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堂课上完, 宋豆丁和庞大山累得狂灌茶水。
亲娘嘞,他们总算知道为什么夫子每次一讲完课,就狂喝水了。
原来正式讲一堂课, 这么累啊!
上完课的小娃娃们认认真真又背了一遍学过的字。
背好了以后立刻获得解放, 朝自家娘身边跑去。
“娘、娘娘!”
“我又认字儿啦!”
“娘,肚肚饿了!”
花婶子搂住两个娃娃。
哎哟, 明明和早上一样,还是扎着两个啾啾, 但是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稀罕。
他家这两个娃,咋这么可爱,这么招人疼!
“二娃,三娃,你们看你们大哥, 厉害不!”庞大娘抱起三娃, 目光看向庞大山, 语气难掩自豪,“你们以后一定要像大哥学习,做一个像大哥这样厉害的人。”
二娃啃着手指头, 重重点头。
章伯母抱起自家的娃娃,忍不住向周自言询问道:“周夫子, 我们家真能跟着豆丁他们学认字吗?”
前后不过几天时间, 他们家娃现在居然可以认字了!
而且还是在周夫子的家塾里,怎么想怎么像梦里的幻境。
“几位伯母婶子,你们信任豆丁,信任我, 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周自言面对长辈,不敢摇扇装x, 只是恭敬道,“既然豆丁他们也愿意,我这个做夫子的自然不会拦着。”
花婶子连忙道:“周夫子客气了,客气了。俺们哪敢嫌弃豆丁,豆丁的名声现在可比咱们巷子要厉害!还有大山,现在哪个人不晓得咱们巷子里出了三个响当当的娃娃,连知县都知道嘞。”
周自言笑道:“婶子,你们再这样夸下去,那三个小孩怕是要翘尾巴了。”
庞大山和宋豆丁看对方一眼,笑嘻嘻。
王小妞和蒋庆庆见状,照着他们脑袋来了一掌。
哼,让你们牛气!
廖为安插话道:“何止啊,现在马鸣书院都知道城南的三位小名人,小小年纪,却有君子之风,都盼着将来放假能过来亲眼见见呢。”
“这位是……?”花婶子和章伯母都不认识廖为安。
但廖为安虽然穿着朴素,却极具气质,看着就不像普通人。
宋卫风介绍道:“婶子,伯母,这是我们书院的新掌院,廖夫子。”
廖为安拱手。
廖夫子?
书院的夫子?
“哎哟,马鸣书院的夫子?”花婶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娘嘞,这大书院的夫子咋还到俺们巷子里来了?”
“我与周夫子是一见如故,所以特地来探望一二。”廖为安笑容亲切,全无其他读书人的傲气,瞬间博得了几位婶子伯母的好感。
花婶子看廖为安的眼神就像看自家儿子一样,满眼欢喜,“瞧人家书院的夫子,就是不一样。”
“哪像以前见过的那些学子,一个个眼睛都不知道翻到哪儿去了。”章伯母想到以前见过的读书人,语带气愤。
他们家也是做小生意的,人来人往,不知道见过多少读书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瞧不起他们这些商户。
所以她心里才憋着一口气,不想在做那等商户人家。
廖为安此次的目标便是庞大山,当下一见,果然如他想象的那样。
家中长子,沉稳可靠。
更难能可贵的是,庞大山还孝顺。
“大山这孩子不错,稳健,可靠。”廖为安自己就是一个孝子,所以十分欣赏庞大山,“大娘,有此长子,家中有福啊。”
庞大娘两只手激动地不知道往哪放好,慌乱且无状,“廖……廖夫子,瞧您说的,大山、大山……嗨!”
“几位婶子伯母,可愿意申时以后来周家上半个时辰课程?”周自言出言打断众人的寒暄,再这么聊下去,还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各家的小娃娃都要饿肚子了!
“愿意,自然是愿意!”
几位婶子伯母哪会不愿意,他们巴不得一整天都在家塾里上课!
“宋豆丁,庞大山,过来!”周自言叫来两个小孩,一手揽一个,“几位婶子伯母答应了,但是咱们要先讲个前提,你们讲课的时候,夫子会在旁边旁听,要是讲错一个地方,就等着打手心吧。”
周自言说这话,除了震慑一下两个小孩,免得他们傲气起来。
也是给婶子伯母们一个安心,不用害怕家里娃娃被教坏。
“谢夫子,我们一定会认真的!”宋豆丁和庞大山弯腰低头,认真保证。
然后转向面前的婶子伯母们,又弯腰低头,同样认真保证,“花婶子,章伯母,还有庞伯母,你们放心,我们既然选择教娃娃们认字,就肯定会认真对待,绝不辜负你们的信任。”
“好好好!”花婶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庞大娘与宋豆丁亲近,摸上宋豆丁的头,“你们都是好娃娃,伯母得谢谢你们,还记着俺们这些不认字的穷邻居。”
“豆丁,大山,以后路过伯母家门口,随时进屋喝水吃零嘴!”章伯母觉得今天这一趟没白走。
以前与宋豆丁和庞大山都不熟,今儿可算知道为什么他们俩能名扬马鸣沟了。
只盼望家里的孩子将来也能像这几个孩子一样,懂事,明理,就足够了。
“天色也不早了,今早回家去吧,免得饿着孩子们。”周自言拍拍宋豆丁的脑壳,“豆丁,束脩问题,你们自己与婶子他们商议,是收还是不收,若是收,要怎么收,收多少,自己考虑清楚。”
这件事既然是孩子们开的头,那自然要让孩子们自己结尾。
他也想看看在这件事上,他们会怎么处理。
宋豆丁立正站好,“是!夫子放心吧!”
“放学咯放学咯!”
王小妞跑到树下,掏出一块抹布,擦净自己的小桌子,然后拎起小包袱,等宋豆丁擦完桌子。
庞大山和二棍,还有蒋庆庆紧随其后,都擦干净自己的小桌子才离开。
宋卫风见状,不解道:“周大哥,这是?”
周自言解释:“他们不知道和谁学的,现在一天擦两遍桌子,上课前擦一遍,放学时再擦一遍。”
“这证明他们对待上学一时,分外仔细啊。”廖为安背着手,频频点头,“周夫子,你这几个学生,很有想法哩。”
几位婶子伯母也不是不懂事的人,纷纷撸起袖子,想帮周自言做点活。
但周自言哪敢让长辈们动手,和宋卫风一起连哄带劝,才把几位长辈劝走。
待婶子伯母们离开后,整个周家便只剩下宋卫风和廖为安。
没了外人在,周自言终于可以塌腰垮肩,松懈下来,“咋,想在这蹭饭?”
“周夫子,我与宋学子大老远从书院赶过来,不至于连一顿晚膳都蹭不上吧。”廖为安仗着宋卫风也在这儿,大着胆子提要求,“周夫子,许久不见,都想念你的手艺了。”
周自言琢磨了一下,找到两块抹布和扫帚,扔到廖为安和宋卫风手里,“那就先干活!帮我把这儿都清理干净。”
“得嘞。”廖为安收好抹布,随时准备去擦桌子。
宋卫风抱着长杆扫帚,不知所措,“……”
廖夫子如此习惯,他却好不习惯!
这两位夫子在庆京省时究竟是什么关系,居然亲近到这个地步。
堂堂廖掌院,竟然愿意替周大哥擦桌子?!
思考间,廖为安已经开始擦完一张桌子了。
宋卫风不敢在夫子面前落后,赶紧也扫起地来。
这家小院,只用来读书认字。
上课的学子们又极为爱惜自己上学的环境,所以并不脏乱。
周自言让他们干活,也只是想开个玩笑。
不等廖为安和宋卫风干多久,便叫二人停手,一起去厨房准备晚膳。
若是只有周自言自己,他随便弄弄就算了。
可现在家里来了客人,那就都别闲着了,想吃就一块帮忙!
廖为安:“……”
他此生从未进过厨房,周夫子怎么还敢让他帮忙!
周自言表示,不会做饭还不会摘菜吗?
喏,拿着小篮子,去门口蹲着摘菜吧!
宋卫风看着门口蹲下的身影,那般寥落,那般凄凉。
周大哥让廖掌院做什么,廖掌院就做什么,不敢有半点怨言。
他那在书院威风凛凛,受人爱戴的廖掌院,在周大哥这里,好像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最后还是周自言担下主厨重担,大展身手,做了三菜一汤。
香炒猪肉,清灼菜心,凉拌野菜。
大庆还没有辣椒出现,所以粟米三鲜汤里放了花椒,来增加辣味口感。
廖为安真的太久没有和周自言一起同桌吃饭。
此时眼前是熟悉的菜肴,做菜人也是熟悉的人,只是他们两人却不在熟悉的庆京省,而是在南边一处小城镇里。
时光飞跃,物是人非。
一时神情恍惚,悲从中来。
宋卫风将碗筷替廖为安放好,却发现他的廖掌院似乎陷入某种情绪中无法自拔,不免奇怪,“廖掌院怎么了?”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不动了。
“别理他,可能被我香迷糊了。”周自言瞧了廖为安一眼。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怕是又开始伤春悲秋了。
周自言挽袖为宋卫风添菜,“别理他,快吃。”
“多谢周大哥。”宋卫风捧着自己的小瓷碗,面带羞意,却悄悄藏好,不愿被人发现。
用过晚膳,宋卫风作为这里唯一一个小辈兼学生,自觉去洗刷碗筷。
周自言收拾桌上狼藉,“廖为安,你一顿饭居然吃四个大馒头,林范集怎么还没把你扫地出门。”
廖为安在旁边,想帮忙,却被周自言拥出去。
周自言可太了解这位廖掌院了,京中少爷,哪里会干活,不把他的碗筷摔碎了才怪!
“周夫子,许久未见,可否留宿一夜?”廖为安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周自言身后,周自言去哪,他也去哪。
虽然没什么用,但跟得紧。
周自言甩掉手里的抹布,“我这儿没有多余的房间。”
他这个小院子,总共就一间房。
他为了享受,还放了一个特别宽敞的架子床。
没有地方放第二张床了。
“不妨事,不妨事,不为住宿,只为探讨。”廖为安揣手紧贴周自言,“实不相瞒,最近学生在做学问上遇到一些问题,想向周夫子请教一二,就像以前一样。”
他们师门以前经常跟着林相公一起夜访周自言府邸。
多少个日日夜夜,几人一起秉烛学习,夜谈学问,那般快活,那般纵情,实在令人难忘。
“你还好意思提以前。”周自言准备和廖为安好好说道说道,“你自己说说,哪次不是我和林范集在吵架,你们几个不成器的在旁边打瞌睡,再要不然就是自己看自己的书。你们何时参与过我和林范集的讨论?还好意思说。”
林范集那个小老头,在他的地盘上也不减气势,经常和他争吵。
一争吵就没完。
他那几个徒弟,耳朵好像全都堵上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也不劝架。
廖为安在袖中搓手,实在紧张,“您和老师争论,我们……我们不敢插嘴啊。”
他们要是插嘴,下一瞬就能被老师拿着笤帚打。
周自言顿了顿,想到一个解决办法,“打地铺,接不接受?”
“妥,妥的。”廖为安只要能留下,打地铺也行。
宋卫风洗刷完毕,刚从厨房出来就得知,他的廖掌院要在这里留宿。
怎么回事,来的时候两个人,结果他要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而且……廖掌院何时与周大哥这么熟悉了?
“我与周夫子相谈甚欢,有许多理念都相同,想趁此机会再深交。”廖为安深知自己这事做的不太地道,连忙补救,“宋学子,这样,明天一早,我与你一起回去,若是耽误了课程,夫子私下为你补回来。”
“廖掌院要留下,学生自然无异议,只是……”宋卫风不敢说实话,其实他也想留下,想与周大哥亲近。
可他与廖掌院不同,廖掌院是男子,他是个哥儿……
周大哥最是守礼,怕是不会接受。
果然,‘让宋卫风也留下’这个念头,周自言连起都没起过。
周自言自然而然认为宋卫风是要回宋家,于是拿起院门边的灯笼,点燃灯笼里的烛火,“卫风,早些回家去吧,我送你一程,免得宋伯父和豆丁担心。”
见状,宋卫风泄了气。
他就说么,周大哥最是守礼,简直就是一块木头。
他的路,还长着呢……
周自言挑着灯笼,留在百米之外,看着宋卫风回宋家。
绝不逾矩,不留下一点话柄。
“……”宋卫风回头看了看,不远处只有一点烛火,明明灭灭。
他连周大哥的脸都看不见。
算了。
宋卫风轻声道:“周大哥,你等一下。”
说着半掩门扉,进屋去。
周自言等在原地。
不一会,宋卫风又抱着一床被褥出来,快步走到周自言面前,“周大哥,这是家里新做的被褥,你拿去给廖掌院用吧。”
“不用,我家——”周自言刚想拒绝,却突然想起来,他确实没有多余的被褥!
宋卫风笑,“周大哥,你搬家那日,有多少被褥我都见过了。给你,拿着吧。”
宋卫风居然能注意到这么小的事?
还特意拿自己家新作的被褥出来替他招待客人。
“宋啰啰,你可真是七窍玲珑心呐。”周自言这人真是贱嗖嗖的,拿了人家被褥,还非要提那个小名。
宋卫风不会和周自言生气,却还是白了周自言一眼,“周大哥,你为何不能忘记这个名字。”
周自言将头放到被褥之上,眨眨眼,“周大哥别的喜好没有,就是不能抗拒可爱的事物,这名字简直可爱到心里去了,自然不好忘记。”
“……当真可爱?”宋卫风忍不住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还是不觉得可爱,只觉好笑。
周自言责怪眼前之人,“你看看,之前讲过的内容你都不记得,还不如豆丁呢。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字之下的人。可爱的,自然也是名字之下的宋学子,我这可爱的意思,是——”
宋卫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周大哥说他可爱?
周大哥说他可爱!
难不成周大哥终于懂他的心意了?
宋卫风难压嘴角笑意,“……可爱吗?”
周自言摇摇头,“话不可听一半呐。周大哥的可爱,是指可文可武,爱人以德。卫风,你确实可爱,但是——”
“……”宋卫风的心刚飘起来,瞬间又跌下去。
他就说么,周大哥就是个木头,怎么可能说他可爱。
不过,周大哥这块木头,是个黑心木头,净耍着人玩,讨厌死了。
“周大哥,你快走吧。”宋卫风不想再听后面的话,旋身离开,脚步不停。
那重重的步伐,一听便是生气了。
周自言的声音飘在身后,“卫风,你瞧你,话又只听一半。周大哥的可爱,虽然是指可文可武,爱人以德,但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宋卫风定住,并未回头,“这次还有另一半没说完的话吗?”
周自言抱紧被褥,笑道:“没有了,没有了,周大哥发誓,真的没有了。”
“哼。”宋卫风轻哼,径直往家走,只是那上翘的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下。
他就说么,周大哥这块木头,是个黑心木头。
周自言抱着被褥回家,给廖为安铺了个厚厚软软的地铺。
天凉了,他要是冻着林范集的徒弟……
林范集怕是能从庆京省一路杀过来。
廖为安抱着一卷书坐在地铺之上,本想和周自言交谈一番。
谁知道周自言穿着寝衣,坐到一旁的书桌前,研墨提笔,看样子是要写些什么。
廖为安哪能错过,立刻凑过去,发现周自言手边已经整整齐齐码了许多字画。
廖为安获得准许后,一张张翻看。
都是简单的字画,有的是几句诗,有的是誊抄圣人先说,有的只是‘福寿安康’‘金榜题名’等好兆头。
至于画,那就更简单了,无非是一些常见的花鸟虫鱼。
“周夫子,你写这些做什么?”廖为安不解。
他老师很喜欢做字画,也喜欢品鉴字画,可这位周大人,却恰恰相反。
周自言在庆京省时,一个月写不了一幅字,更别说作画了。
可偏偏周自言的画技栩栩如生。
他老师钻研了许久,也不知道周自言用的是何笔法,竟能将眼前万物的形与意完完整整画于纸上。
周自言在庆京省时是这样,怎么来了马鸣沟,却爱上了做字画?
一写就是一大叠,和批发似的!
周自言抬腕落笔‘家和万事兴’,“生活所迫,写点东西,赚些银子。”
“赚银子?”廖为安更惊讶了,“周夫子,老师给您的可是银票!”
“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周自言搁笔,“你看看我这院子,每一处家具,每一处笔墨,哪个不要银子。你再瞅瞅我现在,一介白身,什么都没有,若只出不进,用不了几年,你和你师父就能给我收尸了。”
“这……”身为京城少爷,廖为安确实不太懂周自言现在的处境。
周自言深知廖为安的本性,并不生气,只是叹息道:“林范集这个做老师的,把你们的学问教得一等一,却不带你们去看看民生疾苦……也不对,林范集自己就是世家出身,我倒忘了这点了。”
林范集本身家世就不俗,少年成气,晚年成名,一辈子吃穿不愁。
他收的这几个徒弟,又都是庆京省本地人,再不济也不会饿到肚子……
在这个阶级固化的大庆,他们确实不需要去考虑民生。
“……”廖为安被周自言指着鼻子骂,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周自言分给他一些纸笔,“来都来了,写两张,画两张再走。”
廖为安刚刚才惹了周自言,现在不敢不从,赶紧搬过凳子,开始写字,“周夫子,我这就来。”
“不用写太好,也不要留签名。”周自言提醒他,“我知道你的墨宝价值千金,但这儿的百姓买字画只图一个吉利,你写的再好,人家可能也不认识,也不会多给你银子。”
“知道了。”廖为安点点头。
哎,他本来是想做学问的,现在却在做字画。
周自言写完一幅字,放下笔,“廖为安,你什么时候回庆京省?你不至于在这儿呆一辈子吧。”
不是他看不上马鸣沟,实在是这里的教学水平,和庆京省没法比。
廖为安一个好好的庆京省学子,在马鸣沟待这么久是怎么回事。
“……”廖为安沉默。
原本他一月前就应该离开,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
可自从来了这马鸣沟,他便时常被周自言身边的人和事惊到。
宋家子,王家女,还有庞大山……
周自言收的这帮学生,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他老师此生最大愿望,就是能让自己门下的学生和周自言的徒弟一较高下,比一比谁更会教徒弟。
现在还在庆京省等他的消息呢……
“为安此次,是为了游学做学问,尚且不知归期。”
廖为决定回书院就修书一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知庆京省的老师。
到时候,就让老师自己烦恼吧!
第41章
秋日时光转瞬即逝。
当第一场大雪降到马鸣沟时, 春六巷的街坊们呵着寒气,又加了几件衣衫。
小朋友们脱下身上的小褂,换上厚厚的棉服, 各个敦敦实实。
配上嘟嘟的小肉脸, 像年画娃娃一样可爱。
再有一个月就要封腊了,院子里上课的几个小孩又都是爱玩的年纪。
明显心思都开始浮动, 上课时也开始发呆。
算术课上,周自言先是中规中矩的讲解了如何算术, 接着又在身后的黑板上写下题目,“宋豆丁欠王小妞九百七十文,两个人约定好,一天不还就涨三文钱,那么五十天后, 宋豆丁的一共要还多少钱?”
