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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1☪ 花开元自要春风

    尴尬无声地蔓延, 几个陪赌之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他们在本能的驱使下,像蛇一样朝着门口飞快挪过去,生怕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朱厚照默了默:“你怎么来了……你……”

    他头皮隐隐发麻, 立下豪言壮语, 信誓旦旦说要养家,结果跑到这里来赌博, 怎么看都不靠谱。

    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常季椿又迈着小碎步奔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嫦娥执桂图》送了回去。市面上流传的李越墨宝,比唐伯虎的还少,这幅画如能让它真正的作者落款盖印, 价值更是不可估量。只是,钱虽好, 也要有命花才是。常季椿期期艾艾道:“是我等冒犯了,如今完璧归赵,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朱厚照愕然抬头:“这是你画的?!”难怪,他就说,哪来的高手。要是往日,他或许还能想到, 可今日心情烦闷,哪有空思量这些。

    月池道:“是我又如何?”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 接着在常季椿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远去。一入暂居的那所小宅院,关上了三道房门后,月池的火气便再也压不住了。

    她道:“亏你干得出来!你还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九五之尊, 主一国社稷, 你跑去聚赌?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个时候,气势千万不能弱。朱厚照理直气壮:“我有没有读书,难道你不知道吗?”

    月池:“……”

    他立刻反攻:“还说我。你还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二甲传胪,内阁次辅,你跑去造假?”

    月池道:“造假又怎么样,我借我自己师父的名头,总比某些人好,连这种谎都能掰出来。”

    不说则已,一说他更加坦然。朱厚照道:“我怎么了,我借我夫人的名头,不比你那个更名正言顺?”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又来了,说不过就开始耍赖。

    月池施施然坐下:“你若是做些好事,借借名头也无妨,可这种事,还是扯你那些叔伯兄弟的虎皮更贴切。”

    朱厚照坐到她身侧,他道:“他们的虎皮,哪有你的威风。”

    一言既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内阁次辅,功勋卓著,誉满寰中,名高海内,哪怕是亲王、郡王见她也不敢造次。榆次常氏也算是望族,出了不少读书人,可他只是拿出她的私印而已,就能唬得这上上下下的人不敢动弹。她早就不是过去的她了……

    月池的声音含着笑意:“所以,这就是你为了借我的虎皮,所做出的努力吗?”

    朱厚照亦笑:“错了,就当是朱寿在新年送你的贺礼。你要当是李寿也行。这几天开心吗?”

    “开心。”这是无法否认的,她在无数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总会幻想这样的时候,天下大治,海晏河清,她不用再背负血泪的枷锁,可以真正融入时代,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时代限制了朱厚照的想象力,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限制了他对细节的掌控力,他曾说自己宁愿做个傻子,月池有时也会遗憾,她为什么不是个傻子。就像楚门一样,她总是要发现谬误,总是要打破虚幻。

    她又一次展颜:“可朱寿不会送我这样的礼物。他会为我建造宫苑,尽仿江南美景,可他绝不会在风起云涌之际,纡尊降贵,白龙鱼服,甘冒性命之威,和我来到民间。只有皇上,会这么做。”

    朱厚照面上笑意沉寂了一瞬,很快又鲜活起来:“那你觉得,皇上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月池失笑:“天心难测,我等凡人岂敢揣度,总不会是害怕了吧。”

    洪武爷时,废丞相,设六部,臣权削弱,君权拔高。可后继之君远无马上皇帝日理万机的精力,不得不倚重内阁,权柄下移,阁权日重,宦官势大。在宣宗爷时,局面尚为可控,可到了“空前绝后”的英宗爷这里,土木堡一役导致武将勋贵精锐断层,文官势大已成不可逆转之势。这导致,正德爷在做太子时就已备受掣肘,毕生心愿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集权。

    在这条集权之路上,朱厚照走得远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要远,直逼太/祖太宗。可他似乎从未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为什么能走这么远。他的精明果毅、手段高超固然重要,可这并非决定性的因素。真正的关键在于,重文轻武、极为粗疏的行政方式,空谈成风、实干难行的文风学风,到了帝国中期,已经引起大量问题。北方鞑靼,南方的倭寇,连年的天灾,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再不改变就要难以为继了,这才是那些有识之士愿意让步的原因。他们“仁以为己任”的志向和与孝宗爷的情谊,让他们甘愿辅佐,只求重归明君贤臣的理想局面。然而,李东阳先生只怕也无法料到今日,只要退了一步,后续便再不可控。本就处于高位的皇权,在掌握了军权之后,就更难制约。他已经不满足于三堂共治,他要一家独大。权力不受制约,必然导致滥用。于公于私,这些儒家的门徒,都需将皇权再次关回道德和舆论的笼子里。

    君臣之间的矛盾,本不会那么快暴露出来。心学与理学间的论战,至少需要数十年才能尘埃落定。有道是事缓则圆,如果能有人从中调和,慢慢让世人看到科技的力量,逐步同化儒生,或许真能逐步实现朱厚照的心愿。利维坦降临人间。作为利维坦的主人,他真能同时站在道德和科技的制高点上,俯瞰众生。

    可事实却是,在科技创新尚处于恢复期时,心学就被改造,从此扶摇直上,势如破竹,要将理学打入尘埃。矛盾被彻底激化,被逼到绝路的理学家们,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在听到“害怕”二字时,朱厚照的神色终于沉了下去,他道:“你是故意的。”

    月池很是无辜:“我并未违背我们的承诺,从头至尾,毫无隐瞒。能走到这一步,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个彻底的阳谋。朱厚照在让心学登上大经筵前,难道不知道这又会引起一场惊涛骇浪吗?他心如明镜,可还是选择铤而走险,他含着金汤匙出生,能打动他的东西少之又少,然而,无上的权力就意味着无上的诱惑。他放不下这一切,就跟月池放不下她的执念一样。

    而老刘,他早已人老成精,他难道不知道道统更替,势必会血雨腥风吗?他也知道,可他太像活出个人样了。宦官是皇权的附庸,只有当皇权扩张时,他们才能跟着扩张。在道统更替时,朱厚照势必会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这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再恢复镇守中官,让宦官去地方做他的耳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一次,刘瑾很清楚他再也等不到下一次。所以,他选择装聋作哑,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疯狂一把。

    至于锦衣卫和那些附庸于朱厚照的低位官僚,他们知道接下来必有大战,可他们非但不惧,反而是满心期待。他们太想往上爬了,可位置不空出来,他们能往哪里去呢,所以,杀起来吧,死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知道,面前是悬崖峭壁,可所有人都选择快马加鞭,指望飞跃天堑,直达通途。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特别是,当她也选择袖手旁观的时候。

    谁都想不到,心学推广的第一击就是来自于它的创始人,王守仁先生及其门生弟子不再讲学,他们虽还没有公开反对,可批判“天子以天下为家”的言论,早就在广东书院中闹得沸沸扬扬。心学弘扬的前沿阵地,立刻变成了反戈一击的主阵地。

    接着,就是广大理学家的反对,奏疏像山一样,要将通政司压垮,没有人敢指责朱厚照,他们把矛头对准了顾鼎臣。他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挖了出来,甚至给他罗织了几项罪状。大臣们要求皇上立刻处死这个妖言惑众之人。

    朱厚照要是肯听,也就不是他了,他力保顾鼎臣,并且开始大肆宣扬心学,连蒙书都增添了心学的内容。理学学者在痛苦之后,陷入绝望,终于铤而走险。

    在年前,顾鼎臣就遭受刺杀,生死不知。桂林官学中学子,甚至公然将朝廷派去教授心学的先生赶出学堂。南方许多老学究在衙门门口绝食抗议。这些消息被神通广大的皇爷暂时封锁,但是到底还是漏出了风声。除了月池之外,其他二品及以上大员,多番联名上奏,朱厚照均置之不理。脾气急躁如刘健,干脆递了辞呈,可朱厚照仍然留中不发。刘健一怒之下,索性闭门不出。有这位三朝元老带头,朝堂之上递辞呈,乞骸骨的人越来越多。

    朝堂的问题,至少还可控,毕竟谁无骨肉亲族之累,而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读书人,还有一批工匠正在摩拳擦掌等着呢。民间的问题,才是真正叫人头疼的。

    官员的精力都放在心学、理学之争上,有心思、有能力管经济的人变得越来少。海外源源不断的财富,反倒成为了负累。在沿海,他耗费了大量军费,却导致地方豪族势力的再度膨胀,官商勾结日益加剧。在内陆,文官、武将和豪族三家分肥都尚未扯清楚,这下又空降了宦官。急于想立稳脚跟的宦官,迫切采取各种手段,做出政绩,稳固地位。可惜,他们太过贪婪,又太过急切,不敢直接对上地头蛇,便向小民伸出魔爪。最后的结果就是,小民联合告上刑部。如果不是对李越还有信任,他们恐怕就要直接起义了。

    直到这时,朱厚照才从愤怒中惊醒,底层的稳固是他最后的王牌,这点决计不能动摇。他的心中终于升起了畏惧,大船正驶向一片全新的海域,可掌舵的人却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只要一有风浪,等待他们就是船毁人亡!

    是以,在听到月池说,这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后,他已是忍无可忍。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没有负你!”

    月池摊手,她难掩讥诮:“可我会这么做,正是因为太爱你了啊。”

    她在他唇边落下一吻:“我正像你爱我一样爱你,这下你可以依靠的,又只有我了。你不是一直想这样。”

    这是他逼走方氏和时氏,对她说的话,如今原封不动地被还了回来。朱厚照都被她气笑了,他半晌方道:“你看看这天下,我不是正在如你所愿吗?”

    月池笑得眉眼弯弯:“这么说,你这些日子,都是在讨好我罗?”

    朱厚照已经彻底不要脸了:“怎样,还看得舒心吗?”

    月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可不是你,你忘了,我有前世,我不缺亲朋故旧,更不缺情人。这一套以情动人,我对你使,是一使一个准,可你对我用,就不够看了。”

    这又触到他的逆鳞了。她望着他此刻的神色,笑得流出了眼泪:“遥想当年大漠风沙,今日方有扬眉吐气之感。”

    “现在就两条路,要么我们一起破罐子破摔,要么就拿点实在的东西来。你知道的,你能倚仗放心的,也只剩下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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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2☪ 纵有狂风拔地起

    ◎换个皇帝或许会容易得多。◎

    朱厚照从来没指望仅凭情分, 就能将李越拉回来。他待她的情意更深更真,可在宣府时,他还是选择放手。而她的心本就硬如磐石, 就更加不会感情用事。他之所以带她游遍村落与街市, 就是要让她亲眼看看,只有在他的治下, 她的政治理想才有成真之日。他不同于那些昏官庸官,他目光远大,富有四海。只要能稳固统治,他不介意继续施舍,这才是他期盼能打动李越之物。可现下看来, 有人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朱厚照一哂:“非是我吝啬,只是宗女放足, 已经引得物议沸腾。这样,就以科考之制在京广选女官,如何?”

    过去,他像对待刀剑一样掌控她,可现在,他不得不像对待敌人一样重视她。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在危机关头,他可以毫不犹豫替她挡剑, 可只有利益才能逼他让步至此。他落入她的圈套之中,他走向了一条收益巨大, 但动荡不安的道路。他并不后悔,因为就算再来一百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但他绝对不会这样急切。事已至此, 他只能一面稳定局面, 一面一条道走到黑。可他不能亲自下场,他必须高居云端,表面上置身事外,这样不论谁胜谁败,都不会动摇他的统治,万不得已时,他甚至还可以弃卒保帅。

    谁能来替他弹压各方呢?摆在他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刘瑾,一个是李越。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女人,法理上致命的性别缺陷,在此时却成为最核心的选择理由。一个是他身边积年的老仆,既忠诚又贪婪,既野心勃勃又畏首畏尾。而另一个是他挚爱之人,既心软又心狠,既能替他披荆斩棘,也能随时倒戈一击。

    按理说,宦官更易掌控,但宦官执政只会让士林的攻讦更加猛烈,等于火上浇油。而不论是身份、才智,人脉还是声望,李越都要高明得多,也合适得多。这下,不论哪个层面,她都是他的唯一了。

    朱厚照洞若观火,如果他要用李越,就必须要像攻克敌军一样,攻破她的心房,就像她曾经对他所做的一样。他得向一个女人让步、低头,但奇怪的是,好胜如他,却不觉得羞耻。那毕竟是李越,强大的对手,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值得尊敬。

    正因如此,他提出了女官的选拔这个筹码。他笃定月池无法拒绝,女官的任命一旦制度化、规范化、规模化,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这意味着,女官将正式走向前朝,走向正统。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吗?女扮男装始终是她不得已的选择,她深受枷锁桎梏,所以日思夜想期盼打破枷锁。

    然而,月池又一次让他吃惊了。她一怔之后,却断然拒绝。她道:“何须劳您费心呢,待时机合适时,我亲笔写就票拟不就好了?”

