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萧绎似天生就要比其他孩童心思?敏感, 从三四岁时记事起,尽管周围都?是大人,可他用他孩童的双眸看他们时, 却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话后音”,看到?他们在说体面动听言语时,不自觉微动的眉梢,微斜的唇角, 所暴露出的真实想法?。

    母后温柔慈爱待他,并不在他面前说何丧气言语, 可他却能看到母后心中深深的忧虑与哀怨,愁怨似海, 望不到?尽头。

    父皇在朝臣面前,会似慈父嘱咐他好生认字学?诗等, 但他却能感觉到?父皇说话毫无真心, 父皇并不在意他,父皇眸中尽是淡漠。

    当秦贵妃在人前和蔼地关心他时, 他只觉秦贵妃面上的缕缕笑意似是一柄柄弯刀,要伺机从他身上剜下一块块血肉来。

    周围的宫人们,虽日常恭谨神?色、对他如仪侍奉,可他却能从她们的眉目间、在她们暗递眼色时, 看出许多许多的事来。

    目之?所及,耳之?所及,一切都?令幼小的他感到?心神?疲惫不堪。

    方才三四岁时, 他就?觉这人世间沉重且虚假,每日只要见到?人, 就?似四面八方有无数藏在笑脸后的真实情绪,汹涌如潮地向他倾轧而来, 吞没得他感到?呼吸不畅。

    唯一可倾诉的对象,本该是母后,母后真心爱他,是世间唯一真心爱他的人。可是母后体弱多病,常年都?在静养,他不能烦扰母后,使母后更添心事、无法?休养,只能自己默然承受。

    日常他也不能在母后身边久待,因母后患有心悸症,静养时不能有任何声响打?扰。他想默默陪伴母后也不能,若他待在母后身边,母后就?会强撑着精神?照顾他,他的陪伴,是母后的负担。

    于是很多时候,幼小的他就?一个人待着自己的殿里,他不出去见任何人,也令宫人们都?退得远远的,就?一个人待在深广的殿宇中。

    世界终于平静下来时,却也十?分地空旷,仿佛风吹过时会有空洞的声响,那种声响,似乎叫做孤独。

    直到?这一日,母后来看他时,身边随侍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女。母后说少女姓虞名嬿婉,是新来的小女官,往后也会与他常见面。他看向少女,少女如仪向他行礼,唤他“太子殿下”时,两颊笑涡清甜,如盛蜜酿。

    母后虽然爱他,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日常也无法?陪伴在他身旁,许多事情,都?是虞女官在做。

    虞女官日常穿梭在他和母后之?间,她会带他至书房念书,她会送来母后给他的甜点,她会将?他新写的字拿与母后看,再回来告诉他,母后是如何夸赞勉励他。

    从前除母后外,他同任何人相处,都?暗自有种不得不忍受的感觉,但渐渐,他发现他不但不需忍受虞女官,在与她相处时,甚至还心境轻松地近乎是在享受。

    这是与母后相处时也不会有的。母后不得圣宠,心中装有太多的愁怨,他靠近母后时也会感到?心情沉郁,如乌云笼罩,阴雨绵延不绝。

    可在靠近她时,似有温和的轻风,柔柔地拂过他的心房。他从未有过这样轻松的心境,他也不知为何,只知他在看她时,并不似看别人时感到?烦躁困扰,她似琉璃纯净,笑也自然,嗔也自然,并不矫饰,她待他是一片无暇烂漫之?心,他感觉得到?。

    她的到?来,似让世界也对他敞开了。只要有她在身边,周围有再多人,他也不会似从前感到?窒息难受,外人笑脸后的种种心思?再也倾轧不了他,他眼里只看得到?她的笑容,纯洁天然,明媚灿烂。

    她的到?来,似是雨露阳光,令灰暗的世界另有了一重美丽的色彩,母后也因为她,面上笑意比从前多了。她心地柔善,知道母后心思?沉重,总会想办法?逗母后开怀,母后很喜欢她,私心里将?她视作自家?人。

    因为喜欢和信任,体弱的母后几?乎是将?他托付给了她,她与其说是母后的女官,更像是他的,每日大都?时候与他形影不离,特殊情形下,夜里也会与他同榻而眠。

    他从前希望别人离自己越远越好,外人靠近他时,他心中会难以自抑地感到?不适甚至难受,但对她,他却是反的。

    与她越近,他心中越是放松,在她以为他会害怕雷电,而在雷雨夜里陪伴他入睡时,他也没有拒绝,好像她可以靠近到?他任何地步,甚至一直到?他心底深处。

    他对女子这另一性别的感知,完全来自于她。流垂如水的帷帐内,她乌滑如瀑的长发、白皙娇嫩的肌肤、温热绵软的呼吸,和与他说话时清甜婉转的语调,为他编织了有关女子声香色的全部想象世界。

    在雷雨声中睡不着时,她就?躺在榻上与他玩手影,不时亮起的闪电中,一双双活泼的生灵映在帷帐上追逐飞舞,飞鸟相伴高飞,蝴蝶追着蝴蝶,他的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她玉白的手指纤细柔软,似是纤弱无力的,可却轻轻一勾,就?能曼妙幻化出整个世界。

    与她一起,外界风雨再大,他也可安心而眠,但,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一天夜里,她忽然就?坐了起来,神?色惊怔迷茫。他从未见她如此,顺她目光看见床上的血迹,一瞬间脑子也木了,想是不是有人要害他,却伤了她,他匆忙下榻,欲速传太医侍卫。

