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加佩回家之后,他把黑鸦叫来了自己的房间。
“大人。”在这之前,黑鸦已经用冷水冲过一遍身体,此刻袒露着精壮的上半身,来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您找我?”
港口的阳光使他变黑许多,而漫长的缺水和饥饿没能彻底摧毁他的身体底子,这是最让阿加佩欣慰的。这些日子里,眼前的男人起码增重了十几公斤,他的脸颊不再凹陷,曾经的嶙峋肋骨亦覆上一层厚重结实的肌肉,不过,这也把他身上遍布的疤痕撑得更加显眼了。
他执意要以这样的方式对着阿加佩,阿加佩无法劝阻他,只好在地毯上不安地挪了挪白皙的脚趾。他尝试提起话头:“您对经商,还有辨别香料,都很有自己的一套。我猜,您有意向做点别的活计,对吗?”
黑鸦抬起头,乌黑的眼珠折射着房间内的灯光,显得深邃而专注,几乎可以叫人忘记他脸上层叠狰狞的伤疤。他回答:“是的,大人。我知道有人在议论我,这让您感到为难了吗?”
“没有。“阿加佩似乎松了口气,他观察着黑鸦的神情,温声说,“我是怕您为难。”
“大人的善心令我无地自容。”黑鸦与他目光一错,便触电般转开了眼睛,像要迫切地遮掩什么一样。黑发湿漉漉地搭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这个熟悉的角度简直吓得阿加佩的心脏挛缩,砰砰狂跳。正当他想要凑近身体,仔细一观究竟时,黑鸦将头转过来,恐怖的伤疤映入眼帘,又使他心中疑虑稍减。
不,不会是那个人……他身居高位,手握常人一辈子也够不到的权力与财富,才不会是这个半跪在他面前的,遍体鳞伤的仆从。
“大人?”黑鸦疑惑地唤道,“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阿加佩叹了口气,惊魂未定地朝他微笑:“不,我好着呢,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今天我去找了神父,他告诉我,你可能是从摩鹿加……出来的人。”他对黑鸦说话,语气带着安抚,烛火摇曳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一整片剔透的蓝海,其上泛起粼粼温暖的波光,“天高路远,我不觉得那里的人能追到这儿来,也不担心别人谈论,我只担心您心里会不好受。被通缉的滋味提心吊胆,这我是知道的。”
黑鸦定定凝望着他,他一直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中也揉进了某种柔软又炽热的东西,他突然哑声说:“大人不怕我。”
“嗯?我为什么要怕您?”阿加佩觉得意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这时候,睡在床边上的莉莉也醒了,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他走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朝男人露出明朗的笑容,“你看,莉莉也不害怕。是不是,小百合花?”
莉莉睁开漆黑莹润的眼睛,朝自己年轻的爸爸咯咯直笑。
“对了,”阿加佩转过头,“您手里拿着什么?”
“啊,”黑鸦这才想起来,他轻轻摊开手掌,露出几颗圆润的种子,“您很喜欢园艺,对不对?这儿是丁香的种子,如果您愿意,我想教您怎么种它。”
“丁香?”阿加佩惊讶地张开嘴巴。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时代,香料完全可以充当与黄金地位齐平的交换货币,要是有谁愿意将种植香料的秘诀倾囊相授,无异于在说“我来教你怎么点石成金”。
他因此吓了一大跳:“您是怎么弄到的?”
望着他和莉莉,黑鸦的神情专注,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渴望,祈求被认可的渴望。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轻浅至极的笑意,连带着唇边的伤疤也弯折起来,正当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回答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大人。”黑鸦盯着阿加佩衬衣上那两块小小的湿痕,喉结不住上下滑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闻见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他便全身发热,眼神也着魔一样地凝固在上面,再难挪动分毫。
阿加佩一愣:“怎么……?”
他一低头,立即触电般地将女儿举高,想要遮住这两块洇开的尴尬湿痕,阿加佩的脸颊涨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见他结结巴巴的窘态,黑鸦勉强自己移开眼睛,左腿稍一用力,从地上站起来,哑声说:“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来历和过去,能留在这里,留在您身边,对我来说,已经像是挥霍掉了上辈子积累下来的好运。很晚了,您带着小姐好好休息吧,丁香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他低着头退出房间,轻轻将房门带上:“晚安,大人,晚安,小姐。”
这天晚上过后,阿加佩面对黑鸦,总有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开口,只得加倍在胸口缠紧绷带,甚至不惜拉下一张脸,恳求赫蒂去暗中打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这该死的胸病治好。
但是,对于一个热爱园艺的人来说,能够偷偷冲破摩鹿加的垄断与封锁,亲手培植起一棵珍稀的丁香树,做到同一时代中还没有人能做到的壮举——这一行动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强,也就不言而喻了。
带着一点报复得逞的兴奋,阿加佩没犹豫多长时间,就答应了黑鸦的提议。他们在花园的一角开辟了一处隐秘的空间,掩藏在郁郁葱葱的花木间,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阿加佩就用这个地方来种植丁香,他下定决心,非要把斯科特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可。
