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昱抿着唇瓣,垂眸翻看手中的册子,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看李蘅一眼。
其实,他进门时,眼角的余光便瞥见李蘅了。方才,李蘅起身与那些贵女说话时,他也看李蘅了。
李蘅今日的穿着依旧大胆,齐胸襦裙露出脖颈下一片雪白。襦裙用雀梅青软绸布料做了上裳,配着海棠红的缎料裙面,颜色对照强烈,行走时腰肢纤细,摇曳生姿,衬得人眉眼愈加的明艳贵气。
赵昱每看她一眼,都觉得自己的所认知的东西好像坍塌了一个边角。
无论是父母教导子女,还是夫子教导学生,都会说女儿家应当有女儿家的样子,言行举止乃至于穿衣吃饭都要端庄持礼,否则便是不守妇道。
依着他们的说法,李蘅眼下的模样,岂不就是不守妇道?
可面这样的李蘅,没有让他有一丝不适,他不仅生不出丝毫反感,反而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唯一让他不悦的是,这大殿中还有其他男子,也在看着李蘅。
他忍不住怀疑,父母、夫子就一定是对的吗?他一时并没有答案。
赵昱一直一言不发,众人开始面面相觑。
林婳见赵昱不言语,实在忍不住,娇着嗓子朝着李蘅道:“李蘅,你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说昱哥哥?”
她气愤又嫉恨。
这么多人都羡慕她,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赵昱眼睛里根本没有她。
这一点,她不计较。
毕竟,赵昱这样犹如高山白雪一般的人物,世上的俗人怎么能入得了他的心?
赵昱可以不喜欢她,但赵昱也不能喜欢李蘅啊!
李蘅穿得这样有伤风化,言行举止更是毫无规矩,赵昱怎么能这么包容她?被她说“下堂”也不理会分辨什么。
“赵昱自己都没说话呢,你急什么?这件事同你有关系?”
李蘅偏头望着林婳,黛眉微挑,潋滟的桃花眸似笑非笑的将林婳望着。
对于赵昱的表现,李蘅其实并不意外,她开口说那句话的时候,其实就是已经考量好了才开得口。
她笃定赵昱心里觉得对不住她,而且赵昱生来少言寡语,不会因为一句两句话而和她计较。
果然,她赌对了。
几年经历,她学会了很多人情世故,也懂得了揣度人的心思,趋利避害更是几乎成了本能。
林婳被她当众这般质问,脸上挂不住,她看向赵昱,想赵昱能开口帮她一句,哪怕是说一声“莫要喧哗”也行。
可赵昱硬是看都不看这里,很显然,并不打算管她。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时泪眼汪汪几乎哭出来:“我……我只是为了昱哥哥打抱不平罢了……”
李蘅嗤笑了一声,不打算理会了,她拨开她们走了出去,径直到外头廊下去等刘雅箐了。
和这群人在一起勾心斗角,可真没意思。
她一走,那些贵女们顿时纷纷开口劝说林婳。
“林姑娘,你别往心里去……”
“李蘅那个人,打小就是这样的又嚣张又跋扈,也不稀奇,我小时候还被她骂过呢……”
“是啊,这是现在,放在从前她比这还过分呢……”
她们口中这样说,忍不住互相对视,纷纷掩唇偷笑着。
她们这些人,都是大户人家精心养大的,几乎没有蠢的。
方才,赵昱没有出言帮林婳,林婳和赵昱之间的谣言,在她们这里可就不攻自破了。
看起来,好像是林婳在自作多情啊。
“咱们去落座吧。”
一个贵女招呼了一声,一群人顿时散开了。
也有人招呼林婳,但只不过是碍于兴国公府的颜面罢了,林婳毕竟是后回来的,在这个圈子里,也没一个真正的好友。
林婳绞着手里的帕子,心里极不是滋味,总觉得赵昱方才没有出言帮她,这群贵女笑成这样,一定是在嘲笑她。
都怪李蘅!