这是《九章算术》中的经典题目, 被他改换了一下人名和数字, 拿来做考题。
“算算试试,算不出来也不要紧。”
周自言放好毛笔,一边看自己的科举书一边等答案。
五个小朋友自看到题目, 就开始抓耳挠腮。
自己算不出来,就小声交流。
只是这交流的内容——
“小妞……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豆丁, 你啥时候欠我钱了啊!”
“你们是不是傻了, 这是夫子出的题目,我哪有欠你银子!”
王小妞算不出来,所以她选择了最笨的办法,一天一天数。
一张纸顿时满满当当写满数字和天数。
不过这个办法, 好像不太行。
庞大山和宋豆丁稍稍微聪明一些。
却卡在五十天这一项上,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继续算下去。
只有二棍, 守着自己的纸笔,默默无言。
两炷香之后,二棍举手,“夫子,豆丁要还一两又一百二十文。”
周自言收起书卷,询问道:“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二棍举起自己的算术过程,认真回答道:“回夫子,五十天可以分成十个五天,一天涨三文钱,五天就是十五文钱,那么十个五天,自然就是一百五十文。加上豆丁之前借的九百七十文,一两银子是一千文,就是一两又一百二十文。”
“哇!”王小妞看着自己写满字迹的纸张,猛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呢,竟然一天一天算!”
宋豆丁和庞大山也反应过来了,“是嘞,五十天可以拆开看嘛。”
周自言合扇提问二棍,“十个五天,你是如何那么快算出一百五十文的?”
“回夫子,二棍心里有一个算盘,在心里拨弄算了一下,就知道了。”二棍说到这个,脸上出现一丝茫然,“也不知道为啥,一开始算术,心里那个算盘就出来了,夫子,我是不是鬼上身了。”
周自言:“……”
这哪是鬼上身,这是心算成型的预兆。
学算术极其讲究天赋,若无天赋,哪怕把解题过程放到眼前,也看不出门道。
这就是人对于数字的敏感度。
看不出来二棍于算术一道居然这般有天赋。
“学算术的人一般有三种,一种是天赋上佳,只需稍微努力,便可得知算术含义。”周自言摇扇解答,“第二种,是没什么天赋,却格外刻苦,这类人可能不会精通算术,却称得上懂算术。这第三类……便是没有天赋到极点,哪怕勤勉用心,也感知不到算术的精妙。”
宋豆丁举手,“那二棍是不是就算有天赋的那一类?”
周自言笑而不答,只嘱托二棍,“二棍,你既然能在心中打算盘,那你往后在算术这里,就要更加用心,不可辜负你那心中的算盘。”
二棍捂着胸口,好想知道了周自言的意思,拱手作揖,“是!夫子我知道了!”
“这道题里用到了一个算术的新含义,乘法。”周自言点点桌子,叫小朋友们翻开小书桌上那本《算法统宗》,“所谓铺地锦,便是乘法的算法称呼。看到书上那一个个格子了吗?比如那十个五天,一百五十文的题目,一个五天是十五文,十个十五文相加,算到乘法里便是十五文乘十。”
“把十五和十,分别写到格子的上面和右边,再将两个数的数位分别相乘,写入格中。”
“但是这样的算法太复杂,夫子今天教你们一个简单一些的口诀。”
说着,周自言转身擦掉之前的算术题目,写下九九乘法表前几位,“这是九因歌,首发于里耶秦简,经过历朝历代改良,这才有了咱们现在的九因歌,一如一一,二如二一……”
“不过这样还是有些难背,那便再简化一些。”
周自言又在九因歌下面,写上现代的九九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是不是顺口许多?不过这可不是夫子想的,来源尚不可考,只留后人使用罢了。”
“打从今儿起,先把一开头的这一列背过,后面的再慢慢背。”
五个小朋友歪着头,开始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二棍突然叫道:“夫子,那是不是一乘以万物都是一啊!”
“正是。”周自言点点头。
二棍摸摸后脑勺,“算术可真有意思,这些数字里好像蕴含无穷道理似的。”
旁边四个小朋友皆皱起眉头,表示无法理解。
他们一到算术就头疼,完全无法理解二棍的想法。
周自言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又道:“马上就要封腊了,你们有什么想法没?”
“封腊?!”提到封腊,每个小朋友的脸上都仿佛迸发光彩,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集会上疯玩的场景。
周自言提问:“是啊,封腊。你们可知封腊的时候,书院的学子们会做什么?”
这里就宋豆丁家里有在书院读书的哥哥,所以宋豆丁第一个举手,“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会摆摊卖自己的字画,一幅字能卖好多钱哩。”
他哥去年也参加了,但是他哥的字卖的很少。
最后那点钱都给他买糖葫芦了。
“不错,正是卖字画。古往今来,皆有名家大儒贩卖字画之举,就连庆京省的林相公,年轻时候也隐姓埋名,在街市上售卖自己的字画,据说因为字画技艺太好,即售一空,从而传下美名。”周自言挥开折扇,“既然你们现在读书认字了,君子六艺也学了不少时日,本次封腊,你们也去支个摊位。”
“我们?”宋豆丁指指自己,又指指他的小伙伴们,“我们能行吗……”
不是他没信心,只是他们的字和画,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
“别的学子能画山水意境,你们不能画冰糖葫芦吗?别的学子能写志向高远,你们不能写健康顺遂吗?”周自言用扇子敲敲自己的脑袋,“要用这里去思考啊。”
宋豆丁好似被点醒,拍掌,“是啊,是啊!”
王小妞也想到了,“我们还能画家周围的东西,大榕树,小鞋子……”
“都行,都行。”周自言点点头,“我会给你们每人十张宣纸,五张字,五张画,还有一个月,在封腊之前做好,集会时夫子带你们去摆摊。”
宋豆丁看向周自言,期待道:“夫子,那你嘞?”
“夫子自然也有啊。”周自言摇扇轻笑,“到时候还得蹭一下你们的摊位呢。”
“好耶!”
五个小朋友齐齐欢呼!
以前的封腊集会,他们只是跟着大人凑热闹的那个,今年他们竟然也能支个摊位卖自己的字画了!
“不过,若是你们不好好听讲,怕是写不好集会上要卖的字画。”周自言故意摇头,“不仅写不好,恐怕连账目都算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赚了多少银子。”
“不可能!”宋豆丁一听,立马正襟危坐,“我们一定会好好上课的!”
“就是就是!”
其他小孩也立马坐得板板正正,生怕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也算不清账目。
周自言见达到自己的目的,再不装样,笑着继续上课。
封腊集会在正式封腊前三天举行。
集会这天,屋檐上的积雪化了又积,只留下一层薄薄的雪花。
早早就准备好在集会大赚一笔的摊贩们,天不亮就出来做准备。
周自言正在小厨房煮粥,前院大门便被敲响。
宋卫风穿着崭新的朱红夹袄,脸颊边毛茸茸的领子趁着小脸愈发白润。
他正提着一个食盒,“周大哥,我又来蹭饭了。”
周自言往他身后瞧了瞧,“豆丁呢?又没跟来?”
这小跟屁虫,怎么突然不跟着他哥到处跑了。
“豆丁在家里和小妞玩呢。”宋卫风呼出一口寒气,搓搓手,“天儿真冷啊。”
周自言三天前就给小朋友们放了假,这几天宋豆丁都玩疯了。
“你们书院放假了吧?”周自言把人邀进屋。
“书院前天就放假了。”宋卫风打开食盒,里面是简单的清粥小菜。
周自言看了看食盒里已经做好的,再看看自己刚刚下锅的开水,立马盖上盖子。
不做了,吃现成的!
“这是小妞和豆丁做的。”宋卫风给周自言放好碗筷,抬手布菜,“他们这几天在家,除了埋头写写画画,就是在厨房研究吃食。”
周自言吃了一口小菜,爽辣清口,再喝一口热粥,周身凉气瞬间消失不见,“他们这手艺可以啊。”
宋卫风笑道:“主要是小妞在做,别忘了她家可是开饭铺的。”
“也不知道知县大人怎么安排的,我们这摊位旁边,就是你们书院的学子。”周自言放下筷子,摇摇头。
想在集会上赚点银钱的摊贩们,需提前去衙门登记。
因为衙门还得根据登记的人数安排位置和巡街人,所以过时不候。
以往这些集会,最抢手的位置自然是各大书院学子的身边。
家家户户都愿意买一些书院学子的字画回去充充文化气。
所以待在学子们身边,也能跟着蹭点客源。
不过周自言他们去集会倒不用抢什么位置。
衙门安排在哪,就在哪。
结果不知道知县怎么想的,竟然把他们安排在马鸣书院学子摊位的旁边。
这下好了,只要有客人过来买字画,势必会两相评比一番。
周自言想到一个问题,“卫风啊,到时你站在哪一边?是我这边,还是你们书院那边?”
宋卫风不为所动,“自然是与豆丁站在一处。”
“哦?只是豆丁吗?”周自言端起胳膊,目光探究。
宋卫风又为周自言添了一筷子饭食,“周大哥,这么多小菜清粥,怎么还不能堵上你的嘴。”
周自言立刻见好就收,呼噜呼噜喝粥。
傍晚时候,各家各户门前都挂起红红火火的灯笼。
周自言穿着厚棉大氅,将手揣进袖中,左手拎着一个灯笼,右手提着一箱字画。
大氅下,是宋卫风送他的那个钱袋子……
自然是那个线头都没收起来的钱袋子。
门外,宋卫风牵着宋豆丁,身后跟着一串小萝卜头。
“走!”周自言和宋卫风并排而行。
小萝卜头们围簇在身边。
春六巷之外便是吉庆街,算是春六巷主街道之一。
他们的摊位就在吉庆街这里。
至于旁边的马鸣书院的摊位,便是住在城南的学子们申请的。
吉庆街此时张灯结彩,处处红袖飞花。
每处摊位都挂着自家的彩旗,顺着夜风慢慢起舞,其下是便是盛辉街灯。
周自言带着自己的小学生找到自家摊位,放下灯笼和书箱。
“嘶……好冷。”周自言忍不住搓搓手。
大庆的地理位置大概是在温带以上,以往冬季,远在北方的庆京省冷风刺骨。
没想到来了这南边小镇,冬季也不遑多让。
薄薄一层雪,化成雨水后,湿冷钻心。
马鸣书院的摊位早就支好,摊位后面站了三四个学子。
皆穿着厚实的棉衣棉服,手边还带着一卷书,堪称书不离手。
见到周自言他们,几人偷偷摸摸瞧了两眼。
发现是两个大人带一帮小孩,觉得没什么竞争力,便又转过头去。
宋卫风在木柱子上系好彩旗,又帮宋豆丁他们把自己的童趣字画拿出来。
“怎么这么多?”宋卫风忍不住一张张翻看。
有小老虎,邻边巷子的狸花猫,还有冰糖葫芦,甚至还有画枕头的。
技艺并不成熟,所以每一张都憨头憨脑。
宋豆丁把自己的冰糖葫芦放到最上面,“这个是我的,一定能第一个卖出去。”
“我这个才是。”王小妞拽着自己的枕头画压在宋豆丁上面。
蒋庆庆的狸花猫也不甘示弱。
最后还是周自言出手,把自己的字画压在最上面,“夫子的在最上面,成不成?”
周自言都发话了,其他人哪敢说话。
那自然是成的!
宋卫风第一次见到周自言除折扇以外的墨宝,仗着自己的身份优势,提前把所有作品都看了一遍。
这些字画,结构饱满,下笔流畅。
若是字,那就是笔走游龙,酣畅淋漓。
若是画,那也色泽丰富,形神具备。
“这般好看……”实话实说,宋卫风都想买
两幅拿回去挂着了。
不过,周大哥这画风,他瞧着甚是熟悉。
“周大哥,你的画风和游大人好像嘞。”宋卫风随口说着,
周自言听到宋卫风那一句‘和游大人好像’,半晌没回过神来。
宋卫风再往下翻翻,竟然还看到了廖为安的墨宝。
虽然廖为安没有留名,但那手苍劲有力的字体,宋卫风这个做学生的,一眼便认了出来。
宋卫风捧着廖为安的画作,激动不已,“竟然是廖掌院的……!”
“啊!”周自言随口道:“他那天闲着无聊,也做了一些,托我拿过来卖。”
宋卫风左手拿着周自言的字画,右手拿着廖为安的字画,左看看,右看看,拿不定主意。
最后……趁着周自言没发现,悄悄放下周自言的字画。
他们这个小小摊位,第一笔生意,竟然是宋卫风。
他掏银子,买下了廖为安的一幅字和一幅画。
周自言:“……”
凭啥不买他的?!
宋卫风卷好字画,假装没看到周大哥控诉的眼神。
虽然周大哥的字画好像更好看一些,可……那可是廖掌院的墨宝!
平时他根本没机会拿到廖掌院的墨宝,决不能错过!
有了宋卫风这个开堂彩,陆续有人过来问字画。
不过,大多都是春六巷的街坊们。
街坊们得知周夫子带着家塾里的小学生在集会上卖字画,纷纷出来凑热闹。
他们不见得有多需要字画,但能沾点书香气也是好的嘛!
一时间,周自言和廖为安的字画卖去三成。
而孩子们的字画,还在滞销。
庞大娘和花婶子相伴而来,“周夫子。”
周自言微微弓腰,行礼,“两位婶婶,怎么没带娃娃们出来逛逛?”
“现在街上人太多了,太乱了,等过会不那么闹腾了,再带出来。”庞大娘解释道。
花婶子也点点头,“家里他们爹看着呢。”
“这字真好看啊。”庞大娘手里那幅是周自言写的‘福寿安康’。
虽然她不认字,但福寿安康这类祝词她还是认识的。
福寿安康,多好的寓意,真是越看越想买。
庞大山见自己娘来了,赶忙把找出自己画的小老虎,拱到庞大娘眼前,“娘,你看这个画咋样,要不买一个吧!”
他们在画画的时候,都留下了自己的名号。
希望他娘能看到儿子的名字,然后买下这幅画。
“咦,这画的是个啥?”只可惜,庞大娘没看到庞大山的名字,也不知道眼前的画是自家儿子的手笔,冷酷道,“家里不缺一幅画,不买。”
庞大山不仅没卖出去,还被自家娘呛了一句,闷闷不乐。
其他人拍着庞大山肩膀大笑。
没多久,廖为安也撑着一把挡扇过来。
他先是去马鸣书院学子的摊位站了站,鼓励了两句,然后脚步一转,直接冲着周自言这边来。
“廖掌院。”
宋卫风和五个小朋友齐齐作揖。
“免了免了,今儿是集会,不用这般。”廖为安看了一下摊位上的情况,自然发现自己的字画已经卖出去不少,心中满意,“看来我这一手丹青之术还不错嘛。”
“走走走,去那边坐会。”周自言站累了,脱下大氅,推着廖为安去对面的小茶摊坐坐。
眼前的吉庆街,堪称人群熙攘,如潮水汹涌。
阡陌纵横,景色浩闹,满路盛歌。
身旁摊位繁荣,物色琳琅,还有那竖立高树斗芬芳。
路过的小娘哥儿裙钗满绣,情意荡扬,时不时将目光放到周自言这里。
静静看一会后,便悄悄离开。
而旁边的廖为安,小娘哥儿不间断,请他相伴游集会。
或是直接将手中的丝绢或荷包,递与他。
情意绵绵,令人酥软。
廖为安却摇着头,温柔拒绝。
“……”周自言瞅瞅自己身上。
穿得并无不妥啊。
怎的过路的小娘哥儿都不关心他了。
难不成他在这里行情下降了?
待又一哥儿离开后,周自言出声道:“廖为安,怎么他们都去找你,却不来问问我?”
“周夫子,难道你想娶妻了?”廖为安惊讶道。
“胡说,我只是好奇而已。”周自言嫌弃廖为安思想龌龊。
廖为安笑了两声,用扇头指指周自言腰上的钱袋子,“周夫子,你自己带着人家小娘哥儿送的东西,还指望别人过来吗?”
“我哪有——”周自言想到了,解下腰上的钱袋子,放到桌上,“你说这个?”
廖为安说:“是啊,你瞧,这钱袋子的款式,上头这可是同心结。”
周自言皱着眉仔细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同心结。
同心结,同心结,自然是永结同心的意思。
再明显不过了。
哎哟,他当时光顾着看钱袋子上绣的意境,竟然没注意这钱袋子上的同心结!
“行了,这钱袋子给我,我来替周夫子挡下。”廖为安说着就要把钱袋子拿过去。
正好他不想应付前来搭话的小娘小哥。
周自言立马拍下他的手,把钱袋子拿回来,又重新系到腰上。
这可是宋卫风给他的钱袋子,廖为安休想碰一下。
廖为安这下看不懂了,“周夫子,你不是想要……怎的还带着这个?”
“怎么不能带?”周自言反问,“我这不是已经有了吗?”
“你带着这个,不就——”廖为安想了想,突然懂了,低颌一笑,“周夫子,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懂了,我终于懂了。”
“你现在才懂,确实够笨。”周自言对廖为安的嫌弃又增加了一分。
又坐了一会,周自言回去帮忙看摊位。
廖为安被其他友人叫走,二人就此分别。
慢慢地,街上行人变多,多了一些头戴布巾之人。
这些人看着年纪稍大,朴素平凡。
他们不爱什么珠钗首饰,也不爱孩童玩具。
他们就喜欢寻摸那些好看的字画,不论是品鉴,还是拿回家挂着,都极好!
这些人走着走着,就来到吉庆街这里。
马鸣书院的学子们大声吆喝,“几位先生,可要过来看看字画?”
读过书的人和普通百姓略有不同,在穿衣打扮上更重外表修饰,尽可能的追求君子之风。
所以同是读书人,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是不是读过书。
这些人虽然衣着简单,却不像其他人一样放肆欢笑,反而一举一动都带着礼节之意。
一看便是读过书的人家,说不定其中几位还是有功名在身之人。
把字画卖给普通百姓算什么本事?
要是能获得同窗等人的赞许,那才是真本事!
被叫住的那些人互相看看,迈步走过去。
“这儿,梅兰竹菊四君子。”摊位上的学子揣着手介绍道,“这些,圣贤之说。全都是我们学子自己做的。”
“这里还有三清大帝,保德仙君与文曲星……”
“笔锋绵软,看起来毫无魄力。”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先生,将摊位上的字画一一点评了一番,“颜色混杂,毫无搭配可言!这都是些什么!”
“你!”字画被批评的一无是处,马鸣书院的学子们纷纷动怒,“你可知我们是马鸣书院的学子,你是何人,凭什么如此说话!”
“不管你们是什么书院的学子,不行就是不行。”那人并没有被马鸣书院的名头吓唬住,反而摇摇头,从马鸣书院的摊位离开,顺着步子走到周自言这里。
方才的喧闹,周自言看得一清二楚,生怕这位老先生把他这的字画也点评一番。
要知道他这摊位上的字画,更不堪入目。
老先生一过来,目光就被最上面的字画吸引。
这应当是他今日见过的,最好的字画了。
与刚刚看过的字画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42章
忍不住翻看剩下的字画, 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不成想,底下的字画,确实一些童趣之作。
技艺稚嫩, 画的东西也乱七八糟。
倒是那几幅字, 还像模像样,只是也卖不出去几个钱。
周自言轻咳, 主动道:“老先生,这些字画都是家中幼童所做, 不求金银,只为感悟书画之意境。”
“幼童?”老先生一听,重新拿起一副画,仔细看了看,“这是哪个小孩画的?”
