第81章 第 81 章
月如弯钩。
一轮清月高挂山涧之上, 山间隐居之人在月下徘徊。
胸腹间遇刺的刀伤早已养好了。但今夜不知为何,并未受伤的肩胛处却隐隐作痛。
荀玄微抬手按了按肩胛。
在很久之前,这个部位似乎受过箭伤。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混乱奔逃的夜里, 纤瘦的身影灵活攀上马车,带着年少悍勇血气, 义无反顾地执刀挡在他面前。那是他头一次听她当面报出自己的姓名。
荀玄微仰头望月,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当时被家族仇恨蒙蔽了双眼。睁开眼只看到满门喋血, 闭上眼就是血海深仇。
豆蔻年华, 情窦初开, 少女悍不畏死, 敬仰的目光处处追随着他。他是多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当初的心思的?
那时已经太晚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霍清川从山道匆匆走近, 回禀要事。
“郎君, 萧世子自京城来了三日了, 带来了八百部曲。萧世子口口声声说思念挚友, 要上来看一眼郎君是死是活, 被仆拦在山脚下。但萧世子说了, 见不到郎君他就不走。八百部曲拦住了山道,甚为喧闹。”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尘封旧事今夜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几乎把山脚下的这位贵客给忘了。
空置已久的司州刺史的要紧职务, 开春后尘埃落定。
原本是笃定落入平卢王手中的囊中之物,被急呈入京城的一封密信给搅合了个干净。
平卢王在荀氏车队入京的必经之道埋伏,预谋行刺。人证物证俱全,荀玄微蘸着自己遇刺溅满身的鲜血写下一封淋漓血书,快马入京, 直接呈到了御案上。
天子气得差点晕厥,把刚入京才热乎了没两天的亲弟叫进宫里, 痛骂个狗血淋头,身上官职一撸到底,只剩食禄的爵位,关去王府里思过。
皇家好面子,明面上坚持说是流寇袭击。
但被众多眼睛紧盯着、炙手可热的司州刺史的职位,最后落入了和荀玄微平日里交好的常国公世子:萧昉的手里。
这是二月头的事。
如今才二月末,刚刚走马上任的新任司州刺史就赶来无名山下求见。
“萧昉的性子难缠。他这次必然是奉圣意寻我。他上了山,我再无清静日子可过。”荀玄微吩咐下去,“再冷他两日。”
“是。”
“郎君,还有第二桩事。释长生大和尚要下山辩经,徐幼棠多嘴问了一句,和大和尚相约辩经的,居然是九郎君。徐幼棠气不过,拦着不放大和尚下山。大和尚说和九郎君约在管城附近,离这里三四十里路,再不放他下山,就要耽搁了明日辩经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九郎心中有芥蒂,不愿来见我,荀家私事而已,莫要牵连了释长生大和尚得道成佛。”
衣袂飘摇,起身往木屋走去,“叫徐幼棠放人。备车马,送大和尚去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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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了。新修缮过的屋里亮起了灯。
用的是最便宜的油灯,灯油里杂质甚多,灯光昏暗不说,稍微离近灯台一点,烟气就熏得人口鼻发黑。阮朝汐在灯下拿布遮挡着烟灰,在黯淡灯下拿出一叠新买的麻纸,笔尖蘸墨,在灯光下一笔一划记录下梦境。
乍看凌乱破碎的梦境,枝蔓延展,细节竟处处都可以吻合。
梦里的自己似乎成长得截然不同,以家臣的身份长大,义无反顾追随南渡,满怀着敬慕仰望,口口声声地唤他郎君。
后来……又怎么会沦落到逃亡追捕,被囚于暗室折磨?
笔尖缓缓落下“追捕”,一个“囚”字,又皱眉写下“茶”。心里倏然一颤,她想起了星夜大湖,放荡画舫,自己坐在陌生贵胄男子的腿上……
哪个是前因,哪个是后果?
笔尖细微抖动,一滴墨滴落纸上,洇出了墨团。笔墨和麻纸都是市集里换来的,质量低劣,要价还贵,她急忙起身拿布按在纸上,吸去多余的墨迹。
她盯着记录简略的麻纸,心里升起怪异的感觉。仿佛在昏昧梦境中,有另一个自己,历经另一世轮回。
不大像是冥冥之中的预知,倒像是和她自己十六年的真实人生处处反着来。
一个颠簸坎坷,大江南北去遍;一个十岁进入坞壁,连七十里外的历阳城都未去过。
她收起笔墨,仔细比对着。
似乎一副完整的舆图,被撕成了碎片,一片片的纹路试图拼接起来,总差了些东西。
角落的小竹笼里响起了吱吱声。
阮朝汐在灯下思索着,素白的指尖按住写满字迹的麻纸。半勺浓稠的米浆,掺一点点喷香的粟米粒,滴落在纸上,米浆很快渗入麻纸中。
吱吱声更加响亮了。她起身把小竹笼提到灯下,从小竹笼里拎出一只田鼠,扔去纸上。
耗子兴奋地抖动胡须,果然直奔米浆洒落的那处。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咬啮声。
田鼠咬啮完了那处格外香甜的纸张,正四处嗅闻,打算啃咬别处时,她提着尾巴把田鼠提起,扔回了笼子里。
麻纸上出现了一整行参差不齐的咬啮痕迹。
阮朝汐握起麻纸,在灯下打量着鼠类咬痕,一整排字迹被完整咬去,脑海里闪过阿娘李氏的卖身契。
既要她看清楚身契内容,又不想她看见买家来历。推给库仓管理不当,被硕鼠咬啮了一整行去,确实像是有心人刻意安排的有心事。
办法或许不止一个,但至少证实了,人力可以做到。
窗外响起对话声。今日从管城带回的消息重大,这顿晚食谁也没吃好。管城里撞到了荀九郎,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警告。
姜芝和陆适之低声商量了一阵,过来找她。
“阿般,管城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要尽快换地方。”
几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豫北小院只是过冬住所,他们原本就打算要去司州。如今开春转暖,管城这里又不再安全,索性收拾行李,骡车载着全部家当,这几日就走。
陆适之去灶台边清点起米粮,边清点边问,“鹤山大和尚那里,去不去?”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 “去。有要紧的事问他。”
“问完大和尚之后,我们往哪儿去?还是往司州?”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 “九郎说可以带我们出司州。我们去司州,把阿娘的衣冠冢安置好。”
“之后我们在司州安家么?”
“去司州各处乡郡看看。如果碰着治理清明的父母官,找处靠山的山脚安家也好。”
司州有众多的无名山,众多的无名寺。等她问明方位,以后得了空,可以一处处地去寻。
那么多年来,所有人告诉她,司州阮芷是她的父亲。等她信以为真时,荀玄微却又把一份生平递到她面前,暗示她,阮芷不是她的父亲。
她在云间坞时,眼睛看到的,都是允许她看到的东西;耳朵听到的,都是刻意筛选过的声音。
她能做的,只有去寻霍清川,听他保证“记录句句是真”;当面问询荀玄微,听他说,“嘘——何必记在心里。你的父族依旧是陈留阮氏。”
但她现在已经出来了。
既然阮芷还活在世上,可能就在司州东南某处无名寺里修行,她想去寻人,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阿娘。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阿父。
哪怕九成九的可能不是,能够寻到人,当面问一句,她心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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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管城外的鹤山脚下热闹。紫绫步障拉开,沿着山道绵延数里,部曲守卫山道,路过的黎庶百姓不敢靠近,自觉地远远避开了。
“不惊动九郎的部曲。”骡车绕开平坦山道,“我们走野路翻山过去。去对面的山亭。”
寻到山脚溪边的鹤亭时,辩经已经告一段落。
鹤亭其实应该叫做“观鹤亭”,据说时常飞来山间白鹤,啜饮清涧溪水。今日白鹤没见着,山风吹来了对话声。
阮朝汐躲在野林边,远远地听释长生大和尚道,“九郎拦着和尚不走,要和尚等人,到底等何人?”
荀景游不肯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高僧再等等。”
阮朝汐暗自点头,荀九郎和她说的是实话。
斗笠戴在头上,遮掩了大半的姝丽相貌,她从野林小径里露出身形,缓步走入凉亭。
“冒昧拜访,有件佛门中事,询问释长生大和尚。”
荀景游终于等来了人,脸上显出喜色,矜持起身,“大和尚,我可没诳你,人来了。我去附近走走。”
走到阮朝汐面前,正要开口打招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片刻。
“你……你今日可是没有乔装打扮。”
阮朝汐道,“没有。怎么了?”
她今日没有刻意乔装。斗笠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虽然被斗笠阴影遮挡住大半,但和荀九郎说话时,微微扬起头,清澈眸光睨过来,他便可以看到眼前人的动人全貌了。
瓷白的肌肤映在阳光下,淡粉色的唇微微弯了弯,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明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雁过无痕,不经意地转向了别处。
荀景游的心怦然一跳,瞬间又找回了初见时的感觉。
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狂热地爱慕面前的小娘子。
他苦苦爱慕的,原来不是十二娘的端雅娴静,竟是她对他始终未变的这份不冷不热。
阮朝汐见他神色异样,欲走还留,走向亭子的脚步顿了顿,撩起一角斗笠,清澈眸光又转回来,“可是哪里不对? ”
荀景游说不出口。他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正经人。才过了三日,被锁喉的阴影刚刚淡去,他就又对她……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正经。原来他根本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怀揣着满腹羞恼和对自己的怀疑,荀九郎艰难地挪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开了。
山亭里轻烟缭缭,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竹席,奉上香茶。
“我听闻,司州东南有一处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十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阮芷’的弟子夜入无名寺,遁入空门。大和尚是佛门中人,可曾听过此人?”
释长生大和尚喝茶的动作停顿了。
“遁入空门的佛家弟子,从此与俗世再无牵扯了。听施主声音,应是个年记不大的小娘子,为何要寻此人?”
“有一段旧缘。”对着方外之人,阮朝汐并不隐瞒俗事,“我阿娘是司州奴婢出身,身契上的买主记载缺失,我想求证,阿娘当年是否卖入了司州阮氏族中,我家阿父是否和阮氏有关联。”
“我寻阮芷,只想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我阿娘。求大和尚指点迷津,司州东南的无名山中,到底有几处无名寺,我得空时挨个去寻。”
释长生大和尚缓缓念道,“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阮芷……小施主,你阿娘是?”
“司州李氏。”阮朝汐念出阿娘的闺名,“李月香。”
释长生缓缓转动手里的佛珠。
“李月香。”出家人的醇厚嗓音念起俗世女子闺名,“原来是她。”
阮朝汐敏锐地抬头。“大和尚认识我阿娘?”
释长生仔细打量起面前斗笠遮盖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颌精致秀气,嗓音清亮动人,并未刻意掩饰,一听便是十来岁的少女。
他心里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怅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来是你。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阮朝汐越听越反常。听他熟谙的口气,仿佛不止认识阿娘,竟然还认识自己。
“大和尚真的认识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势细微改变,变成屈膝半蹲的防御姿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么会这么巧。其中莫非有诈。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问,“如何认识的。说说看。”
对着面前警惕防备的少女,释长生哑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远,若不是小施主问到面前,十几年前的红尘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怀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卖入京城的郗氏为婢。贫僧初见到她时,她已经跟随在郗氏女郎身侧,为郗家三娘的随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缓下来。诸多细节对上了。阿娘的故乡确实在檀郡。
“郗氏?”斗笠下细微地蹙了眉,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
“高平郗氏是京城大姓。怎么,小施主未听说过?”释长生露出追忆神色,“当年的京城一流门第,枝叶繁盛,声望卓然,郗氏女个个才貌双全,佳名动京城……哎,旧朝倾覆,郗氏族灭,满门风华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郗家三娘的贴身女婢。”阮朝汐忍着心里震惊,重复一遍,“所以,阿娘卖入的是高平郗氏,和司州阮氏并无干系?”
“是高平郗氏。”释长生肯定地道,“并非司州阮氏。”
阮朝汐换回了跪坐的姿势,默默地坐回蒲团。
疑点重重。
她皱眉想了片刻,犀利地追问,“大和尚,你一个方外之人,我阿娘是内院里侍奉主家娘子的奴婢,你究竟是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你说的一大通旧事,可有证据?我问你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在何处,你为何不直接答我,反而牵扯出我阿娘。你可是故作玄虚,不愿让我去寻阮芷?”
一连串清晰犀利的追问下,释长生苦笑连连。
“小施主莫要再追问了,贫僧如实说便是。佛家有因果。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被小施主追问到面前,唉,就是结下的果了。”
四周空寂无人的鹤亭里,释长生叹息着。
“小施主莫要去山里寻了。司州东南众多的无名山中,有不止十座无名寺。贫僧落发出家的那处,便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山中无名小寺,寺中只有独自苦修的一位大和尚,那便是贫僧的师父。贫僧出家之前,俗世姓名……便是阮芷。”
鹤亭内陷入了漫长沉寂。
寂静良久,阮朝汐霍然揭下阻挡视线的斗笠,仔细地打量面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多年山中苦修,日夜诵经,漫长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形貌。眼前的大和尚法相庄严,哪里还有文书记录里那个“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的京城贵胄少年郎的身影?
释长生也终于看清了阮朝汐的眉眼。
“十六年过去,长大了。”他仔细打量面前少女姝丽的眉眼,依稀看出旧人几分形貌。
释长生带着一丝怅然怀念,慨叹,“眉眼五官长得像你母亲。”
刹那间,如甘露从天倾倒,山顶现出雪莲,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心头。
眼前雾气迷蒙,阮朝汐含着泪笑了。
寻寻觅觅,她终于找到了认识阿娘、了解旧事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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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简陋的木屋外,远道而来的贵客穿一身显赫紫袍,踩着月色夜入深山。
来人是个眉目英朗的年轻郎君,二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天生含笑多情眼。
踏月入山访友,听起来是一桩风雅事,来人的动作却和满山的风雅夜景完全不搭,毫不客气地抬手哐哐哐敲门,惊起了附近一片鸟雀。
“从简,是我。萧昉从京城拜访。在山脚下被你的人拦阻了整整五日,今晚总算上来了。”
燕斩辰抱剑守在屋外,冷眼看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荀玄微出现在门边,淡淡颔首,“明圭,远道辛苦,寻我何事?”
萧昉笑道,“圣上从去岁等到今春,耐心已失。这次是我前来邀请,下次只怕就换做宣城王领兵来强请了。”
“如今天气开了春,伤势养得差不多了,冬日道路冰雪难行的借口也不好用了,继续盘亘在司州边境不走……从简,你总不会还在搜寻那位小娘子的下落?三四个月过去,早寻不到人了,放下罢!天下处处兰草,何必贪恋一枝。”
荀玄微往外走出两步,山间月色照在他肩头,清雅颀长的身形显露在月色下。
“怎么。”他心平气和地问,“荀某的家中私事,莫非已经传遍京城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昉爽朗地笑道,“此事瞒不过圣上,宫廷里各处也都传出些风声。我也是在随驾时……哈哈,偶然听说。从简吾友,莫怪啊。”
荀玄微平心静气道,“家事惊动圣听,见笑了。”
萧昉察言观色,立刻扯开话题,“此事是我不该问,不提了。从简,你随我去京城,小娘子的下落包在我身上!”
荀玄微只听着,不回应,举起手里的瓷盅,漫不经心啜了口,随即细微地皱了下眉。
萧昉起先以为他喝的是酒。瓷盅里的甜香味弥漫出来,闻着却不像酒。
“你喝的什么好物?”
荀玄微任他打量,“砒//霜。”
萧昉大吃一惊,快步过去查验,拿到手里闻了闻,这才松了口气,递还回去。“莫要吓我。盅里装的分明是羊酪。”
荀玄微又浅浅饮了一口,酪浆的滋味于他来说古怪难言。“她之甘露,我之砒//霜。”
萧昉听不明白,皱眉道,“果然进山里久了,说话怪得很。”
又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样貌,身上有何特征。我也好吩咐下去寻找。”
“她……”对着山间生长的松柏兰草,荀玄微露出怀念的眼神。
色皎然而性孤直。勇而无惧,毅而决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萧昉琢磨了一会儿,拍胸脯保证,“给我一张形貌图,明日我就发下缉捕令。四海缉捕,只要她人在北朝中原,定然给你找来。”
饮酪的动作骤然停下了。
“不可!”荀玄微断然道。“绝不可缉捕。只能暗中搜寻。”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萧昉一口允诺下来,“但我也说一句,你必须得下山了。圣上好颜面,为了请你出山,他已经从去年等到今年,摆足了姿态,这次你无论如何要随我去京城。”
荀玄微听若不闻,只闲谈,不应诺。
难缠的贵客对坐到深夜。此地主人不睡,他也不睡;此地主人不吃晚食只饮酪,他也捂着空空乱叫的肚皮,只谈笑喝酒。
霍清川就在这时快步走近,回禀一件事。
“郎君,九郎君打算入司州。他遣人过来打招呼,要我们的人移开官道上的木叉路障,放他的车队过去。”
“他入司州做什么?”
霍清川看了眼萧昉。“九郎的车队带了许多贵重礼物,听说是要拜访京城的外祖家。”
“九郎的外祖家……”荀玄微思忖片刻,失笑,也看了眼面前难缠不走的京城贵客。
“明圭,岂不正是你家?是了。应该是听闻你升任司州刺史,家里长辈吩咐,我那九弟登门道贺去了。”
萧昉:“哟,我这外弟实在客气。我就在这处,酒现成的,叫他不必大老远地入京城了,直接登山来见面吧。”
荀玄微在月下举杯,“不必。有我在山中,他不会来的。你回京城去见他。”
萧昉笑道,“可以可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回京城去见九郎,但你人得随我走。”
徐幼棠就在这时一路疾奔上了山,神色紧绷,不留神竟然撞倒了角落处备用的食案,美酒泼了满地。
荀玄微淡淡瞥过一眼,“何事惊慌?可是护送大和尚回返路中出事了?总不会是和大和尚辩经的九郎出事了?”
徐幼棠的气息都乱了,附耳急促回禀了几句。
荀玄微饮酪的动作顿住。
下一刻,瓷盅翻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去旁边,他倏然起身!
第82章 第 82 章
山风吹动衣摆, 鹤亭里恢复往日的安静。
阮朝汐和释长生大和尚一起出了凉亭。
不远处等候的荀九郎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无名山中的无名寺问好了?走罢,我送你出鹤山。”
阮朝汐不肯上荀九郎的马车。“不劳烦你, 我自带了骡车。”又问释长生,“大和尚, 我们有骡车,可以送你一程。你可要坐上来?”
李奕臣在前头赶着骡车, 她盘膝坐在木板上。骡子今日吃饱了, 慢悠悠晃下山, 释长生道谢上了骡车, 盘膝在她对面。
“小施主,如今你不必去司州的无名山里寻无名寺了。下面打算往何处?”
阮朝汐简短地回应, “四处看看, 四处走走。”
荀九郎的马车跟在骡车侧边缓行。
“我的车队明日出豫北, 由官道去往司州, 已经知会过各方了。当着大和尚面前, 我可以和你击掌为誓, 带你一程,对你绝无恶意。你可信我?”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下,“九郎, 从前我和你不相熟。不过这几日看来,我信你是个诚心之人。”
两人当着释长生的面,击掌三下立誓。荀九郎扭过了头,装作眺望远山的模样,碰触到柔嫩掌心的那只手背到身后, 不安地捏了捏指节。
他此刻的心挣扎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地告知他,面前这位小娘子两次倔强出逃, 就如她自己所说,在豫州声名毁尽,自己和她是再无可能了。
但理智压不住的地方,一颗春心悸动不止。越压抑,越悸动。
荀九郎不敢多看骡车上坐着的佳人,只能去看慢悠悠踱步的蠢骡,越看越嫌弃。
“骡车扔了,明日我拨给你一辆马车,随我的车队出行。”
阮朝汐恋旧,不肯扔了骡车。
带不带骡车毕竟是小事。重大抉择面前,她有更深的顾虑。
“司州路途遥远。九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当真有事要入司州,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临时起意地送我入司州?如果走到半道后悔了,我宁愿你从未送我。”
荀景游的视线盯着远山,冲她这边摆了摆手。
“我是有官身的人,轻易不做闲事。这趟出来,我本就要去一趟司州。我外祖家族中有大喜事,我奉了外祖母老人家的吩咐,需拜访京城的外家,送上贺礼。”
“对了,” 他说着说着想起,“ 我记得你母亲羊氏的祖籍也在京城?你不如跟我去一趟京城,如果能寻访到你母族的旧人,也好过独自一个小娘子四处乱撞。”
阮朝汐只笑了下。她母亲李氏,祖籍在司州西北檀郡的乡野,离京城远得很。
当然不会说出口。她再度道谢。
“如此说来,你顺路送我们一程,不至于太劳烦了你。多谢了。”
“不必客气。看你过得好,想到我三兄过得不好,我亦心满意足。”
两边约好了出行司州的时间地点,荀景游满意地驱车去前方。
“走罢。山道崎岖,我的车马开道,你的骡车跟随在后缓行。”
马车去远了。李奕臣边赶车边问询,“明日可是定下了,当真要他护送我们去司州?”
