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皮上的伤口因为刚刚的动作再度崩裂,慕朝游有些庆幸他此时失明望不见她,强作镇定地撕开一截袖口,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说,“你伤口裂了,我替你包扎。”
王道容柔顺俯首,夏天的衣服单薄,白色的纱布在他眼上饶了两圈,伴随着他乌黑的发垂落下来。
王家的护卫还未找到崖下来。昨日那鬼孽跟着他们下了山崖,慕朝游心里记挂阿雉的安危,但王道容性命攸关,她也就没多说。
只盼望阿雉灵巧一些,找到个地方躲了起来。那鬼孽是冲着她去的,她若是躲得快,想来应该能保证性命安全。
她将自己的担忧说给王道容,王道容此时也已经恢复素日的清明冷静。
“在此地枯等始终不是办法,就以朝游你所言。”
慕朝游记得搀扶盲人的时候,不能搀扶盲杖,应该让盲人搭着自己的肩膀,便主动站起身,说,“你扶着我肩膀。”
王道容垂眸,轻轻将自己手掌心搁在她的肩头。
中途,慕朝游还不忘提醒,“前面有一块石头,这里有个下坡,小心。”
这种将自己全权交由一个人的感觉十分奇妙,王道容起初以为自己会感到不适,但奇妙的是,他很快便喜欢上了这样的感觉。
由掌控者到被掌控的对象,角色翻转,竟也让他感到安心。
他可以将自己全心全意地交给慕朝游,而她的眼里、心里也仅仅只有自己的存在。
慕朝游走在前面,心道,王道容和自己在一起也够倒霉的,好一个光风霁月,清冷如月的世家子,每次跟自己在一起都把自己弄成一副受伤流血的凄惨模样。
想到他之前腰腹受的伤,慕朝游问道:“你之前腰上的伤口还疼吗?”
王道容温言说:“或许朝游可以亲自来验证。”
慕朝游不说话了。这个流氓。
幸运的是,她跟王道容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倒霉到底的。
走了没一会儿,远远地就听到了王家部曲的呼唤。
她大喜过望,忙将王道容安置在原地,跑过去求援。
王家部曲中有人也是认识她的,见到她吃了一惊。慕朝游又幸运地在人群中看到了阿雉。
小女孩被一个部曲抱在怀里沉沉地睡着。那个部曲向她解释说:“因为是鬼物作祟, 郎君叫我们在山腰待命,等我们上去的时候只找到这个小僮,本不想带着她的,哪知道这小僮人小心大!”
部曲苦笑:“非要帮着一起找郎君与娘子的踪迹,走走停停,找了一宿,累成了这幅模样。”
她将王道容暂留在原地的时候王道容没有说什么。
却在她带着部曲返回的时候,主动牵起她的手。
慕朝游愣了愣,本想避开。
王道容一言不发,敛眸坐着,唇瓣淡抿成一线。
她这才蓦然意识到,失明之后,他将他孤身一人丢下,他不是不安的。
她犹豫着,反手缓缓握住他的手掌,王道容紧绷的身躯才一点点放松,主动和煦开口,“我无碍的。”
慕朝游:“嗯,你无碍我就放心了,我还想再进山一趟,你先回去罢。”
王道容一把捺住她的手掌,不解反问,“朝游?”
慕朝游平静地说:“那个鬼孽还在,我不放心。”
王道容:“难道朝游便舍得抛下我么?”
