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送钱送得不及时会被县镇兵刁难,杜媪的动作颇为迅速,在崔筠下达命令的第二天就备好了谢礼。

    想要喂饱县镇兵的胃口,仅一万钱是不可能的,她拿出了五万钱和十石粟米,这样一来,每人能分得一斗粟米和五百钱。

    崔筠清点过后,问:“那副将手底下有一百镇兵,杜媪将他们都算进去了,可是副将的那一份呢?”

    杜媪脸色一僵,说:“从这里面分?”

    “杜媪认为副将所得与兵卒所得一样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杜媪心不甘情不愿地再从中馈里拿出两千钱和两斗粟米。生怕崔筠说仍不够,她急匆匆地就让人将这些东西装上车。

    崔筠吩咐青溪:“我昨夜已经让夕岚另备五千钱和一石粟米,你带过去给张副将。”

    青溪不解:“杜媪那里不是已经准备了吗,小娘子何以还要从自己的私库里出一份?”

    “张副将上面还有一位什将。”崔筠点到即止。

    青溪若有所思,说:“若张副将问起……”

    “他若问便告知,不问便无需多言。”

    青溪颔首,小跑着上车,跟在杜媪带领的车队后面,去往县镇兵所在的城寨。

    到了附近,杜媪远远地就看到悬挂在门口的二十几具飘荡的尸首,甚至还闻到了一股尸臭,吓得面如灰土掩嘴作呕,从马车上下来时还踉跄了一下。

    青溪也倒抽一口冷气,但还算镇静。

    他们向守门的镇兵告知了来意,很快便有一白面小将领着人从营寨中出来。

    杜媪和青溪正纳罕这军营中怎么会有女人,却得知这白面小将就是他们此番要找的张副将——张棹歌。

    “动作够快呀。”张棹歌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知是疑惑还是感慨。

    青溪上前说:“救命之恩不可轻忽,要报答自然得争分夺秒。”

    杜媪十分瞧不上青溪这上赶着的卑微态度。崔氏是门阀士族,他们虽是家奴,但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崔氏的脸面,怎么可以丢了士族的傲气呢?

    因张棹歌的脸毫无威慑力,表现得又具亲和力,杜媪便忘了刚才看到那些死尸时的恐惧,她挤开青溪,说:“老身是博陵崔氏邓州南阳丞家的女使,多谢你们救了崔家七娘子,这是谢礼,一共五十二千钱和十石二斗粟米。”

    张棹歌蹙眉,是她敏感了吗?怎么觉得这大婶的态度像在施舍?

    “哦,客气了不是?剿匪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过盛情难却,我就收下了。”张棹歌挥挥手,让手下将钱粮搬进去。

    杜媪的嘴角抽了抽,既然是分内之事,你怎好厚着脸皮收下这些东西?

    大抵是知道县镇兵们的贪婪,杜媪怕被吸附,办完事便脚下生风,溜之大吉了。

    看到还没回去的青溪,张棹歌问:“你还有事?”

    “小的奉自家小娘子之命,来给张副将送谢礼。”青溪道。

    张棹歌眉头一挑,回过味来了,那大婶说自己是什么南阳丞家的女使,这青年说的却是自家小娘子,看来这俩人是各为其主呀!

    她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家小娘子送多少谢礼?”

    “五千钱和一石粟米。”

    她又问:“这是给全镇兵分的,还是给谁的?”

    “全凭张副将做主。”

    意思是她要悄悄私吞还是直接分给手下都随意,但张棹歌不认为崔七娘额外添这些谢礼只是为了搞特殊。

    张棹歌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再问:“你家小娘子当真没说过什么?”

    青溪这才犹豫地说:“小娘子说,‘张副将头上还有一位什将,若是张副将与镇兵们得了钱财,却不分给什将,只怕什将那儿有想法。当然,这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且不说什将是心胸宽阔之人,便是张副将,也定然不会忘了上峰的。只是张副将将自己的那份分给上峰的话,张副将所得就会少许多,我不想叫张副将吃亏,就多添了些。’”

    张棹歌在青溪提到什将时就明白崔七娘的用意了,至于旁的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给彼此留些脸面罢了。

    那崔七娘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细腻通透,真是叫她这个活了23年的社畜自愧不如呀!