“他要去京城拜访他外祖家。等他到了京城,我们就两边分开。我母亲出身的檀郡,从京城再往西北四百余里,我想把母亲的衣冠冢设立在她故乡。”
“为何?”坐在骡车上的大和尚突然出声询问。
他在整条下山路上不言不语,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阮朝汐诧异反问,“有何不妥么?”
“李月香厌恶家中父亲和兄弟。她在京城过得尚可,却被家中数次找上门来,索要财帛,敲骨吸髓。李月香和家中断绝来往多时。衣冠冢立于家乡故居,她不会喜悦。”
阮朝汐大为意外,震惊地微微张大了眼眸。
“怎会如此!”
她自小父母缘浅,只恨不能多留父母双亲于人世间。在她的想象里,原以为母亲定会思念故乡,思念血脉相连的亲人。
若生前就厌恶到断绝来往……
母亲的衣冠冢……究竟立去何处?
释长生的目光越过眼前山道,望向葱茏远山,陷入过去的回忆。
“你阿娘她……自小入了郗氏门楣,主仆情谊深厚。如果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她生前亲口说过,不愿回返故乡,愿追随她主家葬于京城。小施主,你如果要遂她心意,衣冠冢还是立于京城的好。”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多谢告知。”
“阿弥陀佛。” 释长生缓缓捻动佛珠,“佛家有因果。往日种下的因,乃是今日结下的果。小施主,今日有幸同车一程,贫僧和你说一处京城香火旺盛的寺庙。”
缓行山道间,阮朝汐侧耳倾听。
“那是一处由京里贵人巨资兴建的大寺,只供女眷出入,寺庙里有一处塔园,塔园里供奉了众多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的灵位。比丘尼日夜诵经,香油供奉不绝。你阿娘的衣冠冢,立于那寺庙里,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听起来确实是个极好的归宿。不知是京城的哪处大寺?”
“京城东北,净法寺。”
阮朝汐默念了两边“净法寺”,记在心里。
释长生大和尚露出欣慰神色,自以为今日交谈到此告一段落,闭目盘膝,喃喃念诵起了佛经。
他却没想到,阮朝汐是个心思敏锐,性情又追根究底的小娘子。这一路对他的问询只是个开始。
“大和尚,你为何对我阿娘知晓如此之多?你至今未告诉我,你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一个阮氏郎君,一个郗氏女婢,按理来说,你们不该认识。”
“阿弥陀佛。”释长生诵经被打断,念了句佛号,“小施主,多年前的红尘旧事,李月香不在人世,贫僧身在佛门,种种阴差阳错,抛掷于红尘,何必再提起。”
“如果我父亲和司州阮氏毫无关联,为何我阿娘告诉我姓‘阮’,又告诉我的父亲,单名一个芷?”
“阿弥陀佛,小施主,贫僧不是你父亲。”释长生大和尚无奈道,“为何将你姓阮,要问你阿娘了。”
“我阿娘早去地下了,我如何去问她?大和尚,我只有问你了。我父亲究竟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可认识?”
“你父亲……认识。”释长生叹息说,“是贫僧故人。”
阮朝汐屏息静气等着下文。
但面前的大和尚竟然仿佛撞钟,撞一下回一句。回了句“认识”,又开始闭目喃喃念经。
她便继续撞钟。“我父亲到底是何人?大和尚说给我。”
“多年未见,不知故人下落,也不知在不在人世了。小施主,请恕贫僧不能提。若是因为贫僧一句无心言语,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造下口业,贫僧还念什么经,修什么佛。”
阮朝汐一路旁敲侧击地追问,释长生大和尚能答便答,不能答的,就闭着眼喃喃地念诵,“佛家有因果。往日种因,今日结果……”
鹤山脚下的一段山路,从未如此漫长。
暮光渐渐笼罩了山道。
一辆简朴的牛车停在前方岔道口。
“阿弥陀佛,小施主,看那处。”释长生大和尚微笑抬手,遥遥指向那处牛车。
“贫僧有位难缠的友人,在山里抢夺佛门的面壁洞穴,日夜和贫僧争辩佛法。贫僧苦劝他多日,不是佛门中人,何必硬挤进来。他近日终于不再来寻贫僧,或许是快要下山了。这位难缠的友人不缺车马,这牛车便是他借给贫僧出行使用。”
“小施主想要为李月香立衣冠冢,此去京城的路途颇为遥远。看小施主只有一辆骡车,不利远行。要不要贫僧开口,替小施主借几辆车马来?”
“不必了。”马车边有精壮部曲护送,大和尚那位难缠的友人想必是哪家高门郎君。
阮朝汐摇头拒绝,“跑去山里面壁的人,必然有不少伤心事吧。不必麻烦大和尚的友人,我们自己去。仔细照顾骡子,一辆骡车足够了。”
一路都是下山道,前方荀九郎的马车训练有素,车队快速通了前方岔道口,停在山道边等候大和尚的马车往后退避,他们的骡车远远抛在后头。
骡子最近喂得太饱,整天懒洋洋的,一路慢悠悠地过去。
路边等候的部曲果然上来迎释长生大和尚。
释长生下了骡车,回身告辞,“小施主,有幸得见,前途珍重。”
阮朝汐合十行礼告辞,“多谢大和尚解惑。希望下次再见大和尚时,大和尚能愿意多说几句。”
释长生苦笑,“希望下次再见小施主时,小施主可以少问几句。”
两边告辞,虽然第一次见面,或许是天生有缘,阮朝汐对这位头次见面的大和尚生出了亲近之心,两边依依惜别。
直到骡车沿着山道慢悠悠走出很远,李奕臣边赶车边问,“大和尚的车怎么了?是不是卡进石缝里拔不出?怎的停这么久都未动。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阮朝汐也诧异起来,把斗笠往上推开一点,仔细盯着后方不动的马车。
赶车的部曲们围拢在一处,不知在商议什么。片刻后,商议完毕,部曲们上了车。
“驾!”几声响亮的鞭响,马车风驰电掣驶过下山道,很快从身后赶上来。
两边擦肩而过时,赶车的部曲勒住缰绳,侧身过来,投来深深一瞥,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小兄弟载了大和尚一程,替我家主人谢过,告辞!”
李奕臣抬抬手,“客气。”
两边分开。
阮朝汐和李奕臣商量着,“和九郎约好了明日出行。我们跟着他的车队进司州。小院一个冬天收拾得齐整,我想让阿巧母女俩搬过来。你觉得呢。”
“本来就是你跟你阿娘住过的院子,你要送就送。问我做什么。”
“那我送了。母女俩讨生计不容易……”
李奕臣忽然手里用力一勒套索,缓下骡车,往左右打量。
“怎么了?”阮朝汐敏感地左右四顾,未发现异样。
李奕臣皱了眉头,“总觉得有眼睛窥伺。帮我盯着点后面。”
阮朝汐转往后坐,略抬起斗笠,视线往四周打量。山风阵阵,眼前只见密林松涛,哪来的窥视眼睛。
“太阳快下山了。会不会是林间有猛兽,我们被盯上了?”
李奕臣觉得有可能,“坐好了,我们快行回家。”
————
一晚时间弹指而过。翌日清晨,阳光洒满小院的时分,也将到了和荀九郎相约出行的时辰。
小院仔细清理过了,带不走的全留下。
陆适之把院子里养的几只鸡崽,灶台下藏的米面,屋后堆的柴火,门后劈柴的斧头,石磨,一一清点给隔壁家张娘子看。
张娘子红着眼眶回自己屋里去,大恩不言谢,捧出辛苦攒下的半篮鸡子,硬塞给陆适之手里,忍着泪告别。
阿巧哭成了泪人。
隔壁熊家四个阿兄,其中长得最好看最和气的二郎,空闲下来会和她说话,陪她玩儿,还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阿巧最喜欢二兄了。
四五岁的幼小年纪,以一片柔软真心对待世间,但凡身边出现的人都以为会天长地久,不知何谓离别。
阮朝汐不忍离别。
但她曾经吃够了离别的苦,不愿以谎言构筑虚假美好的期盼,不愿让年纪幼小的阿巧陷入苦苦无望的等待。
她硬起心肠,蹲在阿巧面前,温柔地擦干净了她的脸,握着她的小手。
“阿巧,二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小院以后让给阿巧住。”
阿巧抽噎着问,“你们的院子让我们住,你们以后是不是不回来了?”
“以后不回来了。”阮朝汐把一朵新开的野花插在阿巧发间,“阿巧要好好照顾自己。你阿娘讨生计不容易,如果你不开心了——”
她看了眼小院里已经枯死的沙枣树,“去山坡上吧。采采花儿,望望远处。让风把不开心的事带走。阿巧会越来越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阿巧大哭着追在骡子车后头,被她阿娘哄劝着抱了回去。
安稳宁和的山下豫北小院,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李奕臣赶车翻过小山坡,忽地又用力一勒套索,骡子急停,板车上拉的许多包袱差点掉下去。
“奇怪。”他左右打量,“我还是觉得被什么东西盯着。”
四个人同时往各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
“走罢。”姜芝催促,“或许是多心了,离别故土总是让人不安。哪怕只住一个冬天,都生出了留恋心。大兄看看日头,九郎君和我们约好的时辰快到了。”
拉着大小包袱的骡车继续在山间行进,通往约定的管城鹤山下。
——————
一队探哨匆匆从豫北小院回返。
军营里顶尖的好手,沿路追踪,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回返三十里外的山中。
“他们过冬的农家小院已经清空了,辎重全带走,院子都转赠给邻居,显然不会再回来了。儿郎们一路紧盯不舍,十二娘男装少年郎打扮,领着三名叛逃家臣,四人连同一辆骡车编入了九郎的车队。”
“九郎的车队看起来一切如常。几百来号人,又是我们自家车队,如果不是去接大和尚的部曲意外和他们的骡车当面撞上,真要被他们混出去了!十二娘和九郎不是早闹翻了么?何时又有了交情,九郎愿意冒着大风险送她去司州?””
徐幼棠回禀完毕,询问,“可要仆等把人追回来?九郎的车队行进缓慢,还未出豫北,来得及。”
没有应答。
荀玄微坐在山间木屋简陋的书案边,阳光从敞开木窗透进来,映亮了他手里热气腾腾的酪浆。
一人之甘露,一人之砒//霜。
“九郎的车队多大规模?牛车马车几何?多少部曲随行?”
“约莫四五百部曲随行。马车少而牛车多。这次九郎去京城的外祖家登门道贺,兰陵萧氏门第显赫,九郎受长辈嘱托,携带了不少贵重礼物。车队里有许多的辎重大车。”
“胡闹。四五百部曲也能入司州?他可知一路多少流寇?流寇盯得最多的,就是他这种辎重多、部曲少的车队。”
燕斩辰抱剑在旁边听到这里,出声宽慰说,“郎君,司州连续清缴流寇,比从前安稳多了。各家车队出行,十次里总有九次安然抵达。只有一次运气实在不好的——”
徐幼棠踢了他一脚, “郎君,流寇是个好借口。可以筹划一场野外夜袭,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带回来。”
荀玄微起身出了木屋,走去山间空地。
山里风大,杯盏的酪浆很快温冷下来。他抬手饮了一口,滋味难以言喻。
在山间的清溪流水处站立良久,荀玄微沉思着,始终未回应徐幼棠的请命。
霍清川跟随在身后。空旷山中,他低声提议,“徐二弟的主意不妥当。郎君可要……仆带领人手,赶去司州边境,将十二娘秘密拦下?”
不知为何,原本毫无反应的人,忽然侧了身,递过冷锐的一瞥。
“不可!”
短短几句对话间,荀玄微拿定了主意,吩咐下去,“准备车队,明日下山。”
几人惊愕地互看一眼,霍清川躬身道,“仆领命。”
“萧昉还赖着未走?告诉他,我有意回京,但九郎车队护卫人力不足,令我心中挂怀,难以放心出山。今晚准备宴席,好酒好菜把人喂饱了,席间我有话和他说。”
“是。”
他思索着,叮嘱下去最后一句,“车队下山后,拉开一日的车程远远跟随。距离宁远些,不可跟得太近。不要惊扰了九郎车队,千万莫要惊吓到了十二娘。”
第83章 第 83 章
天边清月如钩, 映照山间简陋木屋。
山间开宴席,珍馐佳肴流水般地送上半山腰,远道而来的京城贵客入山多日终于吃上一回好食, 直到半夜才心满意足下山。
霍清川送客回来时,荀玄微在月下坐着独酌。
萧昉临走前拍着胸口打包票, 会派遣他麾下最得力的将军护送九郎车队入京。一切安排妥当,按理来说, 不会生出意外。
但混入车队的那位, 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只要和她相关的人和事, 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他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人出走了, 筹备中的婚事成了泡影,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人, 总不能一直缀在后头。
他须得额外再多准备一点, 让久别重逢再确定一点,
荀玄微放下金杯, “霍清川, 你提前入京。替我办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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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两处, 共此一轮明月。
前方车队卡在官道上。车队行得缓慢,行到两州交界处时已经入了夜。前方把守的部曲得了消息,正在慢腾腾地挪开木叉路障, 清出入司州的官道,准备放行。
人喊马嘶的喧闹声里,阮朝汐摊开麻纸,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写下释长生大和尚口中听来的, 关于阿父的生平。
她的父亲,不到四十年岁, 能文善武。至今生死不明,大和尚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近乎简陋的一份生平,在管城里随便找一找也能找出百十个。唯一可以当做线索的,就是大和尚含含糊糊说的那句“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
什么样的人会不知生死?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思索着,笔下缓缓出现两个字:“逃犯。”
入了缉捕令的逃犯,才会生死不知,才会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心烦意乱揉皱了纸,扔去角落里。
她身处在宽敞的马车里。九郎果然拨了一辆马车给她,但她坚决不肯抛弃骡车,荀景游无奈,只得把膘肥体壮的大骡子编入车队中,混在大批辎重车中间。李奕臣拿斗笠遮住脸,驱赶骡车混入车队。
拨给她乘坐的是一辆辎重车,车厢宽敞,里头堆砌了少许箱笼,临时送来了矮几、锦垫和隐囊供起居用。
似曾相识的辎重车的陈设,周围堆砌的箱笼,让她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并不太好。
她掀开一角车帘,盯着前方忙碌清空官道的众多部曲。看了许久,都是陌生面孔,不见徐幼棠和燕斩辰。
阮朝汐放下心,松开布帘。
趁着车队堵在官道上的功夫,荀景游亲自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十二……”
阮朝汐瞪他一眼,荀景游立刻改口,“二郎。车和马都赠你,可以叫你的家臣赶车。我只有一句,跟着车队前行,绝对不要自作主张。三兄至今停滞在司州山中,司州交界处部曲搜查不断。我看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阮朝汐谢过他,“你我同舟共渡,我知晓你的难处,定然不会连累了你。”
她今日又未乔装,坐在车里,连斗笠都取下了。在灯火下清浅地笑了笑,粉色的唇略弯起,吐出那句“你我同舟共渡”,荀景游站在车外,心头一震,心旌泛起涟漪,耳朵尖不知不觉红了。
孽缘,孽缘。他闪电般侧过身去,视线直视远山,竭力装出正经的模样。
“你知道我的苦心就好。你我同舟共渡,我定然助你逃脱他的追捕。”
随即提起新听来的消息,“你也不必太忧心三兄那处。他不肯出山,谁劝得动!二兄前几日去了,好言好语相劝,竟被驱赶下山,哎,听说极为狼狈。二兄气恼不已,已经回程了。”
阮朝汐心里一动,“如此说来,他最近不会出山了?”
荀景游嗤道,“二兄顶着豫州刺史的身份,都被他毫不留情面地赶下山,谁劝也无用了!我看至少还得折腾几个月。”
“那就好。”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了心。
原以为荀九郎的身份,片刻后就会放行,不料却滞留良久。车队马匹不安地原地踏着碎步,附近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逐渐大起来。
阮朝汐在车里练字,寂静深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前头跟车的陆适之低声道了句,“有人来了。”
有个身影跳下荀景游的马车,在众多车辆的掩护下,一溜烟往阮朝汐乘坐的大车奔来。
“我家郎君有急事知会十二娘。”
溜过来报信的是荀景游身边跟车的家仆。
“坏事了!我家郎君只是例行知会了司州官府一声,要借用官道通行。司州那边的官府不知如何想的,调遣了上千官兵前来护送,我家郎君坚辞也辞不去。”
阮朝汐愕然听着。
家仆顿足抱怨,“来的是司州府军辖下的魏将军。那魏将军做事一板一眼,按军营里的做法,要把车队里所有人一律登记在册,说有三郎君遇袭的例子摆在前头,这回要早晚点卯,连根马毛都不少,把我们的郎君车队全须全尾地送去京城!”
阮朝汐:“……早晚点卯?等魏将军问到我这处时,我如何应对?伪做你家郎君的兄弟?好友?”
“我家郎君就是遣小的过来和十二娘通个气。十二娘身上这身男儿郎的夹袍赶紧换下来!那魏将军在官场混迹多年,老辣眼利,十二娘一开口说话就是个小娘子,决计瞒不过他的。索性换回女眷服饰,当做荀氏女眷,魏将军反而不好多问。”
阮朝汐立刻打开身边唯一的红木箱笼,翻找旧衣。所幸当初为了妥当保存阿娘的遗物,箱笼里垫了几件柔软旧衣,俱是女子襦裙。
“我是他哪位女眷,他可说清了。”
车队远处响起了嘈杂的问询声,魏将军手下的将士果然挨个问询车队诸人的姓名,开始登记造册。车外家仆急道,
“我家郎君说,十二娘被问询时,就说你是荀氏七娘!被郎君带出来游历京城。十二娘和七娘相熟,被问起也不会出了纰漏。”
阮朝汐准备穿戴的动作停下了。
“不可。”她斩钉截铁道,“七娘已经在谈婚论嫁了。若是我假冒她,路上出一点意外,岂不是毁了她声名。六娘,七娘,八娘都不可。我可以充作你们荀氏九娘。”
车外家仆急得抓耳挠腮,“我们家九娘她……她六七岁就殁了啊!”
