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周末过后学生如期返校上学, 可四班最后一排空了个位置。
一连三天,简寻都没露面,有班干部跟老师打听八卦, 传回来消息说是简寻因家事请假, 李天铭特批。
司遥出入教室,偶尔瞥见那空荡荡的位置,会想起那天简寻神色匆匆离开琴房时的模样。
他拎起书袋,动作迅速到没有任何犹豫。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来得及跟司遥道别,礼物和没吃完的蛋糕留在桌上,屋里弥留一丝冷清。
他周一没来学校,她犹豫了大半天, 发去一条微信关心,石沉大海。
朋友圈快要被她翻烂了, 对面没有丝毫的动静。
夜晚的帮扶自然取消, 眼镜男跟张承宜转战其他位置, 周慕臣倒甘之如饴地坐到了她身边, 信誓旦旦拍胸脯,让她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司遥刚从大神门下出师, 自然没有周慕臣以为的那样殷切。
到了周四,司遥早读踏进教室,熟悉的位置依然空无一人, 桌面堆积了这几天下发的各科真题试卷和课后练习。
她小步经过,装作偶然撞见的模样,热心地替简寻收拾好, 逐一拍照,再利用自习课整理了这一周的学习重点, 分门别类列成了文档,跟随那些试卷一起送到了对话框那头。
简寻依然没有动静,甚至连句感谢也不曾来过。
直到这天晚修,司遥被语文老师喊去办公室议定优秀范文,李天铭和前桌老师的对话窸窸窣窣扑进她耳朵里。
“简寻他爸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化学老师问。
“下午特地给他打了电话,看样子家庭比较复杂,说是明天下葬……眼看周五了,我就叫他不着急赶回来,趁周末两天抓紧时间复习,有什么不懂下周私下来办公室问。”
“可怜呐,家里也没个靠得住的亲戚帮衬,让他节哀吧。”
司遥瞪大了眼,一时失神。
原来那天傍晚,简寻在琴房接通的电话,是有人在宣告他父亲的死讯?
她的掌心不知何时微微沁出薄薄的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所幸语文老师没留她太久,等到她迈着机械般的步子踏出办公室,屋外冷风不着意地扑上脸颊,她陡然惊醒。
她下意识掏出了手机,拐到走廊的尽头,胳膊抵着冰凉的围栏,迫不及待想要传递那份盛烈的关心。
【简寻,你还好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
她犹豫了片刻,选了个温馨的拥抱发过去。
消息送出,渺无音信,往上是一长串的重点总结和习题图片,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消息,又或者,他忙到根本没办法分心。
那毕竟是他的父亲,至亲离世,而他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离所谓的独当一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可司遥好奇,化学老师为什么那样说呢?
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那他的妈妈又去了哪里?难不成真跟周慕臣所讲的八卦那般,他妈妈抛弃家庭离开了他?
她怀揣着这份不解,独自在长廊吹了会儿冷风,握着寂静无声的手机伴随上课铃回了教室-
南禺一直很偏僻,虽然近几年政府着力开发,修了高铁站,规划商业区,通地铁直抵CBD,还有不少名校央企进驻,可除了毗邻扬城市区的那一带稍显繁华,在蛛网的后沿是多不可数的落后地带。
南禺是扬城的郊区,简寻出生的小镇又在南禺的郊区,靠近某座水库,依山傍水,偶有城里人会驱车到此自驾游玩。
而简寻家中萦绕的流言却并不似昳丽的风景。
在无人知晓他过去的扬城二中,同学老师惊叹他的聪明,无论亲疏,大多人都保持着克制的友善,鲜少散布恶意。
而在南禺,他却是个几度接近休学,辗转被历任班主任力保在校就读的那个奇怪的贫困生。
简寻约莫记得,在他父亲简烨伟还没出事前,家里的条件还算过得去。
简烨伟以前在工程队出工,因他为人老实,又听话肯干不在报酬上斤斤计较,包工头有活儿总会喊上他。
母亲冯婉萍虽然不工作,可也学着照顾孩子老公,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有盼头。
到后来,冯婉萍结识了从市里回流小镇的某个老相识,通过那人天花乱坠的吹嘘,间接接触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也开始艳羡那光鲜生活。
她开始学着烫头打扮,时不时外出逛街,紧跟着,逐渐跟一帮不入流的女人相邀开台打麻将,牌瘾犯起来可以几天不见人影。
她时常熬个通宵,顶着青乌的眼圈回家倒头就睡,妆发凌乱不管不顾,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况兼顾家庭。
冯婉萍心大到任由半大孩子独自在家,彼时简寻才刚念幼儿班,放学回来守着空无一人的小家,磕磕巴巴地说饿,最后在家哭得累倒过去,再被饿醒,继续哇哇大哭,可没人听见孩子的哀愁。
简烨伟收工时间不定,本想着劳累一天回家能吃顿热饭热菜,可偶尔只见儿子有气无力地睡在沙发上,心底冒起火气,一脚把孩子踢醒让他去街口买快餐。
久而久之,夫妻两人开始无休止地争吵。
或许是受了牌搭子挑唆,冯婉萍自认凭她的姿色,当初一时冲动嫁给无父无母的简烨伟吃了大亏。
她恨自己猪油蒙了心,见他人模人样,性格老实还有份养家的手艺,稀里糊涂嫁给他,婚后同年就生下了简寻,什么逍遥日子都没有过。
她后悔了,痛恨年轻时被婚姻欺骗,她现在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为什么要在家当老妈子?
就这样吵了几年不消停,日子凑合过,直到有一次吵得太凶,简烨伟把脸憋得通红,难得说了句狠话让她滚。
冯婉萍哪受过这老实人的气,当即提了行李踏出家门,从此再没回来。
年幼的简寻瑟缩在墙角,不明白原本尚算温馨的三口之家,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冯婉萍走后,简烨伟开始酗酒,喝得醉意熏天囫囵睡几个小时就去上工,在工地屡屡出错,自然被工头踢来喝去,多年来从各方积攒的窝囊怨气无处发泄,最后由瘦不伶仃的简寻承受来自失败者的滔天怒意。
简寻生得像冯婉萍,小小年纪眉目清俊,已展露出了出挑的颜色。简烨伟越看他越嫌弃,动起手来拳打脚踢,有时候抄家伙,打断了无数把衣架,简寻再痛也不吭声,否则会更加激怒简烨伟。
无能的失败者在孩子身上尝到了掌权的滋味,从此变本加厉。
简烨伟怨他留不住冯婉萍,骂他大概是野种,诅咒他怎么不去死,摔碎了啤酒瓶,举着极其锋利的锋刃,贴近简寻的脖子,威胁说明天就去给他办退学,扔到工地任他自生自灭,早早出社会别再当家里的拖油瓶。
简寻恶狠狠地紧咬牙关,大气不敢出。
再逐渐,男孩蜕变成一米八几的个头,身体发育,骨骼舒展开来,肌肉逐渐装填进羸弱的身躯,他的气势已能压过因长期抽烟酗酒而愈加虚弱的男人。
直到有一次,他忍无可忍,扬手扣住了简烨伟的拳头,拧着他无力的手腕,将这位“父亲”推得撞倒餐桌。
叮呤当啷好一阵动静,饭菜酒肉洒了一地,少年神色桀骜冷厉,狠狠盯着这不称职的监护人,往地上虚唾了一口。
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呆愣愣地看着简寻,之后,他没再挨过打。
简寻升上初三那年,冯婉萍奇迹般地重新回到小镇。
她打扮得异常时髦,像那个年代香港画报里走出来的摩登女郎。烫了卷发,扑粉描眉,嘴上红艳艳抹着靓丽的口红。
她说在外面漂泊多年,无依无靠,才知道踏踏实实的日子可遇不可求。
没人知晓她这些年的去向,有好事者传八卦,说她一直给某个香港老板当情妇,后来老板出事,她卷了些钱跑路,躲回家乡避风头。
简烨伟不计较,改头换面般重新开始收拾自己,骨子里的残暴像一夜间抹去。他掏出积蓄,把破旧房屋重新装修一回,他亲自动工,冯婉萍贤惠地作陪,终于扮演起一对恩爱夫妻。
后来,冯婉萍找了份酒楼收银的工作,她生得漂亮又在外见过世面,嘴巴甜脑子灵泛,很快受到老板倚重,成了镇上有名的冯经理。
一家人的生活似乎终于平静,更向着美好趋近。
可简寻知道,他们之间永远有一道极深的裂痕。
长期缺失的母爱,畸形而暴戾的父权,他对这个家早已失望透顶。
浮冰下隐藏着裂痕,没人管,没法预警,大家假装相安无事,简寻知道迟早有一天万劫不复。
意外来得突然,毫无征兆。
简寻那天放学,路过冯婉萍工作的酒楼,眼看到收工时间,他一念之差,拐进酒楼大堂踏上旋转楼梯,最后僵足伫立在倒数几级阶梯。
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搂着冯婉萍,两人在空旷的饭厅卿卿我我。
男人动作下流粗鄙,冯婉萍欲拒还迎,嘴里喃着:“衰佬,大白天你要死啊?晚上我跟那短命鬼说加班不回去,我们去吃西餐,然后上酒店,啊……”
“等不了,我现在就想搞你。”男人浮浪地笑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究竟几时跟四眼鸡离婚?反正他的钱都在你手上,直接飞了他跟我走啦!”
冯婉萍被他捏得咯咯笑,“他这次大工程啊,收到尾数不迟——哎呀,要死啊!”
简寻转身就走,面无表情地步下阶梯,一步步,先是沉甸甸像灌了铅,可越往下,豁开的大门照进残存的阳光,被扑了满脸的亮堂,他的心底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晚冯婉萍的确没回家吃饭,简烨伟去街头斩了半只烧鹅,买了例牌生滚菜心,拎着半打啤酒回家跟简寻凑合一顿。
简寻沉默吃完,没对简烨伟说半个字,收了碗筷进屋写作业。
深夜,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恍然听见门锁轻响,冯婉萍的高跟鞋发出突兀的动静,再就是洗手间门关上的声音,水声哗啦啦地在催眠,简寻翻身继续睡去。
隔日周末,冯婉萍轮班在家休息,简烨伟大早上出工,爬下床时隐约觉得头皮发僵。
昨晚他在沙发边喝酒边看球赛,不知觉睡了过去,深夜被冷风吹醒,头重脚轻去了洗澡,头发也没吹倒床就睡。
他不以为意,以为是起太猛人有点发木,照常去工地。
冯婉萍睡到大中午起床,素面朝天地在厨房煮面,这是她跟简寻的午饭。
打蛋的间隙,大门被重重拍响,冯婉萍关小火应声开门,外面来了个熟面孔的工友,慌里慌张地往里瞧。
简寻稍蹙眉,很快复归平静,垂眸继续书写。在工友焦急的话语里,翻书的手不由自主地停顿。
简烨伟在工地摔落,高位截瘫,成了废人。
从医院出来的那刻,冯婉萍跟简寻对视了一眼,她见他眸色锐冷,沉静如霜,淡然得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她像忽而被针扎了一般,忙别过视线,摆出家长的架子。
“你好好上学,不要担心,家里事妈妈会处理。”
简寻不发一语,兜着裤袋迎风往回走。
简烨伟的事故很快有裁定,没签合同不是长工,责任在个人,包工头赔付两万仁至义尽,先前约定完工的那部分尾款自然杳无音讯。
医院烧钱如流水,简烨伟很快办了出院,被转回家中护理。
冯婉萍推说工作忙不开,花钱找来白班保姆看护,因为太辛苦,留不住人,最后变成钟点工,每天过来两趟倒垃圾看上几眼,锁门离开,晚上煮一顿饭,主要给简寻填饱肚子。
冯婉萍时常不见人影,彻夜不归是常事。
钟点工也挑活,见家里只有一个半大小子,也不是出粮的金主,自然敷衍了事。经常打发猫狗似得端一碗白水煮面,连鸡蛋也不愿意加。偶尔倒买点云吞拌酱油,不过她总会留下一起吃,云吞对半分,也不管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是否吃饱。
初三最后这半年,简寻饥一顿饱一顿,懒得计较。饿了自己翻冰箱垫肚子,实在饿得胃痛,买包华丰掰碎干嚼。
中考过后的某天,冯婉萍打扮得光鲜靓丽,难得早早回家给简寻做饭。
自从意外发生,冯婉萍迅速跟简烨伟分房睡,说是她睡不好影响第二天上班。身材颀长的男人被塞在原本的杂物间,随意架了张小床,无论冬夏开窗不开门,以免异味扩散到家里。
这日她难得煲了鸡汤,殷切地把鸡腿夹到简寻碗里,两人都默契地忽略了杂物间发出的动静。
她跟他商量:“别念高中了,三年后还要高考,考上了起码又要四年打底,屁用没有。你总不可能还要念研究生吧?我可没钱——找个中专学技术,你不是读书厉害?读师范也好,毕业以后当老师稳定有编制,吃公家饭不用愁。”
简寻拨开了冯婉萍送来讨好的鸡腿,看着面前三道菜,慢吞吞地夹了块鸡翅,咬进嘴里半夹生,吐了出来。
他目光森冷地掠过冯婉萍的脸:“我已经申请了助学金,不用你操心。你把他这次工程的前期款给我,还有包工头赔偿的两万块,你可以走,有多远走多远。”
冯婉萍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简寻,还没决定从哪句话开始教训这毛头小子。
简寻又冷冷开口:“你跟那个男人什么关系我不管,你从简烨伟手里拿了多少钱我也不过问,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份。”
“我还是未成年,你是我的监护人,你如果卷钱跑了,我会去法院起诉,我念不成书,也不会让你好过。不过,我不需要你负责,我只要钱。”
冯婉萍瞠目结舌,细细打量着简寻,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目变得这样陌生,青涩的面容英俊而傲慢,透着无所谓的冷,语气无波无澜,寥寥几句安排好一切,毫不留情将她驱逐。
他似乎早已独立于这个家庭之外-
冯婉萍在那年夏天跟人走了。
简寻不过问,拿了他从冯婉萍牙缝里敲出来的可怜积蓄,换了个钟点工,罗列清楚工作要求,每天凭验工领钱。
冯婉萍没读过书,在外咋咋呼呼招摇撞骗,其实纸老虎一只,被简寻几句话唬住,听他提到法院,做贼心虚气势立刻软了半截,自然言听计从。虽然最后交出来的钱数有猫腻,但简寻没追究,她松了口气。
高中开学,简寻不住校,每晚回家,独自在桌前吃饭,耳畔里不时传来男人沉缓的呜咽、呻.吟,他如若不闻,每晚写完作业按时睡觉。
再到他转学来二中,钟点工被迫变成了白班工,佣金猛涨,他为钱发愁,看着银行卡如流水锐减的余额,感觉被生活勒得喘不上气,成人世界的疲惫陡然乍现。
直到有一天,他和简烨伟其中一个放过对方,总有一个人得以喘息。
简烨伟会死是迟早的事,除了简寻这唯一的亲生子,他无人无脉无亲无故,丧礼并不难办,难的是冯婉萍和她带回来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
回来的目的很简单,冯婉萍已把为数不多的积蓄挥霍一空,想趁着简烨伟的死再敲一笔,榨干这位不中用的亡夫最后的隐藏价值。
比如房产,比如他名下的村民股份,简烨伟生前她觊觎不来,但那始终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他们至今没有离婚,所以从法律上,她和简寻有同样的资格继承这笔遗产。
简寻冷眼打量着坐在客厅的不速之客。
冯婉萍甚至化了秾艳的彩妆,穿着身花花绿绿的长裙,以这样的形式来南禺为简烨伟吊丧。
她身边那个中年混混名叫陈耀辉,无业,以前给人在歌厅看场子,脾气火爆头脑简单,因打架斗殴被关了一段时间,出来东搞西荡,没有专门营生。
冯婉萍拿杯子给彼此倒水,俨然当家女主人的模样,“阿寻,你也高三了,成绩好就该把精力放在学业上。村里的事情又复杂又繁琐,你去村委写份声明,把你爸的后事托管给我处理,你安心读书,一切都有妈……”
她那句称呼还没说完,简寻一个冷眼掠来,逼得她把后半句话咽回了嗓子。
少年已成长得高大挺拔,一张格外出挑的脸,眉目英俊眼神冷厉,细瞧着有她的神韵。可他的气势却足以压倒她虚伪的淡定,这件事,她从来不占理。
又是这套唬小孩的说辞,她当年骗不到简寻,三年后就更不可能。
简寻没有废话,转身进了早已清理干净的储物室,在床头小柜里翻出一张律师楼公证过的声明。
他轻飘飘掷到冯婉萍面前,淡定地坐下。
冯婉萍反复扫量着简短的遗嘱,上面白纸黑字清楚明了地声明,简烨伟名下所有村社股份,全都由独子简寻继承。
她怒不可遏地扔开遗嘱,声音高亢尖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爸没行动能力,怎么可能出这份遗嘱?”