宋豆丁一看, 拿的正是自己的冰糖葫芦, 赶紧钻出来, “我的,我的,爷爷, 这是我画的!”
老先生一看宋豆丁笑不见牙的模样,呵呵一笑, “小娃娃, 这是你画的,你为啥要画个糖葫芦?”
“因为我爱吃啊!”宋豆丁童言无忌,丝毫没觉得面前的老先生有什么可怕之处。
“因为喜欢便画了吗?”老先生又问。
宋豆丁摸摸脑袋,“对啊, 夫子说,我们画什么不要紧, 只要喜欢,就可以随便画!”
老先生目光转向周自言,“小娃娃口中的夫子是?”
“正是在下,姓周,名自言。”周自言并手作揖,“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没啥大名,文老三。”老先生摆摆手,将那幅冰糖葫芦收下,准备付银子。
虽然收了钱,但周自言还是免不了一问:“文老爷子,您为何选择这幅画?”
“虽然笔法稚嫩,但胜在有灵气。开心之作,比什么画作都有意义!”文老三说着,又挑了几幅字画,全是小朋友们的字画。
周自言的字画,那是一幅未选。
周自言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比不过小朋友们了。
好在文老三的友人们不像文老三那么特立独行,他们一来就相中了周自言和廖为安的字画。
其中一人盯着周自言的字画,怎么看怎么熟悉,“这走势,这上色,怎么那么像一位大人的……”
“你也瞧出来了?是不是那位游大人?”另一人撞了撞他的肩膀,也道,“我第一眼就觉得眼熟,但没敢说。”
“许是模仿之作吧,游大人现在还在庆京省呢,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城镇上。”
其他人摇摇头,各自选好心仪之作,留下银子。
宋卫风听到这番话,小声道:“周大哥,你看,不光是我一人觉得嘞……周大哥,你是不是模仿过游大人的风格啊?”
“是……是啊,游大人的画作,比较有特点,好卖钱。”周自言后颈悄悄冒出一层冷汗。
做字画的时候忘了笔迹和画风这一回事,大意了!
宋卫风点点头,颇为骄傲,“那是,游大人的画作,是我见过形神最好的,我曾模仿着画过几次,却完全不得要领。天下间像游大人这般有才华的人,怕是没有第二个了。”
“那我不是模仿出来了?算不算第二个?”周自言作死问道。
宋卫风沉吟了一下,“周大哥,不管你做什么,卫风都支持你的,但是你模仿的再像,终究也是模仿之作,不是本人。”
周自言:“……”
终究不是本人……啊!
不过提到了游大人,周自言又忍不住心痒痒,小声询问宋卫风,“卫风,你见过游大人很多画吗?”
他咋不记得自己画过什么正经画……
“倒是不多。”宋卫风老实承认,“游大人的墨宝都远在庆京省,流传到咱们这的就只有几幅小像,我最喜欢那幅仙人玉如意的小像,当真是栩栩如生。”
“仙人玉如意……”周自言眯起眼睛,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自己啥时候画过?
……
等等,他想起来了!
之前他在当铺低价淘到一柄玉如意,甚是喜欢。
当铺老板低价出给他,只想让他赠与一幅字画,好让当铺老板撑撑场面。
为了回报当铺老板的心意,他当即画了一幅仙人玉如意的小画。
当铺老板自然是爱不释手,还送给他一些其他小玉饰。
那柄玉如意,现在就在他家里放着呢。
不过这当铺老板真是的,当时那么喜欢他的画,现在他这画却流落到马鸣沟这里来。
忒过分!
文老三等人买字画的时候,周自言和宋卫风就看着摊位,以防有人闹事。
而五个小孩则负责算账和推销字画。
虽然五个小孩算术一道目前都没什么建树,但五个臭皮匠,总能顶一个诸葛亮吧?
谁知道最后的小小账房,是二棍一人。
左手抱着算盘,右手捻开账本。
一边算,一边记账,有条不紊,没有错漏。
至于其他几人……都拿着自己的字画,去推销了。
仗着自己年纪小,逢人便甜甜开口,“这位客人,看看字画吧!”
“伯伯,这是我画的画……”
“婶婶,买两幅吉祥字回去挂着吧!”
过路的行人长辈,都没办法对几个小孩说重话,直接被小孩子们打蛇随棍上,拉着就往自家摊位这里跑。
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确实挺好玩,买回去挂给家里小辈看也挺不错。
最后迷迷糊糊抱着几张儿童字画离开。
再遇到那些家中有弟妹,或者自己有娃娃的女娘哥儿,更是直接拿下。
不管小朋友们怎么说,他们都欢喜的紧。
这个可爱,买了。
那个有意思,买了!
哎哟,这几个小娃娃最可爱,要是也能抱走就好了。
其中一个头戴金钗,身穿锦衣华服的哥儿抱起王小妞就不想放手了,“小女娃,你是哪家的孩子?要不要随婶子去家里玩?”
王小妞甜甜一笑,“夫子说,我们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走的!”
“哎哟,还有夫子哩。”王小妞聪慧,那位哥儿更想抱回家当自己娃了,“婶子家里有个男娃娃,与你年纪一般大,正好和你做一对小小夫妻哩。”
哥儿本是玩笑之语,谁知道王小妞思考了一会,正经道:“婶子,小妞喜欢会读书的人,将来的相公若是不会读书,那小妞可不愿意。”
此话一出,哥儿笑得更厉害,连忙和身边的丫鬟道:“你瞧瞧,若儿要是再不用功读书,将来怕是连媳妇都讨不到了。”
小丫鬟捂着嘴轻笑。
周自言上前把王小妞接下来,“夫人,孩童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哥儿盘发和蔼,看年纪应当四十有余,身边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小丫鬟。
言行举止和善得体,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正夫人。
“这般可爱聪明的娃娃,真可惜,怎么就不是我家的。”哥儿把王小妞交给周自言,依依不舍,“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啊?”
“婶子,我叫王小妞,住在春六巷哩。”王小妞抱着周自言的脖颈,乖乖回答。
哥儿一听,觉得这个名儿甚是熟悉,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呀,这不是之前传的沸沸扬扬的王家女么?”
继而把目光移到周自言身上,“这位莫非就是那位周夫子?”
周自言低眉敛目:“正是在下。”
哥儿又看向周自言身后的几个小孩,“这里岂不是还有宋家子与庞家子?”
宋豆丁拍胸脯,自我介绍道:“婶子,我叫宋豆丁。”
“婶子好,我叫庞大山。”庞大山作揖。
“哎哟,之前总是听老爷提到你们,今儿可算见到真人了。”哥儿看向周自言,“周夫子,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
周自言摇摇头,“在下不知。”
哥儿往旁边使了个眼神。
小丫鬟心领神会,立刻跑到周自言身侧,附耳轻声道:“周夫子,我家老爷便是这马鸣沟的知县大人。”
周自言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位竟是知县夫人!
“夫人,周某多有失礼。”
“不妨事,不妨事。”哥儿端着手,毫无知县夫人的架子,“老爷经常提起你们,说春六巷出了个好夫子,教出一帮好学生。”
周自言无奈道,“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让钟老爷看笑话了。”
知县姓钟,钟老爷指代的便是知县本人。
“哎,小事才能见真章。”知县夫人笑着问,“周夫子,身上可有功名啊?”
周自言:“回夫人,开春便去下场童试。”
知县夫人得知周自言要去童试,更高兴了,“那感情好!依周夫子的本事,定能高中,到时,我家老爷就更高兴了。”
“周某定当尽力。”周自言不卑不亢道。
此时,在一旁选字画的文老三等人也听到了周自言和哥儿的对话。
春六巷?
周夫子?
原来就是那位周夫子啊!
文老三上前半步,“你就是那春六巷的周夫子?”
周自言:“……正是在下。”
咋着,今天的客人都认识他咋的。
“好啊,好啊!”文老三重重拍向周自言的肩膀,夸赞道,“有此等夫子,学生何愁学不到学问!”
周自言拱手道:“文老爷子,您是……?”
知县夫人笑着摇摇头,“老文啊,你轻着点,人家周夫子细皮嫩肉的,再让你拍坏了。”
文老三哈哈一笑,“周夫子,文某下次一定轻一点。”
“这位是城南欣阳书院的山长,文山长。”知县夫人介绍道,“文山长乃是曲州文氏,家学渊源,还是庆安一十三年的探花郎。”
周自言连忙作揖,“文山长。”
庆安一十三年的探花郎……
他好像听说过。
据说这位文先生殿试被点为探花郎后,就去了翰林院。
只不过任职两年后便毅然决然辞官离去,从此不知所踪。
没想到几十年过去,现在是这城南欣阳书院的山长。
小小一个马鸣沟,既有从庆京省来的马鸣书院山长,也有曲州文氏的山长。
还真是藏龙卧虎……
身后的几个小孩,盯着文山长看了好一会,也都手忙脚乱的拱手作揖,“文山长好!”
娘呀!他们见到欣阳书院的山长了!
宋卫风在宋豆丁身后,也跟着行礼。
“好好好,今儿是封腊,不作这些虚礼。”文山长虚扶,周自言顺势起身。
周自言起身,他身后的众人也起身。
宋豆丁突然反应过来,“欣阳书院的山长买了我的冰糖葫芦!”
王小妞也双眼发光,“还有我的!”
蒋庆庆和庞大山,还有二棍此时也反应过来,他们的字画被欣阳书院的山长买走了!
欣阳书院的山长还夸他们画的好,有灵气!
周自言:“……”
成,就他的字画没被欣阳书院的山长买走是吧!
文山长摸着自己的胡子道:“周夫子,欣阳书院就在城南郊外,离这儿不过几里地,若是周夫子有时间,可带着这几位小学生,去我欣阳一游。”
“待童试过后,便去叨扰。”文山长都这么说了,周自言自然不能拒绝,不过还是要在童试之后。
文山长又道:“此次童试,我欣阳学子也有不少要下场一试的,周夫子,怎么样,可有信心?”
周自言摸着宋豆丁的头,笑道:“文山长,周某这家塾里,也有要去试一试的呢。”
宋豆丁重重点头,“文山长,我也要去嘞!”
“哦?!”文山长惊了,周自言的学生都是什么年纪,竟然敢下场童试了?
但又仔细想一想,这宋家子都读过书,扬过名了,下场童试算什么!
宋家子若是真能榜上有名,那更是他们马鸣沟一大美事!
文山长想明白,鼓励道:“既然如此,宋家子,你可要更加勤勉用功才行啊。”
“山长放心,豆丁懂得。”宋豆丁又躬身作揖。
知县夫人还要去找知县大人,买好字画后便走了。
文山长等人得知周自言的身份,一方面想多交谈一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上了年纪,走多了累得慌,便不打算再逛。
坐到对面的茶摊上,点上一壶茶,再配点花生米,就此歇下。
封腊集会后半场还有扮神游行。
文曲星,财神爷,还有那主管丰收之事的先农……
各个绿绸红帽,高大伟岸,肢体灵活。
街道两旁的人抱上三四封香,在游行队伍走过来时,虔诚弯腰,祈求神明庇佑。
周自言举着香,忍不住对着文曲星小声祈祷,“文曲星在上,保佑学生此次童试高中。”
宋豆丁更是闭着眼喋喋不休,“文曲星爷爷,财神爷爷,太上老君爷爷……保佑豆丁考上,保佑豆丁考上……”
封腊结束后,整个马鸣沟便放慢了节奏。
书院正式放假封箱,衙门也渐渐减少受理的案子,开始准备过年事宜。
不过,虽然这些大型单位开始放假,各大商会却活络起来。
商户们纷纷拿出压箱底的好东西,大开门户,吸引客源。
进去腊月,春六巷的孩童们最为高兴,因为要过年啦!
过年不仅可以穿新衣裳,还能吃好多肉。
他们恨不得天天都是过年。
周自言也买了两条封好的腊肉回来,放在家中备用。
这腊肉好保存,也顶饿,很适合童试的时候带着吃。
腊肠,腊肉焖饭,想想都要流口水。
家塾虽然放了假,但宋豆丁不能放假。
他毕竟是要去参加童试的人,虽然不求考什么功名出来,但也不能懈怠。
所以封腊集会一结束,宋豆丁立刻收拾好小书箱,到周自言这里继续上课。
周自言准备了一揽子的题海战术,和小豆丁一起奋斗起来。
他按照童试的流程,亲自出题,写出一套套试卷让宋豆丁做。
看着手上的‘试卷’,宋豆丁握着毛笔挠头,“夫子,这是什么啊?”
“这上面的题目都是童试会出的题目,你做一下试试。”周自言坐在摇椅上,慢慢喝茶。
闲散的姿态和腰板挺直的宋豆丁完全不同。
宋豆丁郁闷,“夫子,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这可是童试啊!
他这个夫子,明明身上没有功名,咋还能这么轻松嘞?
“紧张做什么?紧张是一天,放松是一天,早晚都要去考试,何必现在就紧张。”周自言毕竟是经历过两辈子考试大军的人,真的很难紧张起来。
与现代中高考相比,这童试,只要人没死,就能一直考下去。
从机会上来说,还比现代的中高考多一些入选可能。
周自言从摇椅上坐起来,叮嘱宋豆丁,“你快做题吧。我和你说,从今天开始,上午一套,下午一套,你做好准备。”
“好吧。”宋豆丁别的没有,就是听话,当即握着笔开始做题。
一开始,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但是做完一套,还有一套,后面还有一套……
小豆丁差点变成炸豆子。
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等到过年时候,宋豆丁已经完全可以接受童试的强度。
宋豆丁都不敢置信,他居然真的完完整整的做完一整套童试的题目!
“夫子,你好厉害啊!”刚做第一套题目的时候,宋豆丁啥都不会,急得抓耳挠腮。
而且他也没听说世上还有这样的学习方法,怎的光叫人做题呢!
不过这样做题的好处也极为明显。
先前对童试的憧憬与紧张,现在是一点都没有了!
周自言捧着一碗热茶,眯眼休息,“这就是题海战术啊!”
历经多少年都经久不衰的题海战术,当真是人类的智慧!
“夫子,我要是榜上有名了,能不能……能不能……”宋豆丁对手指,“能不能抵消我们之前没有还礼。”
“什么还礼?”周自言想了一下,没想出来他有什么需要还的。
宋豆丁抓着周自言的衣领摇晃,“就是,就是,夫子你总是给我们分好东西,我们却没有银子给你买还礼……”
他的周夫子,平时总是给他们煮鸡蛋,做吃食。
他们几个小朋友在家塾胖了好几斤。
夫子给的东西又好又贵,没有好多好多银子拿不下来,可是他们五个人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银子去还礼!
一直心怀愧疚。
周自言终于懂了,“……夫子送你们的东西,就不图你们还什么。”
“可是我们想还哩。”宋豆丁企图坐到周自言身上。
可他现在长高了不少,已经不像初见时那么腿短短。
周自言把宋豆丁抱到另一个椅子上,正色道:“夫子教你们学问,那是夫子的职责,至于给你们额外的那些东西,自然是因为作为长辈,也要让你们健康成长。”
“夫子,你真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夫子!”宋豆丁一把抱住周自言,蹭来蹭去。
周自言失笑,“你一共才见过几个夫子。”
“唔……算上夫子,一共四个。”宋豆丁数了数,“算上廖夫子,就是五个啦!”
周自言拍拍宋豆丁的脑瓜,“那你童试的时候好好对待,只要用心了,不管有没有考出功名,夫子都高兴。”
宋豆丁一下又来了势头,“好!”
慢慢地,时间走到年关。
马上就要过年了,宋豆丁也不必再来做试卷。
周自言给宋豆丁放了假期,让他回去准备过年。
自己则特意去外面买了许多长寿菜,也就是现代的海带。
又买了白菜和豆腐,还拎了两条鱼。
这些材料放到一起,便是他上辈子家乡的过年传统菜——酥锅。
准备一口大砂锅,先放入葱姜料包。
再把备好的各种原料分层装入锅内,每一层都要薄薄的,最后放入白菜和调料,盖上盖子。
起慢火,慢慢焖煮。
等到锅里白菜帮变色了,便是成了。
但是煮熟后,还要放到阴凉处冷却。
这道菜属于冬令菜,做一锅,可以吃好长时间。
彻底冷冻后,还能储存一个多月。
多准备一些材料,过年用不完的话,等到童试月份,还能用。
大年三十晚上,周自言一个人坐在屋中。
他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宽衣大袖,玉佩琳琅。
桌上摆着一盆酥锅,与三个小菜。
“新年快乐!”周自言温了一壶酒,借着窗外的明月与烟火,恭祝自己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却独自一人,无甚快乐。
“唉……”周自言举起酒杯,一口一口下肚。
温酒入喉,面态浮红,酒醉时想起起自己这两辈子。
第一口,思念上辈子不会做饭,总是在他家蹭吃蹭喝的同事们。
虽然工作上多有摩擦,却也是职场战友。
只是现在却再难相见了。
长叹!
第二口,他想起在庆京省的林范集。
还有敬宣帝……以及许许多多他曾见过的,听过的人。
今月如故月,故人却不在。
悲也!
第三口,便是在马鸣沟认识的这些人。
心善踏实的宋父,调皮聪慧的宋豆丁,胆大心细的王小妞,勤勉稳当的庞大山,坚韧自强的二棍,平和快乐的蒋庆庆。
还有克谨守礼,却独独对他好像有些难言情意的宋卫风……
心绪杂乱,不知何处是出口。
难解!
一壶酒下肚,菜未动半分,周自言已经喝醉了。
他这一生,也算精彩。
从现代穿越到大庆,又在大庆拿到了科举大/三/元,成为人人称赞的状元郎。
多少人努力一生,都不曾在官场上获得一点成就,而他,只用七年就登上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带金佩紫,无上荣耀。
可最后,他身边竟然没剩下一个人。
疲惫之色爬上眉间,周自言干脆摆臂趴在桌子上,仰头接酒,任凭酒水洒落下颌与喉间,“怎么就落了个孤孤单单的下场啊……”
还在庆京省时,不知道多少人都对他芳心暗许,想与他成就秦晋之好。
那时候他一心扑在仕途上,再加上他是现代的婚恋观,所以并没有接受。
现在想想,若是他早早成亲,身边说不定就有相伴之人了。
可他若是成了亲,现在一大家子,怕是要跟着他流落南边,居无定所……
不,不行,这不是君子所为。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周自言睁着无神双目,在虚空中找不到一个正确答案,“难不成我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错的吗?”
人生这条路,到底怎么走,才能让自己满意。
难啊,好难。
喝光一壶酒,周自言正要换第二壶,却听到有人在敲门。
这大年三十的,谁会来敲他的门?
周自言想到一个可能性,连忙提袍,跑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宋卫风,他提着一盏小灯笼和一方食盒。
宋卫风拢着袖口,肩上落有小雪花,拱手作揖,笑容真挚,“周大哥,新年好啊!”
第43章
“今天只是年三十, 你竟过来给我拜年了。”周自言实在忍不住酒气,当着宋卫风的面打了个酒嗝,眼前雾蒙蒙一片。
“周大哥, 你喝酒了?”宋卫风皱着眉把人扶好, 往院内走去。
周自言拜拜手,“大年三十, 小酌,小酌几杯。我又没醉。”
他确实没醉, 思考能力还在,就是有点乱七八糟。
“……”宋卫风没说话,只把人放到椅子上做好。
圆桌上的菜样式完好,一看就知道周自言是光喝酒,没吃任何东西。
不过, 那最中间的一盆黑乎乎的菜, 他怎么没见过?