    执掌票拟,是要做内阁首辅。她不再需要施舍式的让步,她已经可以自己做主。这个从江南小店里走出来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帝国的权力中心,终于将刀都架在他的脖颈上。

    朱厚照瞳孔微缩,禁不住拊掌大笑。他抱她坐在他的膝上,眼中藏着森然冷意:“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月池含笑点头:“未尝有一日忘却。”

    他们额头相抵,他又问她:“你猜,要是后人知道真相,会如何评说我们?

    月池挑挑眉:“要不,我们在你的帝陵里,也立一座无字碑?”

    千秋功过一抔土,古今都付笑谈中。

    他终于又一次笑开了。她是被逼疯的,可他的骨子里一直都有这种疯狂在,所以,他们才能走到今天。

    京中杨宅中,杨廷和正在练字。他所书的乃是楷书,字字皆锋势备全、雍容自如,恰如他为人一般端庄凝重,无一笔松懈,无一字不缜密。一篇书罢,他的额头亦已沁出汗珠。

    在一旁研墨的黄夫人,忙替他擦汗。杨廷和笑道:“有劳夫人。”

    他扶着腰,颤颤巍巍地坐下。黄夫人禁不住埋怨:“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轻重,还当自己是年轻的时候么。”

    杨廷和苦笑:“正因时日无多,所以才要力争朝夕。”

    黄夫人替他捶肩的动作一顿,她半晌方道:“可争了如何,不争又如何?”

    杨廷和一愣,黄夫人按住他的肩膀:“当年父亲将我许给你时,就对我说了,说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叫我恪守妇道,切莫叫你为儿女事忧心。这么多年了,我一心操持家务,从不过问外头的事。可是夫君,你到底已经不再年轻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孩子、孙子……”

    她素来爽朗宽和,可今日却忍不住哽咽。杨廷和转过身,去替她拭泪。他温言道:“今上做太子时,我便随侍东宫,这么多年,早已见惯风浪。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黄夫人道:“这么多年了,连我都知道那位是何秉性,你还要以卵击石吗?”

    杨廷和默了默:“君臣之义,不可轻易割舍。”他的凌云之志,更不可轻易割舍。

    明明一切都在走向好的方向。鞑靼称臣,倭寇远遁;纪纲具举,朝野肃然;宗室外戚,循规蹈矩;巨贾豪强,低眉唯唯;金银如山,良种济世,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这本该是一个中兴盛世!他们本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可这一切,都将毁于皇爷的贪婪。

    继夺权、分权后,皇上甚至要生生拔去士林的喉舌,将他们变作只知应声的跟屁虫。他要无法无天,唯我独尊,连舆论和道德的桎梏都要一一除去。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那些读书人。冲突一触即发,而身为内阁首辅的他,为了新政,为了稳定,既不能顺从上意打压同僚,又不能跟随义士联名上奏,就只能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压力如山一样砸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这个单弱的老者压垮。

    黄夫人道:“可你再这样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你还指望李越能从中转圜吗?他如果能做到,早就做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连他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杨廷和摇头:“他不是无能为力,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黄夫人依旧满腹疑虑,她还待再言,却听杨廷和惊喜道:“你看,玉兰已经开了。”

    黄夫人抬眼望去,秾丽的花瓣已经微微舒展,如同一片紫霞。杨廷和意味深长道:“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变好。”

    今年的第一次例朝,很快在春光中拉开帷幕。万岁于奉天殿升座,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分班侍立,按部奏事。因着近日内外大事接连发生,例朝的气氛已与过往大不相同。人人眼观鼻、鼻观心,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内阁的队伍里,依旧只有四个人。次辅谢迁看向月池:“你近日有和希贤再谈吗?”希贤是刘健的字。

    月池摇头:“谈也无益。”

    谢迁道:“可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他也是一个左右为难“媳妇”,事到如今只能两厢说和。

    月池只是微笑:“您别急,办法是急不来的,兴许船到桥头自然直呢。”

    什么船到桥头,这都要火烧眉毛了。谢迁还待再言,却听清脆的鞭响,皇上升座了。刹那间,文武官员齐齐跪下,本就十分肃穆的气氛,此刻更是彻底凝固。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袍角,只听得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走上丹墀。按照惯例,本该是文武依次奏事,可紧接着响起的却是刘瑾苍老的声音。

    他的声音既嘶哑又粗粝,就像是从地底传来一样:“有旨意。”

    怎么会一上来就颁旨。杨廷和平日虽以处变不惊自律,可此刻仍忍不住心如擂鼓。而这道圣旨中的内容,更是叫他瞠目。

    “……念杨廷和、刘健多年辛劳,特允还乡之愿……

    后面的话,杨廷和已经听不清了。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睁睁地看着那黄绫卷,落到他的手中,仿佛要把他的手心都烧出两个洞。

    他终于还是跪了下去,深深叩头:“天恩浩荡,臣杨廷和颤栗谢恩!”

    一道旨意过后,杨廷和和刘健便从权力巅峰上骤然跌落,而李越则更进一步,取而代之。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人人张口结舌,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杨廷和又一次看向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李越的眼中有同情,有怜悯,可独独没有惊诧和愧疚。他只是温言道:“听说巴蜀的桃花开得极好,您何不回去好好瞧瞧呢。”

    正德二十二年,年仅三十八岁的李越代杨廷和为内阁首辅,晋华盖殿大学士。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官职,这样升迁的速度,堪称旷古绝今。保持中立的杨廷和被拉下马,而一直支持心学的李越上位,皇帝已经天下展示出,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

    月池已是第四次送先生离开京都了。他们已是当世的佼佼者,初入这座古老的城池时,何尝不是怀揣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宏愿。可到头来,他们都走向了黯然的归途。

    白发苍苍的戴珊带着三个残疾的孙儿,步履蹒跚地归乡。他曾经刚正不阿,宁折不弯,可在信念一次次被摧毁后,也选择放弃一切,安享田园。

    睿智明达的李东阳坚韧如松柏,哪怕是病入膏肓时,他还在为促成随事考成而努力,可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看到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天子与臣子所求,本就截然不同。他明明看透这帝王心术,却仍选择为大明王朝吐丝作茧,至死方休。

    敦朴质直的闵珪是被她送走的。她要完成利益的交换,获得升迁的机会,就不得不挪开这一个个“绊脚石”。她先摧毁他的坚持,再强行把他遣送回乡。那时,她就应该意识到,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做这样的事。

    这次,她做得更狠,她将她的两个先生都撵回老家。刘健仍处于愤怒之中 ,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心为国,为何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更不明白,朱厚照为何要一意孤行,自掘坟墓。他念着先帝的名字,不由老泪纵横。

    而杨廷和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月池,他到头来只问了一句话:“你坐上了这个位置,可你该如何收场呢?”

    随着他们的贬斥,心学与理学的矛盾,君权与臣权的矛盾,都已经达到顶峰。这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帝国正在被撕裂,只有一方取得对另一方的绝对胜利,才能安稳下来,可难道还能把士林都杀光吗?

    月池只是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既然不可能将士林全部迭新,那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换个皇帝或许会容易得多,毕竟,现在宫中已有好几位预备嗣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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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3☪ 我亦乘风破万里

    ◎一个新的银矿和一个新的大洲!◎

    伴随着财富的膨胀, 小小的镇国府已盛不下朱厚照这尊大佛。自开关之日起,他就开始筹建园林。在月池去年生日前夕,这座名为“摩诃”的皇家园林终于在紧赶慢赶中完成了大半。

    “摩诃”一词, 乃是梵文音译, 内含三义,谓大、多、胜。此园既以“摩诃”为名, 当然非同凡响。摩诃园在原本的清漪园、静畅园和撷秀园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扩建,占地极广,尽揽四海胜景,既有金殿玉堂,又有幽轩短楹, 既有佛家寺院,又有西洋建筑, 光是有名有姓的景致就有五十处之多。此时,正值春光烂漫,杨玉和刘瑾一行人乘船而来,只见两岸碧桃开得正艳,灼灼如焚,晓风拂过,落红入水, 更显水之清渟。

    然而,面对如斯美景, 这些大权在握的能人却无半分闲趣。锦衣卫指挥使杨玉与副指挥使张允皆是疲态尽显,而执掌东厂的刘瑾,他变得更加矮小、佝偻。时间如刻刀一样, 在他的脸上划下越来越多的痕迹, 他的活力与生气仿佛也从这些“伤口 ”中慢慢地流走。张文冕搀扶着他, 两人一块步履蹒跚地入龙舟来。

    他们接皇爷的旨意到此见驾,可待入了舱内,又只见李越一人。她的面前早已备好了各色茶点,一见他们就和颜悦色道:“快,请坐。”

    杨玉等人连拍马屁的力气都要没了,只推辞了几下,就乖乖落座。他们见月池,是眉目清暎,神采毅然,而月池见他们却是颜色憔悴,如丧考妣。她不由一笑:“是我的疏忽,苦了你们了。”

    她不说犹可,一说杨玉更想骂人了,你还有脸提!要不是你,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要是没有两把刷子,他也不能在朱厚照身边做那么多年的狗腿子。早在得知皇爷有心正式变更道统,推心学、易理学时,杨玉就觉是否有些激进了。谁知,他还没劝上两句,刘瑾这个老王八蛋就开始鼓掌叫好。

    刘瑾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白银的流入,技术的发展,既是莫大的机会,也是莫大的挑战。如果朝廷不能把握驭富之权,掌握驭富之道,等来的只会是地方坐大,豪强四起。皇爷凭借对马六甲海峡的掌控,依靠发行银币和官营产业,彻底解决了财政困境,大大加强对民间的掌控。可陈腐的理学和死板的官制,却在制约官营产业进一步发展。人人都只想来分一杯羹,却没人来想怎么将这棵摇钱树,栽得更大更好。皇爷在此时发展心学,正是在扫除经济发展的阻碍,乃是顺大势而为!英明神武至极!

    杨玉又不是傻子,刘瑾打的主意,他清楚得很。不就是想借着皇爷的东风,再狠赚一笔好处吗?他当然也知道发展心学既是形势所逼,也是利益所向,但他想得是能不能缓一缓,不是说事缓则圆吗?皇爷一上来就打着“天子以天下为家”的旗号,把自己抬得这么高,那些士大夫要是能甘心就有鬼了,这不得把天都闹翻,还不如一点点地抬,一点点地试探他们的底线。

    刘瑾却摇头:“你未免太束手束脚了,一来多方辖制,谁敢轻举妄动;二来纵有一二不忿之人,他们有文坛领袖,我们就没有吗?”

    三堂共治来制约,李越和王守仁来攻心,这才是皇爷所设想的平稳过度道统的办法。可这个办法,刚一出炉就遭受重创。王守仁和李越先后罢工,通过论辩扩大心学影响的主意,直接宣告破产。皇爷是不缺笔杆子,可声名籍甚,无竞一时的还真是不多。许多摇摆不定的文人,一看连李越和王守仁都偃旗息鼓了,更是直接倒向理学一方。如此一来,逼得皇爷只能开始以势压人,以财揽人。

    这对宦官和锦衣卫来说,本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们的权柄得到空前的加强。地方上,镇守中官横空出世,再次加大对财源的把控,而在中央,锦衣卫开始四处巡视,罗织罪名,排除异己。被李越压制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能扬眉吐气一把,叫他们怎能不欢喜。

    杨玉当时还和张允一起笑李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为没她不行,就来拿乔。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有再多的智计又如何,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那段时日,他们简直走路都带风。锦衣卫如风一样在北京大街上驰骋,哪怕是六部的堂官都不敢与之争驰。而镇守中官终于作为地方建制扎根下去,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展拳脚。

    只是,事态却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乐观。如果还是在闭关锁国之时,高压和控制手段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用。可如今海关已开,局势不可避免受到外洋的牵动。仅凭东厂和锦衣卫,既无法真正稳定变化万千的局面,也无法彻底击溃此起彼伏的反对力量。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从此拉开了序幕。

    今天拉这波人下狱,明天就有另一拨人弹劾他和他党羽。今天打完了廷仗,午门外血肉横飞,明天又有另一拨人跪在外面请愿。到最后,大九卿已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弹劾不成就要全部请辞。杨玉从满怀斗志,到疲惫不堪,最后已是隐隐生畏。

    而地方的水,比中央还要浑。刘瑾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这样远的距离,如此复杂的势力,这么的短时间,他要把镇守中官这根钉子扎下去,还要取得显而易见的成就,这比登天还要难。可是他就像疯了一样,不顾张文冕的劝阻,一意孤行。他道:“我再也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了……我已是七十四岁,我不能到了入土前,还是只会趴在地上摇尾巴。”“……我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做不成的事,我们非但能做,还比他们做得都要好!”执念像火一样,在他的心头灼烧,让他手段越发激进。终于,镇守中官在地方闹出了大乱子。

    皇爷闻讯久久没有言语。刘瑾那时仍不肯死心,他道:“只是一点意外,求爷开恩,再给奴才一点儿时间,老奴必能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杨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跪在御座前期期艾艾道:“爷,要不咱们先退一步,暂时让他们得意几天……”

    皇爷的眼底一片幽深,他微笑道:“退一步,怎么退?拿你们的命去退?”

