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北回归线
第二天, 林柏楠电话联系赵成刚,讲明了想组队去参加机器人大赛的事。
去年,重点班的李伯麒和李仲麟兄弟二人就咨询过机器人大赛的事, 奈何俩人自制机器人仅处于入门阶段, 不够实力参赛, 赵成刚在高二和高三年级的班主任中问了一圈,实在找不到能扛大梁的学生, 这件事就这么流产了。
听到林柏楠想参赛,赵成刚第一时间联络了李伯麒和李仲麟, 双胞胎欣然同意。
李仲麟说,他认识一个拥有很强的编程能力的高一学弟,能拉进比赛助力。
就这样, 四人小队组建完毕。
一番商议后, 敲定了参加“医疗与服务机器人指定动作”项目,由林柏楠做队长,计算机老师带领参赛。
高中生,无论如何重心都要放在学业上,开学就没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兼顾机器人大赛了。于是, 春节过后, 四人便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起了机器人。
四人分工明确:林柏楠参考人体工学,从稳定性和可操作性等方面进行三维建模, 构建机器人全貌图、部分图、内置图等,并完成电路系统的设计;李家兄弟绘制零件和装配图,准备金属部件和电子元件;高一学弟负责编写程序;最后, 大家一起组装机器人、电路连接、调试。
从0到1打造一个机器人是繁琐的, 建模和代码的工作量更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庞大,更何况是一个智能机器人, 智能到要独立完成查病房、转移病人、端茶倒水这些指定动作,还必须保证最高精度以及最快速度。
以及,林柏楠还有一个无比重要的任务——
他要送袁晴遥一个走路同手同脚、双眼发射灯光、能和她聊两句的白色方头机器人。
她的专属机器人。
*
4月,林柏楠建好了参赛机器人的模型,组员们仍在推进各自的部分,他便抽出时间制作袁晴遥的机器人。
建模、编程、电路设计、主控设备与部件的制作等等,他虽算不上信手拈来,但也称得上游刃有余,毕竟,他曾经自制过两三个小型机器人,闲来无事练练手。
然而,在“与机器人对话互动”这一环,他遭遇了瓶颈。
当时,市面上会发声的玩具机器人大多内部安装了发声器,再高级一点的,采用了具备录音存储与复读功能的发声器。显然,没法子满足袁晴遥要和机器人“聊天”这一憧憬。
林柏楠做了功课:“人机对话”的实现需要深度学习、机器学习等技术构建语言模型,进行语义识别,从而进行智能化的回答,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关键应用之一。
实话说,这超出了他目前的能力范围。
但林柏楠绝不退缩,他爱的女孩想要的、渴望的、梦想的,只要他能做到,只要他有百分之一的几率能做到,无论多艰难,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尝试。
之后,他在国内的、国外的网站上找了大量的教程来看。大部分内容仅仅在解构“人机对话”这一概念,偏重于理论而轻实践,没太多的实用价值。
又钻研了一段时日,自行调试、优化,修改过的算法上的BUG不计其数,他实现了“对话”这一功能,只可惜,机器人的智商实在令人堪忧,没聊几句便给人惹急躁了……
林柏楠问:“地球是圆的还是扁的?”
机器人答:“哔——哔——叭——叭——”
林柏楠问:“……火警电话是多少?”
机器人答:“好——的——”
林柏楠问:“……你是笨蛋吗?”
机器人答:“笨——蛋——是——散——养——鸡——所——下——的——蛋——”
林柏楠说:“那叫笨鸡蛋……”
机器人答:“抱——歉——我——没——理——解——”
林柏楠说:“……你好样的。”
机器人答:“谢——谢——夸——奖——”
……
无语之情像鱼儿吐泡泡,咕嘟咕嘟冒出了头,少年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掌贴着额头,心想:把这个“笨蛋”机器人送给那个“笨蛋”,他会被当成“笨蛋”吧?
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林柏楠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十点,时差十二小时,美国那边是上午十点。
他拿手机给林平尧发了一条消息:【爸,访学还顺利吗?】
半小时后,林平尧传来:【很顺利,你和妈妈还好吗?】
林柏楠发去:【还好,我有按你说的去做。我最近做机器人卡壳了,遇到了人机对话方面的难题,想找专家咨询。爸,你有专业对口的朋友能让我取取经吗?】
林平尧问道:【人机对话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吗?】
林柏楠回答:【是的,相通的。】
等待片时,林平尧回复:【爸爸有个朋友是工大人工智能专业的博士生导师,做过不少项目和研究,应该能给你提供帮助。叔叔姓邓,爸爸明天联系他,约个时间你们见一面。现在太晚了,不方便打扰人家。】
救星登场,林柏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谢谢爸。爸,你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林平尧嘱咐:【楠楠,你也是,别太累了,多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妈妈。】
林柏楠敲下:【嗯,我会的。】
*
几天后的周六,邓教授空出了半天和林柏楠见面。
也许是林平尧提前打了招呼,也许是学识过人的人本身具有较高的涵养,邓教授见到不良于行的林柏楠后神色自若,丝毫没有带着有色眼镜看林柏楠,认真又从容地答疑解惑。
高人指点果真非同凡响,许许多多的BUG迎刃而解,林柏楠俨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茅塞顿开。
会见结束,林柏楠把笔记本电脑装进背包,对着邓教授微微点头道谢:“邓教授,谢谢您抽空指导我,我受益匪浅。”
“我不过动了几下嘴皮子。”邓教授抿了口茶,笑道,“你的代码逻辑其实很通畅,捉捉虫,再加点润滑剂便能运行起来。我今天也收获颇丰,没成想还能和高中生探讨人工智能。柏楠,你和你爷爷,和你爸爸一样了不起。”
林柏楠谦逊地回复:“比不了,我还差很远。”
邓教授放下茶杯,和颜悦色地问:“将来有没有兴趣报考工大的人工智能专业?”
林柏楠想了想,组织好措辞:“邓教授,我对机械更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未来想报考机械相关的专业。”
“你小小年纪,专业性不比研究生差,不学计算机着实可惜,不过男孩子,大多数都爱鼓捣机械类的,挺好的。”默了默,邓教授吹开茶叶,又品起了茶,轻语出口,“柏楠,你有了解过机械相关专业的招生简章吗?”
林柏楠秒懂,这是邓教授含蓄的提醒,他平静地如实回答:“了解过,拒绝的话听了不少。”
“那你还坚持学机械吗?”
“不坚持到最后关头,我不会放弃。”
“柏楠。”听闻,邓教授唤了声,他没有苦口婆心地劝导林柏楠赶快死心,而是说道,“其他大学我不敢打包票,但你如果报考工大的机械专业,被录取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怎么说?”
“你爷爷和工大校长是老相识,为你打点一下不是难事,我也愿意给你写推荐信到机械系。机械专业需要用到编程语言,像机械电子工程专业涉及了机械、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等多领域,确实是你大放异彩的平台。”
“……”林柏楠咬了咬下唇。
见林柏楠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邓教授宽慰道:“柏楠,你不必为难,这不是舞弊行为。我常听你爸爸提起,你的成绩非常优异,考上清北都不成问题,工大更不在话下。你堂堂正正凭分数进来的,工大很欢迎你。”
“我想去S市,我想读S市的大学。”
“这样啊……”别人的人生他无权插手,邓教授不做劝说,表露出了几许的遗憾,“择校是你的自由,不过,S市的大学家里人恐怕很难帮你疏通关系了。”
“我知道。”林柏楠抱着搁在腿上的背包,指腹来回摩挲拉链,参差不平的触感让他的头脑越加清醒,他语气平缓地说,“我想试一试,试一试没有家里人的撑腰和铺路,单靠自己的本事,我能不能被社会所认可和接纳。”
“那就去试一试。”邓教授的眼里流出赞赏的光芒,给林柏楠的茶杯里添了热水,他给予鼓励,“柏楠,优秀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发光,我相信你是个优秀的人。”
“谢谢。”林柏楠双手圈住杯壁,茶叶在水里打圈,空气中飘散淡雅的茶香,他端起陶瓷杯,抿一口,抬眸看着邓教授问,“邓教授,您愿意向机械系推荐我,是因为我是林家人,还是因为你认为我有天赋有实力?”
“后者。”邓教授明晓了林柏楠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他详细地回答,“我看你是个好苗子才邀请你报考工大,若你不是学机械或者计算机的材料,我不会开启这个话题。”
话语比杯中的热茶更暖人心脾。
林柏楠唇角微扬,由衷地道:“邓教授,谢谢您。”
那天,有两件好事降临——
第一件,林柏楠攻克了“人机对话”卡他脖子的难题;
第二件,工大的教授在目睹他的作品之后欣赏他、认可他,并递上了“橄榄枝”,那么当他被S市的大学的老师们看到之时,或许他们也会这么想。
*
之后,林柏楠课余时间一边完善“袁晴遥专属机器人”的程序,一边推进机器人大赛。
就在一切稳中前进时,6月的某天,原本是四个男生约好在学校图书馆碰头的日子,汇总成果,更新进度。大清早的,高一学弟却突兀地在群聊里发了一条:【我不干了,无聊。】
旋即,他将码了一半的编程甩进群里,毫无预兆地退出群,还把林柏楠和李家兄弟统统拉黑。
弟弟李仲麟气炸了,火力全开爆粗口:【*¥#@%你TM是隔壁高中派来的间谍吧?!!!10月比赛,9月递交项目简介,快7月了你撂挑子不干了?!还玩拉黑?!你个没责任心没公德心不要逼脸的懦夫!我操%¥*&@……】
一长串“问候”学弟全家的话在屏幕上滚动。
哥哥李伯麒待人接物温润许多,第一时间询问补救的办法:【林大神,这下怎么办?咱们接着学弟的程序往下写,时间够吗?还来得及吗?】
电脑前的林柏楠深深地闭眼,压制住内心沸腾的怒火,攥着轮椅手推圈的手骨节泛白。
少时,紧迫感驱使他回归了理智,分秒宝贵,不能浪费在无用的情绪上面,他必须抓紧时间证明自己,去搏一个既能和袁晴遥去S市上大学又能读机械专业的未来。
思虑后,他噼里啪啦敲下应对措施:【来得及。编程我来写,顺便加上人机对话功能,算本次大赛评委组期待看到的创新点,如果机器人精度不够,我们还有创意加分。】
他有条不紊地规划:【参赛前还需要递出演示幻灯片、纸质版《机器人说明书》和项目简介。PPT我来做,说明书和简介你俩负责,阐明设计理念、技术细节、性能功能、创意亮点等,比赛规则里写了详细的,作为参考。】
李伯麒发了个“OK”的手势,问:【林大神,你会人机对话?】
林柏楠回复:【会,但不精,刚学的。】
李伯麒称赞:【好厉害,佩服。】
李仲麟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彩虹屁,又发来道歉:【林大神,对不起啊!小弟给你磕头了!我介绍荣光进组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这样的货色,我以为他只是有点难相处……】
五花八门的“道歉”表情包刷拉拉地发来,李仲麟接入正题:【荣光他的哥哥和我们是朋友,叫荣耀,跟我们同级的。我们和荣耀经常一起打篮球,荣耀为人很仗义的,讲义气,有责任心,和啊呸光一点儿也不一样!】
李伯麒吐槽:【啊呸光……这么快就给人起外号了。】
李仲麟起劲儿了:【这个外号不合适吗?他二话不说就退出还拉黑了我们,简直不可理喻!我干嘛像他哥一样迁就他!我就骂!神经病光!自私鬼光!无法无天光!】
林柏楠看着李家双胞胎你一言,我一语地发着机灵话,眉间浮起褶皱。
渐渐的,狐疑之色在他的眼底铺开,他问:【他俩是亲兄弟吗?为什么荣光告诉我他叫‘容光’?】
李伯麒传来:【是亲的。】
李仲麟继续嘴炮:【看吧!神经病光!大奇怪光!】
林柏楠半眯着眼睛回:【我把荣光除名,所有成果里不出现‘荣光’这个名字,你们有异议吗?】
李伯麒回应:【当然没有。】
李仲麟的爽意从寥寥几字中溢了出来:【Bravo!!!】
关闭对话框,林柏楠思绪凌杂。
荣光和荣耀两个人,不由分说地搅乱了他的生活,一个破坏了他重要比赛的计划,一个好似一阵劲风即将吹走他的小蝴蝶……
忽而,腰部传来的细密痛感让他收回了神思,他捏了捏侧腰,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就像一块钢板。
最近,他的身体透支了,为了钻研出像样的“人机对话”,睡眠时长缩短了两小时。
此外,一天下来,他坐得太久了。
建模和编程对电脑配置的要求比较高,台式机比笔记本电脑性能强,不会出现卡顿现象,不会影响程序的运行速度。
所以,他首选书房的台式电脑,等到腰痛得实在受不了了、脚肿得堪比猪蹄撑满整双拖鞋了、或者蒋玲厉声呵斥他赶紧上床休息了……他才转战到床上,趴着用笔记本电脑继续建模型、写代码。
揉完侧腰,轮到后腰了,林柏楠右手抵着电脑桌,左手伸进了裤子里面,直接接触皮肉,按摩效果更佳。
左手在用力按揉的间时缓缓下移,捏着捏着,抵达坐骨结节附近时,一股异样的触感在他的指尖蔓延开来,皮肤不平整,黏糊糊的,但伴有干梆梆的颗粒物……
他怔愣一下,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医学名词窜出头来——
褥疮。
他生褥疮了。
受伤十二年了,他第一次生褥疮。
这个念头席卷脑海的下一秒钟,少年没有害怕,没有恐慌,没有忧虑,他当即做了决定——
生褥疮的事不告知蒋玲。
一来,他当前不仅要填荣光留下来的窟窿、增设“人机对话”的创新点,而且要做完袁晴遥的机器人。如若蒋玲得知他生病了,那绝对不得了了,他肯定被迫卧床休息,搞不好还可能被送去医院住个半月一月的,这两样事通通延后。
二来,褥疮不算严重,没必要惹蒋玲忧心。他拿相机拍了伤口的照片,判断是Ⅱ期炎性浸润期,部分皮肤破损、轻微溃疡,涂点药膏,两三周差不多就能痊愈了。
*
暑假之前,林柏楠都在乖乖修养,除了上学、写作业和复健,其他事情先放一边。
他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综合考量下,他认为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当真搞垮了身子,比赛和袁晴遥的机器人就真的泡汤了。
好在第一轮褥疮不顽固,没多久就康复了,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赶在袁晴遥生日前制作好“北回归线”。
“北回归线”这一名字,灵感来源于6月22日那天,没什么前因后果,就是在那个夏日午后,林柏楠从书山题海中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灿阳,蓦地想起——
公历6月22日前后,夏至日,太阳直射北回线,北半球各地的白昼时间达到全年最长,北回归线是热带和北温带的分界线,穿越迥然不同的地形地貌,一望无际的沙漠、沃野千里的平原、山峦起伏的高原……
鲜活、多彩、温暖的永恒白昼。
这几个关键词让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个人。
少年眉峰一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北回归线”这四个字,一侧的嘴角悠然荡起。
终于,他想到一个满意的名字。
第82章 极夜
袁晴遥生日那天, 送她回家之后,蒋玲拐了个弯,汽车继续穿行在霓虹灯明灭交织的夜路中。
蒋玲从中央后视镜中窥视林柏楠, 只见他一脸倦意, 目不斜视地远眺车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
她将目光投向正前方, 装作不经意地闲聊:“遥遥今天都邀请了哪些朋友?”
林柏楠微微侧过头,声音有些干哑:“还是那些朋友。”
“哪些朋友?”
“就那些经常一起玩的。”
“妈妈还以为有新朋友加入呢。”眼见林柏楠不怎么愿意搭话的样子, 蒋玲往旁侧瞥去,转动方向盘拐弯, 嘀咕一句,“最近在学校常看见遥遥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出出进进的,遥遥过生日没有请他呀……”
蒋玲没有指名道姓, 但那个男生是谁有目共睹。
“……请了。”林柏楠轻声说道。
刚才一个转弯, 他的脚腕控住不住打了折,软绵绵的两条腿倒向右边,他摆好腿脚,反问:“魏阿姨也看见了?”
“大概,学生们的动向老师其实都看在眼里。”
“他们不是学校禁止的那种关系。”语气笃定, 可实际上林柏楠心里没底气, 他维护道,“就是普通同学间的正常相处, 不会做出格的举动,妈,你和魏阿姨别误会, 别批评她。”
“……”蒋玲没接话。
此时, 他们即将到家,汽车行驶到了小区地下停车场的入口。
蒋玲一边寻找合适的停车位, 像那种两侧都停了车的车位,挪动空间太小,林柏楠不方便出来,一边问道:“楠楠,你大学被拒的事跟遥遥说过吗?”
“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
蒋玲又在中央后视镜中暗暗地观察了林柏楠几秒,发问:“为什么不说?让她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林柏楠听出来了,蒋玲已然默认不会有S市的大学接受他。
内心本就负重累累的一天,又添了一块巨石,他话里有话:“她现在很努力地在学习,在进步,在朝心之所向前进,我不想浇她冷水。”
蒋玲听懂了潜台词,林柏楠在暗戳戳地责备她泼了他冷水。但她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过来人,明白人生中的众多无奈,有时,光靠努力很难改变什么,尤其是打破固有的认知和规则。
她老生常谈道:“我这盆冷水是让你头脑清醒过来,不要再做无用的努力。”
冷水再次迎头浇下,林柏楠牢记林平尧临行前的叮嘱:“爸爸说服了妈妈不干涉你参加机器人大赛,但爸爸回来之前,你尽量少和妈妈探讨选大学、选专业的事。你俩都犟,我怕没人调和,你们都在气头上会说出伤害彼此的话。”
这些日子,林柏楠避免提及“大学”、“专业”、“机械”之类的敏感话题,那天晚上,他同样小心避开,抬指说道:“妈,左前方有个车位,就停那儿吧。”
他想错开关注点。
可蒋玲不依不饶地追问:“林柏楠,你这么执着地要去S市,是不是因为遥遥要去?”
“……”
算是默认了。
“林柏楠,你的执念真不少啊!”蒋玲按照林柏楠所指方向将车停下,手握方向盘,她借用后视镜盯着林柏楠冷冷地笑,“我肠子都悔青了。初中高中就不该让你和遥遥念同一所学校,不该不加制止你和遥遥越走越近,不该纵容你越陷越深!”
“不加制止?”听言,林柏楠也冷笑一声,在后视镜中与蒋玲目光相撞,“我当时和爸说过,初中也要和袁晴遥同班。爸当着我的面给校领导打了招呼,可为什么后来我们一个分到了一班,一个去了十四班?”
蒋玲眼中划过一瞬的张皇。
“升高中时,袁晴遥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了重点班,你没办法动手脚了……”赤裸裸的戳穿让林柏楠于心不忍,他后脑勺紧紧地抵着头枕,语带凄凉,“她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带我走出自我封闭,帮我回归学校……”
鼻头微微酸楚,他低声问:“用完她就可以丢了吗?”