    “你家小娘子的好意,我便在这儿谢过了。”

    青溪留下钱粮,回去复命了。

    待将他与张棹歌之间的互动都事无巨细地回复完,青溪才有些不甘地说:“小娘子如此为他盘算,他竟没什么表示。”

    崔筠说:“你要他有什么表示?五千钱和一石米就想驱策他为我办事,蹚崔家这门浑水?他没有表示才令我心安。若大包大揽,说我有什么事都能找他帮忙,那他必定是一个贪婪而没有底线之人。跟没有底线的人打交道,随时都会遭到对方反噬。”

    青溪恍然大悟,又将他在镇兵中打听到的张棹歌的来历告知崔筠:“这张副将听说是两个月前才来的,原是淮宁军的宅内突将——”

    听到淮宁军,崔筠的手下意识攥成了拳头,眼神也凌厉了许多。

    青溪知道阿郎就是死在淮宁军手下的,甚至小娘子家破人亡,源头都是那群凶悍无节操的淮宁军。见状,有所顾虑不敢再往下说。

    “你继续说。”

    青溪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准确的说,他是太保陈仙的宅内突将。”

    太保陈仙原是淮西节度使李贼的牙门将,属亲信。但李贼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被自己的亲信给毒杀了。

    四月初二,陈仙杀李贼归降朝廷,接替了淮西节度使,还被封郡王。但是没三个月,李贼的另一位亲信吴诚便打着为李贼报仇的幌子杀了陈仙。

    陈仙的亲信见陈仙已死,怕吴诚秋后算账一并杀了他,便带着五百牙兵前往洛阳投奔东都防御使贾使。朝廷追封陈仙为太保,又担心这群骄纵的牙兵聚集在一起会难以控制,就将这五百牙兵分别安置在汝州的几个县镇。

    张棹歌是那亲信的手下,原来既然是宅内突将(特种兵,牙兵中的精锐),那断然没有让“他”回去当普通步兵的道理,于是就提拔为副将。

    “难怪他会认识阿姊。”

    崔筠心情复杂,一方面窦婴会委托张棹歌帮忙寻找她,说明那张棹歌的人品并不低劣,由此获得窦婴的信任;另一方面她又芥蒂张棹歌出身淮宁军,甚至当初还有可能是杀害她父亲、劫掠昭平别业中的一员。

    想着对方可能跟窦婴有什么牵扯,崔筠到底是压下了因芥蒂生出的反感。

    此时在营寨中的张棹歌浑然不知自己被讨厌了,得了赏钱的镇兵们倒是对她喜欢得紧,尤其是她将自己那份也分给了他们。

    底下的队长问她:“大郎便不留几个钱?”

    张棹歌说:“反正你们很快就会还给我的。”

    队长想起过往她在手下那里赢的钱,顿时无言以对。

    半晌,还是笑着说:“大郎还是心软,虽然回回都赢了大伙,但事后又会借各种赏赐的名目还回去。”

    军中赌博风气盛行,张棹歌并不热衷赌博,但总有人想不开要在赌桌上挑战她,结果无一例外,都被她杀个片甲不留。

    她赢了钱,别人也不敢有怨言,不过不出几日,她就会借打赏之名将赢来的钱还回去。

    得了赏赐的人对她更加忠心,觉得这头儿真够大气,丝毫没想过张棹歌压根没出一分钱。

    就算意识到了又如何?张棹歌赢钱赢得堂堂正正,那些因为她的赏赐而认为她软弱可欺,想要骑到她头上的人,坟头草都三寸高了。

    张棹歌软硬兼施,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将一百名镇兵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等手下一走,张棹歌心疼地捂着胸口:“格老子的,让你装杯,月底等着吃土吧!”

    好在作为穿越人士,她也是有外挂傍身的,外挂给不了她荣华富贵、金山银海,维持温饱却是没问题的。

    想到还要给上司郑什将送去崔七娘额外补贴的钱粮,张棹歌就有些发愁:礼不好送哇。直接送过去会显得太巴结,郑什将未必会领她的情。

    不送肯定也不行,她本就是空降来的,郑什将没把她当自己人,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带人去搜山——鲁阳关内的强盗前几次抢劫,郑什将都是指派了另外两营的县镇兵去的,但次次扑了空。

    强盗嚣张,久而久之就引起了上面的重视,郑什将为表现出他对此事的上心,干脆让她去搜山。

    她要是没抓到人,肯定要被郑什将推出来背锅。

    这次私吞崔家送来的谢礼,郑什将那小肚鸡肠的性子肯定会计较,指不定还会让另外两营瓜分她们这次剿匪的功劳。

    果不其然,张棹歌才去见他,他便好一通阴阳怪气,批评她身为朝廷的将士不应该向老百姓索要报酬,又扯到她纵容手下赌博。

    张棹歌暗想,也不知是谁昨晚在赌桌上输红了眼。

    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张棹歌也乖乖认错:“什将教训得是,属下会进行深刻的反省,并会好好约束他们的!”

    一名镇兵进来,在郑什将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郑什将急匆匆地出了营寨,回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张棹歌,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张大郎啊,你知道反省就好,下不为例啊……”

    另外两营的副将本来还等着看好戏,孰料郑什将亲自将张棹歌送出来,还夸“他”年轻有为,希望“他”再接再厉。

    不仅在张棹歌纵容手下玩叶子戏一事上轻拿轻放,在他们面前也绝口不提剿匪是全县镇兵共同的功劳这事了。

    两营副将:“???”

    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