    皇权与臣权,内廷和外廷,争到了这一步,都已是被架了上去,没有各退一步,只有不死不休。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可这么说,咱们只能硬碰硬了?”他们是不怕硬碰硬,天底下谁能硬得过皇爷呢。可碰完之后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又该怎么收场?

    张文冕的声音陡然响起:“草民斗胆!”

    他不顾刘瑾的劝阻,抬起头来。岁月匆匆不饶人,这个白面书生也因连日的操劳,无心打理头顶的霜白。他道:“敢问李阁老,近日还好吗?”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皇爷扶额发笑:“她当然好,无事一身轻。”

    没人敢说话。杨玉想说,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样。她要是肯干事,之前早就出来了,何必等到今天,难不成您还要去求她不成。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皇爷道:“罢了,快到年关了,都出去松快松快吧。”

    不久后,杨玉就得到了皇爷带李越出京的消息。他和张允对视一眼,心里都掀起惊涛骇浪。张允忍不住道:“杨哥,爷这是真要求她出……”

    杨玉骂道:“闭嘴!”

    一语未尽,他自己都忍不住将手中的青玉如意打了个粉碎:“世上怎会有这种女人!”

    张允嘟囔道:“谁说不是呢,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旷古绝今了。只是,她真的能行吗?”

    杨玉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心学的革新,就是她做的。”

    这是绝密中的绝密。张允听罢已是魂飞天外,他这才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天子以天下为家’这个由头就是她给的。那她为什么……敢情这所有的乱子,都是从她那儿起。这全部都是她的局!她是故意设了个套子,让我们去钻啊!可她,她图什么啊。皇爷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杨玉呸道:“咱要是能弄明白,估计也离疯不远了!”

    他长叹一声,摩挲着扶手:“只盼人家是艺高人胆大,而不是人傻头又铁了。”

    锦衣卫和东厂就是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过完了这个年。不求李越能收拾残局,只求她能以声望背背书,大家说和说和,各退一步算了。谁知,她一上来比他们闹得还离谱,直接把内阁首辅都给抹没了。这他妈到底是说和,还是在拱火,她不是真的疯了吧。

    是以,龙舟之上,杨玉听到月池虚情假意的关爱,忍不住阴阳怪气:“哪儿的话,都是我们不争气,还得劳您百忙之中,出面斡旋。只是,您这一步取而代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些。”

    船外,鸟鸣啁啾,月池抿了一口茶:“有吗?”

    老刘颤颤巍巍开口道:“爬上去容易,坐稳却难。别忘了,您的本质是无法改变的。”女子永远是女子,她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掌权,地位始终建立在弥天大谎之上。

    月池叹息道:“就像你一样?”太监永远是太监,即便有机会,也无法挑大梁。

    刘瑾面上的血色在瞬息褪得干干净净。张文冕终于忍不住开口:“您是有意再完善心学?”

    月池一愣,她忍不住笑出来:“还能怎么完善?你们的主子要专/制,底下的人要分权。我能颠倒黑白一时,却不能指鹿为马一世。”

    这下,连张允都坐不住了:“那您的意思,是咱们还得继续斗下去?那佛朗机人怎么打,地方豪强又怎么办?”

    月池挑挑眉:“即便你们有意内耗,我也不忍坐视这大好局面,崩于内乱之中。”

    刘瑾无言以对。他人老成精,早在镇守中官第一次碰壁时,就意识到他已经落入陷阱。李越没把自己“阉”干净,所以被皇爷拿住把柄,不得不受制于人。而他,他已经被“阉”了那么多年了,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人抓住了软弱之处,一击即溃。这些日子,他始终在想,李越会如何看待他这不顾一切的疯狂,是笃定,还是讥诮。这么一个老太监,半只脚已经迈进土里了,居然还不肯认命,活该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今天,他终于见到了她了,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他最不想要的东西,那是深深的怜悯。她有什么资格可怜他,他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他们都不想认命,可那又怎么样呢?

    老刘幽幽一叹:“你盘不活这局。如你所说,冲突已经无法调和。你此时下场,也只会落得个两面不是人。”

    月池摊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刘瑾嗤笑一声:“你能拿什么去试?”

    月池言简意赅:“资源。”

    杨玉一头雾水:“什么资源?”

    刘瑾已经会意:“又是以财揽人,你以为我们没试过,这根本不顶用。”

    张文冕无奈:“都是饱学之士,谁会以长远之权换眼前之利。”

    月池不由莞尔:“那或许是,你们给得还不够多。”

    杨玉都被气笑了:“您这摩诃园,都快赶上紫禁城了。我们倒是想给,问题是从哪来呢。”

    月池拿出了一个旱罗盘和一张标绘清晰的海图:“当然是从新天地来。”

    杨玉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在赤道以南,在原本一望无际的的海上,却标注出一块崭新的陆地,上书了三个大字“大洋洲”。

    他的双手都忍不住颤动:“这……这是……这怎么可能?!”

    张文冕已是眼含热泪:“大洋洲……这是一个新的大洲?!除了五大洲,居然还有一个大洲!”

    月池颌首,她轻描淡写道:“不止如此。倭国大名大内义兴在去年三月开掘出地下的银矿脉。他们允诺献上开采后一半银矿,向大明求取精炼技术和帮助大内家独占银矿的支持。我同意了。有了银矿为保障,我们便不再需要向海外大规模吸纳白银,可以适度换些更宝贵的物资,比如更多的黄金、宝石、良种、技术和人才。”

    她每说一个字,眼前四个人的呼吸就沉重一分。一个新的银矿和一个新的大洲!张文冕勉强定了定神:“虽有海图指引,可远水解不了近渴……”

    月池摇了摇手中的旱罗盘:“船队近日就要返航了。听说,当地部族也很喜欢我们的商品,而他们本地则盛产白铜、黄金、珍珠、檀香木和海参。”

    众人皆是一窒,已是张口结舌。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不会以为,这几年我就躺在家里逗狗吧。”

    矛盾无法调和时,可以试着从外获取厚利,来化解内部的冲突。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会和财过不去呢?如果一部分财砸不动,那就再加上一个大洲和一个银矿。砸得多了,就能引起质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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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4☪ 从来系日乏长绳

    ◎我华夏泱泱大国,最不缺的便是能人。◎

    这惊喜太大、太突然了, 突然到众人都觉得如梦一般,只有深深的茫然,反而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喜悦。而茫然褪去之后, 就是怀疑。

    第一个发问的竟然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张允。他道:“敢问李阁老, 这么宝贵的海图,不知从何而来?”

    月池道:“自是先辈所留, 后人再完善。”

    杨玉故作诧异:“先辈?我们竟有这种有能为的先辈?”

    月池闲适一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华夏泱泱大国,最不缺的便是能人。汪大渊,字焕章,元时人,祖籍江西南昌, 于至顺元年首次出海,前后共花费九年时间, 周游两百多个国家,其中就有大洋洲。他所著的《岛夷志略》有两节详细记载了大洋洲的风土物产。【1】只可惜,世人知此书的寥寥无几,更从未深入研读,最后反倒让我捡了这个大便宜。”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至顺元年出海……那不是距今一百多年了。我华夏子民一百多年前就发现了新大洲,此事竟然还未宣扬开来?!”

    月池放下茶盏:“汪大渊虽登上大洋洲,却只当这是世界之南的一个大岛而已, 当然没有引起轰动。再加上海关既闭,谁还会关切外洋的境况。”

    张文冕与刘瑾对视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怀疑。汪大渊本人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大洲,那李越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她既敢将此人的名姓说得如此清楚, 想必是早已做足了功课, 倒不如换个方向再探。

    张文冕先拍了一句:“也唯有您这般博学多识、心细如发之人, 才能做到如此地步。只是,海上航行和大量运输又不一样……咱们的船也能经得起常年远洋的风浪吗?”

    月池失笑:“以前兴许不成了,但别忘了,经王先生策反后,在东南亚曾为佛朗机人做事的造船、冶金工人早就尽入彀中。佛朗机人可是在海上漂的大行家,吸纳他们的技术后,我们的船自然也是如虎添翼。”

    又圆回去了,谁不知道王守仁打退佛朗机人的第一步,就是先策反在东南亚的华裔匠人,后续又俘虏了好几艘大船。

    张文冕又道:“敢问李阁老,新大洲上,是何光景?”

    张文冕是想细细地问,总会有纰漏。但他想不到的是,哪个现代人没学过地理呢,更何况月池还不止一次去澳大利亚。真真假假掺和着来说,才最能唬人。张文冕不论怎么问,都未能找到一点儿纰漏,反而叫在座之人既为新大洲上的风物而惊异,更为月池口中遍地珠玉的繁华所心动。

    杨玉和张允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他们正当盛年,当然不能如老刘一样,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如是真的,竟是真的……那他们不就能脱困了,非但能脱困,还能更进一步,继续飞黄腾达!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撕碎了他们的妄想。

    刘瑾只问了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派人出海的,是在皇爷带你出京前,还是出京后。”

    月池的动作一滞,随即若无其事道:“这重要吗?”

    刘瑾呵呵一笑:“的确不重要。”

    寥寥数语,没头没尾,可这两个人却竟都像是了然于心了一般。

    张允一脸呆滞地看向杨玉。杨玉心中隐隐浮现不祥的噩兆,他的额头沁出汗珠,眼珠滴溜溜直转。为什么刘瑾会说,的确不重要呢?皇爷和李越是在去年年底才和解,船队不可能在此之后出海,那是船,又不会飞,怎么可能赶得回来。

    那要是船队是他们和解之前就被派出去……杨玉一凛,以皇爷的谨慎,不可能不埋钉子啊。据他所知,自那次宫中之事后,李越的师长、故交、还有那两个女人身边,都有至少三处暗哨,怎么错过那么大的事。可要是皇爷从头到尾都知道船队出海的事,又岂会遭李越拿捏呢?杨玉手心冷汗涔涔,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又在扯谎!

    能坐在这里的都不是泛泛之辈。杨玉都想出来了,张文冕只会比他更快。至于张允,他和杨玉共事多年,一看他的脸色,也知道这事有猫腻。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月池。月池不由莞尔:“不必这么看我,你们只要知道这消息是真的,也的确有大洋洲的货物不日抵港,不就好了。”

    她还说的理直气壮!杨玉已是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又被夺走希望的感觉太痛苦了。他忍气吞声道:“事已至此,我们早已是同坐一条船。您既然叫我们来,想必也是有几分信任。既然如此,何不坦诚些。”

    张允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您说出来,有什么问题,我们也能帮着圆一圆。”

    月池似笑非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新大洲是真的,到港的船队亦是真的。你们既如此聪敏,何不猜猜缘由呢。”

    还搁着嘴硬呢。杨玉实在没忍住,阴阳怪气道:“这么说,您是造出了仙舟不成。您要是非叫我们信,我们也没法子。只是不知您这样滑稽的说法,能否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这厢正在对峙。那厢,张文冕却看向刘瑾,刘瑾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督主也认可她说得是真话,以李越的作风,的确不屑在这样的事上撒谎。几个月的时间,从大洋另一端要运货物来,当然不可能。可要是并非直接从大洋洲运来,还能从何得来呢?

    张文冕身子一震,突然福至心灵,在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脱口而出:“是佛朗机人!”

    舱内陡然一静。杨玉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又扯到佛朗机人了。”

    张允问道:“你是说,佛朗机人也知道新大洲?”

    月池赞许道:“不愧是文冕啊。他们常在海上航行,早在十余年前就到过大洋洲的岛屿。【2】”

    张允道:“既然佛朗机人早已去过,为何我们的人没有截获情报呢?”

    船舱外霞蔚云蒸,月池的眼底却依旧一片幽深:“那时佛朗机人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富庶的东方,谁会在意这块荒岛呢?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新大洲。直到他们在东方踢到了铁板,才开始动其他的心思。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这些航海者怎么向资助他们的佛朗机王室交代。他们只能拼命想办法,继续往南航行,这才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

    月池摊手:“‘我们身为天/朝,焉能坐视蛮夷恃强凌弱呢,当然要出面主持公道。正因我们在南边绊住了佛朗机人的手脚,近日的侵袭才少了这么多。’这么说,怎么样?”