多年前,那令人心碎的记忆,犹如洪水猛兽般顷刻间冲破蒋玲的心理防线——
五岁,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林柏楠;六岁,第一次坐起来身体东倒西歪,吓到掉眼泪的林柏楠;七岁,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后漠然麻木的林柏楠;八岁,入班那日低下头不愿做自我介绍的林柏楠……
以及往后每一年,脸上多了笑容的林柏楠。
蒋玲深知林柏楠是个早熟的孩子。小学时,他死活不肯搬家,为了学会上下楼梯,磨得一手水泡,还不愿意带药膏去学校,从那个时候起,她察觉出了苗头。
这些年,她很矛盾,心里不停地左右拉扯……
感性一边,她欣赏并且喜爱袁晴遥,把遥遥当作自家女儿宠,她乐在其中。看着林柏楠因为遥遥的一颦一笑而增添了活力,她倍感欣慰,想让“小太阳”持续照耀林柏楠。
理性一边,明眼人怎会看不出,袁晴遥对林柏楠的感情是“友达以上,家人未满”,再温馨暖意,再无微不至,无关乎爱情。她见不得林柏楠无法自拔,遭受情伤,同时,也顾虑孩子们的关系会让两家人这么多年的交情生出嫌隙。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蒋玲掩面摇头:“妈妈也很感激遥遥,真的非常非常感激遥遥啊……”
“妈,你不是喜欢袁晴遥吗?那为什么阻止……”
“我喜欢遥遥有用吗?!你喜欢遥遥有用吗?!遥遥她不喜欢你啊……”终于,蒋玲伏在方向盘上奔溃大哭,长发散落,遮住了她悲恸的脸庞,“我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孩子,凭什么上个大学受歧视,连喜欢一个人都处在那么劣势的地位啊!当初给你取名叫林森森,是不是就不会……”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响彻狭小的空间。
夏夜的停车场里又闷又热,车内开了冷空调,不知是不是风力太足,竟吹得林柏楠的眼眶发红。
他比任何人清楚,袁晴遥不喜欢他,准确来讲——
她对他的喜欢,与爱情无关。
林柏楠一直知道,从很早以前就知道。
快十年了,他默默守候在她的心房门口,迟迟进不去也等不到她开门,他在她的庭院里埋下了一颗名为“喜欢”的种子,以陪伴为肥料,滋养丰沃,以关爱为水源,浇水灌溉。
日复一日,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了小树苗,小树苗向上攀高长成了参天大树;年复一年,他从小男孩等到了大男孩,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
她一次次透过窗户叫他“最好的好朋友”,就是看不到那棵为她而种的树郁郁葱葱,就是不邀请他进她的心门,他想进去,但低头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双手……
很可惜,他不是那个拿钥匙的人。
他甚至知道,即使他身体健全,能跑能跳,也不是单一个眼神就足以拨动她心弦的理想型。
*
“楠楠……”
蒋玲染着鼻音的声音飘入林柏楠的耳畔,他应了声:“嗯。”
“遥遥人长得甜美漂亮,性格温和可爱,学习成绩优异,人又努力上进,家境优越,你袁叔是国企高管,魏阿姨是高级教师。等到适婚年龄,一堆男生排着长队追求她,等着她挑……”泪水夹在了浅浅的鱼尾纹中,蒋玲抚眼角,“咱不说那么远,就说近一些的。以遥遥的成绩,她肯定考得上重点大学,大学校园里不乏优秀的男孩子,一张张新鲜的面孔,你怎么比?你不能指望她突然喜欢上你。”
哀叹一声,蒋玲想通过后视镜打量林柏楠,却又忽地顿住,对话太过残忍,她一时间不敢去看儿子的表情:“楠楠,不是妈妈故意打击你,你真的……是时候放弃了。”
“……”
“她对你比普通朋友多出几分关心和爱护,可那不是爱情。趁着上大学,和她去不同的城市,减少联系,慢慢断了联系,把她从你的生活中剥离。妈妈知道这对你来说像抽根筋一样痛苦,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没指望她喜欢我。”
少年音斩钉截铁地插了进来,随即,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指望袁晴遥喜欢我,无所谓,我不奢求,我爱她就够了。”
“……你说什么?”蒋玲觉得难以理喻,声色大变,“林柏楠,我听你的意思,你这辈子都打算缠着遥遥了?你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恋爱、结婚、生子,听着她和别的男人的甜蜜点滴,她过得幸福美满而你孑然一身吗?”
“我可以,她幸福就好。”
“……那你算什么?啊?!林柏楠我问你,你要以什么身份、什么角色待在她身边!”
“她需要就出现,不需要就不打扰她的那种好朋友。”
“……你疯了?!”蒋玲猛地回头瞪视林柏楠,怒目横眉,“你不是自尊心很强吗?你的自尊心呢?喂了狗吗?爱得那么卑微,你有没有点骨气?!简直执迷不悟!”
“……”林柏楠用沉静回应,神情中还残留着几分悲伤,却没有赌气或是口是心非的那种勉强。
蒋玲瞧出来了,林柏楠甘之如饴,他发自内心且心甘情愿做袁晴遥幸福人生的旁观者。
“打电话!林柏楠你现在马上给遥遥打电话表白!告诉遥遥你喜欢她,然后听她拒绝你,你彻底给我死了这条心!”蒋玲气到头皮发麻,见林柏楠不为所动,她从皮包里掏出了手机,“好,你不打是吧?我来打!我来替你说!”
“妈!”
林柏楠一只手扶着前排座椅,一只手去够蒋玲的手机。
而蒋玲身体后倾躲开,高举手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在林柏楠伸手不可及之处拨通了袁晴遥的电话!
屏幕显示的字样由“正在呼叫”变成了计时,听筒里传来少女清甜的声音:“喂,蒋阿姨——”
俏皮拖长尾音,手机那端的少女听起来心情明快。
但手机这端的少年如站在深渊边,呼吸立时悬起。
“遥遥……”蒋玲冷脸凝视林柏楠,快将嘴唇咬出了血。
一秒……
两秒……
三秒……
终了,她无声地哭泣,匆匆抹了几把眼泪,拿出往常那般优雅温婉的状态,带着笑意问候:“遥遥,阿姨就问问你到家了吗?天黑了,阿姨应该把你送到家门口的。”
“我到家了呢。”仅凭听觉都能得知她彼时彼刻笑意盈然,转而关心道,“蒋阿姨,你们到家了吗?”
“嗯,到家了。”
“林柏楠睡了吗?”
蒋玲看着林柏楠,答道:“他睡了。”
“玩了一天,他肯定累坏了……”顿了顿,袁晴遥的温言软语继续从听筒里流出,“蒋阿姨,明天多给林柏楠做点好吃的吧,他今天都没吃多少东西。林叔叔去了美国,如果需要洗虾的话我明天过去帮忙,我很会剃虾线的。”
蒋玲破颜一笑:“遥遥明天中午过来吃饭吧。”
袁晴遥叫了一小声:“哎呀!林柏楠肯定以为是我嘴馋了特地跑来蹭饭的!蒋阿姨,你要给我作证啊!”
眼里泛着泪光,蒋玲回道:“放心,他不会欺负你的。”
*
挂断电话,车内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良久,林柏楠率先打破寂静:“妈。”
心力憔悴的蒋玲抬起头,看着后视镜:“说吧。”
抿了抿薄唇,林柏楠深吸一口气,直视后视镜中的蒋玲,不疾不徐地倾吐:“妈,我永远记得我刚受伤的头三年,我除了左边胳膊和脑袋,身上其他部位几乎都动不了,你喂我吃饭喝水,给我刷牙洗脸洗澡穿衣,每隔两个小时给我翻一次身,睡觉时也没拉下,那三年,你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我复学后又三年,你天天接送我上学放学,背我上楼下楼,生病时照顾我……”
一度有些哽咽,沉下心,他接着开口:“这些我全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妈,我很感激你的付出,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在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学习上,我不落后于别人,生活上,我学着自理不给你和爸添太多的麻烦。明知道自己无法出国留学,我也随你的意愿练口语练到了初三那年。”
“你让我多看看医学相关的书籍,书房六层书柜上的医学书我看了个遍,不想去听的学术研讨会、不想参加的医疗活动,但只要你让我去,我也都去了,为了让你开心,吃饭时我也尽量和爸谈论一些医学话题……”
林柏楠揉捏腿,今天又坐得太久了,膝盖骨隐隐发僵,望着毫无生机的双腿,缓缓说道:“我不能像其他男生那样随心所欲地打篮球、踢足球、玩滑板、骑单车,但没关系,我去寻找光靠双手就能胜任的爱好好了,我也找到了我的兴趣所在,我擅长并且为之热爱……妈,至少在我有一点选择权的事情上面,给我自由选择的权利吧。
“……”蒋玲手抚眉毛,润湿眼眶。
停顿一下,林柏楠再次扬起脸庞与蒋玲在后视镜中对望:“还有……即使是单相思,即使是得不到同等回应的单恋,我在她身边也真的很快乐。”
“唉……”叹息声甚是沉重,蒋玲揉着眼眶,思量了一会儿,她语气严肃地说道,“楠楠,我们各退一步。你要坚持学机械,那就留在X市读X市的大学。你要跟随遥遥去S市,那就报考S市的医学院,麻醉学、医学影像学、检验技术随你选,妈妈辞职陪读,去S市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听似是妥协,实则不然。
机械和袁晴遥,摸不着的梦想和单方面的爱情,蒋玲铁了心要让林柏楠舍弃一个,她是个固执又要强的人,认定了某个道理就会一意孤行地执行下去。
林柏楠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合上小鹿眼:“妈,我不再需要你照顾我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至于你给我的那两个选择……抱歉,我都拒绝。”
今晚说了太多话,喉咙被磨得干涩,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强撑起精神表明了自己的坚定:“妈,我会遵循我的心意去做决定,这一方面,我和你很像。”
“……呵。”闻言,蒋玲扯出一抹苦笑,作为母亲,听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难免伤心,她拨出车钥匙,丢给了林柏楠,“好,你不再需要我照顾了,你要独立,我大力支持。轮椅放在后备箱,你自己想办法去取,记得锁车门。”
说罢,蒋玲自顾自打开车门,拎上皮包,从驾驶室出来。
“砰”一声,她重重拍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
关门的动静带起了细小的尘芥,林柏楠失魂地凝视前方空气中徐徐坠落的漂浮物。
少顷,紧了紧手中的车钥匙,他将其搁在一旁,推开车门,先把左腿搬出车外,再搬动右腿,看着双脚都踩在地上了,他一只手撑坐垫,一只手抓驾驶座椅的头枕,把身体挪到了车底面,然后一只手撑着车底面,一只手扶着地面,转移到了地上。
接着,他手臂支撑起下半身,让屁股悬空,以后退的姿势往车尾的方向蹭啊蹭,这样比较省力。
而后,打开汽车后备箱,用胳膊把拆卸了的轮椅拖出来,再原地把钢骨架、两个轮子和气囊坐垫组装完毕,最后,他动作娴熟地将自己送回了轮椅。
草草地把手往裤子上擦,林柏楠摇着轮椅返回汽车后排,拿上背包、手机和车钥匙,关上车门,锁车,虽然过程狼狈,但他靠自己独立完成了。
恰时,手机提示音响起:“嘀——嘀——”
一条短信进来了。
快十二点了,这个时候很少有人联系他。
他掏出手机查看,卢文博发来的一段文字像死神的镰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阿楠,许让快不行了,插呼吸机都没太大的用处了……正好你放暑假,明早过来医院一趟吧?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
窒息感犹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有生以来,林柏楠第一次觉得一天竟如此漫长,漫长的,好像再也过不去了一样。
那天,唯一一件不那么糟心的事,是他亲手制作的那盒手工巧克力没有融化,十八颗,每一颗都安然无恙。
*
第二天一早,林柏楠便去医院探望许让。
病床上的许让全然看不出往日的青春活力,他面颊凹陷,气息游离,形同枯槁,整张脸渗白如纸,气管被切开,一呼一吸依靠呼吸机,还有吸痰机稀稀拉拉的声响。
林柏楠在床边唤了声:“许让哥。”
许让像是睡着了,却更像是永眠般无声无息。
绝望慢慢地淹没了林柏楠的眼睛,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并肩战斗的战友奄奄一息,自己却束手无策的哀痛。
他还记得,许让曾经笑着对他说:“阿楠,咱俩互相监督,好好努力呗,等以后康复了,我想考大学,想周游世界,想教你打篮球。你呢?你想干些什么?”
畅想总归是畅想。
畅想只能是畅想。
掀起被角,林柏楠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许让的手,那是一双瘦到病态又畸形的手——
许让是锁骨以下丧失知觉的高位截瘫,双手功能受到了影响,掌心肌肉萎缩,关节僵硬变形,十根手指朝手掌挛缩,虚虚地蜷缩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人形。
以及,被子掀开的同时,一股异味窜出,是深入骨头的褥疮散发出来的腐臭,连浓重的消毒水味都无法将其掩盖。
许让的病因是“肺部感染导致的呼吸衰竭”,褥疮则是久躺不动造成的。
尽管许爸许妈已经尽心尽力去照顾了,但病人在弥留之际,身体几近报废,各项机能坍塌瓦解,随便一个小小的擦碰、一个淡淡的压痕,都可能生出溃疡,最后烂成一个褥疮洞……
病痛就是这么无情又爱钻空子。
怕林柏楠承受不住,没待多久,卢文博就同许让父母道了别,推着轮椅带林柏楠出了病房。
卢文博俯下身子,搂着林柏楠的肩膀,关切地问询:“阿楠,你还好吗?我知道这一切很残忍,但我怕再不通知你,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了……”
“……”
仿佛沉入深海任凭怎么挣扎就是浮不出水面的无力感将林柏楠紧紧包围,他浑身脱力,快要从轮椅上滑下来,双手扶着两侧的手推圈才得以稳住身体。
许久,他抬起迷蒙的双眼望向卢文博,低声嗫嚅:“文博哥,许让哥才二十四岁。”
一句话,让卢文博的眼眶顷刻间灼烧,他背过身子,取下眼镜,用手掌狠狠地搓了搓脸,又捶打了一下墙壁,无能又无力地发泄着对上天不公的愤怒。
但卢文博天生是个擅长寻找正向情绪出口的人,他很快平复好心情,把手搭在了林柏楠的肩头,说道:“阎王爷要带你走才不管你几岁,才不管你的想法,才不管你家人朋友的心情,才不管你决没决定好下一顿是吃米饭还是面条……这么蛮横不讲理,那咱们就正面硬刚呗,咱们也蛮横不讲理地好好活着。”
“……”
见林柏楠不为所动,那番话貌似没起作用,卢文博心疼这个从小就与“死亡”靠得很近的弟弟。
他搜肠刮肚想着安慰的说辞,却忽然听见了一声询问,语调没太强烈的起伏变化。
声音是林柏楠发出的,他问:“文博哥,我最终的结局,或许和许让哥一样吧?”
*
回家前,林柏楠独自在小区楼下消化今早的所见所感。
如果把人生比喻为一盘棋,那么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快要被将死了。
这一年多来遭受过的种种挫折在他的脑海中掠过,有一瞬间,他产生了错觉,幻视自己穿越回了七岁那年,在面对生活给他的暴击时,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于是麻木地麻木着,麻木够了,也就不想再下棋了……
带着触底的情绪,林柏楠回到了家,一开门,饭菜的香气夹杂着熟悉的对话声从里屋飘来——
“蒋阿姨,煮牛肉为什么要放茶叶进去呀?”
“为了让牛肉煮得更烂。阿姨一般用纱布包裹一小撮茶叶,放入锅中和肉一起煮,肉熟得更快,而且味道更鲜美。”
“学到了!我回家告诉我妈妈,让我妈妈下次做牛肉的时候也试一试……咦?蒋阿姨,你这么晚才放盐吗?”
“对呢,无论荤菜还是素菜,我都出锅前才放盐。”
“蒋阿姨,你待会儿给我煎个溏心蛋吃好不好?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第一天,要吃个圆圆满满的溏心蛋。”
“还有这种说法吗?阿姨没太听过。”
“没有,我瞎编的!我就是想吃溏心蛋了,嘿嘿。”
“行,遥遥想吃什么都行。”
“嘿嘿,蒋阿姨给林柏楠也煎个蛋吧?他喜欢吃全熟的,再加一点儿黑胡椒。”
“他呀,小时候吃煎蛋还喜欢再加点儿番茄酱。”
……
少年轻悄悄地关上防盗门,换上家用轮椅。
他思绪纷乱,缄默不言地朝客厅行驶,路过洗衣间,晾衣架上挂着他昨晚弄脏的那条裤子,洗得干干净净,裤子旁边晾着他运动轮椅坐垫的防滑套……
裤子沾上土不可避免会把座套染脏,他都没发现,蒋玲什么时候拆下了脏的座套又换上了洁净的。
第83章 晚安
那天, 蒋玲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土豆炖牛腩,油焖大虾、清蒸鲈鱼、地三鲜、清炒芥蓝、白菜豆腐鲜汤……都是两个孩子爱吃的。
袁晴遥真的以为林柏楠喜欢吃茄子, 地三鲜里的茄子她几乎全部夹给了他, 还有那一大盘油焖大虾, 这次换她吃到一半开始剥虾壳。
她剥一只递给蒋玲,剥一只放进林柏楠的碗里, 再剥一只给林柏楠,最后剥一只给自己。
与林柏楠四目相对之时, 她举起油乎乎的双手,展开十指:“我洗手了哦!洗了好多遍,你放心吃。”
洗虾、剪虾头、挑虾线、冲洗, 几只生命力顽强的虾子还溅她一围裙水。一系列操作下来, 满手腥气,她用洗洁精、洗手液轮番交替洗了四五遍手,指甲缝都扣干净了。
林柏楠收起深沉的目光,默默地吃她剥的虾。
午饭后,蒋玲担心昨晚的余火又燃起来, 她不愿当着袁晴遥的面和林柏楠吵架, 洗完碗筷便出门了。
阳台上,袁晴遥拿着个小喷壶浇花, 林平尧去了美国之后,她时不时过来帮忙照看林平尧养的几盆吊兰、文竹和橡皮树,都是耐旱好养活的植物。
林柏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她偶然向他投来视线, 他匆忙地移开眼, 假装在看绿油油的叶子。
还剩最后一盆花了,浇完花她也许就回家了, 清了清嗓子,他盯着她姣好的侧脸,问:“袁晴遥,你下午干嘛?”
平静无波的语气,听上去就是随口一问,实则心里的密语是: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我没什么打算。”袁晴遥回眸浅笑,“林柏楠你陪陪我吧?我家里没人,爸爸在单位,妈妈去打麻将了,回家孤孤单单的,下午就让我待在你家吧?或者,我们俩出去玩?”
她总能说出他想听到的话。
见林柏楠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袁晴遥不知所以然,眨了眨眼睛:“……啊,你下午要制作参赛用的机器人是吗?我不打扰你,我就在你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行吗?”
林柏楠却答非所问:“许让哥快不行了。”
袁晴遥一愣:“……不行了,是那个意思吗?”
“是,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许让哥怎么了?”
“肺部感染,呼吸衰竭。”
“……”
袁晴遥的小圆脸上笼罩上一层阴云。
她与许让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次,她去医院侧门门口给林柏楠送卷子,正巧碰上了林柏楠和许让在一起。
印象中,许让哥是一位乐观又开朗的大男孩。他伤得很严重,手指都不能自如活动,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愁眉苦脸,而是笑盈盈地跟她打招呼,还说:“遥遥,抱歉,我不能和你握手,那咱俩就碰碰拳吧。”
思潮起伏,连带着眼眶也涌起一片潮湿,袁晴遥知道,许让是在林柏楠的康复之路上给予过莫大帮助的人。
想了想,她放下喷水壶,走到林柏楠的身边:“林柏楠,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总觉得任何安慰人的话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过于苍白……但是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你想倾诉,我愿意聆听,你想宣泄,我愿意奉陪,你想哭但却哭不出来,我愿意替你哭鼻子。”
从小到大,她都是他巨大的能量源。
同时,也是他勇往直前的最强动力。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身体和心灵都稍稍轻松了些,答道:“我想你晚上也在我家吃饭。”
“……这么朴素?”袁晴遥诧异地瞪大眼睛,哭笑不得,“我以为你至少会让我抱抱你呢!”