“周大哥, 这是什么?”宋卫风指了指桌子上的酥锅。
“那个是酥锅。”周自言趴在椅子上,揉捏太阳穴,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宋卫风提起筷子, “周大哥,那我能尝尝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道菜的名字。
“吃呗。和周大哥客气啥。”周自言喝了酒, 变得憨里憨气。
宋卫风夹了一筷子长寿菜, 放入嘴中,“好吃。”
虽然凉凉的,却没有任何凉菜的味道,浓香中还带点甜。
“真的?”周自言被宋卫风的表情吸引, 也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啊, 果然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在以前的家乡里,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要做这样一道菜。
正所谓穷也酥锅,富也酥锅,家家做酥锅,一家一个味。
周自言做的,自然是他记忆里的酥锅。
宋卫风打开手里的食盒,将菜一样样拿出来,分别为周自言介绍,“这道是小妞做的。这个是……豆丁切的菜,然后小妞做的。这个是我爹最拿手的一样农家菜……”
最后端出来一小盘炒鸡块,“这个是我做的。”
周自言的目光立刻落到那最后一盘菜上,“你做的?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暗红色的炒鸡块,还未尝,就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花椒味。
一筷子下肚,周自言仔细品味了一番。
香辣可口,还带着一点点椒麻,有点像现代的川菜。
“怎么样?”宋卫风两手交握,看着有些紧张。
“好吃!”周自言刚喝了酒,又吃了花椒,现在身上竟然开始冒热汗,“卫风,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宋卫风抿了抿唇,语焉不详,“小时候……吃过几次,便学会了。”
现在只想做给周大哥吃,若是周大哥喜欢,他那就高兴。
周自言点点头,晕乎乎的脑袋里冒出一点疑惑。
马鸣沟这里的菜系,一般都偏甜。
这种使用大量花椒的做法,好像只有庆京省的人会做。
卫风小时候,是怎么吃过的?
不过他现在的脑子不太适合思考。
他又想了想,可能是有别的厨子学会了庆京省的口味,来马鸣沟开过酒楼。
卫风小时候吃过也不奇怪。
宋卫风把带来的所有菜都往周自言身边推了推,“周大哥,这些都是豆丁和小妞的心意,他们觉得自己的周夫子大过年的,孤孤单单一个人,甚是可怜,所以托我过来安慰你一下。”
周自言盯着这些菜看了好一会,突然笑出了声,“难为、难为他们在过年时还记得我这个夫子。”
豆丁和小妞越到过年就越高兴,每天都玩的疯疯的,没想到还记着他呢。
“你可是他们的夫子,怎么会不惦记。”宋卫风挽袖为周自言布菜,“不光他们,就是花婶子他们也在商量着大年初一来拜年呢,周大哥,你可做好准备,要给娃娃掏压岁钱嘞。”
周自言这会还没醒酒,直接撑着侧脸,“那我眼前这位小朋友,也要压岁钱么?”
“……”宋卫风布菜的动作一停,复又重新布菜,只是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我都这个年纪了,早就不是小朋友了。”
他是家中长子,怎么还能拿压岁钱。
再过几年,便是他给小豆丁发压岁钱了。
周自言浑身抠摸了半天,啥都没摸出来。
径直起身,朝内屋走去。
半晌,他拿着一根玉如意出来。
“周大哥年长你这么多岁,自然不能没有长辈的样子。”周自言把玉如意放到宋卫风手里,忍着酒嗝道,“如意如意,事事顺心,希望宋卫风小朋友,来年……来年,能健康顺遂,万事无忧。”
他现在手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就这个玉如意还有点说法。
正好宋卫风喜欢他那个玉如意的画,就当压岁钱给他吧。
反正玉如意的设计都差不多,不怕宋卫风看出来。
“周大哥……”宋卫风握着手心冰凉,怔住。
玉体通透,触手冰凉,一看便知是好玉。
这太贵重了,他不能要。
“周大哥,这个太贵重了。”宋卫风把玉如意还回去,“心意我领了便是。”
“不行。”周自言酒劲没过,说话带着几分霸道,他不由分说,又把玉如意塞回去,“我说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不要不行!”
“那你,给我几个铜板吧。”宋卫风仍想推拒,实在是因为这个玉如意看着太贵重了。
“那不行,那点小钱配不上我的宋啰啰。”周自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酒嗝,眼前晕晕乎乎,说话也没了章程,“你看你,长得漂亮,会读书,还会武艺。还会给我做钱袋子,和做菜……这么好,这么厉害的小哥儿,就这玉如意,最相配。”
其实这玉如意,他也不满意。
等他日后……再寻个更好的!
宋卫风紧紧握着玉如意,心跳如擂鼓,“周大哥,那你……那你可有成亲的想法……”
“那……那倒没有……”周自言按着额头歪倒在椅背上,“我,不能成亲的……”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可以成亲。
不成不成,不能耽误别人。
“……嗯。”宋卫风方才还跳动的心窝立刻变得平静。
在这泛凉的深夜,他全身冒出一层冷汗。
周大哥应当是还在介意自己‘天煞孤星’这回事,不难过,他一点都不难过。
来日方长,他和周大哥,来日方长……
这么想着,宋卫风收敛失态,如往常一样斟酒,“来,周大哥,过年了!”
“好!”周自言抬杯,与宋卫风碰个正着。
瓷杯相撞时,屋外天井之上的夜空,也绽起巨大烟花。
五彩颜色,眼花缭乱。
无数烟尘顺着夜风送往各家各户,带来新的一年。
转过年去,整个马鸣沟都蒙上一层又激动,又紧张的氛围。
无他,因为二月初就要童试第一场了。
一月初,主簿带着三个衙役在县衙门口的告示牌张贴信息。
衙役们嗓音响亮,声传几里,务必让所有人都知晓:“县试在即,凡有报名者,需尽早带着亲供信息去衙门礼房报名!”
告示牌前围观的民众看着这张告示,议论纷纷。
“哟,这就要童试嘞。”
“是啊,这第一场就是县试!”
“也不知道今年能中几个……”
“不管中几个,谁家有考上的,那可就翻身了!”
周自言和宋卫风带着宋豆丁第一时间去报了名。
所谓亲供,便是考生的姓名与年龄,祖籍何处,有什么体貌特征。
还有祖上三代的存殁履历。
若是考生是过继者,除去写现任父母的三代,还要写上亲生父母的三代。
亲供信息只是方便知县检查学子身份信息,所以周自言用的是现在户籍上的信息。
至于宋豆丁,则握着笔,把他们老宋家祖宗都掰扯了一遍。
还是宋卫风拦住他,才消停。
从衙门出来,宋豆丁还有些恍惚,“夫子,我真的要去考试了啊。”
“是啊。”周自言在心里盘算着童试的流程,与宋豆丁说,“豆丁,走,咱们还有好些事情要准备呢。”
宋卫风背着手跟在旁边,“是啊,县试艰苦,咱们得多准备些厚衣服和吃食。”
县试头试为一天,但其后还有覆试。
算下来,一般都要考五场。
但只有头场通过的人,才能参加参加后面的覆试。
覆试只为选人,每一场都会筛人,筛到最后,人数越来越少。
所以覆试具体为几场,要看本次参考考生有多少。
大多数人一般都会做好一考考五天的准备。
宋父专门找周自言请教了一番,在得知需要准备些什么时,马不停蹄去做准备。
周自言和宋卫风分别准备了三身衣服,又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毛领披风。
成年人抗冻,准备这些就差不多了。
可宋豆丁不行,孩子小,身子骨也弱,若不好好保暖,搞不好只用一天就能落下病根。
这时候,宋父托人从外面带回来一件正宗狐裘。
狐裘大,宋父的意思是给宋卫风用。
可宋卫风找人裁了,做成一件小狐裘,当天就披到宋豆丁身上。
宋父见状,无奈摇头。
周自言这边,廖为安也偷偷给他准备了一件毛绒大氅,说是由林范集倾情提供,害怕周自言冻死在考场上。
周自言抱着大氅,“……”
这个林范集,送东西都这么气人。
保暖衣物准备好后,周自言又开始准备考试时需要的吃食。
之前做好的腊肉,切成片,夹入馍中,再抹上一层酱,温饱足够。
再重新做一些酥锅冻起来,到时候撑过县试不是问题。
随着童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为了更好的准备童试,周自言便停了家塾的课程。
众人都表示理解。
若是周自言能考上功名,于他们这些学生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宋豆丁随着日期将至,有些焦躁不安。
就连过来做温习的宋卫风也有些沉默。
二人看起来压力非常大。
周自言便给宋豆丁放了假,让他和宋卫风回家好好休息。
童试前五天,主簿又带人张贴了考棚所在地,要求考生尽快安排住宿问题。
周自言一瞧,考棚就在马鸣沟郊外,靠近码头处。
旁边便是欣阳书院所在的小阳山。
周自言顺着告示牌上的路线寻过去。
大庆的考棚都是一样的格局。
前朝专门建造的大院子,所有房间全部打通。
每隔三米便竖起一道墙,形成一个个单独的小隔间。
除此之外,再有几处茅房,再无其他房间。
而院中只有一座四四方方的木板告示牌,便是日后出成绩时,贴排名的地方。
此时考棚外有重兵把守,无数衙役带着刀,将考棚里三层外三层护着。
其内,知县与教谕,还有三位幕友已经提前住了进去。
不到童试结束,他们不能出来。
看到这样的架势,周自言难掩怀念。
整整七年,他马上又要踏上这条科举路了。
此去,人生重来,前路未知,只希望能重新走出一条让他自己满意的路来。
第44章
到了考试这天, 寅时一过,考棚外立刻有人鸣放头炮。
震天响的炮声,声震整个马鸣沟。
听到炮声后, 周自言于家中将笔墨纸砚, 还有吃食衣物都放到自己的包袱里。
刚刚放好东西,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宋卫风牵着宋豆丁, 一人一个小包袱站在大门口,“周大哥。”
“夫子!”
“是你们啊。”周自言把人带进屋, 给他们一人一碗热茶,搓搓手,呼出体内寒气。
趁着还没响第二声炮,拿起手边书卷,啃着花卷翻阅。
宋卫风瞧着周自言这般闲散模样, 忍不住道:“周大哥, 你不紧张吗?”
他紧张的都快晕过去了!
“……不算紧张。”周自言轻轻翻过一页书。
他考过一次, 又加紧训练了一个多月,要说紧张,那真的没多少。
宋豆丁咂咂嘴, “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之前还怪紧张的,但这几天一直跟着王小妞他们到处玩, 现在已经不紧张了。
再说他已经跟着周自言做了许久的‘试卷’。
童试, 现在在他眼里,不过是又一场夫子考验罢了。
考不过的话……
嘿嘿,他宋豆丁咋可能考不过!
宋卫风重重放下碗,“……”
行, 在场三个人,只有他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是吧!
卯时, 第二声号炮响起。
这个时候,考生们就该往赶往考棚了。
周自言背起小包袱,和宋卫风牵着宋豆丁,走出门去。
此时才鸡鸣几声,一切都静悄悄的。
唯有几户人家在门前点着灯笼,正抱着暖手的东西站在门外。
定睛一看,正是花婶子,庞大娘,还有章伯母。
宋父带着王小妞也等在门口,看见周自言他们出来,立刻上前。
“周夫子,风儿,豆丁……”宋父想鼓励两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小妞就攥起拳头,“夫子,宋家哥哥,豆丁,你们可要加油啊!不管是谁,都要考个案首回来!”
“王小妞,哪有那么容易。”宋豆丁撇嘴。
周自言摸摸王小妞的头,与宋父说:“伯父,时间紧张,我们这便先走了。”
“好好好,快去快去。”宋父道,“你们先去,我们随后就到。”
花婶子与庞大娘,还有章伯母也赶忙上前,将手里的文昌结手绳串在三人面前点了一下。
“文昌结,文昌佑,今日考试定能顺顺利利,金榜题名。”
周自言等人闭目接受祝福。
额头轻点了三下后,他们终于坐上去考棚的牛车。
一路同行之人皆是今日的考生。
趁着天色将亮,翻阅手中书,口中念念有词,背诵不停,“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
到了考棚外,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
礼房胥吏正拿着点名册站在最前方,负手而立,威严肃穆。
先到的考生坐在地上,或石凳上。
等待后来的考生。
渐渐地,周围的亲眷也越来越多。
互相拥挤,纷扰不断。
“哎哟,你这人,咋踩我脚!”
“谁踩你了,明明你是撞着我了!”
“你咋不讲道理!”
巡场的衙役连忙过去镇压,这才没闹成街口一样的景象。
半个时辰后,胥吏举着点名册开始点名。
点到谁,谁就上前接受检查。
若是检查无误,便能将带着的东西放入考篮中,进场。
一次点五个人的名字,五人一队,慢慢前行。
等待过程中,周自言看到了正在外围站着的宋父。
还有宋父身后闹腾着的四个小娃娃。
宋豆丁是与他一起报的名,所以也排在一起。
排队时不能说话,周自言便用手戳了戳宋豆丁,让他看到宋父。
宋豆丁果然见到了宋父,蹦起来微微挥手,让宋父放心。
宋父看到自家两个儿子都在童试队伍中,差点喜极而泣,冲着旁边人便道:“瞧见没,瞧见没,那儿,那儿,是我儿子,我两个儿子,全都去了。”
宋父旁边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了宋父一眼,默默离远了一些。
宋卫风是哥儿,另有一排队伍,不与周自言他们排在一起。
只是那哥儿的队伍,排队之人实在稀少。
放眼望去,不过二十几个哥儿在排。
而另一边的女子队伍,干脆就没有排队的。
其实衙门照例,也安排了检查考生的女官。
那女官正抱着胳膊站在队伍前头呢。
只可惜,马鸣沟今年没有女子去参加考试,实为遗憾。
随着队伍缓慢前进,宋豆丁这个小矮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童试不限年龄,所以童试队伍里,有刚认字的智龄儿童,也有捻着胡须的老人。
宋豆丁前头就是一位能做他爷爷的老读书人。
众人见怪不怪,只是道了一句‘今年又有小孩去考试了啊,真好’。
每年参加童试的孩童并不少。
不过么……考上功名的不多。
哥儿队伍人少,宋卫风先周自言一步进场。
轮到周自言时,他前面那人正被检查,所有衣物和行礼都被打开。
检查之人连衣衫夹层都没放过,仔仔细细翻了个遍。
那人不知是冻着了,还是怎的,一直在打颤,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目光落到旁边,再落回来,经常扫过自己包袱中某个地方。
见此模样,周自言心下了然。
这人的包袱怕是另有玄机。
果然,检查之人摸到包袱里,狠狠撕开。
普通的包袱里竟然是双层布,布里还有夹带。
这夹带,就是考场舞弊之物。
检查人冷笑,“好大的胆子!”
“学生、学生一时糊涂,一时糊涂。”那人立刻双腿颤抖,就地跪下,哭天抢地。
可等候在旁的衙役丝毫不留情,将人架起来就往另一间房间里带。
那里关着的都是企图舞弊之人。
考场舞弊,不管是官员还是考生,那可都是犯法的罪行。
这人一时糊涂,等他的却是大庆律法。
周自言怒其不争,摇头叹息。
待检查人检查过周自言的东西,确认无误后,他领了考篮与县试‘答题纸’进场。
周自言被安排在一个前后通风的位置,前方是芳草小路,后方透过窗户,能看到院中池塘。
就环境来说,甚是不错。
还未正式考试,所以门口的挡门不许关,周自言只能翻看自己的‘答题纸’,检查是否有瑕疵。
县试‘答题纸’与现代不同,这里的‘答题纸’,是一份印有红线的厚纸折本。
待会他所有的答案都要写到折本上去,雪白雪白的纸面,不能有任何脏污之处。
周自言仔细检查过后,确保没有瑕疵后,提笔在封面写上‘文童周自言’。
搁下笔,等待考试开场。
等待的时候他有些担心宋豆丁。
这小孩调皮好动,万一给折本上沾点灰尘污渍,那就完蛋了。
不过转念一想,宋豆丁现在怕是拘谨的很,应该不至于这么倒霉。
外场胥吏等了一炷香时间,再三确认没有其他考生,便拿着点名册离开。
此后再来的考生,都不能进考场,待下一年再来吧!
有那些起晚了的考生,看着正在关闭的大门,哭天抢地,捶着地面哀嚎,“大人,大人,求你了,放学生进去吧!大人!”
“天杀的牛车,多快一刻钟又能如何!”
“大人,学生从下山村赶来的大人,路上耽搁了一会,大人求您开恩啊!”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县试这么大的事情,都能来晚,想必也不怎么上心,哭有什么用,来年再来吧!
随后,炮鸣第三声。
知县提着官袍,亲自从内院关上考棚大门,落锁。
县试第一场,这就开始了。
知县和教谕,同时带着衙役兵分两路,去张贴首试第一道考题,并分发笺草(古代草稿纸)。
五个号舍为一组,一组面前有一道板子,用来张贴考题。
发笺草时,五个高大衙役围着一个考生,气势迫人。
个别考生胆子小,又紧张,现在见到知县大人与教谕大人,直接冷汗直流,连一句‘多谢大人’都说不出来。
瑟缩之状,难看至极。
知县和教谕见状,在心中遗憾。
这帮学子,纵使学到天大的学问,也没能修身养性,培养出大气的性格。
仅仅只是一个县试就如此畏畏缩缩,将来如何去到更大的地方!
知县路过周自言这个号舍的时候,只见这位周夫子端正坐在座位上,既没有慌张小动作,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神情。
眉目舒展,落落大方。
知县心中满意,这才是他印象中,既有学问,又有气质的读书人!
张贴完全部考题,知县拿着鼓锤,重重敲击在朱红色大鼓上。
鼓声嘹亮。
意在告诉所有考生,可以开始答题了。
周自言拿到考题后,定睛一看,豁,是一道默写题。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国治而后天下平。】
前后都空着,意思是让考生根据这么简单的两句话,把一整段都默写出来。
再释义,并附上自己的感悟。
周自言蘸好笔墨,不需多加思考,便开始落笔。
守在这一组号舍之外的衙役见状,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两旁的考生还在思考呢,这个考生怎么就开始动笔了?难不成他背的很熟?
周自言那是真的熟的不能再熟了。
只打上瞧了一眼,心中便自动浮现整篇文章。
《礼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整篇文章都在探讨家与国的关系,也是儒家思想的基本观点,家国与个人联系紧密相关,颇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味道。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家齐而后国治……”周自言一边默背,一边将答案写于折本上。
一边写还一边担心宋豆丁。
小豆丁也不知道有没有写出来……真是令老师担忧。
考场上,寂静可闻虫鸣。
虽然有不少衙役站在门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自言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两侧都是厚实的挡板,将隔壁房间的声音挡的严严实实。
极大的确保了考生的心态,保证他们不会受其他人影响。
现代考场,三十几号人都在同一间教室,最后排翻个试卷,都有可能影响到第一排考生。
实在考验心态。
现在这样有挡板隔音,甚好!