    张文冕等人已是毛骨悚然,此时唯有刘瑾敢开口,他望着月池,就像望着一只新奇的动物:“你怎么会做出这等事。连强盗,你都要与之为伍了吗?”

    狗屁合作贸易,主持公道。佛朗机人不是大明的对手,只能把目光转向南方,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而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大明,此刻亟待财物来弥合矛盾。

    李越正是抓住了这点,直接和佛朗机人议和通商,用本国的商品换取新大洲的财富。如此一来,一则海外战乱一少,自能节省大批军费开支,二则顺势拿出新大洲这么一块大饼,眼下的冲突就能可迎刃而解。至于为什么编出这么一套话来,想也知道,佛朗机人在大洋洲必是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中华文明礼仪之邦,如今竟沦落到与贼子共谋,同销赃物,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这才是她非得披上这一层遮羞布的原因。

    月池微笑:“谁会信呢。”

    刘瑾一哂:“也对,谁会和钱过不去呢。只要给得足够多,黑的就能变成白的,错的也能变成对的。”

    张文冕深吸一口气:“可要是有人,非要戳破这层窗户纸呢?”

    月池随手将手中的点心丢了出去,无数锦鲤霎时间涌到湖面上,争先恐后,狼吞虎咽。

    她的双眸依旧澄澈:“要么解决问题,要么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教你吗?”

    四个人心事重重地来了,又心事重重地走了。月池转入舱顶时,朱厚照正在解九连环。晶莹的玉环,在他手中解开又被合拢,周而复始,他却玩得聚精会神。

    月池坐在他身侧静静看了半晌:“好玩吗?”

    朱厚照动作一顿,漫不经心地答道:“好玩。你呢?”

    月池回忆适才刘瑾等人的神色,也笑了出来:“好玩,比你这个可要好玩多了。”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那你就好好玩,切莫乐极生悲,弄巧成拙。”

    月池凝视他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自然。这么多年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朱厚照:“……”放心,他可太放心了。

    新大洲的消息,不知何处传出,却很快闹得人尽皆知。董玘、康海等人匆匆来到杨慎家中,几人都是大眼瞪小眼。谁会想到,还能这样出牌。本来是以为是内部博弈,眼看东厂和锦衣卫都在接二连三地出纰漏,眼看就要兜不住了,谁知,居然还有这样的神来之笔,一下逆转乾坤。

    康海仍心存犹疑:“会不会为虚言……”

    杨慎摆摆手:“这不可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他们岂会如此。”

    董玘缄默片刻:“含章那边,可有消息吗?”

    提到月池,现场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杨慎望着空荡荡的府邸,眼眶隐隐发酸。

    卢雍迟疑道:“为何不开诚布公谈谈,这兴许是误会。毕竟上头有命,含章又能怎么样呢……”

    杨慎沉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过去的事,我无话可说,可将来,他总当尽直臣的本份。”

    【📢作者有话说】

    【1】人民日报《海丝传奇:他早200年发现大洋洲让世界掀起“中国热”》

    【2】1511年葡萄牙人发现新几内亚岛。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十二月事情太多了,一月放假会多码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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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5☪ 水去云回恨不胜

    ◎新上任的内阁首辅李越,就燃起了他的第二把火。◎

    然而, 杨慎的想头注定要落空。因为李越从来就不是被迫取代他父亲杨廷和的首辅之位,这一切甚至是她有意为之,多方谋划的结果。而在她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借新财源来侵蚀抵抗者的道心。

    在李越初登首辅之位时, 清流还持观望期待的态度。一下去了两位德高望重的阁老,就算是个棒槌也得掂量掂量。再者, 那可是李越,世人皆称颂他多谋善断、选贤举能,爱民如子。要不是他提出遴选制,在这里的近半数的青年官员尚不知在哪里蹉跎岁月。有这样的知遇之恩在,大家也不好一上来就喊打喊杀。他们期盼着, 素有贤名的李越,能够站出来引领圣上回到正道。只可惜, 事实注定叫他们大失所望。

    新大洲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各种各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舶来品被送入京都。美丽绝伦的极乐鸟皮,色泽瑰丽的珊瑚和硕大无比的鸟翼蝶等等。这些稀世之宝,充其量让人看个新鲜,毕竟仅是上位者赏玩之物,广大中下层之人都难以触及。真正改变政治格局的,仍是那些光彩耀目的金币和洁白如雪的银币。真金白银, 才是最能震慑人心的。

    杨慎接到赏赐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双手都在发颤:“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他的妻子黄夫人吓坏了,赶忙搀他坐下。可他连坐都不愿坐,一叠声地去叫管家出门打探。他神色灰败:“去探探看, 是因父亲的缘故……还是上下官员都有这么多厚赏?”

    黄夫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不由道:“我还以为是怎么了。”

    她瞥了一眼箱中的金光银光, 也大为惊叹,可毕竟腹有诗书,尚能自持:“想也是皇爷有意优容,要是人人都有这么多,再大的家业也吃不消。”

    杨慎却摇头,他喃喃道:“没那么简单,难怪、难怪皇爷敢做这样的事……”

    前任首辅家的管家身上必须有两把刷子。不多时,管家就探明了状况。这次的赏赐,完全根据考成和站位来发。兢兢业业,忠心事主的,连亲族在内,皆有厚赏;而言语逼人,多方上奏的,则连铜板都拿不到。只有杨廷和和刘健两位阁老是例外,不仅给他们本人厚赐,连他们的子嗣,都得到了加恩。

    杨慎听罢消息,抱住头蜷成一团。想也知道,金钱只是一个开始。掌控一个新大洲后,能归入政治分肥的资源变得更多,升迁的职位,广袤的土地,子女的前程,家族的富贵……

    宦海沉浮多年,杨慎再也不是那个愣头青了。他心如明镜,那么多人连番上奏。真正为了圣贤,为了公理的人寥寥无几。这些士大夫扯着冠冕堂皇的皮,实际就是不满天家独掌海外的财源,只肯让他们喝汤。

    东南沿海的官僚在开关后,还能继续靠官商勾结和走私来获利。可对广大内陆的官僚来说,野路子距离太远,要走实在是太艰难了,只有拿到独属文官的官营产业,他们才能安心。面对他们的渴求,皇爷不仅不退步,反而以心学再次抬高自己的地位,以宦官严密掌控地方。地方官绅发财之路不仅没有被拓宽,反而收紧了,这才是他们死咬不放的原因。

    在杨慎看来,这一次的君臣之争,势必以天家退步为结束。强龙难压地头蛇,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皇爷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无用武之地。只是,似乎不管是怎样糟糕的情形,总有人能替他力挽狂澜,兜住局面。一切的顽抗,都注定在利益面前被碾得粉碎。

    很快,新上任的内阁首辅李越,就燃起了他的第二把火。他提议朝廷实行项目制,设立专项基金,以项目形式解决央地财源分配不均的问题。各州县提出项目,来满足中央的政策要求。如能获得中央的审批,那州县就可获得大量的发展资源。

    消息一传扬开来,广大地方官僚喜不自胜,中央官员也摩拳擦掌。对中央官员而言,项目制越过层级,单管直下,一竿子插到底,实际是跳过了行省这一中间层,大大强化了中央政府的权威。六部的事权、财权得到进一步加强。这可是握在手里实打实的硬通货。对基层官吏而言,中央和行省的大员可以通过遴选来出头,可州县等官员要博出彩,就只能等着考成,可现在不一样了。在项目制下,一旦他们争取到了项目,通过了项目验收,那权力、政绩、钱财、资源、人脉,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吗?【1】

    之前那种紧张撕裂的气氛,顿时被一扫而空。大家都忙着讨论项目制施行,权责划分的问题,至于什么心学盲目抬高皇权,背离圣贤之语,本来就是为了夺权夺财找出的借口,现在需求既然已经在一定意义上满足了,谁还有空管这个?

    这一套组合拳,将以杨慎为代表的坚持道统的清流人士彻底打蒙了。杨慎在万般无奈之下,又去联络翰林院的同僚。可就连最耿直的董祀都回绝了他,他道:“皇爷或许有私心,可含章的确是为了公义。这些利国利民的项目一旦实行,乃是惠及臣民的仁政。”

    杨慎苦口婆心道:“可你想过没有,权柄无所制约,必定引起乱象,如今能以这般大手笔来施仁义,将来也能以这无上权威来施暴政。既然天子一心以天下为家,那为何不能以祖宗家法和圣贤之言自律呢?”

    “再者,仅是援助新大洲,打退佛朗机人,就能获得这般收益吗?”杨慎已疾言遽色,“我华夏乃文明礼仪之邦,亲仁善邻,协和万邦,如与强盗为伍,只怕死后都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董祀听得迟疑:“你是说,朝廷在和佛朗机人合作,可有证据吗?”

    杨慎一窒,直接的证据,显然是没有的。海关和军队都是皇权直属,又都是被喂饱了的,谁会傻到自砸饭碗。而他出身巴蜀,在当地又没有人脉。他半晌道:“佛朗机人久未犯边,必由缘由。这一切太顺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我已遣人去查探,一切自可明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所派出去的人,连京城都没出,就被截了下来。杨慎苦等数月后,只等到了歌颂大明驰援大洋洲的戏目出炉,响彻四方。明明已是夏天,他却冷汗涔涔。

    到头来,他也只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在书房中久久枯坐,外面传来小儿子的笑声。是的,他也终于做爹了。银铃般的声音如阳光一样洒落遍地,杨慎凝神听了许久许久,第二日他就上奏请求外放为官。朱厚照当即就准了。

    杨慎出京时,多年同窗好友都来相送,就连久不露面的李越,也来到长亭中。这也是杨廷和被夺职出京后,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两个同龄同年的好友,在看到对方时,却感觉无比陌生。

    到头来,竟是杨慎先开口。他目露怀念之色:“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他吟诵着诗经中的名篇,目不转睛地看向月池,“或许不是‘殊异乎公行’,而是我从头到尾都没看清过你。”

    月池也想起当年,她夸赞杨廷和父子乃“蓝田生玉,真不虚也”,可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这两块美玉都被她接连撵出权力的中心。他们看着很痛苦,很难过,那是信念被击溃的悲哀,没人比她更明了这种痛楚。可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心中却无任何波澜。

    她只是说:“人都是会变的。变下去,总比一潭死水要好。”

    杨慎不置可否:“我会到民间去看着你种下的根生长发芽,再来尝尝所结之果,究竟是苦还是甜。”

    “好啊。”月池真心实意道,“要是那时,我已经不在了,你就在祭奠时告诉我吧。”

    杨慎一愣,他道:“一言为定。”

    伴随着杨廷和、刘健的告老还乡,杨慎等人的主动请辞外放,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官反抗之行,终于以失败而告终。

    杨玉、刘瑾等人闻讯皆是感慨万千。有皇权为有力支撑,哪怕是根鸡毛,都能用来做令箭。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仅用政策调控,就能将险些撕裂帝国的政治风暴消弭于无形,不得不说是超世之才。

    张允道:“人家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这种办法都能想得出来?怪不得皇爷这么多年都情有独钟,要换做是我……”

    杨玉嘲讽道:“想得倒美,凭你也配?”

    张允:“……”

    眼见他还要争辩,杨玉摆摆手道:“少得意忘形了,事情还没有结束呢。”

    张允有些紧张:“怎么说?”

    杨玉压低声音:“别忘了,大洋洲的事……”与佛朗机人通商,总感觉是与虎谋皮,不得长久。

    张允却很是坦然:“这有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他看向摩诃园的方向:“一个不行,不还有另一个补上吗?要是他们俩都不成,那咱们不是更没能为了。”

    杨玉的忧心稍解:“说得也是。就盼爷能早点拿出对策来了。”

    摩诃园中,朱厚照正在苦思冥想。空旷的殿堂内,上百个宝石烛台上的巨烛正在熊熊燃烧,照得此地如同白昼。朱厚照独自坐在摇椅上,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幅宏伟的世界地图。这副地图,比太/祖时期的《大明混一图》更加清晰广阔,东起美洲,西达非洲,南括大洋,北至沙俄,各国的疆域、山脉、河流,乃至风土人情、自然资源等皆一目了然。

    月池进殿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灯火辉煌中,世界在他的脚下。她亦缓步向前,绿裙如烟,曳地生姿。朱厚照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正看见她在星星火光中,跨越世界向他走来。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月池反手握住他的手,一开口就破坏了所有的气氛:“怎么,愁得连觉都睡不着了?”