“你我都知道,但魏将军肯定不知。我可以扮做荀九娘。”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的拇指缓缓按住匕首柄。
"回去告知你家九郎君,若能蒙混过去则好,若假扮不过去,我自奔走山林,不会连累他。劳烦他把我这三位兄弟带出豫北。”
车外家仆一跺脚:“十二娘等着!小的再回去和郎君商量,马上回来。”
急促的脚步声去远了。
布帘子从外掀起,陆适之猫腰钻进车厢,把阮朝汐手里握的匕首按回去。
“稍安勿躁。应该可以糊弄过去,还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阮朝汐点点头。
匆忙的脚步声又转回来。家仆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家郎君说,十二娘可以充作荀家九娘。”
“九娘不是我们三房所出,六七岁殁了的事,郎君的外祖家远在京城,肯定不知详情。我家郎君说,委屈十二娘,九娘是妾生女,又是隔了房的姊妹,去了京城郎君的外祖家,必然要受些冷待。”
“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无意见你家郎君的外祖家人,不见面最好。”阮朝汐把匕首收回袖中。“就如此定下。去司州的路上,我就是荀九娘了。”
家仆急忙奔回去回禀,两边算是对下了统一的口径。
魏将军带来了十来个干练文掾,登记造册的动作极迅速,不到两刻钟便问到了阮朝汐的大车外,恭谨抱拳问好。
阮朝汐做足了应对准备,魏将军却压根未掀车帘,就在车外询问,“敢问九娘子,车内随行女婢几人。”
阮朝汐心里一跳。
她的目光在车里缓缓扫过,车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
她和蹲在角落的陆适之对望了一眼。“贴身女婢一人。陆……陆巧。”
陆适之瞠目,嘴巴震惊张开。
红木箱笼还打开着,阮朝汐迅速翻捡出另一套旧衣,扔给陆适之。
车外的魏将军首先询问赶车的姜芝,姜芝随口捏造了个化名,随行文掾把姜芝的化名登记造册。
登记好了,魏将军又过来询问女婢陆巧,“不敢劳烦九娘子。但这位随行的陆巧小娘子,还请露个脸,卑职也好记录名册。”
头顶双丫髻的清秀少女扭扭捏捏地倚着车门边福了一福。魏将军粗略打量一眼,没多在意,着重往车里盯了眼。
两边窗帘都拉下,车内光线昏暗,隐约现出端正跪坐的窈窕身形。
魏将军满意地点点头。
新走马上任的顶头上司萧昉半夜调遣他,他连夜赶上司州无名山,面见了荀三郎君。
荀玄微隐晦地和他提起,九郎这次出行,似乎带出了一位未出阁的女郎。
叮嘱他清点车队人数时,着重查验车队里是不是多出一位女扮男装的少年郎。不要过多声张,小娘子年少贪玩,把人安全护送至京城就是了。
如今果然正如荀三郎君叮嘱的那样,车队里确实寻到了一位小娘子。倒是没有女扮男装,直接承认了是荀家九娘。
魏将军顺利寻到了人,满意地吩咐左右,“这辆车里是荀氏女眷,身份贵重,万万不能出了差池,儿郎们把车看好了。”
魏将军和众随邑的脚步声往车队后面走去。一路和亲信议论着。
“原来是荀氏自家的小娘子。九郎君带了姊妹出来游玩,又不是什么大事。咳,有什么藏藏掖掖的,直说嘛!知会所有儿郎,车队里有荀氏女郎。”
“是!”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和陆适之相对哑然无言。
等车外的杂乱声响彻底消失,周围恢复了安静,陆适之叹了口气,“真他娘的……”
“声音。”阮朝汐提醒。
陆适之捏着嗓子,细细柔柔骂了句,“真他娘的兵荒马乱。吓掉我半条命。”
阮朝汐替他扎好双髻,安抚地拍了拍手背,“安之若素。”
——————————
阮朝汐如今成了荀九娘,成了魏将军每日嘘寒问暖的重点关注人选,她不想害了九郎,当然没有半路分道扬镳的道理。
“陆巧”咬牙穿了半个月的襦裙,天天顶着双丫髻晃来晃去。
车队在官兵的护送下一路入司州,行进京畿地界,从南门直入京城。魏将军总算过来告辞,从此告别了这位做事认真得过了头的将军。
阮朝汐在路上掀起纱帘观望。京城街巷处处繁华,人流摩肩接踵,众多富贵打扮的儿郎骑高头大马横穿过市集,比豫北的管城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但若仔细往沿街路过的窄巷暗处、桥洞下面细看,依旧处处可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苦人,破草席往地上一铺,在京城里谋生计。
越往北走,衣衫破烂的穷苦人越少见,周围的宅邸越来越气派,马车行驶过的地面,也从城南的泥泞碎石地,逐渐变成城北处的大块青石铺地。
路过市集,耳边此起彼伏的吆喝贩卖之声,也不再是城南市集处处都是贩鱼虾的,贩肉的,针线铺子,热腾腾的饼子铺。
城北沿街的店面多出许多古玩书斋,玉石铺,香粉铺,街道开阔安静,横穿过京城的洛河水波粼粼,河畔垂柳十里。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里揣摩出了大概,城南约莫是百姓庶民集聚所在,城北是富贵人家聚集之地。
车队一路往北行进了半个多时辰,上了御街,又从御街转东。
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桃林。
三月煦暖天气,草长莺飞,正是桃花盛放时。阮朝汐的目光挪不动了。
她在豫州从未见过这么大片的桃林,灼灼灿烂,落英满地。人趴在车窗边,纱帘掀起一个角,目不转睛盯着那片灿若云霞的桃林。
“陆巧”也趴过来,惊叹不已。
“城北达官贵人的聚居地,怎会有这么一大片的桃林,怕不是有几千棵?实在罕见。阿般,你看这粗壮枝干,种下几十年了。”
“兴许是从前皇家的御花园。”
“有可能。”
桃林至少占地十亩,车马沿着御街往东行,大片桃林始终在视野里。游玩的游人不少,多半是士人雅客,许多仆童提着食盒,众郎君们就在桃树下宴饮。
直到车马转下长街,转过一处巷口,桃林才消失在身后,换成了满眼梧桐绿意。
阮朝汐在陌生的京城里见到了熟悉的梧桐,心里微微一动,抬头多看了几眼。
头顶梧桐细枝在阳光下萌发绿荫,种下的年头应该不久。
这条长巷约莫三四百步长,宽度可容三辆大车齐头并进,巷里安静肃穆,长条青石砖地铺满整条长巷……
马车停在巷中敞开的大门前。
安静长巷里,竟然只有一户人家。此时大门敞开,家仆垂手在门口台阶上下肃立。
家仆过来请阮朝汐下车。
“九娘,到青台巷了。”
“青台巷这处的宅邸,是荀氏在京城置办的宅子。从前二郎君、三郎君入京时,都曾住在青台巷。后来朝廷赐下官邸,三郎君才搬出去住。这处宅子现在空置着,我们郎君请九娘放心入住。”
阮朝汐在“陆巧”的搀扶下起身下车,在京城的春光里,打量深巷里的大宅。
荀九郎在正门处等她。
眉宇间带着隐约的自矜神色,以主人家身份,向阮朝汐展示自家宅院。
“京城青台巷的宅子置办得宽敞。进门便是一处极敞阔的待客正堂,纵深五百步,往后院走还需不少路。九娘,你累不累,我替你叫个肩辇。”
阮朝汐失笑摇头。这点路她走得起。
从京城南门一路过来,车停在青台巷的荀氏大宅,她记挂的,却是另一处要紧地方。
“听说朝廷给荀三兄赐下了一处官邸,在何处?距离青台巷可远?”
荀景游皱了下眉。他极不想提他三兄,但身在京城,毕竟躲避不过去。
“皇宫位于城北,朝廷赐下的官邸也大多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方便入朝议事。”
“给三兄的那处官邸,在城东北的悬山巷,距离皇城很近。离青台巷这里虽不算远,但两边车马出行,避开五更早朝时分,轻易碰不上的。”
阮朝汐循着他的指点方向,遥遥看了眼东北方。
荀景游想把她安置在最好的一处精致内院,阮朝汐拒绝了。她沿着敞阔的后宅走了半圈,选了一处靠近角门的清静院落。
“我喜静。”她从容地解释,“住处离角门近,出门也方便。这是我头一次来京城,我母家那边……总是要拜访的。”
荀九郎恍然大悟,“不错,我记得你母家是泰山羊氏,祖籍京城。可是有些亲族要寻访?你自去。”
阮朝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这边不急。九郎,你去忙。”
荀九郎确实忙得很。他外祖家萧氏那边迎接的家仆已经登了门,众部曲们正在忙忙碌碌卸下贺礼,清点礼单,荀景游连一顿饭食都未在青台巷用,沐浴更衣,就要赶赴萧氏登门拜访。
临去之前,又和她说,“这次意外牵连了你,萧氏已经遣人在问‘荀九娘’的事了。劳烦你在青台巷多住几日。”
阮朝汐这次入京,原本也打算停留几日,去探探大和尚说的那处“净法寺”。
“住几日无妨,但莫让我去你外祖家。”
荀九郎匆忙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嘱,“千万莫要独自出门行走。京城虽繁华,却也算不上多安稳的地界。今晚我事忙,你先自己歇一歇,明日我领你出去逛逛。对了,我准备了幕篱给你。”
阮朝汐抿着嘴笑了笑,道了谢。
荀九郎前脚刚走,在家仆瞪大的视线里,她立刻带着三人出了门。
荀玄微隐居在山里,不代表一辈子不出山。她在京城一刻也不想耽误。
———
“陆巧”终于又成了陆适之,换一身翩翩好衣裳,往桃林里游玩的人群处转了一圈,打探了整箩筐的消息回来。
“难怪皇城边上的富贵地界有一大块桃林!据说这块桃林,原是达官贵人自家的后花园。后来家族败落,好大一块宅邸被瓜分成了几块,喏,前后两条街巷的五六处宅院,都是那家的旧宅分出去的。只余下这十亩桃林,倒成了京城里人人可逛得的名胜景地。”
“因着这片桃林美景,附近的宅子一处比一处价高。喏,看那边。”
陆适之摇着羽扇,遥指向百步外的街巷里一处敞开的大门。众多家仆忙忙碌碌地抬着物件进出,辎重车马充塞了街巷。
“我听许多人议论,新近转手了一户,不知哪处的富贵门第急买,据说卖出了百两金的贵价,整箱金抬进门,原主人家连夜搬走。那条街原本叫桃枝巷,现在大家都戏称叫百金巷。”
几人难得有轻松的时候,阮朝汐笑着打量那处“百金巷”。
荀九郎给她准备的幕篱只是一层薄纱,看得清周围。她索性戴着幕篱下了车,从落英缤纷的桃林间穿行而过。
微风拂过衣袂,粉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如雨,她抬头笑看难得的美景。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一点异样情绪。
被窥探的感觉很微妙,她脚下一顿,敏锐地回身望去。
她望去的方位,就是刚才被陆适之抬手遥指,笑称‘百金贵价’的那座宅邸。
粉墙围拢的内院里,隐约现出大片飞檐楼阁。隔着一道粉墙,百步外的高楼之上,有人凭栏远眺下方桃林。
隔着幕篱薄纱,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想来应是主人家在自家高楼赏景,没什么可说的。
就连李奕臣都未察觉异样,她的脚步顿了顿,还是继续沿着桃林小径往前走去。
身侧的李奕臣正和姜芝小声咕哝着。
“京城里的贵人真是花钱如流水。百金巨资买个小宅子,就为了在自家宅子里看桃花。走个百来步过来不也能看得见么……”
——————
高楼处风大,吹起广袖衣袂。荀玄微站在高楼上凭栏俯视,注视着桃林深处的小径。
目光带着温柔眷恋,凝视着那道纤长婀娜的身姿在林间走了一大段路。
她似乎很喜欢这处桃林,驻足停留数次,抬手接了几朵桃花,最后在桃林尽头上了马车。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他身处的是一处两层木阁楼,登高望远,可以清楚地望见十亩桃林,以及桃林对面的青台巷。
九郎的车队午时停在青台巷门口,阮朝汐的马车傍晚出了门,他都在阁楼的栏杆高处,心平气和地眺望。
身后的木楼梯传来脚步声,霍清川匆匆上来。
九郎的车队前脚从南门进京,郎君的车队后脚从东门入城。车队去了朝廷拨下来的官邸,郎君自己来桃枝巷。
“按郎君的吩咐,说是远途跋涉,劳顿病倒,条陈递去皇城里尚书省,告了十日的假。”
荀玄微“唔”了声,“先告假十日,再看后续如何。”目光转回一墙之隔的桃林。
“他们初来乍到京城。性子谨慎点的人,都会原路去,原路回。”
桃林占地广阔,有众多脚踩出来的小径纵横交错其中,但供马车出行的通路只有一条。
他赞许颔首,“这处宅子买的好。”
燕斩辰踩着楼梯上来,手里托了个木托盘,托盘上放了找寻急用的东西。
荀玄微从托盘里掂起一幅轻而薄的白绡纱,展开打量,约莫三指宽,细细长长的一条。
霍清川一路快马入京,比车队早到七八日,也在京城里打探了七八日。荀玄微握着长条绡纱,继续询问霍清川,“去年半道上遇刺受伤,京城里可传出具体是什么伤?”
“消息被刻意打压过,平卢王做的好事没有传出去,但朝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京城街巷里流传的说法,是郎君的车队遭遇了流寇。”
“遭遇流寇,意外受伤……那就是什么伤势都可能了。”
荀玄微沉吟着,指腹挑着白绡纱,薄如蝉翼的纱布蒙在眼上,视野里的烛火朦胧起来。
一圈不足以遮蔽视线。
轻而薄的绡纱蒙住双眼,牢牢地缠绕了三圈,系在脑后。
“可以了。领我下去桃林。”
第84章 第 84 章
马车出了桃林, 上御街,一路往东北行。
稍微打听了一下东北边的净法寺,居然人人都晓得。来往路人随便就能道出几件净法寺近年做下的脍炙人口的大好事。
譬如说冬日收敛冻饿而死的女子尸骨, 给穷苦人家的妇人免费看诊,每月替塔园里安置的女子灵位超度亡魂, 人人称赞是“大善之佛寺”,极容易找寻。
天色将晚, 晚霞漫天。金碧辉煌的一座恢弘大寺, 早早点起大殿前的十八处大铜灯, 映照得周围通亮, 隔着大老远就能望见佛寺里的大殿和高塔。
这是一座只供女眷进入的大寺。几人走到庙前的大香炉处,看到石碑上“男客止步”四个字, 自觉地都停步了。只有阮朝汐戴着幕篱走近庙门台阶, 两名招待香客的比丘尼领她进了门。
“我母亲亡故他乡, 生前立下遗愿, 愿归葬京城。”
阮朝汐和两位比丘尼提起来意, “我手头有母亲的遗物数件, 愿在佛前添加香油,供奉母亲灵位于寺内。”
类似的事每日都有,两位比丘尼并不意外, 领着阮朝汐往清净塔园处走。
“施主想要供奉令堂的灵位和遗物,还请告知姓氏尊讳,祖籍何处,遗物内容,供奉于几层塔。贫尼等也好记录在案。”
塔园里处处都是七层佛塔。塔上有铜铃, 风一吹,铜铃声响处处。
阮朝汐打量着周围, 刚开口说了句,“我阿娘姓李,祖籍司州檀郡——”
前头领路的两名比丘尼齐齐停步,露出惊诧神色,互看了一眼。
“这位小施主,请随我等来。”
两名比丘尼换了领路方位,竟然穿过了塔院小门,领着一路往后走。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雄伟敞阔的后殿红漆木门外。
铜炉香烟缭绕,千手观音金身像在大殿里俯瞰众生。她惊诧打量着雄伟大殿。
“为何领我要来此处?我无意拜佛,只是前来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小施主请入殿。”比丘尼合十道,“我寺住持在殿内等候,住持会细问小施主母亲的生平。”
阮朝汐缓步迈入大殿门槛,脚步声在空旷殿内传荡回音。
一名身穿住持袈裟的中年妇人站在佛像金身下,背影端庄,头上挽着高髻。
阮朝汐递过惊讶的一瞥。
这座大寺的住持,竟然未剃度。而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住持居士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是出声询问,“你母亲李氏,出身檀郡?”
阮朝汐站在佛像前,双十合十,拜了一拜,“是。”
“她临终前,叮嘱你回来京城,入净法寺?”
“并非是母亲遗愿。母亲只是遗愿叶落归根,归葬京城。小女子路上偶遇一位释长生大和尚,大和尚指点明路,引小女子——”
阮朝汐的话还未说完,佛前立着的住持已经霍然转过身。
“释长生叫你来?”
她侧转了身,阮朝汐这才看清这位戴发修行的住持居士的面容。
高髻上未簪任何饰物,气质卓然,乌黑发间掺杂了少许银丝。
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但岁月在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紧抿的唇角边落下严肃的法令纹。
大殿供奉了百盏莲花香油,映照得殿内处处通明。住持居士在灯火下仔细打量阮朝汐被幕篱遮掩的身形。
严肃的法令纹消散,住持居士向她展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小施主,此处殿中并无他人,可否摘去幕篱,你我也好细细谈论你阿娘的生平。敢问你阿娘姓名,年纪,殁于何处,遗下遗物多少。”
阮朝汐在空荡大殿里将幕篱摘下,放置身边,从怀里珍重取出包裹了母亲遗物的布包。
“我阿娘,闺名月香,六年前殁于豫南山林,只遗下半副衣袖,一根木簪……”
住持居士在她身边的蒲团跪坐下来。
和她一同翻阅遗物,聆听生平。偶尔抬起视线,往她眉眼精致的面容上转一圈,仔细地打量片刻。听着听着,住持居士逐渐红了眼眶。
烟灰色的衣袖掩住了眼角。
“当真……”她忍着发颤的尾音,“是个苦命人。”
她草草翻阅了遗物,目光再抬起时,眨也不眨盯着阮朝汐的面容细看。
“这位小施主,从豫州千里赶赴京城,实在辛苦。”
住持居士红着眼眶,和蔼笑问,“我看小施主面善。敢问贵姓?”
阮朝汐对这位心善的住持居士心怀好感,冲她微微笑了下,如实相告,“我姓阮。”
她低头收拾阿娘的遗物,拿布仔细包好,双手递上,“遗物都在这里了,可还有其他需要记录的阿娘生平——”
抬起眼时,看清面前人的神色,下半句话愕然顿住。
原本慈爱和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何时开始,竟然面色大变,脸色极为难看,唇角的法令纹深深抿起。
“怎么会……”住持居士咬牙道,“怎么会姓阮!”
阮朝汐双手递去的布包停在半空,她诧异反问,“为何不能姓阮?”
原本对话亲善的住持居士,不知为何陡然变了脸,语速急促地追问,“这李氏,当真是你阿娘?你可有别的母亲?”
阮朝汐惊愕之余,心里升起了少许不悦情绪。
“李氏当然是我阿娘。”
阮朝汐想起了莫名其妙被按在头上的“泰山羊氏”,不悦道,“辛苦劳作奔波,多年养育恩情,没齿难忘。除了李氏,我再无第二个母亲。”
原本对她和蔼可亲、谈笑晏晏的人,三言两语说翻脸便翻脸,她从未遇到过性情如此难测之人,居然还身在佛门修行,更觉得匪夷所思。
刹那之间,初时的那点亲近心消散了个干净。
阮朝汐从蒲团上起身,将包裹遗物的布包放在香案上,掂起一支线香,公事公办地问询。
“多谢住持垂询。佛前供奉的香油钱,信女已经准备了两匹绢帛,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信女会在近日出京,劳烦告知期限。必定如期回来,续上香油。”
住持居士跪坐在蒲团上,肃穆灰衣包裹下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你……你刚回来,又要出京?”
阮朝汐细微地蹙了下眉。素昧平生,问得太多了。
“专为供奉阿娘而来。事成后便出京。”她简短回答,又问询了一遍,“两匹绢帛,将我阿娘的灵位放置在灵塔高处,不知够供奉几个寒暑?”
住持居士缓缓站起身来。
短短几句对话,她的神色已经冷如寒冰,漠然吐出一句话, “李氏不配入灵塔。”
阮朝汐肩头微微一震。
她从未想过,专为女子设立的大寺,就连冻死路边的可怜乞丐女子尸体都会代为收敛,行善积德的好名声在京城里处处颂扬,如此仁心佛寺,竟然会拒绝她供奉母亲。
她大感意外,指节不知不觉紧紧交握在一起。
“可是供奉的香油钱不够?我阿娘的遗物极少,已经尽在布包里了,并不会占用很多地方。若香油钱不够的话,还请明示——”
住持居士的视线转向香案上摆放的布包。目光里明明白白露出憎恶。
“她不配入灵塔。”她伸手拿起香案上摆放的布包,在阮朝汐震惊的视线里,竟然转身掷向殿外。
“她用过的东西不配入净法寺!来人,把这些脏物扔出佛寺!”