说着,她抬起了双臂。
他却乍然回想起,他掀开许让哥的被子时嗅到的那股腐烂味……
下一秒,林柏楠划着轮椅后退一大截,他垂眸,遮掩住眸子里的慌张:“我不要你抱我。”
袁晴遥把手背在身后,不晓得林柏楠是打心底排斥自己抱他,还是嫌弃自己手上有残留的腥味。
她绞着手指头,头顶飘过几朵看不见的乌云,细声嘀咕:“不抱就不抱嘛,躲那么远……不过林柏楠,你别生病啊,我特别害怕你生病,比见鬼还怕。”
*
那个暑假,林柏楠全力备战机器人大赛。
升入高三,各科老师发试卷像白雪纷飞似的,铺天盖地,林柏楠花在完成作业上的时间增长,与之相应的,可自由利用的时间缩短,而繁重的任务还在不远处等着他……
他只好破釜沉舟了。
9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调整、再尝试、再调整……机器人的外壳、各个部件、电路设计、组装图纸、控制器等等,都宣告完成,程序编写也到了打磨阶段。
千里之行,即将大功告成。
然而,林柏楠的褥疮复发。
第二轮褥疮来势凶猛,依旧是坐骨结节,没给林柏楠多少缓冲的时间,就从Ⅱ期发展到了Ⅲ期,涂药膏也不见太大的效果。
他依然对蒋玲隐瞒病情,9月底交项目简介、说明书和PPT,10月中旬参加展示赛,他没工夫趴在床上养伤了。
9月下旬的某个周六晚上。
林柏楠在书房的电脑前检查李家双胞胎发来的文档,PPT他只建了档,还没顾得上填充内容,打算就提炼项目简介和说明书,再附上照片和模型演示即可。
突然,袁晴遥发来一条消息:【林柏楠,阿耀的弟弟居然和你一起做机器人哎!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起过?】
林柏楠思索一下,决定不提荣光半途跑路的事,显得他在告状,他发去:【忘记跟你说了。】
发送出去才霍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他赶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回复:【阿耀刚刚说的。】
他一怔:【你们这么晚还聊天?】
她传来:【聊完了。】
他很想说上一句“聊完了才想起来找我”,但仅想想而已,他试探性地问:【你们还聊得挺多……】
她发来:【嗯,经常晚自习前一起吃饭,吃饭时就会聊天呀,偶尔也发消息聊一聊。】
“吃饭就你们俩还是还有别人”,这句话不经大脑就打出来了,却怕露出马脚而立马删掉,打了删,删了打,打了删,删了打,又怕过久不回复引她起疑……
在面对心爱的女孩时,天才时常智商不在线,最终,他只敲下了一个字:【哦。】
她接着分享:【阿耀有时候聊着聊着,把韵来给惹急了,韵来会喊他闭嘴,说“吃饭还塞不住你的嘴,要不要尝尝我的拳头,看看我的拳头能不能塞住你的嘴”,哈哈哈。】
他松了口气,很配合地发给她一个笑脸表情,忍不住探索:【你和他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作答:【就我们遇到小海的那次,阿耀在那些篮球生中。我和你去了医院,你先走了,我和阿耀在诊室门口碰见,然后顺路一起回学校,就这么认识了。】
“……”
一瞬间,林柏楠的情绪跌落谷底。
他嘲笑自己何必问呢?自讨苦吃。
大脑宕机了,他回想,那天若是荣耀再出现早一点,直接能英雄救美了。
就在他不知如何回应才能既体面又不露馅时,袁晴遥又发来了一条:【你是不是准备睡了呀?】
他毫无想法地回答:【没有,还有事要做。】
她追问:【是机器人比赛的事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他正在输入“不用了,你忙你的吧”,她先一步发来:【有!】
暂停了敲键盘的动作,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他知道她此时在飞快地码字,便耐心等待。
俄顷,他看见她传来一段话:【我想起来了!上次看到你的文件夹里有个PPT建档,是不是需要做PPT呀?我会做PPT,微机老师教过的,这一模块我得分很高,我有信心做好!你参加奥赛我当不了你的教练,你不会的题目我更不可能会了,做机器人我更是一窍不通,但我也想替你分担点什么,成全我吧!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句尾的三个感叹号,表明了少女内心的迫切。
少年盯着那段文字出神,少时,被汇入心底的涓涓暖流给叫醒,他品了品此刻的心情……
犹如酸溜溜的柠檬汁里加了一勺糖。
他写下:【好吧,勉为其难答应你。明天来我家,我把要求告诉你,再发你项目简介和说明书,作为参考。】
她发来几个没她可爱的可爱动图和关心的话:【好嘞!我保证保质保量、按时按点完成任务!那你早点去睡吧,别熬太晚了,晚安晚安,明天见。】
对话结束,林柏楠把这段聊天记录截图,保存到相册。
相册里存储着上千张他和袁晴遥的聊天截图,这些年,她说过的那些动听的话,他都以图片的形式备份了。
又读了一遍,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晚安”二字上。
不知道她和别的男生聊天,会不会也道一声“晚安”……大概率会的,那个迟钝的笨蛋肯定想不到,“晚安”和“我喜欢你”都不能随便对人说。
退出软件,关闭电脑,他摇着轮椅回卧室睡觉去了。
*
10月初,距离动身前往“机器人大赛”仅有一周,各项工作大功告成,李仲麟兴致勃勃地提议给机器人取名为“白衣图灵”,致敬白衣天使和人工智能之父。
林柏楠还记得,袁晴遥发来PPT的那天,他点开文件查看时吃了一惊——
他让她排版样式自由发挥,原以为她的成果会和她的人一样可可爱爱的,没成想,画风竟是简洁大气又不乏现代科技感,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了如此贴切的一套模板。
出发前三天,医院的康复中心内。
卢文博今天给林柏楠采用了低频脉冲电疗法,此种理疗法对感觉和运动神经有较强的刺激作用,兴奋神经肌肉组织,促进局部血液循环。
给林柏楠的左右腿各贴上了六个电极片,卢文博连通低频脉冲电疗仪,选择模式,按下启动钮,随后,林柏楠的双腿随着脉冲的输出而频频颤动。
卢文博拉来一把转椅坐下,看着正趴在康复床上写卷子的林柏楠,一边咋舌一边摇头:“啧啧,我要是你我早不写作业了,理直气壮地爱干嘛干嘛,我年级第一专业户还需要刷卷子吗?还有我林某人不会做的题吗?”
“……”林柏楠投来无语的眼神。
“哈哈——”卢文博被自己逗笑了,转而说道,“也对,咱虽然是全科全能的天才,但思想不能滑坡!身为一名学生,就应该好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林柏楠笔起笔落,一心二用,问道:“文博哥,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搁在办公室了,回去前给你。”
“是什么?”
“相机,许让给你的。”卢文博的声音弱了下去,单腿一蹬转了个圈,“他妈妈最近才敢整理遗物,特地拿来给我,说是许让一早就交代过要转交给你,预祝你比赛顺利,高考金榜题名,去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
“……”思路被打乱,林柏楠内心升起了怅然之意,盯着试卷看了好一会儿,他喃喃道,“快三个月了……”
“对啊,快三个月了……”卢文博附和。
“……”
“……”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有顷,卢文博“哎呀”了一声,松了松肩膀,嘴角一咧:“人家许妈妈都走出来了,咱们就别无法释怀了,许让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咱们郁郁寡欢的。”
林柏楠微微颔首。
没多久,林柏楠做完了一张化学试卷,他放下笔,平趴下来,揉了揉胳膊肘。
近期,他无论是写作业,还是完成机器人大赛的收尾工作,抑或是制作袁晴遥的机器人,都是趴在床上进行的,手肘负重太久,又麻又痛。
褥疮的事他没告诉任何人。
虽然和蒋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不难瞒住。
他长大了,快成年了,儿大避母,蒋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照看他的身体,进卧室前会敲门,得到应许后才进来;贴身衣物他自己洗,粘在内裤上的渗液也不会被发现。
只要不发烧、创面不散发出异味,他就不会暴露。褥疮不是急性病,是慢性损害过程,一时半会要不了他的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会向父母坦白,并积极接受治疗。
手肘的不适感缓解了许多,林柏楠将头枕在手臂上,望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男人,男人正在跟着康复师学习如何独自坐稳,男人的母亲陪在他身旁……
几日没见,少了一个身影。
没太感到意外,林柏楠收回视线,将脸埋进臂弯,小鹿眼中却有悲凉一晃而过。
大约一个月前,那个男人的未婚妻还伴他左右,陪他做枯燥的康复训练,渴了给他喂水,累了给他擦汗。
未婚妻的父母三不五时地杀来康复中心抓人回去,拉着未婚妻的胳膊,一副抗也要把她扛回去的架势。未婚妻则奋力反抗,大声哭喊:“我不管!我就要和他在一起!他就算瘫了我也爱他!我这辈子非他不嫁了!”
父母指着未婚妻的鼻子骂:“屎尿都管不住你嫁给他干什么?当保姆吗?不孝女!白养你了!”
第一次,未婚妻掷地有声地坚定反驳。
第二次,未婚妻面色凝重并开始动摇。
第三次,未婚妻犹豫再三后选择沉默。
……
然后,没有第四次了。
第三次之后,未婚妻没再出现过。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地方,能见到大爱无私,能目睹奇迹降临,能听见最多的祷告,同时,也将人类趋利避害这个本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残忍又充满希望。
卢文博察觉到了林柏楠的低气压,探了一眼那个男人。
从业多年,这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场面他习以为常了,何况还不是夫妻,关系更易碎了,但是不离不弃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他开解林柏楠:“害,这都因人而异,有很多另一半选择留下来,哪怕累点、苦点,也心甘情愿共度余生,日子过得挺不错。”
“……”
林柏楠没应声。
此时,电疗仪的定时结束,卢文博随之起身,一个一个地从林柏楠的腿上取下电极片,他心想,今天时间充裕,要不再给林柏楠从背部到尾椎骨做个针灸,好久没扎针了……
这样想着,他伸手去扒拉林柏楠的裤子。
林柏楠则一只手撑起上半身,一只手把试卷和文具装进书包,准备回家了。
倏而,卢文博异常严肃的声音从背后袭来:“林柏楠,你穿好衣服,跟我过来。”
第84章 努力的意义
诊疗室内, 卢文博的怒火有一丈高。
林柏楠倒显得淡定,纸终究包不住火,卢文博还没发话, 他已经知道褥疮的事露底了, 先一步开口:“我谁也没告诉, 过段时间我会去治。”
“……”
卢文博嘴张得能吞象,他有时觉得林柏楠冷静得可怕, 不可置信地问:“……你见过你的褥疮是怎么样的吗?”
林柏楠点头。
“你疯了?!”卢文博瞪着猩红的眼睛,高声咆哮, “白色的基底外露,有坏死的组织脱落,伤口已经到达皮肤深层, 需要去除坏死的组织啊!你不知道褥疮后期有多难治愈?你不知道溃烂到骨头的后果有多严重?你丫的臭小子不想活了?!”
卢文博气到爆粗口。
“知道, Ⅲ期。”林柏楠波澜不惊地往下说,“要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清除坏死组织,我自己不便操作,正好你也知情了, 文博哥, 你来帮我吧。”
“……”卢文博的嘴唇不住地打颤,“林柏楠, 这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吗?你忘了许让临终前的样子?”
这句话好比沙包砸在了林柏楠的脑袋上,起恶羣把衣似扒衣6酒六3更.新本.文他低下头,搭在双膝间的手十指紧扣:“没忘, 一辈子不会忘。”
“那你还糟蹋自己的身体?”卢文博腿脚发软, “咚”一下,脊背撞在了墙上, “你不是和遥遥约定好要一起去S市上大学吗?要学机械,还答应许让替他圆了大学梦,你……”
“我去不了S市的大学也学不了机械。”林柏楠冷声打断,抬起眼眸,百种情绪在心间激荡翻涌,音色沙哑而克制,“在医生和患者眼里,腰椎、胸椎和颈椎损伤有天壤之别,但在健康的普通人眼里,在大众眼里……”
咽下险些喷涌而出的苦涩,他沉沉地补上:“没有区别。我们都是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依赖别人照顾的废人,自理独立在旁人看来就是个逞能的假话。”
“不该是这样的……”卢文博木然摇头。
“文博哥……”林柏楠轻唤,伤伤地笑了笑,“这一年半,我听了太多拒绝的话,所有的人和事都在一遍遍地强调,我和健全人不一样。我以为考大学只要分数够了一切水到渠成,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就能让别人忽略我的缺陷,可并不是这样……所以我必须想别的办法,我必须利用其它途径去争取一个或许也根本不存在的机会。”
“阿楠……”卢文博摘下眼镜,潸然泪下。
诊疗室内飘荡着林柏楠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哀伤让他的眼神有一瞬失焦:“我们国家有将近8000万残疾人,生活中却很少看见他们,出行受阻,求学被拒,求职和婚恋更是难上加难,世界好像没留给我们生存空间。我想在求学这一方面试一试,我甚至认为我有责任去试一试……”
微叹一声,林柏楠阐明了所思所想:“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其实很幸运,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从来没为高昂的治疗费用伤过脑筋,用最高档的轮椅,接触最前沿的医疗技术,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如果我都无法被社会所认可与接受,那些普普通通的残障人士就被迫愈加边缘化了。
“我想学机械,我想在择校的时候拥有更多选择权,不单单是理想使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履行对袁晴遥的承诺,我还想证明我们这个群体是有价值的,也可以和健全人一样胜任很多的专业和职业。”
“我知道个人的力量极其有限,但如果我能被更多的大学认可,被机械专业接纳,学校看到我足以胜任,也许会对我们这个群体有所改观,愿意为和我同样喜爱并擅长机械的残障学生敞开大门……”
抬眸,林柏楠清秀的眉目间藏着执拗:“我想尝试改变现状,让我们的求学之路,从被动地恳求变成与学校之间的双向选择,这是我全力以赴想要达成的终极目标。”
亲身经历也好,在网络上看见别人诉苦也罢,这一年,林柏楠才真真切切地体悟到了残障人群在各方各面的难处。
纵然只是茫茫世界中的一粒沙,十七岁的少年,不妄想沙层褪去后他原来是一颗宝石,他想做的,是做能对小沙堆起到一点点影响的一粒沙。
卢文博听得热血沸腾,哭得像个三十几岁的“孩子”:“阿楠,呜呜呜……去做吧,去改变世界吧,呜呜呜……哥哥我……我誓死力挺你啊!”
林柏楠嘴角抽搐:“……嚎起来嗓门更大。”
在小自己十六岁的弟弟面前哭确实丢人,卢文博用肩袖胡乱抹掉眼泪,戴上眼镜,扯着嗓子喊:“支持归支持,但我不能放任你乱来呀!创面都烂了!”
“这段时间我天天来医院清创。”林柏楠商量道,“我既不发烧也没不舒服,我能坚持。文博哥,你先别惊动我妈,下个月我自己说。”
唔唔地应了一声,卢文博不自觉地摸鼻尖,转而,他意识到了重点:“……哎?为什么是下个月说?这个月比完赛就马上办住院呗,拖什么?”
“等过完生日我再坦白。”林柏楠两根手指转着檀木珠子,神情中透出一缕别样的温柔,“那个笨蛋去年就兴冲冲地预热了,吊我胃口说让我尽情期待,嘁,搞得神神秘秘的。我想生日当天亲手收到她送的礼物,又不想到时候我在住院,而她拿着礼物来病房探望我……”
抿了抿唇,他低吟:“……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病恹恹又乱糟糟的样子,搞不好还会惹她哭鼻子。”
从办公桌上抽了两张纸巾,卢文博擤干净鼻涕,问道:“那你告诉遥遥了吗?”
“什么?”
“压疮。”
“怎么可能告诉她。她肯定会去网上搜索压疮是什么,文字、图片,她看了会担心我,会害怕。”
“那上大学……”
“也没说。”林柏楠双手撑在两侧的手推圈上,让臀部悬空,给创面透气,“高考,一锤定音的事,我不能影响她的情绪。她想去S市最好的大学,她因为我们的约定而铆足了劲地努力,她在进步,她在离目标越来越近……”
坐回坐垫,他淡然相告:“哪怕最终我哪里也去不了,我也希望她愿望成真。”
“哎呦妈呀,你老哥哥我的心脏啊……”林柏楠懂事得让卢文博心里隐隐作痛,他拍打胸口缓解,嚷嚷道,“阿楠,你当真不告诉遥遥你的心意?讲实话,她要是真的对你没那方面的意思,我都替你感到委屈。”
“……”
林柏楠没作声。
他凝视被他抚摸到透亮的檀木珠子,沉思片刻,开口:“她生在蜜罐里被身边的亲人朋友宠到大,我给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对我而言,和我对她而言,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我在她心里是重要且特别的,但并非不可替代。我曾经觉得委屈,不止一次破坏了她的桃花运,赶走试图接近她的异性,但这一年半来,我想通了,我不会再那么做……”
“……为什么?”卢文博问道。
“因为我意识到了,有些人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出现了,就能得到她的喜欢。”
“……遥遥有心仪的男孩子了?”卢文博心中一凛。
“我不确定。”咽下这句话,嘴里留下苦苦的余味,转瞬,释然却在林柏楠的脸上着痕,“但我很确定,那个人无论是谁,都不会也不该是我。”
“阿楠……”
“我没事。”林柏楠唇角勾起清浅的笑,“如果我的付出不足以抵消她未来遇见某人时爆发的心动,那我认了。缘分给了我陪伴她长大的机会,却没有给我让她也同样爱我的好运,我不强求,不给她制造负担,我会守好我的角色,给不了她幸福就做第一时间分享她幸福的人。”
“你真的甘心一辈子闷在心里?”
“我没想过从她身上多得到些什么,所以谈不上甘不甘心,而且……”林柏楠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别人拒绝我,我最多感到不服气,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拒绝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只给我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
林柏楠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喉结滑动:“我会崩溃的……”
话毕,他眨眨眼,仰头诚恳地看着卢文博,阴霾一扫而去:“并不是所有的心意都要有处安放,我只想在一段安稳踏实的关系里默默爱她。”
那天,少年做了回坦率的人。
回味着这场对话,卢文博自惭形秽:他十七岁时,除了升学压力几乎没有其他烦恼,更别提顶着身体上的不便和不适,去对抗世俗的偏见,还能心甘情愿祝福爱的人……
想着,卢文博用手指揪涂了发胶的头发,嘟哝道:“小老弟,你也太少年老成了,我都想喊你一声大哥……”
林柏楠失笑,手掌轻拍屁股下面的轮椅:“如果不是它,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林柏楠从康复中心回到家,照例在换家用轮椅的时候说了声“妈我回来了”,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猜测蒋玲外出了,可是,当他摇着轮椅驶向客厅之时,蒋玲坐在餐桌旁直勾勾地瞪他——
那双眼睛虽浮出了几丝皱纹,但依旧美得摄人心魂,而此时,她眼底还杀出了骇人的暴怒。
她咬着后槽牙低吼:“过!来”
林柏楠了然,一场大战即将拉响,只不过,血雨腥风的程度远超出了他的预判。
他神色平静地来到了蒋玲的对面,挪开椅子,停好轮椅,拉下手刹,他挺直脊背端坐,正视蒋玲。
蒋玲“啪”一下,把手机摔过来,指着亮起的屏幕颤声问:“这是什么?你打算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屏幕上赫然呈现一张触目惊心的创口照片。
林柏楠瞥了一眼,移开视线,轻淡地回答:“褥疮,最常见的并发症,很正常,受伤十二年了没生过才不正常。”
不当回事的口气将蒋玲彻底激怒,她用尖锐的嗓音怒斥:“你这两年失心疯了啊!为了个去不了的破大学,为了个学不了的破机械专业,把自己的命当儿戏?!”
“妈,你为什么总是默认我去不了大学也学不了机械?为什么总要用语言打压我?”林柏楠不由地抬高音量,“去不去得了,学不学得了,不是你说了算。”
“林柏楠!”蒋玲怒容满面,气血上涌让她的身体战抖,“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
“……”林柏楠紧咬下唇。
“我就不该允许你参加比赛,看看你把身体搞成什么样了?我要是早点发现,碰都不会再让你碰机器人!”
“所以我才瞒着你。”
“明天办住院。”蒋玲烦躁又不安地抓着头发,紧绷的声线释放出一个信号,就是她随时都可能破裂,“我联系了你爸,让他安排你住院治疗,学校那边我先给你请了两周假,不够再续,我还转告了带队老师,比赛你去不了,让其他人……”
“你给带队老师打电话了?”
“打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林柏楠,你再说一遍?”
“这是我的事,你无权替我做决定!”林柏楠握着轮椅手推圈的指节泛白,冲口而出。
被顶撞了,蒋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林柏楠从小算不上嘴甜乖巧,但如此直冲的语气,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雾气在她的眼眶中渐渐凝聚,同时,名为“理智”的那一根线也崩坏了,她歇斯底里道:“你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叛逆!你跟那个卖破烂的店里不三不四的男人学坏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不务正业的事!”
……卖破烂的店?
……不三不四的男人?
林柏楠一滞,倏尔,眉眼间腾起怒意:“那是一家卖老唱片磁带光盘的店,跟破烂不沾边!还有,那个男人是店主,是弹吉他的音乐人,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解释的话蒋玲听不进耳朵,她瞪着林柏楠冷笑:“呵,林柏楠你长能耐了,知道和你爸、和卢文博沆瀣一气了!”
“学吉他是见不得人的事吗!”
“学吉他能帮你进入大学吗?能助你学成机械吗?还是你想跟着那个男人去街上卖艺,在面前摆个碗靠路人施舍的几块钱养活自己?我从小就教育你,贪图消遣娱乐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白白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你倒好,前脚吉他,后脚机器人,净搞些毫无意义的名堂!”
“……”
登时,他的心间掀起一阵寂凉。
外界的冷落与否定已经令他千疮百孔,没想到,最刺痛的伤害竟来自自己的母亲。
眼底涤荡起绵长的悲伤,林柏楠讥笑道:“代价?对!代价就是吉他让我暂时忘记了沉重的现实,代价就是机器人让我明确了理想并对未来多了一丝期待。”
“可笑的美化!”
“随你怎么想。”
“林柏楠,好好跟妈妈说话!”
“……”极具压迫性的一句话,用身份绑架并且压他一头,林柏楠深深地闭眼,发问,“妈,到底是我的兴趣爱好一文不值,还是你认为我除了学医以外的一切一文不值?你现在秋后算账,搬出我学吉他的事,不就是想让我妥协去学医吗?你想明天起把我关进医院,不也是为了阻止我去参赛?”