    朱厚照:“……”

    “有什么可愁的。”月池看着眼前的地图,声音轻柔地如梦一般,“他们不会发现的,没有清晰的海图,没有最新的旱罗盘,没有庞大的船队,他们连新大陆的边都摸不到。即便发现了一点端倪,谁又敢相信呢?”

    朱厚照冷嘲一声,他习惯性地替她捂手:“是啊,换作我,我也不敢信。”

    谁能想到,谁敢想到,所谓繁华新大洲,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大骗局。

    佛朗机人早在十余年前就来到了大洋洲的岛屿上,却迟迟没有把此地纳入殖民范围,不是因为当地原住民的顽抗,而是因实在无利可图。因为常年与外隔绝,这里还保持蛮荒时代的情状。地形复杂,林木茂密,野兽众多,土著人仍过着茹毛饮血、巢居穴处的生活,一些部落甚至还保留着食人的习俗!虽然传说当地有金矿,可这么广袤的土地,能从何挖起?从何探起?要是以远洋航行输送军队,从头开始拓荒,又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甚至还不如开发大明西部的土地来得划算务实。目前顶天了,就是找一些奇花异卉、珍奇异兽的标本回来看个新鲜。

    朱厚照甚至不用经过道德抉择,从一开始开发大洋洲,来弥合大明内部矛盾的路子,就根本走不通。

    月池道:“可我们需要这个噱头。若不是有新大洲,你的那些臣子们,又岂会望风而散。”

    朱厚照沉声道:“可维系这一噱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月池道:“通过出售军/火,休达已经与我们建交,你可由北非获得源源不断的黄金支持。而扶桑的新银矿,又会给我们提供不可胜数的白银。”

    朱厚照冷哼一声:“扶桑,不过弹丸之地,又能有多少矿藏。”

    月池正色道:“别小看这弹丸之地。或许有一日,就是这叫你看不起的蕞尔小邦给予我们迎头痛击呢?”

    朱厚照目露讶异之色:“……我早就想说,你似乎对扶桑格外在意。”

    月池避开他的视线:“防患于未然,总归是没错的。”

    朱厚照试探道:“你既如临大敌,为何从未提出过发兵。”

    月池叹道:“扶桑百姓何辜,他们并非是我们的仇敌,总不能因我的心病,再起无端战火。”

    这可糊弄不了他,朱厚照又问:“那又因何提议赐予大内家汉姓,派遣我们的人才,赠予我们的典籍?”

    月池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呢?说到底,占领土地,不过是一时之功。‘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

    寥寥数语,掷地有声。面对朱厚照稍显惊愕的神色,月池没有继续解释。

    她站起身来,长裙如水般散开:“现在的问题关键,不在金矿和银矿的供给上。一来徒有贵金属流入,却没有足够的资源与之匹配。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二来要继续维系您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只能进一步打压士大夫,要做到这一点,光靠项目制可还远远不够。”

    “三来,虽然以通商的由头暂时稳住了佛朗机人,可养虎为患,等于自取灭亡。”

    她每说一句,朱厚照的神色就沉下一分,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叫他向文官退步低头,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他权衡利弊后,仍决定放手一搏。

    月池调笑道:“要是当时没那么贪心就好了,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便是存心压迫士绅,而讨好下层民众【2】,在翻车之前,用好项目,分解抵抗,助力生产。”

    朱厚照皱眉:“你费尽心机,就只是为了这个?”

    月池道:“那不然呢?总不能是真挖坑来害你吧。”

    【📢作者有话说】

    【1】参考《县域项目制治理:理念与机制》

    【2】参考《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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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6☪ 二三星斗胸前落

    ◎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他们近日休息的地方名唤远香坞, 取周敦颐《爱莲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之意。远香坞位于湖心之上,四面环水, 仅靠小舟与外界相连。此时正值盛夏, 湖中红艳耀目,绿盖擎天。他们面朝荷风, 歇在软塌上,只觉凉爽宜人。

    月池正拥着丝被,睡得正熟。一旁毫无睡意的朱厚照听她均匀的呼吸声,神色更加凝重。这并非是他的错觉,当李越被戳破此生最大的秘密后, 反而变得更加坦然。她意识到,她的性别不会阻断她的上进之路, 披着文官皮的女子身份,既能成为更进一步的筹码,也能变成同归于尽的威胁。她因而重归冷静,运筹帷幄,以退为进,又一次逼得他进退维谷。

    先是示弱,降低他的警惕, 再抛出了“心学改良,抬高皇权”这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将他和他的亲信全部套了进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低头。接着,她成功拿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 再以新大洲为噱头, 以项目制为武器, 安定四方,加强权柄。没有阴诡,皆是阳谋,却环环相扣,把所有人都逼到她设定的位置。

    她坚称无意威胁他的统治,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底层百姓过好一些而已。抬高庶民的位置,也是为了帮他更好地制衡士绅罢了。这样话术,他已经听过一次。在开关前夕,她也劝过他扶植商贾,来压制士人。

    理性的一面告诉他,这的确是妥善的选择,可感性的那一面却在疯狂预警。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刻意识到,聪明与愚蠢,理智与疯狂,坚强与脆弱,极善与极恶,齐聚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他在她身上能看到人性至美的崇高,也能看到人性至恶的残忍,因而他喜欢和她过民间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身居名利场的李越,才是真正的李越。

    他的脾气越来越好得惊人,因为他心中有数,只有无能之人,才会靠发怒解决问题。他的怒火不会对现状带来任何积极影响,反而会让阿越又一次抓住机会,明白他已经无牌可打。朱厚照摩挲着月池的乌发,他们依然是最般配的恋人,也是彼此最大的敌手。

    这一局,是他贪心太过,操之过急,这才叫她占尽上风。可到了明天,他们两个人又要从头玩起。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他的作风。这次,鹿死谁手,尚是未知数。而他比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虽然排斥她的妄念,却仍积极吸纳她的智慧。并且,比起她有时读书人的天真,他永远是现实至上,只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上一次他能釜底抽薪占了马六甲,这一次他也同样能找到破局之道。他既要这水横无际涯,又要永做这万水之主。

    项目制一经推行,果然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效。一来,项目制充分调动了大明上下的积极性。考成法虽然也要求严格,赏赐丰厚,但官吏只有达到中央的要求,方能得到薪酬。基层的惰性的确被消除,可自身的积极性却并未被调动起来。可项目制不一样,它在加强中央权柄的同时,给予了基层较大的自主权。州县官员可以因地制宜提出让当地发展的项目,来争取中央的支持。权力、名望、升迁以及捞油水的机会……面对这样的好处,傻子才会不动弹。二来,项目制推动各地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推动官商民的进一步协作。治农官的建设为抵抗水旱灾害,保障果腹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加强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可月池的心愿显然不止于此。项目要落地、要实施,光靠衙门里的老爷和那几个差役可远远不够。老爷们势必分出利益,和民间协作,群策群力,共同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

    一时之间,各地的项目策划书如雪片一样涌向中央。月池翻阅这些策划书,都觉大开眼界。有提议发展本地酒业的;有致力于中药材种植,甚至还提出“粮药套种”之法的;有说发展肉鸡、肉羊养殖的;有说想尝试种果树……最让她惊诧的是,西部地方官僚联名上奏,希望朝廷能助力他们恢复陆上丝绸之路的繁华。

    以前有碍于鞑靼和瓦剌,才硬生生断了这一条财路,现下边患既解,当然要把这条财路找回来。

    陆上丝绸之路大致有三个方向,一条是西汉张骞开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丝绸之路”,即内地至河西走廊、天山南北、中亚、西亚然后延伸到非洲和欧洲的重要商道;一条是有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进入中亚的“草原丝绸之路”。还有一条则是由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岖的“西南丝绸之路”。【1】

    这些内陆官员,显然是眼馋东南很久了,在策划中不仅附上了大致的地图,甚至还做出了初步的预算,当然更多的篇幅是将恢复陆上丝绸之路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

    月池看罢之后,久久不能平复。桎梏一旦被打开,就再无人能锁住智慧的火种。越来越多的人从僵化的机制中挣脱出来,更好地看到世界,改变世界。但她却没有立即批准陆上通商的大项目。一来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的关系,又一次陷入微妙期。二来这笔投资可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一不留神就会玩脱。她是想在内阁首辅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可不是在此刻,更不是用如此拙劣的手法。

    经过廷议讨论,第一拨批准实施都是小而美的规划。而大规模的策划均被指出若干疏漏,要求再斟酌修改。此刻,朝野上下就明白了,这笔银子也不是好拿的。小项目是试点,也是敲门砖。要是连小事都做不好,朝廷又岂会放心托付大事呢?

    不论是出于为民造福,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想头,各个项目在中西部遍地开花。新的技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时,再提升上林苑监、工部与鸿胪寺的地位,选拔匠人为吏员,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政治系统、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都在发生变化。已经十分稳固的农业基石,将一批劳动力从土地上解脱出来。而庞大的对外贸易则给商品经济插上飞翔的翅膀。士人阶层为了不眼睁睁看着财源从指缝溜走,选择随之改变,心学的诞生则为他们这种转变赋予正当性。社会精英的目光会从八股和逢迎中挪出来,转变为对实务和实技的关注。

    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占据至高点的皇权,要保障自己的收益,维系自己的掌控力,就必须要顺应形势,一来将核心技术和关键产业握在自己手中,二来通过讨好底层民众来压制士绅,可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一方面,在华/夏盘踞千年的士绅阶层不是软柿子,他们如今只是暂时因厚利安稳,可只要上头露出一点儿缝隙,他们就会乘势而上,群起而攻。另一方面,没人情愿被踩在脚底。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民众的生活得到改善,他们也自然而然会寻求更多的权利。而无论是哪一方,他们要想崛起,想居于主导地位,都需要更先进的技术、更有利的产业。政治、经济和文化,终于不再是三方内耗,而是互相鞭策着前行。

    已经打开的海关,不会再关上;已经开始的官营出口,东亚贸易圈不会再停止;已经转变从商的士绅,不会再收手;已经成为正统的心学,也拥有无数拥护者,他们会拼尽全力捍卫它的统治地位,就像过去捍卫理学一样。已经改善生活的小民,不会甘心贫寒。已经在发展的科技,也会迎来一波春天。

    走到今天的月池,蓦然回首,方觉华夏已经跳出了静态的循环,赶上了大航海时代。她虽然永远无法回去,可她已经看到了腾飞的希望,她所期盼的未来,正在朝她迈步走来。

    这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愿,是她留在这个异世不至于发疯的锚点,可当这一天眼看真的要到来时,她心中既没有喜悦,也没有释然,有的只是空虚和茫然。

    她看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看着他由张扬恣意的少年成长为英姿勃发的青年,再到如今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他依然喜欢游猎,头戴狐皮帽,身披翠云裘,千骑卷阳山。只是现在他所用的器物,早就由弓箭换成了新式的鸟铳。

    这是当世最先进的热武器,哪怕是最凶狠的豺狼虎豹,在枪/弹面前也毫无还击之力。于是,整座山都回荡着枪/声和哀嚎声,月池的口鼻充斥着血腥味。她僵硬地坐在营地,远处仍不断传来欢呼。

    随从们一面跟在朱厚照身后捡拾狐狸,一面发自内心地赞叹:“又打中了眼睛!狐性狡诈如此,皇爷尚能一击即中,真是神/枪手啊!”

    “今儿可是真是大丰收,就这么一天的收获,赶上过去半个月了!”

    “还不是爷厉害!”

    朱厚照笑骂道:“少来。带下去剥皮,伤着一点皮毛,唯你们是问。”

    这些积年的老手领命下去,很快就送来一张张完整的皮毛。他们非常细心,对着主子的一面皆无血迹,或光洁如雪,或漆黑如黑。可有些东西,并非是装作视而不见,就能不存在的。在这厚厚的皮毛之下,仍有粘连的血肉,在不远的地方,仍有虫豸在啃食残肢。

    鞑靼的尸骨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朱厚照仍在问她:“这白的不错,给你做一件斗篷怎么样?就以狐皮做里,大红羽纱当面。这鹿皮也好,给你做双靴子吧……”

    今日所打一座山的猎物,竟是全部用在她的身上,他在一件一件地给她安排起居之物。周围的随从皆眼观鼻,鼻观心,第一次见皇爷这般做派时,他们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这都多少年了,谁能不习惯了呢?