不过这也就是在地广人稀的地界才行,若是人口较多的地方,就没有这般舒适了。
周自言默写完整篇,又将背后含义一一写了出来。
只是到了感悟这一则时,他流畅的动笔停了停。
第45章
县试是童试的第一场, 这头场又是县试的第一场,一般都选用赞美文或者教养文来开场。
这样的题目,既不难, 也容易把考生引入科考的氛围。
可现在这道题, 上来就考问修身与齐家,乃至国家的关系, 是不是太大了点?
周自言琢磨了一下,心里隐隐觉得, 今天的题目,大概不是县令这边出的题。
每次童试的考题,都是县、府、省自己出题。
会出什么样的题目,全看当地官员的喜好与学问。
旁人可能不知道,若是上面有命令, 特定某些内容必考, 那么童试的考题, 就由不得本地官员出题了。
这等内幕,普通学子是不会知晓的。
若不是周自言自己当过官,恐怕也难以清楚。
整个科举的最终目的, 就是为了选官。
所以考生在回答的时候,就要假装自己是一方官员, 不管是什么问题, 最终都要结合目前的时政情况,再往家国百姓身上靠。
这么想着,周自言心里有了答案。
他当官时,有两个问题一直是朝堂上的老大难。
一是经济问题。
户部的官员天天嚷嚷国库空虚, 这里要银子,那里也要银子, 可偏偏国库里没有那么多银子。
二便是大庆的民风。
一些文人清官,天天说大庆许多边缘小镇民风凶悍,不识圣人之说,长大了落草为寇,为祸一方。
解决了这一波,没多久,又会出现另一波。
这两个问题,从周自言上朝第一天就开始吵,吵到他离京,都没商讨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仔细一想,说不定在他上朝之前也一直在吵。
其实在周自言看来,这两处困难,可以合并在一起看。
转变一下角度再去看,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现代基层工作最核心的问题之一,扶贫与经济。
周自言结合现代思想与大庆实际,规划了一个章程。
若能提高各个地方的教育水平,让民众明白勤劳致富的概念,加强他们的思想教育,那不用别人催,他们自己就能出去找活干。
长此以往,国家经济自然就上去了。
周自言曾把这个想法拿与林范集看。
林范集那个老封建,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周自言在开玩笑。
“周相公,我明白你说的这个经济与民众的关系了。但是……你可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
“这民生经济,与这个……这个什么思想教育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些务农之人读了书,就能明白如何种地了吗?”
“有这个时间,不如教教他们如何翻田,如何育种。”
林范集虽然觉得周自言这个想法不错,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大庆古人,就算他读过万卷书,一开始也坚定的认为,与其想办法提高思想教育,还不如踏踏实实的教授一些技巧,让他们有一技之长。
林范集还说:“周相公,就算咱们这识字班现在开起来了,可你看我大庆疆域,还有多少地方没有办起来。咱们只是办了个识字班,就先写被氏族那些人戳成筛子,你信不信,若你这个想法写成折子递上去,第二天你就有可能命丧街口。”
面对这样的质问,周自言无话可说。
因为林范集说得对。
大庆虽然开了识字班,可大庆整体情况,还是氏族垄断读书途径。
很多小地方的百姓,还是没能读上书。
但他们既不会读书,也没有一技之长,将来只能务农。
若是能安安稳稳的务农也便罢了,若是务农时遭逢大难,又不能及时解决问题,那自然会走上极端。
周自言回去想了两天两夜,还是坚定地认为,思想教育是一切之首。
只有思想改变了,不再从思想上犯懒,才能更好的使用后面的‘技巧’。
若无思想,那给他们再多思想也无用。
如此,两个人又开始吵。
他们俩翻阅大半典籍,吵了大半个月才终于达成共识。
大庆百姓多儿女,有时候养育一个孩子都能费掉整个家庭。
这个时候,读书就非最优解,去学学其他技巧,将来也是一门本事。
但是这治标不治本。
若是思想不正,学什么都没用。
最后,周自言和林范集一致认为,虽然现在想要提高全民的思想教育太难,但思想教育必须得有,哪怕只有浅浅的一层教育,也必须要有。
同时,能够帮助到民众的,切实的技巧也不能少。
两手抓,才能真的让大庆焕然一新。
他们俩联手,用了七天时间,才写好一份折子,递了上去。
可敬宣帝看过后,直接按下折子。
事后两个人才知晓,敬宣帝并非不同意,只是他作为帝王,认为这种事情非一朝一夕就能实现。
现在提出来,成功的可能性为0,只能暂时按下不发。
所以直到周自言离京时,他们都没拿出一个像样的策案出来。
现在看到这道题目,周自言立刻想到这个还未解决的问题。
不过保守起见,第一场还是要从文本出发,不能直接抒发自己的意见。
周自言稍加修改,便写好了第一道题的答案。
写完第一道题,仔细又看了一遍答案,确定没问题后,停笔。
他这个位置,天井上若是有阳光,恰好能透过他的挡门,落到屋里。
天公或许也知道今儿是童试第一天。
原本还稀稀拉拉飘雪花的天气,就在今天早上,突然放晴了。
此时正好有一道细碎的阳光,打在他的房间里,带来些许温暖。
看着这点阳光,周自言忍不住唇角上扬。
虽然天气还是湿冷难耐,但有一点炽热的阳光,总比天阴沉沉的好。
站在周自言号舍门口的衙役,此时又忍不住看向周自言。
不过这位衙役大哥还知道自己正在执勤,所以只用余光偷偷看。
哎呀,衙役大哥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左侧身这位考生,当真与众不同!
别的考生还在思考的时候,他已经抬袖动笔。
别的考生正在回答的时候,他已经全部写完,正揣着袖子,眯着眼睛,晒太阳呢。
这位考生怎的像那屋顶躺着的狸花猫儿,一举一动都懒洋洋的。
这还能答好吗?
周自言将自己桌前的折本放好,闭目养神。
却忍不住在心里猜测宋豆丁和宋卫风的状态。
宋卫风是个大人,应当不用担心……
小豆丁,你可千万要争气,写不写得了无所谓,可千万不能在考场上哭!
而这位被周夫子念叨的宋豆丁,此刻正急得抓耳挠腮。
他虽然通过强力的学习,背过了文章,但乍一上考场,还是忍不住心里慌慌,脑袋空空。
所以写第一道题时,他顺利遗忘了自己学过的知识。
“不行……不行,稳定下来……要稳定下来……”宋豆丁人小,干脆盘腿坐到椅子上,通过深呼吸来稳定自己焦躁的心情,“我背过的……我全都背过的……我能行……”
夫子告诉他,就算不知道答案也不用慌。
他学过的,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而已,只要心态稳定,一定能再想起来。
若是慌乱了,那可能就真的想不起来了。
到了考场上,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时刻记得夫子的话就行。
时刻记得,一定要时刻记得。
宋豆丁闭上眼,稳住心神,一遍遍寻找自己学习的记忆。
没过多久,他睁开眼,再不见刚才的慌乱,反而是浓浓的震惊!
亲爹嘞,夫子说得对,他真的想起来了!
“《大学》啊……是《大学》啊!”宋豆丁抓起毛笔,再不敢耽误时间,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答案。
有了开头,剩下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等到宋豆丁写完第一道考题,刚刚好到打印的时间。
一道考题的时限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负责这个考棚的监考官带着衙役入场,在每一份折本的笔迹末尾打印。
打印一下,立刻将各位考生的答题速度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全部答完,字迹工整;有人写了一半,末尾处稍显潦草;还有的人,并未答完。
有考生还没写完,此时看到自己折本上的印记,顿时心慌难耐,头大如斗。
脸颊上的汗顺着骨线流到桌上,笔下无意识用力,登时染黑折本纸面。
折本要求无墨迹,无折痕。
考生精神恍惚,只觉今次考试彻底无望。
待到明年考试,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与难捱的等待……
而周自言早就将折本准备好,放于桌面最前方,等待监考官盖印。
监考官一看,哟!
这位考生已经整整齐齐的答完所有题目,而且字迹工整,折本整洁,一看便知是一气呵成的答案,中间没有任何犹豫。
再看考生本人,气度稳健,正捧着茶碗饮水,也没有其他考生的紧张与胆怯。
不错,十分不错!
又等了一个时辰,还是那位监考官,只是此次,要正式收折本了。
不管是答完还是没答完,通通都收走,哪怕跪地哀嚎也无用。
因为收了卷,无需再保持考试时的寂静,周遭便多了一些声音。
周自言正坐在自己位置上休息,就听到旁边某位考生正在猛烈捶桌,一边锤一边怨念,“为何不能再多一刻钟,哪怕就一刻钟!我便能写完了!可恶!”
又听到不知道哪位考生大喊一声:“天要亡我!”
周自言:“……”
不如喝点热水。
每个号房里都配有一罐水,火石与茶壶。
所以只要考生愿意,随时可以煎茶煮水。
周自言没带茶水,就只温了一碗水。
一碗暖肚,很好,他还能再写两大张!
休息了一刻钟后,提醒考生的鼓声再次想起。
这次,是教谕张贴周自言这边的第二道考题。
教谕隔着挡板与周自言遥遥一望。
周夫子,祝好。
多谢教谕。
虽无言,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自言收敛心神,专心查看第二道考题。
第二道考应当是作诗。
果然,题板上只有简单的八个字,‘君子之风,家国之气’。
‘君子之风’这个概念是整个科考的核心思想之一,也是所有读书人追求的目标之一。
这么大的一个题目,周自言属实没想到会出现在县试第一场上。
这道题,说小,无非就是从自身出发,去写君子德行。
可若是说大,那便可以涵盖所有为人的道德,孝顺、谦卑、自爱、聪慧……
这第二道题,怕是要说读书人当为君子,修身,齐家,治天下。
想到刚刚作答的第一道题,周自言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按理说,若是各地官员自己出题,为了考察本地学子的真本事,一般不会将两道题都出到一起去。
只有内容已定的时候,才会先抓住主要核心,再来定考题。
看来今年的县试考题,果真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也是,从他离京到现在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周自言和敬宣帝共事多年,对敬宣帝的脾气性格和行事准则,早已心知肚明。
想必这一年里,敬宣帝肯定反反复复翻看他和林范集的折子。
想放下,又舍不得。
所以干脆用来考考今年的学子,看看能不能出个奇才。
周自言心中暗笑,在旁边的草稿纸上遣词造句。
这场考两个时辰,他只用一半时间便已经誊写完毕。
剩下的时间,自然是填饱肚子!
从开始考试到现在,周自言就喝了一碗水。
现在写完了折本,那点饥饿感登时冒出来,缠的周自言心神恍惚。
满脑子只有两个大字:饿死了!
噢,是三个大字。
看来他已经饿到恍惚了。
幸好,他带了一包袱的吃食。
除去各式各样的腊肉,还有已经冻好的酥锅。
不过有点可惜,酥锅与馒头在检查时都被官府的人搅开了。
架起小锅,铺上一层干净的薄布,煮热水。
再把冻硬的馒头放到上面,利用水蒸气烫一烫馒头。
再将切好的腊肉和酥锅夹入馒头中。
周自言握着馒头,一口咬下,满嘴的油香与肉味,极大满足了他饥饿感。
周自言号舍外的衙役:“……”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别的考生还在答题,这位考生竟然已经开始吃饭了。
最可恨的是,其他考生没考完,他这个当差的也不能去用饭!
只能闻着号舍里的香味,忍饥挨饿,何其痛苦!
另一边的宋豆丁,也正抓着手里的馍馍啃。
他年纪小,刚刚只做一道题,就已经消耗了全部的体力。
现在只有吃饱了,才能写第二道题。
而宋豆丁号舍前方的衙役,此时已经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自从这位小考生进入号舍,每一个举动都出乎他的预料。
第一道考题时,宋豆丁起初并没有落笔。
衙役以为他年纪小,估计是忘了。
谁也没想到,不到一刻钟,这位考生就开始写答案。
更要命的是,他并未在草稿纸上默写,而是直接写到折本上。
一句接着一句,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留下。
到了收折本的时候,衙役特意悄悄看了一眼,折本上的字体俊秀可爱,整个折本也干干净净。
衙役惊呆了,这位小考生,当真只有这么小吗?!
第46章
第二道考题时, 旁的考生正在奋笔疾书,宋豆丁在撕腊肉。
旁的考生陷入困难时,宋豆丁刚把腊肉放到馍馍里。
旁的考生体冒虚汗时, 宋豆丁已经开始啃馍馍了。
一大口, 喷喷香。
宋豆丁吃完馍馍,又擦干净手上的渣渣, 这才开始思考考题。
此时时间仅剩一个时辰。
宋豆丁先是看了题目,第一眼看不懂。
再看第二眼, 好像懂了一点。
第三眼,嗯,夫子好像讲过嘞。
宋豆丁咬着笔头,想象自己面前有一个周夫子,正在讲课。
讲的啥呢……讲得就是这道题目……
“有了!”宋豆丁心中有了答案, 这次他和周自言一样, 现在草稿纸上写, 再改字改句,最后誊抄到折本上。
只是这思考的时间长了一些。
等他全部写完答案,只能赶上第二次打印。
负责打印的监考官, 走到宋豆丁这里。
一看这位小考生的第二道题目,又提前做完了, 不免惊讶。
第一道题能在第一道打印时做完已经难能可贵, 结果这第二道题竟然也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
而且这小娃娃看着年纪尚小,简直难以置信!
宋豆丁不知监考官对自己什么心态,他写完答案就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时刻准备着离场。
他现在太想回家了。
家里有暖烘烘的被窝, 温柔的文秀姐姐,还有他凶巴巴的哥哥。
这苦哈哈的考棚, 除了桌椅板凳和快要掉皮的墙面,真是什么都没有!
若他当了大官,第一件事就是修整考棚,将每个号舍都装上床榻被褥!
考场有规定,哪怕考生提前写完了,也不允许离场。
所以宋豆丁只能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数着日头算时间。
数着数着,险些睡着。
要不是有后面还有打印,他可能真的就将头一仰,直接睡过去。
等他打瞌睡打到郁闷时,散场的号声终于响起!
不等旁人作何姿态,宋豆丁背着包袱第一个冲出去!
哥哥当时在另一个队伍里,尚且不知道号舍的位置,还是先去找夫子吧!
周自言在散场号声结束后,才慢慢悠悠开始收拾东西。
慌什么,这个时候离开,考棚里全是学子和官差,纷乱嘈杂,他才不去挤。
不过也不能太慢了,考场有散场时限。
时限一过,留下的官差需要彻底清空整个考棚,准备三天后的头覆。
周自言刚刚踏出自己的号舍,就看见一个小矮子正逆流赶来。
“夫子!”宋豆丁一看见周自言,立刻扯嗓子叫。
这一嗓子,顿时将周围的目光都吸引住,纷纷朝这边望。
都当夫子了,却还来参加县试,实在是闻所未闻。
忍不住想看看是哪位‘夫子’。
周自言:“……”
略微尴尬。
宋豆丁这个年纪,根本不知道尴尬是什么。
他甩着小包袱跑过来,扑到周自言怀中,嘟囔:“夫子,考试好难啊!”
身旁的考生听到,深有同感。
确实,这只是县试第一场,竟然这般难,也不知道后面的科考要如何度过。
谁料宋豆丁下一句便是:“我在号舍里写完答案,还剩下好多时间,可号舍里什么都没有,我都不知道干什么。”
其他考生气得磨牙,“……”
他们写都写不完,这位小童子竟然还剩下许多时间?
到底是他们太笨,还是小童子太聪慧?!
周自言觉得坏菜,他们师徒二人可能要挨打。
连忙挡住宋豆丁的嘴巴,把孩子抱起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
赶紧跑!
跑路途中偶遇正在寻人的宋卫风。
周自言赶紧把手里的‘定时炸弹’交给宋卫风,“卫风,你弟还你!”
宋卫风抱住宋豆丁,第一次看到周自言这般嫌弃豆丁,不免护着豆丁道:“周大哥,你这是咋了,豆丁惹你了?”
周自言摆摆手。
只听宋豆丁又说:“哥哥哥,覆试的时候能不能带点玩具来啊,写完题目以后时间好长,我都不知道干什么。”
语气之天真烂漫,竟然叫人找不出一丝一毫骄傲之态。
因为宋豆丁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写完以后,就是时间很多嘛!
这下宋卫风也□□沉默了,“……”
他两道题目,都是卡着时间写完的。
他家这个弟弟,竟然还觉得时间长?!
周自言摊手,这能不嫌弃?!
宋卫风身旁的考生也听到了宋豆丁的童言童语,纷纷看向这哥俩。
目光隐含怨怼和愤怒。
这都还没出考棚呢,就在这儿炫耀了,是不是有失君子之风?!
宋卫风做出和周自言一样的举动,抱着宋豆丁就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总算知道周大哥为何跑得那么快了,他也得快溜!
周自言背着包袱,拎袍追赶,“娘嘞,卫风你跑这么快干嘛!”
他可是一个瘦弱的,只吃了两个馒头的夫子啊!
考棚外,宋父带着一众春六巷的亲戚都等在街口。
几位长辈人手一个娃娃,都是周自言的学生。
每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考棚的位置,不放过任何一个离场的考生。
“哎哟,这咋还没出来呢?”花婶子已经看过去十几位考生了,还不见自家人,急得不行。
宋父也揣着手踱步,踱到那头,再踱回来,“不急,不急,许是还在后头,还在后头……”
蒋庆庆和王小妞抿着嘴巴,只看着考棚的方向,不吭声。
突然,他们来齐齐蹦起来,“宋家哥哥,我看到宋家哥哥了!”
“在哪在哪!”
只见宋卫风抱着宋豆丁,走得飞快。
一边走还一边戳着宋豆丁脑门,好似在教训什么。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稍显狼狈的周自言,正在气喘吁吁。
宋父:“……”
这是个什么情况?
宋卫风刚出考棚便看到宋老爹,“爹!”
宋豆丁直接跑过去,蹦到宋父背上,“爹爹爹爹爹!”
王小妞等小孩瞬间把宋豆丁拉下来,把人团团围住,追问考试的细节。
宋豆丁可是他们这群人里第一个去参加县试的人,一定要好好盘问!
“儿啊,考咋样?不对不对还没出成绩……那题难不难?”宋父抓着宋卫风的胳膊,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反复询问考试的情况。
宋卫风笑着扶好宋父,“爹,题自然是难的,不难还考什么。儿子答是都答上了,就是不知道会取多少名……”
宋父追问完自家儿子,又开始关心周自言,“周夫子咋样?累不累?”
宋卫风也有些好奇。
周自言坐在板凳上,轻轻松了一口气,“累,倒也没有那么累,现在心里松快了,好像已经不记得方才的紧张了。”
人的记忆真是神奇,才刚考完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已经不太记得考试时的细节了。
说这话时,周自言神态松散,和早上出门时并无区别。
好像不是去考了县试,只是出去逛了逛而已。
宋卫风瞧了瞧周自言,又瞧了瞧自己,“……”
怎么周大哥就那么沉稳,自己现在心口处还怦怦乱跳。
花婶子提醒宋父,“宋老哥,咱们快快回去吧,想必孩子们与周夫子都饿了。”
“对对对,咱们回家,先回家,回家好好休息!”宋父紧紧拽着宋卫风的手,宋卫风又牵上宋豆丁。
宋豆丁身边,跟着一串小朋友。
这串小朋友,询问宋豆丁考试细节,可宋豆丁只会翻来覆去的嫌弃考棚。
他们不爽,又开始缠周自言,都要周自言讲考试的细节。
周自言没有办法,只能在牛车上,一手揽一个小朋友,回忆考试的流程,“排队的时候,周围全是官差,全都拿着大刀,十分吓人……他们是在守护秩序,防止有人作乱……”
四个小朋友听得入迷,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到这个描述的场景中。
仿佛今天是自己参加了一天的考试。
他们忍不住猜想,豆丁这个年纪都可以去报名,若是自己也用功读书,明年是不是也能去参加县试呢?