    但她比他反应更快,似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双颊登时浮起鲜艳的血色,红彤彤地似冒着热气。她动作飞快地将?沾有血迹的床单卷了,抱在怀里,赤着足,就?噔噔蹬地跑远了。

    他以为她是受伤流血,着急追去,但被外殿的嬷嬷等拦住。嬷嬷说她无事,说此处自有宫女收拾,请他到?另一张榻休息。

    他不相信这些人的话,他知这些人或与秦贵妃有勾连,他担心她出事,非要见她不可,最后是母后到?来,母后私下告诉他,她没有受伤,只是有了女儿家?的事,让他不要担心。

    他那时年幼,还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知这不是病症或是受伤,稍放下心时,亦难完全感到?安心,总觉每月流血许多是件可怕之?事,很是担心她的身体。

    母后自不会有他这样幼稚的念头,想得更为深远。此后母后在得空时会特别留意名声良好的世家?少年,他在询问后得知母后是在为她相看未来夫家?,母后将?她视作家?人,说等过几?年她就?适龄婚嫁,母后想到?时候为她指个好人家?。

    “谢尚书的儿子才名在外,博阳侯府的公子,听说也年少有为……”

    听母后说这些话时,他心中涩涩的,一想到?她几?年后就?会离开他,他不能再与她朝夕相见,就?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年幼的他当然并不懂得男女情爱,单纯就?只是不希望她离开他。母后看得出他面上的不快不舍,含笑宽慰他道:“她长大了,往后定是要嫁人的。女子的一生,应是和丈夫在一起的,怎能迫她一辈子都?孤零零地待在宫中呢。”

    他没有说话,却不由在心中想,那他做她丈夫,不就?可以了吗。

    他默默想着时,又听母后在问宫人那些世家?子弟的年纪,说她未来夫君最好与她年纪相仿。他算着他和她的年纪,想他与她年龄相差八岁,八岁,似也不是遥不可及,他快些长大就?好了。

    然而年幼的他不懂得,时光不会为任何人等待停留,她远远地走在他前面,也并不会在原地等他。

    第92章 第 92 章

    八岁那年, 他不得不与她分离。那是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年,母后病逝,他也在父皇的冷漠和秦后的歹心下, 险些?病死。

    病情最重时,他缺药少食,几乎是全靠意志力硬捱了下来。他想他不能死,他若死了, 她作?为他身边最后的近侍,知他生前是如何被秦后苛待迫害, 定会?在?他死后,被秦后给清理了。他要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护她, 无论如何, 他都要活下去。

    他硬捱下了一条命,此后她被秦后用侍奉不力的理由, 赶出了东宫。他并没有强行留下她,东宫已不安全,他身边已是最危险的地方,他不想将任何祸端带给她, 在?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之前,在?他身边确定是天下最安逸之地前,他不会?再靠近她。

    遂当钦天监以天象进言“二龙不相见”, 父皇令他离开京城,独居千里外的行宫时, 他也没有带她一起离开京城。

    尽管相比被困在?东宫,去往千里外的行宫, 处境要好些?,但只?要他还活着、他一日是太子,秦党就不会?放弃对付他,他仍身处险境,他手中仍无力量,他身边仍可能有重重危险,他不想连累她。

    他在?城门外的细雪中与?她拥抱分别,他说他一定会?再回?到她身边,她也说她会?在?京中等?她,会?一直等?他回?来。她柔声地劝慰他,叮嘱他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双目滢滢,瞬眸时泪珠滑落。

    来不及有太多的伤别离,他就在?前往行宫的路途中,听到了她为谢尚书冲喜的消息。他记起钦天监与?谢家?有亲戚关系,他恍然醒悟为何父皇会?将他逐往千里之外,他意识到她为他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他明白?她落泪是为何,心中惊痛如狂澜迭涌。

    离开的风雪中,他发誓要取得力量,这世间至高、无人可匹的。他不要她再为他做出任何牺牲,他想拥有绝对的力量保护她,他要这天下再无任何人和?事,可以伤害她,可使她落泪,可将她与?他分离。

    在?京外的那几年里,他表面是出不了行宫寝殿的病弱太子,实际人常不在?行宫之中,隐秘行踪,在?外奔走。培养心腹、结交势力、收拢旧族……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曾经?他是一个因为厌人而终日独处的孩子,但他不能再做那样的孩子了,他必须对权势野心勃勃,如此他方可为她遮风挡雨。

    那几年里,他快乐的时候不是暗中势力增长时,而是他又收到了她的来信。她的信中,她总说她很好,说她在?谢家?受优待,过得很是自在?,在?所住屋舍种了许多的花,花开时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他对那情景心神?驰往,想若是他在?她身边就好了,他可以帮她种植花草,可以陪她欣赏花景。他在?信中说很想看她种的花,她的下一封信里就夹寄了一片花瓣,花瓣是虞美人,殷红的花色随着时间流逝会?渐渐呈现透明的紫红,纯净如琉璃。

    他小心珍藏这片花瓣,如同他与?她之间琉璃般纯净的感情。他珍视她,在?有可能为她带来风险时,不管对她的思念之情有多浓烈,亦会?强忍在?心间。而当经?过多年努力,他终于有能力自保,亦可保护身边的人时,他再难压抑心中的想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她的身边。

    他已暗中安排朝中老臣进言皇帝,应不出数月就可回?京与?她相见时,却先是听到了她与?云峥的流言。他记起多年前母后曾想为她指婚的事,那时年幼的他心中只?是不快不舍,而现在?,他心中却不自觉地涌起难言的慌乱。