    可被众人艳羡,盛宠在身的人,却面无喜色。月池别过头去,干呕出声。随从惊得魂飞天外,忙跪下请罪。

    朱厚照摆摆手,皮毛即刻被带了下去,血腥味很快就被香气冲散。那是松枝的香气,混合着烤肉的味道,还有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

    侍立在月池身侧的宦官早已退避三舍。他坐到她身侧,周身热得惊人,他替她剥着橘子,明知故问:“不喜欢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样杀生,有伤天和。‘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朱厚照不以为意:“开春时让他们放些猛兽入山林不就是了,下次再去更远的山吧。”

    她意有所指道:“何须如此,只要您少来几次,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朱厚照嗤笑一声:“废话,那你怎么不叫老虎少吃点肉呢?”

    月池一时默然,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认输,怎么可能甘心束手就擒,那么这一次他的回击,又会来自何方呢?

    就如老刘所述,他们如今就像夫妻店一样,因为关系太过紧密,牵连实在太大 ,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不能下狠手把对方往死里整,可又因立场的不同,又得时时进行利益的分割与争夺。在有限的尺度内,是无穷无尽的博弈与防备。

    月池幽幽一叹,大局既然有利于她,那么她就要将这种局势真正巩固下来。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岁岁皆欢愉,年年皆胜意!

    谢谢大家的等待与陪伴,说真的,这篇文能写到今天,也大大超乎我的预料,但既然写到这里,我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完结。最后,再次谢谢大家!今天依然会随机掉落100个红包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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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7☪ 十万峰峦脚底青

    ◎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月池已经做到了内阁首辅, 因着项目制与考成法,她虽无宰辅之名,却有宰辅之实, 在行政领域已经能做到呼风唤雨, 一呼百应。但如若她还想更进一步,取而代之, 手里就必须要有兵权。可作为有明一代难得的马上皇帝,朱厚照在兵事上从未松懈。

    月池在九边埋下了张彩这个钉子,在广州又有时春为助力,以这二人为支点,培植自己的人马, 北边的平民将领正积极作为,南边的女将亦展露风采。然而, 在朱厚照精密的人事体制布局下,这些边境势力始终都是备受掣肘,无法真正威胁中央。在天子有兵权,有火器,军费充足,威望正盛的情况下,指望由地方反攻中央, 的确太过勉强,到头来还是只能寄希望于小规模的内廷政变。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和朱厚照常居摩诃园, 时不时白龙鱼服的原因。没有禁军的保护,慢慢降低锦衣卫的警惕,才有下手的机会。这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她有足够的耐心。

    白天, 他们依然和如琴瑟。人这一辈子, 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这样漫长的岁月,只会让熟悉变为深知,亲密更如胶漆。她和贞筠、时春相濡以沫的日子,似乎已经湮没在记忆的洪流中。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生活。

    他们有时候会扮成走商,有时会扮成游侠,有时还会装作牧民。他们会躺在如茵的草地上,遥望满天星斗,也会在山顶相拥而坐,等待着日出。当晓风拂过时,朱厚照就将她唤醒。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红日喷薄而出,将霞光洒遍山海,天地万物都沐浴在旭日朝晖中。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兴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快看,那有只狐狸!”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棕色的山间精灵在林木中偷偷地打量他们。这时的她,心中也是有惬意和欢喜的。

    然而,到了夜间,万籁俱寂时,尽管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适才的欢愉,他的躯干仍如蛇一样和她紧紧纠缠,过去的回忆却已像绳索一样将她从虚幻中拖出来。她忍不住思考,白天时行经的地方,哪里是可以下手的,是在他的饮食中下药,还是直接将他从山巅推下去呢?有时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人为什么能变成这样,感情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她就在这样的拉扯中活着,静静等到了那个一击必中的时机,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脆弱之时,反而等来了她自己的。

    那是一个平常的冬日。雪花落在晶莹的玻璃窗上,宛如情人夜半的私语。屋内温暖如春,水仙花开得正好,朱厚照好梦正酣。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吵闹声。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敲门:“不好了,大福大爷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地要出去。”

    月池陡然惊醒,她披衣起身。大福正在立在门外。它一直是一只乖巧的狗狗,从不会给任何人找麻烦。随着它的年纪增长,它活动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得时候越来越多。只有当月池来时,它才会起来摇摇尾巴。只是,月池的权柄日重,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又怎能把所有的目光投在一只狗身上。它撕扯下身上内造的皮毛小衣服,露出稀疏的毛发,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退想要去抱它的小太监。直到此刻,月池方惊觉,大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发酸,她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大福。”

    小狗的耳朵动了动了,它灵敏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它又一次朝她奔过来,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它不肯再跳进她的怀里,而是拉扯着她的衣裳,努力向外走去。

    月池心有所动,她换了衣裳,跟在它的身后。好几次,她想去抱它,可大福都不肯,它就这么一瘸一拐地穿过重重街道,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门前依旧整洁,没有一丝积雪。圆妞听到动静,打开了门,一见她们,便忍不住喜极而泣:“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大福,好大福!”

    大福舔舔圆妞的手,坚持向里走去。屋内的陈设仍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动,可住在这里的人,却早已不见了。大福在堂内走了一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它还不肯死心,开始用头去撞门。圆妞吓了一跳,她忙拦住大福:“这是怎么了?”

    月池却明白了,她推开了门,抱起了大福。这次,小狗没有拒绝,它依偎在月池的怀里,看着她推开家里所有的房门。一个人抱着一条狗,进入一个个空房间,去找两个明知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每当房门打开时,大福就高高地仰起头,可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后,它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次又一次,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到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后,失望就变成了绝望。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圆圆的眼中淌出来。它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月池抱着它,坐在以前的家里。她不断摩挲着它的毛发,替它挠着下巴:“好狗狗,好狗狗,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了……”

    大福定定地望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

    它只是一条小狗,它能做的只有爱和陪伴。当它终于坚持不下去,无法继续陪伴时,希望能带着它的主人回到能叫她心安的地方,找到能叫她心安的人。可惜,温暖已经失落在回忆里了。

    对不起,它要走了,对不起,又要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大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多么可笑啊,她又成了一个在世间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长空里,一只孤雁。【1】

    朱厚照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笨拙地安慰她。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一丝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不可能不恨他。

    可到了晚上,他们又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身边,那种灼人的热度又一次笼罩住了她。她听见他的声音既低且柔:“我已经叫人好好安葬大福。”

    月池没有作声。他继续道:“我现在就下旨,让方氏和时氏回来。”

    月池一愣,她转过身道:“不用了。”

    苍白的月光下,她的双眸如被水洗过一般。她抚触着他的脸颊:“那时,我是在气头上,所以才口不择言。”

    朱厚照按住她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可月池已经无意在听下去了,她掩住了他的嘴:“做吗?”

    朱厚照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她已经翻身压在他身上。她解开头发,青丝如瀑,披散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吻如初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融化。那条狗的死,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他沉湎于情/欲的海洋,他埋首在她的胸间,细细品味玉山高处的珊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则继续往上。他积极配合着,让她温柔地驾驭着他,快感在慢慢累积。可是,就在甘甜的洪水即将淹没他时,她又一次伸出手卡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刺激的玩法,他既抵触,又期待,即抵触着窒息的滋味,又期待她松开手后,伴随着新鲜空气一齐涌入的灭顶快感。可这一次,她没有松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扼住了他的咽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猛地发力,将她掀了下去。月池躺在锦被中,她眉眼犹带春色:“怎么不做了?”

    朱厚照的脊背发凉,他的身子还是热的,血却已经冷了。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第二天,他就加强了摩诃园的防卫,原本就是十分严密的防护,如今更是固若金汤。紧接着,他就召见刘瑾。

    老刘看着他的高领衣服,神色微妙,听完他的命令之后,更觉诡异。

    朱厚照要求调整与佛朗机人通商的商品。经过这么多年的情报收集,大明对泰西各国早就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大明所称的佛朗机,其实代指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西班牙,一个是葡萄牙。这两个弹丸小国,国土虽小,野心却大,通过大航海,不断扩张领地,掠夺财富。因为利益的争夺,两国之间更是势同水火。为了争夺新土地的纠纷,二十多年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实行仲裁,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线东新发现的土地属于葡萄牙,线西划归西班牙。

    朱厚照道:“务必与葡萄牙和西班牙都签订通商条约,现在我们只要两种商品,一是最新的军械,二是会制造军械的人。谁拿出的多,朕就和谁贸易。”

    “还有,去查清楚“教皇子午线”两侧的土地和独有的物产。”

    刘瑾一怔:“您是打算?”

    朱厚照眸色深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1】《哥德巴赫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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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8☪ 无情无尽却情多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朱厚照有时甚至在怀疑, 开关通商、发展技艺于他而言,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是获得了更丰富的财源, 更精进的技艺, 更强大的武器,更广袤的势力范围, 可他的臣民在这过程中也在不断壮大自我,一次又一次想要挣脱他费尽半生心力建造起的独尊秩序。

    全面开关之后,商贾势力乘势而起。阿越建议他扶持商贾,打压士人。不得不说,这个陷阱的确高明, 可却骗不了他。他太了解李越了,她既仰仗他的力量, 又十分忌惮他的壮大。她始终没和他站到一处,又岂会真正地帮助他。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1】这也是古人早已阐明的前车之鉴。即便再忌惮东南士族,他也不会饮鸩止渴,扶持商贾来做代言人。最后, 他选择釜底抽薪,把持马六甲, 以宦官来经营官营产业,垄断水力纺丝、多锭织机等技艺,消弭了底层的冲击。

    他这一步棋, 堪称神来之笔, 将士绅与商贾全部套住, 阿越筹谋多时的开关,也为他做了嫁衣裳。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海外白银的滚滚涌入,财权流失,儒生经商,各方为了争权夺利陷入乱斗。新的冲击来得更大、更汹涌。依靠革新和开放,登上至高宝座的他,迎来的不是乾纲独断,唯我独尊,反而是层出不穷的麻烦。臣下不安于现状,绞尽脑汁挑战他的地位,甚至闹到内乱的地步。

    他手下的太监们兜不住这局面,他也不想下放权柄给具备合法性的男性臣子,以至于不得不借口抬高女子的地位,来换得阿越的支持。她的智谋,果真独步天下。唯有她,才配与他并肩而立。她改革币制收回财权,亲自出面弹压各方,改革心学取代理学,在面对地方的剧烈反噬时,也能想到以项目制的手段,再次加强中央集权,激活技艺进一步发展。

    朱厚照很早就发现了垄断的弊端。凭借行政权柄和乡约的严密管控,官营产业有使不尽的徭役,他们可以尽情压榨,即便累死累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样一来,技艺的缺陷用人力来弥补,技艺本身反而失去发展的动力。再加上,没有竞争,一家独大,各地的官营产业不仅自己固步自封,还肆意侵夺民间产业,破坏民间市场。方氏经营丝纺场时,还研发出了多锭纺织之法,可到了织造局全面接手后,只在刚开始时,出现了一波技艺发展,之后便再也不见这种成倍提高生产的技艺突破。

    他明明知道这点,却没有采取措施,因为在他看来,稳定和控制比进步更加重要。他的财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自找麻烦。说到底,不管是过去闭关,还是现在开关,不管是过去遵循祖制,还是现在变法图强,他为得都只是自己一家天下而已。可阿越显然不这样想,这也是她力推项目制的原因。为了争取中央的支持,地方之间天然形成竞争关系,有竞争就会想发展,就会有新的活力。

    朱厚照起初认为推行项目制,是自己和李越的双赢。央地矛盾化解了,中央权柄加强,地方民生也改善。他和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随后,地方发展的影响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他在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度中长大,他怎么能想到,技艺的革新竟然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器物的迭代,甚至出现了连锁反应。棉纺工艺的改善,带来了织造、染布器物的进步,随之而来的就是麻纺织和毛纺织的全面革新,在缺水的西部还出现了畜力纺毛机;酿酒工艺的发展,带来了封装、蒸馏的进步;粮经作物的套种轮种,带来食物加工的发展;肉鸡肉羊的养殖,又带来沼气利用的发展,还在反哺粮经作物的种植。许多村落,已经开始以沼气照亮做饭。

    而为了抢运本地的商品,各地衙门千方百计去修桥铺路。为了保障道路的平整稳固,终于在和西方的交流中,他们得到了“罗马砂浆”和“罗马混凝土”的秘方。在几千年前,罗马人通过这两种工艺,建造了名垂后世的万神庙和堪称奇迹的供水工程。现如今,这一工艺来到华/夏本土。罗马秘方中的一味重要原料,是白榴火山的火山灰,这是大明找不到的,不过这也拦不住卯足了劲想往上爬的人。无数匠人为了官职和重赏,挖空心思去将秘方改良本土化。他们将各种各样易寻得的材料煅烧、调和,再与砂石加水搅拌,通过不断地试验,终于也为中华大地带来了平坦的道路,阿越欣喜地称之为水泥路。城镇的建设也因此焕然一新。房舍陡然拔高,康庄大道四通八达,朱厚照有时在街上行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而水泥路一出,东西方的交流变得更加便捷。大陆两端不同的技艺碰撞融合,涌出耀眼的火花。各行各业都在受影响,原本十天半个月才能产出的东西,现在几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就能产出。过去穷得只有年关才能吃肉的农民,现在能时不时打打牙祭。小商小贩笑得牙不见眼,士绅和巨贾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而看到这一切的朱厚照,心中的担忧却更浓。他以为,借助财权的分配和项目的把控,中央依然能够像过去一样垄断技艺,庶民的努力,只能化为专/制体系下的养料。民间无论再如何发展,都只能仰赖他的施舍。可现下,技艺迭代已经日新月异,他根本无法也无力去掌控。如果再任由民间这样生机勃勃下去……他不由忆起了他们争吵时,阿越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施以小恩小惠,只能弥合一时的矛盾。贪得无厌的臣下,不会因他的慈悲而止步。再不采取措施,这些他看不起的臣民,终有一日会爬到他的头上来!