那张纸片刻间被陈耀辉撕个粉碎。
简寻气定神闲地瞥着从头顶飘扬落下的纸屑,唇缝里挤出一声冷嗤:“这是复印件,原件存在银行保险柜,还有一份在律师楼,有本事你都去撕。”
“小兔崽子,你吓唬谁呢?”陈耀辉开口嚣张跋扈,猛拍桌面,“砰”得巨响,以为能震慑住未出社会的高中生。
谁知简寻手起落下,桌上由陈耀辉带来的啤酒瓶豁然间碎成两段,屋里发出爆响,倒喝住了楼道里听热闹的路人。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连扒门的姿势都松了几分。
屋里剑拔弩张。
简寻淡定地举着断裂的瓶身,尖锐朝着半臂之遥的冯婉萍,语气疏冷:“吓唬你,怎么了?”
他冰冷的目光从陈耀辉脸上滚过,最后又钉在冯婉萍惊愕的脸上。
他语气不屑:“我被简烨伟拿着酒瓶划脖子那年,你在哪逍遥快活?你知道恐惧两个字怎么写么?”他转眸觑了眼陈耀辉,“你又知道么?”
他的嗓音里不带一丝情绪,明明应是在控诉母亲的不作为,无论是恨还是怨都好,冯婉萍并没有听出波澜。
简寻冷冰冰地把话说出来,就像在谈论一件数学题,按思路定公式,轻描淡写,难题迎刃而解。
冯婉萍目光一滞,不敢深想简烨伟曾如何对待他。
她从来只顾得上自己,哪来心思管这妨碍她花天酒地的小拖油瓶?
她并不了解简寻,却浅尝过他过于狡猾的手段,就如她当年暗恨被小兔崽子耍了那般,她从来没法在儿子这边讨到便宜。
到最后,这件事只得不了了之。
村里见简寻无亲无脉,安排了街道的工作人员帮忙料理丧事,定日子,联系殡仪馆,丧葬一条龙。
简寻处理完南禺的琐事,冯婉萍和陈耀辉不知何时已灰溜溜地离去,而他在殡仪馆外面接到了李天铭的电话。
这通短暂的通话结束后,他遥望着远方昏昏沉沉的晚霞,总算有心情打开微信。
他离校这几日,所有消息都是司遥发来的。
一开始问他怎么请假了,以为他身体不舒服。
到后来不再追问,发了许多习题和试卷的照片,还列出每科的内容重点,条理很清晰,用来自习绰绰有余。
再到周四那晚,她措辞严谨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简寻便知晓,司遥应当从老师那里窥探到他离校的缘由。
他那股隐秘的自卑从心底蔓延,如藤蔓覆盖了所有亮光。
殡仪馆的人问他要不要守夜,简寻冷冷地扫了眼渐暗的来路,一言不发地踏上回家的路。
他登上回小镇的巴士,这条线路无甚乘客,他靠窗坐好,塞着耳机,反复循环的是那天偷录的雨滴前奏曲。
这段旋律能莫名安抚他焦躁茫然的情绪,巴士摇摇晃晃,搅弄他的心湖,阴森的场馆被路灯抛在身后。
他跟简烨伟的父子情分在很多年前就断干净了,这么多年他再没开口喊一声爸,他是犟骨头,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死咬着嘴巴不肯服软。
至于冯婉萍,他对她更没有感情,她把他生下来,也无数次控诉后悔把他生下来。
他是绊脚石,拖油瓶,阻拦她的美好未来,是被欺骗的恶果。
一段错误的婚姻滋养出冷血的生物,简寻心中麻木,不知家为何物,更不知如何爱人,因他从来没有汲取过本应投诸的爱意。
唯有这短暂的钢琴声,明明是寒冬雨夜,却从音符里渗出暖意,变成融春暖雨,淅淅沥沥淌在脸上,像温柔的轻抚。
他知晓,他跟司遥完全是两种人,从小生活在世界的两个极端,品尝着这世上的极恶和极善,交错着驶向不同的人生。
而在命运猛扑向某个未知地点的岔路口,他与她相逢,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点交集便如永恒停驻。
她对他好奇,他不敢让她窥见真实。
简寻缓缓阖上眼。
难过,也得过-
周一,司遥如往常同张承宜踏进教室,下意识抬眸,便见着那张疏淡冷峻的脸。
简寻望着前门的方向,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她几乎是在刹那间绽出微笑,步子快了一些,走到位置放下书袋和水杯,已顾不得所谓矜持克制,越过周慕臣的笑脸,径直朝简寻走去。
她站在桌前,见他正在整理上周的真题试卷,又抬眸,朱唇稍启,猛然意识到她似乎不该在教室提起他隐秘的家事。
最后只化作一抹淡笑,“上周的试卷就是这些,你有什么不明白就来问我。”
司遥离他近了,这才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瘦了些,五官轮廓尤似刀锋般冷锐,鼻梁显得更加高挺。
司遥心想,他上周肯定不好过。
简寻淡淡开口,嗓音低沉:“谢谢,你发给我的资料够清楚了。”
听见他声音如常,司遥悬着的那颗心总算缓缓飘落。
她抿唇笑,低声说:“你看着脸色不太好,还是多休息,离下次月考还有段时间,不用那么拼。”
简寻没搭话,眼如点漆,视线回落到那一叠空白试卷上。
眼看上课铃响,司遥也不打算再多说,转身回到座位,率先接受张承宜意味深长的审视。
她凑近司遥,咬耳朵:“你有没有一种如芒在背的窘迫?”
司遥秀眉轻皱,不解地看向张承宜。
她声音极低:“你进门直奔转学生,周慕臣的脸黑得像锅底。”
司遥一怔,悄咪咪转头朝周慕臣望,他不耐地翻着课本,周边早读声不绝于耳,他光翻书嘴里却没动静。
她觑着他,周慕臣察觉前方投来的目光,略带幽怨地抬眸,眼神古怪。
司遥从小循规蹈矩,对于异性间的火花磁场向来迟钝。她一直认为,她跟周慕臣的感情,就如同她与张承宜、吴迪那般纯粹单一。
朋友间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从来也不会当真。
她以为周慕臣的反常,只是出于友谊受到挑衅的危机感,而她从没认为自己专属于某个人又或某个圈子,自然没打算解释。
她不主动解释,周慕臣没让她轻飘飘放下。
下午大课间自由活动,有不少同学习惯在三楼平台踢毽子活动筋骨。
四五层的围栏旁聚拢了不少人头,大家过眼瘾当放松,看着围成大圈的同学不断跳起落下,笑意盈盈。
周慕臣把司遥堵在长廊一角,楼梯间的防火门常闭,这里形成了个半包围的圈子,很适合私聊。
司遥的胳膊撑起,拖着下巴,百无聊赖,也偶尔被某些同学滑稽的动作逗笑。
周慕臣见她姿态放松,瞟了瞟左右,四下无人,防火门依然闭合着。
他佯作满不在意道:“阿遥,高三时间紧张,你别学人玩早恋。”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可语不惊人死不休。
司遥眸子一瞪,诧异地看向周慕臣,再没心思关注那边的热闹。
“你胡说什么呢?”她轻蹙眉。
周慕臣有些不悦,“你跟那转学生走得太近了,班里有不少传闻,都私下问我你们两个是不是有情况。”
他这话说得似真似假,司遥无从辨认,更不可能质问他传闻的源头是谁。
“帮扶小组是李老师定的,我跟他只是互相帮助。而且,大家都是同学,正常来往有什么近啊远的分别?”她不想在异性面前袒露半分少女心事,轻描淡写把疑点归于客观事实。
周慕臣张了张嘴,手指颇有焦虑地搓了搓泛着青痕的下巴,又不甘心地追问:“你们周末还凑在一起答疑,我们其他小组可没这样。”
司遥抿了抿唇,不太喜欢这一刻的质问,稍稍别过脸,嗓音也冷淡了些许:“我连续几次考试数学都有明显进步,但是他的英语没什么起色。出于感激,我也想尽快帮他提高英语成绩,仅此而已。”
她顿了顿,似乎想要尽快结束这令人心慌的话题,故意说反话:“我对他能有什么?才认识不到半年而已,就是普通同学。”
周慕臣被她说服,心底霎时一松,整个人的姿态都缓和不少。
“我只是略尽班长的义务,而且退一万步来说,我当然也会担心你。”他眉目舒展,望着新起一轮的毽子游戏。
“阿遥,他跟我们就不是一类人……其他不提,人家大神走竞赛路线的,我听李sir说,学校打算给他报名北京的数学竞赛冬令营,基本提前批预定了。”
司遥抿抿唇,假装情绪没有起伏:“那是他厉害啊,我们比不了。”
周慕臣笑道:“那你也不用这么丧气,我爸托人联系了理科几门课的大牛,说好寒假来我家补习。他们都是附中退休教师,之前一直都参与出题,吴迪到时候也来,还能差了你么?”
司遥见他主动抛转话题,虽没触动,但仍然顺口问了几句,两人边说边往教室回。
角落复落平静,其他人也掐着时间陆续回班,长廊一时陷入静默。
隔了许久,防火门的把手轻转,门被从里头拉开,一双洗得发旧的帆布鞋移步而出。
简寻遥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缓缓摘下耳机,眼眸半敛,视线落在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播放器收录的钢琴曲目反复循环。
他捏紧了五指,关节发白,脑海里不知为何骤闪过冯婉萍怨愤的脸,想起她第一次离开南禺,“砰”一声摔门而去,临走前恶狠狠地控诉简烨伟的自作多情,她从来就没在意过这个家,当初只是看中他老实肯赚钱才答应结婚,该死的儿子也只是累赘是没人要的垃圾。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年幼无措的他缩在角落孤零零一个人。
彷如此刻。
第15章
十二月过后, 期末月接踵而至。
整个高三年级都如同一张拉满弦的弓,铆足了劲,想要验收这半年的劳动成果。
帮扶小组是教研组临时想出来的点子, 历经几次月考, 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由此保留。
司遥和简寻的关系停留在每晚短暂的同桌交往,司遥内敛,简寻克制,私底下能聊起来的话题却越来越多。
简寻之后再没有去琴房,周末帮扶戛然而止。
彼此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可司遥满足现状。
期末考定在最后一周的周四、周五,仍旧按照高考规模进行, 过完周末,周一下午返校领成绩单, 各班安排人员大扫除, 随后是短暂寒假。
简寻踏进门的时候, 教室里稀稀拉拉没坐满人。
有部分同学已忙不迭投入了寒假补习, 领成绩单这样的小事便托朋友代劳。还有人赶着难得的假期,跟家里人挤出时间去旅游放松心情, 比如司遥和周慕臣。
两家人见孩子期末月憋得太紧,早已在日常聚餐时商量好,考过期末带他们去趟泰国找个海岛玩几天。
到了领成绩单的周一, 司遥早在热带岛屿喝腻了冰震椰青和冬阴功汤。
简寻瞥了眼空荡荡的后排,司遥的水杯和一个可爱的锁扣摆件还挂在书架上,可位置空空如也。
他稍敛眸, 稍稍回忆,没从司遥的朋友圈发现蛛丝马迹。
期末考后那天周五, 她只在朋友圈发了张餐厅照片。不知道跟哪些人在聚餐,但画面里都是昂贵而精致的食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而司遥的重点却是:“化压力为食欲,高三上圆满结束!”
那条朋友圈收获了无数赞评,可见她人缘极好。
他默默坐在位置上,兀自陷入沉思。
学生逐一前去办公室听李天铭分析,再回来教室喊下一个人的名字。
简寻没等多久,张承宜的帮扶搭档叶家豪捏着成绩单走进门,张望几眼,声音不高不低:“简寻,到你了。”
叶家豪露出善意的笑,习惯性扶了扶眼镜,跟他错身而过。
办公室里开着暖气,烘得各位老师的脸红扑扑。
李天铭照例泡了杯茶,见得意门生进来,乐呵呵喊他上前。
先是简单说了几句,又夸他英语进步明显,分差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年级第一的地位自然无可撼动。
李天铭这回叫简寻谈话,主要还是商量寒假前去北京一事。
学校的竞赛名额已初步拟定,每位同学领一份申请表,回家找监护人签字递交资料。而鉴于简寻家庭特殊,他可以委托班主任和年级长共同签名确认,由学校作保前去北京参加冬令营。
现在比较复杂的是生活费,李天铭向来爱才,想过自掏腰包,可被学校拦下,说免得日后有纠纷隐患,最好还是以集团奖学金的名义资助。
但这样一来,对其他同去参加竞赛的同学并不公平。
当然,这些学生未必需要这笔钱,集团也并非无法额外提供这笔援助,只是事情要落地执行总比想象复杂。
李天铭问简寻的想法,年级组商量的对策是公开募捐,如此是自发自愿行为,可能存在的纠纷隐患最小。
简寻脸色稍白,剑眉只轻轻蹙了蹙,很快止息,整个人恢复了原本的冷淡。
李天铭劝:“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其实这很正常,现在的境况不代表一生。要说真的,我想以募捐的名义,自己出钱算了,还搞得那么复杂……”
他笑得很和蔼,神态里有旁的学生从来没见过的慈爱。
简寻下颌绷紧,缓慢地垂下眼,黑色帆布鞋倏地落进眼帘。
他眼眸一刺,舌尖在齿间施力,最后挤出一句话:“李老师,我不打算去冬令营,申请表不用签名了。”
李天铭错愕,嘴边的笑不及收拢,不可置信地望着简寻:“你说什么?这可是几乎保送的机会,多少水平不错的学生想要去冬令营都被刷了。”
简寻无所谓地耸耸肩,“老师,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寒假我不打算去北京,所以也不必麻烦大家募捐,谢谢领导的好意。”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望着李天铭,“而且,我不靠竞赛升学也能考京大。”
李天铭有些意外,他反复确认,还让简寻回去再考虑清楚。离截止申请还有几天时间,不要脑袋一热做决定。
他隐约猜到募捐的形式刺激了简寻,他为人师,自然也懂这个年纪的孩子盛烈的自尊心。
简寻没再解释,拿了漂亮的成绩单走回班里。
今天不上课,大扫除由自愿抽签决定,同学们姿态闲适,前后聚在一块儿说闲话,聊补习,聊寒假,聊过年,吱吱喳喳,好不开心。
有一些拿到成绩单的同学已打电话跟家人分享成果,想来考出了满意的名次,甚至开始畅想几个月后的志愿。
简寻捏着那张单薄的纸,心底弥留一声冷笑,他从来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无论于外人看来多高不可攀,凭借着傲人的成绩和出挑的模样,被捧得犹如云巅之上,可他心知肚明,他只是一个被人唾弃,卑微的拖油瓶。
如今简烨伟一死,那所谓的牵挂霎时崩断,风筝的这头遥遥看不清,他凌空升起,飘飘摆摆,无处可栖身。
他慢慢走回座位,见叶家豪拿了张试卷坐在一旁,那里本是司遥每晚写题的位置。
他稍蹙眉,走上前没动,居高临下望着叶家豪。
眼镜男嘿嘿笑:“大神,数学最后那题我连思路都没有,能问问你么?”