    他在?信中问她流言真假,他为自己画了一幅小像,随信寄给了她。他也不明确知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就好像是迫切地想要告诉她他长大了,不再是几年前离京时的那个孩子了。他想起自己年幼时曾想做她丈夫,虽只?是几岁孩童的幼稚念头,可如今想来,他心中仍是想,有何不可呢。

    她很快有回?信来,说流言为假,说与?云峥只?是泛泛之交,且现下已断了往来。他见信心中安定,他想她不会?骗她,然而在?回?京的路上时,他却听到她将与?云峥成?婚的消息。

    他不知自己在?得知这一消息时,心中不断翻涌着的情绪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只?是就不顾一切翻山越岭地急赶回?京,好像心中憋着一股气,迫他必须尽快见到她。

    急赶回?京的路上,他不断想她不会?骗他,想她或许是受到了胁迫,就似当初嫁给谢尚书冲喜,此次嫁云峥也有什么不得已的因由,也许是博阳侯府在?逼迫她。

    他要救她于水火,他已有能力救她于水火。然而他千赶万赶,终于在?她成?亲夜赶回?京时,却见她移开喜扇时满面的笑意。

    无人逼迫,她真心愿意与?云峥永结同心。她欢喜地迎他,请他喝她和?云峥的喜酒。他看她与?云峥目光交汇时黏如蜜糖看不到第三人,他听她与?云峥许下了此生不离的誓言。他默默在?旁想,那他呢?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与?她此生不离,那他如今算是什么?

    是外人吧,至少在?她丈夫云峥眼?里,他是非常碍眼?的外人。

    回?到京城的他,依然是病弱无为的太子。一来,如今的他虽有能力自保亦能护她,但真将要秦党连根拔起,仍需韬光养晦。他也不想大动干戈,与?其如今显露力量令秦党同心视他为敌,不如继续积攒力量,坐看齐王越王内斗,等?收渔翁之利。

    二来,他只?有仍是那个势单力薄、病弱可怜的小太子,他才可与?她似从前相处。她的丈夫云峥十?分善妒,常是无理取闹,但她却深爱云峥、十?分顾念云峥的想法。如若他不可怜无依、不需要关怀,也许她为打消丈夫的妒心,会?与?他保持距离,减少与?他的日常往来。

    他在?京中某处置了一所清幽小院,常在?那里与?她见面。他只?想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与?她相见,和?她说说话,与?她似从前相处,就他们两个人,但云峥却总是要跟来,硬插在?她与?他之间。

    渐渐他发现他对云峥此人的憎厌,竟远超过秦皇后、齐王、越王等?。秦后等?人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那云峥呢,云峥与?他唯一的关联,就只?是她的丈夫而已。

    那时年少的他,仍不十?分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只?是在?云峥与?她出游时,也常常随行。她当然乐意,而云峥自是心中不满,虽因身份不能直言表露,但对上他时,面上殊无笑意。

    然而他这样做,却也不能使他自己心中欢悦,在?每次与?她出游,都会?亲眼?看见她和?云峥是如何亲密相处时。她与?云峥的每一次目光交汇、每一次自然挽手,都似是刺扎在?他心上,日积月累,他心中似是荆棘丛生、遮天蔽日。

    一次他本已离开又因忽然想起某事回?头找她时,无意望见她与?云峥在?僻静花树下拥吻。他遥遥望着她酡红的面色,望她注视云峥的眸光湿润迷离,似有春草突从荆棘丛中破出,在?他心间疯狂蔓生,有春光烂烂灼烧在?他心底。

    是夜,他在?一场幽梦后醒来,身体叫他不得不知晓他的心欲,他在?夜深人静时,默然在?榻上坐了许久许久,他是情窦初开,却也是情根深种,只?是他从前不明白?,只?是如今明白?了似也无用。

    她深爱她的丈夫云峥,爱意坚贞,爱意炽烈,尽管他觉得云峥作?为她的丈夫,并不合格。云峥既没能使博阳侯夫妇真正接纳她,也没有真正解决长乐公主的嫉恨,就在?外忧内患中贸然娶她为妻,使她在?云家?过得并不无忧无虑。

    若换了是他,他定会?将一切可能会?伤害她的人和?事,都处理剪除干净,在?万事俱全时,才会?到她身边。但转念他想,他原也是这么做的,就是因为这么做了,他才来晚了,晚了,似就追不上她的心了。

    他曾以为当他拥有足够的力量,这天下就再无其他人和?事,可以阻隔他和?她,可将她与?他分离,然若使他们分离的阻隔,是她对其他男子的爱呢,他拥有再多力量也是无用,他不能对此做任何事,他不能使她伤心。

    “病弱无为”的他,不得不无为时,有关于她与?他的流言,悄然传开。流言的最初,来自云家?仆妇孙氏,是此人将流言最先禀报给博阳侯夫人。他的手下跟踪孙氏,见孙氏常在?京中一家?茶楼与?人密会?,孙氏早已为人收买,收买之人,来自秦党。

    秦党散此流言,一是为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早至适婚年龄,却因痴恋云峥,迄今仍未婚嫁。秦后心疼女儿,不忍见女儿孤老终生,想满足女儿的心愿,设法拆散云峥和?她。