    既然无法垄断所有的技艺,那就拣最核心关键的收归官营。他一方面有意识安排官营产业的膨胀,稳扎稳打,吞噬民间产业,再通过分肥,巩固自己的拥趸;另一方面他开始投入大量资金,致力于军工武器的发展,强化暴力机器。

    文官集团如今是上下齐心,力求堵死他的扩军之路。他可以强压,但是没必要。阿越让他看到了技艺发展的巨大作用,他当然也要用好这张王牌。一种新型武器的产生,比再招上千人都要顶用。

    大量资金的投入,东西方匠人的交流,成千上万人夜以继日的研发试验,果真带来了奇效。新式的鸟铳研发成功,射击精度大大提升,即便像他这样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人,也一下正中猎物的眼睛。

    他迫不及待地准备了一场秋猎,他一天就打下了上百只猎物,给阿越做了三件狐皮披风,皮毛浓密厚实,没有半点破损。她披着大红羽缎面白狐狸里的斗篷,立在雪中,可与红梅争艳。收到礼物的她,却没有喜色。那时,他就知道,她读懂了他的示威。她虽执掌内阁,权倾天下,也不能改变官僚剥削的本性,更不能插手到军队中来。她再智计百出又能如何,就像孙行者一样,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他的权柄借助垄断侵蚀和暴力镇压,会再次延展到民间,如藤蔓一般,绞杀一切反对力量。

    可这次示威的后果,超乎他的想象。他都有点感谢大福了,要不是它死在这个时候,阿越也不会崩溃,也就不会露馅了。然而,事到如今,拆伙和内讧都等于自寻死路。她已经是内阁首辅,门生无数了!他只能一面继续强化自身实力,一面寻机安抚她,毕竟现在还不到压服她的时候。她在藏,他也在藏。山巅之上,相拥而坐时,她五味陈杂,他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呢?可他还要将情感外露出来,消弭她的警惕。当她彻底相信他的爱时,就是她落败之机。

    在榻上险些死人之事发生后,他就加大了给她安神汤的剂量。她的身子骨实在太弱了,只需调整一两味药材,她就变得昏昏沉沉。他甚至不用找理由:“你就那么看重那条狗吗?”

    不过,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拖住她。他终于打出了王牌。一个三岁的孩子,被抱到了她的身边。那是一个温和文静的男孩,两只眼睛漆黑明亮,像水汪汪的葡萄。

    他抱着这个孩子,来到她的病床前,一声一声地教他叫爹和娘。这个他精心选出的宗室子孙,生得确有几分她的神韵,依偎在她身边时,竟然真有几分母子的样子。

    那一声清脆的娘出口之后,饶是朱厚照本人,看着都有几分恍惚,而铁石心肠如她,也终于落下泪来。

    他情不自禁地别过头去,再转过身时,已是神色如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作者有话说】

    【1】《论贵粟疏》

    【2】学习阅读后的个人愚见

    1.华夏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从历史的角度说,一来弱小的民族资产阶级承担不起反封建的任务;二来我们中华民族自古秉持“国虽大,好战必亡”的和平理念和“五方之民共天下,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包容心态,也不会像强盗一样去殖民掠夺。

    2.华夏不可能走君主立宪的道路。原因为何,这一章应该也写清楚了。

    3.传统社会停滞不前,是因为意/识/形/态系统,经济系统和政治系统构成的超稳定体系压制。如果一上来就来发展生产力,只会被这个体系绞杀,这也是月池为什么走这条路的原因。如果真有穿越者,她要保住性命,改变世界的关键应是人文社会科学知识。文科不是无用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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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9☪ 情到无多得尽么

    ◎等到我们都死了,他们就能进来了。◎

    孩子对他们来说, 都是一个陌生的命题。

    朱厚照印象中的孩子,就只有弟弟妹妹蜡黄的小脸和小猫似得哭声。而月池印象中的孩子,仍源于前世母亲的劝说。

    她身边不缺男人, 却始终不愿走进婚姻的殿堂, 更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头上的华发越来越多, 她终于忍不住道:“你想玩,不想结婚,不想受拘束,我都没说什么。没道理男人能多情,女人就不能享乐。可你, 总该有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否则, 等我们去后,谁来照顾你?妈妈还记得你小时候,又机灵又懂事……小孩子多可爱啊,你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吗?”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喜欢啊,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我自己。”

    面对母亲的无奈,她以玩笑相对:“再等等科技发展吧, 说不准日后男人也能生孩子呢?您放心,到了那个时候, 我也一样不缺愿为我生孩子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等到未来,反而回到了过去。她的男人不能生孩子, 却能轻易夺别人的孩子。孩子的父母非但不怨, 反而喜出望外。而她既不必受生育之苦, 也不用费教养之愁,一切都有下人包办。她要做的,就是沉浸式享受过家家给她带来的幸福。

    至于朱厚照,就是更是乐在其中了。第一天,他就安排给他们一家三口,做了成套的衣裳,雕琢成对的美玉。月池看得眼晕,她靠着软枕,定了定神道:“他才三岁,衣服当以细软为主,不必加金丝纹绣,更不要频繁给他换衣裳。”

    朱厚照道:“可这样才好看啊,你瞧瞧多可爱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细不可闻。

    第二天,他就又出新招,命豹房的人送来了狗、豹子和狐狸的幼崽。听着满屋的嘤嘤叫,月池:“……”

    朱厚照理直气壮:“小时候,他们怎么都不肯让我碰这些,如今我既做了父亲,自该叫他事事顺心。”月池深吸一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不让你碰,是觉小孩子肉嫩,轻易就能被伤呢?”

    第三天,沉浸在亢奋中的朱厚照终于决定做一些爹该做的事。因为就孩子的名字始终无法达成一致,月池翻阅字典,而朱厚照则开始造字。按照洪武爷的规矩,永乐爷这一脉的字辈应为:“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所以,这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字当为“载”,第三字当序土德。只是以土为偏旁的字,哪有那么多好听又寓意深刻的。皇爷于是大笔一挥,决定自己来造。月池看着这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字,只觉眼睛疼。虽说是在为元素周期表做贡献,但也不必这么折腾吧。她道:“大名可以慢慢琢磨,不若先取个小名,叫着再说。”

    这又是捅了马蜂窝了。皇爷开始左右为难,就他个人的审美来说,哪怕是个小名,也要不同凡响,可他在民间接触的人,都告诉他,需得取个贱名才好养活。那么,得到什么程度才够呢?

    于是,月池就听到,他在小声地叫孩子:“虫儿?小擖?”

    稚童两眼蓄满泪水,哭了出来。他又惊得捂孩子的嘴。月池扶额,不能再让他这么带下去了。

    第四天,她终于起身,接过孩子的教养之责,至此整个摩诃园方重回正轨。人人走路都带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只有经这么一遭,才会发现有一个情绪稳定又稳重靠谱的上司是多么重要啊。

    月池很快就一锤定音,孩子的乳名唤作丹哥儿。朱厚照不解其意。月池道:“‘丹哥时引舞,来去跨云鸾’。丹哥即为鹤的别称。”

    “丹哥儿,丹哥儿。”朱厚照念了几次,“鹤寿千年,鸿俦鹤侣,的确是好寓意。”

    他将这孩子高高抛起,又接住:“你有名字了,丹哥儿!高兴吗?”

    月池:“……快放下!”

    她定下了课表,丹哥儿上午读书认字,中午午休,下午玩耍锻炼,晚上回来早早睡觉。

    每天清晨,月池就带着这个小糯米团子在桃花林中读书。落英缤纷,红香满地,一大一小或诵读《三字经》,或一起写字,有说不出的温馨和乐之感。

    月池给丹哥儿了一个小册子,只要他聚精会神完成一项任务,她就在他的册子上盖一个小红花,红花累积到一定数目,就能提各种的要求。丹哥儿一听,眼睛就亮了。他本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此更是勤勉,甚至要把玩乐的时间,都用来读书。

    朱厚照看得啧啧称奇:“这个劲儿,可真不像我。”

    丹哥儿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他。侍奉在一旁的乳娘,出身王府,闻言已是面如死灰,当即就要失态。月池神色如常道:“我的书落在浸月亭了,你去取回来吧。”

    乳娘如梦初醒,赶忙告退。月池这才揽住丹哥儿,孩子依偎在她怀里,微挣了一下,又一动不动了。她没好气道:“像你有什么好,没得把先生气死。”

    一句似嗔带怨,又将他们带回到柳丝如剪花如染的端本宫。朱厚照失笑:“你怎么还记得。”

    月池问道:“是你,你会忘吗?”

    他只得赔不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成了吧。早知有今日……”

    他扶了扶她鬓边金蝉玉叶簪,早知今日事,悔不慎当初。要是一开始,他没有那么对她,是否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只可惜,木已成舟……

    他低头看向丹哥儿:“我听说,你将心愿都攒着,想向你母亲求一个大恩典?”

    丹哥儿怯生生点点头。朱厚照拿过他的小册子,随意翻了翻:“就这么点儿花,可求不来恩典。”

    丹哥儿极为怕他,一下就低着头,不敢作声。

    月池:“……”听听你说得是人话吗?

    她抱起丹哥儿道:“这是我定的小红花,他说了不算。说说,想要什么,我来帮你看看,还要多久。”

    可不论如何,丹哥儿都不肯开口。他急切地望着门外,却迟迟见不到那个想见的身影,想要流泪又不敢喊出声,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月池心下已经了然,朱厚照的眼中仍带着笑意:“看来,是个了不得的大心愿。”

    他道:“你叫声爹,爹教你一个马上就能记下《三字经》的办法,好不好?”

    月池低斥道:“皇上!”

    朱厚照按住她,轻声道:“逗逗他。”

    丹哥儿这一声爹,叫得格外爽快。朱厚照应了一声,把他圆滚滚的小身子抱起来颠了颠:“好,爹就来教你。”

    他将这个孩子带了出去,直到傍晚时分才带回来。丹哥儿彼时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却仍抓着朱厚照的衣襟不肯放:“爹,爹,我数完了吗?”

    朱厚照笃定道:“数完了,明天你就能一口气背下《三字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个孩子脸上,看见纯然的喜悦,就像天使一样。

    月池斜倚在美人榻上,她道:“你已经无聊到,连一个小孩都要费心欺负了吗?”

    朱厚照一哂,他懒洋洋地枕在她腿上,他的眼睛也如水洗过一般:“只有你的事,我才会费心。”

    第二天,丹哥儿果然没能按时起来,当他发现已经日上三竿后,急得泪眼婆娑。乳娘道:“哥儿别急,皇爷吩咐了,叫您好好睡呢。”

    丹哥儿道:“不是,母亲说了,要是有拖延,就要扣小红花。”

    他着急忙慌地爬起来,险些摔下来。乳娘忙抱住他安慰道:“您别急,这是皇爷的吩咐,不会有事的。”

    提到朱厚照,丹哥儿总算想起来昨天所学的“秘籍”。他道:“快把《三字经》拿过来。”

    乳娘不解其意,还要絮叨,却被他喝止。丹哥儿满心期待,打开这本册子,很快,他的哭声就响彻整个鹤举斋。

    月池匆匆赶到时,乳娘正在拼命捂住丹哥儿的嘴,她自个儿也急得涕泗横流:“我的小爷,求求您别哭了,要是惊动了人,咱们全部都得完啊。”

    丹哥儿的眼泪却越流越多,他的脸涨得通红,突然发狠咬住了乳娘的手。乳娘的手一时间血肉模糊,她疼得龇牙咧嘴,却放松下来:“咬,尽管咬奴婢吧。您千万别闹出声来,一旦叫人知道了,世子和夫人,咱们两个都会没命的。”

    丹哥儿的动作一僵,他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乳娘何尝不觉心下酸楚:“您要乖乖听话,要好好活着……还记得世子爷叮嘱您的话吗?等您做了这里的主人,就能把咱们全家都接进来了……”

    丹哥呜咽道:“可那要等什么时候?”