在学习话题上,简寻一向不拒绝同学的求助。
表面上看,他对全班一视同仁,所以,司遥跟他私底下的来往外人无迹可寻,大家都以为彼此关系对等,其实暗流汹涌。
这种隐秘的,独属于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偶尔会令他失神。或许像南禺那些辍学的混混钟爱的尼古丁,把烟猛然咽进喉腔,挤压到胸膛,闷出一丝异样的疼,再任由烟雾消散,人类在茫然间迷恋那奇妙的化学反应。
他拿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下思路和公式,毫无保留地剖析他轻而易举取得的功绩。
叶家豪听得认真,时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啧啧不休。
末了,简寻搁笔,兀自整理稍显冗杂的桌面。
叶家豪独自复盘了一遍,总算有了新领悟,他将试卷和稿纸折好,又说了几声感谢,换来简寻一句不客气。
平心而论,简寻礼貌大方,慷慨耐心,实在不讨人厌,甚至因这张好皮囊和寡言少语的性格,轻易吸引同学投来好感。
而论到跟异性的来往,除了每晚跟司遥做同桌,分摊到其他女同学身上的机会很平均。
可是送给他的情书一直没断过,大课间和体育课前来偷看的女生也不少。微信的好友申请没停歇,只是除了四班能名字对上脸的同学,他没加过任何陌生人。
就好比刚刚,有位文科班女生站在后门盯了他许久,没换来简寻回头看一眼,最后依依不舍被同伴喊走。
叶家豪不免好奇,学习搁一旁,开始八卦:“大神,这么多美女,你……”
他话没说完,简寻撩了眼皮觑他:“叫我名字就好。”
叶家豪从善如流地猛点头,继续说:“你就没一个动心的?现在高三不能分心我懂,但你可以先接触嘛,三个月后高考完不就自由了?”
简寻:“没兴趣。”
叶家豪笑嘻嘻:“是没兴趣,还是已经有目标了?”
简寻连眼神也懒得给他,徐徐将寒假作业收好,不经意转眸,瞥见张承宜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教室。
她迟到了很久,今天没穿校服,一身针织长裙,披了件厚厚的外套御寒,脸上有明显的妆容,马尾披散,俨然有了女大学生的气质。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的试卷,自己的整理好,又替司遥收纳,显然打算一并带走。
简寻长睫微闪,猜想司遥今天不会露面。
他的目光停留得太久,叶家豪注意到张承宜的动静,下意识八卦:“周慕臣和司遥去了香港,我看到他朋友圈了,定位的餐厅人均五位数,吃黄金啊……”
简寻的视线刹那间回落到他脸上。
“我跟他们也有六年同学情分了,周慕臣那种成绩好家里又有钱的命,生下来就有大世界,这辈子也不用跟我们内卷。”
“羡慕不来啊,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只能靠自我奋斗过上稍微好一点的生活,学人家吃黄金当不了日常,但以后努努力,也能去那种地方开眼界。”
叶家豪轻叹,又见张承宜已收拾好了所有作业,统统塞进那个奢侈品敞口袋里,再度匆匆离去。
“我们只有努力读书一条出路,特别是你啊大神……”他顿了顿,忙改口,“简寻,按你的能力,日后一定心想事成!”
简寻难得开口,他目光熠亮,语气笃定而带了丝傲慢:“我喜欢这个词,心想事成。”
叶家豪讶然地望着他,一时失言,刹那间竟从他眸色里读到了几分陌生的野心,还有隐匿的欲.望。
高三上半程在春节前一周结束,扬城今年又是暖冬。
两天后,司遥的朋友圈总算有了动静。
【今晚开始收心!】
附图是九张精选的度假照,其中有几张他拍,她穿着清凉的小背心,极具异域风情的亮色长裙,长发编成一股麻花辫蓄在胸前,捧着椰子对镜头笑,俨然浸泡在爱意里无忧无虑的公主。
其中并没有周慕臣的身影,简寻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久到面前的那碗青菜鸡蛋面热气消散-
司遥回到家,洗去一身假期的余韵,这才发了朋友圈。
她这次出行来得突然,家长们私下做的决定,或许周慕臣从中参与,可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周五晚两家聚餐,她还没彻底从期末考的高压下缓过神来,忽然被周慕臣塞了张机票,明天去香港,晚上的航班,落地签直飞泰国。
她问都来不及问,回家马不停蹄收拾行李,这回度假只有两家妈妈随行,走得悠闲又自在,司遥倒真放松了不少。
周一领成绩,她委托张承宜代劳,顺便一起拿寒假作业。
她想过要不要找简寻聊天,可总觉得没有恰当的理由,尤其,他也没有主动找过她。
在他从南禺回来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奇妙。
表面上看仍是一对一的帮扶小组,一双克制而友好的同学。
而他们私底下的闲聊愈加频繁,偶尔也开始记得帮对方打热水。司遥平时投喂的小零食没有中断,简寻照例会收下,偶尔向她表达喜好,更多是无所谓好坏的态度,他不挑食。
他们聊肖邦,聊电影,聊文学,聊科技,有些话题司遥不懂,却听得聚精会神,感叹天文和科技的深奥。
甚至发展到夜里会聊电话,偶尔有过一两次,起因是司遥遇着难题,简寻三言两语说不清,一个电话拨来,两人居然聊了大半夜,最后都以司遥困得无意识睡去告终。
有过两次短暂升温,司遥对简寻的心态变得有些别扭,她说不清道不明,更不敢对外流露半分。
她有时会看着他发呆,最后被冷不防敲脑门,回过神来,听他冷冰冰地叫她的名字,也没有其他责备。
有时见哪个漂亮小学妹大胆上重点班要微信,或许遇着他心情好,会亲自出门说上几句,最后小学妹俏脸晕红地离开,也不知有没有加好友,司遥没立场过问,心底滑过一丝酸涩。
两人都克制着保持礼貌的距离,可司遥知晓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总有一日,这艘船会被风浪吞噬。
少女的心思弯弯绕绕,憋着在社交媒体失踪几日,好似故意赌气,看谁先低头。
最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在幽静的湖面轻轻投入石子,企图在激荡的涟漪寻找蛛丝马迹。
朋友圈很快收获了无数赞评,张承宜在打趣。
【我们的周大公子居然不配露脸,可怜~】
吴迪配合发了个心碎的表情,周慕臣在四人群组不依不饶,倒似真介意那般要求重发。
司遥敷衍了几句,看着安安静静的置顶对话框,有些负气地叹了声。
不过,有时候勇气来得很突然。
年级群组弹出了新消息,冬令营名单正式公布。
她想起简寻将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好似总算有了合适的话题,她慢悠悠地点开文档,本打算截图说声恭喜。
谁知她囫囵扫了一眼,下意识“咦”了声,以为屏幕滑动太快她没看清。
再仔细核对了好几遍,她才最终确认,简寻的名字并不在文档之中。
司遥再管不得什么儿女情长,察觉到事情不太顺利,直接退出微信。
嘟嘟——两声提示音,简寻沉缓的声线从听筒扩散。
“司遥,怎么了?”
她有些急:“他们把你的名字给漏了,你快跟李老师说!”
简寻默了几秒,终于拿起了筷子,忽然有了饥饿的知觉。
他慢条斯理地卷起面条,细嚼慢咽,低声说:“是我不打算去冬令营,这件事我跟老师确认过。”
司遥怔然,捏着手机不知该从何问起。
到最后,只能小声说:“那你假期有什么打算?”
她听出来他似乎在吞咽,下意识看了眼时间,不免又暗怨他生物钟不健康。
简寻说:“你还愿意帮我补习么?”
他瞥了眼似乎已没有多少提升空间的英语试卷,眸色沉静深邃。
司遥肯定的答案脱口而出,面对简寻,她好像很少有拒绝的想法。
何况,他们彼此帮助合情合理,不是么?
她这样自我劝慰。
班里不少人得知简寻退出了竞赛,纷纷猜测原因,也有人脑回路清奇,想法跟简寻不谋而合,说什么大神就是大神,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能第一个稳稳冲线。
周慕臣消息比任何人都灵通,彼时,他不屑地在群组分享关于简寻的贫穷,更贬低他不可一世的傲气。
司遥之前本就隐有猜测,直到从周慕臣口中确认此事,不由心情复杂。
假期结束回归正轨,司遥忙得不可开交。
上午练琴,下午到周慕臣家参加额外补习,晚上约好跟简寻在琴房碰面。
一整天下来连轴转,几乎没有消停放松的时刻,这才两天循环就已累得她叫苦不迭。
简寻按密码进琴房,见司遥叩在钢琴上闭目养神,他蹙眉垂眸,独自走到休息室看书,任她继续休息。
司遥不久后醒来,怨他为什么不喊醒她,哈欠连天地拿了纸笔到书桌前跟他做作业。
简寻瞥了眼那张自印的试卷,知晓这是周慕臣请来的大牛编写的模拟卷。他没说话,继续写题。
“好难啊……”司遥双手捧着脑袋,本就因疲惫无法集中注意力,看着满眼的公式像在打架。
“前年高考倒数第三大题跟你这题是同一个原理,公式通用。期末前我跟你讲过,不记得了?”他只瞟了一眼,语气平淡。
司遥杏眼微瞪,不免有些心虚,“老师讲题进度太快,我没跟上。”
她吐了吐舌头,忙轻拍着脸颊打起精神,努力睁大眼,认真投入到试题中。
简寻搁下笔,将她手底的试卷往面前拉,“哪里不太清楚?我跟你讲。”
他坐近了稍稍,两个人挨得很紧,司遥眨眨眼,瞳孔微微扩展,伴随着那阵清淡的薄荷香,她呼吸绵长滞缓,心底却分外愉悦,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这晚简寻照例送她回家。
两人轻车熟路去了地铁站,琴房跟学校挨得近,仍是同站出发。
临近过年,扬城变得空旷而安静,这座几十年来包容万千的大都市,是许多外来打工者的不二之选。街道行人渺渺,连路面行车也随着游子归家的渴望急速锐减。
司遥没开口说要打车,密闭的空间,还有司机这样一个陌生人,再亲密都有距离。
而地铁不同,两个学生仔挨在一起,没人会在意他们在说什么,也没人会在意他们在做什么。
空荡荡的车厢,每个人都拥有私密而独立的空间,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互不打扰。
简寻的便服款式不多,连日都穿着简单的深色卫衣,搭配休闲舒适的运动裤,于学生来说,这样的装扮百搭而实用。
司遥倒有认真打扮,穿小裙子,又或剪裁妥帖的牛仔裤,平日束起的马尾披散在背,温柔袅娜,少女美好的身材勾勒出青春年少时最独特的美。
在地铁上,他们分享同一对耳机。
有时连着司遥的钢琴大师曲目,有时连着简寻的科技电台,彼此听得津津有味,不断碰撞交融,好奇地探索着对方的世界,企图有朝一日成为对方领地的永久居民。
转线后两站到了目的地。
简寻拎着书袋徐步往前,司遥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拢住。
他把她送到小区大门外,气派而宽敞的围栏装点一新,大拱门张灯结彩,早有了浓郁的广府年味。
保安披着制服大衣,对每一位进出小区的业主微笑说声新年好。
司遥冲他弯眸笑,“你快回家吧,今天好冷!”
简寻点头,又在转身的间隙迎来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
“简寻同学,新年好。”田悦的脑袋探出车窗,笑意盈盈地冲着两人打招呼。
“妈妈。”“阿姨新年好。”
“要上楼喝杯水么?放假了还这么认真学习,给司遥带了个好头。”
“谢谢阿姨,我先回去了。”简寻礼貌地婉拒,随后又跟司遥作别,背着书袋步入冷风。
司遥坐上车,小声嘟囔:“妈妈你就不能换个说辞?每次都问人家要不要上楼喝水……”
“我看你不也挺想他来家里做客?”田悦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惹来司遥一阵倒呼。
车子驶入地库,田悦又说:“每天上午练琴,下午还要上课,晚上又麻烦人家给你答疑,你能忙得过来?”
停车熄火,田悦揽着女儿进电梯,“我让你爸去跟老周说个情,反正都是同学,让简寻也一起上课,晚上你还有时间能放松,没必要把自己逼这么紧。”
司遥意外地望着老妈,忽而觉着这倒也是个好办法,就怕周慕臣有异议……自从上回在微信群因简寻家事的问题闹了些不愉快,他俩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现在田悦说要做个人情喊上简寻一起补□□归有些古怪。
她没发表意见,只说看看周家那边是否方便,进了房间洗澡。
这件事她也没提前跟简寻透露,一来怕希望落空,二来怕简寻拒绝。
只不过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顺利。
司嘉年隔天打了通电话给周父,对方家大业大,又是世交好友开口,自然轻松答应。
司遥忐忑地问简寻的想法,没料到他轻飘飘地说了句好,颇为直接地询问补习地址,把她惊得半晌没说话。
最后,司遥跟他约定每天在小区门口碰面,两人打车去周慕臣家。
两地离得并不远,司遥家在临江大道边上,往前面一点就到周慕臣家所在区域。而那座岛上并没有通地铁,那里居住着这座城市最顶尖的财富收割者。
简寻跟随司遥站在恢弘气派的别墅外,眼眸稍敛,那扇漆黑的闸门扑进他眼瞳里,吞没了那一点隐约的刺痛。
闸门驱动朝两侧延展,宽敞的前院停了两辆车,都是班级男生传阅的汽车杂志里足令人叹服的车标。
右侧是门闸紧闭的地库入口,底下停放着周父收藏的一众名车,非必要鲜少露相。
周慕臣兜着拖鞋,穿了一身光鲜的名牌,站在门廊朝司遥露出笑脸,最后视线落在简寻身上,笑意渐淡,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进门。
学习区设在地下一层,安静隔音,乘电梯往下,入眼是硕大的三围沙发,满墙的红酒,大理石茶几上搁了几根雪茄,玻璃杯中残留化开的冰。
周慕臣扫了眼,也不知在跟谁解释:“我爸跟顾总谈了些事情,两人刚走,好像打高尔夫去了。”
司遥默默点头,并没应声。
长廊那边是扇半阖的隔音门,周慕臣领着他们拐进书房。
电脑投影,讲台桌椅,一应俱全,俨然是个微缩版的教室。
吴迪被爸妈临时抓去走亲戚,今天缺堂。下午是数学和物理辅导,物理老师先上课,留好作业,还给每个人十五分钟的答疑时间。
他们休整了十分钟,有个帮佣阿姨模样的女人给他们端来水果和饮料。
周慕臣拎起硕大的车厘子咬了口,问司遥:“我点奶茶,你照旧?”
他今天对她的态度格外热络,不再像前两天,憋着股气那般总是欲言又止。
司遥正在埋头演算,模糊地应了一声,又转头问简寻:“你要喝什么?”
