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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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至此的三位仙君, 来自鬼修门派的修士令人下意识心生忌惮,年老者使人如沐春风,而剩下一位白衣修士,眉眼间总带着温润随和的笑意。
然而此时于培庵才发觉,白衣仙君的眼底分明尽是冷漠疏离。
恐惧的大手死死捏住于培庵的心脏, 他几近喘不过气来,在这一眼下,于培庵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自己已经把什么事情都招了。
于培庵说得颠三倒四, 但也足以令在场众人知晓, 那炼制僵尸的邪术于家究竟从何习来。
于家得到此书,不过七代, 距今有近两百年,于修士而言,两百年不过弹指一瞬。
赠书者乃一无名修士, 虽然不知那个修士的名姓, 但无疑是一个魔修。于家七代之前的事已然少有人知晓, 若非他自己述说, 一时半会儿可能没人能想起于家原是平安镇的外来者, 而若是于培庵不说, 恐怕没人会知道, 于家人原先居住在太平道附近。
太平道在地理上划分了仙修和魔修的势力范围, 太平道以东为仙家地界, 太平道以西则是魔修的地盘。虽有太平之名, 然太平道境内尽是丛林恶水,妖魔徘徊,仙魔两道都不愿踏足此地,凡人更是几乎没有越过太平道的可能。
太平道内鱼龙混杂,信息绝非褚苍山脉附近的村镇这般闭塞。于家虽无一人修炼,对修真界却有诸多了解,居住在太平道的凡人大多如此,只要稍有些天赋,即便入不了仙道,身处太平道这般恶劣环境的凡人也会想办法去修魔道。
于家代代皆是凡人,不曾出过一个有修炼天赋的后代,久而久之,于家人也歇了修炼的心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离开太平道,寻一个安稳之地定居。
太平道进难出亦难,险峻的地形和频频出现的妖魔使得想要离开这里的凡人总是死在半路,如果想要离开,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位修士同行。
当于家传到于培庵某一位先祖手上的时候,经过几代的积累,家中小有积蓄,于家先祖终于决心离开太平道。然而想要雇佣到一位愿意保护凡人离开太平道的修士不是易事,于家先祖四处奔走,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找到。
于家先祖一时间昏了头。
找不到带全家离开太平道的仙修,他便将注意打到了魔修身上。太平道将仙修与魔修分隔两端,但在太平道内,仙修魔修混居一处,想要在太平道里头找到一个魔修,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于家先祖告知家里人他要去魔修的地盘走走后,便和一个同乡结伴前往。凡人极少和修士打交道,更别提对象是魔修,二人走上错误的道路后,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们本来打算原路折返,但没想到虽然走错了路,但真的遇上了一个魔修。
魔修从林中走出,听他们磕磕绊绊说了自己的来意后,道他没法带他们离开,但若是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跟随他修炼。
同乡喜出望外,他本就还没有足够他离开太平道的积蓄,闻言忙不迭地答应了,生怕魔修反悔。于家先祖心中有些许犹豫,但修真的诱惑摆在他面前,他最终也同意了。
二人跟随魔修往丛林的深处走去,但是平常情况下他们绝对不会涉足的地方。在太平道,随处可见的丛林与死亡挂钩。妖魔居于其中,即便修士也不敢轻易涉足。
然而魔修闲庭信步,危险的丛林与他而言仿佛自家的后花园。于家先祖越往深处走,越觉恍惚,有什么东西仿佛把他摄住了,他麻木地跟随着魔修,一直到了他的洞府。
于家先祖在魔修的洞府中看到了一具具尸体,彼时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丝毫不觉得奇怪。洞府中还有其他凡人,魔修给了他们一人一本书,他们就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劳作起来,处理尸体,绘制法阵……他们练出了一具具粗制滥造的僵尸。
炼尸途中稍有纰漏便会祸及炼尸者。某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魔修因故外出,而洞府中有六具僵尸齐齐发了狂,攻击他们周身的一切生物。暴雨冲刷着血水,烛火飘摇不定,地面尸横遍野。侥幸活了下来的于家先祖忽然之间从之前浑浑噩噩的状态脱离,他呆愣一瞬后,疯了般的往外跑。不知是因为周边妖魔已被魔修清除还是他好命,于家先祖竟然活着回到了家中。
于家先祖顾不得身上由于多次跌倒沾染上的泥水,一回到家就要带着妻儿离开太平道,连家当也不敢妥善收拾。于家先祖是在逃命,他已然意识到了魔修有问题。魔修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于家先祖知道他眼前唯一的生路就是离开太平道。
离开太平道的途中可能会死,但他如果留在这里即便不死,也要生不如死。
一家人连夜逃离,他们好运地在途中遇到了一个善良热心的仙修,在那个仙修的帮助下,顺利地离开了太平道。
于家先祖没有丢掉魔修给他的那本书。
上面记载了炼制僵尸和操控僵尸的办法。于家先祖已然见过僵尸杀人时可怖的模样,然而他也看到了僵尸那凡人远不能及的力量。普通人用普通人尸体炼制出来的僵尸,已经和许多练气修士一样强大。于家先祖忍不住留下了那本书。
他一辈子到底是没有用炼尸之术为恶,然而这本书只要存在一日,于家的每一个人便生活在深渊之上,随时有可能坠落。当这本书传到于培庵手中后,贪念战胜了良知,而恶人终食恶果。
于培庵颓然跪在地上。他不满足于手中于家世代积攒下来的一切,想要得到僵尸这个强大的力量,然而最后这一贪念让他失去了一切。
齐筱筱瞳孔涣散的眼睛无神注视着他,和先前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绪以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僵尸身上属于齐筱筱的那一点残魂,似乎在刚刚消失得无影无踪。
绪以灼下意识看向君虞。君虞正垂眸思考着什么事情,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绪以灼发觉程玄端也是类似的神情,意识到当年于家先祖被太平道的魔修带走炼尸,恐怕并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其中缘由绪以灼并不知晓,只能暂且将一切都埋在心底。
*
次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绪以灼扔下火把的时候下意识侧过了脸,到底是不忍心亲眼看着齐筱筱被烧成灰烬。
无论在这一件事情中齐筱筱有多么无辜,他们也不可能将已经是僵尸的齐筱筱留下。僵尸生前明明也是人,然而被人炼成僵尸后,却比妖魔还要弑杀喋血,这也是僵尸几近被所有修者抵制的原因。被炼成僵尸的人大多无辜,但修士却不得不消灭它们,大多人不忍心下这个手,便只能尽力阻止僵尸的出现。
齐筱筱躺在君虞绘制好的阵法之上,绪以灼不知君虞是如何做到的,让齐筱筱的面容如睡着了一般安详。道道符纸铺在她的身上,在接触到火焰的一瞬间便燃烧起来,不多时,齐筱筱的身体便消失在火中,当火焰熄灭后,一切了无踪迹,连地上的阵法也不见了踪影。
程玄端从远处走来,刚刚见证了有关于培庵的后续处理。僵尸有僵尸的处理方式,而人有人的律法,三个修士商量了没几句,便一致同意将于培庵交给平安镇的人。
君虞问道:“如何?”
“死罪难逃。”程玄端简短道。
至于是什么样一个死法,绪以灼和君虞便不再关心了。平安镇内发生的事情只是途中一个插曲,解决后她们还要赶往玄女境。
程玄端问道:“现在便启程?”
绪以灼正要答应下来,却被君虞不着痕迹地拉了下手。绪以灼愣了一下,原先要回答程玄端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君虞道:“仙令府同样有一位五行修士,程长老不如顺道去询问一下她的意思。以灼可以由我带往行露城。”
君虞的语气很正经,十分正经,就好像她是在认真地提出一个可行的建议。
但仙道诸多大事小事的决断里都有仙令府的身影,玄女境自然也不例外。仙令府那边的意见,当真有必要让程玄端再去打听么?
程玄端仿佛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当即说道:“那就劳烦君楼主了,我去仙令府走一趟。”
君虞稍一点头。
两人三言两语就把之后的行程定了下来,绪以灼坐上君虞的飞舟时,还是懵的。
君虞却误会了绪以灼的意思,见她久久不说话,斟酌着问道:“可是觉得飞舟内过于拥挤?此番没有考虑到,下次我会将云外飞舟带过来。”
整个修真界都没有几艘云外飞舟,大多数云外飞舟都为某一宗门或是某一势力所有,但君虞切切实实有着一艘属于自己的云外飞舟,只不过大多时候都放在世外楼里落灰。
绪以灼一下子回过神来,忙道:“不用不用,小型飞舟就很好。”
云外飞舟的大小都算是空中一个小型宫殿了,她哪需要那么大的地方。
绪以灼扶着额:“我只是有点意外,突然间就变成我们两个人同行了。”
君虞含笑问道:“以灼难道更习惯和程长老同行?”
君虞的语气明明很正常,绪以灼脑子里却莫名出现了“送命题”三个字。
“没有。”绪以灼正色道,“我肯定更乐意和你一起走啦。”
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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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女境在仙修地界的入口位于西境的行露城。西大陆地域辽阔, 从平安镇乘坐飞舟前往行露城,日行夜息,路上大约要耗费七日的时间。
时间十分充足, 绪以灼和君虞一路上不慌不忙,途经繁华的城镇时, 君虞留意到绪以灼往飞舟下望时好奇的眼神,还会特地降下飞舟。绪以灼在山里头待了太久,都快想不起来城市该是什么模样,看哪儿觉得哪儿新奇。君虞同样久居世外楼避世不出, 但相较绪以灼就要沉稳得多。
走走停停, 她们在路上竟是已花了九日, 距离行露城已然很近了,二人本来打算连夜前往, 但是看见飞舟下盏盏飘浮的孔明灯,与长街通明的灯火, 君虞临时改变了注意。
“明日再到也不耽误。”君虞道, “下面这座小城似是在过灯节。”
灯节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 时间与风俗也大多不相同, 最大的共同点便是彻夜点燃的灯。夜间大多城市都有禁空令, 君虞将飞舟落在城外的云台, 与绪以灼相携走入城中。
西大陆极少有完全属于凡人的城池, 这座名叫甘棠的小城也是一样, 守住城门的是几位修士。正逢佳节, 修士们不愿扫了客人的兴致, 加上近千年修真界各势力势均力敌互相制衡, 局势安稳,无需过于警惕, 只是简单检查了一下凭证便放绪以灼二人入城。
还没踏进城中,绪以灼的目光便落在城里的灯上离不开了。她在现实里也逛过灯市,与此地是一样的热闹,但无论见过几次,再见时还是会被满城灯火夺去目光。灯笼样式不一,高低不一,错落悬挂,行人持着花灯,又走在灯下。城中亮如白昼,比白昼又多了几分朦胧与暖意,抬头也只留意得到漫天孔明灯,而不见寒凉的月色。
手里被塞了木柄,绪以灼低头看去,才发现在她观灯这会儿功夫,君虞已经把灯笼都买好了。
街边贩卖的大多是兔子灯,莲花灯这样形状特别的灯笼,绪以灼对这些灯笼自然不能说讨厌,但也没有很喜欢。她喜欢的反而是那些最常见的灯笼,只消在灯纸上绘一些花里胡哨的画。
君虞塞到她手里的是一盏六角宫灯,灯罩上绘着松鹤祥云,不觉老气,只令人觉得精致漂亮。君虞自己手中的也是一盏宫灯,但上面的图案就要素净得多,多是飘摇的兰草。
“你来过这儿吗?”绪以灼扭头问道,周边的人都在说话,显得绪以灼声音像是变轻了。
君虞听得清楚。她望着眼前穿行的人流,倒映的灯火掩去了眸中情绪:“来过一次。”
绪以灼随口问道:“上次来时可也是灯节?”