李蘅要是不当众那样说,谁会知道她和赵昱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准谣言传着传着就成真了。
她看,李蘅就是故意要让她丢脸。她坐在小几前,心中越想越恨,无处发泄,只能愈加使劲的扯着手帕,盘算着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叫李蘅知道她的厉害。
*
午宴过后。
李蘅挽着刘雅箐,两人一起出了大殿的门。
要打马球,穿着裙子自然是不行的,得到隔壁房间去换衣裳。
李蘅带了马球服来,要说起来,这马球服还是之前在兴国公府的时候做的,没怎么穿过,这个时候拿出来还像新的一样。
“怎么样,还行吗?”
李蘅换好了衣裳,和刘雅箐一起出了屋子,转了一个圈笑着问她。
赵昱正在不远处,交代下属事情,下意识便朝这边看了过来。
李蘅乌堆堆的发髻拆了,乌黑浓密的发丝绾作一个简单的高马尾。褐色坦领窄袖衫,袖口束着,手腕又细又白。
她与刘雅箐说笑着,神采飞扬,英姿飒爽。
赵昱从未见过李蘅这样一面。
直至下属见他出神,不由转头去看,他才回过神来。
“就这么安排,你先下去吧。”他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
那下属低头退了下去。
赵昱抬眸,再次朝李蘅看过去。
李蘅与刘雅箐挽着手,已然逐渐走远,只能瞧见背影。
他今日才察觉,李蘅腿挺长的,步伐跨出去也大。这与和他在一起时,简直判若两人。
能看出来,这才是李蘅本来的样子。
这样的李蘅,在武安侯府做了三年贤妻,必定忍的很辛苦吧?
*
皇家的园子里,什么奇花异草都有。
才进秋如,许多花儿热闹的开着。
李蘅和刘雅箐挽着手臂,沿着园子的□□,边走边逛。
走到□□的尽头,就能到达前面的马球场。
“你几年没来立秋宴了,你不来,我跟她们打的都没劲,笨的要死,也不会配合。今儿咱俩人一个队。”刘雅箐眉飞色舞:“打了她们落花流水,让她们知道知道马球该怎么打。”
她们两人从小就打马球,一手球技早已炉火纯青,当初两人配合,可谓打遍上京无敌手。
“我都多久没碰了。”李蘅活动着手腕,笑着道:“还不知道手艺在不在了。”
“怎么可能不在。”刘雅箐笑道:“我相信你的,走。”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马球场边上。
今日不过才立秋,马球场的青草一片绿油油的,球场上依然有人策马奔腾了。
刘雅箐要了两匹马,又取了球来,递给李蘅:“活动活动手脚,等下一场咱们就上去。”
“好。”李蘅接过球杖,脚下动弹着,顺手从春妍手里接过一盏茶递给她。
刘雅箐接过去,站在一旁吃茶。
“去牵马来。”
林婳看到李蘅要上场,立刻吩咐了下去。
她盯着和刘雅箐有说有笑的李蘅,心底满是恨意。
李蘅今日让她丢尽了脸面,她会让李蘅付出代价的。
“蘅儿。”
李蘅正看着场中的情形,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她不由回头,有些惊讶:“明盛哥?”
儿郎生得白净,身姿清瘦,满身的书卷,瞧着便知道是个温润的儿郎。
是她在武安侯府时的邻居,也就是她的竹马陈明盛。
陈明盛是陈太傅的嫡长孙,书香世家。
当初,两家曾提过,两个孩子年纪相仿,陈明盛家境虽然不如兴国公府,但也可算是翘楚了。
若是能做门亲事,倒也是极好的。
李蘅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只觉得陈明盛很好,光风霁月,谦谦君子。
陈明盛对她也是无可挑剔的,什么都让着她纵着她。
两人虽然没有捅破窗户纸,但隐约都有那个意思。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议亲,李蘅的身份就变了,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蘅嫁给赵昱之后,陈明盛很快也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
两人后来再也没见过面。
她只知道,陈明盛如今在翰林院,当个编修。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依稀记得,倒是听祖母提起过几次,说陈明盛登门找她来着,她没有见他。她这个人,性子干脆,当断必断。
刘雅箐看到陈明盛,皱起眉头道:“你来做什么?你一个有妇之夫,做什么喊我们蘅儿这么亲热?想坏我们蘅儿的名声?”