简寻倚在靠背,缓缓摇头:“不用,我喝水。”
“那我也不要了。”司遥回正视线,继续解题。
周慕臣沉着脸,嘬了下舌头,只觉得没劲透了。
数学老师提前进门,如同李天铭一样,他对简寻的天赋感到意外,随后很快便估摸出他的能力,不由也生起了爱才之心。
他得知简寻没参加竞赛,智者寡言,并不点破困局。既有缘做一场师徒,他也会倾囊相授,更何况他在南方名声不俗,资质水平绝不比冬令营的指导老师逊色。
每天的辅导从一点开始,四点结束,主要侧重物理和数学。
他们结束今日的课程,送别了数学老师,正好逢上周母回家。
司机从后备箱拎出大包小包购物战利品,一水儿黄澄澄的纸盒,脚步匆匆地跟帮佣一起拎进储藏间。
周母保养得看不出年纪,对司遥十分热情,刚打算招呼大家到客厅坐一会儿。
简寻冷淡地拒绝:“谢谢阿姨,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
气氛骤然一僵,周母笑:“同学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她对这位忽然出现的陌生面孔并不了解,也无甚兴趣。她的言谈举止克制而有礼貌,可这只是教养使然,简寻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位贵妇人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与司遥妈妈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不用了。”他已站起身,将面前的热茶一饮而尽,搁了杯子朝众人稍顿首,转身朝外走。
司遥一怔,下意识跟着他站了起来。
“阿姨,我也先回去了,老师今天安排了好多作业,我怕时间不够。明天见!”她朝长辈笑了笑,拎着书袋追上简寻的脚步。
“阿遥,我让司机送你们。”周母在后好意。
司遥正在弯腰穿鞋,转头笑着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跟简寻一起坐车也方便,阿姨拜拜!”
周母没勉强,轻笑她今天有些毛躁,拢了拢优雅的盘发,转身上楼清点今日购物的战利品。
周慕臣负气地靠在沙发里,举着屏幕静黑的手机出神,眉心深深皱紧。
两人穿过院子,站在路边等车。
简寻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早有猜测:“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司遥略带心虚地压低声音:“你跟周慕臣数学都比我好,老师总是不自觉地忽略我……他虽然会问大家听懂了没有,可是你跟周慕臣都不说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自顾自继续讲,其实我有好多没听懂。”
她哭丧着一张脸,俏靥微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作了个鬼脸。
简寻听见她软绵绵的语调,连埋怨也毫无脾气,一时失笑:“那你想怎么样?”
司遥水盈盈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俏皮地歪过脑袋觑他一眼,低声问:“你可不可以给我补个课?”
简寻唇边隐笑,静黑的眸子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可以,走吧。”
司遥忽而抬手拽了他一把,他垂眸,她细白的手指霎时松脱,有些小心地收回胳膊,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眸光潋滟袅娜。
“艺术中心放年假,琴房进不去了。”她抿了抿唇,嗓音绵软,“去你家可以么?”
简寻脸色一滞。
午后微风吹拂而过,震得树梢上无精打采的叶子簌簌发抖,今日暖阳高悬,冬日气候令人舒适而倦怠,犹如这座一年中难得进入休眠的城市,懒洋洋地打盹,忽然被小猫挠了挠手背,刺刺麻麻,像悸动的音符。
他眼如点漆,沉默良久,嗓音略显得干乏:“我转学过来,住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高档小区。”
司遥缓慢地眨眨眼,“噢我忘了,你跟亲戚一起住……那是不是不太方便?”
她本想说,如果他不介意,不如就去她家,反正离得也近。之前简寻跟妈妈打过几次照面,她提前说一声,家长有个心理准备也不会大惊小怪。
简寻打断她:“我没有亲戚,自己租房子住,在荔港那边。”
他对司遥毫无保留地剖白,目光熠亮,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他皙白的脸上,竟抿出了一丝冬日的冷意。
司遥张了张嘴,脑子忽然短路了一般:“那,那就是方便?”
简寻唇缝里挤出一声短促的低笑。
第16章
司遥时常跟司嘉年到荔港觅食。
老区好味的老字号多, 不讲环境排场,但口味一流,大多都是街坊生意, 自然也不可能讲究服务和售后, 能保证的只有好吃二字。
也有不少连锁品牌从荔港出走,开遍扬城各区中心商圈,不过老饕总说,真正懂吃的人从不去分店。
司遥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荔港的深刻印象便是扬城烟火气。
她好奇地跟随简寻坐公交,换地铁,最后在远离城市中心,几乎接壤邻市的站点出站。
这里的街景陈旧而古朴, 扬尘喧嚣,路边一排排七零八落的电瓶车, 还有不少摩托佬在站外拉客, 操着本地方言, 时不时改换不标准的普通话。
司遥眼眸轻转, 双手捏着书包背带,紧跟着简寻的步伐。
他们绕过出站口那条走道, 很快拐进了某个村落的牌坊。司遥从来没有来过城中村,这些现代与过去碰撞下的历史遗留,在扬城许多区域野蛮生长, 容纳了千万人的淘金梦,滋养了无数普通家庭的日常。
街道自然算不上干净整洁,但并不肮脏而垃圾满地, 路边的摊点几乎都已拉闸关门,在此居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口, 他们提前回家过年,城中村随着冬日到临进入沉睡,直到元宵过后才彻底复苏。
简寻已很久没再留意那些散不去的油烟白雾。
他领着司遥走进小巷,难得,今天阳光烈烈,照亮了往日的阴霾。
两人停在楼下,正巧碰见房东抄数,乜眼瞥了瞥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司遥,她表情古怪,阴阳怪气地打招呼:“来玩啊?”
她谨慎地点了点头,又牵起一丝微笑。
房东的笑容更诡异了些,一时间判断不准司遥的身份。
简寻拿出钥匙,推门让司遥先进去。
两人沿着楼梯走到五楼,楼栋里静悄悄地,好似只留下简寻一人。
他开锁,司遥慢吞吞地走进去,没留意脚下,直接被床脚绊了一跤,猛地扑进了被子里。
门砰一声关紧,简寻忙捞起她,司遥的发丝坠乱,脚踝吃痛,眸底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好痛,我没看清,嘶——”她哎哟着,弯腰揉了揉被撞击的脚踝,迎上简寻略显复杂的表情,又难以自抑地噗嗤笑出声。
简寻无奈低叹,将椅子挪到一旁,顺手把两人的书包搁在桌上。
司遥只得坐在床边,悄眼打量着紧凑的单间。
屋子空间有限,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床褥干净整齐,床尾有个简陋的衣柜,半边门坏了,露出里头悬挂的校服,还有寥寥几件堆叠整齐的日常衣物。
一套桌椅,一张床,正对着装着防盗网的窗户,转左是更为狭窄的洗手间。
屋里没有丝毫异味,隐约飘出洗手间弥留的薄荷香,她总算确认了从简寻身上闻到那股清淡气味的源头。
最后,她的视线回落到简寻脸上。
他面色无波无澜,眸底深邃如井,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司遥,好似想从她脸上寻得些端倪,以此证明她跟周慕臣不过是同类人。
可司遥眼眸弯弯如皎月,扬腮轻笑:“你好厉害,把这里收拾得好干净!”
她拍了拍并不算松软的床铺,“不过你晚上睡觉会冷么?我看这里没有暖气,你的被子也不是很厚。”
简寻怔了怔,一时晃神,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干净的眼眸,天真里带了些暗愉,盛烈的好奇呼之欲出,可在司遥所有的情绪里,没有一丝跟负面相关。
她坦然,沉静,圆润的杏眼滴溜溜地扫量,似乎对于他的私人领地格外有兴趣。
他垂眸,缓慢地挪动椅子,心底陡然闷出一丝苦涩干乏的笑意。
“坐过来,不是没听懂么?”他叩了叩桌面,打断司遥的探索。
她有些难为情地吐了吐舌头,忙站起身,坐在那张斑驳木椅里。简寻靠床坐,也足够跟她齐平,狭窄的空间不容多少转圜余地,他徐声讲,她安静地书写。
时间缓缓淌过,一张卷子写完,窗外暮暮沉沉,斜阳洒落满窗金晖。
司遥的电话响了。
“妈妈,我跟简寻在做题。”她开口交代了去向,毫不避讳地提及他。
简寻笔尖一顿,长睫在脸上投落一道阴影,埋头继续写。
司遥继续说:“晚上我可以自己吃饭,不用担心。”
“钱够的,吃过饭我就回家。”
她草草收了线,顺便瞄了眼时间,差十分钟六点,说早不早说晚不晚。
“简寻,我们晚上吃什么呀?”她下意识转眸看他,丝毫没认为,他们现在应该分头行事,今天到此结束。
简寻长睫微闪,喉头稍稍滚动,舔过稍显干涩的嘴唇,低声道:“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司遥提到吃的就来劲,她推桌站起,笑盈盈地看着简寻,“我们一起去吧,看见了就知道想吃什么了。”
简寻低笑,司遥也弯了弯嘴角,默默发觉最近他脸上的表情生动丰富了许多。
两人锁门下楼,司遥今天穿了条羊绒长裙,直到脚踝,一双轻薄的奶黄色AJ把那稍显成熟的余韵往回拉,素净的脸不施粉黛,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周身透露着青春气息。
她披着毛茸茸的开衫外套,整个人温柔而干净。
太阳即将落山,气温骤降,煦风稍凉,司遥刚踏出门,一股冷意沿着裙摆往里灌,激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简寻裹紧外套,默默地替她挡住风口,两人快步朝冷清的街道走。
巷子外仍有零星几间档口营业,应是不打算回家过年的摊贩,一家几口都在扬城务工,无谓携家奔波往返。
其中有间烧腊档,闲时也包些手工云吞,在外支了个大锅,卖口味单一的米粉面作主食。
司遥路过,见透明壁橱里挂着半只烧鸭,肥硕流光的鸭腿激发食欲,她咽了咽口水,扯住简寻的袖子,直直地望着里头。
他征求意见:“买半只烧鸭,再搭点云吞和面条,我们回去吃?”
司遥忙不迭地点头,对简寻笑得灿烂,俨然已迫不及待想将这鸭子拆骨入腹。
她没来得及拿出钱包,只见简寻已经掏钱买了单。
老板是个爱笑的中年人,他对简寻眼生,瞅见司遥的气韵,更好奇她的来历,只并不知晓他们仍在读书,以为遇着同样不回家过年的同村街坊,本想搭几句话。
但见他们都不是自来熟的性子,只乐呵呵地说了声新年好,往饭盒里多切了一小截叉烧,配了咸蛋对半,喊老婆装好了两人份的云吞和手工面,笑嘻嘻地送客。
司遥频频回头:“老板人真好,那叉烧看着也好好吃!快点快点,我肚子饿了,回去把云吞和面条煮好就开动!”
简寻只说:“在你眼里有不好的人么?”
司遥小声抱怨:“那我也不是好坏不分嘛……”
她撅了撅嘴,略带嗔意地乜他一眼,模样娇俏动人。
简寻撩撩唇角没说话,细长的手指勾着塑料袋,里头装着沉甸甸的食物,而他身边跟着位眉飞色舞的姑娘,她期盼着与他一同晚餐。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归宿感蔓延心头,今日夕阳绵长,余晖投在二人身上,拉扯出妖娆的两道影子,徐徐然消失在小巷里。
楼道里极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想来是房东差人搞过公共区域的卫生。
他们开门进屋,一前一后挤在窄仄的过道,简寻拿水冲洗小煮锅,按开电磁炉,架起一锅清水待沸。
司遥在旁边的水池洗生菜,两人沉默配合,并没有手忙脚乱,好似有无需言语沟通便能生活到一处去的默契。
一锅热水咕噜咕噜冒起泡泡,简寻在桌上拆烧鸭的饭盒,司遥将云吞倒进锅里,转身拿了个盘子出来。
在简寻略带不解的目光里,司遥语意带笑:“妈妈说,饭菜都要用碗碟装好,讲究仪式感,这样无论在哪里都有家的感觉。”
她的声音软糯干净,徐徐道来,语气里洋溢着上扬的愉悦。
简寻眼眸稍敛,因言出神,他稍稍转眸,瞧见司遥温柔而沉静的侧脸,唇边挂着明显的笑意,细长的手指小心地转着白瓷碟,像对待一件艺术品。
她顺手将碗筷摆好,大小形状不一,因简寻从没有想过,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会有访客到来,而他有一天,或许会跟谁建立一段亲密关系。
电磁炉发出轻响,水汽扑腾出来,一个个泡泡涨起又破碎,猛地将简寻的遐思挤破。
他快步走去,低声说:“我来,你坐下歇会儿。”
他按灭开关,搅动着早已浮起的云吞,只剩下最后一个陶瓷碗,所有云吞都挤在了一起,最后被他端上桌。
桌椅已被司遥挪开了,一侧靠近床,另一侧空出些许位置,正好摆下椅子。
两人正好面对面坐下。
司遥对待美食十分虔诚,烧鸭腿被老板斩段,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夹了一块在碗里,先喝一口清汤,咬下肥嫩的鸭腿,发出满足的叹谓。
“我爸常说要找美食就要来荔港,这么多年还是真理!”她咽下嘴里的肉,双唇莹亮泛着水光,更显得饱满而圆润。
简寻对此无甚感慨,虽同意她对美食的称赞,但倒说不上激动。
他埋头默默吃,因简烨伟的死,他经济上的压力霎时间松了许多,今日这顿也算是难得加餐,久违的饥饿感伴随食物的滋味越散越浓。
司遥喜欢分享,在餐桌上偶尔开话题,简寻总是安静地吃,一时间还不习惯暂时摆脱孤单的感觉。
他不时会作出简短的回应,过后仍认真地填饱肚子,一顿饭不知不觉吃到尾声,司遥发出满足的低叹。
她见简寻搁了筷子,眨巴着眼,主动说:“我来收拾。”
简寻挡开了她的手,已将桌上的空碗叠起,“坐着休息。”
他站起身走向洗手台,又折返回来,将剩余的烧鸭端到一旁,抽出保鲜袋封好,放进冰箱。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狭窄的洗手台前忙碌,平日在学校握笔打球的一双修长五指,此刻浸在略微刺骨的冷水中,泡沫绵密迭起,碗筷在干净的抹布下洗去污渍。
他干家务活时也专注而高效,碗筷搁在一旁沥水,他又拿了另一块干巾把桌子擦干净。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沉默而有条不紊,不知已做过多少回。
司遥望着他行来迳去的身影,心中有些不知所措,更有莫名的惆怅。
她想到他无意中对她的坦白,他没有亲人,宁愿住在偏僻的城中村,也不愿接受生活上的捐赠,所以,他不愿意参加竞赛,原因或许并不难猜。
而父亲离世,简寻对此缄口不言,更没提过他的母亲。
他过得这么轻简,这些年都是这样独来独往么?他的父亲是意外过世,还是染病多年最终无法挽救呢?
司遥暗忖着,简寻却已收拾好杂物,边擦手,边问:“你还有哪里不懂?”