两三个小沙弥尼从配殿里跑出,捡起散落满地的布包和遗物,撒腿往佛寺大门外奔去。竟然当真听从吩咐,要把所有东西扔出佛寺。
阮朝汐惊怒交加,脑海嗡一下陷入空白,气息都混乱了。
住持居士怒气稍歇,再转向她时,却又重新露出了喜悦笑容,换回和蔼语气。
“小施主,我看你面善,你我算是极为有缘。入京劳顿辛苦,看你消瘦成什么样了,后殿长备着可口素斋,快随我来——”
不等她说完,阮朝汐直接推开居士伸过来的白皙手腕,弯腰捡起幕篱,转身跟在小沙弥尼的身后往殿外奔。
她的喉咙发堵,满心如山火岩浆灼烧,沸腾起熊熊愤怒和悲伤。
“还我!把我阿娘的遗物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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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尼都是七八岁的女童,跑起来快得很。
大殿庭院点亮的灯火映亮了门外,知客女尼吃惊地站在门边张望,遗物连同布包乱糟糟地扔在门外的空地。
阮朝汐奔出去收拾遗物。半幅衣袖是多年旧物了,不堪拉扯,被不知哪个小沙弥尼不知轻重地扯了几下,布料从中间撕裂开一小条。
旧木簪早有裂痕,今日连摔两次,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阮朝汐屏住呼吸,把两截断簪子捧在手里,心倏然一痛,泪珠掉落地上。
在远处马车边等候的三人停下交谈,吃惊地盯着这边景象。
李奕臣反应最快,立刻奔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阮朝汐把母亲的遗物重新收进布包里,仔细擦干了灰尘和泥土,忍着冲到喉咙口的哽咽。
“这里不是善地。我们走。”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住持居士从后殿一路小跑着追出来,气喘吁吁,高髻散乱,在身后焦急呼唤,“莫走!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置气恼怒!小施主,你我极为有缘,今日才能相见,留步听我细说——你住在何处——”
阮朝汐戴上幕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京城人多喧闹,在外头不好询问,李奕臣和姜芝闷头赶车,陆适之默默地换回了“陆巧” 装扮,坐在车里。
“到底这么了?可是发生了争执?说来也是个京城大寺,怎会把香客供奉的遗物扔出,如此粗鲁无礼!”
阮朝汐坐在车里,一声不吭,手臂抱着膝头,把头深深地埋进膝里。
不论耳边如何问,从头到尾,始终什么也未说。
车身转弯,广阔桃林又出现在面前了。
陆适之劝她,“前头快到青台巷了。回去好生歇歇,明日我们去问九郎君,看看京城可有什么修补旧物的铺子,把你阿娘的遗物修补起来。”
阮朝汐侧过头,视线透过木窗,看向车外落英缤纷的桃林。最后一抹春日余晖照耀在桃林里,游人嬉笑,景致美若画卷。
她突然起身,“停车。”
大车原地一个急停,她一手抓着幕篱,一手握着长裙,在陆适之惊讶的眼神里跳下了车,走向桃林深处。
“阿般!”姜芝焦急地喊,“天快黑了,你回来,明早再去。”
阮朝汐不回头地说,“不去远处,天黑了就出来。让我静静。”
暮色逐渐浓重,前来桃林赏景的士子们都往外走,只有阮朝汐一个佩戴幕篱的小娘子往里走。她走过时,处处都有惊异目光。
再看到不远处停了马车,马车边三位持刀站着的少年部曲,虎视眈眈地盯过来,独自入桃林的显然是春日游玩的小娘子,打量的视线便都收回去了。
阮朝汐也察觉了周围的打量目光。她起先沿着林中小径走,走着走着,加快脚步偏离了小径,往极少人的小山坡高处走。
她索性把显眼的黑纱幕篱摘了,纤长身影避入了大片桃树和草丛的浓密阴影里,就像在山中猎兽时那样,气息隐匿,悄无声息地避开附近游人。
她漫无目的地往桃林深处走。
疏密有致的草丛遮掩了她的身形,她停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周围再无人,她从怀里掏出了布包,轻轻打开。
断成两截的木簪出现在面前。
她仔细地拨弄着,借着暗淡暮光,试图把两边拼凑回去。
但年代久远的旧木,裂口如何拼接也显露出明显的交错痕迹。
一滴泪落在木簪上,很快以指腹擦去了。
她一路满怀期望入京,顺利寻找到佛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普度众生的佛寺里遭逢意外,竟然损毁了阿娘的旧物。
怒火和悲伤交织反复,心神激烈震颤,握着簪子的手指一松,木簪竟然又摔在地上。
她正好身处在一处小山坡高处,簪子咕噜噜往下滚出去十几尺,停在另一处桃木树下。
她急忙捞起裙摆,盯着簪子滚落的方向,就要沿着小山坡往下追。然而簪子滚落去了桃树下,树后似乎有人,半截簪子正好滚落在黑色缎面的鞋履边。
树干背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地上捡拾起了木簪。
“哪来的簪子。”有个极为耳熟的清冽嗓音响起,握住木簪的手指拂过断裂口,自言自语道,“摔断了。”
阮朝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脑海里又是嗡然一声,脚步倏然停住了。
乌黑眸子里难掩震惊,她几乎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瞬间隐入枝干粗壮的桃树后。胸腔里一颗心脏这时才剧烈地狂跳起来。
远在司州山中之人,不是一心隐居,无论谁劝都不肯下山的么。
怎么会……怎么会骤然出现在千里之外,京城的春日桃林里!
暮光的大片阴影笼罩全身,她隐匿于暗处,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天下如此之大,京城人口数十万,或许是遇到了嗓音相近的男子,这才是更大的可能。
光线暗淡的小山坡高处,浓密草丛中露出一只充满警惕的漂亮眼睛。
前方捡拾了木簪的郎君并未察觉她这处的细微动静,人已经从树下坦然露出身影。
鸦青色的蜀锦广袖袍,玄色袖缘,衣裳深色衬得握簪的手指更加白皙。来人在暮光下露出侧影,那侧影轮廓竟也是她多年看熟的模样。
春风打着旋儿吹过身侧,吹起树边郎君的衣袂,大袖在风中展开一角,露出展翅玄鸟的织金图案。
看清来人的瞬间,阮朝汐藏身草丛的呼吸都乱了。她倏然拨开面前的一丛长草,目光直直盯视过去,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撼。
出现在桃林中的人,分明就是无名山中隐居的那个人。……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那双她见惯了的形状好看的清幽眸子,时常带着隐约笑意,流光斐然。如今……被一双白纱拢起,遮挡住了。
双眼不能视物的郎君,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绊到了树根,修长的手扶住身畔木枝。
右手托举着断簪,脚步停在小山坡下,缓声询问, “可有人失了木簪?”
小山坡高处,阮朝汐震惊地失去了声音。
怎会如此!
她再度被巨大的震惊震憾笼罩了,反而本能地隐入草丛深处,动也不动地观望。荀玄微手中摊开的木簪握紧,缓缓四顾。
眼睛不能视物,显然在用耳倾听。
周围没有人应声,他摇摇头,握着木簪,转身就要回去。
回去时再次踩到树根,又被绊了一下,他抬手去扶树干。但这次却未摸准方向,扶了个空,脚下一个细微踉跄,还好旁边有根横出来的木枝,被他扶住了。
阮朝汐看在眼里,心弦蓦然揪紧了。然而下一刻,又有疑虑暗自升腾。
远在司州山里的人,怎么会毫无风声地出现在京城?又恰巧出现在她面前?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她隐身在高处草丛中,一动不动。
桃林里游人不少,大多沿着经年累月踩出的小径行走。荀玄微缓慢走去一条小径附近,眼看要撞树,身侧正好有一位士子经过,随手拦了下。
“这位兄台小心。生有眼疾,怎么出来没有家人陪伴?”
阮朝汐安静藏身,耳边听荀玄微的嗓音从容道谢。
“在下的部曲车马停在东边林外,独自进来散心,似乎走错了方向,久不能出。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哦,那你是走错了。转右行才是东边。”那士子引了正确方位,友人在远处呼唤,匆匆离去。
草丛间探出一只警惕的乌黑眼睛。
前方的郎君慢慢扶着树干往前走,起初是正确往东,但人在一处小山坡,脚下起伏不平,走着走着,又偏移了方位,竟然顺着山坡往东南边的僻静处行去,越走越偏。
阮朝汐快步往山坡上走。两人一个走在山坡上,一个走在山坡下,隔着五六尺距离,不出声地跟随。
她跟随的脚步极轻,山坡下方的郎君始终未察觉,扶着周围的树,继续缓步往前。
越走越僻静,野生藤蔓交错挡路,逐渐难以行走。他似乎也察觉不对,自己换了个方位,顺着山坡平缓处往南走,这下更偏了。
被捡走的木簪还被他握在手里。衣袖随着山风摆动,偶尔从握紧的手掌中露出一小截。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往前快走几步,隐身在小山坡高处,眼睛往下盯,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沿着山坡咕噜噜滚了下去。
山坡下的郎君侧耳听到了动静,果然停下脚步。但这回滚下去的碎石并未打到他的鞋面,他的脚步只顿了顿,就继续往前。
因为之前被树根接连绊了两次,他走得极为小心,总会先试探地上有无凸起树根枝蔓,踩实了,再迈下一步。
阮朝汐侧坐在小山坡高处,带着思索神色,视线缓缓盯住山坡下方的一个浅土坑。
片刻后,山坡下的人逐渐走近,走的是平缓野径的正中央。那处浅土坑偏离了小径往右半尺,按他的步子,正好从土坑的左侧越过。
阮朝汐手里掂起另一块碎石,心里估摸着准头,看准时机,往下一撒手。
碎石咕噜噜滚下了山坡,这回准确地撞到了黑缎鞋面。荀玄微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转向右侧空旷处,似乎在听是不是有人经过。周围寂然无声,他俯下身,再度捡起滚落脚下的物件。
但这回滚下去的是寻常碎石,他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开了。
就在弯腰捡拾的过程中,缓步往前的方向偏移开一个细微的角度。
阮朝汐坐在土坡高处,靠在一棵枝干粗壮的桃树背后,透过浓密长草,不出声地盯着。眼看着荀玄微的脚步略往右偏移,依旧缓步往前,离那浅土坑越来越近,三尺,两尺,半尺——
一脚踩进了土坑。
人猝不及防,细微地趔趄一下,就往前栽倒。
身后传来高处跳下的落地声响。
一只秀气纤长的手从后方伸过来,及时扶住手肘,把人扶住了。
第85章 第 85 章
阮朝汐侧过视线, 借着天边的黯淡暮光,仔细地观察面前人此刻的神情。
“多谢兄台好意相助。”荀玄微的目光转向空旷处,说的还是那句, “在下的部曲车马停在东边林外,回程时似乎走错了方向。劳烦兄台指引往东。”
阮朝汐依旧不出声, 搀扶着手肘,转了个方向。
他们所在处, 是桃林南边接近尽头的方位, 两人原路回返桃林中央, 再往东面慢慢走。
“兄台竟愿意亲自引路, 实在多谢。”荀玄微客气地寒暄,“在下新近损了目力, 用不惯行走木杖, 今日独自入林, 是有些逞强了。不知兄台尊姓, 等下出去寻到了我家部曲, 在下必定重谢。”
顿了顿, 又侧耳道,“兄台始终未发一言。不知为何缘故?”
两人又默然走出几步,荀玄微似乎想到了什么, 抬手在搀扶的手背上方拂过,指尖极快速地碰触下布料。
“该不会……是位娘子?”他倏然停步,“唐突了。”轻轻挣脱搀扶的手,就要独自前行。
纤长秀气的手又固执地伸过来,把人扶住了。
阮朝汐的唇紧紧抿起。向来强势的人忽然变得弱势, 惯于掌控别人的翻云覆雨手在她面前袒露出罕见的柔软虚弱,眼前的情况让她极为不习惯。
她虽然出手帮扶了他, 但并不打算泄露身份。他的部曲在林外等候,她搀扶他东去桃林边就分开,片刻同行而已。
他伤了眼,桃林里的一小段邂逅,于他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好心帮扶了一程。
柔嫩的指尖做笔,一笔一划在对方的手背上写下:“咽喉有疾,不能发声。我乃儿郎,无需顾虑。”
她一笔一划地低头写字,对面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
两人立在桃林下,桃花簌簌落下。摊开的右手纹丝不动,被隐藏在大袖里的左手,难耐地蜷起,又放开。
阮朝汐写完了十六个字,收回了手,重新搀扶住手肘,示意往东行。
身侧的郎君轻轻吐了口气,细微不稳的声音平静下来。
“如此倒是巧了。我目不能视,你不能发声。同时天涯沦落人,我们今日凑在一处,可见上天也觉得你我有缘。”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扯着衣袖把他藏于身后的左手扯出来,将他手里攥着的半截木簪抽走,戳着他手背写下,“追随此物而来。”
荀玄微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哑然失笑。
“原来不是有缘,而是你搜寻木簪,我捡拾到了木簪,因缘际会,我们才会偶然相遇。”
他转头过来,不能视物的眼睛正对着她的方向,语气和缓地询问,“好好的木簪,怎的断成了两截?”
一句话勾起阮朝汐心底的抑郁不平,她默然攥紧了手里的断簪。
她不想答。
出了坞壁庇护,外头处处风雨。意想不到的狂风骤雨损毁了阿娘的遗物。
但离开巢穴的幼鸟早已拿定了主意。哪怕在外头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不后悔离去的决定。她不想在曾经的庇护者面前显示软弱。
她以手指写下,“可以修补。”又飞快地写下,“兄台的眼疾可医治否?”
荀玄微抬手抚摸遮掩的白绡纱,笑叹一声,“赴京半途被奸人伏击,中了毒伤。山中休养数月,虽然侥幸逃脱性命,但毒性入体,这双眼睛只怕是难好了。”
阮朝汐搀扶他手肘行走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医不好了?!
荀九郎轻描淡写地说他家三兄“伤势早养好了”,她从未想到他的伤势会如此严重,竟然落下了永久残疾。
正当盛年的郎君,失了眼睛,以后还如何入仕?如何继任家主?他筹划多年的大事怎么办?
“小兄弟,怎么了?”耳边传来温声询问,“手怎的突然如此用力?”
阮朝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攥紧了他的手臂,把柔滑的蜀锦布料都捏出了深深折痕。她急忙松开了手。
荀玄微并未计较,示意她继续前行,“手指柔软无茧,年纪应不大。叫你一声小兄弟,不算唐突罢?”
阮朝汐默认下来。
“会好起来的。”她在他手背上飞快写下几个字。
手背没有掌心的知觉敏锐,荀玄微把手掌摊开向上,让她在掌心写字。
“多谢宽慰,我有自知之明。好不了了。”他神色自若地谈笑,“小兄弟心善,今日确实是有缘见面。不瞒你,我身上背负了朝廷的征辟令。一来,朝廷催逼日久,不得不来京城,向各处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二来,我在京城树敌甚多。若我无恙,自然可以斗上一斗。如今落下残疾,半生壮志落空,各处虎狼想来是不会罢休,必定要撕扯血肉饱食一场。我人在京城,勉励支撑应付,至少不会牵累了千里之外的族人亲友。”
阮朝汐越听越心惊。
他从不是对陌生人袒露心迹的性子。
如今身在人来人往的桃林之中,对着偶遇的好心路人,竟然毫不在意地倾吐心事,大为反常,简直像是看淡了生死——短短数月功夫,局面竟然险恶至此了?
指节不自觉用力,再度揪紧了手下柔滑的布料。
阮朝汐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捉过面前的手掌,在覆盖着薄薄茧子的温热掌心一笔一划写下:
“不自弃,不认命。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荀玄微站在春日暮光的桃树下,桃花簌簌落在肩头,他在白绡纱下闭着眼,逐字逐句地感知着掌心里写下的字迹。
唇边逐渐噙起浅浅的笑容。
她啊,是他见过的最为坚忍笃行的小娘子。一身韧性,从未变过。好一句“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忍着反手攥住柔软指尖的念头,他摊开手掌,动也不动地任她书写。
阮朝汐写下劝慰字句,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那双清醒的眸子被蒙在白布下,他唇边噙着惯常的浅淡笑意,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神色。
她看不出他心里如何想的,也不确定陌生路人写下的寥寥几句字迹是否能给他触动。
前方的桃林越来越稀疏,隐约传来了马嘶。就快走到桃林东面尽头了。
她停住脚步,写道,“沿着小径笔直往前,就是桃林东。”
荀玄微极客气地道了谢,在她的注视下,一棵棵摸索着桃树,缓步往前走去。
阮朝汐回身往西走。
沿着桃林小径走出几步,心里悸动难安,声线平淡的那句“撕扯血肉饱食一场”越回想越不祥,在她心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她的脚步越行越慢,逐渐停下,在浓重暮色里回身望去。
前方的背影却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回望,“小兄弟。”
阮朝汐快步回去,拉过他的手,在掌心写下,“怎么了?”
荀玄微声线平静地询问她,“不知小兄弟可住在附近?我的住处离此不远,最近心境难安,时常会来这处桃林走走。我与小兄弟相逢陌路,得你劝慰一场,我知你定是心善血热之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难以启齿。”
阮朝汐写:“请说。”
“我人在京城,虽尽力斡旋转圜,不欲牵累了家族亲友,但身边跟随我入京的这些忠仆,必然是难以幸免了。我想书写几封家书,送给家人,又恐京城事态突变,无人替我送信……”
阮朝汐的心往下倏然一沉。
跟随他入京的忠仆,难以幸免。
霍清川。徐幼棠。燕斩辰。
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到底是怎样的事态突变,为何连荀氏壁里的兄弟儿郎都无人得知,个个以为天下太平!
她张口就想说话,话到嘴边又意识到不妥,强行咽回去,在他掌心写下,“我住在附近,日日可来桃林。”
“那好极。”荀玄微欣慰地转身,四处摸索了片刻,不计较地上泥土花瓣,原地坐下。
“家信极为简短,我口述给小兄弟听,劳烦你回去书写下来,留存在身边。若我最近身遭不幸,自会有人来这处桃林,寻找小兄弟取信……”
阮朝汐跪坐在他身侧。纤长的手指在身前交握,表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升腾起大片的狂风骤浪。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压抑着心底升腾的焦灼和酸楚,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还是写下,“请说。”
“那我直白说了。小兄弟莫要见笑,第一封家信,是写给我那尚未成婚的娘子的。”
阮朝汐一怔,侧过脸来。
握住他手掌的纤长手指倏然松了。
在她的注视下,面前的郎君露出怀念神色,缓缓念道,“阿般吾妻,数月不见,日夜想念。”
“自你弃婚出奔,至今已过百日,苦寻无踪。往昔历历在目,仿佛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恍然明悟诸多过错,锥心痛楚,如蚁啮心,悔恨莫及。只恨天涯两处不相见,不得当面痛陈吾过。”
“阿般吾妻……”
阮朝汐:“……”
唰地一下,她从树下草丛起身,长裙衣袂拂过身侧荀玄微的肩膀脸颊,把人抛下,自己径直便走。
往前走出几步,裙摆擦过长草,发出细微声响。身后传来诧异的询问声:“小兄弟?你去何处?”
阮朝汐回头望去,荀玄微扶着树干起身,对着空旷处问询。他连方向都寻错了,独自站在浓重暮霭里。夜风吹起系在脑后的白绡纱,茫然四顾,显得格外柔软而无助。
她越过长草丛,几步走回原处,扯过荀玄微的衣袖。对方以为她要写字,主动摊开手掌。
阮朝汐盯着面前的手,刚才那句“阿般吾妻……”又在耳边回荡了。出逃百日,从豫州到京城,他自己都陷入了泥淖困境,怎么还有心思惦记?
面前的手掌始终耐心地摊开着,阮朝汐盯着面前的手。
她曾经被引领着摸过这双手的。看似白皙如玉,处处覆盖一层坚硬的薄茧。这只执惯了笔的手,写下字墨如刀,不知摆弄了多少人的生死前程。
她心气难平,手抬起,啪一声响亮脆响,不客气地狠拍了一下。
荀玄微毫无预兆地挨了一记,猝不及防,手掌往旁边细微地挪了下。下一刻,却又重新挪回来,依旧在她面前摊开。
“不知怎么得罪了小兄弟。”他无奈道,“气恼就多打几下。打完还请帮忙书写家信。”
阮朝汐今日听了一耳朵的“阿般吾妻”,她也听够了。
她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以指尖戳着写下:
“不是说家信极为简短?怎的如此赘述!”