君虞摇了摇头:“上回来是一个雪天,雪片宛如鹅毛,城中人闭门不出。我偶然路过此地,在甘棠城中央的庙中歇了一日,次日雪停便离开。”
绪以灼观察周围的行人,见他们都往城市的中心走去,不禁问道:“那是座什么庙?”
君虞迟疑了一瞬。
她神情有些微妙道:“是一座求姻缘的庙。”
“……诶?”绪以灼愣住了。
她于是又发现,身边行人大多两两结伴,而且组合多是一男一女,时时低声私语,眉目传情。绪以灼觉得这显得她和君虞两只单身狗在一对对的小情侣间特别突兀。
母胎单身的绪以灼没一会儿就看开了,拉着君虞的手往前走去,语气跃跃欲试:“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君虞神情略显无奈,却也没说什么,跟上了绪以灼的脚步。
恍惚间,她想起了上次来时甘棠城的模样。
大雪已然下了许多日,城外一脚踩下,小腿能完全陷入雪中。城池有阵法守护,雪一落下便化作了水,又被砖石表面的沟壑导走。可地面到底是湿漉漉的,雪片也如刀子般锋利,城里的百姓更愿意待在家中,围着火炉安闲度过这雪天。
君虞披着颜色暗沉的斗篷,戴着兜帽低调进入城中。帽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皮肤苍白的小半张脸,唇色如同点在白雪上的红梅,是唯一鲜活的颜色。
雪太大了,大到令行走其间旦人难以辨认方向,但君虞脚步一刻未停,终于她走到某一处,地上有了积雪。
城中唯有这处,会任由白雪堆积在地面。
地上的积雪不薄也不厚,一脚踩下去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但到底没有城外那么夸张。君虞又往前走了几步,她踩下的地方露出一段红绸。
冰天雪地里,像是突然间燃起了一团火。
甘棠城的中央是一株挂满了红绸的古树,它曾是妖修,却因为爱上一个凡人留在了人族的城池。凡人寿终正寝,妖修的魂魄也随之共入黄泉,只留下躯体伫立在甘棠城的中央。
这段往事的见证者在树旁建立了一座姻缘庙。一个大乘期修士活得像一个凡人,在寺庙中当一个庙祝,就和当年妖与人的结合一样奇怪。
君虞见到庙祝时,她正拿着扫把在庙门前慢吞吞的扫雪。总是刚把地面的积雪扫开,新的雪花又在地面积了薄薄的一层。
君虞看了一会儿,说道:“这样永远也扫不完。”
庙祝一挥扫把:“心中雪难尽。”
她们之前不曾见过一面,但是君虞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庙祝也一下就看出了君虞为何来此。
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君虞缓缓道出三个字。
庙祝久久无言,忽地扔下扫把,转身走进庙中,等再出来时,她的手上多了一只木盒。
她拿着木盒,却没有将它交给君虞,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说道:“雪今日不会停了,可要在庙中歇上一日?”
君虞应下。
她在庙中歇了一日,想了一日。然而离去之时,她依旧带走了那只木盒。
雪停后便是一个大晴天,积雪化得很快,扫把还扔在原来的地方,然而地面已经没有需要它扫的雪。
君虞踏着砖石,沿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忽地明白了庙祝所言,心中雪难尽的意思。
袖子被扯动,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君虞看向绪以灼,正好听见绪以灼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少女激动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持着灯指往前方。
前方是一株苍天古木,枝叶遮天蔽日,树下的屋舍,走向它的人,与之相较都是这般渺小。此时节,树上白花开遍,一阵风过便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而比一树繁花更引人注目的,是树枝上悬挂的道道红绸。
绪以灼小声对君虞道:“这些红绸一定是求姻缘的人挂上去的。”
君虞看着她,忽地问道:“你想要挂一条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取名废日常想不出来名字,有些地名是在诗经里找的。
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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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看去, 取了红绸往枝上挂的,不是来求个良缘的少年少女,便是来求个长久的爱侣。
“算啦。”绪以灼仰头看着缀满了枝头的繁花, “大家所求之事多与姻缘有关,我凑这个热闹奇奇怪怪的。”
君虞问她:“不曾想过自己的姻缘么?”
君虞似是随口一问, 绪以灼答得也随意:“许久之前也曾想过,长大后反而不考虑了。”
绪以灼说到的许久之前,自然是在现实里的时候。少女对爱情的幻想,往往不是源于偶像剧, 就是源于言情小说, 绪以灼算是后者。彼时一本本小说背着老师在课桌底下传阅, 一个初中下来,绪以灼阅文无数。
然而随着年龄渐长, 绪以灼觉出小说里情节的幼稚来,现实到底不如美好的幻想。她没见过小说中那些让青春增添了色彩的少年, 倒是见了不少未老先油的男同学。
对爱情的期待值是在不知不觉间降低的, 连绪以灼都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低过了那个界限, 某一日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准备好一个人过一辈子, 没什么惊讶, 甚至懒得感慨二三, 这一念头瞬间被驱逐出脑海, 然后绪以灼低下头接着刷手机。现代社会充斥着太多的娱乐, 能用在谈恋爱上的精力被稀释, 感情就显得没什么必要。
君虞若有所思道:“修仙之人, 不图情爱, 只求大道。”
她倒也不是在说绪以灼,只是说出来不少修士心中所想。修士间虽可结为道侣, 合籍双修,但放眼望去,道侣寥寥。凡人寿命不过百年,有情人走到后来多生龃龉,昔年爱侣反目成仇的例子数不胜数,修士寿命这般漫长,连道心都难以坚定不移,对待他人更是难以始终如一。
古树下男男女女相携而行,手持红绸,眉目含情,可又有几对能得长久?
绪以灼只觉得是闲谈两句,没有用心,很快就被其他事物吸引了注意。她发觉有一处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人声最是嘈杂,指着道:“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绪以灼拉着君虞往那处走,中间不知有什么东西,人群将之围得水泄不通,她踮起脚去看,还是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忽地有人环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脚下突然腾空令绪以灼有些惊慌,低低啊了一声,浑身都僵住了。
抱起她的除了君虞自然不会有别人,绪以灼想到这件事,也没放松多少。
她极少与旁人这般亲近过。即使是同性之间,牵牵手挽个胳膊,在她看来就是极亲密的举动了。
绪以灼好几年前身高就长到了头,此时君虞仍旧比她要高上一些,抱起她时毫不费力。绪以灼脖颈能感觉到君虞的气息,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痒。
她手一抖,灯笼就这么往地上坠去。
啪的一声轻响,把绪以灼唤回了神,她低声催促道:“灯笼掉了,先放我下来!”
然而灵力只是轻轻一托,灯笼就回到了手中。君虞似是觉得她的反应有趣,语气里也多了几分笑意,她问道:“看到里面有什么了么?”
绪以灼闻言往人群中间望去,君虞虽然只将她抱起来了一点,但确实能看见里面的东西了。
“是个摊子……似乎是送红绳的。”
君虞微怔:“红绳?”
绪以灼点点头:“许多人在那领绳子,不知有何作用。”
她轻轻拍了下君虞的手背:“你先放我下来。”
君虞依言松手,落地后绪以灼仍很不好意思。惊慌之下忽视了感受这会儿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想起君虞的怀抱是柔软的,她能嗅到隐约的、淡雅的香。
绪以灼胡乱将灯笼的木柄往君虞手中一塞,口中说道:“我去里头看看,你在外面等等我。”
说罢,绪以灼就拨开人群往里挤去。君虞一会儿便瞧不见她的背影,目光渐渐沉下来。她垂着眼帘,无人能知她心中所想。
绪以灼艰难地挤到了人群的前头,便看见一对情侣羞涩地将红绳两端系到对方的小指上。
绪以灼:“……”
啊这。
守着小摊的是一个穿道袍的年轻姑娘,看见绪以灼后热情地问:“姑娘也是来求姻缘绳的么?”
绪以灼下意识答:“我不是,我没有。”
她一万年单身狗,求这东西做什么?
说完绪以灼掉头就打算走,然而又被道袍姑娘叫住了。姑娘将一截红绳塞到她手里,噙着笑意道:“即便现在没有姻缘,将来也不是不能遇到。姑娘先收下这段姻缘绳,待遇到良人的时候再赠予他也可以呀。”
绪以灼低头看向手中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的姻缘绳,又看向身边小指相碰依偎着的情侣们,莫名触动,仿佛年少时缩在教室的角落偷偷看小说,看见书中有情人终成眷属时,随书中人一瞬间心动。
绪以灼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
她将红绳妥善收好,转身要找回去找君虞。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围着小摊的人又多了不少。绪以灼一下子傻了眼,茫然四顾,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绪以灼往外走的时候,无数人往里头挤。人潮犹如汹涌的海浪裹挟着绪以灼,她走得七歪八扭。好不容易走出去,绪以灼却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什么地方。
周围的一切都陌生无比,行人往来,绪以灼一张脸一张脸看去,却找不到熟悉的面容。
绪以灼有些着急,君虞她现在在何处?可还是在原地等她?绪以灼原来还一边走一边找,后来直接小跑起来。
她素来没有方向感,分不清东西南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寻路于她而言更是艰难。绪以灼只觉得没有见过的场景越来越多,渐渐的她连那个送姻缘绳的小摊都寻不到了。
绪以灼颓然在树根上坐了下来。
古树是甘棠城的中心,进到城中才发觉这棵树当真大到离谱,她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绕完这棵树的一圈,仰头看去,甚至望不到树冠的边际。
道道红绸垂下,不时有人影翩然飞上枝头,将新的红绸挂上。
到底是灯节,树上有的不只是红绸与白花,有人将花灯也挂了上去。只是灯火照不亮树下,只能留在游人眼中。
绪以灼发了一会儿呆,自觉歇得差不多了,振作精神,站起身来打算再去找君虞。她刚将目光从树上离开,便对上了一人的目光。
挎着竹篮的少女好奇地看着她。
“有什么事吗?”绪以灼问道。
少女抿唇浅笑:“我瞧见你在树下看了许久,姑娘也想挂一条红绸吗?”