她猛然回神,下意识看了眼时间,摇摇头,“我该回家了。”
她开始收拾书包。
简寻也不多话,跟她一块儿收拾好,又坚持把她送下楼。
入夜之后,村里静悄悄,没有了灯火通明的路边排挡,自留居民大多早已守在家中。
巷子里光线昏暗,简寻陪她走到大路上,又一路送出村口石坊门。
司遥脚步一顿:“不用再送啦,我自己回家就好。”
简寻低头瞥了眼时间:“我给你叫车了。”
司遥怔了怔,下意识拒绝:“这里回去车费不便宜,我坐、坐地铁就好。”
简寻没理会,远处有辆车打着双闪缓缓驶来,他漫不经心地觑着她,“你一个人坐地铁不安全。”
司机已靠边停下。
简寻轻轻掰过她的肩,送她到后排,利落地拉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
他先跟司机核对信息,回眸望向司遥,语气渐重:“有事随时打给我,到家报平安。”
这话显然有一半冲着司机,那人果真一直正襟危坐,连头也没回。
车门被关上,简寻一手插着裤兜,朝她挥手告别。
司遥不断回望着简寻远去的背影,满腔的话语不及说出口,只得怏怏地靠在座椅里,轻手滑动屏幕,略显挣扎地咬着下唇。
一路畅行无阻,半小时后司遥顺利到家。
司机打量着这处有名的富人区,落在司遥脸上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她礼貌道谢,裹着外套匆匆跑进小区大门,跟保安说了句新年好,低着头发微信。
【我到家啦!一路都没有堵车,开心~】
她盯着微信看了会儿,简寻没回复,她推门进楼,按下电梯。
司遥开门后发现爸妈在外应酬还未归家,她奔去卧室洗漱,忙完一阵子,瞥见微信里躺着一条未读消息。
【好,我刚倒了垃圾往回走。】
【那明天见噢!】
【明天见。】
【简寻~简寻~烧鸭真的太好吃了哎!】
没头没尾地,她喊了他两声,又开始犯馋虫。
简寻难得有兴致,给她回了个可达鸭白眼表情包,还是之前从她那儿偷用的。
他站在路灯之下,修长的身影被聚拢在黑暗当中,脑海里好似能清晰地听见司遥的声音,喊他的名字时尾音微微上扬,说不出的俏皮可意。
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提步往前,才走不远,手机轻轻震动。
简寻下意识低头,以为是司遥的回信。
那串陌生的号码在刺眼的屏幕亮起,他眉心一皱。
发信人不怀好意的语气,令他想起那日在南禺见到的两幅丑恶嘴脸。
【你居然转学去了二中?你哪来的钱?】
【开学我找你老师聊几句,你爸死了,别说我这当妈的不关心你】
简寻盯着这赤.裸裸的威胁,沉重而吃力地呼吸,五指紧紧地攥着,力道像是要把手机握断。
第17章
隔日, 司遥照例在楼下等简寻。
今天陡然降温,扬城的寒流来得忽然,昨日明明艳阳高照, 今天就阴沉沉一大片, 寒风从她的衣领往里灌,她忍不住打了个抖。
司遥今天穿着身短款的浅黛色毛绒上衣,牛仔裤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体曲线,她披了件白色的羊绒外套,整个人瞧着甜美又温柔。
不过两分钟的消磨,简寻的身影从路那边出现。
他穿了深色外套,里头换了身兜帽卫衣,人高腿长, 更加惹人注目。
司遥忍不住小跑着朝他去,脸上扬着清晰的笑。
今天同样在周慕臣家补习, 只不过房间里多了吴迪。
他见了简寻, 有一秒的错愕, 很快假装无事发生地跟二人打了招呼。又忍不住侧目盯着周慕臣打量, 可他面不改色地低头整理上课资料,吴迪只得作罢, 老老实实坐好。
今天周家有应酬,周慕臣也得出席,老师取消了中途答疑, 下课提早半小时。
吴迪背着篮球去了岛上的体育公园打野球,周慕臣看见司遥自觉地跟随简寻离去,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默默送别几人。
两天后就是年三十,他们年前的补习课程会在年二十九结束。
今天结束早, 司遥把简寻带去了岛上的咖啡厅继续做题。
这里平日就鲜少人来,到了年节更显寂寥,司遥点了两杯饮品,还没来得及付钱,又被简寻捷足先登。
她有些不好意思,曾跟简寻提过AA,被他冷声拒绝。
两人凑在角落里温习今天的重点,顺带将寒假作业收尾。
一个下午眨眼即过,临近傍晚,咖啡厅的人气旺了些,有不少来岛上吃饭的年轻男女在此过渡时间。
司遥盖上英语卷子,稍稍拉伸,松了口气。
“再坚持两天就过年了!”她语气里充满期待,本是漫不经心地一次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南禺呀?”
“今晚。”
司遥一怔,猛地抬头看向他:“这么快?”
她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那你不跟我们一起补习了吗?”
“回去有点事。”他低垂着眼,长睫遮掩了他的目光,他认真扫视着面前的试题,好似并不在意。
“年后呢?年后也不回来么……”
简寻缓慢地眨了眨眼,抬头看着司遥,“再说吧。”
司遥有些怅然,她握着纸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又低头看了眼时间,忙搁了杯子开始收拾东西。
“你跟我来。”她边说,边催促简寻也快些搁笔。
简寻不明所以,被她拉出了咖啡厅,两人坐上路边候客的的士,直奔司遥家。
进小区大门的时候,简寻的步子有一刹那的顿错。
可司遥在前回眸,笑靥柔美:“快点呀,简寻!”
她领着他走到楼栋大堂,他第一次踏足这样明亮而宽敞的小区,所有装潢都极有格调,公共区陈列的装饰品和天花硕大的水晶吊灯一看便价值不菲。
他沉默地随司遥走进电梯,没有意识到该或不该,好似他们彼此相知多年,他能去往她最私密的世界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梯一户的格局,电梯门打开便是气派的入户花园,简寻在这一刹有了些未明的局促。
司遥还要请他进门,简寻忽像如梦初醒:“司遥,我不进去了。”
她忙笑着道:“我爸妈不在家呢,别担心。就算在家也没关系的,他们不介意我带同学来家里玩。”
她弯腰给他找拖鞋,可简寻很坚持:“司遥,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怔了怔,慢慢站直,有些不解他的不情愿。
“就是,有东西想给你。”她声音很小,但也不想勉强简寻,忙捋了把散落的长发,又对他笑,“那你在这里坐会儿,稍等!”
简寻诧异地挑动眉峰,一时没说话,在鞋柜旁的沙发凳坐下。
他稍一扫量,入户花园整齐干净,摆了些杂物,还有一整排的鞋柜,这里比他在荔港租住的单间还要宽敞。
大门稍稍敞开,从他坐着的视角往里,能瞧见气派的客厅,整体家装是现代美式风,通透的灰白格调,与许多中年人的富贵红木品味截然不同。
他记得司遥曾提起,她父亲从事建筑设计行业,跟年轻人毫无代沟,对她也特别好。
于父爱,他从来缄口不言。
简寻落寞地回正视线,盯着脚下的米色瓷砖出神。
屋里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再就是司遥趿着拖鞋的闷响。她喘着气,双手抱着一个硕大的黄色纸袋往外走。
简寻转头看向大门,只见司遥半个身子被挡住,此刻缓下劲来,探出小小的脑袋冲他笑。
“这是什么?”他走上前,有刹那以为司遥清理了一堆学习资料,准备让他回南禺用功读书。
他垂眸,见黄色袋子的反面是个硕大的乐高logo,而袋子里装着笨重的纸箱,未拆封的乐高积木。
简寻抬眸看向她,眸子里闪过一丝难掩的意外和不解。
司遥眉眼弯弯地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不能不收噢!”她忙补充,“就当答谢你这学期对我的帮助,好不好?”
简寻才刚张开嘴,司遥怕又被他拒绝,连忙说:“你再不收,我很没面子的。一个女生被连续拒绝两次,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吧?”
简寻因言失笑,“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司遥瞪他:“生日那次……”
话音落下,两人都默契地静了静,像是触及到不该的话题,这稍令人想入非非的话题戛然而止。
司遥清了清嗓子,柔声说:“总之这是我的小心意,希望你收下。”
简寻垂眸瞥了瞥格外显眼的包装袋,沉声:“可我没准备礼物送你。”
她眨眨眼,莹亮的眸子泛着潋滟的水波,“不用,就当是你给我开小灶补习的报答。”
“我知道你喜欢航天,这是星战系列的积木,我在门店看了实物图,好漂亮啊!”
简寻挑了挑嘴角:“那你跟我一起拼?”
司遥杏眼一瞪,像是意外他的邀请,已下意识点头:“好啊!就去你那里,我们周末一起做题,放松的时候拼乐高换换脑子。”
她电光火石间做好了打算,好似已经将二人之后的课余生活捆绑在一起。
简寻没说话,略略俯身拎起纸袋,沉甸甸的,装着呼之欲出的少女心事,只是没人甘愿戳破。
她将他送下楼,又跟保安打了个照面,彼此笑着说句新年好,迎着中年人略有深意的目光,司遥有些不自在,脚步快了些。
“司遥。”简寻喊住她,“你还打算送多远?再走就到地铁站了。”
司遥俏靥生绯,更加不好意思,对他咧嘴笑起来,“那,你路上小心。”
简寻淡淡地嗯了声。
“你回去南禺要多久?”明明说好了在此分别,话匣子却没止住。
简寻极有耐心,一手拎着纸袋,一手插兜,“地铁一个小时,出站转公交一小时。”
司遥点点头,脚底下却像生了根。
简寻挑眉,唇边隐含笑意,语气却很淡:“回去吧,晚上又起风了。”
司遥只好再跟他挥挥手,转身走过不远,又回头,见简寻还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她抿了抿唇,咧嘴笑:“简寻,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此刻,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她,难得展露了一丝鲜明的笑意-
简寻把乐高放在了荔港,他没什么行李可收拾,拎了背包锁门下楼。
楼道里遇着房东,诧异他大晚上还要出去,简寻没说目的地,对她的追问用最简短的“嗯”字回应,脚步加快了些。
除了那间烧腊档,村里已没有仍在营业的店铺。
他想了想,站在橱窗外点了份最便宜的叉烧饭打包带走。
老板见他今天背了书包,许是猜到了他还在读书,语气又柔和许多。
“小同学又来买饭呢?今天吃这么点不够吧,我给你切几块鸭肉,要咸蛋还是卤蛋?”他心善,也因家中有正在念小学的一双儿女,自然有强烈的同理心。
他像是瞧出简寻捉襟见肘,忙说:“快过年了,今天加菜不收你钱!我明天就收档休息,卖不完我们也是自己家人留着吃,你读书辛苦,多吃点肉才有力气。”
简寻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老板已手起刀落,说是送几块鸭肉,实际剜了老大一条鸭腿,剁成小段,还在满当当的米饭底下塞了咸蛋卤蛋各一。
他绷了绷下颌,声音极轻:“谢谢。”
老板乐呵呵地挥手:“快回去吧,外面太冻了,大过年千万别感冒啊!”
简寻拎着那被坠得笔直的白色塑料袋,慢慢朝地铁站走去。
这趟车驶向南禺,空旷得像世界末日,整节车厢只有简寻独坐。
晃晃悠悠的地铁在明暗间穿梭,墙洞两侧已换上了充满新年氛围的广告牌,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明星穿着姹紫嫣红,对每一位乘客展露最明媚的笑颜。
在冷清的车厢里,手机提示音显得格外突兀。
裤兜里轻微的震动将简寻的思绪抽回到冰冷的现实。
他抽出手机,冯婉萍不止不休,大有要跟他鱼死网破的架势。
她的泼辣和冷血简寻早有体会,有时候他甚至在想,他骨子里深藏的某些卑劣的念头,是否承袭自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父母基因?
而低劣的基因缺陷会成为某些祸事的引子,将一个人推向万劫不复。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推回裤兜,眼见地铁即将到站。
步出站台,荒凉的街道空无一人。
马路对面有个破落的公交车站,简寻看了眼时间,还不到晚班停运,他在站牌旁沉默了一会儿,等来他回家的巴士。
深夜的汽车乘客寥寥,最前边的爱心座位有个老人家靠在窗边睡觉,最后排是个打扮艳丽的年轻女生。
她染着惹眼的棕黄发色,大卷勾在胸前,两串造型夸张的耳环坠着她的耳垂,拉出了扭曲的弧度。
五颜六色的脸难掩倦容,大冬天的晚上只穿了件紧身的包臀裙,外头是夸张的廓形皮衣,脚上的黑丝微微勾线,恨天高被踢了一半。
她见有新乘客上来,乜斜着眼无聊地打量,忽而眼神一亮。
简寻冷淡的目光从她脸上滚过,面无表情地在靠近后门的空位坐好。
汽车在黑夜中缓缓前行,越远离城市面貌,两侧衰败渐露。
身后的高跟鞋踏击地面的动静格外清晰,简寻塞了耳机靠在窗边,直到身旁有不速之客大喇喇地坐下,他眼眸稍敛,保持原来的姿势一直没动作。
来人各位大胆,兀自摘了简寻一侧耳机,嚼着口香糖也难掩满嘴的酒气。
“帅哥,这么晚去哪儿啊?要不要跟我一起找点乐子……”
她拖长尾音,双臂无比暧昧地往前挤了挤,露出引以为傲的事业线。
她凑近打量简寻,瞧他年纪和自己相仿,又背了个休闲双肩包,一时猜不透。不过,这附近有所职高,她琢磨了半天,推断简寻可能是职高学生,只是过年过节还大晚上跑学校也真稀奇。
但是她从来不太好奇客人的私事,只要钱到手,让她叫爸爸也无所谓。
简寻猛地一抽耳机线,冷眸觑她,那黄头发一怔,从他眼神里竟读到一丝恶狠狠的威胁。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嘴上不示弱:“怎么了?跟你搭个讪而已。”
她上下打量简寻,又被他冷峻傲慢的神色吓退几分。
“去殡仪馆,你要一起?”他冷眼睃视着黄头发,语气里带了丝阴冷。
黄头发当即骇然地站起身,惊恐地退后几步,嘴里不干不净:“操.你妈的,神经病!”
简寻豁然站起身,挺拔的身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眸色如井,好似结了一张密不可透的网,要将猎物绞死在手里。
不知为何,明明简寻没再动作,她却被这气势吓得不轻,忙转身奔向车头,嘴里还嚷:“神经病,神经病!”
她挨着司机坐下,再不敢招惹简寻。
下一站,车还没停稳,她急不可耐地从前门跃了下去,简寻心底发笑,卷起耳机线,直到倒数三站才在镇上的小广场下车。
他没骗人,此行目的地就是殡仪馆。丧事匆忙,诸多细节都摆在一旁没有处理干净,简烨伟的骨灰一直存在殡仪馆未取回,他不愿再请假耽搁,只能留到寒假一并解决。
他在小广场迎来最后一班前往镇郊的小巴,司机见他独自上车,问了目的地,面色一滞,多打量了几眼,最后沉默着发动汽车。
这辆车只有简寻一位乘客,他坐在最后排,望着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象,最终在司机迟疑的报站声里拎包下了车。
“靓仔,你等一下。”司机叫住他。
简寻回头,见他叹了口气,摸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办完事快点下来,我这趟车还回镇上,错过就没尾班了。”
他擦动打火机,微亮的火光蹭一声绽在夜色里,白烟袅袅,冷风毫不留情地卷走这缕薄雾。
简寻点了点头,转身上山。
殡仪馆一直有人值班,见简寻深夜到来,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疲倦的双眼,问清来意,又匆匆领他去了存放室,交办好一切手续,简寻提了个最廉价的盒子,重新坐回小巴。
司机瞟了一眼,抬脚搓了搓地上的烟头,低声道:“节哀。”
“没什么好节哀。”简寻冷淡地回了一声。
面对或许今后再无交集的陌生人,他完全不必伪装。
司机古怪地瞥了他一眼,管不了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人事,汽车摇摇摆摆,载着孤独的少年和他总算告一段落的灰霾驶向回程的路。
简寻回到家已是深夜,他手里那份菜色丰富的叉烧饭早已冷透。
他拆开塑料袋,坐在方桌前,头顶只悬着一盏幽暗的老式挂灯,灯泡线路有些问题,时不时闪烁,他懒得更换。
他摸出一次性木筷,本打算随便对付几口。
修长的手指稍稍一顿,忽而推桌站起,从厨房的柜子里取出一个老式印花瓷碟,又特地拿了副碗筷。
他重新坐回桌前,认真地将泡沫盒里的饭菜分别倒了出来,家里的煤气早已停了,他找出电磁炉,稍稍加热了一会儿,屋里很快飘满了饭菜的淡香。
他靠在灶台旁,环抱着双臂,望向方桌面对面摆放的一双椅子,有一阵极淡的美好悄然攀延,扩散,差一些要填满他无所渴求的心,他的面色逐渐柔和下来。
“砰砰砰——”
突兀的砸门声在幽静的楼道回响。
安宁如碎梦一般怦然断裂。
第18章
简寻还没提步前去开门, 楼道里已传来陈耀辉不耐烦的声音。
“小.逼崽子,再不开门我他妈踹了!”