“今日且去,明日我携纸笔再来。家信写给你父母兄弟!”
第86章 第 86 章
阮朝汐捏着两截木簪从桃林西面出来。
天色已经全黑了, 马车停留在桃林唯一的车道边等候。
她在桃林停滞良久,李奕臣差点要进去寻人,姜芝和陆适之正在联手劝他。
“她母亲的遗物不知为何损毁, 心里难受,想要独自躲入清静林子里正常。再等等。”
阮朝汐走近马车, “我无事。”
桃林里的意外消解了净法寺的意外,虽然还是满腹心事, 但刚进桃林时强忍着泪的郁郁神色消失了。
坐车回程途中, 她终于开口, 把净法寺里的不快遭遇简短描述了一遍。
“或许确实是一座行善的佛寺, 但那位住持居士的脾性阴晴难测,不是好相与的。阿娘的遗物决计不能供奉在净法寺里了。”
姜芝思索着, “净法寺不可行, 衣冠冢立于何处?”
陆适之又化身成了“陆巧”, 坐在车里, 阮朝汐替他扎起双丫髻。陆适之趴在车窗边, 盯着车外闪过的桃林, “如果衣冠冢可以立在桃林附近,日日观赏价值百金的美景,你阿娘也会喜悦的。”
是个绝好的主意。阮朝汐扎丫髻的动作都顿了顿, 随即自己否决。
“不可能。附近都是百金贵地,多建一间屋舍都是好的。哪有人家愿意让出一块风水好地,供人安葬衣冠冢。”
但思路确实被这番话打开了。
阿娘从前的主家是高平郗氏。大族多的是田宅产业,虽说郗氏已经没了,但打听打听田产去向, 说不定能把阿娘葬在郗氏的山头里。
她从净法寺奔出时,在庙外空地捡拾遗物, 心里悲愤难言,当时几乎想要立刻出京城,此生再不回来。
但桃林里被意外打了个岔,人冷静下来。净法寺不留她阿娘,自有别的地方收留。
阿娘生前的遗志想要葬在京城。净法寺的意外并不能阻止她施行阿娘的遗志。
郗氏已经没了,从前的田亩山头如果成了无主荒地,辟一小块给旧日仆婢立起衣冠冢,不是不可行。
焦灼的心绪沉静下去。
思绪转向桃林里意外邂逅的人。
“撕扯血肉饱食一场”,“跟随入京的忠仆亦难以幸免”……平淡言语暗藏惊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恶事。
她虽不愿暴露行迹,但眼看着他陷入泥淖,宗族兄弟竟然毫无察觉。自己同在京城,怎能坐视不理?
能帮手的,她愿意尽力帮一帮。
青台巷就在前方了。姜芝问起未来几日的打算,何时离京。
“再等等。”阮朝汐抬头望向头顶枝叶细幼的新种梧桐。
四处阴影憧憧。京城在她眼里褪去了如画的春日美景,露出画皮下的狰狞面目。
她并不急着进荀氏大宅的门,反倒往边上走出几步,轻声告知众人。“不瞒你们,我在林中遇到了荀三兄。他已秘密入京,似乎陷入了危及性命的大危难。”
李奕臣正在收拢辔头的动作猛然顿住。
陆适之正往车下跳,踉跄一下,差点栽了个跟头。姜芝把人扶住了。
“不能吧?”陆适之满腹怀疑,“以郎君事事未雨绸缪的缜密性子,只有他算计别人,想让他陷入危难,我倒不知何人有这个本事。”
“你们不知。”阮朝汐的眼前又出现白绡纱蒙眼、扶着树干立于桃林深处的无助身影,心里蓦然一酸。
“他的眼睛……去年遇袭时,被毒毁了。”
耳边传来惊骇的抽气声。
阮朝汐忍着酸楚继续道,“眼睛被毒毁了,不能视物,又被朝廷催逼,不得不来京城。朝中豺狼虎豹众多,群狼环伺,都要趁机撕碎了他!还有跟随他的霍大兄,徐二兄,燕三兄,也都不能幸免——”
复述的都是听来的原话,当时听得心惊,印象极为深刻,复述时几乎一字不落。但不知怎的,越往后说得越慢,渐渐地自己停住了。
“等等,”她低头思忖起来,“眼睛不能视物,又不是失了谋算之力,为何就不能回击,只能任人摆布了?霍大兄处理事务的能力出众,可以做他的眼睛,把文书念给他,还可以助他处理公文……”
"郎君身边还有燕三兄。”李奕臣也提醒, “燕三兄的身手我试过,豫州罕有敌手。我不信京城多少护卫部曲挡得住他。如果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索性直接去郎君仇敌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把人一刀杀了,谁又知晓是谁干的。”
众人面面相觑。姜芝问了最后一句,“阿般,你果然没有暴露身份?”
阮朝汐肯定地道,“没有。我装聋作哑,一个字都未说。”
“那你就是个偶遇的陌路人。”姜芝向来多虑,反复思量推敲,“郎君为何对一个陌路人开口述说困境?这……听起来不大像是郎君会做的事。”
事态严重,阮朝汐不能贸然定论。
“但他确实显得与往日极不相同。或许是遭逢恶事,消磨了心性,性情大变也是可能。万一是真的——”
远处有灯光走近。他们太久未进门,荀氏的管家娘子提着灯笼上前迎接。
几人同时闭了嘴。“陆巧”搀扶起阮朝汐的手臂,阮朝汐进了门。
进门前,她最后轻声道了句,“再看看。”
————
今夜她睡得不好。
接连遭逢意外,毫无睡意,直到半夜才睡下,清静院门外却又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荀九郎深夜回返。
他在萧家的宴席上知晓了惊人的消息,愁得美酒美食都用不下,等不及到明日,连夜来寻阮朝汐。
阮朝汐披衣起身,隔着一道院门,听荀景游急促道,“事不好!我今晚见到了外兄萧昉,据他所说,三兄竟然已经出山,即将返京入仕,往京城的车队已经在半道上了!外兄说,三兄半路病了,他的家臣提前入京,替他告了十天的假。就是今日中午的事!”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想,不是病了,是毒伤。人已经悄然入京,她傍晚时还撞上了。
他一人肩上担负了生死大事,家里兄弟怎会丝毫不知情?
“九郎,你可知……”
疑虑在心底升腾,她隔着门问,“荀三兄去年遇袭,可是受了重伤,隐瞒不报?他隐居山间数月不出,会不会是……伤势始终未好,出不得山?”
荀景游不以为然。
“三兄遇袭的消息一传回,孔大医立刻赶去医治。上回二兄去见他,回来也说,伤早痊愈了,薄情更盛往昔!谁知道他为何不肯出山,更无人知道他为何又突然出山了。十二娘,你莫要替他考虑了,想想他十日后入京城,我们要如何应对罢!”
阮朝汐站在小院里, “事情只怕有隐情。九郎,若三兄陷入危难,你可愿助他?”
“同为家族兄弟,哼,等他真的陷入危难再说。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荀景游站在门外,顿了顿,又满怀歉意道,“明日只怕不得空带你出去逛。萧家诸兄弟们热情,要引荐我结识京城各家儿郎,已经约好了四五日的宴饮。等我有空时——”
“我无事。你自去忙。”阮朝汐思忖着回了屋。
————
荀九郎这边忙得脚不离地,阮朝汐这边日日戴着幕篱登车出去。
探访郗氏的旧人故地,寻找可以修补簪子和旧布料的修补铺子,到了傍晚时分,去桃林。
微风吹拂衣摆,桃林花落如雨。
几个傍晚过去,她的时辰并不固定,有时早到半个时辰,春光暖阳灿烂,有时晚到,天边晚霞漫天。
她发现,荀玄微他……真的很不对劲。
仿佛当真看淡了名利红尘,再没有诸多要事要处置,再没有许多人时时刻刻地找他回禀裁夺。无论她早去晚去,他都在桃林里安静地等待。
有次她从城南赶回城北,回来得太晚,漫天红霞都快散了。
她在浓重的暮霭里快步入了桃林,四处搜寻人影,找了半刻钟,才在一棵树下寻到了人。
原来是他身上披着暗色氅衣,靠坐在树干后,接近墨色的氅衣和暮色混在一处,她几乎错过了。
还是他听见脚步声,自己起身从树下转出来,两边才见面。
过于反常的举止反应,令阮朝汐心中生出浓重不安。
到底是盛年遭遇的意外残疾,浇灭了锐气,看破了名利?亦或是凶险恶事逼近面前,看淡了生死?
但他从不说这些。
他每日轻描淡写地和她口述家书,偶尔提起他的家人。
写给父亲的家书格外简短,“我处自有安排,无需挂怀。”
写给母亲的家书稍微长一些,也不过寥寥几句。
“母亲抚育之恩不敢忘。以此身成就功业,显耀门第,博取诰命,彰显母亲之名。报答而已。”
阮朝汐今日到得晚,晚霞即将散去,她带了纸笔,盘膝坐在面前,在暮色里提笔等着。
面前的郎君噙着清浅笑意,不接着昨日写给母亲的家信,却又开始说起“吾妻阿般”。
“从小便是个拗性的小娘子。”
“‘拗性’两字其实用得不好。我这么多年的错处便在于此了。为何要说‘拗性’,而不是‘韧性’?生来韧性,勇而无惧,百折不挠,是极罕见的品质。若是个小郎君,习文练武,率领部曲,只怕会成就偌大一片功业。偏她生成个小娘子。”
“世间重男儿而轻女郎,儿郎足以成就功业的韧性,生在小娘子的身上,便成了拗性。她又不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姣色如玉,远观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向往。但她又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天生满身棱角锐刺,近身了便扎手。”
“ 若她一视同仁地扎所有人也就罢了,偏她于其他人柔软,只扎我一个。我生平自负过人,又碰着近年诸事顺遂,只于她处诸事不顺。性子里的拗性就更难以容忍了。”
阮朝汐的笔尖停在半空中,一滴墨落在麻纸上,洇出好大墨团。
她放下笔,扯过荀玄微的衣袖,对方主动摊开手掌。阮朝汐抬手狠拍了一下,对方动也不动,等阮朝汐拍完了写字。
阮朝汐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落指如风地写下。
“你难以忍受她之拗性,焉知她也难以忍受你之独断。已然出奔,忘怀了事!继续写你母亲家信。”
“我母亲的家信?啊,再多写一句,“保重贵体。儿顿首”,便写完了。”
荀玄微不甚在意,“我母亲重声名,不怎么在意家书。真心实意写上十几篇写给她,她也不会细看。”
阮朝汐提笔在纸上写“保重贵体”,耳边的嗓音继续刚才对话。
“小兄弟,你劝的很对。近身了扎手,被她扎过几次,心有余悸,我便想法子慢慢磨去她身上棱角尖刺,当时觉得日积月累,成效卓著。近她的身,不扎手了……”
他自嘲笑了下,“当时她应是受够了我,自己把身上的棱角收起,好叫我以为她换了性子,成了宜室宜家的小娘子,从此可以和她琴瑟和鸣……她从未变过。依旧是满身棱角尖刺,最后反戈一击,扎得我满身血洞,她自己不回头地走了。”
阮朝汐受不了了,抬手又拍了一下,写道,“家书!”
“啊,家书……家中兄弟不少。昨日写给八郎,今日九郎……唔,不必写了。跳过九郎。”
阮朝汐在他手掌上写:“不管关系好坏,毕竟是家中兄弟,为何京城出事不与他们提。”
“鞭长莫及,帮不上。你不知,我在京中得罪的人众多。最近又回来一位——”说到这里顿了顿,“身份非同一般的老对手,做事手段毒辣。家里兄弟挡也挡不住,何必害了他们。”
最近京城回来一位平卢王。
半途伏击,武器淬毒,果然手段毒辣。
阮朝汐低头思忖时,荀玄微再次扯开了话题。
“我的错处,在于眼里盯着她的棱角锐刺,自以为对她并无好处,便做主要磨去。但俗话说得好,山海可平,本性难移。我觉得不好,就指望她改了生来的脾性,可见四个字:自以为是。”
阮朝汐默然听着。心里压抑已久的委屈逐渐升起,她在密林中抬头,透过头顶枝叶,对着逐渐黑沉下去的天幕眨了下眼,眨去了浅淡雾气。
她抬手写下:“我听大和尚讲经,按佛家说法,前日种因,今日结果。你被扎穿了满身血洞……”
她把不好听的话收回去了。
“那小娘子本性难移,扎的不止你一个。你既然知道过去事不妥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荀玄微闭目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一抹舒缓笑意出现在眉宇间。察觉到了她对过去种种不快的放下,他绷紧的心绪也放松下来,声线越发温柔。
“你昨日说你去寻修补铺子,可能把你亲人的遗物修补好了?”
“寻到了。”
“你还未与我说,为何会损毁遗物?亲人遗物,理应妥善保存才是。”
心底涌上酸楚。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她不习惯述说心里的酸楚,更不想在他自顾不暇地时候额外惊扰他。
指尖只简短写下,“京城出了些意外。若你的眼睛能治好,我再说与你听。”
暮光笼罩桃林,天几乎全黑了。阮朝汐整理幕篱,写下,“我走了。明日再来。”
荀玄微却摇头,“明日来不来了。明日清晨,我需得入皇城,当众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阮朝汐一惊,侧头望去。
“上天眷顾我,给我片刻安宁,日日欣赏春风十里桃花。小兄弟,劳烦你过半个月再来桃林。如果侥幸还在人世,我还会在桃林中等你。若我不来,有人打听家信,那就是我留下的人了。劳烦你把家信给他。”
阮朝汐的心剧烈往下沉,离别来的太快。春日桃林的宁静相见,原来只有短短数日。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从他口里打听出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阮朝汐心乱如麻,呼吸乱了。
离别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今日告辞,以后不知能不能再见。桃林风平浪静,他惯常以平淡语气述说凶险事。
再见面时,难道会……生死两隔?
难以掩饰的酸涩和不舍涌上心头。
她向来难忍离别。
她不要这样眼睁睁的生死离别。
察觉了她剧烈起伏的心绪,身侧的郎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我这次如果侥幸得以身免,小兄弟,我想从京城辞官,天涯海角去寻我的爱妻。你说,如果寻到了人,她会不会原谅我的过往,容忍我与她一处?”
“……”阮朝汐原本乱如麻的心绪忽然又冷静下来。
怎么三番五次,什么情况都能扯出他的“爱妻”!
压抑已久的疑问从心底升腾。
她扯了扯广袖,在摊开的手掌上书写。
“为何之前可以和各方斗上一斗,失了眼睛,便不能斗了?”
她难得写长句。 “就算双眼不能视物。我看兄台言语明晰,心思细密,又得了朝廷征辟令,想必精擅政务?只需找几位得力文掾协助书房,在身侧念出每日往来公文即可。有何难以解决的难处?”
荀玄微:“唔……”
他在风中微微地侧过身去,不能视物的双目望向远处,避开阮朝汐探究的视线。
“种种细节,不必多问了。”轻描淡写说罢,他又追问,“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阮朝汐又扯了扯他的衣袖。
荀玄微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你家住哪里。”阮朝汐快速写着,“告知于我。若朝堂事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
荀玄微:“唔……”
他原本噙着笑摊开手掌,任她书写。
察觉她写的字句,唇边的浅笑消失,露出触动神色。
他沉默着,心弦起伏,良久未说话。
以往的求之不得,换成如今的局面……
一个谎言叠另一个谎言,他却不能把自己的桃枝巷住处报给她。
许久方道:“我家在附近。得你好言劝诫,明日我若无事,傍晚还来桃林。你……明日可能来?”
阮朝汐收了笔墨起身,并未应答。
牵着衣袖指明方位,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缓行往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前几日她悄悄探过了。徐幼棠和霍清川事忙,在林外等候的时候少,不在的时候多。
只有燕斩辰带着两三部曲跟车,每次固定停在东面尽头的小道旁。
她目送人沿着小径往东面缓行,自己转身往西面走出几步,掉头往南,脚步越走越快。
这几日入桃林,她的马车其实都停在东南角备用。
几日接触下来,她心头的疑虑越滚越大,已经无法阻止探究了。
登车前,她快速和李奕臣道了句,
“劳烦大兄,远远缀着荀三兄的车。被察觉了立刻加速离去,若能不被察觉跟随……想办法查出他的住处。”
——————
马车平稳起步,霍清川今日得空跟车,上前替荀玄微把白绡纱解下。
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明晰。
“郎君今日出来的晚,车去哪处?”
“就近回桃枝巷歇息。”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
她心中对他的情谊依旧深厚。那句“以我此身,竭力助你”,令他动容,心旌激荡。
他刻意把自己说得境遇凄惨,果然得了她的怜悯温情,日日陪伴,又趁机把诚意悔过的想法,当面细说给她听,得了她那句“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但心里隐隐感觉不对。
那种感觉,在她询问自己的住处,他却不敢告诉她的时候,变得极为明显。
荀玄微倚坐在车上,胸腹已经痊愈的旧伤处不知为何又麻痒起来,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燕斩辰就在这时快速掀帘子翻入车中。
带着一丝惊愕迷茫,燕斩辰低声回禀,“我们被十二娘的车盯上了。赶车的多半是李奕臣那小子,身手眼力都好,我们甩不脱。”
霍清川吃了一惊,急忙抬起纱帘往后望去。
黑黝黝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出。但据燕斩辰说,一辆车在百丈外远远尾随。
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不能让她的车跟去桃枝巷。以她的性子,察觉我的落脚处,定然会夜探。”
大车漫无目的往西面走,又转往南。身后的车紧追不舍。
霍清川在车里伴随,默默看着眼前突然荒谬起来的场景。
马车在夜晚的御街上疾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白绡纱,哑然无语。
精心安排了接近手段,想借着每日见面,多多亲近说话,叫对方明了自己的悔过心意,再续旧情。
如今事未成,对方追根究底的决心却超乎他的预料,胆子大到匪夷所思。
前两个月还在四处躲避他的搜索,如今反倒追踪起他来了!
第87章 第 87 章
大车拐入城南窄巷, 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滚动的车轮声里,霍清川起身点起一盏油灯。车里明亮起来。
他是最先入京布置的人。事态发展到如今, 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荀玄微对着灯火良久沉思。霍清川思来想去,开口谨慎地劝了句。
“郎君当初……为何要假做眼盲呢。青台巷距离桃林不远, 桃枝巷这处宅子距离桃林更近。郎君如果有意重修旧好的话, 假做桃林邂逅……会不会更好些。”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假做桃林无意邂逅?霍清川, 你信不信, 她听到我声音,见到我面容的那一刻, 就会立刻疾奔远走, 绝不会停下听我说只言片语。”
“初见的头一面, 或许确实会疾奔远走。但十二娘是个聪敏之人, 她轻易便逃脱, 就会明白过来, 郎君对她未生追捕的心思。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或许她便会放下心防, 愿意平心静气和郎君站在一处说话。”
“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荀玄微抬手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大片黑夜。
“话说的不错。但霍清川,人生有几次重逢。错过这一次,下次要等到何时。”
对着夜色笼罩的京城, 他自嘲地喟叹,“山中隐居数月, 开春又是一年。霍清川,我今年二十六了。”
夜风吹进马车,霍清川抬手挡在摇曳的烛火面前。
“郎君二十六岁,年华正盛。仆斗胆劝慰一句,十二娘今年也才十六,便是缓个两年,郎君二十八岁时,十二娘十八岁,年华正好,成婚并不算晚。郎君向来深谋远虑,为何……不能徐徐图之?”
