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卫家女 > 第225章 老弩
    有趣的灵魂不能缺胳膊少腿,示爱的订阅不能半途而废自长安变乱,隋唐旧都被蛮族一把火烧了之后,东都洛阳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华之地,虽然不像前朝时候有那么多的胡商,也是南北杂货一应俱全,南吴糖、西蜀锦、北疆棉、东海珠……只要有银钱在手,无所不有。除了货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乐也满布于街市,热气蒸腾,酒香迎面,还有阵阵乐声掺在讨价还价的杂音中,货多热闹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绸的世家管事,穿锦的贵人摩肩擦踵,骡马蹄子与踩着破草鞋的泥脚相交错。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楼,楼下蒸笼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间尽是荤香,香气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独自来此,连个仆从也没有,有心喝碗茶静心也没人张罗。

    他出身世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人偏要在这卖蒸猪头的食肆里与他商谈,他又能如何呢?

    看了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叹了一口气,转头道:

    “店家,给我上碗热水。”

    那店家应了一声,转身要下楼却被人在手里拍了一串钱。

    “不用你家热水,劳你找个小童去林家货行给我提一坛鹅黄酒,多了的钱就先寄在柜上。”

    给钱之人又对裴道真笑着说说:

    “裴侍郎少在这等市井之地走动,怕是不知这店家卖的是蒸猪头,给客人的热水也与猪头一锅而出,浑浊不堪,难以入口。”

    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亲,仔细一看,不仅身高臂长,步履矫健,更是眉目如画,一副好样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远公一身青袍,颇有潘安宋玉之姿。”

    此时,卫蔷已经端坐案前,与裴道真相对。

    “得裴侍郎谬赞,我不靠我这容貌多引两个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说不过去了。”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围起了一层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是被称作“裴郎”的风流人物,虽然是身处卖蒸猪头的食肆,凭一笑也能让人忘俗。

    他说:“国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为官?”

    “裴侍郎经手了北疆官员入册一事,难道没有查过北疆官册?光是麟州一州之地,叶刺史以下,女官三十余,占一州在册官员六成,另有七十余女吏,占总数七成有余。”

    裴道真低着头叹了一声,道:“国公大人,实不相瞒,初看那官册,我还以为是北疆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禄,不仅擅加官职,还把一众官吏的妻子皆算了进去,若非崔世兄提点,下官实在想不到国公大人竟然真让女子掌一州政务。是下官短浅,国公之功业,下官未见过,也未想过。”

    卫蔷笑着说:“这实在不算什么功业,被蛮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这个不通政务的人手中,只想着让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饭,少流几滴血,又得先皇恩准,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论对官制的了解,远非其他世家可比,听见卫蔷自称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说:

    “财、民、建、农、教、商、工、医,有这八部管百姓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来,这八部之设不为权如何用,而为民如何活,国公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见过。”

    卫蔷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间大刀,才道:“大概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千古未有的女国公的吧。”

    恰好蒸猪头与鹅黄酒一齐到了,两人暂停言语,看着店家布菜倒酒。

    蒸猪头就是取了煮过后去骨的猪头切块上锅蒸到酥烂,端来案上肥瘦相间,溢油流香,旁边另放了一小碟,装了蒜酱。

    鹅黄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黄澄澈,犹如琥珀。

    佐猪头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饼。

    这肉块颇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见不少人弃箸举刀将肉切而食之。

    正犹豫间,他面前被人递来一把短刀。

    “裴侍郎不如用这刀切肉。”

    “那国公大人你……”

    裴道真抬头,只见卫蔷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团白线,他便接过了那刀。

    短刀出鞘,见多识广的裴侍郎心中一惊。

    这貌不惊人的短刀,内里竟然是精钢所造。

    一刀划在肥烂猪肉上,所到之处汁水横溢,肉极轻巧地就成了两片。

    裴道真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定远公,又见她手中白线坚韧,来回几下,就将肉割开,竟然连肉汤都没沾多少。

    再低头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一饮而下。

    “国公大人,您不是请我吃着蒸猪头,而是给我看这刀与线吧?”

    卫蔷咽下口中香肉,抬头笑着说:“那裴侍郎可满意眼中所见?我今日便是想告诉裴侍郎,北疆虽然贫寒,也有钢刀,可护裴家姑娘安稳,也有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无忧,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话入正题,裴道真微微低头,压着心中酸涩道:“国公大人,我家阿盈刚过十二岁,在家时也不过做些绣花扑蝶之事,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这般小女儿如何能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让她做何事?”