他蹙眉,竭力抑制着胸腔里的愤怒和怨恨, 手脚霎时间发凉, 机械般拧开门把,外面骤然扑来一道蛮力,险些把门板拍到他身上。
冯婉萍领着陈耀辉趾高气昂地踏进来,门“砰”一声在后关紧。
一个多月不见,陈耀辉剃了个寸头,尤显凶神恶煞,冯婉萍没怎么变,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让人瞧不出真实年纪。
陈耀辉进门便敞着腿坐进了老旧漆木沙发里, 嘴里叼着根烟,吞云吐雾如若无人。
冯婉萍敏锐地瞥了眼亮灯的厨房, 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踩着高跟鞋往那边走, 大略瞧了眼。
她假惺惺笑道:“乖仔, 这么晚才吃饭?高三很辛苦,要多注意身体。”
她拎开餐桌前的椅子, 把皮包一搁,气定神闲地望着简寻。
老旧的电磁炉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锅盖被水蒸气挤压得噗噗响, 饭菜香愈加浓郁,可简寻此刻丝毫感觉不到饥饿。
他冷眼睨着冯婉萍,兜开凳子坐在她对面。
冯婉萍从他的眉宇间瞧见了几分简烨伟的影子, 简寻的模样与她有九成相似,而唯独那双眸子像极了她那废物亡夫。
冷峻、深邃, 眉骨斐然,有一丝欧罗巴的风韵。在亚洲,这样的眉眼的确很出挑,当年她也是相中了简烨伟这幅好皮相,所以才没嫌弃他家贫失怙决定嫁他。
现在想来,真是脑子进了水,这世道只有钱才是硬道理。
她撇了撇嘴,不再多想,开门见山道:“你手里还有多少钱,二中给了你多少奖学金?你现在还小,现金全放身边不安全,先给妈妈,我替你存着。”
她顿了顿,见简寻没吱声,继续说:“你成绩这么好,肯定要考名牌大学,大学学费可不便宜,生活费也高,现在不存将来就后悔。”
简寻冷眼看着她,“没有。”
陈耀辉忽然唾了一口,“你他妈跟谁装老大呢?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
他掷了烟头,猛地呼了口白烟,那烟熏火燎的呛辣扑向简寻,他厌恶地皱紧了眉心。
“之前跟你在酒楼偷情的那个阔佬呢?散了?”他忽而冷声反问,“你跟谁不好,找只猪头在这丢人现眼?”
简寻冷嗤着扫量冯婉萍,丝毫没有当她是长辈,又或母亲。
冯婉萍脸色大变,陈耀辉陡然间怒目而视,揪着简寻的衣领就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活腻了?当老子手里没真家伙?”
简寻脸上毫无怯意,他撩唇冷笑,不断刺激着陈耀辉:“你不知道啊?她这些年身边的男人没断过,比你有钱,比你有势,比你更有个人样。你说,你们都没工作,她哪来的钱?”
简寻说着说着竟轻声笑了起来,阴森而嘲讽,转眸瞥着早已脸色宣白的冯婉萍,不屑道:“你没钱,走老路傍大款算了,再不行就去卖啊。你现在找上我,难道,你想卖给你儿子?”
简寻嗓音阴冷,冷白英俊的脸毫无血色,犹如阿鼻地狱的厉鬼,怨恨地盯着冯婉萍。
“我嫌你脏,我恶心。”
陈耀辉瞠目结舌地瞪着简寻,手里一颤,五指霎时如泄气的皮球,力道荡失。他在这一刹像见鬼那般,紧张地吞咽着,未曾见过有哪个毛头小子会这样诋毁、侮辱自己的母亲。
锅里的水逐渐蒸发殆尽,电磁炉干烧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割裂了这一室阒静。
简寻朝厨房瞥了眼,缓步走到电磁炉旁拔了插头。电光火石间,他抄起案板上细长的水果刀,锋刃朝着冯婉萍,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我以前就警告过你,如果我读不成书,也不会让你好过,你大可以试试。”
冯婉萍忽而尖叫:“简寻,你跟你爸一样,就是个疯子!”
他步步逼近,冷觑着陈耀辉,最后视线回落到冯婉萍脸上,沉默着将他们逼逃了这间破败的小屋。
刺鼻的烟味、劣质香水味,混杂若有似无的饭菜香,最后融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灌进简寻的鼻腔,他胃里翻江倒海,那把刀脱力坠落。
简寻扑到洗手间剧烈地干呕,一双手青筋暴起,冬夜里却漫起层层叠叠的冷汗。
他颓丧地跪着,眼神骤然失焦,记忆好似抽离了当下阴暗潮湿的冬日,直飞去很久很久之前某个闷热烦躁的夏夜。
应当是他即将要上小学那年,父母已开始无休无止地争吵,他半夜上厕所,隐隐听见隔墙父母房里传来些微动静。
母亲痛苦又隐忍地低呜着,父亲则发出狂兽般的嘶吼。
他忍不住好奇,以为两人争吵不止开始动手,担心而害怕地悄悄站在半阖的卧室外朝里看,却瞧见了令那时的他无法理解的一幕。
冯婉萍的手脚被牢牢束缚在床栏,简烨伟拿了条纱巾蒙住她的头,不顾女人奋力挣扎,他的脸上露出诡异而满足的神情。
简寻从那时候开始意识到,他的家人都不正常-
简寻回南禺那晚,司遥有问过他的行踪,可他直到第二天也没回复。
她只道他回家处理急事,恐怕又跟上次那样没空看消息,也不好夺命连环追问,显得烦人。
她跟周慕臣的补习在两天后结束,年二十九那晚,两家随缘找了个由头聚餐,司遥那天下午便留在周慕臣家。
张承宜和吴迪攒局要去看电影,四人组好久没聚,司遥也难得放松,周慕臣没再见着让他心烦的简寻,态度又开始热切起来。
四人在下午约着看了部家庭轻喜剧,临近晚饭,吴迪和张承宜在商场找东西吃,周慕臣带着司遥去了附近的饭店跟长辈碰头。
这回是普通家宴,只有双方的家长,临了周父又约了位平时也常来往的生意伙伴一同聚餐,司嘉年与对方也是熟友,三家人其乐融融,席间推杯换盏聊得好不畅快。
气氛正好,长辈们喝了点酒忽然起兴说要合照,说是友谊难得长存,顺便纪念新的一年又将来到。
三家人先是拍了合影,过后,周母又拉着周慕臣和司遥独照。
两人今日正好穿了颜色相近的上衣,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站得很近,周慕臣探出胳膊绕到司遥的肩头,比出俗不可耐的剪刀手。
从画面看,他仿佛虚虚拢着她。
长辈们暗地交换眼神,照片在微信群传开。
周慕臣主动发了朋友圈,这回司遥也不扭捏,趁着高兴的劲头把跟张承宜的自拍合照也一并发了出去。
晚饭吃到尾声,张承宜又在怂恿一会儿去唱k,周慕臣已自作主张做好了安排,两家长辈有其他节目,小辈自然而然凑在一起。
司遥跟周慕臣坐上车,懒洋洋地划开朋友圈,见张承宜又在照片下揶揄:“这回我们周大公子总算有名分了耶。”
她回:“……明明大家都有合照,小姐。”
而在那条朋友圈底下,同学们有心恶作剧般统统复制粘贴带头搞事的吴迪,一个偷笑的表情再顺带@周慕臣,无中生有那般,司遥看了直叹气。
她退出朋友圈,瞥见那个置顶对话框,那条她夜里发出的关心成为她跟简寻最后的联系。
司遥稍蹙眉,捧起手机,默默想了会儿,不知道简寻在忙什么……
而手机那头,简寻搬了张凳子坐在阳台,仰望着天上皎月。
临近除夕,扬城又再回温,气温高得只需要穿一件单衣足矣。
他迎着风凝望夜幕,未息屏的手机上闪烁着鲜亮的背景。一张双人合照,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连衣着都格外合衬,仿似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
他深深地呼吸,微凉的冷风在鼻腔呼啸,灌进胸膛激发出一阵刺痛,街道满当当的新年喜气,而在他身后一灯孤悬的狭窄客厅,斑驳掉漆的茶几上搁了几张文件。
他下午被叫去村委签字,简烨伟名下的股份存疑,因太多历史遗留问题,在任的负责人也换了好几茬,所以,最后明确分到他手里的只有三股,粗算下来也就是每年总数一万五的红利。
听他们的意思,如果他对这份文件内容不认可,要起诉打官司,到最后可能这三股也没了。
而在这本该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美好节日,手机里却传来冯婉萍最新的咒骂,她当然知晓他今天已正式拿到简烨伟名下的股份,还以为天降横财,这拖油瓶儿子独吞了一笔巨额遗产。
言辞粗鄙恶毒,放狠话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软的不吃,那就试试谁骨头硬。
简寻知晓她姿态反复无常无非都受陈耀辉挑拨,他们一个蠢一个坏,沆瀣一气,光脚不怕穿鞋,她哪一日真穷途末路,或许真会干出些同归于尽的蠢事。
可他也不可能拱手让出这可怜的施舍,他现在需要钱,特别特别需要。
简寻最终从阳台站起,手机屏幕关闭的那瞬,他瞧见司遥的笑脸。
他下意识顿足,又转眸看向远天,举起手机拍下一张照片,顺手发了过去。
彼时,司遥正在KTV听张承宜和吴迪鬼哭狼嚎,一首浮夸被他们俩唱得真的很浮夸。
她坐在一旁吃水果,周慕臣下楼拿奶茶外卖。
手机轻震,司遥漫不经心地垂眸一瞥,当即喜出望外。
她忙擦干净手指,点开简寻发来的照片,一张夜幕星空,不知为何,画面里繁星闪耀,就如同他说的,夜越深星星越耀眼。
司遥轻轻扬腮浅笑,连发了几个表情包。
【真的好清晰!高考之后一起去南禺玩好不好?】
简寻的姿态松弛下来,懒洋洋地倚在阳台,见了这条微信,仿似已瞧见了司遥兴致迭起的笑靥,勾了勾唇,转即轻叹了一声。
【这里没什么好玩。】
司遥没来得及回复,简寻又发来一句。
【你想来随时可以来。】
司遥心如灌蜜,耳畔的浮夸也变成了天籁-
年三十家宴。
司遥下午又收到了简寻发来的微信,一张远眺群山的风景,白雾茫茫,遮天掩日,莫名竟有仙境之姿。
她给足了情绪价值,一直说好看,也给他分享今夜安排,亲戚多,全家照例在外年夜饭,简寻让她多吃些,却没提起自己的行程。
临近傍晚,简寻那边忽然安静下来,司遥最后问他:“你今晚吃什么,拍给我看看!”
他没有及时回复。
司遥有些歪歪怏怏,跟着爸妈出门,在饭桌上挨个以茶代酒说祝福语,收获许多利是。
年夜饭的酒店就定在家附近,散席后也方便各自回家,司遥陪爸妈在客厅看春晚,一面捧着手机,有些心不在焉。
看完第一个小品,简寻回复消息。
【我没吃什么特别的,不拍了吧。】
司遥总算提起了兴致,她跟爸妈打了声招呼,悄咪咪回了房间关上门,扑在床上打字。
【我都给你分享了的~】
简寻嘴上拒绝着,却在随后给她发来一张照片。
陈旧而老式的方形木桌,两个碟子和一副碗筷,略显寒酸的一荤一素,肉菜瞧着像是买的烧味加热,再是水煮青菜,这就是简寻的年夜饭。
司遥怔了怔,不自觉地眼瞳放大,有些懊恼为什么要把那桌海鲜大餐发给简寻。
她无意炫耀,怎么可能对他存着攀比的心思?
她撑坐起,局促而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又诧异地留心桌上仅有一副碗筷,更是疑云四起——他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家人,难道传闻是真的么?
所以,在这样美满团圆的日子,简寻孤零零一个人在南禺辞旧迎新。
他不跟旁人提起私事,更有意隐藏他的贫困。
司遥在这一刻产生了强烈的羞耻感。
她犹疑片刻,拨通了他的电话。
“简寻,对不起……”她声如蚊蚋,带着惶恐不安,“你不要误会我,我只是想跟你分享。”
她秀眉紧蹙,连呼吸声都重了些。
简寻语气平淡:“别想太多,我对吃本来也不挑。”他顿了顿,清冽的嗓音从听筒漫出,“你今天吃饱了没?我看了照片,基本都是你爱吃的菜。”
司遥脸颊泛起热意,轻笑:“吃饱啦……今年轮到我爸爸买单,所以是我点的菜。”
她的尾音还有些得意的俏皮,显然是真满足。
两人握着手机,忽而陷入沉默。
外头隐有电视里的欢声笑语传进门来,不时伴随爸妈说笑谈天的碎语。
她缓慢地眨眨眼,仰躺在床上,忽而软糯糯地问:“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简寻轻声哼笑,低沉的嗓音像浸泡在蔚蓝深海,有少年独有的清澈,余韵却已彰显了男性初始的魅力。
司遥心如鹿撞,咬着唇不说话。
“司遥,新年快乐。”
她的笑声从嗓间溢出,雀跃而满足。
“简寻,新年快乐。”
她轻声呢喃,透过无线波段抵达简寻的耳畔,浸润着蜜桃般的甜软。
“简寻,许个新年愿望好不好?”
“好。”
司遥从床上爬起身,默默走到床边。
天涯共此时,今夜无月,却有难得满天繁星。
她微微闭着眼,虔诚地将少女心事送托入青云。
简寻仰躺在冷硬的漆木沙发上,双腿交叠,凝望着远天星幕,眼如点漆。
他对黑夜无声倾诉,像与魔鬼达成不得以言明的交易。
第19章
新年伊始, 司遥跟爸妈拜年走亲戚。
她与简寻保持分享日常的习惯,他给她拍南禺的所见风景,有时是清晨的薄雾, 有时是午后暖阳, 夜里有星星,他总会记得拍给她看。
而她则说这顿饭吃得很饱,又或晚上的饭菜一般般下次再也不去这家店,今天好冷街上人好少,诸如此类。
最后总问:“简寻,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初四过后,补习班照旧进行,直到元宵正式开学。她一面盼着简寻回来市里, 一面也记挂他没去冬令营的事。
简寻没给她准确答复,当然,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他们在这段未见面的时间里, 聊天愈加频繁。
周慕臣隐约察觉司遥不对劲, 可不好直接问, 旁敲侧击跟张承宜套话,更问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当自己多心。
高三下学期,学生刚返校便迎来摸底考。
这回李天铭倒在班群提前两天发布通知,所有学生兵荒马乱开始收心复习。
两天的考试眨眼即过, 晚自习前的休息时段,学生怨声载道,又在吐槽这次的校内自撰的试题难度颇高, 跟往日的模拟考截然不同。
简寻拿了杯子在队末等热水,最前边是吴迪和两名隔壁班的同学。
他们没留意左右, 自顾自攀谈起来。
“你们班那大神没去竞赛啊?”