    二来,则是为让他这太子名声俱毁。他这太子虽是病弱,却也从未做过什么错事,让秦党想废他都找不出正经?理由,只?能设法往他身上泼上脏水,毁了他清白?的声誉。

    三来,是为断了博阳侯府支持他的可能。从前云峥因她之请,在?朝堂上偶尔会?为他进言,他因常与?她和?云峥出游,与?云家?表面上看起来走得颇近。云家?背后有军中势力,秦党自然担心云家?真会?为他所用,如此对齐王、越王夺嫡不利,秦党自是希望他和?云家?关系冷僵到势如仇敌。

    如若云家?信了这流言,博阳侯府自然不可能支持给云家?带来奇耻大辱的皇子。而她平日里有往来的外男只?有他,传她与?他私通的流言,似是有可信度的。

    第93章 第 93 章

    散布流言还只是秦党的前期造势, 秦党最终的计划,是想让云峥来亲自捉奸,让他和她“奸情暴露”, 名?声?尽毁。

    他过生辰那日,他原本备好的宴酒被秦党中人下了迷情药,秦党要?他与她在迷情酒的药效下宽衣解带、颠鸾倒凤,而后再引云峥前来捉奸, 如此,她再也做不了云夫人?, 他这私德败坏的东宫太子,也有了被废的理由。

    他并不是光风霁月之人?, 对她,他私心深重, 常想将她夺回他身边, 常有许多阴暗的心思。然而,她在他心中最重, 他总不忍见她伤心,总是压抑着他自己,即使在得知秦党计划时,也有一瞬间难以自抑地闪过一丝阴暗念头, 想是否要?顺势入局、顺水推舟,但最终他仍是不忍伤害她。

    她爱着云峥,她愿做云夫人?, 她并不想失去她的婚姻,且她, 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他暗中令人?将那些被下了药的酒都倒了,她陪他过生辰时, 桌上酒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那天她还是喝醉了,用宴时,她和他聊了许多旧事,兴致上来,就?多饮了几杯,醉得伏案睡着时,手还碰倒了酒壶,酒水流溢,湿了她的衣裳。

    他让院中的侍女为她脱了湿酒的外衣,扶她至榻上歇息。他坐在榻边照顾醉酒昏睡的她,为防她因醉酒醒后头疼,不时拧挤了温湿毛巾,覆在她的额头,为她缓解醉酒中的不适。

    因见她面色酡红、迟迟不消,他还令院中厨娘煮了碗醒酒汤。他捧碗执勺,欲喂她喝下醒酒汤,然而醉睡中的她,不愿喝这些,迷迷糊糊地侧首避开时,手还扬了一下,正将汤碗打翻在他衣裳上。

    他无奈地让人?将碗勺捧走了,自己正更?换衣裳时,忽见云峥闯入。他原欲治云峥强闯之罪,但略一思量,就?放弃了,只因不愿第二日见她为云峥向他说情,他每每望见她眸中对云峥的爱意,心中都觉难受。

    他憎厌云峥,认为云峥作为她的丈夫并不称职。云峥并不能保护她,如若秦党不是设计她与他,而是设计她与什么别的男子,她岂不是要?遭到侮辱,云峥对她并没?有尽到丈夫的职责。

    因为心中对云峥的憎厌,他对云峥说了那句话,说他是为她而在容忍一些人?。他也确实是如此,若真?依他心,若他做事全随心所欲,她岂还会是云峥的妻子,他岂会任由云峥带走熟睡中的她。

    他从回到京城起,就?布有眼线盯着云家亦守护着她。渐渐,他知她与云峥之间关系越发紧张冷僵,云峥甚至会限制她日常出行,夫妻之间,再不似从前浓情蜜意。

    他也看得出她与云峥不复从前,尽管她在见他时并不会提及云峥、提及婚姻的失意,但他看得出她面目间的疲惫倦怠,与新婚时的神采飞扬,相去甚远。

    一日,他得到眼线消息,知她一个人?离开了云家、在街上游荡时,放心不下,赶到那里,将魂不守舍的她扶上了马车,却见她面色苍白?,衣下鲜血淋漓。

    那一日,她在昏迷中失去了与云峥的孩子。他望着榻褥上鲜红的血迹,不由双目通红,心像被攥拧得无法呼吸。他再三?向大夫确认她的身体状况,他担心她会出事,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他守在她的榻畔,见她醒来得知自己小产后,口中说着无事,泪水却不断地滑落。他心痛如绞,他曾发誓要?拥有力?量,让任何人?和事都伤害不了她,让她不再流泪,可却做不到。当她为情所伤、为情落泪时,他拥有再多力?量也无能为力?,因为她爱的那个人?,不是他。

    她似对云峥完全心灰意冷,尽管次日仍是随云峥回到了云家,但此后与云峥之间再无夫妻情分,一心只想和离。

    然云峥并不肯和离,她与云峥陷入了漫长的冷战,那使心力?交瘁的她越发疲惫不堪。曾经她双眸顾盼流光、嫣然含笑,而不得不沉溺在死水婚姻里的她,像是正在凋零的花朵,每一日都在平静的煎熬中静静枯萎。云峥说她想要?离开云家,只有等云峥此人?死去。

    他作为旁观者?,却担心不等到云峥死亡的那天到来,她就?已默默枯萎而死。他真?对云峥动了杀心,但最终,在他的私心交加权衡下,他向她提出了另一种方案。

    他提议他顺着流言与云峥的疑心,以“奸夫”身份出面,用东宫太子的权位,迫使云峥与她和离。

    她不肯接受这样的方案,因这样做,将极大地损害他的声?誉,将是给?秦党递刀,将可能使他太子之位不保,使他处境更?加危险。

    然他告诉她,他若继续做这个太子,才是众矢之的,处境危险。他当太子,秦党便上下一心,齐王越王便联手对付他,他处境艰危,如履薄冰。而若他不是太子,储君之位空出,齐王越王必将翻脸内斗,他反而能得到喘息之机,甚至有可能培养势力?来日进行反击。