牛车在春六巷巷口停下,宋父拉着周自言的手不放,“周夫子,去家里坐一会,用顿饭吧!”
“宋伯父,改日必定拜访,今天累极了,现在只想回家休息一会。”周自言婉拒宋父的好意。
宋卫风拉了拉宋父的袖子,小声道:“爹,周大哥肯定觉得累了,咱们就别勉强他了。”
“哎,好好好,那周夫子回去好生休息,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来宋家敲门!”宋父又拍拍周自言的肩膀,嘱咐他回家一定先洗个热水澡,再去睡觉。
周自言拱手拜别,目送几人转去巷子拐角,这才打开自己家的大门。
虽然考试内容不算难,但坐了一整天,身体上的疲惫感不是假的。
他按照宋伯父说的那样,先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惫,再去小厨房随便糊弄了两口。
周自言从考场回来就一直心思烦乱,脚步虚浮。
做完这一切,躺到架子床上,望着头顶精细的雕花,才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
科举啊!
他又一次踏上这条路了。
不知道他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也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重蹈覆辙。
不知道,全都不知道……
心头纷乱无章,无处寻源头,也无法开解。
最后想着想着,周自言就这样昏昏睡去。
三天后,既是头场放榜的日子,也是头覆开始的日子。
只有通过第一场考试的人,才能参加今天的头覆。
周自言清晨早早起床,与宋家人一起赶往考棚。
还未到考棚,远远望去,就已经能看到乌央乌央的人头。
简直把考棚围的水泄不通。
许多人早早的等在考棚外,等着县衙的人把放榜牌推出来。
吵吵嚷嚷的模样,宛如菜市场口一般。
幸好衙门提前联系了马鸣沟的驻兵营,调来一小队人马,全都手持真刀,威严肃穆地把守者靠门,不让周围百姓靠近分毫。
“这么多人啊!”宋豆丁第一次考试,第一次看放榜,兴奋地不行。
他可太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考上了!
宋父也宋卫风都是第一次参与放榜,眼看着自己挤不进前排,着急上火。
“这可怎么行,不到前面,还能看到排名吗?”宋卫风踮起脚看了看,试图挤进去,却反被旁人挤了出来。
踉跄后退。
幸好身后有周自言扶着,这才没摔倒。
“现在时辰还早,不着急,咱们就在外面等一等。”周自言扶好宋卫风,宽慰他们,“待会不用挤到前面,知县会推一个高高大大的牌子出来,咱们站在这也能看到。”
他到底是经历过一次的人,比其他三个沉稳许多。
其实他第一次看排名的时候,也生怕自己看不到,拼命往人群里挤,最后鞋都丢了一只,也没挤进去。
最后才发现,根本不需要挤啊!
在外围一样能看到!
没过多久,知县大人带着教谕与一众衙役,果真推着一个大牌子从考棚里出来。
大牌子上列着许多考生名,五十人为一组,赫然组成了一个大圆环。
牌子很大,果然不用挤到前排也能看清楚,只是字小了一些。
宋卫风练武,视力极好,第一眼就看到了圆环最前头的那个名字,顿时呼吸急促!
“周大哥,你是头名!头名!”宋卫风紧紧抓着周自言的胳膊,难抑激动,“头名……天呐,头名!”
周大哥也太厉害了,头场就是头名!
周自言眯起眼,仔细看了看,果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在最上面。
他背起手,轻咳了两声,“运气,运气好。”
第47章
周自言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评估, 他毕竟有两辈子学问,而且又考过一回。
现在有这个成绩,不奇怪。
站在告示牌旁边的众学子都看到了最前面的‘周自言’三个字, 立刻哄闹起来。
“马鸣沟周自言……这是何人啊?”
“看样子是咱们镇上的本地人哩。”
“怎的从没听过这个学子的名号?难不成是哪个书院不出世的天才?”
好些人脸色发白, 紧紧揪着自己的包袱,不知该做何表情。
他们都是书院出来的学子, 身上带着夫子和家人的厚望,本想考个好名次让亲眷长长脸……
谁曾想, 头名居然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人!
这要他们书院学子的脸面往哪搁,待书院夫子们知道后,定会对他们失望!
宋豆丁像骑大马一样被宋父背在肩上,硬生生比旁人高出半个身子。
他仔仔细细找了半天,终于在末尾处找到了自己和宋卫风名字, “哥哥哥, 我看到咱俩了!就在右下角, 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宋卫风闻言,认真看去, 还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到了!就是咱们俩, 你在前, 我在后……?”
等一下,他的名次,怎么还在豆丁后面呢?!
宋豆丁一下就乐了,揪着宋老爹的头发笑得东倒西歪, “哥,我考的比你好嘞, 比你好嘞!”
“……”宋卫风抚着胸口,还是不敢置信。
宋父拍了宋豆丁一巴掌,让他坐稳,不要乱动。
宋豆丁立刻乖乖夹紧屁/股。
周自言出声安慰道:“每个县都有三十个秀才名额,你瞧你们,这会是正二十五和二十八,稳得。”
虽说后面还有好几场覆试,但头场选定的这些人,多半就是能走到最后的人了。
头场合格者有近百人,宋豆丁和宋卫风能在二十多名,哪怕后面几场覆试后人数越来越少,他们只要继续保持这个成绩,不怕拿不到秀才身份。
宋父扒着宋豆丁的腿,怎么想怎么觉得像做梦。
他们老宋家,真要出两个秀才了?!
这俩秀才,还都是他的儿子,这事也太美了!
亲娘啊,他们老宋家的祖坟终于开始冒青烟了不成!
辰时将到,知县便带着衙役开始分散人群,拿到名次的学子,继续留在考棚,准备排队。
而那些没有获得名次的学子,只能抱着自己的包袱,灰溜溜离开。
头试没有考上,便不能继续参加后面的覆试,这也预示着,他们本次县试的失败。
整个考棚前方空地,只留下准备参加头覆的考生。
亲眷友人必须站到外围,不得踏入一步。
宋父摸了摸宋豆丁的脸蛋,又拍拍宋卫风,依依不舍的离开。
站到最外面,忍不住一直往里面瞧。
考生又自发按照点名册排起队来,一个一个往前走。
宋父搓着手,忍不住又对身边的人说:“瞧见没,里面有我两个儿子,两个!全都通过了头试!俺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马上要有两个秀才了!”
旁边的人,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
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头试那天,对自己吹嘘儿子的老父亲吗?
当时自己还觉得这人脑子有病,默默离远了一些。
天杀的,他那两个儿子还真的考过了头试?!
相较于头试的人数,头覆的考生少了将近三分之二。
人数少了,排队与检查的速度便明显加快。
不出半个时辰,几人便都进入考棚。
万事开头难,头试题目最精,最难,只要能过头试,后面的覆试只是跟着头试走,顶多变变题目内容,加一些‘赋’和‘论’。
再难一些,是考问考生关于民生国策的看法。
有了头试的基础,周自言基本摸清了这次县试的本质,在回答上渐渐放开手脚,一点一点阐述自己的想法。
科举是为选官,所以写的时候,越能摆脱学生气越好。
这一点,大概没有人能比周自言更适合了。
为官七年,写过的折子和策论不计其数,稍加改动,便能直接用于考场之上。
还是那句话,周自言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评估。
在教上折本的那一刻,他大概就能猜到自己的成绩。
此番县试,‘马鸣沟周自言’就像那一杆红穗长枪一样,轻轻划开万层阻碍,势如破竹,直冲云霄!
头试加多重覆试,一场县试走下来,竟过去半个多月。
在周自言小院中的那一棵黄木香,枝头慢慢开起第一抹绿色时,县试终于落下帷幕。
前几场都会在考棚公布成绩,但到了最后一轮,便不再公开成绩。
只会有许多报喜人,拿着衙门给的名帖,去各家报喜。
除去案首之名,剩下的都是‘通过之名’,意为该考生可以参加后面的府试。
出成绩这天,所有人不约而同聚到周自言这里。
宋父带着宋豆丁和宋卫风,花婶子带着自己娃娃,庞大娘带着庞大山,还有隔壁的章伯母……
都焦心的等在院中。
而周自言家门外,还围了许许多多想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大多都是一个想法:这可是他们春六巷的一件大事,绝不能错过,若是真的能考中,那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这么多长辈都在,周自言只好把家中所有板凳都拿出来,摆成一长溜,让长辈们坐下。
还抓来一些吃食零嘴,分给在场的小孩子们。
宋豆丁正抓着花婶子给他的祈福串串,装模作样的为宋卫风祈福,“保佑保佑,我哥肯定能过,肯定能过……”
连什么神明保佑都没说,纯属瞎扯。
宋卫风不忍拒绝弟弟的好意,只能也装模作样的闭上眼,接受宋豆丁的祈福。
周自言则坐在一旁的摇椅上,一边看话本一边等。
他心里还惦记着赚银子的法子。
现在县试过去了,距离府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决定先看看现在的话本发展到什么程度,再判断自己要不要去写话本赚银子。
宋豆丁摆弄完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趴在宋卫风耳边说:“哥,为啥夫子都不紧张啊。”
“你不也不紧张?”宋卫风托着宋豆丁的屁/股,“还有功夫做这些东西。”
“嘿嘿,我紧张啥么,我才这么小,考不上很正常。”宋豆丁‘嘿嘿’笑个不停。
王小妞和蒋庆庆揪了宋豆丁一下,“没出息!”
他们还想着,要是宋豆丁能考中,来年他们也去试试呢!
周家大门今儿一直敞着,所以当门外出现第一个报喜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身影!
原来衙门的报喜人就是各班子里的捕快。
此时上门的是一个脸蛋圆圆的小捕快,正捏着一张报喜贴吆喝,“哪个是春六巷宋家宋卫风?!哪个是春六巷宋家宋卫风?!快快出来接你的喜气!”
宋卫风立刻整理着装,走到门口,双手接过报喜贴。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自己的名字,还印着县衙的印章。
有了这个报喜贴,就证明他通过了县试,获得去府试的名额了!
“大喜,大喜啊!!”宋父赶紧拎着衣袍跑出来,塞给小捕快一些喜钱,“沾沾喜气,沾沾喜气,麻烦这位大人了!”
“不妨事不妨事,宋老先生,家中大喜啊!”捕快拿了钱,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几分,“那咱这就走了!不送!”
捕快在,大家都不敢做什么。
待捕快走了,所有人都围住宋卫风。
这个要看他的报喜贴,那个要摸摸报喜贴,弄得宋卫风哭笑不得。
宋卫风护着自己的报喜贴,“大家别挤,别挤,若是后面还有报喜人来,都进不来了!”
“哎哟,还有第二个报喜人蛮?”
“你忘啦?宋家还有个豆丁,也去了!还有周夫子,不都去了吗!”
“周夫子有可能,可这豆丁……”
说话的几人,悄悄看了一眼正在扒果子吃的小孩,纷纷摇了摇头。
虽然豆丁现在名气大,可这县试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其实并不相信豆丁能考上。
没过一会,又有一名捕快拿着报喜贴过来。
这名捕快生的那叫一个高大威猛,一到场便吓坏了所有人,他声若洪钟,喝道:“春六巷宋家宋镇声是哪个!”
宋豆丁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就要躲起来。
王小妞推了他一把,“叫你呢!”
“对对对,叫我呢!”宋豆丁连滚带爬跑到门口,仰着头看向捕快大哥,“叔叔,我就是宋镇声。”
捕快大哥看着面前这个小矮子,一时语塞:“……”
亲娘啊,这个就是宋镇声?也忒小了点吧!
刚刚坐下的宋父又赶紧提着衣袍跑过来,塞给捕快大哥一把喜钱,“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们老宋家祖坟真的冒青烟了!!
两个都考中了!喜上加喜啊!
宋豆丁跳起来接过自己的报喜贴。
他的报喜贴与宋卫风的没什么区别。
但有了这个报喜贴,就证明……他,宋镇声,一个六岁的小孩,可以去参加府试了!
方才还对着宋豆丁摇头的街坊们都傻眼了。
这宋家的小儿子,还真的考上了?!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王小妞等人等不及,全都跑出来,想第一个看宋豆丁的报喜贴。
被宋豆丁教过的小娃娃们最高兴,围着宋豆丁跳来跳去,“豆丁哥最厉害!”
“豆丁哥真厉害!!”
“豆丁哥哥是秀才啦!”
现在只剩下一个周夫子还没收到报喜贴。
可周自言就坐在自己的摇椅上,坦然自若,不骄不躁。
他甚至好心情的翻过一页又一页,一本看完还换了一本。
“……”宋卫风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捏紧拳头,不敢出声。
静静等待。
又等了好一会,几个娃娃都困得睡着了。
大概是所有考生都收到了报喜贴时,周家门口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少年,他扶着门框,大声道:“主簿,主簿大人带着四个凶巴巴的捕头,往咱们这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等在周家里的人都站了起来。
“哟!主簿大人怎么过来了?”
“谁知道呢,快快起来,准备迎接主簿大人。”
“咱还没这么近距离见过主簿大人呢,今儿也算见到了。”
宋豆丁猜到一个可能,激动地抓着宋卫风,“哥,主簿大人过来,是不是,是不是……”
“嘘——”宋卫风让他别嚷嚷。
周自言瞧了这哥俩一眼,轻笑。
主簿大人一到周家,就笑声洪亮,“哟,街坊们都在呢?那正好,都来听听,你们春六巷的这位周夫子,是本次县试案首!”
后面四位缁衣捕头,纷纷将手里的贺礼放到周家桌子上。
每人一个红衬托盘,上面都摆着一个盒子。
主簿又道:“这些都是知县准备的贺礼,周夫子,赏脸看看吧!”
“多谢知县大人。”周自言拱手作揖,礼节到位。
看着桌子上的贺礼,周自言心中畅快无比。
沉心准备半年多,又辛苦了半月余,他终于拿到县试案首这个名号。
说实话,上一次参加县试,他那时候刚刚接触古代科考,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所以成绩并不亮眼。
没想到这次竟然一举拿到案首之名。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当真的看到自己的成绩时,心中还是泛起阵阵欢喜。
谁不喜欢自己考试能考好成绩呢?
更何况,这可是案首啊!
忍不住凑热闹的街坊们听到‘案首’这个名字,还尚有疑惑。
“这案首是啥?”
“是不是第一名的意思?”
“亲娘嘞,周夫子是第一名啊?!”
主簿摸着胡子道:“这县试第一名,便是案首。而案首不用再参加后面的府、院两次考试,直获秀才功名!”
童试虽分为县试、府试与省(院)试,但每一轮案首都有一个特权。
那便是拿到案首后,可以不用参加后面的考试,直接拿到秀才功名,去参加下一层的乡试。
所谓三元及第,这里面的第一个‘元’,说的便是乡试头名——解元。
从童试出来,才算真的踏上科举之路。
主簿的话,没人敢不信。
所以周夫子,现在是秀才了!
所有目光全都聚集到周自言身上。
周自言抬袖,与周围街坊长辈虚礼轻笑。
不卑不亢,颇有君子宠辱不惊的姿态。
主簿见状,满意的点点头。
他和知县大人没有看错人,这位周夫子,当真大才!
“周夫子,明日若是无事,提早去衙门领取你的秀才文书。”主簿提醒周自言。
周自言拱手:“学生明白。”
主簿做完了自己的工作,便带着衙役们离开。
主簿一走,所有人都围到周自言身边,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
他们巷子里,出案首了!出秀才了!
第48章
“周夫子——”
“叫啥周夫子, 应该叫周秀才了!”
“是是是,周秀才,咱们巷子里居然有了一个秀才!”
春六巷的街坊们活像看什么宝贝似的把周自言团团围住。
他们巷子才建没几年, 巷子里读过书的就没多少。
平时写个文书什么的还得去找别的巷子的读书人,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啊!
他们巷子里直接出了个秀才, 还是县试案首的那种秀才!
看看这下谁还敢嘲笑他们巷子没文化!
花婶子突然一拍掌,“哎呀, 那卫风和豆丁是不是秀才啊?”
“婶子,我们还不是呢。”宋卫风揣着手摇头,“我和豆丁还得去考府试和院试,这两项都通过了,才是秀才。”
“啥?!你们还得考两回?!”其他人听到宋卫风这番解释, 全都傻眼了。
宋豆丁掰着手指说:“不止嘞, 考完了童试, 后面还有乡试,乡试完了还有会试……”
一口气,说完一整套科举制度, 把街坊们说的头晕眼花。
亲娘啊,他们以前只知道科举难, 没想到科举这么难, 为了拿一个举人身份,竟然要考这么多回!
考上了还不算,后面竟然还有检查,若是通不过, 那举人身份还会被收回!
有见多识广的邻居立刻道:“怪不得咱们镇上就那么几个举人……”
“难怪难怪……”旁边的人猛地想起他们县令来,“那咱们县令大人, 是考过那个什么什么……殿试来的?”
“这个……”宋豆丁挠挠头,这个他就不知道了哇。
周自言摸着宋豆丁的脑袋,替他解释:“咱们县令,那是正正经经考过殿试,从京来的正七品地方官。”
虽说正七品在官衔里只能算芝麻大的官,但那也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读书人。
放到朝廷上可能不够看,可放到民间,已经很厉害了。
“而且这些官职并不是一辈子固定的,只要咱们县令攒够了功绩,待上面官员下来一检查,觉得县令治下有方,往上面一报,咱们县令就能升官了。”周自言笑着说,“这升官,可能直升一个品阶,也有可能平升,但去另一个更富饶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都算往上升了。”
其实还有其他赏赐的途径,若真要仔仔细细讲出来,怕是能讲到晚上。
不过他这些邻居们就是凑个热闹,只要告诉他们知县大人的地位就行了。
“我说呢,听说有个县年年换知县。”说话那人撇撇嘴,“还父母官呢,就是因为县里穷点,所以都待不到两年,夹着尾巴就跑了。还是咱们这好,虽然不富裕,但平时也没什么大事,平平安安的。”
“就是,平淡点好,平淡点好!”