绪以灼这时注意到,姑娘挎着的篮子里满满的都是红绸。
如此佳节,走到何处都不离姻缘二字。
“不必了,”绪以灼摇摇头,“如今我还是孤身一人。”
少女却道:“也不是所有人挂这红绸都是为了姻缘,因为那段往事,祈求良缘的人确实更多,但也有人祈愿的家人身体健康,子女平安顺遂。”
她又笑道:“哪怕此刻未逢良缘,为今后祈愿也未尝不可。”
少女说得颇有几分道理,绪以灼眼下除了寻找君虞没什么急事,找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便道:“那姑娘卖我一段红绸吧。”
少女摇摇头:“甘棠城的姻缘绳与祈愿绸从不售卖,姑娘需要直接取走一条便是。”
她从竹篮里取出一条红绸递给绪以灼,甚至递上了笔墨,绪以灼沉思片刻,在红绸上写下一句话:
所爱之人,今生顺遂,喜乐无忧。
绪以灼道过谢,将笔墨还给少女,掠上枝头。她踩在树枝上,张望片刻,寻到空处后将红绸挂在枝上。绪以灼瞧见其余人唯恐红绸被风吹落,特地将它绑了绑。绪以灼却想到自己此时尚无伴侣,那红绸上的祝福之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说不准此生都遇不到一个,索性一切随缘。绪以灼没多做处理,若红绸被风垂落,那便落了吧。
站在枝头往下看,能将小片甘棠城收入眼底。底下人实在是太多,绪以灼依旧没找着赠送姻缘绳的小摊,但她忽然间意识何必这么麻烦,放出一只留有君虞灵力的纸鹤,纸鹤自然能将她带到君虞身边。
纸鹤从绪以灼的掌心飞出,扑棱着翅膀往树下飞去,它飞往的地方倒是出乎绪以灼的意料,纸鹤直直飞向一座庙。
绪以灼忽地想到,也许这就是君虞口中的她留宿过的庙。
绪以灼跟随纸鹤往那座庙去。庙很小,但已经是古树周边最显眼的建筑。相比其他地方的热闹,这座求姻缘的庙反而有些冷清。庙门紧闭,过往行人也直接从门口走过,好像没有人想过进去看上一眼。
绪以灼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上前叩了叩庙门。
门很快就被打开,庙门半敞,露出里面一个四五岁的小道童。小道童声音软糯,硬作严肃的样子有些可爱。他道:“师父今日病了,无法见客,还望道友见谅。”
如果绪以灼知道小道童口中的师父是一个大乘期修士,肯定会感到不对,但她并不知晓,于是只是问道:“我是来寻人的,你可曾见过一个带着两盏宫灯,身穿白衣的姑娘?”
小道童啊了一声:“我这就去告诉她。”
不等绪以灼说什么,小道童就往庙里跑去。绪以灼便在原地静静等了一会儿,没多久君虞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君虞歉然道:“可是找了许久?”
绪以灼摇摇头:“是我先走丢了。”
这会儿庙门已经重新关上,绪以灼问:“是去找故人叙旧了吗?”
君虞摇摇头:“不曾见到。”
绪以灼想到那位故人恐怕就是小道童口中病了的师父,便没有多问什么,愉快道:“我在树上往下看到时候看到有一处在卖吃的,我们再去那儿看看吧。”
君虞嗓音难掩笑意:“你现在还记得路吗?”
“啊这啊这啊这……我忘了。”
“你啊,要是一个人该如何是好。”君虞无奈道,“来这里的路上我曾路过那边,还是我带着你过去吧。”
绪以灼抱住她的胳膊撒娇:“有一个人记得路不就行了嘛。”
走出一段路,在绪以灼被放飞的孔明灯吸引去目光的时候,君虞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一眼。
紧闭的不止是庙门,庙中每一扇门都死死扣上,无声拒绝着她的进入。
就如庙祝当年所言:“君楼主,你既已做出决定,便莫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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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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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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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城的灯火彻夜不熄, 时间仿佛随之停滞。在古树周边玩够后,绪以灼捧着糕点,同君虞缓缓走在长街之上, 若非打更人照常走过,绪以灼都不知道竟然已是丑时。
困意一下子涌了上来。
修士不眠不休是常事, 有的修者甚至彻底放弃了睡眠,用打坐来替代。但绪以灼若无其他要紧事,每天都得上床睡觉。
君虞自然知道她这习惯,摸摸绪以灼头顶:“时候不早, 寻个地方歇下吧。”
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 两人也不挑剔, 哪家离得近就去哪家。订好房间后进了屋,绪以灼勉强打起精神洗漱完后倒头就睡, 一沾枕头便沉入梦乡,都没有注意到君虞还未离开。
君虞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只见她是真的睡着了, 上前为她盖好只盖到腰的被子, 检查了房间内的防御阵法后,才离开回到自己位于隔壁的房间。
君虞彻夜未眠。
窗户开了一半, 君虞倚窗望着漫天孔明灯, 与因为灯火黯然失色的明月。她的手垂落身侧,指间缠绕着一截红绳,君虞无意识摩挲着。
次日绪以灼醒时, 已然日上三竿。
收拾好从屋里出来, 君虞已然在大堂等了一会儿, 桌上只有一人份的早点,显然是给绪以灼准备的。绪以灼几下便吃完, 今日她们还要赶去行露城。
行露城虽有玄女境的入口,但它本身一个小城。距离太平道很近,四周多沼泽。由于沼泽的存在,走陆路前往行露城的人反而是少数,如果没有飞舟,大多人直接御剑前往。
甫一离开云台,绪以灼就发觉此处的气氛有些微妙。
君虞道:“玄女境出世的消息并未隐瞒,此时诸方势力的代表应当都已至行露城。”
说着,眼前就有一对穿着一模一样服饰的人走过。
君虞看了一眼便道:“仙令府。”
绪以灼道:“程长老之前说仙令府也有一个五行修士?”
“是,”世外楼虽然避世不出,但君虞对修真界诸事显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知道的事情比一般人还要多,“仙令府里,恐怕有着最多的怪人。”
绪以灼起初还不明白君虞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话,但在看到仙令府的那一个五行修士后,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仅说外貌,那个修士确实称得上奇怪。
进入玄女境的条件严苛,除了修真界内的几大势力,无人会特地前往,于是为玄女境而来的修士直接被安置在了城主府。绪以灼和君虞到时,城主府内的修士大多去了城西的梦居的论道,城主府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府中的侍女将她二人领去客房,路上要穿过城主府的花园,君虞问她:“府内可还有其他修士在?”
君虞指的修士,自然不是行露城原来的修士,而是近日陆续抵达的那些。
侍女答道:“有几位仙君的弟子留守府中……怜姑娘也不曾前往梦居。”
绪以灼不知怜姑娘是何人,但看君虞神情,她显然是知道的。
绪以灼低声询问君虞那是何人,君虞本来打算细心回答,然而当目光落在花园中小亭之上后,她停下了脚步:“那便是怜姑娘。”
闻言,绪以灼驻足往君虞所说的方向看去。
她看见了一个侧影,一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引人注目的侧影。这个身份显然不一般的怜姑娘有着一头白发,往其他地方看,她身着一袭白衣,皮肤也白得不见血色,连唇色相较旁人也要淡上许多。
她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虽然隔着很远,但怜姑娘听见了她们说话的声音,往她们所在的方向转过身。
“君楼主。”她稍稍颔首。
这同样是令人惊讶的。怜姑娘眼上蒙着白绸,显然目不能视,若说她与君虞熟悉到能听出声音,听她的语气又不想是这么一回事。
怜姑娘打完招呼,又转了回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等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绪以灼才看到怜姑娘应当是在捣药。
可奇怪的是,被她捣着的药一个劲地往外跑。一片叶子奋力爬出捣药罐,然后就被一杵捣了回去。
走出很远后,绪以灼的疑问从侍女那得到了解答。侍女感慨道:“怜姑娘现在教训的,应该就是沼泽地里作乱了许多年的那个妖修吧。”
那片叶子竟是个妖修?
君虞道:“我曾听闻行露城外,常有妖植作乱。”
“是的,那妖物极其狡猾,每次城中修士想要去围剿它,它听闻一点风声便逃到太平道里去。等修士们不得不打道回府,它就回到城外的沼泽地,专挑落单的修士或是普通人下手。”
极少有人前往行露城会从沼泽地走,但妖植偏偏就遇上了一个不一般的人。
君虞道:“怜姑娘恐怕是独自来的。”
侍女点头:“她从沼泽地穿过,来时便带着这株妖植。”
见绪以灼有些不解,君虞说道:“怜姑娘是仙令府修为最高的修士之一,然而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只因她一般在妖修地界行走,人修极少得见。你见到的那个捣药罐便是她的本命法器,怜姑娘若见妖植为恶,便会将其收入捣药罐中。”
绪以灼问:“你和她很熟?”
君虞摇头:“先前仅是听说,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但她应当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见过我,才会听出我的声音。传闻怜姑娘虽然目不能视,然而过耳不忘,任何声音只要她听过一遍就不会忘记。”
绪以灼咂舌,她连见过的每一个人的长相都没法记住,更别说声音了。
侍女将她们引到一条小径上后便停下脚步:“走到尽头便是世外楼修士居住的落桐院,君楼主,我就不多打扰了。”
出于各种考虑,大宗门的修士即便到了旁人的地盘上用的也是自己带来的人手。侍女显然清楚这些规矩,及时离开,免生猜忌。
绪以灼来时没说自己来自离生门,又一路和君虞同行,侍女显然把她也当成了世外楼的人。
小径清幽,实际上比看上去要长,走到一半的时候,绪以灼听见了隐约的筝声。
是何人在弹奏?