    当时的朝堂局势,在他的暗中有意安排下,秦党也确实是在齐心协力?地对他步步紧逼,那样的局势下,他看上去再无承继大统的可能,反而是保命之举。

    她最终同意了他的方案,因之一举两得,可使她和他同时脱离困境。于是他成为了世人?眼里她的“奸夫”,他使云峥不得不和离,而后他被贬为晋王,她成为了晋王妃。

    她以为她与他的所谓婚姻只是做戏一场,以为她与他仍是小姨与萧绎,以为待来日时机合适时,她与他就?会解除夫妻关系。

    以为一切都是虚假的她,见他准备婚礼时,劝他一切从简,她不知这是他多年夙愿得偿,他要?将这世间最好的给?她,他要?做这世间最好的丈夫。

    他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尽管与她只是空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事,但婚后的他,竭尽全力?做一个好丈夫。

    他想让她爱上他,他想她从前不爱她,是因他从没?有这个机会。曾经和她朝夕相处时,他太年幼,后来他长大回到她身边,她却已经爱上别人?,是别人?的妻子。

    因为八岁的年龄差距,因为世事的无情阻隔,他和她一直在错过,但现在,他们已是夫妻,不会再错过了。

    他想她会爱上他,他与她之间的感情经过太多患难,坚贞无暇。她在他心中最重,而他在她心中也很重要?,有着世间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特殊位置。

    她从前不爱他,是因她心中有别人?,因她只把?他当孩子,而今她已不爱他人?,他已是她的丈夫,她对他的感情会变,她会爱上他的。

    婚后的每一日,他都竭尽全力?做一名?好丈夫,努力?想让她爱上他,想让他们本?来虚假的婚姻,真?正恩爱美满,可相爱相守,至此世白?头。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她都看不到他的爱。她是爱他的,但仅限于亲情,在男女情爱方面,她心似对他完全封锁,她看不见他这个人?,她看不见他深爱着她。

    每日里,她都只想着如何为他打击秦党,她甚至制定出了一个非常详密的计划,一个以她自身为饵的计划。她将这计划讲与他听,要?与他一同实施,他自然不肯,她认为他是不愿见她以身涉险,私下里她暗自召集王府幕僚,想要?瞒着他实施这一计划。

    他只得出面拦下此事,而她恳请他不要?阻拦她。她说她受他母后恩惠,她愿为他冒险一试,只为他来日能够平安无事,只要?他能真?正平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为了打消她以身犯险之心,为了她不会私下有任何可能伤害她自己的举动,万般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将一切都对她坦白?。他告诉了她他真?正的实力?,也告诉了她他的私心,他一直以来对她的爱。

    诉说着对她的爱时,他忐忑地凝望她的面庞,心中忐忑之余,亦有终能倾诉心意的激动。他心中飞快地掠过种种她可能会有的反应,想她定然会惊讶,或会恼怒,又或者?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正视他的感情并接受他呢?

    然而他只在她眸中看到了失望和恐惧,她对他这个人?感到失望,她对他的爱深感恐惧。他看不到其他,他唯能看到这些,他见她在惊颤沉默许久后,对他说,既他并无性?命之虞,她也不需再为他担忧什么了。她竟要?就?此离开他。

    她一步步地后退,像是从不认识他萧绎一般,最后望他一眼后,便决绝地转身离开。他着急在后追赶,想请她停下、求她留下,却使她离开的步伐更?快,见落日下,她因急走脚滑,不慎摔入了后园的清池。

    第94章 第 94 章

    她失忆了, 因落水时不慎头部受伤,她失去了整整八年的记忆。残存的记忆里,她才十六岁, 萧绎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而只是唤她为“小姨”的太子,但同时,她也?不认识云峥、谢沉等, 她只认识萧绎,只有萧绎在她心中重之又重, 其他男子都无关紧要。

    可他是她的丈夫,他与她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他与她的“爱情”或是“奸情”世人皆知?,人人都知萧绎之妻为虞嬿婉, 就连她所信任的绿璃, 也?以为她与他“奸情”为真,认为他是她的丈夫。

    他曾向?她坦白?一切, 然而得到的只是她的失望和恐惧,她对他坦白?的回应,是要就此离开他。如果他再次向她坦白?,换来的也?只会是这样的回应, 她会立即决绝地离开他,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见他,甚至不仅是失望和恐惧, 还?有怨恨,怨他对她的隐瞒, 使她白?白?为他担心许多,恨他对她的算计, 使她曾成为他的妻子。

    可如若他对旧事沉默不言,失忆的她就不会离开他,且她就是他的妻子。她记不得她是如何成为他的妻子,但天下人都可以告诉她,天下人都可以为他作证。

    他自私地选择了沉默,他想这也?许是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先前无法接受他的爱,也?许是因为心中还?没有放下旧人,也?许是因为有情伤而不愿再?踏进一段新的感情。但现在失忆的她,记不得旧人也?没有情伤,她心是干净洒脱的,且她的记忆年龄只有十六岁,与他相同,他与她再?没有长达八岁的年龄阻隔。