    乳娘一时语塞,窗外传来月池的声音:“等到我们都死了,他们就能进来了。”

    这一语,好似惊雷一般。乳娘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她看向门口,月池缓步入内。自入了摩诃园起,乳娘从未见月池动过一次怒,直到此刻,她仍是和颜悦色,可只要她在那里,就叫人不由屏气凝神,不敢少动。

    乳娘已是连滚带爬,伏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磕头如捣蒜。而丹哥儿,也已经吓傻了。

    月池伸手摸了摸丹哥儿的头:“你想向我求的心愿,就是回家看你的父母吗?”

    不提犹可,一提丹哥儿的眼中又蓄满泪水。月池微微一笑:“别哭,我最不耐烦孩子哭了。”

    丹哥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再不敢作声。月池似在自言自语:“宗室子弟无数,为何会挑一个父母双全的?”

    乳娘忙道:“不敢欺瞒您,实是小公子的八字极好,年柱为根,椿萱并茂,月柱为苗,兰桂腾芳,这是极旺父母的命格,再加上他的相貌有幸生得与您有几分相似,这才得了皇爷青眼……他才三岁,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月池已经听不进她的辩解,椿萱并茂,父母俱存;兰桂腾芳,绵绵瓜瓞。自诩无所不能的人,现在却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命格上,又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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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0☪ 解到多情情尽处

    ◎虚名算什么,朕说的是真正的仙道长生!◎

    月池来到了菩提伽耶。根据佛经记载, 佛主释迦牟尼出身高贵,却抛却浮华,四处游历, 历经磨难, 终于菩提伽耶的毕钵罗树下得道,证悟十二因缘、四谛法, 修得正觉。菩提伽耶作为佛主证道之所,受亿万信徒膜拜。其被尊称为金刚宝座,乃婆娑世界的中心。自号大庆法王的朱厚照,虽然此生无法亲至天竺的菩提伽耶去朝圣,却能凭借无上的权柄和财力, 在他所居的摩诃园内造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圣地。

    这所缩小版佛国,按照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的记载修建, 灵塔壮丽,道树扶疏,不仅供奉着上万座金玉佛像,还有数不清的道教和伊/斯/兰/教的法器和圣物,甚至还有民间俗神。这样的供奉方式,在哪里都是离经叛道,可各大教宗为了争取皇帝这位大信徒, 不仅硬生生忍了,还年年进献宝物, 只求他能更偏向自家一点。

    月池一入中心的摩诃菩提神殿,就见珠玉满室,地涌金莲, 耀眼生花, 可居于佛殿中央的朱厚照, 却是难得着素服。他立在宏伟的佛像下,虔诚地拈香祈愿。七宝香炉中,燃着多揭罗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仿佛空谷冷雾。隔着香烟望去,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庄雅,锋锐内藏,温良如玉。

    月池驻足,久久地凝望他的身影,忽而道:“陛下富有四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还有何事要求诸神佛?”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朱厚照动作一顿,他回头笑道:“你怎么来了,丹哥儿醒了吗?”

    他不提丹哥儿犹可,一提丹哥儿,月池更觉五味杂陈。朱厚照似浑然不觉,他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数了一天佛米,能醒就怪了,这傻小子!”

    “他不住地问我,说数完了这些佛米,佛主就能成全他的心愿吗?难怪人说,孩子就是用来玩的。”

    这些家常话,从他口中说出是那样的诡异。孩子,孩子,孩子,月池深吸一口气,她终于忍无可忍:“你那么盼着孩子,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呢?”

    她眼中有火焰在燃烧,几乎是恶狠狠道:“没人会阻拦你,从头到尾,都没人阻拦你。”

    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把自己和把她都逼到这个进退两难的份上。

    面对她突然的怒火,他毫不动气:“你错了,天会阻拦我。”

    月池不解:“天?”

    朱厚照幽幽道:“你还记得,那年在茶楼中的誓言吗?”

    月池恍然回到了那个傍晚,那她初见唐胄之时,也是她抱回大福的那一天。他留下了她,他们对彼此都做出了承诺。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如殿下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一生忠心不二,任劳任怨。如违此誓,就让我断子绝孙。”

    “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

    誓言犹然在耳,情形却已迥然不同。朱厚照覆上她的小腹:“我们都违背了誓言,所以不论我们怎么恩爱,也注定不会有子嗣。”

    月池嗤笑一声:“这你也信。”

    朱厚照皱眉:“我为什么不信。那一年,你就那么躺在那里,血流不止,那时我是真的后悔……”

    月池了然,这又是说他们在一起不久后,他就逼走贞筠,扰得她心神不宁,月信紊乱。他则借机生事,和奥斯曼帝国搭上线,釜底抽薪占了马六甲,叫她的开关大计,为他做了嫁衣裳。

    他说得是那样情真意切,深情款款,让人觉得不原谅他,似乎都是一种罪过。

    而月池却似笑非笑道:“那么,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为了我的身体,放弃那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

    一个问题,一针见血。“……”朱厚照有心掰谎,可对上她的双眼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月池见状轻笑出声:“你我都清楚,无论再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既如此,又何必再说这些虚言?”

    她甩开他的手:“你是把你所有的悔意都给了我,可这悔意就跟我在鞑靼时,你写得那堆废纸一样,也就只能看个乐子。要是真信了,我坟上的草估计有都有三尺高了。想必那时,你会更加追悔莫及吧。”

    自他们年岁渐长,权柄日重,也更加喜怒不形于色。他们基本不吵架,因为都知道,吵了也没什么用。可到了这会儿,她却又一次失态了。这证明,她已经无法控制情绪,无法冷静思考。

    朱厚照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甚至还在火上浇油:“你是怎么了,是那个孩子不合你的心意吗?”

    月池一凛,他已经叫来锦衣卫,紧接着,丹哥、奶娘等人在鹤举斋的对话,被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巍峨的佛像低垂着眼,俯瞰着众生。朱厚照听罢始末,只是一哂:“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处理掉这批人,再换一个不就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在菜市场上买肉没有分别。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道:“凡事都需要积累经验。这次咱们知道,三岁的孩子已经在记事,原来王府的下仆用不得,下一次就可以换成一两岁的孩儿,再将他抱进来慢慢教。”

    耐心陪伴丹哥儿玩耍的人是他,如今轻言决定丹哥儿死路的亦是他。他对丹哥儿的热情,不是源于父亲对孩子的爱,而是主人对新玩偶的兴趣。现在回想,他让丹哥儿不断换衣裳的模样,跟玩洋娃娃有什么区别。

    月池喃喃道:“……你究竟有没有心?”

    朱厚照失笑:“朕的心何等珍贵,岂能随便容阿猫阿狗进来。我说了,只有你的事,我才会费心。”

    月池的心在一刹那静了下来,她缓缓开口:“那么,你是在杀鸡儆猴吗?”

    朱厚照笑道:“怎么会?我是为了你着想啊。”

    他们携手漫步在佛塔下,午后的阳光如碎金洒落遍地,池中的喷泉如鲜花怒放。

    朱厚照柔声道:“你要做的是弑君篡位的大事,手中的提线木偶自当慎之又慎。要是选个聪明的,保不齐会反噬自身,要是选个笨的,又忧心他不知世事,恐坏了你一生的心血。要知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势力和地位,刺王杀驾不在话下,拥立新主也易如反掌,难的是在帝位更替和新帝成人时,如何稳住局面。你要继续深入革新,势必会触动更多人的利益,他们可不会坐以待毙。这就和我为什么不能动你,是一个道理。要除掉你是易如拾芥,可在除掉你之后,带来的威信扫地,政局动荡,人才断层,勍敌反扑等种种恶果,我亦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厚照感受到月池手心的冷汗,他握得更紧了:“那可是一群喂不饱的饿狼。他们会想尽办法,利用新帝父系和母系的亲眷、伺候他的老仆、他的后宫、乃至他的子嗣等等,塑造新的权党,削弱你的力量。你身强体健时,或许还能压服他们,可等到你年老体衰时,就不得不低头做人了。到了那时,你又该如何是好呢?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到底隔着一层,没有生恩,就只能靠养恩了。我能替你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抓紧时间,好好教养一个孩子,这个不行,就赶紧换下一个。”

    他眼见月池的胸口起伏,奇道:“朕不是一心为你着想吗?你怎么还生气了。这样,你要是觉得太慢了,那就干脆把所有候选人都叫到园子里来。苗人把这叫什么,养蛊!让他们自相残杀,留到最后的那个,再来做你的儿子。”

    他眨眨眼,扳着手指头数到:“如此算来,差不多……十年、约摸二十年以后,你便能得偿所愿了,这下可教你称心如意了?

    月池禁不住在想,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干脆再用点劲儿,索性直接掐死他该多好。她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却仍在勉强控制自己。她那晚的举动,既是情绪失控,亦是有意而为。与其让他继续加强军备,彻底扭转局势,还不如让他主动发难,她方能乘势而动。正如他所说,勍敌太多,只要他乱了阵脚,大家便会群起而攻。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出这么一招,不动朝局,只为攻心。

    她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朱厚照摊手:“我还能要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没了我,等待你的是什么而已。”

    他伸出手去,水雾弥漫开来,在空中折射出彩虹:“你我究竟为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月池长叹一声:“你给过我机会,我也给过你机会,可到最后,我们都让彼此失望了。皇上,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可我们唯有同行,才能继续走下去!”朱厚照道,“只要我们各退一步。我说了,只要我大权在握,我自会保百姓丰衣足食。技艺发展至此,已经足够奉养天下。庶民业已知足,可你却在步步紧逼。你逼到最后又能如何呢,总归有人要来坐这江山。”

    月池一哂:“可你不能永远坐下去,终会有人来取代你。你连子嗣都没有,又何苦执着。”

    朱厚照傲然一笑:“凡人终归尘土,所以执着血脉传承,像动物一样,以此求得不朽。可圣贤不一样,天子不一样,他们能找到真正与天地共存之道。”

    月池蹙眉:“你是说,声名以传后世?”

    朱厚照道:“虚名算什么,朕说的是真正的仙道长生!”

    秦始皇为求长生,四处求仙,耗费巨资派遣徐福出海,最终一无所获。汉武帝为求长生,建金铜仙人承露盘,承云天之露,和玉屑饮之,欲以求仙,最终仍然归于尘土。洪武爷和永乐爷也多次遣人寻找武当祖师张真人,却始终不得一见。那么多皇帝,都陷入到痴迷长生的怪圈中。让月池想不到的是,朱厚照也会走到这一步。他从十几岁起就游走在各大宗派之间,她以为她已经认清他荒唐的本质了,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他还能给她“意外之喜”。

    她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佛城,他自封大庆法王,自诩佛陀下凡;自名妙吉敖兰,自称安/拉的荣耀,在万国来朝时,亲口祝愿:“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在和她耳鬓厮磨时,说:“可我却盼着,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感情他是在说真心话,他是真的想活八千年,他是真的在追求“永远”!

    月池忍不住放声大笑:“你是傻子吗?”

    朱厚照脸色铁青:“你不信?”

    月池讥诮道:“多稀奇啊,我又不傻。”

    朱厚照:“……”

    他道:“我知道你是为什么。秦皇汉武失败,是因他们虽有海外求仙之心,却无海外求仙之力。可朕不一样,新大洲的方位,已经尽在我们掌控,海外仙山还会远吗?终有一日,华夏子民的足迹,会遍布寰宇,我们会拿到不死灵药,真正百世不朽。”

    月池默了默:“那你有没有想过,世上或许根本没有什么神佛,更无不死灵药。”

    朱厚照神色奇异:“……人所共知,张真人就是驻世之仙。如无神佛,你又因何再世为人呢?”

    月池悚然一惊,她想到她自暴露身份之后,与朱厚照说得那些言语,一时哑口无言。

    朱厚照道:“我过去伤了你不止一次,即使重来一次,我亦不敢保证,不会做同样的错事。可我待你之心,金石不渝,天人共鉴。我允诺,要让此世比你的前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亦非虚言。阿越,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天长地久。”

    热度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传来,他拥住她,他们一起看向眼前蟠青丛翠的菩提树。两棵树枝叶相连,亭亭如盖。他问道:“你已经没有选择了,为什么不能再信我?我们会一起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

    月池不由感慨,她经历过那么多老板,也遇到过不少男人,可画饼能画到这份上的,朱厚照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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