吴迪说:“没去,寒假在周慕臣家上了两天课也没下文。”
“啊?这么牛逼,这次不会还考第一吧?”
吴迪耸耸肩,不置可否。
另一个人说:“他转学过来之后,周慕臣可被抢了不少风头,大少爷肯定不服气。”
不等吴迪回答,原先说话的人插嘴:“他有什么服不服气,人家躺在金矿上过日子,我听我爸说他打算出国呢,有什么好跟那转学生卷的。”
吴迪嗐了一声:“他出不出国还不是看人心思。”
“哎哟哟——”旁人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笑嘻嘻地挤兑,“等司遥啊?”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别赖我。”
“我都看到他们过年家庭聚餐的合照了,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哈哈,一起出国刚刚好,在国外还能顺便把婚给结了。”
“哎,不过我之前看司遥跟你们班转学生走得很近,好几次碰见两人一起下晚修结伴走,他们……”
那人留下意味深长的尾音,嘿嘿一笑没说破。
吴迪:“帮扶小组嘛,你自己不也有个组员?”
他装好热水,跟两人打了声招呼,转身抽离八卦现场。
那两人仍在嘻嘻哈哈,把手里的水杯一字排开,逐一装满。
“那转学生看着还行,不过司遥这种女神级的人物,我们都轮不着,更别说他啦!”
“我还记得高一你跟她表白,被周慕臣单约警告,太丢脸了。”那人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揭短。
“滚!”
两人在嬉闹中接好水,拎着四五个杯子并肩离去。
队伍逐渐缩短,简寻脸色平静地朝前走,轮到他的间隙,热水正好告罄,接下来的队伍又要等待新一轮的烹煮。
温度表逐渐攀升,机器发出微微嗡鸣,简寻静如止水地盯着那串数字,直到红灯跳熄,他按下出水口,水注猛地蹿出,有一簇水珠溅到他虎口的位置,当即烫起了红点。
他深刻而专注地感受当下的灼痛,犹如当年简烨伟逼他握紧在炭火上烤得滚烫的金属筷子。
他要简寻牢牢记住那刻的感觉,记住忤逆他的下场。
水将扑出,身后的女生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同学,水要满了。”
他怔然回神,思绪急速回笼,握着水杯朝班里走。
他习惯性从后门进教室,因为身高原因,转学之后,他的座位从来没换过。
司遥和张承宜的位置换到了他正前方两排,中间隔了叶家豪和另一位女同学。周慕臣和吴迪换到了倒数第一排,跟他只隔了条过道,离司遥也不算远。
简寻刚进门便瞧见好几个人围在司遥身边,周慕臣大喇喇地倚在课桌旁,环抱手臂笑着跟同学说话。
有位女生大叹:“这演奏会的门票很难抢的,太牛了吧周慕臣!”
司遥有些懊恼:“你也太破费了,拜托,你这样我怎么送你生日礼物?”
可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她声音里透着明晃晃的喜悦。
周慕臣笑嘻嘻地俯视着她,“十八岁成人礼,肯定要隆重一些。”
简寻坐到位置上,瞧见两张被精美封包的卡票,之前他跟司遥等车时,见到过这场演奏会的宣传海报。
他曾跟司遥站在巨幅海报前闲聊,知晓演出一票难求,因是殿堂级的大师独奏,靠普通渠道根本抢不到,二手门票更加水涨船高。
当然,这区区两张票对于出生在罗马的周慕臣来说小事一桩。
而更可悲的是,直到现在简寻才意识到,其实他一直游离在司遥的世界之外。
如同他刚刚在饮水机前窥听的闲聊,他是配不上她的,司遥于他而言,甚至可以称作肖想。
那些日常的联系,彼此看似不断探索、好奇,总算踏出去几步那般,只是流于表面的虚伪假象。
他从没有带她踏足那些肮脏的角落,在他心底,她犹如圣女般高雅纯洁。
简寻心底挤出一丝自嘲的冷笑,其实,他也并不了解她。
他默默地搁了水杯,翻开手边的书。
新学期他仍旧独来独往,没有被安排同桌。自然,如果班里格格不入的只有他一个,又谈何资格要求原本就成双组队的同学拆分来成全他可悲的自尊呢?
上课铃响,一如他刚转入扬城二中那日,他只能望着司遥的背影,从第一眼就知晓他们的天差地别-
帮扶小组行之有效,这学期仍然持续进行。
因座位的变换,司遥坐到简寻旁边后,隔一个过道就是周慕臣。
他这学期开始按时晚修。
两人有时会在课间说小话,周慕臣无疑很会逗人开心,司遥偶尔忍着笑,憋得肩膀轻颤,简寻眸色如墨,照例埋头列思路,改错题,拿笔轻轻敲司遥的课桌,让她心底生出一丝懊悔,实在是自制力不足。
摸底考成绩两天后发下来,司遥的理综稍有退步,这个寒假的课好像白上了似得。
简寻依旧蝉联年级第一,连之前稍显薄弱的英语都拿了年级前五的好成绩,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李天铭自然激动,按照这个表现,简寻裸分考去京大绝对不在话下。
司遥捧着成绩单,陷入良久沉思。
事实上,她到最后也没有帮他多少。
简寻寒假前那通电话,名义上是问她愿不愿意帮忙,可其实他们凑在一起,仍是简寻替她讲数学题为主。
经过这个假期,周慕臣好似已不再执着所谓的第一第二,成绩单扫了一眼,搁在旁边,继续跟吴迪聊球赛。
就如旁人所言,他有太多的退路可选,不必与他们卷生卷死。
司遥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时,正好瞧见简寻独自上楼。
她稍一琢磨,猜到他的去处,她心里憋着疑思,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天台门虚掩着,过去这样久,仍然没有人发觉锁芯早已损坏。
她轻轻推开门,便见简寻靠在天台边,双手插在裤兜里,整个人消沉而寂寥。
他听见了门边的动静,没有回头,司遥慢慢朝他靠近。
她总觉着一个假期结束,简寻好像有些不对劲。
虽然他们在晚修照常坐一起,可闲下来的对话少了许多,又变成最初公事公办的高效,她问他说,做题答疑,微信也许久没再分享日常。
她隐隐觉着,简寻像在刻意逃避,那是一种好似要与她分清界限,将一切拨乱反正的陌生错觉。
“简寻,你好厉害,又是年级第一。”她不免有些没话找话。
“多谢你。”他语气平淡。
司遥直觉他在明晃晃地讽刺她。
她被噎了一下,低声说:“可我感觉我没怎么帮到你。”
简寻低声嗤笑,仍旧望着远处不言语。
她沉息,眨了眨眼,“简寻,你心情不好吗?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他顿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回眸看向司遥,目光深沉,“你打算出国么?”
司遥一怔,莫名其妙地蹙了蹙眉,“没有啊。”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爸妈也有问我想法,但我想留在国内高考。”
简寻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他深望着司遥,“真的么?”
司遥被他这认真的模样逗得噗嗤一乐,“骗你干嘛?我跟你又不是竞争对手。你是年级第一啊,大神!”
她又开始拖着尾音说话,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小羊。
对于司遥的吹捧,简寻并没开口回应。夜色昏茫,他撩了撩唇,姿态稍稍松弛了下来。
司遥抿唇,小声问:“你想考哪里呀?”
“北京。”他顿了顿,声音渐沉,“离这里越远越好。”
“那我们一起考北京好不好?”司遥脱口而出。
简寻一时没说话,忽而转眸看向她。
司遥没再说话,只依稀瞧见简寻脸色冷傲地望下来,眸色深邃如井。
他沉默半晌,仰头看向天幕,语气幽然,“你看,就算有星星也不怎么清晰。”
他没正面作答。
司遥顺着他的话抬头看了看,简寻已提步朝门边走去。
她轻轻“哎”了声,追上他的步子。
“这次数学难归难,都是我跟你说过的知识点,换个题型又不会了?”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司遥成绩下滑的原因,惹得她吐舌头作了个鬼脸。
“寒假顾着练琴呢……”
简寻的声音在楼道里轻荡:“要一起去北京就少开小差。”
司遥脚步一顿,在暗处逐渐浮起笑意,随即轻快地追上他,声音飞扬:“知道啦!”
两人前后脚回到教室,刚一落座,上课铃响。
周慕臣伸手拍了拍司遥,给她使了个古怪的眼色,她还没来得及问,简寻的笔敲了过来。
“司遥,把这几题做完,不懂及时问。”
她再顾不上周慕臣,轻轻嗯了声,回正视线埋头写题。
如此又过几日,高三下学期的生活步入正轨,时间似乎无法握在手中,每个人心中绷紧了一根弦,弓满待发。
晚修时间过得飞快,试题铺天盖地压在每个人肩上,坐下就是提笔书写,除了打水和去洗手间,几乎没什么人来回走动。
放学铃响起,同学们陆陆续续拎包离开。
司遥仍在埋头写题,周慕臣环抱着手臂,在吴迪的再三催促下,只得忍着不悦,背了书包离开教室。
他脸色阴沉,吴迪也不是个缺心眼的,这几天看着司遥和简寻晚晚拖沓同行,当即猜出大概,揽着好兄弟的肩忙不迭安慰。
这一路从教学楼走到校门,无不是周大公子的彩虹屁,以及详尽而客观地描述二人之间的巨大差异。
周慕臣听得心不在焉,眼皮一撩,无意中瞥见校门外有个寸头男人在朝里张望。
他生得凶神恶煞,一看就知来者不善。
二中虽在老区,但这一带除了居民楼,还有不少政府办公部门,治安向来很好,鲜少有游手好闲的人在此游荡。
二人目光相接,那男人掷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周慕臣回过头,跟吴迪对视一眼,默契地在校门外分道扬镳。
周慕臣走到路边,拉开车门坐好,又下意识瞥了眼那嘴里叼了根烟的寸头男,稍蹙眉-
司遥和简寻今夜留得比较晚,她有道难题理解慢了些,再抬头看时间,已放学近一小时。
父母这几天各自出差在外,要不是因为没人来接,她也不至于拖延太久。
她暗道了声糟糕,忙催着简寻快些回家,否则要赶不上地铁。
他们像是有了默契而无声的约定,只要二人同行,简寻总会先将她送回家,再独自乘车回荔港。
他们背了书包,慢悠悠地边聊边走,轻车熟路进了地铁站,全然没有发现紧跟在后的不速之客。
二人迳到熟悉的街灯下,司遥捏着背包的肩带对他笑:“你快回去吧,今天太晚了。”
简寻叫住她:“司遥,等等。”
她眨眨眼,仰头看着他。
两人靠得很近,简寻这个假期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姿变得更加挺拔,夜色里重重的影子往下坠,那阵压迫感略显张狂。
她平静却隐含期待地望着他,见他勾下半边肩带,动作极为缓慢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纤薄的方形物件。
一张泛着金箔的黄色纸张作包裹,纸页上什么也没写,瞧着也并不坠手。
他修长的五指握着那东西,郑重地递向司遥。
“生日礼物。”
他英俊的面容在幽暗灯下更显出挑,新修剪过的头发清爽而干净,眸子深沉如井,直直望着司遥,叫她心跳如雷。
她意外又雀跃地伸手接过,一时毫无头绪,她迎着简寻略带笑意的目光,当着他的面把包装小心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做旧的纸壳封皮,倒不是人为设计,而是真因上了些年头留下的岁月痕迹。
金箔纸再往下撕开,完整展露出一张复古唱片。
司遥杏眼微瞪,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又望向简寻:“这是绝版的钢琴唱片……你,你?”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更知晓这礼物价值不菲。
简寻低声说:“之前跟你聊过肖邦,聊过鲁宾斯坦,知道你喜欢。唱片或许不太讲究实用性,更多在于纪念收藏,我知道科技发展到现在,已经可以用……”
他试着用理性的角度来剖析送出礼物的原因,可司遥打断他:“可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她极为认真地看着简寻,“我真的很喜欢。”
她一向认为人类艺术的瑰宝,不仅是存在于数字媒体当中。或许稍显瑕疵的刻录,就是对岁月最好的见证,也正是真实存在的意义。
“而且,我没想到你会记得鲁宾斯坦……”她娇靥稍红,有些羞赧地抬头觑他一眼,又垂眸,“我们之前聊过那部电影的配乐,我也只是顺口一提。”
简寻目光熠亮,在夜色里尤为深刻,“你喜欢就好。”
他没说更多,也没解释这张唱片的由来。
送礼物的人和收礼物的人从来不是对等关系,一个暗藏着呼之欲出的期待,一个满怀所谓的意外之情。只是有的成了喜悦,有了成了绝对的惊诧。
这张唱片漂洋过海,花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包括拨到账上那寥寥无几的村股红利。
他走遍了扬城许多收藏店,咨询卖家后毫不犹豫落定。他无所谓是否被人当水鱼狠宰了一笔,也不在乎之后的日子他该何去何从。
他迫切想要证明,其实在某些时候,他也算了解司遥,他留驻在她的世界,并非与她的人生毫无交集。
他努力地挽留过在荒芜生命中出现的那个人。
而司遥的肢体语言在坦白,他没有白费心思。
“是你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哎……简寻,谢谢你!”
司遥把唱片搂在心前,眸色潋滟柔美,柔顺的长发披散在她肩头,单薄的校服把她苗条的身材套在芯里,袅娜玲珑,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美好纯真。
“简寻,我……”心事像要冲破齿间,一阵蓄势待发的情绪,可字字句句堵满了她的喉咙,她红着脸,最后低下头。
简寻挑了挑嘴角,“我回去了,遥遥。”
司遥一怔,霎时脸若彤云,只觉像是被暖融融的烈焰逼近那般,脸颊烫得要命,忙不迭地转过身,连道别也被心底汹涌起伏的情绪淹没,脚步快如鹿奔,匆匆往大门跑。
简寻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没入灯影之后,转身拔步离开。
心情平和愉悦,唇边还余留一丝淡笑,他整个人都松弛不少,好似生活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友善。
没走出几步远,他忽而僵立,冷意从头到尾蔓延全身。
幽静的街道那头,陈耀辉叼着根烟吞云吐雾,火芯子在暗处张牙舞爪地跳跃。他的舌尖刮过牙槽,轻轻“啧”了一声,吹起得意的口哨。
第20章
陈耀辉得意洋洋地打量着他。
“你小子挺能耐啊, 找了这么有来头的富家女?不愧是从你妈肚子里钻出来的种,干的都他妈是一个勾当。”
他见简寻不动,笑嘻嘻地上前, 伸出手想要拍他的肩膀。
简寻扬臂闪过, 目光阴沉地盯着陈耀辉,没料到他真敢跟踪尾随。
他眼波轻摆,陈耀辉冷笑:“不用看了,你妈今晚没空过来收拾你。老子今天就是特地来慰问慰问你这便宜儿子,高三开学更紧张了吧?看你又瘦了不少,手里攥那么多钱也不给自己买点好的?”