说话时,另一人挤眉弄眼道:“哎你们知道吗,就西边那个什么县来着,靠着浒山的那个,前两年就闹山匪,凶得很。”
“这外面也不太平啊!”听了这些话的街坊们,全都轻轻叹息。
大家都是一个地上生活的人,乍一听到其他县的倒霉事,难免有悲悯的心态。
宋父用肩膀推了推宋卫风,朝他指指周自言。
宋卫风抿了抿唇,叫了一声周大哥。
周自言闻声回头。
“周大哥,我爹想请你去家里吃饭,帮你庆贺庆贺。”宋卫风此时比平素腼腆许多,“顺便也帮我和豆丁庆贺一下。”
说着,瞧了一眼宋豆丁。
那小孩正举着自己的报喜贴,和其他小朋友滚作一团。
周自言看看周围这么多街坊,全都是为他们三个报喜而来。
大家都是一条巷子里住的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现在有了大喜事,总不好抛下这么多邻居独自去庆贺。
“你且等等。”周自言回屋拿出一张银票,塞到宋卫风手里,“卫风啊,你看这里这么多街坊,现在又快晌午了,我寻思请咱们家里这些长辈小童一块沾沾喜气,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宋卫风看了一眼银票上的数字,又数了一下院中的人数,心里有了数,“周大哥,要不咱们叫酒楼的菜来家里吃吧。到时候把你家里的,我家里的桌椅板凳拿过来凑一凑,大家不会嫌弃的。”
“这办法好,会不会太麻烦了?”周自言又道。
宋卫风摇摇头:“不会,看我的。周大哥你就坐在这儿,你这个案首要是没了,街坊们心里该说闲话了。”
宋卫风收下周自言的银票,叫上宋豆丁,又把其他小朋友们都叫上,去与宋父商议。
几人嘀嘀咕咕好一会,宋父又叫来花婶子,庞大娘。
几位大人又是好一番商议。
最后花婶子和庞大娘化身领头人,声音嘹亮地吆喝所有人,“李大家的,李大家的,先停一停,听婶子说两句。哎大家,咱们周秀才想在这儿请大家伙一块吃顿吉祥饭哩,你们说行不行?”
众人一听,高兴极了,“那咋不行!咱们也沾沾周秀才的文气,将来家里也出个案首秀才!”
“那啥,太让周秀才花银子了吧,咱们这么多人呢!”
周自言站出来解释,“不妨事,大家也瞧见了,刚刚知县送来不少礼品。知县若是知道他们衙门送来的礼品,都用到了他治下的百姓身上,心里肯定更高兴!”
刚刚主簿大张旗鼓的送来这么多东西,周自言害怕让那些心里有小九九的人知道了,起什么坏心思。
正好办一场吉祥饭,等再有人问起,就说礼品已经花去不少,没剩几个子儿了。
“人家周秀才心善,拿了秀才功名都不忘咱们,愿意拿衙门给的礼品摆吉祥饭,咱们也不能太过分,可不许拖家带口的过来蹭饭!”庞大娘平时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此时往那一站,身后还有一个庞大山,看着很有威严。
大家看看好脾气的周秀才,又看看庞大娘,点点头。
怎么说这也是周秀才的吉祥饭,拖家带口来的话也忒丢人了一些!
瞧庞大娘说的,他们才不会做这么没脸没皮的事情。
“成!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咱们赶紧回家换身仔细一点的衣裳,不能脏了人家这学堂。以后娃娃们还得来上课读书呢。”花婶子一锤定音,揽着自家娃娃就要走。
其他人一听,觉得在理。
他们穿得都是家里的旧衣裳,平时做工倒是方便了,可实在不像样。
待会可是案首请的吉祥饭,可不能就穿这一身衣服来!
这个念头一起来,大家纷纷告辞,回家换衣服去了!
周自言看完这一套动作,默默在心里为庞大娘和花婶子点了个赞。
这两位长辈做起事来可真利索,轻轻松松就带动了这么多人,一点拖延的迹象都没有。
若是大庆朝堂的官员们,都能像这两位长辈一样麻利就好咯。
宋家那边也安排好了工作。
宋父去联系酒楼,宋卫风和文秀过来帮忙摆桌子。
宋豆丁等几个小孩,去买些便宜零嘴。
若是有小娃娃上门,他们就负责看孩子。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只有周自言这个新鲜出炉的周秀才,只能充当一个吉祥物,在家乖乖等着。
对此,周自言唯有深深鞠躬,感谢诸位亲朋相助!
文秀一听说周夫子拿了县试案首,还要摆一顿吉祥饭,立刻带着四个小丫鬟从宋家过来。
身后还有门房小张,扛着桌椅板凳。
文秀不愧是大家庭出来的侍女,夸起人来,那话像串珠子似的,一刻也不停。
周自言面对文秀的溢美之词,差点兜不住。
幸好宋卫风还在,制住了他的文秀姐。
几人合力,来回奔忙,终于在周自言的小院子里摆好桌子。
害怕院中位置不够,周自言又锁好卧房,打开主屋大门,到时候主屋加外院,挤一挤应当就够了。
没过多久,宋父带着酒楼的人回来,两手空空不说,似乎带回来一个胖乎乎的厨子。
胖厨子身后,又跟了两个小厨子。
宋卫风惊了,“爹,你咋把人家厨子带过来了!只要买些菜就好了嘛!”
“咱们这世间要的急,生怕做出来的菜时间一长,就变了味,这不,人家酒楼直接派了个师傅过来。”宋父一边解释,一边把身后的胖师傅引进屋。
两个小厨子手里还提着好些未处理的菜。
鸡鸭鱼肉,绿色鲜蔬,应有尽有。
胖师傅一进屋就四下找人,“哪位是周秀才!”
“我是我是。”周自言放下手里的笤帚,拍拍手,站到胖师傅面前。
“周秀才,咱们是吉庆街郭家庄酒楼,俺们掌柜的一听是给本次县试的案首做饭,二话不说就把我派过来了。”胖师傅拍着胸膛保证,“你放心,地道的本地菜,外来的番邦菜,咱们酒楼都能做。只要周秀才高兴,咋样都行!”
周自言心中了悟。
吉庆街和他们春六巷挨的近,这是掌柜的过来示好了。
宋卫风见状,连忙和宋父说小话:“爹,真是这么一回事?”
“真的。”宋父面色如常,悄悄道,“我一说是给周夫子摆席,那掌柜的立刻笑得像朵日头花,什么都没说,直接把这位胖师傅派给了我。你可别小看这位胖师傅,他可是酒楼里的副二厨。”
宋父的话,不多不少,正好被周自言听个清楚。
周自言忙把胖师傅带到厨房,“掌柜的大义,周某记下了!这位师傅,咱们这待会有十几号人,也不要求多精致,只要量大管饱,再做一些孩子爱吃的就行了。”
“秀才公请好吧!”胖师傅带着两个小厨子,一进厨房那就像游鱼进水,根本不需要周自言再多说什么。
要不说人家是大酒楼的副二厨呢。
随便看了看,就定下了菜单。
菜单定下后,半点犹豫没有,直接开始备菜。
三人合力,又快又好。
后厨忙碌的时候,前院也逐渐开始喧闹。
换好衣服的街坊们相携而来,手里还提着不少米面粮油,红薯腊肉。
一见到周自言,便笑着把家里准备的东西递给他。
他们可不是那些没皮没脸的人,来吃吉祥饭,手里怎么说也不能空着!
周自言尝试着推了两下,可他怎么也推不过这些街坊们。
最后只能收下,正好留给胖师傅做菜用。
长辈们坐在自己找的位置上,闲话家常。
带来的娃娃们追着宋豆丁,想看他的报喜贴。
宋豆丁就像那展翅的雏鹰,故意带着一串不会飞的小鸟崽,绕着院子疯跑,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随着胖师傅一盘盘菜出锅,周自言这顿吉祥饭也算是开席了。
街坊们都想让他说几句,可他能说啥呢?
最后就只笑着让街坊们吃好喝好。
周自言刚刚给自己斟满酒水。
二棍就偷偷跑过来,说:“夫子,你知道王家那个王大么……他好像也拿到报喜贴了。”
“哦?”许久没听到王家事,周自言顿时放下酒壶,把二棍拉到一旁。
重点避开正在玩闹的王小妞和宋豆丁。
“二棍,你是怎么知道的?”周自言问道。
二棍背着手说:“中午我帮着搬桌子的时候,听到的。”
他人小,就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一边帮忙一边听八卦。
正好让他听到关于王家的事情,趁着中午吃饭时告诉周夫子。
“王大那样的人,竟然也能过县试,真是上天不公。”二棍想到王小妞想家的模样,愤愤不平。
“县试不过第一重考试,能过不足为奇。”周自言宽慰二棍,“两个月后便是府试,再院试,那时才是真的大浪淘沙,出者为胜。”
二棍踩踩地面,好像将那王大踩到了地里,“那他肯定考不过府试!”
“好了,去找小妞他们玩吧。”周自言轻轻弹了二棍一个脑崩,让他别担心这些大人之间的事情。
王小妞一直住在宋家,周自言不清楚这小丫头现在对王家是个什么态度。
明天先去领秀才文书,顺便去各大书铺看一看,找些抄书的活计。
若是有时间,再与宋卫风谈一谈王小妞的情况。
周自言按按额头,幸好他拿了这个案首,不用再操心府试和院试。
不然这么多事都堆到一起,他又要像当官时那样,做一个‘老黄牛’了。
第49章
吃饭的时候, 周自言就像个吉祥物一样,被街坊们看了个遍。
这个婶子夸他样貌好,将来肯定大富大贵。
那个伯母说他有文化, 以后一定是大官。
还有操心他婚事的热心邻居……
周自言可以因为一份政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却对这样的场景有些束手无策。
这些长辈们虽然话多了些,可都没有恶意, 他只能打哈哈应付过去。
周自言是个大人,尚且能够自保。
可宋豆丁那边就不行了。
豆丁虽然不是案首, 可他也是通过了考试的人,而且还是在这么小的年纪通过了考试,这代表什么?
代表前途无量啊!
而且豆丁现在还是小孩子,谁对他好他就能记一辈子,此时不拉关系更待何时!
“豆丁, 多吃点肉, 将来长得高高壮壮的!”
“来来, 婶婶这里还有个大丸子,都给咱们豆丁!”
宋豆丁捧着自己的小碗碗,紧紧挨着宋父, “多谢各位伯伯婶婶,豆丁吃不了这么多。”
而且好多都是他不爱吃的!
宋父一杯接一杯, 喝得不亦乐乎。
心里只顾着高兴祖坟冒青烟, 全然忘记了宋豆丁。
渐渐地,大家喝得都有点上头,就有那些不着调的人拍着肚子开腔:“豆丁啊,伯伯家里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妹妹, 以后你们可以多一块玩玩,将来若是都愿意, 那咱们也能成个亲家哈哈哈哈!”
“啊?”宋豆丁第一下没听懂这个伯伯说的什么意思。
说这话的人倒是被旁边的花婶子瞪了一眼,“你说啥呢,豆丁才几岁就想着开始攀婚事,羞不羞。”
那人被说了一通,尚不服气,“说得到好听,你们心里没这个想法?”
“就算有也不会现在说出来。”花婶子看了一眼另一桌的周自言,“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周秀才的吉祥饭!而且人家周秀才还在呢,你说这话也不嫌讨人嫌。”
那人冷嘁了一声,好像对花婶子的虚伪不甚在乎。
宋豆丁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伯伯是在给自己说亲哩!
太吓人了!他还这般小,哪能取媳妇!
“我去找夫子!”撂下这句话,宋豆丁直接落荒而逃。
宋卫风和周自言坐在一桌上。
这一桌或许是因为周自言在,不管是喝酒,还是闲谈,都没有那么放肆。
宋豆丁扒住周自言的裤腿,终于松了一口气。
“豆丁,你跑啥?”周自言把宋豆丁抱到空位上,给他安置了一副新的碗筷。
“刚刚有人要给我说媳妇呢,我害怕,就跑了。”宋豆丁手拿筷子,小眉毛皱在一起,有些郁闷,“我哥都还没成亲,我才不要取媳妇。到时候要是我媳妇和我哥打架,我该帮谁啊!”
宋卫风没想到这件事里还有自己的份,而且他听不明白宋豆丁话里的意思,“我为什么会和你媳妇打架?”
他有这么蛮不讲理吗?
“要是我和媳妇一起爬树掏鸟,下河摸鱼,你会不揍我们吗?”宋豆丁托着脸,说的煞有介事,“我媳妇肯定护着我,到时候你们一定会打架的。”
“……”宋卫风按揉额角,终于意识到宋豆丁虽然学问上有了一点成绩,可他本身还是一个小孩子,对婚嫁等事还没有正确的认识。
“豆丁啊,等你可以娶媳妇了,你们就不会去上树下河了。”周自言哈哈大笑,“你见过哪个大人去上树下河?你哥现在还去吗?”
“也是哦。”宋豆丁懵懵懂懂,“那不能上树下河,我娶媳妇干啥,没意思,不娶,我才不娶。”
宋卫风看向周自言,“周大哥,你说豆丁将来不会都考过会试了,还像现在这般傻里傻气吧?”
“很难说。”周自言摸摸宋豆丁的脑袋,故意笑话他。
宋豆丁猛地扔掉周自言的手,“我才不傻!不和你们玩了!”
说罢,从椅子上跳下去,又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了。
一顿饭
,宋豆丁竟然哪哪都受气,最后换了两回座位才抱着胳膊消停。
第二日,周自言按照主簿的意思去领了秀才文书。
文书就是厚厚的缎面两折本,左侧写着‘秀才凭印’,右侧是周自言的一些身份信息。
所有文字都用松油上过一层,以防墨迹遇水散开。
临走时,主簿大人叫住周自言,“周秀才,近日暂时先不要出远门。”
“这是为何?”周自言不解。
主播解释道:“嗨,每次县试后,知县大人都会宴请本次通过的考生,不过大人这几天琐事缠身,被绊住了脚。不过不用担心,只消三五日便好。”
“原来如此,那周某先谢过大人。”周自言握着秀才文书躬身行礼。
主簿拱手回礼。
从衙门出来,周自言把手里的文书塞入怀中,又去了最近的书铺。
书铺面积不大,书籍也不多,只有一位掌柜的站在木柜之后,好似在算账。
周自言也不闲话,直接开门见山,“掌柜的,叨扰了。敢问店里可有什么抄书的活儿?”
“哟,书生,你来得不巧,店里抄书的活儿都派出去了。”掌柜的摆弄着算盘,对周自言这样的书生见怪不怪,“之前不是县试么,每回都有没考中的学子,迫于生计,他们就都来找这抄书的活儿。实不相瞒,不光我这儿没了,这镇上一大半的书铺,都派光了。”
“原来如此……”周自言又问,“掌柜的,您这可卖私人书籍?”
掌柜的笑脸迎客,“书生,你是说自个儿写的那种吧?卖的,只要能拿到书号,咱这就能卖。”
周自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多谢掌柜的!”
他一本书没买,还问了不少问题,这位掌柜都不恼,态度好的让周自言都不好意思空手而归。
最后没忍住,在铺子里买了两本话本。
正好带回去看看现在话本都流行什么。
周自言心中盘算着,从开始县试,到昨天的吉祥饭,宋家帮了自己许多事。
现在文书也拿到了,是时候带礼物上门,表示感谢了。
这么想着,周自言先去了一趟墨房,买下一套文房四宝,又去酒楼买了两坛好酒。
最后又买了一套品相不错酒杯茶壶。
此次上门,只为表达感谢,礼品足够精美就好。
毕竟他与宋家以后还要接触,再慢慢还人情便是。
周自言抱着书,回到吉庆街。
再走几步路就能回家,可他偏偏遇到一个打扮喜庆的妇人。
春六巷的几位长辈穿着都以素色为主,极少见到身穿桃红衣衫的妇人。
妇人不仅身披桃红,头上带的珠钗也极为花哨,揣着手等在街口,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周自言看着这位妇人,心中大感不妙,脚步一转就要逃跑!
“周秀才,哎呀!周秀才,你跑什么啊!”那妇人一见周自言要跑,连忙提着衣裙追过来,拦住逃跑失败的周自言。
周自言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转身,笑道:“这位婶婶,可认识周某?”
“哎哟,今年的周秀才,县试案首,谁不知道,整个镇上都认识你了!”妇人捏着手绢巧笑,“周秀才,婶我就住在吉庆街对面,和你们巷子正对着!大家都叫我兰姨,哎,就那个兰花的兰。今儿叫住你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这么大个俊俏秀才,可有婚配啊?”
“……”周自言在心里大呼救命。
他果然猜对了,这位名叫兰姨的妇人,是专管婚嫁的媒人!
兰姨可不管周自言有多抗拒。
这样害羞的读书人她见多了,各个都说还没有功名,不敢成家。
可最后,只要见过她说的小娘哥儿,全都眉开眼笑的接受了。
俗话说得好啊,成家立业,那就得先成家!
“周秀才啊,你可不知道,好些人家来找兰姨打听你呢。”兰姨笑呵呵地说,“这些人家家里都有适龄的姑娘和哥儿,全凭你挑选!”
周自言:“……”
从他出成绩到现在,才不过两天时间,竟然就有人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兰姨看周自言不吭声,便拉着他坐到旁边的石沿上,“周秀才,你看你现在这个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家里还空空荡荡的,自己一个人多寂寞啊。”
“兰姨知道,你们读书人都要读书,奔大前程,可成家立业也得先成家不是?再说了,家里若是有个伴儿,等你读书读累了,还能给你捏捏肩捶捶腿。”
“你若是渴了,饿了,还有人给你做饭倒水。到时候,你就专心读书就成了,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多好!”
“兰姨,周某现在自己过挺好的,没必要。”周自言使劲把自己的手从兰姨手里拽出来,藏到袖中,以防再被抓出。
兰姨身上不知道擦了什么香粉,味道重的很,让他很想打喷嚏。
“你现在觉得过得好,那是因为你还没过过更好的日子!”兰姨一口认定周自言就是在害羞,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你瞧瞧,这些都是对你有意思的人家。”
“不说别的,就看这户人家,街口杂货铺的姑娘,今年刚刚及笄,水灵灵的小丫头,还会做饭,女红,家境也殷实。你若是娶了她,等去外地考试,何愁盘缠!”
周自言按下兰姨手中的名单,眉色稍愠,“兰姨,周某今年可二十有五了,这户人家姑娘刚刚及笄,我如何配得上?这不是糟践人家姑娘吗?”
二十五配十五,说出去也不怕亏心!
兰姨一愣,“哟,这咋还生气了。周秀才,你可是秀才啊,那杂货铺说白了就是一介商户,家里只有一个女儿,配你,那还是他们高攀了哩!”
兰姨对他没什么恶意,周自言本想糊弄一番过去就算了。
可兰姨现在这番话,让周自言意识到,他与兰姨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多说无用,周自言干脆甩开兰姨,独自起身道:“兰姨,实不相瞒,周某曾有过三次婚配,但三次都黄了,此生再无娶妻想法。兰姨若是无事,周某先离开了。”
兰姨没想到周自言这么油盐不进,那杂货铺的姑娘多好啊!
刚刚及笄,还什么都会,家里也有钱,怎的就看不上呢!
“周秀才!周秀才!”
兰姨在身后叫个不停,却不见周自言回来。
“真是个酸书生……”兰姨说了周自言两句,放好手里的名单,拿出另一份,霉气顿消,“幸好兰姨手里人脉广,再去另一家便是。春六巷宋家……宋家、宋家……”
周自言把文书塞入怀中,摇头背手,再不回头。
十五岁,刚刚十五岁的小姑娘,去配他这个二十五的汉子……
这叫什么事!
周自言带着一堆东西回家,还没到家门口呢,就看到大门外蹲着一个青年人。
带着小灰帽,一边捧脸一边打哈欠。
周自言仔细一看,竟然是宋家的门房小张,“小张?”
“周夫子!你可算回来了!”小张听到周自言的声音,立马爬起来拍掉裤腿上的灰尘。
周自言一边开门一边道:“怎么了,有事找我啊?”