没有应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京城远方宫阙高楼的灯火处。
良久方道,“好一句“徐徐图之”。原来你们眼中的二十六岁是年华大好,青春正盛。——是我心急了。”
是他心急了。
她入京不过区区十日,他们相逢才不过十日,身份至今都未挑明,他就步步催逼,希望从她嘴里听到明确表态。
他逼迫得太紧了,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荀玄微盯着眼前跳跃的灯火。与其是说给霍清川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
“还有四年。她又是那般固执的性子。徐徐图之,只怕来不及。”
霍清川听得清楚,愕然想,还有四年……什么意思?为何会来不及。
郎君的心思难测,他跟随这么多年,还是猜不透。
霍清川迅速收回视线,谨慎地问了一句,“郎君如何打算。”
“她既然起了疑心,此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今晚在悬山巷官邸住一夜,等明日……”
荀玄微沉吟未决。
明日如何,下半句迟迟未说出口,尾音消散在风里。
————————
马车在黑暗的御街紧追不舍。
从城东转往城南,拐入城南窄巷,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疾奔的车驾忽然一个急停。李奕臣跳下车,敲敲车壁。
“前头的车转进了悬山巷。朝廷赐的官宅就在悬山巷,车肯定是回官邸了。那边看守的官兵多,我们不能再跟了。”
“我们回青台巷。”阮朝汐坐在车里,马车转向的时候,她掀开帘子,回望灯火明亮的悬山巷。
“他的车马居然入了官邸。”
她喃喃地说,“他秘密入京的消息不可能瞒住各方了。是早有安排?还是消沉自弃?”
谁也不知道。无人能应答。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回了青台巷。荀九郎宴饮未归。
院落僻静,白日里各处洒扫值守的仆妇,到了晚上都被她客客气气清出去,把院门一关,谁也不得进来。
豆大的油灯下,她打开云间坞唯一带出的红木箱笼。几件遗物都送去修补铺子,她抽出了箱笼边角一卷小巧的画轴。
当初带出来,也是看中了这幅画卷小而精巧,只一眼,便得了她的喜爱。
她在灯下缓缓展开这幅《明月海涛图》。
月悬海面,波涛惊起。
素白的指尖按在画卷上。睹物,想人。
荀玄微于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个好猜度的人物。她从来想不透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时常分不清他嘴里说得哪句真,那句假。
她小时候看不透他外面披着的那层皎月出尘的外皮,因而满怀敬仰;长大了,看明白了几分,反倒生出了畏惧。
她费尽了心思,不管不顾从坞壁逃了出去,从此脱离他的掌控。如今身在千里之外,眼见他陷进泥淖——竟然热血上头,做出了尾随之事。
李奕臣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刚才回程路上,她自己回想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阮朝汐收起《明月惊涛图》,仔细地放置回木箱笼里。
原来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敬仰和畏惧,始终还有几分对故人的牵挂和惦念。
连着数日桃林相见,纵然见面不肯相认。
还是惟愿他安好。
吱呀一声,阮朝汐推开了窗。
她卧在床里,对着窗外的皎月,默想着傍晚时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远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向往。却又天生满身棱角锐刺,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
……他竟是这般想自己的?
他却不知,自己从小看他,便有如眼前这轮天上皎月,身不染尘,温润柔光。
从小敬仰远观的一轮山中皎月,竟然沾染了红尘的情和欲,饱含炽热的目光追随着她,小院里几次超出她想象的纵情深吻,躁动突破了界限……
当时刚刚及笄不久的她,被吓坏了。
寂静深夜里,阮朝汐抬手抚过自己柔软的唇。
多久之前的事了?小院中的慌乱失控,至今依旧鲜明,历历在目。
他相约明日,她就明日再去一次。
这几日探访高平郗氏旧田地亩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在她离京之前,她想把心头疑问当面问个清楚。
——————
乌金西坠,晚霞满天,春风吹起遍地桃花。
阮朝汐今日到得早,林中光线亮堂,游人来来去去,四处都是呼朋引伴的笑语声。她最近都是穿着男装乔装出来,安静地站在僻静处,树枝阴影遮蔽身形,并不引人注目。
东边小径响起了平缓的脚步声,颀长身形踩着满地桃花入林。
他今日安然无恙,她如常迎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在桃树下,天色还亮堂着,阮朝汐拿起纸笔。往常主动开口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许久不说话。
她等候了片刻,写下:“昨日家书跳过了九郎。今日可要写给他?”
荀玄微摇头,“今日不写家书。”
“昨日才与你说,山海可平,本性难移。”他坐在簌簌落下的桃花瓣中,仰头感受着微风, “人的本性果然难改。我似乎又出了差错。”
阮朝汐侧目而视。
明亮日光下,身边坐着的人神色平静,依旧看不出什么。
她在他手掌上写:“可是今日入皇城,出了什么差错?”
回应是一句云淡风轻的“皇城里应对得妥当,并无什么差错。”
阮朝汐偏过了头,仔细观察身边人的神色。
白绫纱遮蔽了视线,但可以透进光来。荀玄微在隐约亮光下闭目思索。
自他重生以来,步步为营,事事纳于掌控之下。
他眼下即将要做的事,和他往常行事的做法截然不同,在他自己看来过于莽撞。
但昨晚和霍清川交谈了几句,他赫然察觉——
人之本性早已刻入骨髓,知而难改,山海难移。
他嘴里说着自己的错处,行事却又犯下了同样的错处。
她满腔诚挚之真心,彰显出他的欺瞒之假意。
假意如何能换得真心?他昨晚连桃枝巷的住处都不敢说。
蜀锦大袖在暖风中吹起,修长手指夹着一张字纸,递过来。
“昨日你问我的住处,我未应答你。回去之后仔细想想,实属不当。不瞒你说,我这次入京,该知晓的人都已知晓了,不必再刻意躲避。最近我都会住在此处。”
阮朝汐打开字纸,迎面是熟悉的一笔清雅字迹,赫然写下,“悬山巷,尚书令邸”。
她心里遽然一跳。他竟然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了?
自己于他是桃林偶遇的陌路人,略有几日交情而已。坦然透露身份……是吉兆还是凶兆?
“不瞒你,我姓荀,行三。悬山巷乃是我的官邸,官员来往牵扯复杂,你无事莫要来悬山巷寻我。我在京中另有住处。”
骨节分明有力的指节夹着另一张字纸,再度递过来。
“你若想寻我,可以来荀氏私第。我今日已入皇城尚书省,官衙事务忙碌,逢着休沐时才会得空回返家中。官衙五日一休沐,记好休沐的日子——逢五,逢十。”
阮朝汐盯着那张银光字纸,当面打开。
第二张字纸里,同样的清逸行楷字体写下五个字:
“桃枝巷,荀宅。”
暮光从西边映照过来,映照出郎君如玉清雅的侧脸轮廓。他比在豫州时消瘦了不少。
荀玄微循着夕阳映照来的亮光方向回望,口吻平静地叮嘱。
“就是桃枝巷里新近转手的那间小宅子,沿着巷子往里走,并不难寻。我几个月不在京城,案牍政务堆砌如山,接下来几日来不得桃林。你若要寻我,可以拣休沐日去桃枝巷。——你会来么?”
阮朝汐抿唇不语。
纸张摩擦声响声传入耳,上等的银光纸在她手中揉皱成一团。
荀玄微侧耳听着响动,转过身子,正面迎向她。“你可是要走了?”
阮朝汐摇了摇头。做出动作才惊觉他看不见,写下:“天色尚早,不急着走。”
她今日带着探究的心意而来,思忖片刻,主动提起了这几日避之不及的“阿般爱妻”。
“兄台父母兄弟的家信都写了。只有兄台夫人的那封家信,我至今未写。你可知为何?”
荀玄微有些意外,侧头过来,专注望向她,“为何?”
阮朝汐递过复杂的一瞥。
桃林日日相见,他每闲聊的十句话里,总有五句在说他的“阿般吾妻”。平缓语气道出思念,她听他逐字逐句述说在山里琢磨出来的错处。
人和人的差异,足以跨越山海鸿沟。
于她听来种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在他心里,却是理所当然。
他说他花费了数月功夫,日夜思索,才察觉了自身行事的不妥当。他分辩说,当初想要磨平她性情的棱角,是“觉得于她有害无益,为她考量,为了她好”。
她当时就直接拍了他个巴掌。
与他写长句争辩,“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岂能随你心意!你为何从不想着改变你朝堂之敌的脾性,却一心一意要磨平你身边人的脾性?”
他沉思良久,最后居然回了句。
“朝堂之敌的性情越乖张顽固,于我越是好事。抓住把柄,直接满门除尽——”
她又拍了他个巴掌。
桃林十日,隐匿身份论交,平静却又短暂的相处,彼此直言不讳,令人怀念。
阮朝汐轻轻地扯了扯他的广袖。
荀玄微几乎立刻抬起了手掌。
她以指尖一笔一划写下:“人已出奔,纵然天涯海角寻人,寻到又有何用?写家书又有何用?若她不容忍与你在一处,你当如何?”
荀玄微思忖着回应,“天涯海角寻到了人,若她依旧不容忍与我一处……就如你所言,为人考量,当如她所是。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说到这里停顿良久,才继续道,“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阮朝汐的心神震颤。
指尖停留在他的手掌上,忘了挪开。
他摊开的这只右掌,近几日被她拉扯着写来写去,也摸索得熟悉了。
此刻她指尖落在中指指腹处,那里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她至今还记得是在荀氏壁的某个夜里,他替她刻兔儿玉簪,不慎被刻刀所伤,从此留下一道疤痕。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上,
伤口早已经愈合了。结的痂也早就脱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带着隐约怀念,她的指尖摸了摸那处疤痕。
原本平稳摊开的手掌,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重新伸展开。只有背到身后的左手,修长手指蜷了蜷。
不能视物的双目往下,转向手掌处,声音也带了怀念。
“急着替她刻兔儿,夜里强撑着困倦动刻刀,一不留神戳了手。过去种种过错是真,旧日种种情谊,也是真。”
阮朝汐什么也未回应,收起笔墨。
“你这回要走了?” 身后的人问道。
阮朝汐是要走了。但有个疑问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必须要问一问。当面问个清楚。
她跪坐回去,侧倚在他膝边,一字一句写下:“你当真把我当作陌路相逢的小兄弟?你心中从未猜想过我是何人?”
面前的手掌缓缓合拢,人沉默着,始终未有应答。
阮朝汐转身往西离开桃林。
走出很远、即将走出桃林边时,她骤然停步回身。熟悉的身影正缓步往东走,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停步回望。
想起刚才那句语意真挚的 “年幼相识,多年情谊”……阮朝汐心绪激荡,喉咙发堵,倏然加快脚步离去。
朝霞绯云漫天,她踩着暮光快步走出桃林,走近西侧停在路口的马车。
李奕臣粗心,并未发现异状,大喇喇地招呼了一声。但跟车的陆适之一眼便看她神色不对,压低嗓音问,“这是这么了?今日出事了?怎么眼眶发红的出来?”
“今日他无事。”阮朝汐摇摇头,“是我有事。”
陆适之急忙追问,但阮朝汐不肯多说。她陷入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之中,站在路边一言不发。
李奕臣原本已经准备赶车回去,见她人站在原处不动,诧异地跳下车辕,“怎么了阿般,为何不走?”
阮朝汐望着头顶桃枝。
“他刚才在林中,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分不清是真是假。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办法,分辨真假。”
陆适之又问,“具体说来听听?”
阮朝汐摇摇头,还是不肯多说。
李奕臣摸摸鼻子,“你都分不清,我多半也分不清。要不咱们先回去?叫上四弟,我们一起琢磨琢磨?”
阮朝汐抬手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撕下层叠花瓣,露出里头的金黄花蕊,喃喃道,“单数,可信。双数,不可信。”
第一朵桃花是双数。她蹙了下眉,又摘下第二朵桃花,这回是单数。
连着数了十朵桃花,五朵单数,五朵双数。
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一左一右站在车边,瞠目盯着她的动作,“……数出来了?到底可信还是不可信?”
阮朝汐把满手的花蕊往地上一洒,转身登车。
“花蕊怎么能作数。回去看看九郎回来了没有,我找他商量。”
第88章 第 88 章
窄袖春衫里的秀气手指, 细微地捻了捻银光纸。
“桃枝巷,荀宅”五个字烫手,回返青台巷的一路上, 她始终攥在手里。
荀玄微从来不是对人坦诚相待的性情。把家书托付给偶遇的陌路人,更不像他做事的路子。
回想起桃林偶遇, 处处巧合,巧合里藏着刻意。这才像他做事的路子。
如果不是邂逅, 而是刻意。她信以为真的“眼疾”可能也……
阮朝汐掀开车帘, 遥望着前方街巷。
桃林里他语意恳切的说:“如今唯一的心愿, 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好好的, 谁愿意四处奔逃。
只要他愿意。其实容易得很。
荀景游在初更时刻回来了。
阮朝汐要寻他,他却更急。满身酒气, 连衣裳都未换, 立刻来寻她。
“十二……九娘, 事不好!”
两个家仆提灯引路, 荀景游站在院门, 他烦恼得连明日的宴饮都推辞了。
“我有急事和你商量。你可知三兄昨晚已经入京了?人就在悬山巷的尚书令邸。他这个做兄长的入京, 我必然要登门拜访的。但你……”
他斥退了随侍仆妇,把阮朝汐带去蔓藤攀爬的院墙下说话,“你如今顶着我家九娘的名头, 按理来说,是他的姊妹,理应和我一同去悬山巷拜访他,但你如何能和他见面!”
阮朝汐提灯站在院门边,不甚在意道, “我在京城的事,他八成已经知晓了。”
阮朝汐道:“九郎, 我正要和你说,我和你一同去悬山巷拜访。”
震惊的视线里,她镇定自若加了句,“但不能只你我两人去。京城可有你熟悉的外姓人?”
熟悉的外姓人当然有。九郎的外家,兰陵萧氏。
“劳烦九兄,约好你萧家外兄,我们一同登门。外姓人越多越好,身份越显贵越好。”
阮朝汐淡淡道,“当着外姓贵客的面,以‘荀九娘’的身份喊他一声三兄,从此定下兄妹名分。我暂住京城安心,不必四处奔逃,希望他亦安心。”
说罢,提灯的窈窕身影就要回返院中,
灯影朦胧,月下人如玉。荀景游心里一颤,脱口而出:“等等……!”
“怎么。”阮朝汐回身, “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
荀景游衣袖中的双拳逐渐握紧。他咬牙道,“我可以去送拜帖。但十二娘,你可想好了。”
他强压着烦躁劝她改主意。
“你好不容易逃出豫州,京城无人识你,何必露面!你怕他发现了你,我可以在外面置个宅子,你捏个化名,也可以安稳度日——”
阮朝汐打断他,“还是想我做外室?”
“……”荀景游的脸乍然一阵青一阵红,冲动褪去,闭了嘴。
京城逢五、逢十休沐。登门拜访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的三月二十。
阮朝汐仔细和他商议细节。
拜帖何时送去悬山巷。青台巷的角门日夜开着。马车时刻在角门外备好。
如果拜帖送去悬山巷,立刻来人追捕她,九郎在前头略挡一挡,她从角门立刻出京。
“我有母亲遗留的一支木簪,半幅旧衣袖,在京城不慎损毁了,寄存在城南铺子修理,定好本月拿回。”
阮朝汐把铺子名号报给荀景游,“如果事急,我来不及拿回的话,劳烦你帮忙取回。我得空再来取。”
拜帖第二日早上送去悬山巷,明晃晃写道:“三房荀景游,携四房荀九娘,登门拜访。”
阮朝汐做好了所有准备,养得膘肥体壮的大骡车提前送出城外,全部家当安置在角门外的马车上。
第二日风平浪静,什么也未发生。
又隔一日,阮朝汐谨慎地带上全部家当,去城郊少人处转悠一圈,李奕臣手把手地教她学赶车。
这一日依旧毫无动静。
再过一日,就是拜帖上写明日期,登门拜访的日子了。
————
三月二十,百官休沐,宜出行。
这回顶着“荀九娘”的名头出门,事关荀氏的颜面,管事娘子准备了整套新衣配饰。阮朝汐不肯穿,把云间坞带出来的几套旧衣挑选最精致的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
满头乌发簪上李奕臣在管城买的绢花。管事娘子追出来奉上一支玉簪,一支步摇。
车马在门外等候。和九郎站在一处的,果然就有他新任司州刺史的的那位外兄,最近京城名望煊赫的萧昉。
阮朝汐戴着幕篱,缓步走下石阶。
眼前出现了陌生郎君,她隔着黑纱瞥过一眼。
这萧家郎君虽然相貌堂堂,但笑容浪荡,倚车的姿态轻佻,看着不像是个正经人。
萧昉的视线此时正上下打量着她,和身侧的九郎说话。“这就是你家那位不肯出门的小九娘?入京这么多日了,久闻大名,今天可算见着真人了。虽窥不得真面目,看这窈窕动人姿态,九娘想必是个容色过人的小娘子。”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车外,隔着黑纱幕篱,又睨他一眼。不仅行止轻佻,说话也轻佻。她并不多言,直接就要登车。
萧昉抬手一拦,笑道,“我是你家外兄,萧昉。”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随随便便递过来,“喏,拿着。见面礼。”
阮朝汐扫了眼面前的玉佩,侧身避过,俯身万福,直接登了车。
车帘放下后,车里才传出她清脆的嗓音,“妾并非荀氏三房出身,萧郎君乃是三兄外祖家的兄弟,亲缘出了五服,不敢贸然附会认亲。妾当不得贵重赠礼。萧郎君自便。”
萧昉嘿了声,收回玉佩,转头跟九郎说,“稀罕事。这还是我头次送礼被人退回来。你家这位小娘子年记不大,脾气不小。”
荀景游今日心绪低迷,冷淡道了句,“我家九娘便是这样的脾气,几句直来直往的言语算什么。今日对外兄已经算客气了。习惯就好。”
萧昉啧啧惊叹,话题很快转开,和荀景游笑谈起,“今日出门晚了。去悬山巷那边拜访的马车说不定已经塞到了巷外。”
“外兄如何知道?”
“哈哈哈,这还要猜?你家三兄新任了尚书令,今日又赶上他入京的第一个休沐日,尚书省大小官员一个不落,定然都要登门拜访顶头上司。除了官员还有宗室。宣城王殿下今日也去。”
“众多宗室勋贵,除了平卢王殿下肯定不去,其他各处的礼单都会送上门……”
阮朝汐安静坐在车中听着。
不是说置身于一群吃人的豺狼虎豹之间,要被撕扯碎了?怎么听起来完全不像。倒像是炙手可热、被人争相追捧逢迎?
……又一桩假的。
荀氏车马直奔悬山巷。巷口果然塞住了。
宣城王仪仗在两刻钟前到访,众多官员车马规避,清空了巷口,这才刚刚重新聚集起来,又左右散开,规避萧昉这个朝廷大员的车驾。
阮朝汐的车停在悬山巷官邸的门口。
官宅年初刚刚翻新过,迎面极气派的一对汉白玉大狮子镇压正门外。众多披甲官兵守卫在百步长的车马道两边,御笔题写的“尚书令邸”黑底泥金匾额,高挂在宅邸高处。
她事先和荀九郎通过声气,荀景游和萧昉并肩往里走,她不远不近地在两人身后两步处跟随。
迎接出来的官邸管事并不见异色,领着贵客往正堂方向走,吩咐跑腿小厮,“往里面通传,九郎君携九娘来访。萧使君[1]拜访。”
荀景游既紧张又懊恼,站在门边挪不动步子,回身去瞧阮朝汐。阮朝汐不应声,做了个催促的手势。
萧昉看得有趣,玩笑了一句,“外弟,来的是你家三兄的门,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还要看你家九娘的脸色?有意思的很。”
阮朝汐懒得和他说话,荀景游慢腾腾地地落在后头。
京城的宅院占地辽阔,前头车马道贵客下车,穿过前面庭院,通往正堂还要走个千八百步。
萧昉穿了一身利落窄袖袍子,步子迈得大,当先走在前头,荀九郎落在最后。阮朝汐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和萧昉并肩前行了。她脚下一个急停,错开半步。
幕篱在风中飘起瞬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颌,润泽饱满的粉唇。萧昉回头盯一眼,脚下步速又缓了三分。
“你跟你家九兄怎么回事,是不是出门前吵嘴了,他才要看你脸色,又落在你后头?”萧昉逗猫儿般地逗她,“你和他吵嘴了,我是和他一处的人,因此赌气连我也不理了?”
