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簌簌吹动花枝,几瓣粉色花瓣落在应小满的发间。
她艰难地从“三十六”这个令人震惊的数目里回过神来。
“京城事你真的懂很多。”她真心实意地感叹,“洞明桥边上的茶博士也懂得多,但我问起他长乐巷晏家,他就支支吾吾不肯多说,怕惹事。”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京城里的大族都差不多。”西屋郎君伸手掸了掸肩头花瓣,“门开了,不进么?”
应小满收起钥匙,接回桃花枝。
“对了,之前听说你家距离七举人巷这处不远?”
她当先进门,边走边问,“从巷口能望得见么?万一被家里暗害你的坏人瞧见了怎么办?”
两人前后进院子,西屋郎君说,“望得见,隔得远,不妨事。”
新宅子已经打扫妥当,只等搬迁。
应小满引他去看窗明几净的青瓦房,地上铺的干净石条砖地,庭院中生长多年的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西屋郎君转悠两圈,赞赏道,“清清静静好庭院,桂花树是点睛之笔。两贯月租花得值得。”
“是吧。我也喜欢这棵老桂花树,秋天时肯定满院子飘香。”
应小满大为高兴,把桃花枝放在青瓦房的窗边。
“南北向三间大瓦房给阿娘住,小幺住阿娘东边,我住东厢房。你以后住西厢房怎么样?”
她抬手往西朝向的厢房处一指。“对了,还没问你,你打算住多久?”
西屋郎君笑了下,“住到揪出背后暗害的主使为止。不会太久。”
说话语气极平静,话语下却隐含杀气,“不会太久”四个字咬字清晰加重,听得应小满心一跳,当即在桂花树下站定了,回身瞄来一眼。
举止温文雅致的郎君,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瞧着像文人。寻到害他的仇家后,应该不至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个血溅当场?
应家上有老、下有小,人是她做主留下的,她得当面跟他说个清楚。
“你和朋友如何寻害你仇家,寻到之后如何报复,我不管。但提前说好了,不许在我家宅子动手。别让我娘和小幺看到吓人的场面。”
西屋郎君听笑了。
“我又不是心狠手辣的盗匪,对仇家刀砍斧劈,血溅五步。”
他转身回望过来,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显得柔和,“寻到害我的幕后主使,若果然出自家族之内,自行清理门户便是。应小娘子放心,不会在你家新宅子动手。”
应小满放下担忧的心,好奇心却升起。
“清理门户……也是要杀人的罢。阿娘总念叨‘杀人偿命’,在京城这里杀人不犯法么?”
西屋郎君闲庭信步,淡定欣赏小院的景致。
“无故杀人当然犯法偿命。但我朝有律法,血亲复仇,减二等论刑。人欲加害未致伤,反击加害者死,减二等论刑。人欲加害已致伤,反击加害者死,无罪堂释。我这种情况,便是‘人欲加害已致伤’……总之,我朝律法宽严有度,有理有据即可。”
一番话引出三道相关律法。开口阐述的信手拈来,应小满听得如坠云雾,除了“清理门户”,只抓住“血亲复仇”四个字。
“血亲复仇,是不是孩儿替爹爹报仇的意思?所以在京城报仇,杀人不一定会偿命?”
“不一定的。”
应小满眼睛顿时亮了,“真好啊。”
“……嗯?”
话题的方向莫名有点危险,似乎哪里不对劲。西屋郎君的视线瞬间转过来。
阳光透过枝头绿叶映照在对面少女的身上,树影娑婆,光影交织。
应小满正在翻包袱里的饼子。把饼子撕开两半,自己拿小半张,大半张饼子递给对面郎君。
“家里自己烙的饼子,尝尝我娘的手艺。很好吃的。”
头顶细碎阳光落在少女如画的眉眼上,瓷白肌肤仿佛在发光。应小满自从感慨了一句,便低头专心地吃饼。
西屋郎君觉得自己想多了。或许小娘子好奇心重,只是有感而发,随口感慨几句而已……?