“……”
一语中的。
被揭穿了,蒋玲的脸色有些难堪,却嘴硬不肯承认:“不许恶意揣测妈妈的想法。”
她起身,拿上手机,话语中掺着命令的味道:“回房间收拾住院所需用品,褥疮发展到后期很难根治,你没必要因小失大,弄坏了身子。参赛的事免谈,反正你也不会被机械专业录取,趁早死了这条心,学医才是你的归宿。”
“……”
窒息感彷如潮水漫了上来,逐渐没过林柏楠的口鼻,吞没他如履薄冰的理性。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对着蒋玲的背影质问:“你为什么不能像爸一样支持我?”
蒋玲头也不回地说道:“因为你们没有家族荣誉感,但我有;因为你们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我不是;因为你们过于理想化,但我知道现实的残酷;因为……”
“强人所难。”
没等蒋玲说完,林柏楠冷冷地截断。
蒋玲脚步一顿,扭回头来,愤怒在眸子中喷涌而出:“……你说我强人所难?林柏楠,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你去医疗器械企业实习,我哪一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老早就知道你偷学吉他的事,我阻止过你吗?”
“你不干预这些小事,好像给了我什么恩惠似的,不就是想让我在最后关头听你的?”
“林柏楠!”蒋玲怒气填胸,“我看我就是对你太纵容了,才惯得你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
那一刻,少年不再对内心深藏的痛苦装聋作哑,这些年埋藏的负面情绪全然倾巢而出。
他冲蒋玲口不择言:“你打着爱护我的旗号限制我的自由,让我受限的到底是轮椅还是你?小时候,你教育我,说儿时交朋友没有意义,所以我才瞧不上家属院里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你说玩玩具不如背单词,不如读唐诗,你也只在我七岁生日那年给我买过一个高达机器人,我连个玩具都没有,所以才想骑别人家的自行车……”
“别说了!!!”蒋玲带着哭腔尖叫。
千禧年那个雪天的惨痛记忆朝蒋玲伸出了利爪,在她的心口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第85章 自私
林柏楠喘息声深浅不一, 小鹿眼潮湿,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他呢喃:“妈,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想学医, 我讨厌医院, 可你一次也没问过我为什么?”
“……”蒋玲不敢碰触这个话题。
“因为我讨厌硬邦邦的医用床,因为我讨厌能在我鼻腔里残留好久的消毒水的味道, 因为我讨厌住院部走廊整晚亮起的灯让我无法熟睡,因为我讨厌每次进医院就能想起过去……”稍作停息, 再次开口,林柏楠的声音颤抖地失了音调,“妈, 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一整天盯着天花板看的人是我, 打吊瓶打到浑身水肿的人是我,从头到脚扎针扎几十根的人是我,被医生用刀子划开身体的人是我……”
“胡说!你根本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我那时才五六岁,我会害怕,会留下心理阴影, 这是我讨厌医院的真正原因……”没想到蒋玲的第一反应是驳斥他, 林柏楠苦涩地笑了,“与其说讨厌, 不如说恐惧。这些我从来没跟你透露过,我不想你更操心,不愿你更不好受。我考虑了你的感受, 可你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只在乎你想要的……”
“……”
一席话直击蒋玲的灵魂,她说不出话来。
她倍感自己作为一名母亲是失职的:当年, 没有保护好儿子,让儿子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如今,没有透彻了解过儿子内心的所思所想,也没有察觉儿子生了褥疮。
负罪感即将要将她撕裂,然而,林柏楠一句冷冽的“补刀”像一发子弹击穿她的心脏——
“妈,你好自私。”
“……你就不自私?”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我不自私!”
闻言,林柏楠脸上没显露出太多的失望,他拉起轮椅手刹,往自己的卧室驶去:“请尊重我。三天后我会去H市参赛,十八岁生日过完再住院治疗,这一个月我会定期去医院清创消炎,选学校和专业的事等爸回来再……”
蒋玲大步跟来,厉声打断:“林柏楠,你是不是想等你爸回来给你撑腰?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
“早点休息。”
说着,林柏楠想关上房门。
蒋玲却狠狠地扒开门缝,神色狼狈又脸红筋暴,她大声诘问:“你坚持学机械就不自私吗?你坚持不看病不住院就不自私吗?”
那句话似乎戳中了蒋玲的痛处,她耿耿于怀,身体缓缓下滑,蹲在地上:“最自私的分明是你和你爸啊……当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说不想要弟弟妹妹,那个孩子……那也是个男孩……我现在也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啊!”
“……”
无异于一声惊雷平地响起。
林柏楠霎那间呆若木鸡。
良久,他用干涸的喉咙问:“……什么孩子?什么男孩?”
蒋玲哭着自说自话:“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让我……让我把那个孩子打掉,我们就是个四口之家,你学你的机械,那个孩子学医……呜呜……现在我们三个人都不好过就是你害的……就是你们害的……”
“……”
呆呆地凝望悲泣中的蒋玲,忽而,一个念头如磐石般占据了林柏楠的脑海。
他在忆起了什么的同时,也了悟了什么……
水汽迷蒙了小鹿眼,他嗫嚅:“妈,你只想培养一个身体健康又能继承林家医脉的孩子,你曾经觉得我是,可是我废了,身体废了,连意志也偏离了医学……”
悲伤杀得他片甲不留,他如死水般丧失了生机:“既然我背离了你所有的寄望,那为什么不让我死在千禧年的春节?”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林柏楠的左脸。
掌起掌落,蒋玲的右手举在半空中,抖得像抖筛子。
她后悔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扇这一巴掌,是林柏楠口无遮拦惹她寒心了,还是林柏楠洞悉了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想法,那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直面的想法……
而少年也后悔了,不该讲出那么没良心的话……
火烧烧的一阵疼痛向四周扩散开,林柏楠白皙的脸颊烙下了红色的掌印。
他用舌头顶被打那边的脸,活了十七年了,快十八年,头一次被家长打。
“……”
“……”
两人都没再开口。
末了,林柏楠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
他真的累了。
他关上了卧室的门。
门外,蒋玲驻立在门口悄声落泪。
门内,林柏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一条短信跃入眼帘:【阿楠,对不起!哥哥先给你道歉!我把你生褥疮的事告诉嫂子了,其他事我都能帮你瞒着,但性命攸关的事原谅我不能守口如瓶。早点治早点好,你又那么爱发烧,我真怕出点什么岔子……】
林柏楠编辑:【没事,我理解。】
卢文博秒回:【家里还好吗?嫂子怎么说?】
林柏楠发去:【让我明天办住院,放弃参加比赛。】
卢文博传来:【对不起,我是不是闯祸了啊……】
林柏楠回答:【没有,给我点时间考虑。】
退出短信,五个未接来电纳入眼底,全都是林平尧打来的,林柏楠回拨过去,“哔”了没几秒,电话接通:“喂,楠楠?”
亲切的嗓音暖红了林柏楠的眼眶:“爸……”
难得听见儿子以一种近似“求关怀”的口吻喊自己,林平尧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有指责林柏楠为何隐瞒病情,而是柔声安慰:“妈妈都跟我说了,照片也发我看了,不算太严重,别太担心。但是需要做清创手术,具体做几次视情况而定,得住院住个十天半个月,再慢慢养一段时间。”
林柏楠“嗯”了一声。
林平尧接着关切:“和妈妈吵架了?”
叹了口气,林柏楠的语气无比低落:“爸,能不能说服妈让我去参赛,我去不了现场,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好,我想想办法。”
“谢谢爸。”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发烧吗?椎骨有没有痛感?”
“都没有。”
“最近多吃些蛋白质,穿面料柔软的裤子,移动时注意不要刮擦到伤口,不要久坐,尽量趴着睡。”
“我知道,这几个月我一直趴着睡。”
“……”林平尧轻叹,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爸……”林柏楠低声轻唤,然后紧闭双唇。
一番激烈的自我斗争后,他问出了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我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弟弟?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听筒里溢出林平尧的叹息,短暂的无言过后,他如实相告:“严格来说不算弟弟,那个孩子当时才四个月大,还不算一个完整的生命,我和你妈妈商议后,决定打胎。”
听闻,罪恶感好似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住了林柏楠,他艰难地问:“是因为我……那时的所作所为吗?”
记忆匣子由此启封,他翻出了陈旧的过往——
四年级那年,袁晴遥由于被小霸王们叫作“林瘸子的新娘子”而生气地不理睬林柏楠了,这期间,某次下午放学,蒋玲送突然摔倒的林姥姥去医院,而耽误了接林柏楠回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从天明等到了天黑。
这两件伤心事冲击着小男孩幼小的心灵,从那时起,林柏楠深谙一个道理,即:残疾不只会被同情、被嘲笑、被视为异类,还会被抛弃。
外加小学班长哭丧着脸讲的那句:“爸爸妈妈整天围着我刚出生的妹妹转,他们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林柏楠方寸大乱。
很长一段时间,他天天晚上缠着林平尧,说要和爸爸一起睡。
从小蝌蚪到大变活人的过程他不懂得,但他听家属院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的大婶说:“你们知道那谁的事吗?明明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在外面乱搞!睡了一觉,结果就有孩子了!那女的抱着孩子去单位闹事呢!”
男人和女人睡觉就会生孩子。
十岁的林柏楠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他不要爸爸妈妈一起睡觉。
但林柏楠从来不是个缠人的孩子,他自五岁起就独自关灯、独自睡觉,没几天,心思细腻的林平尧察觉到了端倪。
其实,除了睡觉以外,那段日子林柏楠表现得异常乖巧。用右手吃饭时不小心撒了汤出来,他怯生生地看一眼蒋玲,再看一眼林平尧,赶紧用纸将桌面擦干净,越发谨慎地喝汤;蒋玲让他每天背50个单词,他就背100个;蒋玲和林平尧在厨房关着门做饭洗碗,他会偷偷地躲在门口听……
讨好又小心翼翼。
某天晚上,林平尧将林柏楠从轮椅抱到床上,把儿子冰凉的腿脚捂热,盖好被子,塞好被角,他理着林柏楠的头发,询问:“我家的小男子汉有心事了?”
林柏楠嘴角下垂:“没有……”
林平尧笑出了声,打趣道:“我家儿子会做初中物理题,会画人体结构图,好像不怎么会骗人。”
林柏楠没吱声,只是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林平尧,林平尧笑了笑:“那让爸爸猜一猜……”
故意停顿了一下,林平尧说道:“楠楠不想要个弟弟或妹妹,爸爸猜对了没?”
被猜中了,林柏楠将头缩进了被子里。
至于原因,林平尧猜到了八成,但他十分愿意倾听儿子的心声,好声好气地追问:“为什么呢?”
沉默了好一阵子,闷闷的童声才从被窝传出来:“因为大家都喜欢健康的小孩,可是我坏掉了。”
*
思绪拉回到当下。
原来,那句:“楠楠,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其实应该是:“楠楠,妈妈的肚子里有宝宝了,你希望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
如若这样,算不算他谋杀了一条生命?
林柏楠的衣服后背被冷汗浸透,手心也湿了一大片,他罕见地语无伦次:“妈怀孕了,我没看出来……我不知道……我以为她问我的时候还没有……”
“怀孕四个月肚子本来就不明显,再加上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也不显怀,你看不出来很正常。”林平尧耐心地宽慰道,“楠楠,你不必自责,这个决定是我们大人深思熟虑后才做的,你是我们的考量因素,但不只限于你。”
“还有什么考量?”
“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林平尧娓娓道来,“这件事上我比较强硬,你妈妈还是希望留下那个孩子的。做流产之前,我问过她许多遍,为什么想生下这个孩子?她给我的答复从始至终都是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林家的医脉,去拿起手术刀从事外科行业,需要这个孩子日后照顾你的衣食起居,等我和她老了,不在了,TA就是你的依靠。”
“那为什么……”
“或许是我太过自私。”林平尧苦笑,“我认为,如果不是满心欢喜地期望一个新生命到来,如果只是为了给TA拷上家族使命的枷锁,为了让TA一出生就背负上照顾他人的使命,对那个孩子也不公平。在不违法犯罪的前提之上,每个个体都应该是自由的,特别是当我得知那是个男孩时,我想,你妈妈一定会对他比对你更加严格,他就是你妈妈的精神寄托了,在你身上无法实现的事情务必要在他身上实现。而你妈妈这些年对你的教育,我已经觉得过犹不及了,我也没信心再生出一个比你更上进、更抗压、更配合父母意愿的孩子,所以就……”
“……”林柏楠无言应答。
“而且,教会你怎么在能力范围内照顾好自己才是我和你妈妈应该操心的事。如果实在不行,你是我们的孩子,也理当由我和你妈妈来照顾你。”
“……”林柏楠脑子里一团乱麻。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你那时右手不能抓握,没有自理能力,我和你妈妈分不出时间精力照顾你,请保姆她不放心,她希望亲力亲为;比如,你姥姥那段时间身体也不好,我和她需要去养老院照看;再比如,我在忙着评职称。”林平尧又复述了一遍,“总而言之,我和你妈妈无论在思想上还是生活上都没有做好再要一个孩子的准备。所以,楠楠,决定是我们大人做的,由我们大人负责,你并没有伤害谁。”
“……”
头脑发涨,林柏楠有如一个被灌了太多信息进去的硬盘,快要亮起红色显示条了。
默了默,他哑着嗓子说:“爸,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还有工作要做,你忙吧,我想睡了。”
“好,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
“嗯。”
挂断电话,林柏楠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腰部逐渐失去支撑力使得他的身体往下滑。
他费劲地摇着轮椅来到床边,没有按照他一贯的流程将自己妥帖地挪上床,而是把轮椅侧位停下,往右边猛地倾倒身体,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睁着无神的双眼,他回顾今晚的一切。
林平尧抚慰的话他听进去了,但是,蒋玲的话如震耳欲聋的广播一样,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耳畔循环播放——
“你坚持学机械就不自私吗?”
“当年要不是你,我现在也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啊!”
“现在我们三个人都不好过就是你害的!”
……
少年将脸埋进臂弯。
受伤十二年,他第一次知道,蒋玲想拥有一个健康的小孩,想让这个小孩取代他来完成他完成不了的事。
那么多个寒暑假,她带着他四处奔走求医,倘若不是他的身体条件无法承受远距离航程,美国、加拿大、英国、瑞士等等国家肯定也跑遍了,原来她那么渴望他恢复健康、做回正常人,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林柏楠也是第一次知道,蒋玲企盼自己生的孩子去当医生、去操刀站上手术台的执念居然如此之深。
既然真相是这样,蒋玲为了他隐忍也放弃了许多,那么他一意孤行地去学机械的行为是否真的……
太自私?
无法抑制的苦痛在心底泛滥成灾,林柏楠的精神世界开始摇摇欲坠,左脸颊还留存着些微的灼痛感,那一巴掌挺结实的,眼眶烧得通红,就是不放眼泪出来。
“哔哔——”
提示音响起,林柏楠从混沌的神思中回过神。
他打开手机看,是那个女孩发来的:【林柏楠,我今天听了一个冷笑话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给你讲哦,很短,就一句话:热血青年烫了吸血鬼一嘴的泡!哈哈哈。】
从小到大,她看到什么有趣的,听到什么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给他。
他盯着文字,笑不出来,却感觉冰凉的意识渐渐回温。
单凭看着手机屏幕,他已然看到了那张笑颜如花的小圆脸。
无法自控地,林柏楠打开通讯录,拨出了袁晴遥的号码,没响几下,她甜美又充满活力的声音流入心房:“笑话好笑吗?”
他拿出一如既往的反应:“好冷。”
“有热血青年怎么会冷呢?哈哈,吸血鬼都被烫出泡了!”她乐呵呵的,对他的不捧场早已习以为常,转而问道,“林柏楠,你在干嘛呀?”
“我在……躺着,你呢?”
“我刚回家,晚自习物理老师讲卷子又拖堂了,本来就晚了,同学们收拾书包都要出门了,他忽然叫住我们说刚发的卷子上有一道题印错了,要改一下数值。等会儿吃完夜宵我还要写作业,有三张卷子等着我,一张物理,一张数学,一张语文,我得吃饱一点,不然脑子转不动,对了,我妈妈今天煮鸡汤小馄饨哦。我正想打给你,结果你就打来了,我们真心有灵犀呀!唉,自从你去了培优班,我们一天下来也就中午放学能见上一面,还有晚上睡前聊个三五分钟,都没多少机会跟你说说话……”
吧啦吧啦……
电话那头是她日常的碎碎念,还夹杂着叮呤咣啷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的响动。
换作平时,他会打开扬声器,一边听她聊些杂七杂八没营养的,一边干其他事,但那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得无比专注用心。
他太想,也太需要在此刻听见她的声音。
混乱的夜晚让林柏楠百感交集,袁晴遥温软的嗓音仿佛是递来的救生圈,将他从深海救出,他侧躺在床上倏地抽搐了几下,就像是溺水者被打捞起。
“……对了对了,林柏楠,你推荐我听得那首歌我听了哦,你这个人真离谱!学习、比赛、复健三不误,竟然还有空子发现这么好听的歌?我听了五六十遍了,都会唱了。”
林柏楠眸光柔和,凝视着亮起的手机,轻轻地送出一句:“那你唱给我听。”
“啊?真的?你不害怕吗?”
“我早都免疫了。”
“好吧,那我唱喽!等等,我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先是咕咚咕咚的吞水声,紧接着咳咳了两下,不成调的歌声在他耳边缓缓扩开,“光透进来,把梦刷白,舍不得你会醒过来,不要现在,昨夜走太快。说不上来,隐隐烫在胸口一块,吻你脸颊,证明此刻真的存在。是你让我相信爱,对我慷慨,是爱,我们是注定不是意外……”
……比想象之中还难听。
然而,少年嘴角噙着意犹未尽的笑,笑容在那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曲调当中徐徐荡漾开来。
蓦然,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的鼻梁,朝另一侧的眼廓流淌而去……
他抬手触摸……
是眼泪。
林柏楠怔怔地看着指尖上晶莹剔透的泪滴,他有大约十年没哭过了,还以为自己的泪腺在刚受伤的那两年给哭坏了。
没什么别样的情绪,他闭上眼,安静地聆听,又一滴泪从眼角溜出,落在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一曲结束,一无所知的少女兴奋地询问:“我唱的怎么样?有进步吗?是不是比以前好听多了呀?”
少年则清了清嗓子,给出了与平常无异的点评:“发挥稳定,难听哭了。”
第86章 最后一搏
第二天早晨。
林柏楠起床洗漱, 路过客厅时,看见蒋玲坐在餐桌前。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握, 额头抵着两根拇指的骨节, 瘦削的身影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疲倦。
乱糟糟的头发, 和昨天一样的居家服,以及主卧内那平平展展的床铺, 都表明,她一夜没合眼, 就在餐厅坐了整宿。
林柏楠一时间不知该拿出什么反应。
高级轮椅滑动起来静悄悄的,没有“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但母子连心, 尽管没声响, 蒋玲也能感受到林柏楠的出现,她扬起头朝林柏楠看来。
那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她揉眼,打理了几下头发,招呼林柏楠过来:“楠楠, 你过来, 妈妈有话说。”
林柏楠摇着轮椅来到蒋玲对面。
“楠楠……”蒋玲欲言又止,俄而的纠结后, 她率先道了歉,“对不起,妈妈昨天不该动手……真不应该, 我怎么会没控制住我自己呢……打疼了吗?”
她目露歉疚与疼惜, 眸子驻足在林柏楠的左脸颊,被打耳光的地方已经退了红。
“没事。”林柏楠不忍心直视蒋玲那憔悴的面容, 低下了头,“我也不该情绪上来就说出伤人的话,妈,抱歉。”
蒋玲摇了摇头,语气疲惫不堪:“妈妈昨晚和爸爸通了电话,爸爸劝说我让你去参加比赛,说你这一年的努力都为了这一战,我要是再阻挠你,你之前的付出全都白费了,褥疮也白生了……所以,妈妈同意了。”
倏然,林柏楠的小鹿眼里跃出光亮。
“爸爸还说,等比赛结束,让我陪你去B市做手术,那里有最专业的皮肤科和骨科团队,医疗设备也是全国最好的,压疮这个东西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又会引起一些要命的大毛病,所以要一次性根除,不留下病灶……”蒋玲换了口气,接着说,“这方面他是专家,我听他的。再说,你也不想留在X市住院吧?遥遥肯定会来探望你。”
林柏楠点头同意,问道:“学校那边?”
蒋玲捏了捏眉心,回答:“给你办休学吧,保留学籍,不影响你参加高考,既然要养身体,就心无旁骛地好好调养,妈妈也不担心你考不出好成绩。”
目前为止,全是好消息。
林柏楠又想起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问:“那什么时候去B市看病?”