他阴恻恻地笑着,也不跟简寻说太多废话,三言两语把来意说了出来。
冯婉萍在村里有熟人, 自然时刻关注着村股分红的动态。他们之前消停没再来南禺闹,不是因为拿简寻没办法又或真给少年三言两语唬住。他们精明过人, 自然懂得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只等猎物稍不留神, 便能张嘴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高三学习紧张,你又忙着泡妞。”他转眸扫了眼绿意盎然的小区环境, 仰头,间距极开阔的几栋楼房林立其中,正向江面, 任谁都知晓住在这里的主人非富即贵。
“你找了个有钱人,开销大一点很正常。这么着,你先给我两万, 最近你妈打算盘个店面,这样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只要我们好过,你也好过,不是么?”
简寻脸色煞白,努力抑制着胸腔的怒意,嗓音冷哑地挤出一句:“我没钱。”
“放你妈的屁。”陈耀辉忽然发起狠来,简寻也没防备,忽而被他扣住了脖子,肩膀猛一受力,稍稍下沉,再想要反抗已没有多少余地。
男人浓眉蹙起,狡猾阴纨的目光扫量着简寻,身上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你以为学人放狠话砸个破酒瓶多牛逼?你他妈不去打听打听我陈三爷在道上是做什么的?个生瓜蛋子毛都没长全,跟老子斗狠?”
陈耀辉不断收拢五指,牢牢擒固着简寻。
他虽然比简寻还要矮上大半个头,可胜在一身横肉,H文、付费文漫画广播剧都在QQ裙五②4久081⑨2更有多不胜数的斗殴经历,深知如何钳制别人的行动能力。
“我告诉你,你他妈再犯轴,老子天天去你学校堵你。不仅去学校,老子还到你小女朋友家门口堵,看咱俩谁先玩完儿!”他阴狠地笑了起来,又意味深长地瞪着简寻,从他瞬时僵硬的表情捕捉到了有利信息。
“我看她细皮嫩肉的,还是雏儿吧?要不我先给她□□替你尝尝鲜,调教调教,以后也好让你爽一把。”
他满口污言秽语,简寻怒极抬肘击去,可却被他轻易躲过,更加证实了心中的揣测。
这时的简寻还太年轻,手段太稚嫩,更不能轻而易举地隐藏内心所想,再云淡风轻地将其湮灭在弹指之间。
他的顾虑,他的软肋,他不可触及的秘密,被老辣狠毒的成年人敏锐地捕捉在手,更牢牢地捏在了指间,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令他一时间无法反抗。
“你敢。”简寻怒视着陈耀辉,语气冷森森的,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男人被他瞪得心底一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八岁少年会有的狠厉神情。
可他强作无所谓,嘴硬道:“只要你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大家都好过。”
简寻冷嗤:“叫冯婉萍去卖,再不行,你去。”
这样的回答显然惹恼了陈耀辉。
他并不清楚简寻被迫签下的那份文件,只能想当然地以为某一份巨额财富被少年私吞。
冯婉萍不知简烨伟底子,与陈耀辉密谋时常言过其实,两人本以为能空手套白狼,谁知中途冒出份遗嘱,生生将他们的妄想粉碎。
“我他妈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陈耀辉怒目相视,一把揪住简寻的领口,猛地扬手,一掌就要劈下来。
“住手!干什么呢?”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一刹打断了陈耀辉的狠劲。
他悬着胳膊,怒视来人,却见制服备装的安保提了电棍往这边跑。
而他身后跟着惊恐万分的司遥。
陈耀辉只为求财,本意没打算在此招惹祸端。
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最懂审时度势,这附近每天都有巡逻的警车,他犯不着太招摇。
他不待保安持棍跑到跟前,狠狠推了把简寻,拔身朝后跑没了影。
司遥轻喘着,终于在简寻跟前停下步子。
她不安而担忧地望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简寻的世界好似在这一刹瞬间崩塌,破碎,可怜的自尊矍然间被碾成粉末。
周遭的一切像是浸泡在水里的老照片,逐渐逐渐褪去鲜活的本色,化作了灰蒙蒙白茫茫的一团阴影,朦胧而缓慢地流淌,最终离他而去。
就像冯婉萍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摔门而去那天,他迎着简烨伟阴怒的脸色,哭喊妈妈别走,可他什么也留不住。
耳畔有保安的询问,他依稀听见司遥在跟那人简短解释一番,过后,空荡荡的行人道又只剩下他们。
“简寻?”司遥轻声喊他。
他僵立着,神思仿似驱动不了麻木的躯体。
司遥轻轻抚了抚他的胳膊,顺着单薄的衣袖往下,她温热柔软的指腹轻触着他的皮肤,好似逢春化开的冰团,他的知觉一点点地回拢。
“简寻……”她小心翼翼地虚握着他的手腕,“你没事吧?”
他缓慢地半阖着眼,粗重地呼吸,沉默摇头。
“那个人,是谁啊?”司遥关切地望着他,“……还好我回来及时。”
她慢吞吞地从书袋里掏出一袋三明治,迟疑着递到他面前,“我本来打算晚修给你的,结果做题做太久一时间忘了……我刚才想看你有没有走远,结果……”
简寻机械般伸出手,接住了三明治,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了声谢谢,转身打算离开。
司遥的五指甫一抓空,她怔了怔,忙喊住他:“简寻……”
他步子顿住,消沉而孤单的背影被路灯拉扯得愈加瘦削。他喉结轻动,眼底的绝望掀起了一阵风暴,犹如自取灭亡的死士。
他嗓音喑哑:“陪我坐一会儿,可以么?”-
简烨伟刚瘫在床上那阵子,冯婉萍也老实过几天。
她开始关心家里的杂事,找保姆、安排琐事,照例在酒楼上下班,只是家里的钱都被她牢牢攥在手里。
简寻那时候正在备战中考,他成绩好,没有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补习班,又是义务教育阶段花不了几个钱,母子二人暂且相安无事。
到后来,冯婉萍难耐本性,鲜少再回家,钟点工问简寻要钱,支支吾吾说已经拖欠快一周没结算。
他只得去酒楼找人,新来的收银小妹一脸茫然,辗转打听,简寻才知道冯婉萍已换了工作,如今在闹市区一家KTV当领班。
等到简寻找去那里,才知道这家KTV成分复杂,门外全是穿着清凉妖娆的年轻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纷纷对简寻投来不怀好意的笑。
他硬着头皮找了个面善些的啤酒妹去传话,没说身份,只说找她有急事。不一会儿,冯婉萍醉意熏天地踉跄而来,一巴掌推到他脸上喊他滚。
钱当然没要到,不过钟点工后来也没再跟简寻提这事,不知是否跟冯婉萍私下有过沟通。
他去KTV那晚正好被学校某些小混混撞见,谣言便这样传了出去,最后变成了桃色绯闻,有人说亲眼看到简寻去红灯区叫三陪,夜不归宿流连风月,闹得满校沸沸扬扬。
简寻被校领导叫去问话,办公室暗不透风,大腹便便的秃顶男阴沉着脸,逼迫他把不堪家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冯婉萍的名字,面上却闪烁着暧昧的神色。
最后还是班主任来解围做保证,这才把他领走,路上沉默叹气,让他好好学习别多想,简寻紧绷着腮帮子,只能咬着牙点头,说不出半句话。
再后来,就是冯婉萍跟简寻那次退学谈判。
她被简寻唬住,找KTV那帮没念过几本书的小妹打听,囫囵得知未成年人保护法,只得不甘不愿地给了些钱,跟新情郎远走他乡。
简寻没再见过她,逐渐学会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有次在打零工的士多店外偶遇酒楼熟人,那人假热心,跟他提起曾在深港关外见过冯婉萍,手里的钱好像已被男人卷走,那次还找她借钱买盒饭,反正过得不太如意。
简寻听后心如止水,抬头看着马路对面的破旧民房,二楼家中那扇常年敞开的小窗户,似乎从这里也能闻到将死之人散发的异味。
不久后冯婉萍灰溜溜地回了扬城,干回老本行,在北边一个城郊交界的小镇开了间发廊,懒惰贪婪的人依旧只愿做皮肉生意,或许就是在那里认识了陈耀辉。
当然,这是简寻的推测,他从来不好奇冯婉萍的去向,更不想她来打搅他的生活。
临江大道旁绵长的林荫道,两个小小的人影靠坐在一起。
简寻微微塌着肩膀,以沉默将这段尘封在心底的肮脏往事划下句话。
他忍了又忍,仍然不敢将陈耀辉的身份和盘托出,更不愿让司遥听悉那张臭嘴里冒出的侮辱,那些对美好纯真的污言秽语,哪怕是回想也令他不堪重负。
他只说不认识,可能是冯婉萍找来挑衅的无赖。
他没有更多的勇气把所有不堪暴露在司遥面前,他害怕她恐惧后怕,担忧她逃避犹疑,从此两人分道扬镳。
司遥起先难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紧紧埋低头,不敢让简寻瞧出端倪。
过后,说不清是心疼多还是愤怒多,又或是感慨这对所谓父母的难以理喻。她从小浸泡在浓厚的爱意里,父母、亲人、长辈,她生在一个大家族,又是家族里排行老幺的小妹,自然备受宠爱。
她听到简寻说起母亲当年决然离去,本以为之后会是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故事。
没想到他转身踏进的是地狱,而不是所谓的家庭温情合欢剧。
他沉默,她叹息。
夜风掠过这片陷入黑暗的绿茵,不远处的跑道上仍有匀速经过的身影。这是扬城的最中心,也被奉为城市最宜居的地区。
司遥从小生活在这一带,从来没有深刻领悟到人性的恶。
她转眸看向简寻,饶是充满爱意能量的人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语。
这都是徒劳,是虚伪,是不痛不痒高高在上的施舍,她改变不了简寻糟糕的过去,更无法在当下施以不恰当的援助。
而或许,在有可能的未来,在这不可能的夜晚……
她轻轻凑上前,一阵淡香迎来,卷起简寻的思绪,令他抑制不住地转过脸。
目光在幽暗的路灯下交缠,对视得太过突然,两人的眼底都划过一丝异色。
扬城三月,潮湿的季节,漫天飞卷薄薄纤纤不可见的水雾,像笼罩在两人身上的浅淡光芒,既然摸不着,便更生出了浓重的不甘。
薄荷味,蜜桃味,清冽而微沉的水汽萦绕在咫尺之间。
司遥鼓起勇气,又凑前一些,声音贴近:“简寻,你以后会有一个家,再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夜色里,简寻眼神微变,深沉如井,却又在无尽的漆墨当中绽开了点点星光。
“或许吧。”
他悲观地说着,面上却带了丝浅浅的笑意。
小小的人儿似乎尚且无法立下不可违逆的诺言,笨拙地表达着盛烈的情感,小心翼翼维护彼此的自尊,怕伤害,怕过界,怕求而不得,怕得不偿失,怕会错意,怕不能到所谓的永远,忽略了眼前的朝夕。
司遥语气认真:“你会的,简寻。”
不远处的地标骤然变换了刺目的光,照亮司遥的脸。
她眼里水波盈盈,泛着湿漉漉的光,圆润的红唇边挂着淡笑,那光源映在她身上,仿若神女的圣光。
少年喉结轻滚,抑制着心底的一阵呼之欲出的冲动。
他忽而站起身,转眸看向幽深的江面,低声道:“我送你回去,太晚了。”
司遥恍然憬悟,忙抓起书袋点点头。
简寻高大的身子掠过一束束光晕,她此际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穿过阶梯,步过马路,最后,他目送她慢吞吞地走进了小区大门-
简寻被迫搬到学校住宿。
因他有一次晚修离校,在马路边见着了冯婉萍和陈耀辉。
他转身躲进校门,在操场等待月落日升,整宿没合眼。
高考将至,他无暇分心,学校反而成了短暂的避风港。
简寻拿集团奖学金,转学过来便说好了减免一切学杂生活费,安排他住宿舍,只是他最开始没点头。
李天铭虽然诧异他突然提出申请,但心想这孩子一向自觉,应当也考虑在学校方便静心复习,由此很快批了手续。
二中住宿生不算多,校舍环境比较简陋,但尚算干净,事实上,除了要与旁人空间共享之外,住宿舍比在城中村强得多。
他住学校,没办法再外出打工赚生活费,饥一顿饱一顿掰着饭卡上可怜巴巴的余额喝汤拌饭,仍然咬着牙不肯露怯半分。
后来,简寻跟老师申请周末使用学校机房,年级第一开口,领导总能破例,他心底已有了赚钱的门路。
简寻住校后,司遥跟他的来往愈加频繁。
两人时常凑在一块做题,放学后稍稍拖慢速度,便会一同去饭堂。
张承宜不怀好意地揶揄过几次,都被司遥堵了回去。
后来,司遥隐隐瞧出简寻捉襟见肘,在吃饭时也格外苛待自己,屡次逼问他不答,她自有办法。
司遥往往点很多菜,坐下后装作懊恼地“哎呀”感叹,说自己什么都想吃,一不小心点太多了。
为了不浪费,她不断往简寻碗里夹菜,他不吃也得吃,否则就是浪费粮食。
简寻冷淡觑她,安静地握着筷子等她当搬运工,不说破,默默接受司遥的好意,最后见她眉眼弯弯,心满意足地夹了块肉塞进嘴里,鼓起的粉腮像只进食的小动物,令他赏心悦目。
两人吃饭时很安静。
简寻身上没有不好的习惯,缓下节奏来,吃饭慢条斯理。
他的教养和举止得体到令人看不出半点破绽,在学校里,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校服,如同司嘉年所言,在这段时期,没有人可以凭借外表判定出身。
可是,他明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孤零零地学着生存、处世。
没人教他该如何讨好,如何让人喜欢,他从来冷冰冰,冰冰冷,又因天赋异禀,透着些傲慢不可一世。
越偏僻的地方越狭隘,渺小的人无法理解超脱寻常的存在,所以,他在南禺受尽冷眼,更被视作怪胎。
而在扬城,同学们心口如一地称赞他为大神,虚心请教,由衷佩服,他不再是那个支离破碎没爹没娘,身缠风月绯闻的异类。
出身不同,身世相悖,两个世界的碰撞,在外人眼里看来异常和谐。学校里有些流言蜚语,可司遥不在乎,简寻更无所谓。
他们从没说破,难抵隐秘的情愫破茧欲出……
高考无声无息落幕。
考完理综的那天下午,漫天飞扬着高中三年汗水和眼泪化作的纸页。
簌簌然从天空飘扬而下,毕业生的心弦松下,连空气都飘起清甜的气味。
司遥找不见简寻,穿过每一层考场教室,有些气喘吁吁,最后停在四班门外。
空旷的屋子,桌椅板凳整齐得像没人在这交付过青春的答卷。
六月天,扬城已进入漫长的潮热夏季,司遥鬓边染了层薄薄的汗。
她最后在熟悉而危险的天台找到了简寻的身影。
他孤冷地站在围栏边,手底下压着那本被他反复翻阅的雪莱诗选。
这几日打响了台风预警,下午开始,扬城骤然起风。
肆意的风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掠过少年颀长的身躯,翻动他的校服衣摆。
他像是诗句中那盛气凌人所向披靡的王,站在猎猎风中,即将迎来属于他的大时代。
“简寻。”她在他身后小声问,“他们在说毕业聚会的事情,你有想法吗?”
简寻侧眸看她,他脸上有一阵鲜明的快意,好似那挥之不去的阴霾正在逐渐消散,而这晦暗的高中时期总算要与他作别。
“没想法。”他撩了撩唇,司遥能察觉到他心情愉悦。
“你去么?”他又问。
司遥一怔,随即慢慢点了点头,“高中三年,也得要好好告别才是。”
他说:“你去我就去。”
司遥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