走得越近,乐声便越清晰。筝声清越,从白墙包围的院内传来,竟与院外竹林林叶落下的声音相和。
院门半掩,君虞推开的时候,筝曲也弹到了最后。
绪以灼听见一个温雅的男声:“我就算到你们会在此时到来。”
君虞叹了一口气:“江清渐,别人凡事不算,你却是无事不算。”
卜算之事容易折损命数,旁人测算之时都极为谨慎,轻易不算,偏偏江清渐仗着自身特殊,恨不得吃饭喝水都算一算。
绪以灼看着面前这个怀抱古筝,温和隽秀的年轻男子,心道原来他就是世外楼的副楼主江清渐。
江清渐也注意到了她,饶有兴致道:“这位便是绪姑娘?”
绪以灼惊讶道:“咦,你认识我?”
“自然认识。”不知怎的,绪以灼觉得江清渐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微妙。
君虞轻咳了一声:“小五她们多嘴。”
君虞肯定不会把她和绪以灼的关系四处张扬,会对此大惊小怪并私下议论的,也只有原吾她们了。
君虞楼主的身份自然有一份威严在,门人们一个个在她面前都乖巧万分,但江清渐别看此时人模狗样,私下里素来没什么正形。小弟子们讨论的时候,他恐怕也兴致勃勃加入了进去。
江清渐看到绪以灼和君虞此时的距离,心中又是一阵感慨,只不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你们到后,这人也是来齐了。”江清渐说道,“明日他们恐怕就要讨论进入玄女境的相关事宜了。”
他的语气显然是兴致缺缺,很不想讨论。
不知有多少人为了玄女境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但真的要进入玄女境的三个人,似乎没有一个人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
江清渐是不太想去的,如果不是君虞和绪以灼的这层关系,他恨不得在世外楼家里蹲到天荒地老,怜姑娘想不想去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人知道,而绪以灼自己,也是去也可不去也可的态度。
君虞道:“不想议事,不去就是。”
江清渐咦了一声:“这样也可以吗?我太久不和楼外人接触,已然不知现在修真界的规矩了。”
“规矩一直没变过。”君虞道,“只是我也不想去。”
绪以灼:“……”
她一时无言,而君虞忽地意识到刚刚的话似乎有点影响自己在某人心里的形象,又找补道:“先前那么多年只探索了玄女境极小的一部分,现在议事也议不出什么东西。以你的修为若是进到玄女境中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在外面讨论也是讨论不出什么的。”
“此言有理。”江清渐欣然颔首,“明日大家干脆都别去了,不如窝里睡大觉。”
江清渐说完就转身往屋舍的方向走,似乎当下就打算去补个觉。
江清渐走之后,绪以灼终于忍不住笑意,抵在君虞肩头笑出了声。
君虞捏了捏她后颈:“……有那么好笑?”
她的形象看来是没找补回来多少。
绪以灼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下意识站直了,忍着笑道:“突然间觉得你又鲜活了许多。”
她原先只见到君楼主应对各方修士时的游刃有余,不曾想君楼主心里头原是不太乐意的。
“麻烦。”君虞轻叹一声,“我也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
与世外楼的其余人比她和外界的联系要多上不少,但与外界大多修士比,她依旧称得上与世隔绝。
那些繁琐拖沓的会议其余修士或许习以为常,于她而言就是各种不适应。只不过表面功夫做得到位,她不说其他人也看不出来就是了。
“那我们就都别去啦。”绪以灼说道,“在城里四处走走,等到玄女境开启就挺好的,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她也不喜欢开会,以往自己做得了主,没必要的会一律不开,不得不开的会也会砍掉那些繁琐无用的流程,非常能理解君虞的想法。
绪以灼说得认真,次日她真就和君虞翘掉了几大势力的会议。她拉着君虞走上街头,从行人口中问出了行露城的名胜,便往梦居而去。
梦居正是昨日修士们论道的地方。昨日除了修士们聚在一起,百姓也来了不少,论道结束后大家一时间对梦居失去了兴趣,这里便忽地冷清下来。
绪以灼一路走去,只见寥寥几人。
梦居原是某位仙人飞升前的洞府,她于此处一梦入道,飞升成仙,后人便将此处命名为梦居。它由建在水上的亭台楼阁组成,池水只有浅浅一层,最深的地方站进去也没不过绪以灼大腿,许多圆润的青石露出水面。仙人建造梦居时,对此处景物自然有所改动,然而后人却觉道法自然,不再对此处景物做出更改,只定时打扫仙人故居。近万年过去,梦居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通往水上楼阁的路已然消失,一道木桥断作两截,一道仍在水面,一道沉入水中。据说是有修士在仙人故居顿悟,雷劫骤降,劈毁了这道桥。
露出水面的青石,正巧组成了一条路。
绪以灼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头到了对岸,一道人影从她身边的断桥掠过,直接飘到了岸上。
绪以灼看清那人,惊讶道:“江副楼主,你昨日不是说要待在屋里睡觉的么?”
从断桥过来的人正是江清渐,他摆了摆手道:“睡不着溜出来了。真巧啊,没想到你们也来了梦居。”
绪以灼点头:“委实是巧。”
然而还有更巧的。
梦居中有一座忘尘阁,据说仙人当年便是在阁顶小憩。三人一同登上了忘尘阁,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
怜姑娘。
君虞问:“怜姑娘怎在此处?”
“我跑出来了。”怜姑娘面露茫然,“君楼主怎么会来这里?”
君虞:“……”
自然也是跑出来了。
而且跑出来的不止她一人,绪以灼和江清渐也在这。
恐怕谁也想不到,仙道这边的三个五行修士,竟然齐齐翘掉了会议。
*
忘尘阁的顶楼,除了一张小榻,一张桌案,一瓶荷花别无他物,四人围着桌案盘坐于地,怜姑娘一刻不停地捣药,无人说话时房间里只能听见捣药的声音。绪以灼曾好奇地往捣药罐里看去,只见妖植还没有被捣烂,但已然一动不动,无力挣扎。
“玄女境……没什么好讨论的。”怜姑娘慢吞吞道,她想着什么事情的时候,说话的语速就更慢了,“去过里面的修士不少,但只有三次活着带出了消息,一次说进入无边迷雾,寻不到边际,一次说如入黄泉水中,无力挣脱,还有一次,说是见神魔怒目,修者只能仓皇逃窜,撑到玄女境关闭。这三段经历可谓毫无共同之处,讨论再多也是徒劳的。”
怜姑娘显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修士总是热衷于讨论这些不会有结果,或者说收获甚微的事。
在场之人对怜姑娘都所知甚少,也就君虞稍微有点了解。在绪以灼和江清渐都没有说话的时候,君虞问道:“怜姑娘怎么会来行露城?”
以她一贯只想和妖修打交道的作风,应该是不愿意掺和这件事的。
怜姑娘沉默了许久。
就在其他人觉得她大概是不会说出原因的时候,怜姑娘用一种十分委屈的语气不情不愿道出两字:“……逃婚。”
其他人:“???”
怜姑娘用力捣了几下药:“被妖缠上了。”
江清渐一下子就来了兴致,两眼都要冒出八卦的光:“哪个妖啊,这么厉害?”
能把怜姑娘逼到躲进玄女境,那肯定不是无名之辈。
怜姑娘也很实诚,江清渐问她就说了名字:“凰宜。”
江清渐倒吸一口冷气。
绪以灼一脸懵逼:“这谁?”
“你们年轻修士可能没听说过。”江清渐道,“那是妖王,近千年没出现了,我有时都会怀疑妖修是不是换妖王了。”
江清渐随即又惊叹道:“那还是个女修啊!”
绪以灼:“……你在说妖王?”
江清渐肯定地点头。
绪以灼看看怜姑娘,这是女修没错。
妖王,也是女修。
绪以灼不禁也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八卦之心,突然熊熊燃烧了起来,用一种堪称怂恿的语气问:“她是怎么逼婚的?”
有问必答怜姑娘蹙起了眉。
“我不知道。”怜姑娘说,“莫名其妙就立下了婚约,然后就堵着我要成亲……成亲太麻烦,我不想成亲,可她又实在黏人。”
“还好玄女境就要开了,”怜姑娘松了一口气,“我索性去玄女境待几天,那时候她应该能冷静下来了吧。”
绪以灼突然间有点可怜那位素未谋面的妖王。
怜姑娘看上去,似乎心里只有捣药,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婚约肯定不是毫无缘由立下的,以怜姑娘口中妖王的执着程度,她显然是当了真。现在就是一个想要履行,一个压根弄不清状况。
江清渐道:“玄女境后日便要开了,它开启时间不定,少的时候就半个月,多的时候甚至开上了三年。”
君虞接话道:“一路上不曾发现异样,妖王恐怕还没追来。”
怜姑娘十分欣慰:“希望玄女境开三年。”
绪以灼心道,妖王好惨。
江清渐显然很想再八卦一番,然而再问怜姑娘便是一问三不知,不清楚不明白莫名其妙就这样。渐渐的怜姑娘不说话了,仿佛是被这些复杂的问题搞得思维混乱,连捣药的动作都显而易见慢了下来。
绪以灼从包裹里取出昨日买的甘棠城小吃和茶水摆在桌上,俨然一副要开个茶话会的架势。江清渐半点也不见外,拿起糕点便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将世外楼里的一些趣事娓娓道来。世外楼在外人眼里极其神秘,其门人好像一个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但在江清渐口中,他们都是这般鲜活有趣。不知不觉间怜姑娘也听了起来,捣药都忘了捣,就听江清渐说故事。
江清渐讲的都是世外楼里发生的事,可其中许多事情,甚至连君虞都不知道。
君虞若有所思:“他们私底下倒是活泼。”
“还都是小孩子嘛。”江清渐道,“小君虞,是你小时候太严肃了,要向小辈们看齐啊。”
“诶?”绪以灼听到这个称呼很是惊讶,“副楼主比君虞大上很多吗?”
只从外表看,君虞和江清渐无疑是同龄人,但修士的年龄是没法从外表看出来的。
江清渐哈哈笑道:“别说在世外楼,就是在修真界,恐怕也找不出一个比我年纪还大的了。”
他看看君虞,又看看绪以灼,神情颇有几分满意:“不过小君虞和你在一起后倒是活泼了不少,不错不错,有待保持。”
绪以灼偷看了君虞一样,到底还是忍不住压了压声音问:“君虞小时候很严肃吗?”