“你爸说可以安排在下下周的周一,也就是你比完赛返回后的下一周,但我推掉了。我说如果情况不那么紧急的话,就排期在下个月月初吧,五号左右。”
“为什么?”林柏楠微愣。
“你不是还想在X市过完你十八岁的生日吗?”蒋玲理所当然地回答,“等到下个月月初,你比赛比完了,生日过完了,没有杂念干扰你,你就能老老实实地养病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林柏楠有些无所适从,而蒋玲方才的用词和口气,以及她脸上意味不明的表情……
猛然一瞬,林柏楠心底惊起忐忑的浪花。
蒋玲用力地挤了挤酸胀的眼睛,没给林柏楠多少琢磨的时间,她沉声道:“楠楠,你想通过机器人大赛获得关注,从而收获一张S市大学机械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妈妈可以支持你……”
“条件是什么?”林柏楠提问。
“条件是有时间限制。”蒋玲靠在椅背上盯着林柏楠,她姿色不减当年,美艳的脸上渗出了几分执拗与不近人情,“就截止到你生日那天,倘若没有S市的大学的机械专业给你递来橄榄枝,你就收好心,听妈妈的话,高考报考医学院。”
“妈……”
林柏楠想讨价还价,但蒋玲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楠楠,当意见产生分歧时,总得有人做出让步,给你时间让你去创造机会已经是妈妈最大的让步了。”
“……”
未说出口的话梗在脖子,林柏楠默默地合上了嘴巴。
经过昨晚的水深火热,他不想再伤害蒋玲、惹蒋玲失望,也不能够再不管不顾地做个“自私”的人了。
终了,他默认了这个提议,详细确认:“如果在我生日之前收到了S市的大学的机械专业的邀请,妈,你就同意我去S市读大学并且学机械专业吗?”
“对,我没有异议。”
“那如果我失败了呢?就去读医学院?”
“对。”蒋玲用非常笃定地口吻加上一句,“失败的话,就去读B市最好的那所医学院。”
林柏楠忍不住拧起眉头,嗓音干涩:“……为什么S市的医学院不可以?”
蒋玲不容分说:“爷爷和爸爸都是从B市那所医学院毕业的,你堂姐现在也在那所医学院读书。楠楠,你和你堂姐是林家学习成绩最好的两个孩子,你甚至比你堂姐还要强一些,她没有每次考试都拿年级第一,高中三年也没有考过接近满分的分数。妈妈不奢求你和你堂姐一样学临床医学,还是本硕博八年连读,但既然你堂姐去读了,那么你也应该去。”
“……”
双唇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音,林柏楠感觉脑袋沉得像缀了一块大石头,好半天,他才开口:“……我想去S市。”
“楠楠。”蒋玲换上温和的语气,“我们选城市不能不考虑实际问题,S市冬天没有暖气,虽说是南方,但又湿又冷的,寒气一点儿也不比X市弱,你冻感冒了怎么办?你的腿受凉了容易痉挛,摔在地上怎么办?S市六月到七月是梅雨季,天天下雨,你出行怎么办?一下雨你背疼腰疼,又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反问让林柏楠哑口无言。
他其实考虑过这些问题——
保暖不是什么大事,取暖设备多种多样,大不了他到时候房间里买台空调,再买个暖气片,外出穿厚一点;雨天出行也不是什么大麻烦,记得给电动轮椅充电就行。
不过脊椎痛他有心无力,只能备好止痛片,咬牙忍着……
正想着,蒋玲插话进来:“楠楠,就算你有一百种应对措施,爸爸妈妈也舍不得你受苦。B市在北方,气候和X市差不离,你不会水土不服,再加上妈妈辞职跟去B市陪读,我们不住校,在学校附近租套带电梯的房子,妈妈再买辆车,去哪里也方便,有人照顾你,家里人也放心啊!”
“妈,我不用你陪读。你和爸有时都外出了,我也独自在家过过夜,我没出过问题。”
“一两天和几年能一概而论吗?”蒋玲一口反驳,她不愿刺痛儿子的心,但不得不提醒他,“楠楠,你跟普通孩子不一样啊!妈妈理解你想独立,你好强,但你也该认清什么是你能力范围内的事,什么是不该逞强的事。就比方这次的褥疮,生在了坐骨结节那个位置,你都不方便自己涂药,再比方,你发烧了,身边连个给你倒杯热水的人都没有,你想拖着发烫的身体挪上轮椅去倒水吗?万一脱力了摔地上……”
越假想,越恐慌,蒋玲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同意!不管你最后去了S市还是B市,我都陪读,就这么定了。”
“……”
熹微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涌进。
天完全大亮,而少年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再也亮不起来了。
或许,从坐上轮椅的那一刻起,他已无缘自由。
“至于遥遥……”蒋玲收了音,打量了一会儿林柏楠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她伸出手,握住林柏楠的手,“无论去S市还是B市,妈妈都希望你尽早放弃的好。”
“……”
林柏楠看着被蒋玲握住的手不出声,他无法反驳蒋玲,因为他明白,那是妈妈情真意切的关心,是在为他着想。
他凭兴趣学机械没错,蒋玲让他守护家族荣光学医也没错;他想和袁晴遥一起去S市没错,蒋玲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带他去B市也没错;他想独立自主证明自己没错,蒋玲不放心他独自生活跟来陪读也没错;他单恋袁晴遥没错,蒋玲心疼他单方面的一往情深也没错……
人生时常存在这种情况,双方都没有过错,双方却都拧巴难过。
缄默许久,林柏楠做出决定:“妈,就按你说的,以我的生日为截止日期,我成功了,就去S市学机械,我失败了,就去B市学医,一言为定,最终结果如何谁都不要有怨言。”
蒋玲点点头。
林柏楠思索一下,开口:“陪读的事,既然你决心已定,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妈,我不希望我成为绑定你的一项任务,牵绊住你的人生。”
蒋玲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她立即遮掩起来,岔开了话题:“那遥遥……”
那时,林柏楠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他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放弃她。”
*
在那之后,林柏楠飞往H市参加机器人大赛。
比赛现场人山人海,林柏楠情理之中地成为了被关注的焦点。
一方面,他带着具备“人机对话”功能的医疗机器人参赛,以压倒式优势拿了“医疗与服务机器人指定动作”项目的第一名,还得到了全场最高创意分;另一方面,人头攒动,选手形形色色,但只有他一个坐轮椅的。
赛前调试两天,比赛三天,总共五天,林柏楠从早到晚都待在赛场里,凡是媒体来采访他全然接受,他穿着洁净的白衬衫,细致地讲解制作流程和项目亮点。
他不喜欢被过度关注,不喜欢旁人问起他为什么坐轮椅,不喜欢那种既同情又惋惜的眼神,但他需要曝光度,需要被看见,需要万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期间,发生过一个小插曲。
林柏楠这一组的比赛日在大赛第三天,他、李伯麒和李仲麟正在把机器人放到指定位置,他的左腿突然弹了两下,是痉挛,一个姿势保持过久引发的肌肉抽搐。
他没当回事儿,锤了两下左腿,继续着手眼前的工作。
而在机器人“白衣图灵”表演之时,林柏楠听到不远处有几个同项目的男生交头接耳——
“为了博眼球脸都不要了,还装残疾人!”
“就是就是,我也看见了,他刚才腿动了!”
“装不住了呗!心眼好坏啊,还想拿同情分!”
……
逼叨叨了几句,这几个男生佯装若无其事地看起了表演赛,一是因为,李仲麟挥舞着拳头就要冲过去了,被李伯麒拦下;二是因为,他们口中装残疾的轮椅少年向他们投去了视线——
轮椅少年的眼神如冰锥般冷厉。
而在“白衣图灵”模拟医生查房,精准回应病人提出的问题时,几个男生清楚地看见,轮椅少年淡漠的脸上还透出了不屑一顾的意味。
林柏楠确实瞧不起那几个男生,他以为来参加医疗组项目的选手多少都有点儿医学常识,如今看来,是他高估了他们,还高估了他们自制的机器人。
嘁,水平不怎么样,臭嘴第一名。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几个男生不服也得憋着。
*
然而,高光时刻过去,期望却在一页页翻走的日历中逐渐云飞烟灭。
林柏楠怀抱憧憬等待着,可直到十八岁生日当天,他也没等来任何大学的“橄榄枝”。
他在新闻里读到,同届大赛的几个高中生获得了某航空航天大学、某科技大学的青睐,被邀请报考该校。
他不羡慕,也不自怨自艾,只是在心里默默感慨:或许他真的不行吧,或许他这个群体真的也就这样了。
他微不足道。
他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是一个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失败者。
生日那天,袁晴遥坐在他的旁边,他悄摸摸看着她和朋友们嬉笑玩闹,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她都相处得很融洽。
这一点,从小到大未曾变过——
她对他笑,她也会对别人笑,她对他好,她也会对别人好,她记得他最喜欢吃虾,她也牢记何韵来不会第一个动筷子,她甚至知晓荣耀在吃西蓝花的同时喝碳酸饮料会打嗝打到停不下来……
她还满脸雀跃地谈起了毕业旅行,说想去看海。
林柏楠想起篮球赛时,万叶舒的那番说辞:“一直以来,是你在绑着她,是你在赖着她,没有你,她会交到更多朋友,过上更丰富多彩的生活。她明明就不需要你,你为什么总要缠着她?这些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
他当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自知万叶舒说过头了,但本质确实如此——
他需要袁晴遥,远比袁晴遥需要他多得多,都说“旁观者清”,可他一个当局者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是他精神上的依赖。
闲聊时,何韵来提了一嘴:“我后半年跟数学拼了!数学不能再拖我的后腿了,我可要和遥遥一起去S市读重本。”
袁晴遥腮帮子鼓鼓的,点头应好,又呜呜囔囔地问:“阿耀,你想考去哪里呀?”
荣耀看了林柏楠一眼,笃定地回答:“S市。”
大家伙纷纷讲述对未来的向往。周明娜和吴哲商量要去G市上大学,因为“食在岭南”,把好吃的通通吃个遍;张莹打算留在X市读工大,毕业以后考公务员或者当老师……
随着这个话题开启,林柏楠不再直视袁晴遥的眼睛。
聚餐差不多结束时,林柏楠想着等会儿还要去康复中心跟卢文博做个道别,再去“有间老店”叮嘱老鬼多多保重身体,摸不准要花多少时间,于是,他先去了趟洗手间,虽然不是无障碍式的,但好在门够宽,轮椅进得去。
从洗手间出来,他划着轮椅往他那一桌靠近,距离越近,袁晴遥和何韵来的对话声他听得越清晰——
“我想道歉。”
“道什么歉?”
“为当年他受伤的事情道歉……林柏楠受伤,我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可是我很愧疚,很后悔那年那天敲开了他家的门……我想补偿他,但再多的补偿也于事无补了……我不想再装作无知无觉,我想郑重地给他道个歉。”
……
隔一扇木质隔板,林柏楠将对话纳入耳畔。
隔板不高,但由于坐着比较矮,他被严严实实地挡住。
须臾之间,他指尖冰冷,血液快要凝固,大脑拼命地想赶跑刚才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却扎得更深,他从他最爱的女孩口中听到了最可怕的两个词——
“愧疚”与“补偿”。
原来如此。
她无数次的体恤与包容,全都说得通了。
长这么大,林柏楠听了不计其数不好听的话,都比不上袁晴遥的这两个词来得残忍,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八岁的林柏楠真切地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袁晴遥的声音:“哎?林柏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
他才猛然惊醒,活动手指,一分钟后,推动手推圈,假装无事发生似的来到了餐桌旁。
大家都吃饱喝足了,他拿上朋友们送的礼物,淡淡地道:“走吧。”
那晚,袁晴遥来林家之前,林柏楠穿上她说帅的白衬衫,还专门喷了香水来掩盖身上药水和病人的气味。
万幸的是,他没有再听一遍袁晴遥的道歉,他没信心面对面听她说出“愧疚”和“补偿”时,还能摆出无关痛痒的表情。
送走了袁晴遥,他拿出纸箱将“北回归线”、手工巧克力、她爱听的几张光盘和磁带放了进去,把箱子搁在她家门口,乘上了去往机场的出租车。
出租车上,他定定地盯着她送的腕表,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亲手收到了生日礼物,一起吃了长寿面,听她唱了生日快乐歌,还抱了她一下……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亲口跟她告别。
他实在说不出告别的话。
他说不出他要去B市学医,说不出他被大学挑三拣四,说不出他连选梦想专业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出所有的努力皆是飞蛾扑火,说不出他和蒋玲三番五次的争吵,说不出他身上开了一个会流脓的窟窿,说不出除了她和家人以外再没有人能把他当作一个健全人对待,说不出他终于认清现实知道自己不配再喜欢她了……
或许,如蒋玲所言,他真的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一直把她瞒在鼓里,自私到只让她看见最好的一面,自私到分别之际还要占领她心中“最好的朋友”那一席之地。
但愿他的离开不影响她考大学,他特意留下了一张字条:“等你考到年级前十五名,我就回来了。”
如果她没那么在意他的离开,她是个上进的好学生,会继续努力学习;如果她不舍他的离开,那她会按照纸条上的“承诺”愈加用功读书。
而他晓得,她是考不到年级前十五名的,所以,他不回来也不算欺骗。
*
司机将驾驶室的车窗打开了一半,利于提神醒脑。
微凉的秋风灌进来,穿透林柏楠的身体,他额前的刘海与风共舞,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
他目光从手表上移开,转头,还夹着风的声音:“妈,高考前我都不回来X市了,高考结束也不逗留,立刻返回B市,大学我也一直待在B市。”
蒋玲惊讶不已,半晌,才想起来询问:“为什么?”
“我放弃,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想好了吗?”
“嗯。”
“那遥遥呢?”
林柏楠抚摸腕表,继而,指尖跳转到了檀木手链上,又探了眼另一只手腕那画风抽象的“手表”,低声说:“她没那么需要我,有没有我她都过得很快乐。没了我,她就不用再补偿我,也不用再感到愧疚了。”
蒋玲紧紧攥住了林柏楠的手:“妈妈在B市陪你。”
“别告诉她我在哪儿,别联系她了。”
“好,妈妈跟爸爸也讲一声。”
林柏楠微微颔首,顿了顿,他看进蒋玲的眼睛:“妈,你和爸现在再要一个孩子也来得及,我没意见。”
霎时,蒋玲红了眼圈,一个劲儿地摇头,哽咽道:“爸爸妈妈要真想再生一个孩子早就生了,没生,就证明不想要了。楠楠,妈妈有你就够了。”
第87章 找到你了
去B市的第三天, 林柏楠接受了第一次清创手术,身临其境体验了一把“刮骨疗伤”,将坏死的肌肉和筋腱清除。
褥疮生在了他感知平面以下, 按理说他感觉不到疼痛, 可麻药药效过去后, 他体会到一种“游走”的痛感。
这是由于脊髓神经不能精准地向大脑传递究竟哪儿疼,好比一根漏电的电线, 毫无章法地辐射所到之处,反映到身体上便是脚痛、腿痛、膝盖痛、屁股痛、腰痛、背痛……
总之, 他哪儿都痛。
蒋玲守在病床边痛心地问他:“楠楠,痛不痛?”
他看着蒋玲通红的双眼,面不改色地答:“还好, 那里没太大的感觉。”
一个月后, 他出院了,搬进了蒋玲在医学院附近租的房子,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教学楼。
这些日子,他没打开过手机,没和蒋玲交流过几句, 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就静静地趴在床上养伤,睡了醒, 醒了发呆,发呆累了再接着睡……
他回到了刚受伤初期的状态,拒绝思考。
人类的痛苦来自于想得太多, 能做得却太少。
所以, 出于对自我的保护,他什么都不想了。
然而, 两个月过去,又跨过了一个年头,术后伤口愈合不良,清创后留下的空腔一直不见好转。
原因很简单:他吃不下饭。
每次开刀后,林柏楠都食欲不振,全靠营养液续命。往时的刀口不深,没有足够的营养物质摄入体内伤口也能自行愈合,可这次没那么侥幸了,拳头大的空腔一直长不出新肉来。
蒋玲又急又气逼着他吃,忍不住责备:“你在用绝食的方式跟我抗争吗?林柏楠,你跟妈妈说好了的,不管结果如何,彼此都不要有怨言啊!”
他不理论,默默地往嘴里塞东西,没一会儿,就控制不住全部吐掉了。
短短三个月,他的体重唰唰地往下掉,盖着被子若不是露出了脑袋,几乎看不出来被窝里躺着个人。
过年前几天,创面二次感染,他开始连续低烧,吃退烧药也无济于事。
林平尧冒着访学终止的风险,急忙从美国飞到了B市,回来那天,他和蒋玲大吵了一架。
林平尧严厉地训斥蒋玲:“你不该强制掌控楠楠的人生,你自己看看!你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蒋玲不甘示弱,大吼道:“林平尧,你摘得这么干净?!这一年来不是我在照顾林柏楠吗?你不出力,你在大洋彼岸动动嘴皮子就行,错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
林柏楠呆怔地望着吵到面红耳赤的林平尧和蒋玲,这是他第一次目睹父母吵架。
可渐渐的,这比平时大了好几倍的分贝声在耳道迂回而后逐分消失,少年眼前的画面像是消了音的默片,只剩人物在激动地手舞足蹈,意识被逐帧抽离身体……
“咚。”
一声闷响。
轮椅翻倒,林柏楠头朝地砸在了地上。
*
醒来时,林柏楠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天花板。
因为极度虚弱而无法动弹的身体,牢牢地嵌在了病床上,耳畔灌入检测设备的滴滴声,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
高烧导致失温,身体忽冷忽热,失去神采的小鹿眼呆呆地睁开,ICU的一砖一瓦他都不愿意看,可目光无处落脚……
他重新合上眼睛。
ICU没有窗户,白炽灯二十四小时亮着,无法分辨昼夜,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依稀间,听见了此起彼伏的烟花声,判断现在应该是春节期间的某个晚上。
袁晴遥家附近的那个广场每年的大年初四都有烟花表演,她今年会去看吗?不用带着行动不便的他,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往人群内层走一走……
尽管已经竭力抑制自己去想她,但阀门一旦打开,思念便如洪水般滚滚而来——
她会和谁去看今年的贺岁档电影?
她成绩进步了吗?考到十五名内了吗?
她有打开那盒巧克力吗?她有认真看吗?
她会和“北回归线”聊天吗?她喜欢她的专属机器人吗?
她有破解他纠结了许久,最终决定写进程序的那道密语吗?她听到后会怎么想?
她此刻在做什么?会找他吗?会不会讨厌他?
……
林柏楠头脑昏沉,越想某人越无法安然入睡。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兀然,似针扎又似火烤的疼痛从脚趾往上半身蹿,如过电般迅速遍布全身……
神经痛找上门来了,他闷哼一声,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口申吟。
少时,到了探视时间,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林柏楠睁开双眼,看见了戴着口罩的蒋玲和林平尧。
蒋玲喜极而泣:“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昏迷了一个星期了,吓死妈妈了……”
林平尧含泪理了理林柏楠剃得很短的头发,柔声安慰:“楠楠,别怕,等肺水肿消退了就能转普通病房了,到时候爸爸妈妈时时陪你,你就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林柏楠没有劫后余生该有的任何情绪波动,呼吸受阻让发声变得异常艰难,他尽力口齿清晰,磕磕绊绊地说:“爸妈……这次……放我走吧……”
受伤十三年,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一句话,听得蒋玲险些当场昏厥,她攀着林平尧的脖子才稳住了身体,惊恐地望着林柏楠。
林平尧抬起眼镜框,草草地抹挂在眼角的泪,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劝慰道:“楠楠,还剩四个月就高考了,你不想看看遥遥最后选了哪所学校?她有没有去S市?”