阮朝汐懒得和陌生郎君说话,微微福了福身,算是默认下来。
萧昉却像是在诸多无趣事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阮朝汐不开口,他不罢休。
“好了小九娘,跟了我一路,前头就要到会客正堂了,你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多句话都不和我说?”
他拨弄着玉佩,漫不经心地逗她,“小九娘乖,开口和外兄说一句话,玉佩还是给你。”
阮朝汐侧头瞥他一眼。
薄薄一层黑纱遮住了不悦的锐利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转开头,暗自道,浪荡子!
沿路穿过敞阔庭院,会客正堂就在前方了。
竹帘长篷往四处卷起,紫绡纱幔层层叠叠,珍馐鲜果摆满了食案,寒暄声此起彼伏,远远地热闹之极。
“荀令君[2]!”
“数月不见荀令君,风采更胜往昔!”
“惊闻荀令君半路遇袭,吾等在京城日夜思忧思盼,终于盼来了荀令君啊!”
随即响起的男子嗓音,舒缓从容,仿佛山间月下流淌的清溪。声音从喧闹人群中传出,因为与周围嘈杂之声截然不同,入耳极为清晰。
“山中养伤数月,有劳诸位同僚挂怀。如今既然伤势痊愈,感怀圣上恩遇,玄微昼夜奔赴京城,正逢春日,设下宴席,多谢诸位莅临寒舍。”
周围欢欣寒暄之声大起。
宴席四周摆放的鎏金香炉青烟缭缭,荀玄微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曲领蜀锦广袖袍,雪青色罩纱,玄色领缘,腰间佩一柄御赐长剑,长身鹤立,卓然于人群。
他身为设宴接待的官邸主人,宣城王作为首屈一指的贵客,两人对面站在一处,正在边喝酒边闲谈。
元治向来敬仰他,悄声提点,“荀君,留意我那小叔。他自从入京之后,虽说被人拘在王府里至今不出,私底下动作可不少。”
宣城王口中的‘小叔’,自然是天子幼弟,平卢王。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敬了杯酒,“知道了。无碍。”
门房小厮就在这时一溜烟奔来报信,燕斩辰走入正堂,附耳低声道了句,“萧世子来访。还有九郎。九郎携……携九娘……来访。”
荀玄微的视线瞬间抬起,越过了喧嚣宴席,满座宗室贵客,穿过四面收拢悬挂的竹帘横栏,目光望向远处阳光下的庭院。
萧昉身后半步,头戴幕篱的袅娜身影正缓步而来。
他的视线凝住不动,说的还是那句:“知道了。”
正堂里人多喧闹,宾主间寒暄了什么,从远处逐渐走近的阮朝汐听不清楚。
但她却隔着幕篱薄纱,一眼看见了正堂人群簇拥中的宴席主人。
阮朝汐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幕篱薄纱,她仔细端详着正堂里的身影。
这几日天天见面,形貌眼熟得很。他今日穿得不似往日那样随性,身穿绛紫曲领大袖袍,腰间悬挂长剑,步伐平缓从容。
相貌还是温雅如玉的模样,气质却大变样了。站在人群中央,桃林里的低落消沉不见踪影,人如濯濯明光,唇边噙着浅笑,眼神清亮锐利。
遮目的白绡纱……不见踪影。
荀玄微又闲谈寒暄了几句,稳妥地护送宣城王落座。周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隐约骚动,许多声音交头接耳:
“哪家小娘子被萧使君引来了正堂?”
“似乎是荀令君家中的兄弟和幼妹。”
“原来如此……”
下一刻,宴席的热闹喧嚣倏然静下来。在座所有人同时止住了交谈。寒暄声,议论声,谈笑声,齐齐消失了。
落座到一半的宣城王诧异地侧身,透过四面卷起的竹帘,望向正堂外面日光明亮的庭院。像是看见了不得的景象,坐下的动作也倏然顿住了。
片刻后,宣城王瞬间屏住的呼吸才长呼出去,魂不守舍地落了座。席间不知何人传来一声低低惊叹,“京城竟有如此玉人……”
荀玄微早已有预感。自从他收到青台巷的拜帖,却什么也未做的这几日,他对此时此刻即将发生的事,心里已有了准备。
他顺着宣城王站着发怔的眼神,转身望向阳光下的庭院。
熟悉的袅娜身影站在庭院中央,纤长玉手掀起幕篱,清澈眸光里带着坚定决绝,毫不退缩地直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了。
谁也没有意外表情。
对于彼此隐匿的部分,两人心中都早已心知肚明。
阮朝汐从眼神直勾勾发愣的萧昉身侧走开,轻声催促,“九郎。”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荀景游深吸口气,领着她往正堂里走去。他入京这些日子,把十二娘安置在自家的宅院里,又何尝不是心存着美好幻想。
但少年人不切实际的美梦幻想,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只需现实轻轻一击,便成泡影。从前阮朝汐领教过,如今换成了荀九郎。
从今日起,他和十二娘才是真正的再无可能了。
荀景游忍着酸涩快步走入正堂,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
在在场诸多外姓客人的目光下,走到此地宴席之主的面前。
荀景游深吸口气,公事公办地行礼,“景游见过三兄。三兄伤势痊愈,重归京城,幸甚幸甚。”
荀玄微站在原处,只略微颔首,视线盯着阮朝汐。
众目睽睽之下,阮朝汐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地福身行礼,“九娘见过三兄。数月不见,三兄在山中养伤痊愈,幸甚幸甚。家中挂念三兄。”
荀玄微往前一步,当着满堂宾客,抬手把她扶起。
“九妹……请起。”
他圈握着她的柔夷,手掌指节忍不住用力,却又在发力的一瞬间收回了力,于她来说,只是轻轻一触。
他垂眸望着眼前的人,温和嗓音带了三分容让,七分妥协。“如今可以安心在京城住下了?”
于外人来说,只是兄长关心幼妹的一句寻常问候。
阮朝汐坚持全礼拜了一拜才起身。
荀玄微放弃了对她的追捕,默认她新的身份,当着满堂贵客认下了兄妹。从此她在京城就是荀氏幼妹荀九娘,而不是从云间坞逃婚出奔、被他追捕数月的阮十二娘。
连续数月的隐匿奔逃之后……
她终于可以顶着新的身份。重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心神激荡,绷紧成直线的肩胛弧度逐渐柔软下来,倔强的小兽收起了浑身的尖刺。
他在桃林中,曾经对她说,“她与我年幼相识,多年情谊。”
“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
他的真心,现在她可以信了。
荀玄微还在虚虚握着她的手。几乎难以察觉的极轻的碰触,她的手细微挣动一下,他便立刻收回了手掌。
华丽敞阔的正堂里,灯火明亮,映照四方宾客。阮朝汐抬起了头。在她眼前,仿佛遮蔽天日的阴霾云雾散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明光下的姣色眉眼完全舒展开来。带着久违的喜悦舒畅,她冲面前的郎君微微一笑。
“可以在京城暂住一阵。多谢三兄关怀。”
第89章 第 89 章
马车在宽敞道上狂奔。
阮朝汐手臂绷紧, 视线紧盯前方。她并未发力收拢缰绳,骏马拖着大车飞奔。
前方是京城郊外一段平坦车道,从官道转下来四五里, 白日里人来人往,傍晚后少人行。阮朝汐入京时就盯上这段路了。
李奕臣紧张地坐在身侧, 双臂肌肉从衣下隆起,随时可能发力, 目光炯炯盯着前头的路。
“慢些, 慢些!有车过来了。”
阮朝汐双手紧握辔头, 引着飞奔的马匹转左, 和对面行来的农家驴车擦肩而过,前头的道路又是一望无际了。
“驾!”长鞭挥下, 大风呼啸着吹过脸颊, 这才叫做风驰电掣的滋味, 阮朝汐在逐渐沉下的天色里对着空荡荡的长道大喊, “啊———”
旁边的李奕臣也在大喊, “耳朵要聋了!”
“啊————”阮朝汐在大风里仰头, 清脆地大笑,“李大兄,我会赶车了!”
李奕臣捂着耳朵喊, “还差得远!辔头握紧了!减速,慢慢调转马头返程!”
晚霞散尽了。前方三四里路外,树下挂起四五个灯笼,部曲握着火把肃立四周,照亮了几十丈方圆的空地。
荀玄微坐在树下等人。
他提前出了尚书省, 公务还未处理完,带出来整牛皮囊袋的公文, 此刻就堆在临时摆放的矮案上,就着照明灯火,一边等人,一边批阅处置。
火把下伏案执笔的身影,在阮朝汐眼前越来越明晰。
大车去时气势一往无前,回来时摇摇晃晃,几个部曲合力拦住马,把车引去路边。阮朝汐跳下车,喘着气,握了握自己细微发抖的手臂。
去时五里还好,回程五里明显感觉力不从心,马奔起来拉不住,车身左右来回的晃。
树下等候的郎君听到动静,把笔架回笔山,站起了身。
阮朝汐迎上去,“有劳三兄等候。”
力竭发抖的手臂牵动了春衫窄袖,荀玄微的视线盯着微微抖动的右边窄袖,那幅窄袖连同一截皓白手腕倏然藏到了身后去。
他抬手搭在她肩头发力处,轻轻往下一按。
“嘶——”阮朝汐疼得抽气。又酸又麻,忍着没后退。
“手臂麻了?赶车可是好学的?”
“有趣。还要学。”
荀玄微莞尔,身后跟随的燕斩辰噗嗤笑出了声,急忙忍住了。
燕斩辰才满弱冠年纪,少年心性尚未泯灭,插嘴道,“五里路太短了。这段路又太平了。每日里平地跑个来回,要学到猴年马月?”
阮朝汐按照酸痛难忍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先从平路学起。学三两个月也可,五六个月也可。我等得起,总有一日会精擅的。”
荀玄微赞许地颔首。
“天黑了,回去用晚食。明晚再来。”
道路边停着荀玄微自用的车,符合正二品尚书令的规制,双驾车,车身极宽敞,金饰银绣带,碧纱窗。
阮朝汐喜爱地挨个抚摸两匹骏马柔亮的鬃毛,目送着荀玄微登车,正想回自己的马车,车里郎君的侧影出现在车窗边。
“阿般,前几日就想问了,你我兄妹,如果共乘一车……不算逾矩罢?”
阮朝汐停步回望,盯着纱帘映出的侧影,抿了抿唇,没应声。
碧纱窗帘从里掀开。修长的手托着一只精巧的琉璃碟。
“白蝉来京城了。我见她做了奶饼小食,想起你从前爱吃,带了几块出来,想与你分食。未曾问过你意见……也不知如今喜爱不喜爱了。”
从小吃惯的口味,她当然是喜爱的。
阮朝汐沉吟未答的时候,车里又叮嘱了一句,“罢了。你全拿去。”
整盘琉璃碟递了出来。 “四块奶饼,四块髓饼。都是豫州口味,京城这里轻易寻不着。你拿去车里慢慢用。”
阮朝汐双手捧了琉璃碟,道了谢,往回走出几步。
熟悉的奶饼滋味萦绕鼻尖,她怀念地掂起一块奶饼,奶香扑鼻,闻起来便是云间坞书房里早晚萦绕的香甜滋味。
她捧着小碟,转身上了马车。“阿般和三兄共食。”
马车平缓驶入城门,车里对坐的两人共食故乡口味的细点,谈论起故人。
“白蝉阿姊何时来的京城?”
“正月里便写信让她准备起来。昨日刚到,人在桃枝巷。”荀玄微自己掂起一块髓饼,把其余几块往阮朝汐那处推了推,“带来两车青州海边精细淘来的白沙。”
阮朝汐咬着香甜的奶饼,耳边听他悠闲谈论起桃枝巷的小宅子,笑谈宅院过于小了,只能多费些心思细细布置。
听着听着,她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
如今两人又重回了熟识多年的故人。他对她亲近而有礼,她对他亲近而关怀,亦师亦友,轻松而又自在,正是她多年渴求的,令她夜晚做梦也能露出微笑的相处方式。
提起桃枝巷宅子,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当面问起了传闻。“之前听说桃枝巷地贵,那宅子卖出了百金贵价,可是真的?”
荀玄微并不隐瞒,“大致不差。霍清川急买,多出了点价钱。若是慢慢议价,七八十金应该足够了。”
阮朝汐咀嚼着香甜的奶饼,默默听完。
七八十金,于她来说,还是过于贵价了。
他们这几日早出晚归,四处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打探来的结果令人吃惊。原来号称京城新景的十亩桃林,居然是郗氏当年门第辉煌时,郗氏大宅的后花园。
郗氏的旧宅,曾经就坐落在桃枝巷一带。如今桃枝巷左右两边的五六户宅邸,都是曾经的郗氏大宅的一部分。
她越打探,越心凉。郗氏族灭,在京郊的田亩产业早就被新贵门第瓜分一空,就连城里的大宅都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各有主家。把阿娘的遗物葬在郗氏旧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难不成真的像陆适之提议的那样,秘密葬在桃林里?
马车沿着京城御街一路往北,再往东,转过了十亩桃林。她一路思索着,抬手再去拿奶饼,摸了个空。
荀玄微眸光带了细微笑意,向她展示空空的小碟。阮朝汐郝然停了手。
“三兄,等下你要回何处?可是桃枝巷?”
“今日回悬山巷。何事?”
悬山巷官邸,配的是京城本地的厨子。
“白蝉阿姊给三兄做的豫州口味的细点,大半倒被我吃用了……”
阮朝汐思忖了片刻,提议。
“悬山巷离青台巷不远。若三兄不嫌弃的话,可愿来青台巷用个晚食?我的院子里有小灶。我自己的粗浅手艺,偶尔熬煮些汤羹,水饮饼,清粥饭食,味道尚可,都是豫州口味。”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他这几日虽然政务劳碌,但人夜里休息得好,气色反倒比刚来京城时好,语气也更加舒缓从容。
“求之不得。”
阮朝汐院子里的小灶,是最近两日新砌的。
她现今以“荀九娘”的身份住在青台巷,虽然吃用的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是荀氏的财帛。她心里过意不去。
他们四个冬日在豫北山里打猎,带出来不少腊肉皮子。姜芝在京城市集上四处晃悠,京城繁华,铜钱和绢帛在市集上通用,几张完整的猛兽皮子卖出了高价。手上的两匹绢帛没动用,其余积攒的财帛清点一下,比云间坞出奔时还要丰裕点。
阮朝汐每日清晨出去,打听高平郗氏的田亩旧产去向,碰着清晨出摊的各色饼子食肆,几人围坐着就用了朝食。路过肉铺买两斤肉,碰着鲜鱼市集买几条鱼,傍晚拎回院子里,晚食就在小灶自己动手做了。
算上她自己,李奕臣,姜芝,陆适之。今晚被她领回去的荀玄微,是第五个吃用她院子里的小灶晚食的。
————
今晚不巧,马车入青台巷时,荀氏正门前不太平。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围在门外,荀氏大宅的管事娘子站在人群中央,两边正在掰扯。
“九娘回来了!”管事娘子听到巷口车马动静,嚷嚷道,“我家九娘初来京城,人都不识几个,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会下帖邀我家九娘?还请明示。”
一名中年精干仆妇坚持到,“我家主人吩咐,需得面见了九娘再说。”
阮朝汐听到这里,掀开了一角车帘。“何人寻我?”
那名中年精干仆妇终于等到了正主,面露喜色,急忙奔到车边,恭谨行礼起身,“春日花开好时节,我家主人邀九娘赴宴。”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拜帖。
装帧得极为精美,四角精细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用的是京城里最流行的银光纸,在周围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她先查看最下方的落款。
“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是哪位?不认识。”她蹙了下秀气的眉头,“可是九郎的外祖家那边的女眷?请恕我不能去。等我写一封辞谢信。”
“我家主人并非兰陵萧氏的女眷。九娘初来京城,不认识我家主人白鹤娘子。但京城中谁人不知白鹤娘子的善名。不知九娘可听闻过京城东北的“净法寺”?”
“你家主人白鹤娘子,是净法寺的人?”
精干仆妇虽然动作恭谨顺从,但隐约显出自矜。
“正是。偌大一座净法寺,便是我家主人巨资兴建的。我家主人虽然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但身在红尘,心入佛门,散尽万贯家财,在京城笃行善事。恕奴多嘴,白鹤娘子的请帖,贵重如金,在京城一贴难求。”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白鹤娘子”的署名上。目光冷了下去。
她想起了净法寺后殿里遇到的那位带发修行的居士。阴晴难测,翻脸无情。
原来是她。
她随手把“贵重如金”的请帖扔回去, “不去。李大兄,我们走。”
中年仆妇急眼了。
“九娘!白鹤娘子还有一封手书,随请帖一起送来,请九娘过目。”
她匆匆举着书信奔近,“我家主人的身份不比寻常,乃是宫里出身的贵人!请帖也就罢了,我家主人亲笔手书,还请九娘万勿推辞。”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不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么?怎么又成了宫里的贵人了。京城怎么乱成这样?
她接过书信,并不拆看,随手收入袖中。
今晚接三兄回来用晚食,她不想为小事阻了兴致。
车马过正门,往西侧角门行去。荀氏宅子的家仆这时才赫然发现,回来的不只是九娘,竟还有辆宽敞大车不声不响地跟着后头。
等他们向跟车的部曲查明身份,竟然是自家久未登门的三郎君,慌忙开正门迎接,又四处找寻不知在哪处宴席买醉的荀九郎时——
荀玄微已经淡然越过门槛,由阮朝汐领着进了西边小院。
新砌的灶台添柴生火,昨晚准备好的扁长面团,手撕成小截,下入炖煮了整夜的浓肉汤里,乳白色大骨浓汤在火上咕噜噜翻滚,肉香漫溢,加些调味青葱,不过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饮饼[1]端了出来。
院子里新栽了一棵梧桐,年岁不久,枝叶生得细弱,好在树下还搭了个棚子,蔷薇藤蔓爬得茂密,正是春日花时,粉色紫色的蔷薇开满了棚架。
院子里的食案就放置在梧桐树下,蔷薇花架边。
阮朝汐邀贵客入座,自己也盛了一小碗,于食案对面落座。筷子挑起面饼,自己先尝了一口,感觉滋味鲜美,放下了心。
“三兄尝尝看,我在云间坞时学做的。豫州口味的水饮饼,和京城口味大不同。”
荀玄微夹起一筷,凝视着奶白的汤面,“可以吃到阿般亲手煮的晚食,三生有幸。”
他对待面前这碗水饮饼的态度很细心。
细细地咀嚼吞咽,吃一口,赞一句。
他吃得慢,阮朝汐自己用完半碗水饮饼,对面的碗里还剩大半碗。
小院里有荀九郎送来的茶罐和泉水。她自己虽然从不用,但荀玄微好茶,她趁着他未用完晚食,起身烹茶。
烹茶的技艺,是她在西苑时,沈夫人的严厉教养下学会的。步骤精细,分寸拿捏一丝不苟。
等到泉水滚沸,热腾腾的茶汤溢出清香,阮朝汐捧着茶盅回返,赫然发现——
一块面饼也不放过,一口热汤也未留下。
她大约知道荀玄微的饭量,道家养生讲究七分饱足,他的晚食约莫半碗。
刚才怕他白日里辛劳饥饿,按照李奕臣的饭量,盛了满满一瓷碗,汤汁几乎要从瓷碗口漫溢出去。原想着,多了总好过不够,他吃用得饱了,自己会停筷。
何时吃饱的不知,但显然未停筷。长案对面放下空荡荡的碗。荀玄微用完了李奕臣的饭量,表面并未显露什么,从容地接过茶盏,只喝了一口,温声赞了一句好茶,便放下了。
“实在用不下了。”他噙着清浅笑意,难得开了个玩笑,“腹中汤面已横在咽喉。再喝两口清茶,只怕要喷涌而出。”
阮朝汐瞠目瞧着那空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汤也未留下。
李奕臣的饭量,既然已经尽数入了荀玄微的腹中,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她哑然片刻,只得劝了一句,
“回程路上,还请马车缓行,免得颠簸过了,喷……”
话未说完,唇边已经现出清浅的梨涡。她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对着角落方向抿嘴笑了。
天色入了初更,荀玄微不急着告辞,阮朝汐怕向来少食的人骤然吃多了出事,也有意把人多留一阵。
两人起身在小院里走动消食了片刻,荀玄微问她,“这处青台巷宅院占地不小,后园景致尚可一观,你可有去后园走动?”