她和李蘅一起长大,自然认得陈明盛。她当初还看好过陈明盛和李蘅呢。谁知道李蘅身世的事情一出,陈明盛就再也没有提过亲事的事。
算她当初看走了眼。
刘雅箐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觉得陈明盛就是个拜高踩低的,打心底里对他不喜。
陈明盛被刘雅箐这样一说,顿时有些窘迫。
“别这样。”李蘅推了推刘雅箐,转而笑对着陈明盛:“明盛哥,长公主和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对了,嫂子呢?”
赵昱一路缓步走过来,正瞧见李蘅扬着白净的脸,笑吟吟地和一个面貌俊秀的儿郎说话。
儿郎低着头,笑得文雅。
夏末,园子里一片葱郁,景致极好。远远看着,两人就好像一幅画一般。
赵昱乌浓狭长的眸子一下凌厉起来,负在身后的手也捏得响了一声。
“昱哥哥。”
林婳正听几个贵女议论李蘅和陈明盛之前差点做亲的事呢,瞧见赵昱来了,提着裙摆走上前去。
赵昱不曾理会她,只是望着不远处的李蘅二人。
“那个是我家隔壁府上的陈明盛,我听说,他和李蘅是青梅竹马,当初还险些成亲呢。
不过我听说,陈明盛已经成亲了,李蘅和他这样亲热,不会是起了什么心思吧……”
她含笑说着,装作是同赵昱闲话家长的样子,眼神落在李蘅身上,心中暗恨。
李蘅害她丢人,她败坏败坏李蘅的名声,也是天经地义。
“李蘅不是那样的人。”
赵昱淡淡回了她一句,往边上让了两步。
林婳感受到他的嫌弃,心中委屈。
她这样洁身自好,赵昱却看不到,反而看着那个不守妇道,和男人有说有笑的李蘅?
她心中的愤恨和不满更甚。
那一边,陈明盛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李蘅:“我和你嫂子都商量过了,我们拿你当妹妹。
你如今回了梁国公府,上面有老祖母,下面又有一个弟弟,过日子不容易。这个你拿着,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来和我们说。”
他眼神坦荡的望着李蘅。
当初,他是很坚定的想娶李蘅,可家里坚决不同意。
他又是嫡长孙,自己全然做不得主。
世家大族的子女婚配,几乎不考虑儿女情长。
那时候,李蘅回了梁国公府,他祖父认为,梁国公府没有结交的必要,当即便否了他和李蘅议亲的事。
如今,他与妻子还算融洽,只拿李蘅当妹妹一般,见李蘅不容易,便商量着伸把手。
“不用了,明盛哥的心意我心领了。”李蘅乌眸弯起,眸色潋滟:“我如今,手头不紧,和离的时候武安侯没有亏待我。”
“拿着。”陈明盛硬将银票塞给她:“哪有人嫌银子多的?”
他也是心里愧疚,觉得对不起李蘅,想着要弥补她。
“我真的不用。”李蘅躲开了,牵过马儿:“我等会儿要上场了,不跟你说了。”
陈明盛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李蘅又转头望他:“明盛哥,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需要你关心,好好照顾嫂子。”
她说着朝陈明盛嫣然一笑。
当初陈明盛丢下她,虽说有诸多的不得已,但他也不曾真正的为娶她而努力过。
如今倒想拿着银子来弥补她。
可曾想过他妻子的感受?