他想。
林柏楠点点头,昏睡了过去。
*
一段时日后,林柏楠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有了盼头,他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但身体仍旧虚弱,不适合实施全麻手术,便在医院调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他买来了一摞医学书籍,闲来无事翻翻看。
他是个一诺千金且一丝不苟的人,既然赌约以失败告终,既然答应蒋玲要进医学院,那就认认真真地学医。除此之外,他偶尔刷几套高考模拟试题练练手,定期做一做复健。
但是,在ICU听见的烟花声,让“想念”这枚种子再也抑制不住生根发芽,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野蛮生长。
林柏楠努力用书本知识转移注意力,可惜,事与愿违,他连看到书上的句号都能想起来那张可爱的小圆脸。
他很想她。
他超级想她。
他疯了似地想她。
他没想过联络她,她过得好与不好,于他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就如蒋玲所说,趁这次机会干脆利落从她的世界淡出,一段时间后,她会慢慢遗忘,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不过是她从小玩到大的一个朋友罢了。
当然,他销声匿迹包含了些“逃避”的成分……
从她嘴里说出的“愧疚”与“补偿”,杀伤力太巨大了,比被她直截了当地拒绝更能将他瓦解。
他不禁怀疑,那些个“我喜欢你”,都是她怀抱着负疚而弥补给他的“塑料糖”。
因此,他也算落荒而逃了。
*
3月初,林柏楠进行了第二次手术,这次采用了臀大肌下部肌皮瓣转移修复术,从此,他身上又多了一圈疤痕。
经过医生一个月的观察,肌皮瓣成活,伤口愈合良好,手术这才宣告成功,林平尧放下心来,返回美国继续完成深造。
术后,身体轻松了些,头脑也跟着活泛了起来,该来的不该来的想法通通不请自来——
思念开始无孔不入。
他知道该学着去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了,可思念太切。
他昼思夜想,隔三差五幻听她在叫他的名字,甚至,他时不时产生幻视,一闭眼,再一眨眼,视网膜像个失控的投影仪,满天满地投送她的倩影。
4月中旬的某天,这种不顾人死活的念念不释,到达了巅峰。
那天早晨,林柏楠刚从睡梦中苏醒,趴了一晚腰背酸痛。
他把脸从臂弯中抬起,病房里拉着窗帘,窗帘并不怎么遮光,春日早阳透了进来,将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细细勾描——
少女将板凳宽面边朝下放在地上,她坐在板凳的横杆上,双手捧着下颌,视线与他的脸持平。
她紧皱的眉毛下压着怒火,泪汪汪的圆眼睛里填满疼惜,泛青的黑眼圈显现出无法掩饰的倦意,而微微上翘的嘴角又透出了几丝失而复得后的欣喜……
这张瘪了的小圆脸竟然一次性表演了如此丰富多彩的表情。
盯了好一会儿,林柏楠才从容地眨眨眼。
奇怪的是,不同于往日,她没消失。
不仅如此,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大坏蛋!我找到你了!”
完了。
彻底魔怔了。
居然音画同步了。
他一时间不好定义自己的精神状况在逐日好转,还是病入膏肓,走火入魔了。
似乎是见他无动于衷,她忽地五官皱成一团,“啪嗒”一掌落在他的后脖颈,力道很轻,丝毫不痛,却惹得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大大的激灵!
货真价实的触感,让那双小鹿眼一瞬间扩瞳,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下一秒,林柏楠猛地翻身爬起,坐在床上张皇地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结巴道:“……不对……等等……今天是周二……袁晴遥……你打我……”
她怎么可能在这儿?
她不应该在学校上学吗?
没等他捋直舌头,她蹭地跳起来!
她再一次扬起小手,嘴角往两边咧:“周二就周二啊!揍你还要挑日子吗?要不是医院有探视时间规定,我早七个小时就打你了!呜啊啊……”
第88章 我们
袁晴遥高高地举着小手, 却始终没有落在林柏楠身上。
他都瘦成那个鬼样子了,她哪里舍得打他?
四目相对。
她悲喜交织,眼睛像胶水一样牢牢黏着他, 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又不见了, 翻滚的情绪让她浑身颤抖。
而他却在短暂的讶然之后, 眉间浮起了褶皱。
收回视线,他既不打招呼寒暄, 也不为不辞而别解释道歉,只是默默地整理被单, 拉过被子把双腿双脚盖严实。
袁晴遥在林柏楠的脸上再看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了,她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是似乎……
他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她找他找了个底朝天, 千里迢迢赶来见他;她盼他回来盼得望眼欲穿, 睁眼闭眼都在惦记他;她担心他担心地天天以泪洗面,他留下的那些个念想,“北回归线”、巧克力、CD唱片、猫咪抱枕等等礼物,她都快盘包浆了……
居然就换来如此冷淡的反应。
手虚虚地垂在裤缝边,委屈感顶着袁晴遥的脑仁, 她问:“你不想见我吗?我又打搅到你了?”
他侧脸面对她, 不答反问:“我爸带你来的?”
“……谁带我来的很重要吗?你怎么回事啊!”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把袁晴遥给惹急了,她一只脚踩地, 另一腿膝盖跪在床垫上,探身向前去抱林柏楠。
可林柏楠却抓着床边扶手,撤了撤身子, 明摆着在躲避她的靠近。
“……”
她整个人一僵, 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数不清第几次被他躲开了,拉一下手不行, 拥抱一下也不行,难道她有传染病吗?不是彼此的好朋友吗?不是也喜欢她吗?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啊……
越想心脏越碎成了渣渣,她此刻只想逃离这个令她心碎的地方。
袁晴遥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发泄道:“你一声不吭离开就说明我无关紧要了,我就是个大笨蛋!我再也不要见你了!我要跟你绝交!林柏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哎,不是……”他慌张地拉住她的衣袖。
“放手!放开我!”她胡乱地挣脱。
“等等,你冷静一点!”
“凭什么听你的?让我走!我讨厌你!”
“去哪?”
“不要你管!反正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
眼看袁晴遥甩开了他的手,就要往病房门口冲去,情急之下,林柏楠一只手扶着栏杆,一只手拦腰将袁晴遥拽了回来,她一屁股跌坐在床面!
少年臂弯里货真价实的实感,让思念在此刻具象化成了她的名字。
闷哼一声,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他的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腰,就算瘦成“纸片人”,从小练就出的臂力也不容小觑,她不是对手,开始掰他的手指头!
“嘶——”
“坏蛋!你强抢民女!”
“哪有那么严重……”
“放开!我喊人了!”
“你已经在喊了。”
“救命啊!放手!”
“不放。”
“放!开!我!”
袁晴遥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对空气拳打脚踢。
理性警告林柏楠不要再做出越界的行为,但感性驱使他把另一只胳膊也环了上去,将袁晴遥紧紧地锁在怀里。
他不想她瞧见自己的邋遢样……
但此时此刻,他更想将她留下。
闹腾的少女被那力道压制得动弹不得,少年微带喘息的声音喷在她的耳廓:“你不也一声不响就出现了?神出鬼没的,我没准备好见你。我没刷牙没洗脸没打理头发,伤口不能见水,我很久没好好洗过澡了……”
语气隐隐约约听上去像个小可怜。
她愣了一下,问:“……所以你才躲我?”
他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林柏楠,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搞笑!”她气哭了,继续抓扯他的手,力度却明显轻柔了许多,“生病了不都这个样子吗?你需要准备什么?医院是秀场还是摄影棚?你要洗得白白净净的换身潮的得风湿的行头化个妆做个发型喷上香水拿个补光灯照着你摆个帅气的pose再让我来探病吗?”
一通狂轰乱炸。
“……说话都不带喘的。”他低低地感叹道,多日未见,她的脾气见长,嘴皮子也越来越利索了。
她不接话,不理他,不逃脱,安分地坐在床边抹眼泪,肩膀随着抽泣声而一抖一抖的,还伴随着吸溜吸溜的声响。
她一大哭就爱流鼻涕,仿佛泪水和鼻水走的是同一条道。
林柏楠从床头柜抽了几张抽纸,袁晴遥耍脾气不接,他便从背后准确无误地摸到她的鼻子,揶揄道:“啧,要游泳圈吗?房间快被你淹了。”
“我就要大哭特哭!你少来管我!我讨厌你!”嘴里放着狠话,但身体很诚实地就着他的手擤鼻涕。
“讨厌我还来看我?”
“我后悔了……咳咳!”
“慢点,哭鼻子的时候别说话也别吃东西,容易呛到。你真是个没常识的笨蛋。”
“……”
耳熟的话流入她耳内。
相似的内容,却比她想象之中温柔一百倍,刹那,她的眼泪淌得更汹涌了。
把纸丢进垃圾桶,林柏楠不再禁锢袁晴遥,但他的双手没有完全拿开,而是十指交叉用胳膊圈了个圆,她位于他的圆内,万一她又要跑走,他好及时把她拦下。
他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轻声试探:“这么生气?”
她稍稍扭转身体,半侧面对着他,赌气道:“气!我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生气!大坏蛋,为什么我是你随随便便不声不响就能丢掉的人啊?”
不知如何面对她,他避开视线,从鼻腔里挤出弱弱的声音:“我没有丢掉你……”
“你有!你有!”她恼火的大叫声在病房里兜圈,泪水依旧连连滚落,生动地诠释了“水火两重天”。
她攥着他病号服的衣领,声讨他:“骗子!大骗子!你明明就不打算回X市了!你要丢下我留在B市生活!你要在B市上大学!你还差点就……差点就在B市……”
惊怒与后怕几种情绪交叠,袁晴遥发不出声了,她额头抵在林柏楠胸口泣不成声。
他抬起手臂、放下、再抬起、再放下……
这一秒不管不顾想将她揉进体内的冲动,下一秒却又荡然无存。
实在不敢,堂而皇之地表达喜欢她。
最终,他只是抓了几下她乱糟糟的头发,沉声问:“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袁晴遥舍不得从林柏楠的怀里出来,反正没被他推开,就索性赖着不动了。
她吸鼻子,音色回归往日的甜软:“我知道了你被S市所有大学的机械专业拒绝,你和蒋阿姨在择校和择专业上面存在分歧,你参加机器人大赛是为了被大学看见,可是最后你赌输了。你是个愿赌服输的人,要依着蒋阿姨的意思读B市的医学院。叔叔阿姨曾经想过再要一个孩子,还有你做了两场手术,险些小命不保……”
除了蒋玲想拆散两个孩子的这件事,林平尧有意略过了,其余他知情的,他都详尽地告诉了袁晴遥。
说着,袁晴遥轻轻地拍林柏楠的背,心疼地嗫喏:“你看看你瘦的,像在地里埋了几十年刚挖出来,脸色惨白中透绿,一看就没好好吃饭。”
“尽力吃了。”
“再多吃一点嘛,才能早点好起来呀。”
“我已经好多了。”在袁晴遥的视线盲区,在这个安全区域,林柏楠不必再掩藏眼里的浓情蜜意,眼神描摹着她光泽的秀发和粉红色的耳垂,用硬邦邦的语调掩饰关心,“那看看你,没机会来我家蹭饭了,饿得面黄肌瘦的。”
“不是饿的,是累的!”袁晴遥郁闷得坐着蹦了几下,“你说等我考到年级前十五名,你就回来了,所以我拼了命地学习啊!这半年我除了想你,就只想着学习!”
“……”
他赧然,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说出他开不了口的话。
纵使思念成疾,他也万万讲不出“我想你了”这四个字。
轻咳一声,平复心绪,他怕再回味她刚才说的会心跳加速,便接着往下问:“那你进前十五名了没?”
“没有。”
“最好一次考了多少名?”
她额头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服,语气低落:“年级第二十二名。林柏楠,我到头了,我真的不是能考进前十五名的料,我是个怎么学都学不会物理的笨蛋……”
“谁规定一定要会物理了?尽力了就好,你要真是个笨蛋也考不了第二十二名。”在惊讶她的进步之余,他轻笑一声,抬手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旋即,小鹿眼中铺满失落,却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你不是还有英语竞赛的高考优待吗?这下足够你去S市最好的那两所大学了。”
“我不去。”
“……嗯?”
“我不去S市了,我不考S市的大学。”袁晴遥直起身子,抬眸望着林柏楠,出奇得坚毅,“林柏楠,我跟你去B市读书,我学不了医可以学其他的。我们说好的,读不了同一所大学,至少要在同一座城市,你忘了?”
“……”
他怎么会忘?
他这两年奋不顾身地努力就是想和她去同一个城市。
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被搅得翻天覆地,好一阵子,才开口:“……你不是想去S市吗?”
“我是想去。”她痛快地承认,“但没有你的S市我不要去了。我那么笃定要去S市有很关键的一方面原因是你也想去,是我们默契十足,是我们想法一致,是我们一拍即合。我努力在英语竞赛中取得优胜,我点灯熬油刻苦学习,是为了我们能念同一所大学,去同一个城市,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分开,我们要一直一直陪在彼此身边。”
“……”
我们。
我们。
他很喜欢她口中的“我们”。
毫无疑问,这番话比乐曲动听,可由不得自己,林柏楠联想到了那两个伤人的词——
“愧疚”与“补偿”。
她决定陪他去B市,不知带着几分“愧疚”的心情想用时间与陪伴来“补偿”他?
*
思量片刻,林柏楠抿了抿干燥的唇,他想问袁晴遥,问她是否一直以来都怀抱着“愧疚”与“补偿”和他相处?可他是个嘴比石头硬的人,无法赤裸裸地触碰这个话题……
但是,该说的还得说,要对她负责。
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林柏楠组织好语言:“袁晴遥,我们都十八岁了,都长大了,世界不再被动地只局限于家、学校、X市这一隅之地。我们有了自主权去接触更广阔的天地,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叔叔阿姨不会强迫你,我更不会。你说过,你喜欢S市的繁华与时尚,憧憬长大了能踩着高跟鞋,穿着小洋装,手拿一杯咖啡在超级摩天大楼里办公,俯瞰江景和绿地。你也说过,你适应不了B市夏季的桑拿天,觉得北方的气候干燥……”
染着些沙哑的少年音徐徐入耳。
停顿几秒,他看进她的眼睛:“既然你有了向往的地方,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了你的选择。”
“林柏楠……”她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再说——”他移开视线,眉毛微微上抬,耸了耸肩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现在交通这么便利,从 B市到S市坐飞机只要两个小时,我能自己一个人坐飞机、坐出租车,节假日你不忙的话我可以……”
他瞥了她一眼,几不可闻地补上:“去看你。”
顿觉自己太过主动了,他赶紧板着脸找补:“学医非常忙,一大堆书要背,还有大大小小的汇报和考试,我才不会动不动就跑去找你。”
“……”
袁晴遥没响应,她陷入了沉思。
她向来是个想法简单的人,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考虑太多。
当初,听到林柏楠也想去S市,她一拍脑门就定下俩人一同考S市的大学,如今,得知林柏楠去不了S市,转去B市学医,她想也没想就表态跟去B市……
回顾过往的经历,她发现——
她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决定都做得特别草率,并不是她没脑子,而是她一路的成长轨迹太过顺遂,被家人朋友保护得周全,没有为自己轻率的抉择而承担过什么苦不堪言的后果。
想着,袁晴遥望回林柏楠的眼睛,她点头:“林柏楠你说得对,我该学会认真想一想了,但是——”
她咬字咬得很重,睫毛前端还挂着没晾干的亮晶晶,又一波泪珠子蠢蠢欲动:“你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舍不得我?你偷偷跑来B市治病也好,留在B市念书也好,劝我不要改变心意去S市上大学也好,有没有我,对你来说好像……”
咬了咬下唇,一行透明液体从眼眶涌出,她顶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哭诉:“没有区别?是吗?是这样吗?”
“……不是,当然不是。”
那一刻,对她的怜爱击败了理智,他揽她入怀。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面对面相拥,她看不见他脸上腼腆的神色。
在四处缭绕的消毒水味中,他难得直抒胸臆:“你的脑袋到底怎么长的?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所以我才希望你过得如愿,不希望我困住你的脚步,还有……”
“还有什么?”
“……”
他的嘴像被胶水糊上了,愣是说不出她不必“愧疚”,更不必“补偿”他。
末了,他随口瞎扯了一句:“……没什么,就想说你今天的烟熏妆化得挺失败的。”
“什么烟熏妆啊!那分明是黑眼圈!”
“哦,好黑。”
“我成绩提升了,可是我变丑了!哇啊啊……”
“不丑。”
“什么?”闻言,她从他的怀抱中抬起头来,睁着噙满笑意的大眼睛直勾勾看他。
他正了正脸色,顺势放开手,故作镇定地解释称:“大家不都夸你很……很可爱吗?”
很直观,他满脸写着别扭。
她兴趣上来了,古灵精怪地问:“那你呢?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觉得我可爱吗?”
“……”林柏楠把脸侧向一边,装作很容易便答得出来,实则只好意思对着空气小声嘀咕,“我包括在内。”
回答得不明不白的,她追问:“包括在什么之内?”
他说得比登天还费劲:“包括在……‘大家’之内。”
噗哧一声,她乐得开怀,在他“笑什么笑?再笑你就完蛋了”的眼神威胁之下,她收敛笑容,扬起下巴,直白地问:“林柏楠,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
为了方便打理,林柏楠剃了寸头,没了头发的遮挡,他腾起“火烧云”的耳廓无处遁形,在袁晴遥殷切的目光中,他吝啬地只点了一下头。
袁晴遥瞥见那副红扑扑的耳朵,而耳朵的主人眉眼紧绷,还在卖力地扮演气定神闲,她觉得无语又好笑,开始装傻:“点头是什么意思?”
他莫名感觉自己被调戏了,却拿她毫无办法,生硬地答道:“还能是什么意思?是肯定的意思。”
“肯定是什么意思?”
“……你!”
“听不懂耶,是想还是不想?”
“还行……”
“才还行啊!还行你还抱我!抱得好紧好紧!”她抱自己抱到两只手就要在后背指尖碰指尖了,夸张得模仿他刚才拥抱她时的样子,眸光如炬。
“……”林某人无力招架,从齿间挤出一声,“想。”
“你说什么?”袁晴遥忍住窃笑,一只手拢耳朵,装模作样仿佛听力真的不好使,“声音也太小了!我又不像你一样会读唇语,你大点儿声。”
“……听不见算了,今年生日送你一副助听器。”林某人就快装不下去了,他用下巴指病房门,赶客了,“我要洗漱了,去外面等,不许偷看!”
“林柏楠,我讨厌你!”袁晴遥瞬间泄了气,气呼呼地捶打了两下床面,“我就想听你说一声你想我了,有那么难吗!”
“……”
他败下阵来,手向后伸摸索床头柜上的中性笔。
拔了笔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上翻,他一只手托着她的小手,一只手利落地写下——
想你了。
袁晴遥震惊得合不拢嘴,半天,惊叫:“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的嘴是哪个牌子的保险柜?撬都撬不开!你写的什么啊?连个主语都不加,谁想我了?”
面对她的吹毛求疵,他挑眉,理直气壮地回答:“如果话都需要通过嘴巴说出来才能懂,那哑巴怎么办?加什么主语?主语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怎么那么多歪理啊!”
林柏楠不反驳,他笔起笔落,又写下一行问话,抓着袁晴遥的手怼到她眼前。
她盯着手心的文字,念了出来:“还……讨……厌……我……吗?”
一种又气又爱的奇妙感觉在心底发酵,袁晴遥哭笑不得:“又没有主语,林柏楠,你这样写作文会扣分……”
“跑题了,回答问题。”
“不讨……”说着,她忽而意识到一个有趣的现象,笑容在嘴角荡漾开来,改了口,“讨厌,我讨厌你。不是我真的讨厌你,而是我发现,我说我讨厌你你会乖一点。”
“……”被拿捏住了,林柏楠死鸭子嘴硬,“少自作聪明了,我才没有。随便你说什么,我无所谓。”
“哦?是吗?”袁晴遥的声音听起来像捏着鼻子说话,她大大地深吸一口气,不停歇地念叨起来,“林柏楠我讨厌你林柏楠我讨厌你林柏楠我讨厌你……”
没几遍,嘴巴便被林柏楠严严实实地捂住!
澄澈又漂亮的小鹿眼半眯起来,是某人生气的标配。
袁晴遥则象征性哼哼唧唧抗议了几声,转瞬,眉眼弯成了月牙。
“好啦——”目的达成,她适可而止,拉下他的手,两只小手握了上去,左晃晃,右摇摇,甜甜地笑着,“我不讨厌你。护士姐姐说住院部八点查房,时间差不多了,我不妨碍你洗白白了,林叔叔和蒋阿姨还在病房外面等我,他们带我去吃早餐,给你打包回来。你想吃什么?”
林柏楠的注意力放在被袁晴遥抓着的手上,脱口而出:“吃你想吃的……”
回过神来,他赶忙加上一句:“我在B市待了半年了,当地的早餐吃了个遍,就让你这个饿死鬼选吧。”
“哼,那就买豆汁儿吧!”
“……袁晴遥,你今儿皮痒了。”
“嘿嘿!”
袁晴遥笑得露出了八颗白牙,起身,往门口走去。
忽地,她又折返回来,双手扶着林柏楠的双肩,倾身,低头……
咻地!