她觉得君虞一直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呀。
“大胆问!”江清渐鼓励她,“可不是么,我就没见过比她还严肃的小孩子,长大后似乎好了一点,可其实也……”
当着正主面大声议论的人突然止了声。
江清渐没再说下去,看着君虞道:“以前如何倒也无需多提,只看现在确实不错。”
君虞一直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这个时候握住了绪以灼的手,绪以灼习惯了,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
江清渐在心里啧了一声,腻歪。
他问道:“以灼啊,等从玄女境出来,你要不要来世外楼玩几天?”
绪以灼啊了一声,指指自己:“我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江清渐道,“你和小君虞关系这么好,都是一家人嘛,来玩几天没事,就是不想走了也成。”
绪以灼有些心动。
她对世外楼向来好奇,但是究竟去不去,她还是要看君虞的意思。
君虞对上一双满是期待的眼睛,难掩笑意,柔声道:“你随时可以过来。”
怜姑娘在一旁听了许久,越听越迷糊,听君虞说完这句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也是要成亲的关系吗?”
江清渐感慨:“你可太有想法了。”
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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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姑娘丝毫不觉自己说出了何等惊人之语, 约莫是推己及人,语气甚至颇有几分理所当然。
绪以灼先是一怔,耳尖一热, 脸似乎也有点发烫,略垂下头支吾片刻说不出话来。一会儿后她忽地反应过来, 自己同君虞分明清清白白,这是在心虚什么?
绪以灼一下子又理直气壮了,只是另一位当事人没出声,她看着怜姑娘, 也没底气叫她不要胡说八道。
最后只极弱气地说了一句:“你别胡说。”
这句话,好似只有她放在了心上。
梦居有的自然不仅是仙人的传说, 这个仙人曾经的洞府还有着极好的风景。红木斜斜探出水面,水上生长着浅紫色的睡莲, 藤蔓爬满了楼阁的墙。梦居无人打理,这些植物反而自己长成了一处胜景。
绪以灼觉得来得梦居, 就好像过去去往某些遗迹游玩, 看着曾经规规矩矩的建筑被时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无处不令人感到新奇。
时值盛夏,从水面吹来的风却不带一丝暑气, 哪怕其余事情都不做, 只待在忘尘阁同故人新友闲谈二三, 透过窗看水面的红木与睡莲, 也能愉快又悠闲地度过一日。
直到明月攀上夜幕, 几人才从梦居离开。绪以灼回到自己同君虞紧挨着的房间,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好一会儿都睡不着觉,总是想到离自己不远的那人身上。
绪以灼仍在疑惑, 怜姑娘说出误会了的话时,君虞怎么半句也不反驳呢?
月亮越爬越高,到顶点后又慢慢坠下,绪以灼感到困倦了。她迷迷糊糊间想着,君虞定是觉得怜姑娘的话太过离谱,一开始便不放在心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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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几人翘掉了会议一事并没有引起太大讨论,至少绪以灼没听见讨论此事的声音。她估摸着几大势力的人心里早有准备,世外楼遗世独立,不与任何势力为伍,而怜姑娘也是特立独行的性子,不参加会议这种事情放在她们身上显得合情合理。
绪以灼混在世外楼的人之间,蒙混了过去。
从梦居回来的两日后,绪以灼起早了,出门去寻君虞,却被世外楼的弟子告知君虞天未亮时便有事离开了城主府。绪以灼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摆弄城主府的灵植,忽地一阵心悸。她手一颤,不小心将花瓣扯下了一瓣,却顾不上安抚委屈晃动身子的灵植,站起身来警惕四望。
不远处江清渐走来,他单手负在身后,看见绪以灼便道:“玄女境打开了。”
绪以灼缓缓点头。
她刚刚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正是因为感应到了玄女境的开启。
“走吧,我们去龟负盘。”江清渐说道,“估计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了。”
绪以灼和江清渐能够感应到玄女境的开启,只因他们是玄女境附近有资格进入的人。几大势力的人虽然没有任何感应,但他们自有得知玄女境开启与否的办法。
龟负盘是玄女境位于行露城的入口,外形是一只背负罗盘的石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玄女境,又是何人安置于此的,从修真界众人对它有印象起,龟负盘就是作为玄女境的入口存在。
绪以灼一早便被告知入口在龟负盘,然而此番是头次前往。龟负盘不在行露城中,而位于城外人迹罕至的沼泽地内。
绪以灼跟随江清渐御剑前往龟负盘,直到此时江清渐仍悠闲无比,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仿佛他此行是去某处风景名胜游玩,而不是去危机四伏的玄女境。绪以灼被他搞得也兴不起半分的紧张情绪。
待来到龟负盘,不少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的修士向他俩看来,绪以灼有种诡异的划水被当场逮住的感觉。
有的修士御剑浮于半空,有的修士轻身立于沼泽之上,绪以灼在他们之间看到了君虞。目光相接,君虞向她微微颔首。
怜姑娘同样已然来到此处,只等绪以灼和江清渐到来。一年长修士从人群中走出,对二人道:“江副楼主,绪道友,玄女境已然开启,只消将你二人的手放于罗盘之上,即可进入玄女境中。”
他说话时,怜姑娘已轻身跃至石龟背上。
在亲眼见到龟负盘之前,绪以灼一直以为它的模样是一只巨大的石龟托负一只大小同它不相上下的罗盘,然而实际上,罗盘的大小只有龟背的五分之一,空处足以令多人站立。待绪以灼和江清渐也站到龟背之上,石龟承受了整整三个人的重量,依旧站得稳稳当当。
石龟身下不与任何东西相连,它立于连人踩上去也会下陷的沼泽,不见丝毫下沉的迹象。
罗盘上的刻度已然模糊不清,上面只有怜姑娘毫无血色的一只手。绪以灼学着怜姑娘将手放于空处,感受到了一股隐约的吸力。
一阵白光忽地吞没了她,眼睛无法视物,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眨眼间万籁俱寂。绪以灼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存在,怜姑娘和江清渐的气息骤然消失。
绪以灼没有惊慌,她想起了玄女境少有的一条信息:进入玄女境的修士会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
绪以灼静静等待白光消失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湖水铺天盖地袭来。
“咳咳!”绪以灼猝不及防呛了几大口水,一浮出水面就开始咳嗽,咳得眼尾飞红,眼泪都要出来。
她这是一进入玄女境就被扔到了水里!
好不容易缓过来,绪以灼一边划着水,一边环顾四周。她被扔进去的湖泊坐落于山谷中,这俨然是一个过去进入玄女境的人不曾去过的地方。
绪以灼没有在周围见到半个人影。
湖泊很小,几下就能游到岸边。绪以灼爬上岸,一个法诀弄干净身上的衣裳后,开始试着联络江清渐和怜姑娘。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玄女境内像是有着什么屏障,限制了秘境中修士互相联系。绪以灼放出的纸鹤在她身边盘旋了几周后,软下翅膀,落回她的手中。
绪以灼垂眸沉思。
她们来到玄女境中并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虽然传言玄女境中有无上至宝,但过去进来那么多修士,压根连至宝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甚至能活着出来的都极少。修真界几大势力对他们的期望,也仅是尽可能探索玄女境更多的地方。
绪以灼来此另有目的,她想要接触那个血莲宗的五行修士。虽然她现在还没有想到怎么样从血莲宗手中得到彤神镜,但这种位置不详,与外界几近毫无联系的宗门,她如果畏首畏尾放弃这一个难得的机会,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寻到彤神镜。
和魔修接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既得找到血莲宗的魔修,还得想办法避开和她一起进来的两个正道修士。但无论是见是避,绪以灼都希望自己尽快看到一个人。
身处一个全然陌生且空无一人的环境中,不安感在绪以灼心中弥漫开来。此地不仅见不到人,她连别的生物都没见到,哪怕是一只飞鸟,一只虫子。放眼望去绿意葱茏,分明该是生机勃勃的景象,绪以灼却觉死气沉沉。
绪以灼忽地发觉,这个山谷不曾吹过一缕风。
这个地方极不对劲。
绪以灼四下望去,眼下除了水,便是山。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水里探索,要么往山外走。
山并不高,绪以灼自然愿意选择较为简单的那个选项。她踏上玄无剑往高空飞去,没一会儿就高过了山巅。
然而看清山外的景象后,绪以灼霎时愣住了。
她看见了无边无际的白雾。
山谷宛如一座孤岛,地面之上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绪以灼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游戏地图里,这张地图中的场景,唯有她落入的湖,与包围湖泊的山——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还没脱单。
但是,诶嘿,我脱单了。
第 1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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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高人胆大, 绪以灼御剑一头扎进了无边白雾里。
然而她在白雾中飞行了没有多久,就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那堵看不见的墙是柔软的,绪以灼试着继续往前飞, 起初还算容易,飞出半米后她就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弹力。
到了某一极限, 绪以灼直接被这堵“墙”弹了回来。
好家伙,绪以灼心道,这未免也太像空气墙了。
往外行不通,那么向上如何?
绪以灼抬头往天上看, 空中是一轮炽烈的太阳,可那轮太阳仿佛被什么东西笼罩着, 雾蒙蒙的不太真实。
绪以灼御剑一直往高处飞,视线里的太阳越来越大, 但是阳光落在身上的热度却一成不变。
这太阳似乎是假的。
湖与山以外的一切仿佛都是虚假的,只是为了让此方世界显得真实一些的背景板。绪以灼此时还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但玄女境显而易见不是仅把人困在一个地方这么简单。玄女境属于一个开启时间结束后会自己把境中外来者吐出来的秘境, 过去就有进入玄女境的修士命悬一线之际撑到了玄女境关闭, 侥幸捡回一条命,而他那些没能撑到最后一刻的同伴, 尸体便永远留在了玄女境里。
人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能遇上的危险可太多了。
哪怕只是往这个空间里填满沸水, 也够修士喝上一壶。修士能够撑上一月两月, 可有几位能撑上一年两年?