慕朝游:“怎么是抛下你,你身边的那些护卫会护送你平安回府,那时我再回来看你。”
她解释说:“那只鬼孽伤得那么严重,又找不到你我,一定会调转方向去祸害山下村庄,进食补充体力。”
“我若不去,山下的村庄怎么办呢?不如趁着白天它正虚弱的时候将他除掉。”
王道容闻言,内心微有震动,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我袖口有一只玉葫芦,还有一些符箓。”
本也是为了降服那鬼孽所炼化的,误打误撞也派上了用场。
王道容切切叮嘱说,“它虽强弩之末,未尝没有一搏之力,你去之后切记一定要小心行事。”
“这只玉葫芦曾经由我的祭炼,一旦它失去反抗的能力便能打开葫盖,将它收降入内。”
慕朝游接过玉葫芦和符箓道了声谢,“阿雉就交给你照顾了。”
王道容颔首,“待你凯旋,若见阿雉有一毫损伤,尽可来问罪于容。”
这个年代讲究君子一诺,慕朝游松了口气,又感谢王道容对自己的信任,想想自己方才态度或许太过生疏,便又主动安慰说:“等我回来……”
她没说过这样的话, 踌躇着说,“我再来看你,你……好好养伤。”
王道容一怔,眉眼霎时柔和下来,“既如此,那容便在家中恭待朝游佳音了。”-
目睹王家部曲带着王道容与阿雉离开之后,慕朝游稍作休整,便义无反顾地山中走去。
她先回到二人之前坠崖的地方,果然见到草木塌折,被压出一道浅浅的路来,她不假思索一路寻着踪迹摸去。
鬼物畏惧白日的阳气,也是它之前修为高深,借了邓母的身躯,这才能在白日下行走,如今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一定找个阴暗避光的地方躲着。
没费多少功夫,慕朝游就在一处山洞里找到那奄奄一息的鬼物。
它半边身子都已经被王道容斩下,残肢与碎肉拖了一地,一见到她,它浑身上下成百只双眼一起翕动起来,眼里爆发出灼灼的贪欲与凶光,嘶吼挣扎着想要扑上来。
慕朝游略微吃了一惊,一夜过后它眼见着更加虚弱了些,对付这样的对手,对她而言明显不在话下。
她不假思索,提剑便攻,缠斗了几个回合之后,鬼孽明显就受不住了,这时,慕朝游才拿出王道容给她的那只玉葫芦,拔开葫塞。
葫中瞬间放出一道刺目的金芒,裹着那鬼物化成一道流光飞回葫中。
慕朝游眼疾手快地一把盖上葫盖,提起葫芦好奇地晃了晃。
……这算是收服了吗?
她心里惦念着阿雉和王道容,下了山便寻租了一辆马车,往城里赶去。
王道容所住的那间私宅,宅中的仆役都认得她,又得他提前打点过,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在这里,慕朝游看到了阿雉,小姑娘已经梳洗过,换了间漂亮的樱粉色襦裙,梳着精致的发髻,打扮得干净又俏丽,正坐在案几前吃东西。
冷不丁瞧见门前带着一身灰尘和血迹的慕朝游,阿雉睁大眼,“腾”地站起身,欢喜叫道:“阿姊!!”
却是连手里的糕饼也不吃了,一头撞进了慕朝游怀里。
慕朝游扶住她,不太放心地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没受伤吧?”
阿雉摇摇头,捋起袖口,伸出胳膊给她看,“只有些擦伤,那位郎君已经派人给我敷过药了。”慕朝游问起邓母的事来,阿雉露出一副极为羞惭的模样,“对不起……阿姊,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也不会连累阿姊和王郎君至此。”
据她所言,当日她正在大堂里忙活,有个不明所以的食客,用完餐,正要走,被邓母委托给她捎了个话,道是外面有个邻家婶子找她,说是她家里出了事,她刚走出去,甫一照面就被敲了一闷棍,失去了意识。
慕朝游心里叹了口气,说到底是她失策,古代又没个什么素描肖像可言,阿雉既没亲眼见过邓母,邓母又足足间隔了一个多月,待到人人都放松了警惕之后才上的门。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历此变故,小姑娘表现得还是很乖巧懂事,只在看到她的时候,才忍不住红了眼眶,掉下眼泪来。
“我倒是没事,就是阿姊你有没有受伤?”