趁他没反应过来,她用额头碰一下他的额头。
不给他吓一跳的机会,她蹦蹦跶跶向后跑开。
她面朝他,手负在身后,脸蛋染上晨曦般淡淡的暖色:“林柏楠,看见你我真的好开心,你以后不许这样吓我了!我还有话要问你,还有账要跟你算,等我回来。”
“咔哒。”
病房门被关上,留下一片寂静。
“……”
林柏楠呆坐在床上,望着病房门,抬手摸了摸被袁晴遥触碰过的额头。
仅碰了一下脑门而已,他竟有种丘比特拿着“爱神之箭”七进七出捅他心脏的感觉……
过分。
她太过分了。
她再这样不知分寸地对待他,他就要……
克制不住自己了。
第89章 狼来了
袁晴遥从病房出来, 连蹦带跳的,倏然想起医院禁止跑跑跳跳,立即换成规矩的走路姿势, 来到病区的休息大厅, 林平尧和蒋玲正坐在长椅上等她。
见袁晴遥容光焕发, 林平尧忍俊不禁,从椅子上站起, 带着笑意问:“聊完了?”
“没有。”袁晴遥的嘴角落不下来了,“林柏楠还没洗漱, 等我回来了再和他聊。林叔叔,蒋阿姨,咱们快去吃早点吧, 别让林柏楠饿肚子饿太久了。”
一边说着, 袁晴遥一边挽起蒋玲的胳膊,迈开大步往医院外面走去,林平尧跟在她们后面。
医院附近有一家有名的老字号早餐铺,仨人落座后,点了鲜肉小笼包、糖油饼、双蛋煎饼、驴打滚、豆馅烧饼、豆浆、油条等等美味。
袁晴遥在看菜单时就想好了要给林柏楠带什么, 病人务必忌口, 不能吃油腻难消化的食物,还要补充蛋白质, 就点鲜肉小笼包、茶叶蛋和豆浆吧。
朝店员报完菜名,袁晴遥吐了一下舌头,问林平尧和蒋玲:“我会不会点太多了?”
林平尧想起了昨天傍晚那个没吃几口的赛百味三明治, 微笑着打趣:“见了林柏楠有食欲了?”
“可不是嘛!一下子就食欲满满了。”袁晴遥有话说话, 合上菜单还给店员,她关切道, “林叔叔,林柏楠还没痊愈,他一个人洗漱没关系吗?不需要人搭把手吗?”
“我们请了护工,护工一般早上八点到。”林平尧从餐具篮里拿出筷子和勺子递给蒋玲和袁晴遥,“楠楠是个大小伙了,你蒋阿姨再亲力亲为也不合适了。我人又在美国,虽说楠楠能应付得来,但毕竟做了两次大手术,还是当心点比较稳妥,就请了专业人士来帮着照顾一阵子。”
袁晴遥接过餐具,道了声谢,手心里还留着林柏楠写的字,她舍不得擦。
等待上菜的档口,袁晴遥东瞅瞅西看看,打量店内别具风格的装饰装潢。
而蒋玲默默凝视袁晴遥,眼神中满是疼爱,还夹杂着些许的怅然。
*
昨晚,蒋玲接到林平尧的电话,听林平尧说他带着袁晴遥一起来B市了。
她不是没假设过这种可能性,在她的假想中,万一遥遥寻到了这里,她断然会制止,煞费苦心才让林柏楠断了念想,遥遥这一出现,全然付尽东流了。
可是,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秒,脑中没产生干预的念头,只对着林平尧叮咛:“下了飞机带遥遥去吃点东西,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饿。”
那边的林平尧和袁晴遥交流了几句,接着讲电话:“玲玲,遥遥不想吃东西,想早点休息,明天一大早去探病,还有,她来B市的事先别告诉楠楠。”
“好的,我知道了。”蒋玲站在住院部的走廊尽头,透过窗户遥望万家灯火,她似是释怀那般吁了口气,“咱家的两个男人都是闷声干大事的人啊,拿定主意了才来通知我……算了算了,我管不住你们俩了。”
*
片时,餐点上齐。
琳琅满目的地道小吃铺满整张桌面,袁晴遥不嫌烫,夹起一个飘香四溢的小包子放进嘴里,皮薄肉多,汁水油香,她吃了这半年来第一顿有滋有味的饭。
蒋玲给袁晴遥的盘子里夹了一个驴打滚,叮嘱一句“慢点吃,别烫着了”,而后,款款说道:“遥遥,阿姨这半年一心扑在林柏楠的健康上,他的情况一天不见好转,我就一天提不起精神做别的事,也不想和人交流……没联络你让你吓坏了吧?遥遥,你别怪罪阿姨。”
她为自己的私心找了个体面的借口。
袁晴遥虽然伤心得肝肠寸断,但不好说什么,便摇了摇头:“没事的,蒋阿姨,我理解。我都听说了,林柏楠之前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甚至一度病危,我要得知了这些消息,心情肯定像坐过山车一样,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只想在医院守着,更没法子专心学习,你们也是为我着想。”
听闻,蒋玲在感到惭愧的同时,感慨:多通情达理、多善解人意的女孩子,若有幸能结成亲家该多好……
话毕,袁晴遥扬了扬嘴角,用笑容让蒋玲打消顾虑,神情中却隐隐透出一股严肃的味道。
其实,她此番前来,除了渴望见林柏楠一面之外,还有些话想对蒋玲说。
稍作斟酌,袁晴遥放下手中的筷子,直视蒋玲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开口:“蒋阿姨,关于林柏楠学医这件事,我知道我没立场也没资格干涉,但是我还是想说——”
她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请求:“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蒋阿姨,林柏楠他排斥学医,不管是B市、S市,还是留在X市,或是去其他任何一座城市,只要有大学愿意录取他,能不能让他如愿去学机械呢?”
蒋玲和林平尧停下了用餐。
在大人们深沉的眸光中,袁晴遥道:“林柏楠他真心热爱机械,喜欢捣鼓编程和建模,喜欢从零到一制作出各种各样的机器人,这是让他能感受到喜悦并且拥有成就感的事。他很少喜欢什么,但面对真正喜爱的事物时,他的身上会散发出一股轻松的气息,他会变得有兴致,有活力,话多了,笑容多了,看得出来他享受其中,而且……”
循着话题,袁晴遥忆起了过往的零星片段,少年那专注的模样在她的心中熠熠生辉,她悠悠一笑:“而且他的眼睛会发光,不只是眼睛,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蒋玲端起豆浆喝了一口,默不作声。
林平尧眉眼带笑,重新拿起了筷子,幽幽地抛出:“我怎么没在家里见过会发光的楠楠呢?”
袁晴遥趁热打铁,接着提议:“蒋阿姨,你和林柏楠的那个赌约能不能再宽限一段时日?宽限到报志愿之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被大学看见。”
说完,袁晴遥紧张地看着蒋玲。
半年未见,操劳让蒋玲眼角的皱纹加深了几许,她今日未施粉黛,气色大不如前,但五官明丽动人,依旧瞧得出是个大美人。
默了默,蒋玲回避了问题,她挂着笑招呼袁晴遥继续用餐:“快趁热吃吧,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如此反应不免让袁晴遥心生沮丧,她应了声“好”,拿起筷子闷闷地吃起饭来。
又吞下一个煎饼和一个烧饼,她忍不住诉述内心的不满:“那些大学好过分,好不公平!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林柏楠,应该都争着抢着邀请他才对啊!他愿意去哪个大学是哪个大学的荣幸,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袁晴遥咔吱咔吱地咀嚼口腔中的食物,发泄似的碾成渣滓,为林柏楠打抱不平。
随即,她倍感困惑:“其实,这两年我也在网上查了些相关资讯,我看到过不止一篇新闻报道,祝贺某某下肢障碍的学生被某某大学的某某专业录取,或是某某视力缺陷的学生被某某大学的某某专业录取,甚至看到过脑瘫学生顺利博士毕业的新闻。有过这样的先例,因此我想当然地认为,只要成绩足够亮眼,其余都不是问题……”
语气渐渐低沉,袁晴遥闷头搅动杯里的豆浆。
林平尧心有悲凉,却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无奈地说:“虽然法律明文规定,残疾人享有与正常人同等的权利,但真正能做到一视同仁的学校、企业、机构、个人凤毛麟角。遥遥,你看见的新闻真实存在,有,但绝不普遍。再换一种角度,除了各省的高考状元,没有哪个记者、哪个编辑会专门写一篇帖子报道一个身体健全的普通学生考上了大学,却会为残障学生开专栏采访。原因很简单,残障学生考出好成绩罕见,被大学录取罕见,正因为罕见才会被新闻媒体争相报道。”
听着林平尧的剖析,袁晴遥万般无力,低声喃喃:“对于普通学生来说分数决定一切不是吗?原来只是和正常人存在差异,就连拿到入场券的资格都丧失了……”
见状,林平尧宽慰道:“如今迈入脑力劳动社会了,残障人士的处境会有所改善的,只是时间问题……来,遥遥,多吃点,填饱肚子才能赶走烦恼。”
说罢,林平尧用吃的堆满了袁晴遥的碗盘。
袁晴遥微微点头,反正林柏楠去学机械的梦想已然搁浅,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只会自寻愤懑和困扰,她清空坏情绪,加问:“蒋阿姨,林柏楠还要住院多久呢?”
“至少再留院观察半个月吧。”
“那很快了,林柏楠病好了就能回X市了。”
闻言,林平尧看看袁晴遥期盼的表情,又将视线投向面不改色的蒋玲。
他原以为蒋玲绝不动摇,没成想,竟听见蒋玲回复:“是啊,这边待着没什么盼头,人都打蔫了。下个月回去,正好租的房子下个月到期。”
林平尧捉摸了一下,问道:“玲玲,你医学院旁边的那个房子租了多久?”
“半年,怎么了?”
“没什么,我以为你会签五年。”
*
吃完早餐,林平尧和蒋玲把袁晴遥送到医院门口,便回了租的房子,袁晴遥拎着鲜肉小笼包、茶叶蛋和豆浆,快步来到了林柏楠所在的病房。
叩了叩门,得到“进来”的回复后,袁晴遥才推门进去,一道陌生的身影率先闯入她的眼帘——
男子身形单薄,梳着一头短簇簇的头发,一根一根像鞋刷子毛一样毛楂楂地直立着,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卫衣和一条宽松的灰色运动裤,一种衣服套人的既视感。
他正侧面对着门口用衣摆擦黑框眼镜,边擦边和林柏楠说些什么。
“你好。”袁晴遥关上门,礼貌地问好。她心想,叔叔阿姨请的护工也太年轻了吧,瞧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还那么瘦弱,她以为会是个身强体壮的大叔呢……
闻声,男子回过头来……
一张秀丽无比的脸让袁晴遥看迷了眼。
没等她回过神来,男子疾步上前,“咚”一下,俯身欺近,给了她出其不意的“壁咚”!
袁晴遥呼吸一滞,后背牢牢地抵着门,吓得挤出了双下巴,而男子则饶有兴趣地抬起食指,指尖轻悠地贴上她的皮肤,从她的喉咙一路向上划拉到她的下巴……
“啊!林柏楠救命!”袁晴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知雁,你这爱耍流氓的习惯还没改?”林柏楠半靠在床头,环抱双臂无语地看着门口的俩人。
“噗嗤”一声,“男子”哈哈大笑!
他带上黑框眼镜,灵动的大眼睛瞬时缩小一半,摸了摸袁晴遥的头顶,坏笑着打招呼:“对不起啊,吓到你了?我一看到可爱的小妹妹小弟弟就忍不住想亲亲抱抱举高高。你就是遥遥吧?久仰大名。”
一开口,音色微哑,但婉转动听。
听得出来……
是个女生!
“……”袁晴遥呆愣当场。
林知雁十分自来熟地揽住袁晴遥的脖子,搂着袁晴遥一同走向林柏楠,她盯着袁晴遥手中的塑料袋嗅鼻子:“真香!有卡哇伊的女孩子给你送饭吃,堂弟,你这神仙待遇真叫人牙痒痒!遥遥,咱俩见过一次面,在你很小的时候,八岁还是九岁来着?我记不清了,估计你也不记得了……”
袁晴遥的确毫无印象,刚张开嘴,林知雁却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滔滔不绝:“啧啧,你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吗?跟小时候一样长得让人见了就想亲一口,不折不扣等比例放大。哦,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
终于想起了正事,林知雁单眼放电,爽朗地说:“我是林柏楠的堂姐,林知雁,目前在B市的医学院读大四。今早翘了一节内科学课来探病……别误会!我不是那种经常翘课不着调的学生,我爸妈都是内科大夫,从小按着我的头让我背书,内科知识都刻进我的DNA里了。再加上最近累得我头痛眼压高,就任性出来浪一浪。我这个人有些话痨,你别介意。”
大哈哈、不修边幅、话多外加自然熟的林知雁,和林柏楠简直天壤之别,很难相信他俩身上流淌同一脉血液。
袁晴遥摆摆手:“没事,知雁姐姐,我不介意。”
林知雁忽然掩住嘴巴:“……你、你叫我什么?”
袁晴遥不知自己是否失言了,小声地重复:“……知、知雁姐姐?”
“天呐!有人叫我姐姐了!”林知雁一蹦三尺高,一个大熊抱拥住了袁晴遥,“不认识我的人上来就喊我帅哥,同学朋友也管我直呼大名,家里就林柏楠一个比我小的,那个一点儿也不可爱的臭弟弟从没唤过我一声姐……”
“我不想被你抱,所以休想。”林柏楠撇嘴。
“臭脸的小屁孩,我才不想抱你。”林知雁回怼。
“太好了,幸免于难。”林柏楠啧了一声,眼看袁晴遥快要被林知雁勒闭气了,他伸手插进两人中间小小的缝隙,稍微用力推了推林知雁,这才将两人分开。
继而,他从袁晴遥的手中接过早餐,打开袋子往内探,没好气地撂出一句:“没你的份。”
话虽冷酷,但他将小笼包均分,茶叶蛋分林知雁一个,还把唯一的一杯豆浆递给了林知雁。
林知雁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像个主人翁招呼袁晴遥在床边坐下,用吸管吸一口豆浆,调侃道:“林柏楠老是说一套做一套,叔叔婶婶也不是这样拧巴的人,我们林家也没傲娇基因呀……啧啧,他自成一派!”
“当着我的面讲我的坏话,林知雁,你越来越行了,不愧是正大光明逃课的人。”林柏楠不客气地回击,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袁晴遥的脸上,填饱了肚子,她的脸色添了份红润光泽。
而袁晴遥正兴趣盎然地观察着林知雁,她鲜少见到这样“假小子”的女生。
关于林柏楠的堂姐,她不甚了了,只知道堂姐是个大学霸,连名字叫作“林知雁”也是今天才知晓的……
总而言之,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她脑海中堂姐的画像和林柏楠相似,都是清冷又难以捉摸的类型。
看着看着,袁晴遥越发想了解更多,她打开话匣子:“知雁姐姐,我听说你读高中时成绩无敌好,模考理综考过满分,真的太厉害了,我特别羡慕物理学得好的人。你和林柏楠都好聪明,好擅长学习。”
“满分啊……”林知雁咽下嘴里的小笼包,牵起嘴角,“那是我应得的。我爸妈对我寄予厚望,立志让我当一名杰出的医生。从记事起,我就不被允许留长发,因为长头发需要多花费些时间来清洁、养护、打理,还容易臭美分心。小初高,我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读书了。我妈还常说,长发除了好看外一无是处,上手术台前还得服服帖帖地塞进手术帽里,累赘得很,不如短发干净利落……”
林知雁的笑容滴了几滴苦涩,耸耸肩膀,她打哈哈隐去惆怅之意:“但愿学有所成之日能留一头及腰长发吧,直溜顺滑到连苍蝇落脚了都摔跟头,哈哈!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我现在的发质硬得扎手,跟刺猬一样。”
听闻,袁晴遥不禁唏嘘:原来不止蒋阿姨一人独断专制,这貌似是林家的传统,在光鲜亮丽的成绩背后,林家的孩子们都受到了比一般家庭更严格的教育和管控……
思索着,袁晴遥笑盈盈地给林知雁打气:“肯定可以的,长发不难打理。知雁姐姐,等你留长发了记得告诉我哦,我很想一睹你焕然一新的样子。”
“好呀。”林知雁欢喜地戳了一下袁晴遥的脸蛋,想戳第二下,结果被一只纤手拦下……
林柏楠嫌弃的声音接踵而至:“林知雁,你抓了食物没洗手,你的指头在反光你看不见吗?”
“呀,抱歉!”林知雁尴尬一乐,拿纸巾擦油乎乎的手指,又递给袁晴遥一张让其擦脸,无意中瞄见——
“袁磁场”把“林磁铁”给牢牢吸住!
对任何人都不会多看两眼的堂弟,居然眼睛镶在了袁晴遥的脸上!
林知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咳咳两声:“咳咳!早上医生查完房说家属要陪着多做做康复训练,练练站姿,按摩按摩腿脚……”
“……林知雁你活腻了?”显而易见,林某人慌了。
“具体怎么操作去护士站问问护士,问林柏楠也行。护工大叔回去了,叔叔婶婶不在,遥遥,林柏楠就交给你照看了!”林知雁跳了起来,准备逃之夭夭。
临走前,她冲着林柏楠和袁晴遥夸张地挤眉弄眼:“这里怎么有个多余的人呢?这个多余的人吃饱喝足了,回去上课了,拜!”
“……”
“……”
一眨眼的功夫,林知雁溜之大吉。
*
林知雁闪人后,林柏楠开始摆弄移动餐桌,调整到合适的位置,抬起桌面,把搁在床头柜的早点拿到了餐桌上。
早餐他一口没吃,现在消停下来才打算用餐。
一边把一次性筷子从包装袋中取出,袁晴遥一边问:“我不知道知雁姐姐来了,只买了这些,够不够吃呀?”
“够了。”林柏楠接过筷子,从中间掰开,打磨了几下筷子头,淡淡地回复,“我没什么胃口。”
是袁晴遥不乐于听见的话,她用湿巾清洁手指,剥去茶叶蛋的蛋壳,怼到林柏楠的嘴跟前:“这些必须吃光光!你就是不爱吃饭才一直康复不了!”
林柏楠向后撤了撤头,捏起茶叶蛋,嘟囔道:“知道了,我会吃完的。”
“护工大叔这么快就走了吗?”
“嗯,他就早上起床和晚上睡前来一下。”
“今天我陪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你什么都不用做。”
“哼,我就知道。”袁晴遥撅起嘴,目光如胶,林柏楠被她盯得快要不会吞咽了。
看他真的老老实实地一口一口消灭了早餐,她放心下来,说:“林柏楠,等休息休息,我去向护士姐姐请教怎么陪你做复健。”
“咳咳……”林柏楠呛了一下,半握拳掩在唇边轻咳,面色古怪又苍白,“咳咳……不用!你别听林知雁的胡话。”
“怎么能算胡话呢?”袁晴遥不以为然,起身来到林柏楠侧边拍他的脊背,他弓着背,脊椎骨高高凸起,落手竟然硌得慌。
她心疼得不敢再拍打他了,换成用手掌捋他的背,帮他顺气:“按摩也好,站立也好,对你的身体又没有坏处,为什么不呢?不接受反驳,听我的听我的!”
她着急地直跺脚。
“……楼要塌了。”他一只手拿筷子,一只手压住被子,细瘦的腿脚在白花花的医用被子下面稍稍鼓起,死寂的,冰冷的,仿佛不属于他的身体……
他哪里敢让她触碰?
更别提指腹贴皮肉的那种按摩,在林柏楠的定义中,这是数一数二恐怖的事。
于是,他态度决绝:“不行。”
袁晴遥竖起眉毛,质问:“为什么?”
“不行就不行。”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你不会。”
“我可以学啊!”
“你学不会。”
“我怎么就学不会了?这有物理难吗?”袁晴遥快要抓狂了,林柏楠究竟为什么这般排斥她的靠近和触摸呢?她从来没有介意或是嫌弃过他什么啊!
积攒的委屈演化成了气急败坏,她叉着腰大叫:“我来B市就是来见你、来陪你的,但是既然你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待着也没有意义了,我走了!我马上就走!”
话音一落,她扭头就走……
却被一只手倏地拉住手腕。
修长的手指满满当当地环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拇指指腹还像闯祸后撒娇求谅解的猫咪那般蹭着她的肌肤,粗糙的茧子细密地熨帖而过,烙下一片令她安心的感觉。
后方飘来他的反问:“你威胁我?”
她硬气一回:“对!就威胁了怎么样!”