绪以灼坐在玄无剑上想到。
她已然飞到了这个空间高度上的尽头, 抬起手就能碰到一堵熟悉的软墙。太阳已然离她很近很近, 但是永远也触碰不到。
那甚至不能说是太阳, 绪以灼现在看着它,觉得它就像是用纸剪出来的, 只不过能够发光发热。
无论如何,她都得先从这里出去。往外往上都飞不出去,绪以灼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山谷中的湖泊上。她飞得太高太高,此时往下看,山谷就如同无边雾海之上的一座小岛,而湖泊是岛屿中心的一点碧蓝。
绪以灼收起玄女境,放任自己从空中坠下。凛冽的风吹掉了她扣在头上的兜帽,挽起的发髻也被吹散。快要落到湖面的那一刻,绪以灼定在半空,轻松抵消掉了巨大的冲击力,立起身来飘浮在水上。
没有一缕风吹过,湖面不泛起一丝涟漪,它宛如一面青蓝色的镜子。
绪以灼看不见水底,甚至看不到任何东西。湖中仿佛没有一株水草,没有一条游鱼。
绪以灼毫不犹豫跃入水中,一直往下潜,许久都没有潜到湖底。如果不是没有遇到任何锁链,绪以灼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褚苍山脉那一个诡异的深潭。
往下看是黑魆魆的一片,绪以灼手中元鸿镜的镜光只能照亮极小一片区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湖水,这片湖就和包围它的山一样,没有任何生命。
绪以灼忽地看见了亮光。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亮光确确实实位于她的身前,而不是来自她手中的元鸿镜。绪以灼不再下潜,她看着那亮光的模样,总觉得有些熟悉。
她一直往湖底下潜,但她触碰到湖底,却看到了这奇怪的亮光。
绪以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往那亮光游去。
越是靠近,熟悉感便越是强烈。
绪以灼再一次不动了。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刚刚自己心中的猜想是正确的,这亮光不是别的,正是湖面。
是潜在水中的人抬头能看见的湖面。
绪以灼踩了几下水,哗啦一声,她从水中探出头来,四下望去,所见的尽是熟悉的景象。
她又回到了这座山谷。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切切实实被困在了这里。
*
一艘画舫静静漂在平静无波的湖中央,画舫虽小,却精致得堪称金碧辉煌。它显得和周边格格不入,明明应该泊在笙歌燕舞、灯火通明的河畔,此时却漂浮在山谷中平平无奇的湖上。
这艘画舫自然是绪以灼拿出来的。
虽然外形有点夸张,但是船舱里躺着当真很舒服,好歹也是游戏里最珍贵的水上坐骑,质量没话说。
绪以灼摊在软榻之上,仿佛一条失去了梦想的咸鱼。
从进入玄女境开始绪以灼就在计时,她找了许久出口,一看时间惊愕地发觉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绪以灼对时间的流逝几乎一无所觉,只应头顶那轮太阳不曾有丝毫变化,
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虚假的太阳将时间永远定格在了白天。
绪以灼又寻找了十日这个山谷的出口。
她无论从哪个方向离开,哪怕她试着打穿了山,也会在打穿的通道前方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山谷。待她回头往后看便发现来路已经被沙土堵住。
绪以灼又试着在地上绘制随机的传送法阵,她确实有可能被传送到山谷的任何一个地方,但也仅能在这个山谷的范围内随机传送。
在昨日,绪以灼在山谷里搞了个大破坏。她毁掉了自己能看见的一切,拆完了山填掉了湖就开始对地面下手。绪以灼觉得找自己这破坏程度,岩浆都能被她挖出来了。
山谷被她折腾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然而某一刻天塌地陷,绪以灼看到一切都在消融,仿佛才画好的画被毫不留情泼上了一盆水,颜料便随之不断地往下淌。
啪的一声轻响。
立体的场景,在某一瞬间好像成了平面上的一幅画,而绪以灼则是立在画纸上唯一立体的人。
下一瞬,变成平面的景象又从纸上站起,绪以灼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完好的山谷与湖泊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她又一次没有找到出口。
绪以灼突然间累了,好像一株被过于毒辣的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小苗,又颓又丧地从包裹里取出画舫扔在水上,自己躺了进去。
她突然间意识到了此处可怕的地方。原先还是她想多了,这个地方不需要有任何变化,只要它保持一成不变,就足以把人逼疯。
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任何的生命,绪以灼觉得她看见的一切都是这般虚假。
绪以灼轻轻敲了两下的地板,只要她不动作,这里就不会有任何声响。
她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算得上生命的存在,这个一成不变的地方只有她可以造成改变,但任何的变化最终又会恢复原样。
绪以灼有些茫然,她感觉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她被关进了一个最可怕的囚牢里。
眼下的处境让绪以灼想起了过去看到过的恐怖故事——当时听到那故事的时候绪以灼没这么觉得,但落到了差不多的境地绪以灼意识到这确确实实是个恐怖故事。那故事有许多种版本,共同点便是主角会因为各种原因变成他世界中的唯一一个人。
他的亲人,爱人,好友,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人在转瞬之间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打开手机通讯录里面空空荡荡,社交软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喃喃自语。繁华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商店依然开着门,汽车停留在街道上,好像前一秒商店还在迎接客人,马路上仍川流不息,下一秒所有人便消失不见。
绪以灼觉得自己的处境似乎还要糟糕一点,毕竟她的这个世界目前看来实在有点小,而且不止是没有人的问题,她连只虫子也找不到。
故事的主人公结局无一例外走向崩溃,绪以灼可不想变成那样。
如果运气好一点,绪以灼或许可以在这里待到玄女境关闭,然后安安全全地被传送出去。可绪以灼不敢赌自己的运气,即便她的心理素质可以撑到那个时候,但如果这个空间本身有问题,玄女境关闭的时候她也无法离开呢?
绪以灼锤了一下床榻,想来想去,还是得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被困在此界已有十一天,绪以灼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已经有点烦躁。她从床上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之前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绪以灼一下便想到了第九日。
第九日她几乎彻底毁掉了这个山谷,也是那一次,这个空间出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变化。
这个空间仿佛变成了一幅画。
可如果它不是变成了一幅画,而是它本身就是一幅画?
绪以灼忽然觉得这个猜想很有道理。
她所感受到的空气墙,难不成就是画纸的边界?她在山谷里做的任何事情都会变回原样,岂不是因为画中人无法改变画里的事物,能真正对画面做出改变的,只有画外执笔的人?
“所以……这是画?”绪以灼喃喃自语。
在她把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忽地感觉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绪以灼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从空中坠落,啪的一声跌在了地上。
“嘶——”绪以灼脸色煞白,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落下的高度实在没有多高,以至于自己那堆到了极限的属性压根没有生效,绪以灼摔了个结结实实。
她太久没有挨过这样的疼,以至于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绪以灼先看见地上光洁如镜的青黑色砖石,目光上移,便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幽暗的大殿中。
她不知道这个宫殿究竟有大多,只因无数画卷从大殿的顶端垂下,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画卷,而看不见大殿的边际。有青色的火焰如同一团团鬼火在画卷间穿梭,火焰能提供的亮度十分有限,但也勉强能让绪以灼看见里自己最近的一幅画。
绪以灼看见熟悉的山谷与湖泊。
她之前竟然当真在画中。绪以灼心道。
也许就是因为她意识到了身边皆是虚假,而自己并非画中人,从成功从画里出来。
绪以灼不禁猜想,过去进入玄女境的人是不是也来到了画中。
每一次进入玄女境的人看到的都是不同的东西,若他们没有接触到真正的玄女境,只来到玄女境内画中便很好解释了,每一幅画中所画的东西都不一样,这十分合理。
绪以灼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
她不久前的遭遇和之前听闻的其他修士的经历还是有所不同,那些修士里有不少都是和同伴汇合了的,而她可没有在画中遇到任何一位同伴。
绪以灼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那副画,画中确实没有任何人。
江清渐他们,会不会仍在画中,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绪以灼又这般想到。
忽地,她似乎听见了人声。那人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仍在殿中。
绪以灼怔了怔,侧耳细听,那人声没有消失,刚刚并非她的错觉。
听声音似乎是个女声,莫不是怜姑娘。
绪以灼立时往那个方向走去。
拂开一幅幅画卷,声音逐渐清晰,绪以灼神情微变。先前没能听出,她此时却听清了那并非怜姑娘的声音。
仙道此番进入玄女境的只有三人,如果那说话的人不是怜姑娘也不也江清渐,难不成是血莲宗的那个五行修士?
绪以灼一下子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她还有可能是这玄女境里的人。
只是来自玄女境的,恐怕已然不是个人。
绪以灼怂了一瞬,然而她想起自己在离生门可谓日夜和鬼魂为伴,一下子又平静了下来。
绪以灼的脚步放缓了一些,心中生起警惕,不管那一位来自血莲宗还是属于玄女境,对她恐怕都不会是什么友好的态度。
离生镜化作一道墨影缠在她腕上,正巧是小青尾巴喜欢搭的地方。绪以灼失神了一瞬,那一条融青蟒由于越长越大,不得不不情不愿地从她小臂上离开,好在它很快适应了离生门的环境,离生门里的鬼修与人修也很是照顾它。小青进不去玄女境,便被绪以灼留在了离生门里。
十一日没见到一个活物,绪以灼对任何故人都怀念无比。
她轻轻触碰离生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绪以灼已然有一会儿没看见青色的鬼火,那些火焰仿佛特地避开了此处。这也让绪以灼对声音主人的猜测不断往玄女境鬼魂这个选项上倾斜。软底的鞋子无声踏在地上,又走了许多步,绪以灼看见了微弱的光。
光的源头离她还有四五幅画的距离,绪以灼没再往前走,而是透过画卷之间的间隙往外看。
绪以灼看见了一个背对她的人。
那人跪坐在地上,宽大的衣袖如同垂落于地的羽翼。她的墨发极长,若是站起发尾恐怕也会铺在地上。砖石上放着一只烛台,白蜡烛上的火焰竟也是白色的火焰,绪以灼之前看到的光便来源于此。
围绕在她身侧的画卷算得上少,然而无数画卷堆叠于地。那个背对绪以灼的女子手上便执着一只笔,在摊于身前的画纸上作画。
她的状态看上去极差,仿佛处于崩溃的边缘。哪怕绪以灼看不到她的面容,也体会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绝望的气息。
笔尖一刻不停地从纸上划过,女子喃喃着同一个词。
“不对……不对……”
绪以灼忽地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悉。
她皱了皱眉,正要向前,却被人搭住了肩膀。
绪以灼险些惊呼出声,然而嘴很快就被另一个人捂住了。
绪以灼被吓得不轻,脖子僵硬地扭过去,只见眼上蒙着白绸的怜姑娘站在黑暗中,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绪以灼又去看手搁她肩膀上的那人,果不其然看见了江清渐。
绪以灼沉默了。
原来,她是最后一个从画里出来的吗?