    是十六岁的虞嬿婉遇见?了十六岁的萧绎,是十六岁的他们结为了夫妻。他越想越是疯魔,认定这是上苍给他的机会,也?认定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机会,如若连这都把握不住,他会失去她,永远地失去她。

    他任绿璃告诉她许多“记忆真相”,他极力做一个好丈夫,就像从前做的那样,希望她真的爱上他。可她虽记不得许多事,身体却仍有本能,她会去春醪亭,那地方?对她和云峥意义特殊,她会做蟹黄豆腐,这道菜对她与谢沉来说,应也?意义非凡。

    她尚是云夫人时,曾托请他探望病中的谢沉。他从那时起感觉她与谢沉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说的隐情。越是刻意避嫌,越有嫌疑,他为她往谢府探病,而后又回来告诉她时,凝看着她眸中难掩的关切忧虑,心中疑虑愈深。

    他回想她尚在谢家是谢夫人时,与他的通信。除却关心询问?之语,她也?会在信中与他闲聊般说些闲话,她曾有段时间,在信中开玩笑提说好丈夫要给妻子煲汤等,而在那之前,她从不会和他聊说到夫妻之事,他的父皇母后并非恩爱眷侣,她的父母也?不是。

    应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在谢府时,她曾有段时间,心中真的藏有男女之情,才会在与他的通信闲谈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两丝来,她与谢沉,应曾有旧情。

    虽然她曾为云峥小产过?,在与云峥的婚姻中心灰意冷,最终与云峥和离收场,但她已不记得那些叫她心灰意冷的事,她曾经深爱云峥,她有无可能再?次爱上云峥?

    又她与谢沉之间,究竟有何旧事,又是如何隐在她与谢沉心中,他半点不清楚。失忆的她,会否与谢沉旧情复燃,他对此也?甚是惶恐。

    每日里面对她时,他是温弱的萧绎,是爱她的丈夫,而暗地里,他的心始终惶恐焦躁忧虑,似暗燃着幽幽野火的荒原,无一刻可以平息心头忧躁,他越发?偏执,为了留住她,不择手段。

    他会在她做蟹黄豆腐时,有意引导她的思考方?向?,让她以为她曾为谢沉做菜是为了帮他拉拢谢家,是因为她对他的爱。他会在与云峥打?猎时,故意摔马,让她以为是云峥在报复他、云峥要使他“意外?身死”,她最在意他的安危,不会爱上伤害他的人。

    他也?会利用一些事,尝试刺激她对他的感情。秦皇后中毒事件,是他在暗中有意引导,使得他与她俱被软禁在云凉殿,似已被逼入绝境,就将要面临灭顶之灾。

    在她以为他们都会死在这里时,他再?次倾诉对她的情意,而柔善如她,在这生死关头,果然不忍再?回避他对她的感情。

    失忆的她,虽知?道他们是夫妻,虽以为世人说的都是真的,但内心一直回避“事实”,回避他对她的情意。然在绝境之中、在死亡面前,她终于正视了他对她的感情,正视了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她甚至出乎他意料地,主动亲吻了他。

    他自是趁热打?铁,在是夜她醉酒时,使她误以为她与他荒唐了一夜。如此,她更无法再?将他看做晚辈,他就是她的丈夫,与她有“肌肤之亲”。

    因查知?秦党与云峥联手,意欲利用江南行置他于死地,他决定顺水推舟,使云峥死在江南。从前他是为她而一再?容忍云峥,若云峥真敢对他有杀心,他也?不需再?对云峥手下留情。

    而若谢沉也?敢有何歹心,在江南一并料理干净就是。是刺客所为,他手不沾血,在她那里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但他万没想到,明明没有记起任何旧事的她,竟会去为云峥挡刀,会与云峥同坠江中。他想除去云峥的计划,却差点害死了她,他悔不当初,幸而她最终安然无恙地归来,若她真出了事,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然而回来的她,不知?是开始恢复记忆,还?是尽管仍在失忆,但是再?一次爱上了云峥和谢沉,她对云峥的态度、对谢沉的态度,都在悄然转变。她会私下去见?云峥,回来时连发?髻都重梳了,她也?会在夜里私会谢沉,一而再?地与她的旧人们密会。

    他心中愈发?不安焦躁,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杀意日夜蠢蠢欲动地叫嚣,要他将她的旧人们都除尽了,尽快都除尽了。他害怕来不及,他怕她不仅仅是再?一次爱上云峥和谢沉,还?正在恢复记忆,如若她记起了与云峥、谢沉相关的旧事,早晚有一天,她也?会记起他的。

    她上一次决绝地离开他,是因他长期的隐瞒。而这一次,他又隐瞒了她许多事,比上一次更为严重的事,她怎可能原谅他,也?许不仅是离开,这一回,她真的会恨他。

    但,越怕什么却越来什么,她失踪的那天夜晚,他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等他找到她与谢沉所在的客栈,望见?她正对灯垂泪时,他的心陡然就沉向?了冰渊,他知?她定然是记起了一些旧事。

    幸而,她还?没有记起他的。当他衔着万般忐忑,问?她是否愿意随他回去,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时,他心如从鬼门关绕了回来。但他也?知?这只是一时,她既已开始恢复记忆,就有可能也?会想起他的,而若她记起一切,唯有……唯有强权能留住她。

    他也?不能再?做文弱皇子,云峥暗地里正纠集势力,谢沉也?越查越深。本来时机就早已成熟,是他为博她怜惜而迟迟没有动手,而今他已不能不动手,一个文弱无能的皇子,留不住他深爱的女子。