小张小碎步跟在后面,“您不知道啊,今儿来了好多人,都提着礼物想拜访您,结果您这里关着大门,他们进不去,又知道小少爷是您的学生,就干脆全涌到老爷那里了,文秀姑娘她们都要忙疯了。”
“啥?”周自言还没走过垂花门呢,就被小张的话吓了一跳。
“您别担心,老爷全帮您担下来了,派我过来等您。”小张搓搓手。
“那你等我一会,马上就好。”周自言放下东西换了一身衣裳,和小张径直往宋家赶去。
此时宋家大门敞开,来往进出,行人不断。
和宋家不熟的人,就揣着手站在旁边,可那眼神,总是时不时就往宋家大门上瞟。
就连路过的人路过宋家门口,都会说上一句‘哎,这就是那个通过县试的小孩的家吧’。
看到这幅场景,小张又道:“哎,自从小少爷拿了报喜贴,那些和老爷有生意往来的人便都过来送礼了。这些人都是老爷的朋友,来就算了,可好些和家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也上门。老爷心善,全都迎了进来,结果那些人话里话外都是打听小少爷的事情。”
“谁让豆丁以稚龄通过县试了呢。”周自言拍拍小张的肩膀,迈过宋家垂花门。
内院里那些熟悉的小丫鬟们此刻都忙得脚不沾地,不是上茶就是搬运礼品。
“哎,慢些走,慢些走,对,小心点。”文秀自己手里端着一个盘子,安排完这里又忙另一边,手里的盘子摇摇欲坠。
周自言看在眼里,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外来人。
只要他把大门一关,就算有人上门,也见不着他。
“文秀姑娘。”周自言上前一步,帮文秀端好手里的托盘。
文秀抬头一见,喜笑颜开,“周夫子!快快进屋。”
说着就要接周自言手里拎着的东西。
周自言看她端自己的托盘就要忙不过来了,便自己拿着。
“老爷,周夫子来了!”
文秀快步走进里屋,将周自言上门的消息告诉宋父。
此时宋父正与一个穿着桃红衣衫的妇人交谈,一听周自言来了,让妇人稍坐。
妇人一听,顿时一拍掌,也跟了出去。
宋父出门迎接,“周夫子,哎哟,你可算回来了!”
“宋伯父,我今日去领文书,顺道来看看豆丁。”周自言说着,把手里拎着的礼品递给文秀,“一些薄礼,多谢伯父在县试期间的照顾。”
“你又瞎客气!”宋父不打算收周自言的东西,“你是豆丁的夫子,要不是你,豆丁哪能通过县试,光这份恩德,我们老宋家就还不清了!”
“我的帮助不算多,主要还是豆丁肯努力。”周自言笑道,“豆丁呢?”
宋父提起两个争气的儿子就笑得合不拢嘴,“和他哥在自己屋里玩呢!”
周自言正想去找豆丁,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周秀才!哎哟,这真是避不开的缘分啊!”
原来那桃红衣衫的妇人,就是周自言之前在街上遇到的媒人兰姨!
“兰姨?”周自言差点绷不住自己的表情,“您这是……上宋家说媒来了?”
“可不是!专门给宋家长子挑了一门好亲事!”说起自己的工作,兰姨眉翘,嘴角也翘,十分满意自己找的这户人家。
虽然做不成周秀才的亲事,要是能做成宋家长子的亲事,她也能大赚一笔!
第50章
周自言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又问了一遍,“兰姨,你说你是为宋家长子来说亲的?”
宋卫风今年不过十七岁, 怎么就到说亲的年纪了。
“是啊。”兰姨看了宋父一眼, 又瞧了瞧周自言,“周秀才, 你和宋老爷这是……?”
两个人看起来关系怪好嘞。
宋父哈哈一笑,“周夫子是小儿的夫子, 早就和我们是一家人了,不用见外,不用见外啊!”
“这就好了!”兰姨放下心,直接介绍她今天来的目的,“宋老爷, 老宋家祖坟冒青烟啊, 两个孩子都通过了县试, 而且小儿子才七岁!现在走出去随便问问,谁不知道你家出了个小天才。”
“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宋父回想起这两天的惊喜,也觉得有些不真实, “改天得回村里祭拜一下,让老祖宗们看看, 俺们老宋家后辈有多争气!”
“伯父, 那可得再等等。”周自言想起主簿说的话,连忙告诉宋父,“知县大人还要宴请众学子,得等知县大人这边结束才行, 至少还得五六天呢。”
“哎哟,知县大人还要见他们?”宋父这下是真的做梦都要笑醒了。
周自言笑道:“怎么说也是知县大人治下的学子, 既然通过了县试,知县大人有所表示也正常。”
兰姨见他们的话题拐到了知县大人身上,想想自己今天的目的,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宋老爷,要是没记错的话,长子应该有十七岁了吧。”兰姨道,“是时候相看人家了,再耽误下去就要二十了。”
周自言不乐意听这种话,“二十如何了?二十可是弱冠之年,正是一个人最年轻,最美好的时候。”
兰姨嗔怪:“那是你们大男人,这宋家长子可是个小哥儿,二十再说人家,年纪上就有点大了,到时候就不好说了。”
宋父摸摸后脑勺,坦诚道:“这事,还真没考虑过……卫风从未提过。”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说不定人家正等着你这个做爹的去替他相看呢!人家一个小哥儿,哪能自己开口哟。”兰姨对宋父这种粗心大意的大男人甚是不满。
家里没个女主人就是这样,连孩子们的婚姻大事都不提前操心。
“那不如叫卫风来,先问问他的意见吧。”周自言抿平唇角,心中微微不舒服。
“行。”宋父叫来文秀,和她说了两句。
文秀点头。
没过多久,宋卫风牵着宋豆丁从侧门进屋。
兄弟俩都披着一件毛绒绒的外披,圆滚滚,甚是可爱。
“爹!!夫子!!婶婶好!”宋豆丁跑得飞快,直冲自己老爹跑去。
“爹,周大哥。”宋卫风第一次见兰姨,不认识她,“这位是?”
宋父抱起宋豆丁,向宋卫风介绍:“这是住在吉庆街的兰姨,今天替你说媒来了。”
一听说媒两个字,宋豆丁的耳朵‘唰’地竖起来。
宋卫风呆呆的‘啊’了一声,“说媒?给我吗?”
“是啊!我的好孩子啊,你都十七了,还从没想过这些事吗?”兰姨仔细看宋卫风的相貌,越看越喜欢,“瞧瞧这孩子长得,就是俊啊!还会读书,更好了!”
兰姨从怀中拿出为宋卫风准备的帖子,“你看看,这些都是对你有意的人家,全都托兰姨过来问你的意思呢。只要你愿意,咱们立马就能安排相看。”
周自言看着眼前这一幕,默不作声,装作低头整理袖口的模样。
他想看看宋卫风会如何选择。
宋卫风接过帖子,上面写了七八户人家的地址和情况。
吉祥街的酒楼、城南货物行,隔壁巷的富户……
若是真的,那这些人,从家世来说,都是极好的成亲对象。
可是、可是……
宋卫风捏着帖子,忍不住往周自言那边看去。
却只看到周自言正低头整理袖口,好似对自己全然不关心一样。
宋卫风将帖子还给兰姨,“多谢兰姨好意,卫风现在还没……成亲的意思。”
“这?”兰姨被周秀才拒了一次,没想到又被宋小哥拒了一次,“小哥儿,你可看仔细了,这上面的人家兰姨都提前了解过了,都是身家清白,家风正经的人家啊。”
“我知道,只是我确实还无意亲事。”宋卫风说,“我现在只是刚过县试,未来如何尚不可知,所以并不想分心。”
兰姨还不死心,指着帖子上的一户人家说:“小哥儿,你看,就这户人家,吉庆街的郭家庄酒楼,人家掌柜的最喜欢读书人,来的时候就说了,若是你们能成就好事,将来豆丁的所有学费,笔墨纸砚的费用,赶考的盘缠,他们可以全权负责。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郭家庄酒楼?”周自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昨天主动派厨子上门的酒楼吗?
“这……这是我的亲事,为何又扯上豆丁了?”宋卫风想不明白,自己的亲事和豆丁有什么关系。
“你们要是成亲了,那不就是一家人了吗?”兰姨见宋卫风好像松动了一些,拉着宋卫风坐下,打算好好和他说一说,“你想啊,你们成亲了,那豆丁不就是小舅子了么?小舅子将来有出息了,还能不拉夫家一把?”
“说白了,那户人家也不傻,愿意全权负责小豆丁的读书费用,那就是看中了豆丁的未来。豆丁现在能靠通过县试,将来再好好去读个大书院,说不准就能靠着小豆丁翻身了!”
“人家还说了,只要你愿意,嫁过去后只要在家里享福就好。每天看看戏,查查账,做当家少夫人,那日子不知道有多美。”
宋豆丁忍不住插嘴:“我要是有出息,那也是拉我哥,和外人有什么关系!”
兰姨笑道:“什么外人,你哥若是嫁了人,那就是夫家的人咯!”
“那我凭啥去拉那……那什么人!”宋豆丁其实不太懂兰姨在说什么,但他很不喜欢兰姨现在说的话。
兰姨只当宋豆丁年纪小,童言无忌,尚能笑呵呵道:“到底还是小孩子,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娘家有本事了,这外嫁子才能在夫家有底气。只要你出息了,你哥就不会受欺负,将来你就是你哥的底气哩。”
“我哥本事大着呢!才用不着我。”宋豆丁抱着胳膊,赌气瘪嘴,“他一拳就能打飞欺负他的人。”
“哈哈哈哈哈!”兰姨以帕掩面,笑得乐不可支,“本事再大,那嫁了人就不一样咯,以夫为纲,夫为妻天……嗨呀,你还小,说这些呀你也不懂。”
“成了亲啊,那就是两家并一家。”兰姨伸出两根手指,慢慢贴到一起,“到时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相帮趁着,谁也累不着。遇到烦心事,身边还能有个说说话的伴儿,将来再生几个娃娃,绕膝玩闹,那日子,多美啊!”
周自言突然起身,第一次退去风度,插嘴他人谈话,“伯父,我有一些私事想单独与兰姨谈一下,见谅。”
“啊?”宋父一愣,指了指右边,“行啊,那边就是侧室,那儿暖和!”
周夫子咋的了,怎么突然好像生气了?
“多谢。”宋卫风展袖相邀,“兰姨?”
兰姨眉间疑惑,“周秀才,你这是做啥?”
周秀才闹啥呢,之前还拒绝了她哩。
“兰姨,今儿你不也说要给我说媒吗?”周自言化掉之前的生硬,舒眉浅笑,“先前是我莽撞了,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想多了解一些。”
“哎哟!你想通了?”兰姨以为周自言被自己说动了,忙不迭跟过去,“周秀才,我就说你是个聪明人!兰姨为你挑的,绝对都是相貌出彩,身世清白的好人家……”
宋父琢磨着刚才兰姨说的话,忍不住拉着宋卫风讨论,“卫风啊……你确实也不小了,你从未考虑过吗?”
“爹……你知道我的情况,不要说了,我真的没这个心思。”宋卫风深深目送周自言挺拔的背影,悄悄侧开脸。
宋豆丁看一眼自家爹,看一眼自家哥。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哥明明就喜欢夫子,他夫子明明就对他哥不一样,怎么现在还冒出来说媒的人了!
不可以,不允许!
宋豆丁一跃而起,趁着爹和哥哥说话的空档,蹑手蹑脚跑去偷听。
嘿嘿,这事他熟,保证不会被发现!
周自言顿了顿身子,身后传来小声又谨慎的脚步声,心中了然。
他笑着看向兰姨,“兰姨,这儿也没外人,你就说句实话吧,这些人家里,有几个是冲着卫风来的,又有几个是奔着豆丁来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豆丁才几岁。”兰姨的笑声戛然而止,神色有些闪烁,“咱们还是先来看看你的事儿吧。”
周自言负手而立,也不拆穿兰姨,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错,可这姻缘之事,当为天定,两家人若是有缘,那就是琴瑟和鸣,神仙不羡,两家人若是无缘,硬要拉到一起,那只会是孽缘。”
“什么是天定姻缘?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便是两个要成亲的人,都得是心中坦荡,朗月清风的好人。他们彼此互相欣赏,互相倾慕,这样才能绑上姻缘红线。”
兰姨看周自言不是为了说媒这事,笑容淡了许多,“瞧周秀才说的,他们来找我,自然是喜欢宋家小哥的,这还能有假。”
“是吗?那他们可说何时见过卫风?又为何倾慕卫风?”周自言唇角带笑,眸中却泛冷,“他们若是倾慕卫风,怎么不谈谈自己的深情厚谊,不谈谈日后要如何保证卫风的读书之路,却要拉豆丁出来?”
“七岁便能通过县试,还是个男娃娃,足以证明豆丁的聪慧。只要稍加努力,将来考个举人也不是不可能。”
“家里若是有个举人亲戚,那不管是小辈读书,还是未来科考,那都会方便许多。若是上天眷顾,从此改换门庭,弃商从士也不无可能。这样的未来,谁能拒绝呢?”
“周秀才!”兰姨呵声,又害怕被外面的宋家父子听到,赶紧压下声音,“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就算他们是冲着豆丁来的又如何?那豆丁可是宋小哥的亲弟弟,只要豆丁有出息,宋小哥在哪不能横着走?”
“这可是、卫风自己、的姻缘大事。”周自言一字一句重声道。
真当他不知道吗?
不爱读书的哥儿女娘还好,本就不爱读书,嫁人也影响不到自己。
可爱读书的哥儿女娘嫁人,那就是自断前程,再无上进的可能。
就如那郭家庄酒楼说的,卫风若是嫁过去,不再读书,只做他那不操闲心的少夫人,看看戏,查查账,日子是很轻松。
可那是卫风所求么?
宋卫风可是说过,自己要去京城的!
兰姨顿时明白了周自言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行了,兰姨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就是担心宋小哥不喜欢,不满意,将来过的不好吗?周秀才啊,两情相悦的事情上哪去找?女娘哥儿嫁人,无非就是从这个家,住到另一个家里。只要人品可靠,家世清白,那还要求什么啊?宋老爷家自己有生意,豆丁也争气,宋小哥不会过的差的。”
“兰姨,他们若是冲着豆丁,宋家来的,你可曾想过,若是这两样将来保不了卫风,那卫风如何自处?”周自言摇摇头,“求娶他人时都不敢说实话,既不坦荡也不勇敢,这样的人,哪里人品可靠,婚后又如何能保护自己的妻。”
其实在他看来,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
只要自己立得住,那便无所畏惧。
但这样的想法有点太叛逆了,现在不适合说出来。
“这……”兰姨一下被问住,她很想说,那时候宋小哥说不定已经生娃了,到时候靠娃就行。
但转念一想,若是宋小哥没生呢?
又或者,生的不是男娃,是个女娃小哥,到时宋小哥又能依靠谁?
“周秀才,你别忘了,除去两情相悦,还有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一说。”兰姨笑了一下,“姻缘之事,十有九差,剩下那一对,未来也说不准,多少年少情深的夫妻,最后都走到相看两厌。成亲么,不就是这么回事。”
她看得太多了,谁家都这样。
周自言拱手:“兰姨说的在理。可,是否为自己所选,最重要。若是自己选的,不管遇到什么结果,心里总能有个底,若不是……那这一生,未免也太凄惨了一些。”
兰姨作为媒人,却隐瞒求娶之人的真实意图,这和欺骗有什么区别。
兰姨四下看看,确定没有别人后,这才说实话,“周秀才,你是大人,外界不管如何,总归不会对你有什么大影响。可豆丁才七岁……实话说了吧,这几户人家,都是冲着豆丁来的。就像你说的,现在整个马鸣沟都知道豆丁的名气,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呢。”
“豆丁年纪小,不好明着打他的主意,便把目标放到了宋小哥身上,所幸宋小哥自己模样不赖,也读书识字,能与他相配的人家,底蕴都不差。”
若是换个条件不那么好的哥儿,怕是就难咯。
所以她才想,不如趁着现在这个好时机,找一处好人家,嫁了算了。
“周某想到了。”周自言在得知豆丁通过县试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
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兰姨为了所谓的说媒,故意欺骗宋卫风。
“兰姨,我并非不允说媒,只是希望再来的人家,都是真心求娶的。至少,也要对卫风有一份诚心。”周自言甩袖背手,语气不善。
宋卫风今年才十七岁,又过了县试,前途正是大好的时候,如何不能获得一份称心的婚事?
怎么就只能碰到这些心怀不轨之人,可气!
“行了,既然你不乐意,那兰姨也不勉强。”兰姨收好自己怀中的两份帖子,突然道,“周秀才,你与宋小哥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么关心他的亲事?”
周自言飞快眨了两下眼,“豆丁是我学生,我自然要对他的事情上心。这件事虽然是卫风的亲事,可他们的目的却是豆丁,我不能不管。”
就算不是为了豆丁,他也不会容忍这等欺瞒之事。
周自言站在窗台前,一身暗色衣袍,眉目清淡,爽朗清举。
兰姨忍不住将刚刚的宋小哥放到周自言身边。
哎哟,这不就是门极好的亲事吗?!
兰姨越想越觉得相配,“周秀才,你与宋小哥……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两个人皆是读书人,身上气质极为相同。
宋家周家关系又近,周秀才还是豆丁的夫子……
“兰姨?!”周自言对兰姨的敬业精神甘拜下风,都这个时候了还记着说媒。
可他与宋卫风……怎么可能!
“兰姨可没开玩笑。你想想,你与豆丁的关系,宋小哥若是嫁给你,你总不能去欺负宋小哥吧?是不是正好打消了你的顾虑?”兰姨一点一点掰开,说给周自言听。
“我听说你家中没有父母,那宋小哥正好免去侍奉劳苦。你们俩都是读书人,而且又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宋小哥将来转个角就能回自己家……”
“兰姨,你莫忘了我黄了三次婚事……”周自言提醒兰姨。
“这不是周秀才你自己说的吗?姻缘之事要天定,先前黄的那三次,只能证明人不对。”兰姨劝说,“兰姨还从没失败过,只要周秀才你愿意,这事兰姨就给你搞定!改明儿你就能和宋小哥成亲!”
“成亲!”听到这里,宋豆丁瞪大双眼,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他哥要和夫子成亲!
以后他就是夫子的小舅子了!
可是周自言下一句话,直接打破宋豆丁的幻想。
“多谢兰姨。但我现在没有成亲的想法。”周自言淡淡婉拒。
不管兰姨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他道心稳定,不受影响。
不管是卫风,还是别的姑娘家,周自言很明白,自己现在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资格去谈婚嫁之事。
兰姨听了,颇为恼怒,“不想成亲?那你这么关心人家宋小哥的事情……”
周自言想要辩解,“我是为了——”
兰姨摆摆手,“兰姨不是傻的,说的再好,最后不还是在关心宋小哥的亲事?周秀才,兰姨只有一句话,姻缘线薄,切勿磋磨。若是哪一天线断了,当心追悔莫及。”
周自言背起的双手陡然握紧,沉默不语,“……”
宋豆丁听了个差不多,连滚带爬跑回正堂。
趴到宋卫风耳边焦急道:“那个兰姨想让你和夫子成亲。结果夫子拒绝啦!”
“我知道了。”宋卫风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埋入毛领中。
长眉展开,却带起三分苦涩。
一厢情愿,眼穿肠断。
只不过一点平常态度,就叫人伤心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