*
女子落下的每一笔,似乎都在将她往崩溃的悬崖推一步。
绪以灼越看越心惊。
她去看同样躲在画卷之后观察女子的江清渐与怜姑娘,却发觉他们的情绪和自己极是不同,正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纠结地看着她。
绪以灼想到江清渐和怜姑娘恐怕已经出来了许久,必然比她知道更多的事,便传音问道:【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她这么一问,却发觉江清渐和怜姑娘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了。
怜姑娘传音道:【你真的没有发现?】
绪以灼一头雾水:【我应该发现什么?】
她刚出来刚见到这人,自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现。
江清渐无声叹了一口气,对她道:【你去她的前方看看吧。】
绪以灼迟疑了一会儿:【若是被她发现了……】
【没事。】江清渐轻轻推了她一把,【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绪以灼虽然不明白江清渐和怜姑娘为什么不愿意直接解释,但他二人没道理坑她,便绕路来到了那个女子的正前方。
女子头埋得很低,但绪以灼只消看见她的小半张脸,就明白过来江清渐和怜姑娘为什么会流露出那般欲言又止的神情。
绪以灼呆愣在了原地。
她的脑海里犹豫太多震惊蹦出了一俩句脏话,便再也没有其他念头。
怎么可能?!
绪以灼想不明白。
看着作画女子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绪以灼只觉眼前的一幕实在是太过荒唐,玄女境也不能这般离谱吧?
清醒过来一点后,绪以灼吓得连忙把系统面板拉了出来。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系统面板此时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让她不至于怀疑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很好,面板还在,她还是那个无数小说中出现过的平平无奇的穿越者。
作画女子仍在喃喃自语,绪以灼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她的声音熟悉,因为那分明就是她的声音!只不过由于音量压得很低,声音都主人情绪又极不对劲,听上去才和她平时的声音有些许不同。
那点不同自然瞒不过过耳不忘的怜姑娘,怜姑娘在听见声音都那一刻就发现作画的这人是“绪以灼”。
而江清渐即便听不出声音,看见脸后也认出来了。
她和绪以灼一模一样,但她显然又不是绪以灼。
【先声明,】江清渐传音道,【我不知道原因。】
他和怜姑娘的懵逼不会比绪以灼少多少,只不过作为当事人,绪以灼此时的思绪肯定要更混乱些。
怜姑娘问道:【绪道友,你的先辈可是与玄女有关系?】
绪以灼答得极快:【没有可能。】
她一个穿越者,她的先辈怎么可能和游戏里的人物有关系。
绪以灼不禁想到,该不会有哪个建模师缺了大德,把她的脸拿去建模了吧?
绪以灼虽然这般想,但心里已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不可能。
她虽然总说这个世界是个游戏,可里面的人物这般鲜活,又自有一套完整的法则,有着那么多游戏根本没有设计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仅仅是个游戏?
这里分明也是真实的。
她穿越过来的那个世界是真实的,可是这个世界也是真实的。
就好像明虚域本来就存在,只不过另一个世界刚好有一个游戏公司把它做出来了。
绪以灼大脑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人的出现,简直把她过往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看法来了致命一击。
她想过不止一次的问题又被扯了出来:她到底为什么会穿越?
那么多玩过这个游戏的人,怎么偏偏她一碰就穿越?
穿越就算了,就她穿越的配置在新世界依旧能当一条快乐的咸鱼。绪以灼都懒得思考太多。
可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难题,就这么强势地摆在了她面前。
在很不得了的秘境里,她看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
妈的。绪以灼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该不会怜姑娘没说错,她的先辈真的和玄女有什么血缘上的联系吧?
那这渊源也够离谱的,不仅牵扯到两个世界,连物种好像都不是同一个物种。
【绪道友?】怜姑娘小心唤了一声,她虽然目不能视,但也能察觉绪以灼此时思绪的混乱。
换做其他人在玄女境里看见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恐怕也不能冷静。
绪以灼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传音,她现在说话恐怕声音都要发颤。绪以灼问道:【这个人是谁?】
【不好说。】江清渐道,【她既然出现在玄女境里,那么一定是和玄女有关的人。也许是玄女身侧的神使,也许就是……玄女本人。】
怜姑娘重复了一遍:【也许就是玄女本人。】
怜姑娘接的话让绪以灼一下子就察觉到不对,她问道:【你们对玄女了解多少?】
玄女作为古神,她活跃的时代距今实在太过久远,世人对她的了解极其有限,而且其中大多是杜撰的传说,真实性十分令人怀疑。绪以灼看到有关玄女最多的就是传说,其中不乏自相矛盾的,以至于她哪一个都不敢信。
就说绪以灼在叩仙门上用过的玄女飞天镜,便是以玄女为题材的,然而此镜本身和玄女并无联系。
江清渐也道:【玄女传说真真假假,不敢尽信,】
怜姑娘接着说道:【但有一条,我认为还是比较可信的。传说玄女不得大道,走火入魔,最后自戕于天雪阁的葬神渊中。】
绪以灼微怔:【神明也会不得大道吗?】
怜姑娘道:【玄女是天生神祇,她所求与我等凡人恐怕不同。】
绪以灼不禁看向作画女子,她一句句怀疑的低语,当真如同不得大道、陷入癫狂的模样。
江清渐虽然给出了一个神使的猜测,但他的心中恐怕也觉得,这个女子就是玄女。
【若是玄女已然陨落,但她留于玄女境中的,莫不是残魂一缕?】绪以灼问道,【你们可接近过她?】
怜姑娘道:【不曾。】
江清渐怂得理直气壮:【不敢。】
绪以灼只迟疑了一瞬,便向前踏出一步。
她拂开挡在面前的画卷,向作画女子走去。
绪以灼出自离生门,对魂魄的了解恐怕远多于江清渐和怜姑娘。残魂能造成的威胁十分有限,即便这是玄女残魂与其余的残魂有所不同,绪以灼觉得自己也能应对。
虽然这么想,绪以灼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她因为测试账号被赋予的数值是人能够拥有的上限,但玄女显然不是人了,这位上古的神明若是将实力化作一个数值,肯定已然超过了绪以灼。
绪以灼走到了她面前。
作画女子似乎直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自己的身边有人存在。她执笔的手已经在发抖,尝试了好几次才将笔稳稳搁在笔山上。绪以灼低下头,只见画卷之上尽是凌乱的线条。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绪以灼。
绪以灼看到了一张慌张无措的面容,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上令绪以灼觉得十分怪异。女子眼眶微红,眼眸中倒映出了绪以灼的身影。
除了衣着不同,她们没有任何差别。
绪以灼心中怪异感更盛,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看着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而是就在看着自己。
连那种无措时手指攥紧衣袖的动作,都是这般相似。
绪以灼心中忽然升起了落荒而逃的念头。
可女子在这个时候出了声。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绪以灼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女子说的是《庄子》里的一段话。
这个世界里有神有仙有魔有妖,但那些熟悉的典籍,倒也一本不缺。
女子所提到的,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庄周梦蝶》里的内容。
庄周在梦中化作蝴蝶,只知自己是蝴蝶,不知自己是庄周。梦醒后,方知自己原是庄周,而非蝴蝶。
可是……绪以灼还记得之后的,这个故事使无数人思考的内容。
“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女子低声问道,声音宛若梦呓。
“我究竟是作画的人,还是画中人?”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
大殿里忽然想起一阵尖锐的啸声,狂风大作,将殿内的无数画卷从原来的位置卷离。绪以灼不得不抬起手用灵力护住自身,抵挡刀割一般的狂风,而画卷一幅幅从她眼前飞过,阻挡了视线。
她只看到女子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是女孩子。
七夕大家都成双成对的,母胎单身突然间特别想网恋,在游戏里蹲了好几天终于被我蹲到一个qwq现实里……社恐人不太敢【卑微】
游戏和爱情好消磨斗志,我鸽得更加理直气壮了。
赶完稿子我去找老婆啦。
好开心OVO
第 1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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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人?”
许久不曾言语, 再度开口时,绪以灼的声音有些许沙哑,听上去同女子的声音更是相似。
女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漠然注视着她。
绪以灼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那样的眼睛。
那仿佛不是人的眼瞳,只是两面能够倒映出世间万物的镜子, 空洞洞的不带任何情感。在初见时的绝望过后,女子眼中只剩下一片荒芜。
画卷在周身翻飞盘旋,绪以灼猛地发现她已然感觉不到江清渐和怜姑娘的气息。
她忽觉毛骨悚然,陌生至极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兴许是仗着那一身无人可及的数值, 绪以灼穿越以来,即便已然遇见过不少在此界登顶之人, 却不曾从他们身上感觉到能危及生命的威胁。然而面对眼前的女子时,人对危机的本能却在告诉绪以灼, 自己若是一时不查,说不定会命丧此处。
绪以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鞋跟磕到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那声音极轻极轻,在满殿仿佛恶鬼哭号般啸声的殿中细微到几近无法听闻,绪以灼却暗道一声不妙。
仿佛是被这一声轻响从偶人一般的状态中唤醒, 女子的神情有了微末的变化,依旧空洞无神的目光注视着绪以灼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句话,与绪以灼先前询问她的一模一样。
绪以灼只觉诡异, 她仿佛是在对着一面镜子询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她问女子不应,女子问绪以灼可不敢乱答。
耳边的声响仿佛消失不见, 绪以灼步入空寂之中, 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女子身上。入道之后难觉寒暑,此刻却有一滴汗从绪以灼额角滑落。
不过短短一瞬,绪以灼心中已然千回百转。
她决心试上一试。
绪以灼开口道:“……玄女。”
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万事万物于此刻定格。
绪以灼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骤然紧缩。她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察觉。而脖颈上已然出现一道血线。
绪以灼单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后背的衣裳已然因为一背冷汗紧贴住皮肤,绪以灼心中惊惧远胜过伤势。她伤得实际上并不重,不过被划开皮肤的表层。可她知道自己若是没有及时后仰,此刻被切开的就是她的气管。
那是何等神鬼莫测的一剑,绪以灼避无可避。
绪以灼苦笑一声,她定是答错了,可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回答究竟错在了何处。
女子的指尖轻拂过薄冰一般的剑身,剑上没有沾染任何血迹。
绪以灼没有从女子身上察觉到杀气,然而她又切切实实意识到女子想要消除自己。
是的,正是消除。
女子杀她,不像是抹去一条生命,更像是用橡皮擦擦去错误的一笔。
没有任何犹豫,绪以灼脚尖一点地面,就后掠入席卷的画卷之中。几幅画卷从她眼前飞过,立于原地的女子短暂从她视线中消失,等画卷飞离后,女子所立之地已然空无一人。
绪以灼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一拧身加快了速度,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大殿中寻找起出口来。
*
绪以灼不知过去了多久,应当有好一会儿了。
她仍在这殿中,而大殿内的异象亦不曾停下。在确定女子没有追上来后,她总算能停下来歇一歇,思考方才发生的事情。
异象的出现无疑与女子的变化有关。在绪以灼没有现身之前,女子反复被困在了一个怎么也走不出来的迷宫里,她想要寻找什么问题的答案,又一次次地否定了自己做出的解答。那时候的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觉外界发生的一切。
直到绪以灼出现在她的面前。
女子的状态突然变了,若说原来绪以灼等人与女子仿佛身处两个空间,那么在那一刻,女子就被拉到了绪以灼的空间来。
……不对!