    尽管事情应是万无一失,但他不想她沾染丝毫风险,在那一个多月里,命人秘密保护着她。诸事尘埃落定后,他却一时不敢去见?她,他思念她,却又担心与她相见?,会促进她记忆的恢复。

    然云峥与谢沉在背后的动作,使他不得不走到她的面前。他又向?她说了一番谎言,他带她回东宫,却白?日里不敢与她相守,只在夜深她已睡沉时,来到她身边,默然地凝看她的面容。

    他害怕她恢复记忆。他所做的一切,原都是想与她相守朝夕,如今却落到朝夕不敢见?的境地。他像是已身在断头台,那刀就悬在他的头顶,早晚就要落下,他硬是拖延着,能挣得一时喘息,算是一时。

    他知?早晚她会想起一切,他甚至想给谢沉和云峥赐婚,就令云峥娶萧沁,也?给谢沉赐婚名门淑女。他了解她,若云峥与谢沉都已有妻室,即使她恢复全部记忆,并放不下云峥和谢沉,也?绝不会再?向?他们踏近半步。

    但她的疑心比他的动作更快,竟写?密笺托绿璃暗中交给谢沉。虽然她还?没有记起他的欺骗隐瞒,但她已是对他疑心深重,她对他怀有深深的戒备,她对他说,夫妻亦可和离,说他已无人可加害,她若这时离开,也?不用再?担心了。

    竟与她失忆前那日他向?坦白?一切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在最是绝望时,他心中的阴暗铺天盖地地疯长,他想他已是皇帝,就不顾一切地强留下她又如何,他爱她,这世间不会再?有人比他更爱她,他会将所拥有的一切都捧送到她面前。

    激烈汹涌的情感催使他如此做,内心叫嚣着必须如此,他已无路可走。可理智上,他知?若强逼她,才是真正的绝路。若他用强权逼她真正成为他的妻子,逼她在他身边一世,他会永远失去她的心。以为是留住,却实际将她彻底推走。

    他到底用了老?法子,一边厌弃鄙夷嘲笑自己?,一边用了老?法子。皇帝也?不是坚不可摧,他设计自己?遇到所谓的刺杀,他向?她展示他仍身处险境,他需要她,她不可以放心地离开,彻底离他远去。

    然而他的最后一搏,却促使她最终记起了一切。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可笑的,她不爱他,世上人她最爱他,却也?最不爱他。

    第95章 第 95 章

    入冬时, 我在京中露葭巷租了一处小院,小?院四?四?方方,粉墙黛瓦, 庭中一株老梅,枝干曲欹,无花无叶。

    年初我想离开萧绎时,曾想带着绿璃远走?高?飞, 将萧绎、云峥、谢沉以及所有的旧事都留在这座城中,与绿璃离开京城,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在经历失忆与恢复记忆后, 我心中的第一反应,仍是离开。只是人走?了, 心真就能随之远走?, 永不受牵绊吗?

    也许我当将心事梳理清楚,而后才能真正做出决定, 而不是人匆匆远走?了,以为是当断则断、海阔天空,其实却是在逃避,余生都在逃避, 身在远方,心却永远受困在此?城中。

    我离开了皇宫,与绿璃暂别居在此?。世人当然不知?, 只以为皇帝的妻子?仍在宫中,一位尚未封后的皇后。日常会来这小?院见我的, 自是知?情的萧绎,但偶尔, 也会有?别的人,叩门来访。

    那?夜在谢家?时,我真以为此?后都见不到旧人了,当时所说的“遗言”,全是出自真心。那?时,我对云峥说,虽然与他后来婚姻失败,但曾经相识相爱的经历很美好,人生苦短,曾能欢喜相伴一时,也是缘分,我不曾后悔遇见他,但也不会再对旧事执著。

    那?时,我已将话说尽了,故当开门见来人是云峥时,我并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云峥亦沉默许久,不似之前知?我失忆或是恢复记忆时,他总有?许多的话对我说,向我诉说旧事的,要与我破镜重圆的,向我道歉忏悔的。

    而今那?许多话都像是被寒冰冻凝在了湖底,云峥眸光幽寂,在沉默无言许久后,最后只是轻声问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吃顿饭。

    我与云峥去了芙蓉楼,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地方。后来做夫妻时,多少日夜的同寝同食,都是从那?最初的源头开始。

    来到芙蓉楼时,我像从前一样,按我口味点了个锅子?,又像从前让云峥按他自己的口味来,然而云峥却像从前一样执拗,明明不能吃辣,却没有?另点清淡口味,所食与我相同。

    第一次来这儿时,云峥即使被辣呛出泪花,也硬犟着说吃辣是可以练出来的。然而并不能,尽管后来在婚姻中,云峥随我口味,有?意练习吃辣,但他天生与我口味不合,仍是吃不了太多辣,一不小?心就会呛到他自己。

    然而他很执着,至今仍是执着。冬日里,锅子?热气腾腾,刚端上桌,就如雾气茫茫弥漫在桌上,遮住我与云峥的视线,使人暂看不清桌对面人的面庞。

    汩汩冒热气的锅响中,窗外有?轻沙声响起,是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茫茫雾气的对面,云峥沙哑的声音像是隔水而来,他道:“我原是见天阴欲雪,想来……问问你?,可否……可否与我一起去望岚亭看雪,但……但我说不出口……”

    我与云峥婚姻的分界点,就是从那?次未能成?行的赏雪开始,此?后婚姻越发崩塌,再不可挽回。那?一次我与云峥没能一起去望岚亭看雪,此?后至婚姻结束,再也没有?一起去过望岚亭,一直至今。