他默然,但手久久没有松开。
最终,少年败给了喜欢。
他不能让自尊心和自卑感搞砸了他和她的关系,不能连做朋友的资格都失去了……
“嘁,这半年学习压力这么大吗?”林柏楠齿间喷出气音,扮出不痛不痒的样子,“袁晴遥,你现在好暴躁……好吧,你的威胁成功了,今天全听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配合到底,我看看你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到底是我脾气变坏了还是你属核桃的,非得使劲儿敲一敲才肯服软啊?”袁晴遥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瞬间软化,甩了甩被林柏楠拉着的那只手。
在他松手之际,她一个反手,不含糊地握了上去,还故意捏他的手指惩罚他,皱着鼻子哼哼:“我去护士站了,林柏楠,乖乖等我回来。”
第90章 友情变质
从护士站出来, 袁晴遥手里多了一副腿部支架,护士虽忙得屁股不沾凳子,但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比如, 穿戴支具时一定要检查膝关节是否被正确覆盖, 切记调整带子的松紧, 确保固定支架不会滑落也不会太紧,以免影响血液循环;比如, 练习站姿之前进行半小时的按摩,松解肌肉, 避免站立过程中由于腿部无意识的痉挛而导致摔倒;再比如,站立时间不超过一小时,时间过长会对下肢造成负担, 练习结束, 最好用软枕把足部垫高一点,利于消肿……
她长了很多护理知识。
进到病房,林柏楠正忙活着什么,乍眼一看,袁晴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只见他的病号裤里面多了一双白色的超长袜子, 长度大概到大腿半中央, 长得堪比丝袜!
见袁晴遥进来,林柏楠匆匆拉下挽起来的裤腿, 啧舌:“你怎么不敲门?”
“我我我……急着回来,就给忘了。”袁晴遥杵在门口,心里倏尔点燃了一阵无名的躁动, 磕磕巴巴地问道, “你你你……穿的是白丝吗?林柏楠你在诱惑我吗?”
“……你过来。”
袁晴遥同手同脚走了过去……
“砰。”
她吃了一记脑瓜崩。
林柏楠的脸色由白转红,结巴了一下:“你、你看清楚!这是防治静脉曲张的弹力袜。白丝?袁晴遥, 你是不是偷偷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娇羞让袁晴遥的小脸像熟透了的红苹果,她揉了揉额头,又扣了扣脸颊,唔唔地回答:“没有啊,我这一年都在忙着学习呢,很久没看了……”
“……”
林柏楠大受震撼。
蓦地,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神秘的粉色格子本。
据袁晴遥的反应不难分析,里面肯定写了不可告人、难以描述的玩意儿……他好奇心爆棚,但羞于问她,只好忍住。
“好啦!我没见过弹力袜嘛,不知者无罪。”袁晴遥一笑了之,把支具靠在墙边,催促道,“林柏楠,护士姐姐说你尽量趴着给臀部减压。快点趴下吧,我给你按摩。”
“……”
“你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哦。”
应了声,林柏楠用手抓起一条小腿,搭在另一条小腿上,让双腿呈现交叉的姿势,以便于翻身。
弹力袜是他最后的倔强,能遮掩病态白的肤色,裹束住松垮的皮肤,以及隔档入手生凉的软肉。不过足下垂如今清晰可见了,脚尖往脚掌心内扣,脚背不正常地拱起……
无计奈何的事,自从来到B市,重中之重是治疗压疮,复健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而后,他腰部发力,扭动上半身,灵活地翻身向下,胳膊肘撑着床面,趴了下来。
虽然照做,但心中不免忐忑,这么糟糕的姿势,他甚至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只能用听觉判断——
先是咯吱咯吱的挤压声,是她坐床上了;随即,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堪堪作响,是她把被子整理到了一边;紧接着,他集中听力才捕捉到了微不可查的声音,是她卷起他的裤管,把他的腿放在了她的腿上……
然后……
他一无所知。
病房里鸦雀无声,而他,无法凭感觉获知。
少女的沉默将少年的不安无尽扩大,那双小鹿眼中布满了浓郁得化不开的悲酸。
他不敢回头去看,怕看到她勉强的表情,也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他放下手肘,双臂环成圈,像只鸵鸟一样把脸埋进臂弯。
*
不知过了多久,轻柔的声音宛如羽毛挠林柏楠的耳蜗:“林——柏——楠——你——睡——着——了——吗?”
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拉得很长。
他心尖微颤,声音闷沉沉的:“没有。”
下一秒,袁晴遥放大了音量:“你半天不说话,我以为你睡着了呢。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保持安静,你想喝水跟我说,我给你倒水,你想上厕所,我出去等。”
“哦。”在手臂圈出来的那一小片昏暗中发呆了一两分钟,他才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捏你的小腿肚子呀。”
“哦。”
“嗯。”
“……”
“……”
两人再一次被无声笼罩。
只不过,这一次,袁晴遥明晓了林柏楠为什么不说话,也依稀领悟了林柏楠为什么屡次表现出很抗拒她的触碰,尤其是他的双腿和双脚。
她用两根拇指点压他的小腿肌肉,软塌塌的,没有十几岁青年该有的硬度与弹性,名副其实的“筷子腿”,萎缩得盈盈一握。趴久了,康复训练又没跟上,他目前的脚踝有如生锈了的机器,有些难以轻巧转动。
一方面,护士姐姐告诉她,完全性脊髓损伤患者的下肢丧失了感知力,按摩时感受不到疼痛,且多伴有骨质疏松,太大力或者强行活动关节都可能造成骨裂骨折,她害怕一不留神就伤到他;另一方面,揪心的感觉让她胸口发闷,她的男孩的身体怎么可以破败成这样……
所以,刚才她才不说话。
“林柏楠——”她叫着他的名字,看了眼他的后脑勺,又收回视线继续按揉,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真挚地问,“你介意我碰你的腿是因为你觉得我会介意你的腿吗?”
有些拗口的一句。
“……”
意料之中,他闭口无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看这反应,大概率猜准了,她的手掌贴上他脚底的前半截,稍稍用力向上顶他下垂的脚趾,同时说道:“我以为你知道的,知道我从来没介意过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你的腿,你的脚,我一点儿不觉得丑,也不觉得奇怪,更不可能嫌弃,它们只是和大多数人的不太一样罢了……”
她松松一笑:“我的脚圆嘟嘟的,大脚趾肉肉丑丑的,小脚趾的指甲天生就是两瓣,你看见了不也没笑过我吗?”
“那有什么关系……”
“对啊,一样啊,有什么关系。”
“……”
他又闷不吭声了。
她不确定他听没听进去,思忖片刻,娓娓道来:“林柏楠,我在你面前做过许多很傻很丢脸的事。小时候有一次,我不小心吞了口香糖,害怕得哇哇大哭,爸爸妈妈吓唬我说口香糖只能嚼不能吞,肠子会被黏住。你说那是骗小孩的话,可我深信不疑,觉得自己快没命了,一边哭一边生命倒计时……”
孩童时期的画面闪现,她想起那日他的举动,柔和的笑包围唇:“最后,你主动咽下了嘴里的口香糖,张开嘴巴给我看,还对我说,现在你信了吧?我才不会陪你一起送命,所以口香糖吃进肚子里是不会没命的,你不要哭了。我将信将疑,但止住了哭泣,等到第二天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被爸爸妈妈骗了,真笨真天真啊。”
话毕,她笑自己:“那时我都八岁了,很傻吧?”
他不客气地回答:“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她换了一条腿揉捏,真心实意地吐露:“第二天你没嘲笑我,从那一次开始,我相信你不介意我的糗样,而往后的这些年都在印证我的坚信——”
“我哭到吹鼻涕泡泡,我说要和U-KNOW欧巴结婚,我唱歌难听得要命,我第一次来大姨妈染脏了校服,我穿着睡衣离家出走披头散发淋一身雨,我这么大了还怕黑怕鬼。我的冲动,我的狼狈,我的胆小,我的缺心眼……这些不完美,我全部展现给你看了。我不担心,不丢脸,不遮掩,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虽然嘴上没好话,但不是在真的笑话我,你不会嫌弃我,你能接受各种各样的我……”
停下动作,她伸出食指俏皮地戳了一下他的侧腰:“我不介意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欣然接受。这不是空口支票,林柏楠,你就不能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我吗?”
温软细语如山泉般清甜爽口。
甘甜过后,林柏楠却品出了苦涩的滋味。
他没有抬起头,闷头问出了不敢触及的那个话题:“袁晴遥,你对我说的所有话,对我做的所有事,是……”
喉咙发涩,在不言而喻的问题面前,他忍住难受:“是因为愧疚所以才想补偿我吗?”
“……”袁晴遥顿感诧然,林柏楠怎就问起了这个?
“愧疚”与“补偿”这两个耳熟的词语,让她猜到了大半:“你……生日那天听到我这么说了?”
他默默地捣了捣脑袋。
“难怪你这么问我……”袁晴遥思考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韵来建议她不要开启这个话题的,虽然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理解为什么不能,但还是照办了。
可既然林柏楠问起了,那就实话实说:“我是很愧疚。你出事那天是我敲开了你家的门,是我费尽口舌非要拉你出来玩的,关键是……关键是……我仅仅只为了讨宝儿姐姐欢心,因为宝儿姐姐要送我芭比娃娃……我好不懂事,竟然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害了你……”
叹了口气,袁晴遥垂眸凝望林柏楠死气沉沉的双腿。
时间无法倒回,选择也是。
如果那天,林平尧没有好言相劝,袁晴遥没有坚持己见,孩子们没有无知起哄,林柏楠没有争强好胜,壮壮没有恼羞成怒,再或者,蒋玲从最开始就答应给林柏楠买一辆自行车……
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明明有那么多契机可以改变结果,但命运就像一块钟表,精密运作,环环相扣,冰冷地推进厄运。
她只是“因”中的一环,但也是造成“果”的一环……
怎么可能不内疚?
“林柏楠,我越长大越后悔那天对你的纠缠,尤其是在来B市的飞机上,我听林叔叔说了,你小时候其实对医学颇有兴趣,是受伤让你变得排斥医院、排斥学医,我……我……”她痛苦地攥紧眉头,“……更懊悔了。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你的人生肯定开了挂,读国际学校,假期随着蒋阿姨去国外的名校游学,说不定你大学就在国外读了,学临床医学,学成归来后成为一名比林叔叔、林爷爷更厉害的医生。你就不会和蒋阿姨在选专业上产生分歧,也不会经历那些糟心事……”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林柏楠打断了袁晴遥的话,语气很轻但却坚定,“我对我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我失去了一些但同时收获了弥足珍贵的,已经够了。这是实话,不是逞强,所以你不要对我愧疚。”
“……真的?”
“我听起来像在骗人?”
“不太像。”
“没骗你,我真的这么想。”林柏楠显露出了坦率的一面,但转而又话里有话,“袁晴遥,你可真够意思。小时候先是为了当个听老师家长话的乖孩子而格外照顾我,又为了几颗巧克力违心地和我玩、跟我交朋友。长大了,莫名其妙知道愧疚了,说什么想通过对我好来弥补我这样欠揍的话,你脑子里没有灰质白质塞得全是石头……”
深不见底的委屈漫上来,话的后半段,逐渐变成了宣泄。
因为林柏楠知道,愧疚,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它能操控一个人做出偏离本意的决定……
他不愿她被“愧疚”裹挟,被迫自愿地对他笑、对他好、做他名义上最好的朋友。
更万箭穿心的是,她的靠近、善意与包容,似乎总要依托某种企图才得以建立——
想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表扬也好,想满足口腹之欲也罢,想抵消负罪感也好,出于善良而关心他也罢,就不能单纯地因为他是他而发自内心地亲近他吗?他对她难道……
真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
在他即将沉溺在自我怀疑之际,后方响起了嘎吱声,医用床微微摇晃几下,匆忙的脚步声还带来一阵风,而后,一只小手覆盖在了他的后脑勺——
“哇——”袁晴遥蹲在床边,歪着脖子瞅林柏楠埋进手臂的脸,怎么瞅也瞅不见,她揉他短擦擦的头发,轻声问道,“你好久没凶过我了,生气啦?”
答应她少发脾气的,他的确做到了。
他正生着闷气,动了动脑袋不想让她碰。
她学他弹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拿开手,说道:“有没有老师家长的表扬,有没有巧克力吃,我根本不在乎。但我承认,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有几分愧疚和补偿在里面,可是,我对你好,更多是因为你对我很好,特别好,而且你很好,林柏楠你最好了,你值得我对你好,而且……”
她卖关子,按下不表。
果不其然,那张白净清秀的脸从臂弯中探出一半,忿忿地问:“而且什么?”
“而且……”袁晴遥抿了抿嘴唇,小声补上,“我喜欢你呀,你不知道吗?”
“知道,你说了几十遍了。”林柏楠又把脸藏了起来,把袁晴遥的话视若儿戏,可心脏不可遏制地敲锣打鼓放鞭炮……
他真没出息,假告白听了这么多遍了,还是会像第一次听到那样怦然心动。
而袁晴遥傻呆呆地眨巴眼睛,“狼来了”这个寓言故事忽地撞进她的大脑……
虽然不太准确,但果真——
假话说多了真话便不会被当真!
可是苍天为证,她之前说的也不是假话啊!
“……”
“……”
房间又一次静得掉根针都听得清。
少时,林柏楠稍稍转头,只露出一只眼睛定定地盯着袁晴遥,打破缄默:“你没有害我。关于那场意外,你只需要记得是你制止了别的小孩碰我,我才没有命丧当场,是你及时跑去找大人求救,我才活了下来,是你救了我,所以……”
那只小鹿眼中暗含着从未见过的情愫,还是头一次,他被一句话伤得甚至心生怨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不许愧疚,不许补偿我,袁晴遥,你不许这样对我。”
我那么喜欢你,你不许这样对我。
当然,以上这句林柏楠仅说给自己听。
袁晴遥若有所思,她深知林柏楠对绝大多数事物都采取着不咸不淡的态度,极少有什么能让他真正走心,然而,此时此刻,一望而知——
他在意得要命!
在意得令她倍感诧异!
她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拧着眉毛问:“林柏楠,你悄咪咪地玩失踪,不会就因为我说了我很愧疚想补偿你吧?”
“是,但不全是。”好讨厌的两个词,她居然又说了一遍,他幽怨地瞪她,“袁晴遥,这些年,如果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愧疚和补偿心理的驱使……从前的我既往不咎,但以后要再有……我绝不原谅你,你死定了!”
望着那张气得牙痒痒的脸,她哭笑不得:“我们说好不讲那个字的,禁忌词汇……”
他破天荒地耍赖:“我就说!你死——定了!”
此刻笑出来实在不合时宜,她憋住笑,尽量严肃地回应:“既然你不怪我,既然你对如今的生活也没有遗憾和不满,那我没必要再愧疚了。对你好、亲近你,跟补偿没有一丁点关系了,纯粹是我想这么做而且我喜欢你。”
她又尝试了一次。
听惯了的“林村民”以平常心对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除了多吞了一口口水之外,他没别的反应了,而“袁小孩”的脑子里不由地飘来了一个词——
自食其果。
袁晴遥有点气馁,心底还滋长出了几许的胆怯。
脚蹲麻了,她站起来,左右交替抖了抖脚,收拾好心情,弯起眉眼:“那这件事就算翻篇了哦,我继续按摩了。”
“袁晴遥……”林柏楠却在此时叫住了袁晴遥,欲言又止,在她纯净的眸光中,低低地问道,“你……需要我吗?”
“需要,我很需要你。”她毫不迟疑地作答,反问,“那你呢?林柏楠你需要我吗?”
“我需要你需要我。”说罢,他趴下,侧脸枕着手臂。
“林柏楠,我也需要你需要我。”她奉还给他。
话了,她坐回床尾,抬起他的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开启了实时播报:“尊贵的来宾,第二轮Massage开始了。首先,活动左侧脚踝,左三圈……一,二,三,右三圈……一,二,三。上述动作重复三组,第一组……第二组……第三组……好了。下一个项目是一指禅推法,从新闻里看来的,名字很专业,但我压根不知道足底穴位在哪。不过没关系,脚底板上下左右各顶三下,另一只脚也一样……大功告成。接下来是膝关节屈伸运动,先左腿,后右腿,均以优雅的姿势保持一分钟,计时开始,60,59……47,46……34,33……你笑什么?”
袁晴遥无意识地朝前瞄,只见林柏楠的肩背在簌簌地微颤,她闭上嘴巴,听见了极其克制的偷笑,而被她这么一问,他瞬间恢复一动不动。
林柏楠矢口否认:“没笑。”
袁晴遥摆出证据:“我看见你的肩膀在抖,我还听见你笑了!”
林柏楠不承认:“我趴久了不能动一动吗?你听错了。”
袁晴遥吃个哑巴亏,气咻咻地大叫:“都怪你打断我,我不知道数到多少秒了!”
“33。”
“早超时了!”
“那换另一边咯。”
“两边时间要一致,你打乱了我的计时!”
“这么严谨?”
“对你当然要严谨了。”
“服务好评。”
“那你给我打多少分呢?”
“满分多少?”
“一般是十分吧。”
“十一分。”
“哦?十一分?”
“多的那一分留给你这个笨蛋骄傲吧。”
少女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没多久,她新一轮的语音播报按下了开始键。
少年唇边的笑意渐浓,沉醉在她给予的温馨之中,心动频率发出报警信号——
救命。
她也太可爱了……
*
按摩结束,站立练习如约而至。
林柏楠把腿部支具放在床上,解开所有固定带,用手抓住小腿将腿放进了支架中,确保脚底紧贴踩板之后,延长侧边的铝条,将支具拉长到适合他的长度,再扭动腿围旋钮,调节宽度,然后一一扣好带子,最后固定膝关节。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老行家了。
袁晴遥在一旁认真观摩,她第一次了解这个康复用具,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末了,因为腿部绷得笔直,很难挪动,她帮林柏楠把他的两条腿搬到了地上。
林柏楠足跟着地,两腿斜斜地摆着,屁股还贴着床面,没有助行器的辅助,手边也没有能借力的物品,他无法独自站起来,挤了挤嘴角,不情愿地开口:“袁晴遥,帮我。”
她可太乐意了:“好呀,怎么帮?”
“你瘦不拉几的,力气太小,拉不起来我,所以……”他比划自己的腰部,别开了脸,“抱我,抱这里。”
“……哦,哦,好的。”换做以前,她早就乐呵呵地扑上去了,但今时今日,她深深地大口吸气,看似在蓄力,实则在警告自己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而后,屏息凝神,俯身,展臂,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左脸依贴他的胸膛,他融融的体温穿过病号服渗透进了她的皮肤,她告诫自己不要分心,不能让他摔倒,屏住呼吸,她发力将他抱了起来。
他扶着床边的防护栏稳定身体,待双脚踩稳了,双腿伸直了,腰背挺起了,他的双手搭上了她的双肩,仰头不看她,还多此一举地解释:“扶一下……安全起见。”
“扶呗……啊!”
她吃痛地哀嚎!
刚稍稍松了松胳膊,袁晴遥想着不用抱那么紧,揽着林柏楠的腰应该就可以了……
结果,冷不防的,头顶突然有尖尖的重物砸下,几乎不给她缓冲的时间,他的身子便直愣愣地往她身上倒,她急忙紧抱他,脚用力踩地,才顶住了他。
“抱歉,头晕……”
微哑的声音在头顶发出,定了定神,袁晴遥分辨出来,那个砸了她脑袋的东西是林柏楠的下巴。
她有点懊恼,护士姐姐忘记给她普及了——
通常,截瘫病人在刚站起来的两三分钟内,会经历短暂的体位性低血压,进而引起头晕,也怪她粗心大意又缺乏护理知识,差点害得林柏楠摔一跤。
与此同时,林柏楠忍住目眩艰难地直起头,他的下巴戳在袁晴遥的脑骨上她肯定硌得慌,而她身体保持不动,就势仰起面庞,想关心他好些了没……
下一秒,两瓣嘴唇从天而降……
他冷不丁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
明明是像软糖一样柔软的触感,却刺激得袁晴遥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她瞳孔放大,呆滞得甚至忘记了呼吸,无限近,他脖颈的皮肤纹路丝丝分明……
当然,林柏楠绝非有意为之。
这一刻,他眼前黑茫茫一片,动了一下他更晕了,目眩头晕可不是靠意志力就能战胜的。
混沌中,他感觉嘴巴碰到了什么硬邦邦、光溜溜的东西……
有如千斤重的脑袋实在无力抬起,也不允许他进行思考,他只好耐心等待晕眩过去。
三十秒……
一分钟……
两分钟……
林柏楠眸子前的世界逐渐还原,他多次扇动眼睫来加速视力的恢复,须臾之间,一头浓密光泽的“黑色丛林”显出了形状,貌似是袁晴遥的头发。
清醒了过来,他试着拉开距离,才赫然发觉自己的嘴唇方才貌似一直……
粘着她的脑门?
他下意识做吞咽动作。
不是吧……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