“和你一样,都是皮外轻伤。”慕朝游轻描淡写地说,又撸了她毛茸茸的脑袋瓜一把,柔声安慰:“我方才问过,他们已经派人去请你的父母了。等你父母过来你就能回家了。”
阿雉点点头,拉起她的手就往案几边走,“阿姊奔波了一夜,吃过东西了吗,不如坐下来一起吃吧。”
慕朝游摇头:“我就先不用了,我得先去看看你见过的那位王郎君。”
阿雉立马就主动表示要跟慕朝游一起道谢。
慕朝游:“不必,他不在乎这个。”
“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小婵告诉她,王道容好洁,去了净室擦洗,慕朝游本来想在外面等他,孰知,才坐了没一会儿,阿笪就遵了王道容的吩咐来请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只好跟着阿笪的脚步一起踏入净室。
这间净室修建得极为豪阔,室内铺着华贵的波斯地毯,四壁雕梁画栋,涂着不知什么名贵香料,正中垒沉香为山,香气扑鼻而来,踏步其中,一步步像踩在金子里行走,奢靡得足够令人心惊。
温泉水暖,泛珠溅玉,细浪香细。
珠帘玉幕,云遮雾绕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年披散着一头乌发,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下半身着一条长裤,正侧坐在汤池边,拿一只瓠瓢,一下接一下,漫不经心地舀水盥栉。
汤池内熏了香,热气蓊郁,花雾迷离
听到她的脚步声,王道容转过脸来,露出一张白润的脸儿,眉眼温和清俊,乌鸦鸦的发垂落精瘦的腰侧,他微扬着唇角,闭着眼,眼睫发梢经水濯洗,愈发黑润明丽,颗颗水珠如珍珠般点缀在他发间。
弯弯的眉,嫣红的唇,如鲛人出水,原本姿媚艳丽的五官更显惊心动魄。
他看不见她,却知晓她来。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王道容莞尔轻轻呼唤她:“朝游?”
少年宛如一朵生长在汤池边随风摇曳的罂粟,艳丽中透出几分迷离的危险。
慕朝游本来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却在见到王道容的那一刹,摄于他惊艳的容光,怔成了个哑巴。
王道容没得到她的回应,摸索想要站起身,纳罕问:“朝游?”
慕朝游猛然回神,快步走过去,言简意赅道:“我在这——”
她话音未落,实在是王道容在辨认清楚她的方位之后,准确地一把攥着了她的手臂。
“找到了。”王道容艳红的唇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的手湿漉漉的,抓得慕朝游有点儿不舒服,但努力忍耐下来,任由王道容牵着她的手,将她牵到汤池边。王道容这才问她:“行动如何?你可有受伤?”
离汤池越近,温热的香雾如浪一般扑面而来,如蛇缠颈,令人渐有窒息之感,听闻王道容提及正事,慕朝游这才如蒙大赦般地从袖笼内取出玉葫芦递给他,“关在里面了。”
王道容闭着眼伸出指尖摸了摸微凉的玉葫芦,柔和地说:“朝游,辛苦你了。”
慕朝游闷声道:“不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汤池内太热,热得她近乎渗出汗来,还是想到自己即将说出的话,而感到愧怍紧张。
来时,慕朝游曾仔细思考过她和王道容之间的事。
那天晚上她答应他的交往请求,实在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而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不是她反复无常,答应的事翻脸不认账。
实在是那天王道容神志不太清醒,而她与他之间也的确看不到未来。
这个时代庶民与士族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都大。
没有未来的交往当真值得继续吗?
慕朝游以为,没有结果的感情其实没必要继续下去,及时止损,以免日后泥足深陷,对双方都更好。
一进门看到王道容安然无恙,生活优渥,她良心稍安,那么她将要说出口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吧。
她热得满头大汗,酝酿了半天,方才迟疑开口,“那天晚上——”
孰料,王道容好像误会了什么,主动续说,“那晚?朝游是说容那晚的承诺?”
“君子一诺千金,答应你的事,容不论如何都会做到,绝不翻悔。”
慕朝游:“……”汗流浃背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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