陈明盛说和妻子商量过,才给她拿的银子,她便想到了之前的自己。
倘若是自己,她和赵昱还没有和离的时候,赵昱说要去一笔银子,去给哪位不容易的女子。
她也是会点头的。贤妻本当如此嘛,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而且还要豁达大度。
陈明盛的妻子点头,也不过是被“贤妻”的名头压着罢了。
这世道,为何一定要将女子养成男子的附属?
倘若陈明盛的妻子和陈明盛一样,反过来让他出一笔银子,说去帮助自己之前的竹马,只怕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她想了半晌,得出结论,所以这世道对于女子来说根本就毫无公平可言。
她承认陈明盛是一个好人,但他和赵昱一样,肯定不是什么好夫君。
不过也不稀奇,这满上京的儿郎,想要挑出一个真正会体谅妻子的来,只怕也不容易。
“陈明盛是有妇之夫,你与他往来,该留意分寸。
免得遭人非议。”
李蘅偏头看他,才发现赵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
赵昱见她看过来,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李蘅是他的妻子,他提醒李蘅是应当的。
李蘅含笑的面盘瞬间阴沉下去,如画的眉目染上了点点不屑,抬起下巴撇了撇唇:“关你什么事?”
之前有多温顺,现在就有多嚣张。
“你……”赵昱叫她一句话堵得怔在当场。
李蘅牵着马儿,扬长而去。
“上马啊!”
刘雅箐骑在马上,手持球杖,催着马儿能走到李蘅面前,笑着催促她。
“好。”
李蘅踩在马鞍上,纤细修长的腿抬起,干脆利落的跨坐上去,高高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摆动,手持球球杖,英姿飒爽。
赵昱又一次失神了。
李蘅身上,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三年夫妻,到如今他才知道,李蘅会骑马,会打马球,而且看姿态和动作,应当打的还不错。
此刻的李蘅,神采飞扬,整个人好像散发着光芒一样,夺走了场上所有人的光彩。
刘雅箐将马儿驱到李蘅身边,两匹马并辔而立。她小声道:“蘅儿,林婳也上场了。我之前从来没有看她打过马球,她是不是看你上来,才跟着上来的?”
她总觉得林婳鬼鬼祟祟的,不安好心。
“随她。”李蘅不以为意。
区区一个林婳,她还不放在眼里。
她虽然很久不打马球,但从小练就的本事,早就刻进骨子里了。
林婳从前是没有学过马球的,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不是。”刘雅箐笑着道:“我的意思是,你当心一些。她瘦得跟个小鸡儿似的,可别是想上来讹你。
到时候磕着碰着的,可不好讲话。”
李蘅闻言转头看她,清澈的桃花眸睁大了:“你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我离她远一些。”
李蘅记得,姚氏当初也爱教她一些勾心斗角的技巧,可惜她不爱算计别人,多数时候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林婳虽然长在梁国公府,可骨子里却像极了姚氏,确实能做出这样的事。
“开始了!”
刘雅箐喊了一声。
“驾!”
李蘅两腿夹着马肚子,催着马儿追着鞠球跑起来。
刘雅箐和几个贵女打了赌,对面四个人,她们这边只有两个人。
但她坚信自己和李蘅的球技高超,定然能赢她们四个。
马球场占地不小,六个人骑着马在上面奔驰,也不显得拥挤。
六个人当中有五个人在专心打球,只有一个林婳,催着马儿在一旁跟着转,眼神只盯着李蘅。
她在寻找机会。
终于,她和李蘅接近了,她悄悄将脚拿出了马鞍的蹬子,只用脚后跟踩着。
她打算假装失足掉下马,用手里的球杖,给李蘅来一下。
这球杖的头子,都是铁做的,这样比较耐磨。
来一下,李蘅倒是不至于死,但见血肯定是要见的。
不伤李蘅一下,她难解心头那口恶气。
就是这一刻!
林婳一手握着缰绳,倾过身子,假意往下掉,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球杖很自然的举起,对着李蘅的后脑勺打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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