“丁香要用肉质坚硬的种子,种下去的时候,泥土的厚度不要超过一个指节,”黑鸦蹲在地上,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他,“它们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壤,但人工浇的水也不要太多,超过一定的量,成年丁香的香气就会大大减少。”
他教得认真,阿加佩学得也认真,一丝不苟地在花畦间做着笔记。
“大概二十天之后,健康的种子就会出苗,九十天以后,它就会长出三到四片叶子。”黑鸦低声说,他的手指沾满泥土,声音和缓且温柔,“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丁香苗折损率最高的时候,因为我们得把它们移栽到准备好的苗圃里。这个过程当中,十株幼苗只能活四株。”
阿加佩感慨:“这么困难……”
“已经很不错了,”黑鸦微笑起来,面上的伤疤扭曲地折进嘴角,“没有这些关键诀窍,哪怕是最资深的老花农,想破头也不知道丁香是怎么种的。”
他们一同做了防止家鼠和睡鼠啃咬的铁丝网,搭建了小小的遮阳篷,方便随时调整阳光照射的角度。当然,在照料丁香的同时,黑鸦的经营也渐渐有了收获。
那些小乞丐、摊贩的孩子,以及水手们一夜情留下来的,被当地人称之为“海上遗孤“的流浪儿们,也很熟悉这个会给自己糖吃的高大壮汉了。他们蹦蹦跳跳,在大街小巷、船与船之间穿梭,为他带去源源不断的消息,或真或假的流言。这些流浪儿并不信任衣着光鲜的老爷,却十分亲近这个被过往扭曲至此的男人,在流浪儿眼里,黑鸦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同类,和他们一样堕落,可悲。
他们是辛勤结网的小蜘蛛,将情报织成一张大网,而网中央坐落的,就是这只目光锐利,沉默如山的黑乌鸦。
这天,黑鸦披着日落的霞光回到小楼,他比以往回来的都要早。阿加佩正在楼上替教士抄信,赫蒂在厨房忙碌,楼下只有莉莉,她看见黑鸦回来,于是高兴地笑了起来,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角。
黑鸦的目光比晚霞还要温柔,他也笑了,但还是把脸转到一边,害怕自己过于丑陋恐怖的样貌会吓到孩子。
莉莉根本就不怕他,她咯咯直笑,还以为眼前的叔叔是在跟她玩什么游戏。他往哪边转头,她就扒到哪边去看他,反正非要和他的眼神对上不可。到最后,黑鸦也被这固执的小人搞得无奈了,他蹲下身体,犹豫了半天,才把莉莉抱进怀里。
“胆大的小百合花,你也不害怕我,是不是?”他柔声问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小银币,将它们如泉水般流泄进莉莉的小手中,“看,好看吗?”
这时候,听见动静的阿加佩也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这一幕,他讶然地问:“您从哪里得来的这些?”
黑鸦抬起头,一看是他,急忙小心地将莉莉放在地上,同时拿出一小牛皮囊的钱币,双手奉给阿加佩。
“大人,这是我赚来的钱,只是定金。”
阿加佩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明白这鼓鼓的钱袋来之不易,也不愿怀疑黑鸦的品行,他往后退了退,不肯收下。
“您既没有出海航行,也没有经商买卖,您是怎么做到的?”
黑鸦脸上期盼的笑容微微僵滞,他仍然举着钱袋,低落地问:“大人,您也觉得这钱来路不正吗?”
“天主啊,不!”阿加佩急忙张开双手,“难道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难道凭借一个人的美丑、高低与贵贱,我就能断定他全部的言行吗?相信我,朋友,我比您更清楚,一位英俊的绅士也可能是披着人皮的魔鬼,人的高尚全然不能与外貌挂钩。”
听见他这样说,黑鸦不禁高兴地微笑了起来。他回答道:“那么,回答您的问题,大人。出海确实是最为暴利的活计,但计算成本,知晓天时,如何在大风浪中平稳行驶到目的地……这些完全依靠经验的事项,是许多人为之苦恼,并愿意花大价钱解决的。”
“您做了某位船长的航海顾问吗?”阿加佩好奇地问道。
“不是某一位,而是价高者得,大人。”黑鸦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其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星渴望被夸奖的炫耀之意,“除此之外,辨别珍稀货物的真伪,目的地的治安官又有何喜好禁忌,当地的税收变化是多少,在什么时机抛售,抛售到哪里,能将利润最大化回收……”
阿加佩大为惊讶,听他继续往下说道:“上了岸之后,你的竞争对手都有谁,他们分别又有什么优势,什么劣势——这些都是和货物本身一样重要的东西,大人。”
阿加佩望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笨拙,像一条嘴唇开开合合的鱼,“您恢复记忆了?”
黑鸦恳切地摇头:“没有,大人。我的头还是很疼,但这些事就像铭刻在我骨头里一样清晰。”
看阿加佩还愣着,他又将钱袋往前推了推,“收下吧,大人,我说过,要赚钱回报您的。”
阿加佩回过神来,断然推拒了它。
“不,我不能要。”他说,“听我说,这是您的钱,您得自己留着。”
黑鸦怔住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心头骤然涌上巨大的失落,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面庞发白,连带着嘴唇都是白的,衬得满脸伤疤更加刺目狰狞。他苦涩地发问:“为什么,大人?”
您为什么不肯要我的钱?
“因为您比我更需要它。“阿加佩说,“您身世成迷,又没了记忆,世上没有一个亲人能在这时候帮助您。金钱多么重要,您完全应该留下它,等以后找回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不。“然而,他还没说完,黑鸦就浑身发抖,打断了他的话,“不,大人。”
他固执地将钱币塞进主人的掌心,咬着牙说:“我不需要记忆也能活下去,但如果您不要我,我宁愿叫人打死、折磨死,然后在海里头永远沉着,沉到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说完这句话,然后就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