阮朝汐摇摇头。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惦记着查明高平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并无心思在青台巷宅子里闲散走动。荀九郎得空时邀了她几次,被她推拒了。
荀玄微此刻正好要散步消食,阮朝汐随手提起一盏灯笼,随他出了院门。
两人沿着曲折长廊往后园走,一路有石灯映照庭院,沿路看守的家仆远远退避。推开后院寻常的两扇木窄门,阮朝汐抬头,第一眼便怔住。
看似寻常的木门后别有洞天,后院围墙蜿蜒延伸,两边不见尽头,后院居然原地起了一座丘陵,遮蔽视线,登山小径两边悬挂着灯笼,夜里都点亮了,灯火从丘陵脚下蜿蜒去山顶。
阮朝汐有时候四处眺望,会远远地看到这处丘陵。她原以为是京城某处的无名山陵,没想到竟然充作后院景观,圈在宅院里。
荀玄微引着她去登山小径,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示意她握住两边锁链。
“京城位于洛水边上,平原无山,你在京城远眺看到的所有山陵,都是远途运土而来,人力堆砌而成的,充作各家后院的山景。”
阮朝汐今日才对青台巷这处荀氏大宅的占地广阔有了认知。
“为何要人力堆土砌成山?”阮朝汐握着铁索,在夜风里缓行上山,惊愕地发问,“这山丘虽然不高,但人力填土,平地成山,也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帛!”
“就是要耗费人力财帛。”荀玄微提着灯笼,当先一步,在前头给她照亮脚下山路。
“京城众多的高门勋贵,广宅大院、珍馐佳肴,家家有得。不耗费巨资人力财帛,不在自家后院堆砌成一座精巧奇景的高山,如何彰显家族之富贵?”
荀玄微提点她一句,“阿般,京城炫富成风,改朝换代而风气不改。以后你在京城出门赴宴,莫要再穿旧衣了。”
阮朝汐站在灯火高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这身浆洗得干净的银线暗绣梅花短襦长裙,“穿旧衣赴宴又如何?”
月下人姣色如玉,她年岁增长,眉宇间稚气减去,人穿得素净,气质便显出几分清冷,有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踏足红尘。
荀玄微看在眼里,想起这几日神不守舍的宣城王,又想起突然热络起来、日日凑到面前的萧昉。
“若是寻常士子,穿旧衣赴宴会被认为寒门出身,轻易便遭受羞辱。至于阿般你……”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继续扶着铁索往上,于高处俯瞰京城。
“是我多言了。你喜爱穿旧衣便穿罢。无人会说你什么。”
第90章 第 90 章
平地填土而成的山丘并不很高, 沿着登山小径,百多步便登上了顶。阮朝汐站在高处远眺京城,果然在近处就看见三四座平地而起的丘陵。
这是她头一次俯瞰这座人口数十万的京城。
天子脚下, 膏粱勋贵,和豫州截然不同的地方, 富贵和权势交织成旋涡。
她每多停留一日,便会多窥探出一分京城的面貌。
昨日打听来的高平郗氏的田亩地产的下落, 让她窥到了京城的冷酷面貌。今晚出现在眼前的几座高丘, 又是截然不同的豪奢面貌。
半个多时辰过去, 消食得差不多了。荀玄微提灯在前头下山, 阮朝汐跟随在后。
身前的郎君时不时回头叮嘱一句“当心脚下”,她起先应答, 后来他几乎走两步便回头看一眼, 叮嘱一句, 百多步的下山路, 耳边听到不下十句的“当心”, “扶稳了”。
阮朝汐渐渐受不住, 不轻不重回了句,“三兄看我今年是十六岁,还是六岁?”
荀玄微摇摇头, 笑叹了句,“刺猬。”终于不再步步提点,安静下山几步,却又往后伸了手掌,示意阮朝汐拉他的手。
“……”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下, “三兄眼里,莫非觉得我三岁?连这点山路都下不得?”
荀玄微伸手搀扶却挨了她一记, 人倒也不气恼,收回了手,每下行几步便回头看一眼。
对着前方时不时回头探看的动作,阮朝汐心头升起无奈。人力堆砌而成的一座山丘,远远比不得豫北的密林深山,他真觉得会摔了她?
如此想来,她每日去城外学赶车,他没有阻止而是作陪,真是了不得的容忍了。
两人前后下了山,长廊走到一半时,前院管事领着个匠工打扮的四五十岁男子匆匆赶来,“回禀郎君,木器匠工寻来了。”匠工远远地伏身行礼。
阮朝汐盯着那匠工看。昨日才和他说起,她母亲遗物的木簪子在净法寺摔了,送去城南铺子修补,刚刚修好拿回。
荀玄微果然和她提起木簪。
“京城最好的木器匠人都聚在城北。我寻来了一位名工,叫他替你查一查修补的木簪手艺如何。”
木簪是昨日才拿回的。用银嵌了木簪的断口,把两截断簪修补成一处。
那匠工借着灯光打量片刻,连连摇头,“不妥,不妥。用的银质不纯。修复的手艺也不好,以后再摔几次,多半还要断开。小人敢问,修复木簪收费几何?”
阮朝汐诧异道,“如此的不好么?我觉得手艺尚可。那店家收了一块腌肉。”她比划了一下腌肉大小,“可是我初来乍到,被斩肥羊了?”
匠工不敢抬头直视贵人,只敢看她比划的动作。“若只是收了一块腌肉……价不贵。”
他低头回禀,“好叫贵人得知,这种修补功夫都是一等价钱一等货。以一块腌肉的收价来说,修补的手艺尚可。但若是要精细修复簪子,银质容易发黑,接续断口最好还是用金。但用金自然就贵价了。”
荀玄微点点头,“你只管去修复,不必管价钱。”
阮朝汐眼看那匠工双手捧着木簪退下,抬了下手,就要阻拦,“慢着。”
用金修补贵价,只怕要用上绢帛。
她这两日为了财帛之事,已经和姜芝商议了好几回。京城百物贵价,他们并不打算长居,但也要想办法做些营生,谨防着坐吃山空。姜芝这两日在到处转悠着看营生。
荀玄微见她动作就知道她想什么, “你我同宗兄妹,何必和我计较如此小事。”
那匠工听说是兄妹,立刻托着簪子麻利地退走了。
阮朝汐盯着那木匠远去的身影,心里默然想着,裁去几尺绢帛,倒也不是付不起,只是坐吃山空,务必要在京城尽快寻找营生……
耳边传来语气和缓的劝诫。“你我既然兄妹相称,太过计较,就是太过见外。”
阮朝汐从琢磨中回过神来。荀玄微提灯当先领路,正和她说,“想想我家七娘,每年盛夏都会来云间坞避暑,吃喝不计,走时还大包小包地带走,何时和我计较这些小钱了?”
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坚持说,“七娘和我不一样。”
前方郎君不疾不徐地提灯前行,声线里带了细微笑意,“哪里不一样,说来听听,九娘?”
阮朝汐:“……”
自从两人认下兄妹,相处十几日下来,阮朝汐逐渐发现,他在她面前时,虽然完全收敛了从前的行径,再不会有令她不安的过界举动,看似处处都是温存体贴的兄长了……
但时常会若有似无地逗弄一句。
但这份逗弄,却又和萧昉当日令她起了反感的、对待猫儿狗儿般的随意逗弄不同。
绝对不令人不悦,绝对不越过那条线。只在两人轻松愉悦地相处时,偶尔蜻蜓点水提一句,点到即止。
灯光映亮了两人脚下的路,阮朝汐跟随在他身后道,“你从来不会和七娘开玩笑。”
“因为我和她相差九岁之多。她对我的心思更多的是敬重依赖,而不是嬉笑玩闹。如此便开不得玩笑了。”
“我和三兄差了十岁。”
“是差了十岁之多。” 荀玄微若无其事道,“但我却想和你偶尔开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若九娘介意的话,我便不提了。”
阮朝汐隐约感觉到他对待自己的不同。嘴上说是兄妹,待她还是不同于真正的兄妹。
但薄薄的一层纸,好不容易才竖立在两人之间,她不想主动捅破。
两人回到西边院落,荀玄微临别前,着重和她提了一句。
正是他今日入青台巷时便看到,但始终未提起的“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给你的手书,你得空时还是拆开看一罢。”荀玄微对她说,“我虽不知你如何在净法寺里损毁了遗物,但白鹤娘子既然给你递送了亲笔手书,你至少看一看她说些什么。”
阮朝汐应下,也问了最后一句,“走动了整个时辰,可消食了?”
荀玄微抬手在胸腹间比划一下,“消了不少,大约横在这处。下次莫要再盛这么多了。”
阮朝汐忍笑,粉色菱唇微微上翘,故意绷着脸说,“我盛得多,谁叫你都吃了?”
荀玄微噙着笑应答,“阿般亲手盛食,一口不敢浪费。”
——
荀九郎赴宴未归,阮朝汐把人送出门外,从前院回返时,她召来了荀宅里的管事娘子,沿着长廊边走边问询起白鹤娘子的事。
“白鹤娘子是带发修行的居士,她家仆妇却与我说,她是宫里出身的贵人。可是诓我的?”
管事娘子在京城多年,熟悉旧事,听了便笑了。
“九娘不知,京城里局面变得快,同样的人时常冠上不同的名头,宫里的贵人出了家,出家的方外人过几年又还俗入了宫,都是寻常事。”
管事娘子细细地与她说,“这位白鹤娘子,说起来,当年也算是名动京城。早早地便嫁入皇家,夫妇唱和,曾传为一段佳话。哎,谁知道皇城里的龙椅换人换得那么快?奴等也是入京后,听京城本地的老仆私下里说的。”
开国才两代,不到三十年光景,京城又换了新天。一朝天子一朝臣,旧帝连同旧臣,众多膏粱门第,宗室贵胄,诛灭的诛灭,流放的流放,罢黜的罢黜,奔逃的奔逃。
夺路奔逃出京的都是儿郎,不能远行的女眷被留在后宅,等元氏兵马入了京,年轻貌美的女子被大批掳掠入宫。
这位白鹤娘子,当年正是双十青春年华,也是被掳掠入宫的大批女子之一。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被新帝看中,很快承了宠,封了嫔,没过几年,竟然升了妃位。
但后宫更多的是跟随新帝入京的新一代功臣勋贵家里的女儿。白鹤娘子的出身,注定被处处排挤,没过几年就病得起不了身,眼看撑不了几个月了。
“白鹤娘子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管事娘子双手合十赞叹,“重病之时,白鹤娘子在佛前发下大宏愿。自愿舍弃所有家财,将自身也舍入佛门,只求圣上在靠近皇城的地界拨一块空地,供她修建一座恢弘佛寺,只允许女子入寺,普度天下众多苦命女子。圣上怜悯恩准,果然在皇城东面拨下一块空地,兴建了如今的净法寺。”
“而那白鹤娘子,原本在宫里已经病得气息奄奄。等净法寺建成,出宫入寺,病势竟然一天天地好转了。如今她既是佛家居士,宫里又未除了她的位份,她依旧是淑妃娘娘。这样的贵人,九娘,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管事娘子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小心翼翼劝了一句,“九娘今晚拒了邀约请帖,白鹤娘子遣来的仆妇说道,过两日再来请。只怕那边不会罢休。九娘,京城比不得豫州,莫要得罪狠了贵人,给宗族招致祸事啊。”
说话间已经到了西边院落。阮朝汐命管事娘子等着,回了屋里,在灯下拆开书信。
书信的内容却大大出乎意料。
名满京城的贵人,却以谦恭的口吻写下书信,满纸都为净法寺当日的事致歉。
声称一时糊涂,犯下“嗔”戒,无意中损毁了遗物,后悔莫及。
书信里写到,愿供奉李氏遗物于白玉塔顶层,日日上香供奉,为李氏超度亡魂。
又殷切询问,李氏的坟冢葬于豫州何处。她在京中略有人脉,可以遣人去豫州,将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选一处京城风水好地安葬,作为她当晚错事的补偿。
阮朝汐原本冷淡看着,看到最后那句“将李氏的棺木扶回京城”,心弦微微震动,想起了阿娘被移去阮氏壁,顶着“泰山羊氏”的墓碑,长眠在陌生地界。
若真的能把棺木送回京城,选一处京城风水好地安葬……
听起来是好事。但事情不简单。
素昧平生之人,竟会对她紧追不舍,打探出她的下落,书信致歉,殷勤邀约,又拿阿娘的事引着她。
白鹤娘子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阮朝汐收起纸张,拉开院门,叮嘱门外等候的管事娘子。
“那仆妇下次再来,替我回复她家主人说,遣人送信给我,心意不诚。若她家主人果然如书信里所说,真心诚意地悔过,想当面交结——叫她自己来寻我。”
“哎?”管事娘子惊愕道,“这、这不妥当罢?”
“口口声声说得殷勤,人却不肯亲来一趟,便是心不诚。”阮朝汐淡淡道,“你就这样和她家仆妇说。”
夜深了,院门紧闭,周围恢复了寂静。
明日还要探访桃林,细细踩过每一处,看看有没有适合设立衣冠冢的僻静地方。
阮朝汐吹熄了灯。
漆黑的屋里,陷入梦乡之前,她盯着天边一轮清辉皎月,想着今晚难得吃多了散步消食的那位,形状优美的菱唇又翘了翘。
天上月影移动。屋里的人毫无预兆地堕入奇异梦境中——
四周点亮儿臂粗的明烛。映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她所在的并不是寻常室内,八根支撑房梁的蟠龙大柱,水磨石地,屋脊顶上绘满金粉彩画,暖壁椒房,看起来竟像是置身于华丽殿室中。
她躺在卧床里。质地轻而薄的红绡帐拉下,明烛光朦朦胧胧地透进来,男人沉重的呼吸落在耳边。一场癫狂,男人已经餍足而疲惫地睡去了。
她从卧床里起身,掀起质地轻而薄的红绡帐,不甚在意地带着满身痕迹,单衣外只披了件外氅,赤足踩着毡毯走去侧殿。
侧殿有人深夜等她。
那是她从前仰望的人,愿意为他效死,她追随着他南渡江左。
从前那个天真的她已经死了。她被献入东宫,柔媚地服侍着东宫之主,刻意的柔媚里偶尔显露出一点天生的野性和敏锐,男人厌倦了端庄贵女,柔顺美人,反而更加地喜爱她。
东宫三年,恩宠不断,男人就连处理政务时也把她抱在膝上,时不时和她商议一两句。太子妃早被她斗倒了。
东宫无趣,那么多女人时时刻刻盯着个男人,她白日里应付着四处的挑衅,得空了替侧殿那人办事。身为太子宠妃,有的是门路打探消息。
她觉得有趣的时候,都在夜里。
北朝流行的五石散传到了南朝,风靡南朝宫廷宗室,男人身为太子贵胄,只是随意提了提,身边人便争相恐后敬献上来几十副。
荀玄微身为北朝投奔而来的士族,温雅清贵,博才谦恭,为太子所信重。太子把他请来东宫,仔细询问如何服用,用后如何行散,又看他当面服用一副。太子效仿试用了一次,果然飘飘然如神仙,从此再也离不得。
太子视荀玄微如好友,每次夜晚服散,总召他来东宫作陪。
荀玄微深夜在东宫四处走动行散,是她传递消息的绝好时机……只要他不介意她穿什么,如何露面。
她如今是太子宠妃,想怎么见他就怎么见他。今晚,她就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纱衣里只穿了一件粉色鸳鸯抱腹,大片白皙肌肤上带着深深浅浅的痕迹去见他。
人人称赞为“江左皎月”的背影,就在她面前了。
他夜里少眠,今夜随驾东宫服散,当然更睡不着。此刻人就站在偏殿窗边,仰头看着头上的一轮明月。
她知道,他必然又在思念着豫州故土。
但人入了南朝,想要回返故土,岂是那么容易的。
脚步声踩着青砖,无声无息的走出几步,她身上沾染了椒房殿里的浓郁熏香,窗边的郎君很快敏锐回头。看见是她,锐利视线温和下来,他回身几步,姿态端雅地坐回书案边。
但她今夜抱足了坏心思而来。
说不到两句,密实裹在肩头的外氅衣便毫不在意地脱下,露出里头薄薄遮掩不住什么的纱衣,看对面原本清幽冷静的目光瞬间偏移开,原本清浅平稳的呼吸乱了。
她跪坐在他身前,用这些年学到的柔媚手段,缓缓依偎过去,仰头望向他,“郎君今夜受召入东宫……可是也跟随殿下服了散?”
她如今知道了。药性猛烈,四处疾走行散,固然可以发散药力,避免损伤身体,但是对于正当盛年的郎君来说,药力发散在四肢百骸……春潮涌动。
她近了他的身,柔滑如水的大袖拂过她脸颊,她的手按在他膝上。
柔夷并未用力,只是虚虚按着,只需拂袖便可以把她挥去地上。但她知道,他对她心怀愧疚,在她面前,他从来动不了手。
纤纤指节拂过膝盖,不经意地往上,拨动琴弦似的撩拨。
清贵的江左皎月……原来只需轻轻一撩拨,就动了春心。
“殿里那位睡沉了。”她漫不经心问,“郎君可要阿般服侍一场?”
面前的修长手指攥紧了。
“阿般,不必如此。”嗓音失了往常的清亮,隐忍到近乎喑哑。“深夜来见我何事?若无事……你还是回去。免得别人察觉。”
“来见荀令君,自然是有事的。”她嗤笑,“关于北伐之争,近日听来许多消息,荀令君听好了。”
口吻疏离地称呼他的官职,姿态却柔顺地伏在他膝上,随意地说起朝廷动向,脸颊枕着柔滑的布料,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吹拂在腿上。
头顶上方的呼吸变了。坐着的人渐渐地出不了声,露出强行隐忍的神色。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说完了。我走了。”
嘴里说着“走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视线于半空中交缠,她盯着对面的郎君,却又缓缓俯身,鼻尖逐渐靠近,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他此刻的眼神如幽暗夜空,看似平静的海底旋起千尺旋涡,始终不出声,不后退。
眼看就要唇齿交接,他闭上了眼。她却轻笑了声,“郎君此刻在想什么?”
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阮朝汐在黎明前夕最浓重的夜色里醒来。
这一觉睡得久,梦中的景象感觉异常清晰,温暖的鼻息仿佛吹拂在脸颊。
梦里的她,对他……怎会有如此复杂激烈的情绪。
目光在背后追随,却又当面把人推开。
爱恨交织,情绪浓烈如深海旋涡。
她自小心绪内敛,哪怕两次深夜出奔,哪怕当初和十二郎在夜色下拥吻,坞门下诀别,小院里被一张白熊皮笼着、黑暗处里破界限的肆意深吻……
情绪波动起伏,哭过,笑过,却始终不曾有过梦里那般,激烈动荡如千尺旋涡。
过于激烈的情绪,大起大落,爱憎过于分明,仿佛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握剑之人不愿再用,早已抛掷于红尘轮回中。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卧床里。今夜的梦境开启了了不得的东西,撕碎的舆图顺着纹路四处拼接,断裂处拼上了最后一片。
宗族蒙难,追随南渡,献给太子,绝望逃亡,抓捕逼迫,星夜大湖,东宫宠妃……
如此真实的情绪和人生,历历在目,和现世微妙对应,怎么可能是梦境。
莫非是如佛家所说的,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前世轮回?!
仿佛一道惊雷闪过天幕,心弦剧烈颤动。阮朝汐在黑暗里抬手,缓缓抚过自己滚烫不退的脸颊。
久违的激烈情绪从心底涌起。鼻息滚热,胸膛起伏,止不住的战栗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