    我无言时,听对面云峥嗓音微哽,也许是辣呛了嗓子?,他声音越发沉哑,似酸沉地坠着千斤,“我说不出口,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哑声道:”那?个孩子?……”

    我持箸的手顿住,心像是瞬停在轻沙的细雪声中。沉默片时后,我对云峥说道:“那?一年,我在法源寺给孩子?供了一盏海灯,就在我母亲的牌位旁。”

    我含着浅浅的笑意告诉云峥道:“我母亲很喜欢小?孩子?,对孩子?很是慈爱,孩子?在她身边,不会孤单的。”

    也许有?许多的愧悔的言语要讲,但都被更深重的愧悔冻凝在心底,无法言语。缥缈的白雾中,对面的云峥低着头,他手捂着半张脸,隐约似有?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在他面前的杯盏中。酒波涟漪漾起,我低眸未看,自饮了一口酒,将喉咙的酸涩压在心底。

    从芙蓉楼中离开时,云峥似当年第一次来这儿时,双眸通红。当年我还曾打趣他眼睛红得兔子?一般,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云峥红着眼看我,涩声问道:“我可以送你?回去吗?”

    我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我记得路,自己回去就好了。”

    走?几步后,我听见云峥又在后问道:“……往后,还可以再见吗?”

    很轻的一声,似与细雪融在一处,若不留神?,就会被风卷走?,无从捕捉。我侧身回头,见云峥立在纷茫的风雪中,衣肩上落着白雪。

    我没有?回答,我尚不知?我要留在何处,我要去向何方。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露葭巷,我见有?人站在门前等待,身形修长,眉眼沉静,是谢沉。

    其实,与谢沉也将话说尽了,在那?一夜,劝他莫要为难自己、往后珍重自身时。我走?近前去,谢沉似欲向我施礼,但我微一摇首,他就不动了,两条抬至身前的手臂在半空悬凝须臾后,缓缓地垂放了下去。

    我与谢沉的太多时候,都得是我先开口。我以为这一次,也要是这般时,却听谢沉先问说道:“你?近来,过得可好?”

    我迎看着谢沉注视的眸光,语气轻松道:“挺好,自自在在的,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

    谢沉似在辨别我轻松话语的真假,他默然凝看我片刻,道:“陛下他……”

    我道:“我还没和他具体谈论?将来,但不管我做出什么?决定,我想,他都不会再阻拦我的。”

    虽然不管是失忆时还是没失忆时,我对萧绎都曾深深地看走?眼过,但这时的我,竟也能大言不惭地笑对谢沉道:“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嘛。”

    谢沉见我笑容,亦微露笑意,浮在唇际的一丝笑,似清晨凝在草叶上的露珠。他再静立片时,似就要走?了,他好像只是为来问我这几句话,得到暂能令他心安的回答,就应当离去了。

    也许我当请他进院坐坐,权当待客之道,又也许不该,“遗言”都早说下,就该泾渭分明,既谢沉是很难放过他自己的人,我不该有?任何使他难放下的言行。

    我的沉默中,谢沉就要离去。离去时,谢沉走?前几步后,缓顿住步伐,身形凝伫在风雪中。许久,谢沉回头看我,他问:“你?会离开京城吗?”

    我没有?回答时,又听谢沉低道:“若是……若是你?不走?,偶尔……我可以偶尔过来喝杯茶吗?”

    我依然没有?回答。茫茫飘飞的细雪,将谢沉最终离去的步伐遮掩无痕,使小?院门前似是从未有?人来过,院中老梅的虬枝渐渐落得雪白。

    天色阴沉,我点起了一盏灯。绿璃不知?人间忧愁,在灯下一边玩着九连环,一边轻轻哼着一支歌。歌声使我心神?悠悠飘回今年初夏时,下江南的船上,绿璃当时在清凉水风吹拂下,便是扶栏轻哼着这支歌。绿璃自顾轻松自在,不知?当时船上另外四?人,相处是如何尴尬胶着。

    那?时我还没有?恢复半点记忆,也不曾坠下山崖。在我心中,萧绎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与丈夫,谢沉是与我交好的故人,而云峥是与我不共戴天的前夫。

    我当时还不知?前情种种,也不能预知?后来种种,就已觉四?人关系透着复杂。当时船上的我,为打破那?尴尬沉寂的气氛,不知?怎的,张口就建议道:“要不要打几局叶子?牌?”

    我那?时十分感激谢沉,也自以为与他相处轻松,话出口后,就先看向谢沉,客气问道:“谢相可会这个?”

    谢沉微微摇首,但唇际衔着一缕笑意,对我道:“可以现学。”

    我又看向萧绎,问他可会,见萧绎含笑对我道:“曾见人玩过这个,略懂。”

    至于云峥,就几日前还在驿站说死才原谅我的云峥,定是会冷漠拒绝我任何提议的。我硬着头皮看向云峥,想着他一冷漠拒绝,我就让绿璃上桌来打。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问云峥打不打、会不会,我方才眼神?接触到云峥,就见云峥傲然地一昂头,朗声道:“精通。”

    我:“……”我令人取了叶子?牌来,玉片镂制的,也不怕被江风卷了。清风与轻歌中,一张张牌落在桌上,我握着手里的牌,我目光逡巡在谢沉、云峥和萧绎之间,大船随波轻荡,清歌宛转,江风浩浩,白日绵长。

    虞嬿婉,那?时的你?,眼睛,在看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