    他对面,卫蔷又切了一块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诗书,财教医三部从整理书籍的书吏开始做起,经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长官自然不在话下。”

    手中一顿,卫蔷笑着说:“裴大人,你若是想让她女承父业,北疆除了有监察司之外,也有定远军胜邪部协同监察文武官员,兼代官吏选拔之责……”

    “不!下官并无此意。”

    裴道真抬起头,直视着定远公。

    “还请国公大人体恤下官与拙荆的思女之情,我并非不愿女儿去北疆,只是……只是,下官从未想过。”

    裴道真是个真性情之人,不然在于家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骂郑裘作红花猪,可越是真性情,面对养在膝下的小女儿要去北疆之事便越是伤心无措。

    见他这般情状,卫蔷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棉线放在了案上。

    “裴侍郎,令高祖裴度裴丞相与我家先祖同有开国之功,乃彪炳史册之名臣,翻前朝史书,也不乏裴家人光耀青史,您可知道,裴家到底有多少平安喜乐无忧到老的女儿?实不相瞒,您面前所坐之人,在十五年前也是被爹娘护在身后,一心只想做个游侠儿的无忧女儿,西京卫家二郎之名,裴家子弟也不是无人领教,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生于锦绣,长在行伍,自号卫二郎打遍西京无敌手,那又如何呢?

    才名满西京,抽得天下第一签,闲暇时不过喜欢一条浑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那又如何呢?

    不爱读书,不喜女工,嚷嚷着一辈子不嫁人要爹娘一辈子的娇娇小女儿,那,又如何呢?

    看对面定远公眉目低垂,裴道真刹那间如坠寒冰,他竟然忘了,自己眼前之人是谁。

    只见卫蔷自斟一杯酒喝下,脸上重新又有了笑。

    “裴侍郎,时事轮转,兴衰更迭,您心中爱女之情,我已明了。”

    接下来,裴道真便听到当朝一品国公对自己说:

    “十二年前我曾对三百孩子说我要护着他们长大成人,如今还剩一百七十人,七年前,我对六百个孩子说定远军便是他们的家,北疆安然,他们便安然,如今,还剩五百四十七人……裴侍郎,我今日许你一诺让说她一世安然,也不过是虚言。我只能说,我,卫蔷会像护着那些孩子一般护着裴家姑娘。”

    案前一阵静默。

    裴道真站起身,对卫蔷深深一行礼。

    “得卫家大娘此言,裴某心满意足。”

    “卫家大娘”,重听这四字,卫蔷绽出了一抹笑,不像笑的笑。

    在一旁,裴道真还在感怀她的情谊。

    也许在他的眼中,面前之人真的已经不是凶名满天下的定远公,而是当年西京城里鲜衣怒马卫二郎。

    卫蔷又举起了筷子请他落座,嘴中道:“裴侍郎也不必如此就放心了。”

    裴道真原本已有些心定,坐到一半听了此言,被惊到差点跌坐在自己脚上。

    又听卫蔷说道:“您不放心,大可以多派些族中子弟陪着裴姑娘同去北疆,若是觉得堂兄弟见面不便,姐妹也可以,已经结婚的也可以带家小,十三州之地他们可选一居之。”

    顷刻间,裴道真一腔感动散了个干净。

    “国公大人莫要与下官玩笑。”

    心事一了,他也有了闲情想起其他:“国公大人明明是据有北疆十一州之地,肥肉美酒下肚,就成了十三州?”

    “去岁定远军占了胜州丰州。”肉片蘸在蒜酱里,卫蔷淡淡道。

    裴道真又是一怔,接着,他恍然道:“前日国公说要重开商道,看来也是胸有成竹。”

    卫蔷道:“北乌护如今势弱,被蛮族接连劫掠土地,与其谈商道之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不过……圣人已知晓此事,他颇为赞同,只有一事,嘱咐我必须做到。”

    裴道真坐正身子,也拿起卫蔷给自己的短刀开始割肉:“圣人所说,必是二桃杀三士之法。”

    看来皇座上那人心中有几分盘算,朝中不是没有人看清的。

    卫蔷撕下一块胡饼,听裴道真问自己:

    “不知道国公大人将此事告知下官,是打算如何做呢?”

    “裴侍郎对通商之事如何看?”

    “朝堂不稳,外敌环伺,在此时劳民伤财,大开商路,不管成与不成,百姓受苦是真。”

    食肆内肉香阵阵,人来人往图一餐温饱,这两人所说却是关系千万人之大事。

    再饮一杯酒,裴道真道:“国公大人要真想做成此事,就不该告知朝中,您占下两州之地已近半年,朝中却无人得知,可见你那八部司与定远军掌控北疆如臂使指,先封了消息通了商道,再让世家出人出钱沾点便宜,您并非做不到。您也不是拘泥规矩之人,所以……下官猜测,这通商之事必有蹊跷,不是地点不对,便是时机不对,国公怕是想如那日宴上一般,从两京世家身上刮来钱粮。”

    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裴道真一刀划开猪头肉,道:

    “此事,裴家绝不搀和,国公也请放心,裴家也绝不会告知别家今日之事,何况,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后半句倒是透着几分道不同难与之谋的味道。

    卫蔷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文士打扮持刀吃肉的裴侍郎,笑得极为真挚。

    酒足饭饱,她说:

    “既然放心不下裴姑娘,裴世叔不如来北疆待上一段时日?”

    裴侍郎真的以为这句话是玩笑。

    没想到第二日大朝会,卫蔷先是上本启奏请重开边市通西域商道之事,直接举荐了一人主理此事。

    此人,就是他裴道真。

    诸葛亮得昭烈帝三顾茅庐。

    他裴道真呢?得定远公一请猪头!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