两人对坐吃饼。西屋郎君斯斯文文地把半块饼撕开小片取用,偶尔瞥一眼对面。
应小满把阿娘做的烙饼吃得干干净净,她有点渴,起身取来水囊,双手捧着水囊开始喝水。粉色的嘴唇很快沾染了润泽水光,又随意地舔去唇边碎屑。
对面注视的目光瞬间挪开。
但下一刻,挪开的视线又不动声色转回来。
嫣红舌尖探出舔舐唇边碎面屑的场景,就像是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西屋郎君觉得自己也有点渴,喉结滚动几下。
“你也要喝水吗?”应小满见他久久地凝视水囊,很大度地捧过去,“家里装出的水,很干净的。”
西屋郎君接过水囊,把水囊举起,仰头喝水。
他喝水时没有碰触水囊边沿,细细的水柱直接倒进口中。递还水囊时,神色已经如寻常般自然了。
“你似乎很懂律法啊。”应小满接水囊时随口说。
“不敢说精通。”西屋郎君谦虚道,“自幼熟读律法,时常出入讼堂。”
“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懂的。”
时辰还早。
微风吹过桂花树新生的碧绿枝叶。
应小满走得累了,想歇歇,对面坐着的郎君自然同意。
树下两人一口接一口地吃饼子,喝水,四处闲逛。应小满解下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取出新得的飞爪,机关掰开,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擦爪子。
她边擦爪子边闲聊,“我那把扇子十贯的定价是不是太低了?听莫三郎的口气,倒像定价太低,引人疑心似地。”
“象牙扇要看制作和品相。”西屋郎君斯斯文文咬一口饼子。
“寻常的象牙扇,象牙扇骨,绢纸扇面,定价一二十贯的都有。若是象牙扇骨,全象牙扇面,要价三五十贯也寻常。如果扇面有名家题字,雕工出自大家之手,定价还能往上翻番。”
“原来你是懂行的,怎么不早说。”应小满当即把象牙扇从包袱里取出,“我这把扇子就是全象牙扇面的。能不能帮我估个价?”
“随手小事,称不上帮忙。”西屋郎君走回树下,借着阳光垂眸打量象牙扇。
啪嗒。
指腹轻轻一错,精巧象牙扇面在阳光下展开,嘴里闲说,“应小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更大的事也可以提一提。”
应小满擦飞爪的动作顿了顿。更大的事当然有,要不要和他提还没想好。
她琢磨了一会儿,有点烦恼,换支爪子继续擦。
“我娘说了几次了,总不能一直叫你‘西屋的’。你在家里时,你娘如何叫你?”
西屋郎君抬起扇面对着日光,细细地打量镂空雕刻,“我在家里行七,母亲喊我七郎。”
“那我娘以后也喊你七郎。”
“甚好。”扇骨在虎口处轻轻一搭,熟稔地收拢折起,西屋郎君悠然道,“小满娘子也可以喊我七郎。”
应小满起先点头,低头又擦了几下铁爪,忽然间反应过来,一双乌眸倏然瞪得滚圆,“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满?又是我娘跟你说的?!”
西屋郎君,不,现在应该叫七郎了,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定解释,“院子太小,不小心便灌进耳朵里。”
把象牙扇放去桌上,拿块布巾,主动帮应小满擦起飞爪。
两人一起动手,包袱里一对新得飞爪,一对老家带来的铁爪,很快擦得精光锃亮。
应小满提起飞爪四处转悠,停在爬满了青翠藤蔓的院墙边,在身后郎君的注视下,一抬手,飞爪稳稳地勾在院墙高处。手腕轻轻一动,飞爪又落回手里。
七郎赞叹鼓掌,“好身手。可见家学渊源,父女传承。”
“我爹入了林子才叫真厉害。”应小满谦虚说。
报仇是大事,她还没想好要不要七郎帮忙。但眼下的小忙是可以放心叫他的。
她抬手比划一个高度,招人过来帮忙。
“帮个手。”
“墙上打两个钉子。对,以后飞爪就挂这儿。”
七郎在屋里寻到一把铁锤,铁钉敲进墙里,墙皮簌簌地掉下。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按了按,钉得很结实。
“可以挂了。这对飞爪入山林后,可攀岩过树,可架设陷阱,是猎捕猛兽的大助力。”
应小满没吭声,眼睛闪亮盯着墙上新挂的飞爪,脑海里闪过一幕幕令人兴奋的画面——
从这边院墙飞爪翻出,过街,进长乐巷,再从斜对面的晏家围墙飞爪翻进。
如果有个得力的帮手望风,她便可以顺利躲开仇家的三十五个兄弟,顺利寻到仇家本尊,把爹爹临终前叮嘱的大仇当面跟仇家说清楚,再给他一门栓……
统共一炷香时间,完事。
“以后可能还要找你帮手。”应小满摸着飞爪,提前道谢。
七郎深感欣慰,愉悦承诺,“有事尽管提。竭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