绪以灼悚然意识到,不是女子被拉到了她的空间,而是她被拉进了女子的空间!
绪以灼没有察觉江清渐和怜姑娘的气息是如何消失的,但她的猜测若是没错,恐怕就是女子发现她的那一刻!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绪以灼不禁低低骂出声。
从画卷中出来后她觉得自己总算到一个正常地方了,不曾想这大殿也有不小的问题。画中世界能把人逼疯,大殿里有一个随时可能会冒出来杀了自己的人,绪以灼都不知道画中山谷和大殿究竟哪一个更糟糕。
恐怕还是大殿带来的麻烦更大一点,至少有一件事情,已经严重到她没有办法再无视下去。
绪以灼眉头紧皱,闭眸盘膝坐了下来。那些她入道以来几乎没用过的基本功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不得不捡起,绪以灼五心朝天,内视自身经脉,一点一点梳理流动艰涩的灵力。
在这个殿中,她灵力流动得越来越艰难,那一点一点叠加的影响让绪以灼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直到某一刻她惊觉缓慢流动的灵力几乎已经无法支持她的身法。
梳理灵力这种方法,只能在短时间内起到一定改善的作用,绪以灼知道自己如果不尽快阻止这种变化,她的灵力迟早会彻底停滞不动。
灵力停滞于体内倒不会给身体带来什么伤害,但那时她将无法用灵力做任何事,也就是说,她会变成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在玄女境中,失去修为毫无疑问是致命的。别的不说,如果那种情况下女子又提着剑出来要杀她,绪以灼也不必反抗了,躺平等死就是。
“都是死路啊。”绪以灼低声道。该做什么她心里都明白,可问题就在于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
绪以灼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所遇见的一切问题,她都束手无策。
“完了,”绪以灼梳理完灵力,往后一仰就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搞不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游戏里的角色死后都能复活,也不知道她这个带着游戏系统的穿越者能不能遇上这种好事。
但这种事情,绪以灼不可能去赌一赌能不能成,要是不成那她可就真的死了。只要事情没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她都得试着自救。
绪以灼腰身用力,从地上坐了起来。她现在特别庆幸的一件事就是虽然灵力出了问题,但自己的身体情况尚好,能走能跑。
不对……也不是全无问题。
绪以灼摸向自己的脖子,放下后,只见指尖上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距离她受伤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是这道伤口依旧没有愈合,鲜血缓慢却一刻不停地渗出来。绪以灼起初注意到时还疑惑自己凝血功能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从包裹中取出几乎没有用到过的伤药替自己敷上,又拿绷带缠了一缠。
这回绪以灼留意了伤口有没有止血,然后她就摸到了被血浸湿的绷带。
绪以灼之后又用了数种药物,有凡人可用的金疮药,也有看描述差不多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然而无论是什么药,都无法止住那一道小小的伤口。
鲜血流淌的速度极其缓慢,绪以灼也尚未觉得虚弱,可如果这血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迟早会有流尽的时候。
绪以灼更糟心了。
这地方不讲武德……别的不说,就在她脖颈上留下这道伤口的女子,真有修士能对付得了吗?
虽然没有从女子口中得到答案,但绪以灼自己已经认定她就是玄女了。
也只有神明,能够把她逼到这份上。
神祇是早已消失在远古的传说,是比那些飞升的仙人更虚无缥缈的存在。绪以灼不曾见过真正的仙人,但无论是君虞还是帝襄距离飞升都仅有一步之遥,从她二人身上,绪以灼大致可以窥见仙人的模样。仙人所具的通天彻地之能早已超越了人身,可从凡人一步步走来的他们,到底无法割舍掉所有属于人的特征。
而神明瞧上去与人没什么两样,可实际上是与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凡人行因得果,一切都有逻辑可循,道理可讲。因在前,果在后,两者不可逆转。若绪以灼在一个凡人手上受了伤,那必然是因为凡人挥出了一剑,受之她身上才有了伤口。
可绪以灼与女子的那一次交手不是这样。
绪以灼并非因为女子挥剑这个因,才有受伤这一果。女子加诸于她身上的因果并没有先后顺序,女子意动的一瞬,果就已经出现了。
是以绪以灼知晓,她无法避开那一剑。
她也因此断定,女子绝对不是凡人。
既然不是凡人,又出现在玄女境中,除了女子就是玄女,绪以灼想不出其他的答案。
女子定然不是真正的玄女,更准确地说,她不是完完全全的神女。若是传说没有出错,那玄女切切实实已然葬身天雪阁,留在玄女境中的,应当是玄女的残魂。
“残魂。”绪以灼琢磨着俩字。
对付残魂,她有自己的倚仗,可绪以灼不想招惹玄女,不愿与她正面对上,绪以灼希望之后自己不用再与玄女交手。
现在其余事情已然被她抛在一边,对绪以灼而言,当务之急是保证自己活着离开。
“还是先找找这个大殿的出口吧。”绪以灼想到,起身往一个方向。
画卷翻飞,她窥不见这个大殿的边缘,也确实走了许久都没有走出去。绪以灼不觉得这个宫殿大到这么久了她都没法走到边缘,绪以灼猜测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画卷组成了什么阵法,导致她这段时间都在原地打转。
要不……干脆烧掉吧。
绪以灼这一念头刚生起,她的身后就响起了一个阴沉的声音。
“……可算是见到人了啊。”
第 10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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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不属于江清渐和怜姑娘,也不属于玄女。光听声音,甚至无法断定说话的人是男是女。
此时这玄女境中, 还能有什么人?
话音落下,声音的主人几近要贴在她背上的那一刻, 绪以灼一剑从腰侧刺出。她背后自然没有眼睛,但修士观物也不仅是用眼睛。
绪以灼“看”到逼近她的那人轻巧一个后掠,便躲开了电光石火的一剑。
“嗯?”那人有些惊讶,而绪以灼警惕往身后看去, 却见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有人轻轻点了两下她的肩膀。
绪以灼汗毛倒竖,在她往身后看去的那一瞬, 那人就掠到了她的死角。
持剑的手腕被人用三根手指轻巧制住,力似千钧, 绪以灼一丝一毫力气也使不上来。她先前下意识的那一剑足够这人对她动手,然而此人应对得不紧不慢, 颇有几分逗弄的意味。
绪以灼开口道:“道友是不愿露面吗?”
那人笑声嘶哑:“露不露面, 我倒是无所谓, 小姑娘你的容貌才是颇有问题啊。”
会觉得绪以灼的容貌有问题的, 自然是那些从外界进入玄女境的修士。
“道友不是此境中人吧。”绪以灼道, “仙道此番进入玄女境的仅有三人, 你既然不在这三人之中, 那么……你就是血莲宗的那个五行修士?”
“……小姑娘, ”那人本就阴沉沉的语气此时又阴沉了些许, “你直接道破, 就不怕我将你灭口?”
不怕啊。
绪以灼道:“你能动手的机会太多了, 在我对你初见后你都没有还手,定是有不能动手的理由吧。”
那理由是什么,绪以灼也能猜出一些。
此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可算是见到人了”,再想到她约莫和自己一样被困在了此处,绪以灼猜测她知晓该如何离开这个大殿,而那个方法,仅有她一人无法做到。
绪以灼说完后,那人也放下了扣住她手腕的手:“小姑娘说得不错,我现在确实不能对你动手。如果你还想出去的话,待会儿我做什么,你就跟着照做。”
绪以灼答应得很干脆,她之后再转过身来,那人也没有避开她。
绪以灼看见了一个红衣烈烈,外披白衫的女人。
在真正见到这人之前,绪以灼听不出她的性别。只因这人的嗓子明显已经被毁了,声音嘶哑无比,无法辨别男女。女子毫不在意地裸露着脖子,她脖颈纤长白皙,然而上面狰狞可怖的伤疤一下破坏了美感。
看到那伤疤绪以灼自己的脖子都隐隐作痛,虽不知是何人下的手,但那一下几近就是往把女人脖子砍断去的。
兴许是因为绪以灼盯着那伤疤看得久了,女人嘿了一声:“你自己脖子上不也有道口子?”
绪以灼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脖子,仔细观察了女子片刻后问道:“她没有对你出手?”
“没啊,”女人摊了摊手,“她不过念了几段《庄子》里的话,然后就消失了。”
绪以灼:“……”
过分了啊,怎么还有区别待遇的!
她这和玄女一模一样的容貌,在这玄女境中非但好处没有,反倒要成为她的催命符了!
绪以灼叹了口气,把此事抛到一边,问道:“道友如何称呼?”
女人勾了勾唇:“鄙姓聂。”
显然,这位当年也在仙魔两道兴风作浪过的魔修并没有透露自己真名的打算。
“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我的名字在外头一打听就能打听到……在下绪以灼。”绪以灼道,“聂道友,我们在这也困了许久,不若干脆点将离开的方法告诉我,我必然照做。”
聂姑娘却摇了摇头:“想要出去,你可得先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绪以灼四下望了望:“宫殿?”
聂姑娘笑道:“小姑娘,我们仍在画中啊!”
绪以灼一惊:“我们不是刚从画中……”
“世间有梦中梦,有画中画自然也不奇怪。”聂姑娘懒散道,“就算我们从这幅画中离开,恐怕也没法回到现实,而是进入另一幅画。”
她指了指绪以灼的脖颈:“你可曾奇怪自己脖子上的伤口为什么一直没有愈合?小姑娘,进到这画中来的不是你的肉身,而是你的魂魄啊!魂魄若是受伤想要自愈本就比肉身艰难,你若是用治愈肉身的药往上抹,自然是毫无效用。”
“……我明白了。”绪以灼低低道,她解下缠绕在脖子上的纱布,左手轻轻放在伤口上,当她把手放下来后,那道绪以灼之前拿它束手无策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脖颈光洁如初。
聂姑娘眯了眯眼。
能作用在魂魄之上的法术极为罕见,但眼前修士这一手,可谓娴熟。
绪以灼已然又问道:“玄女境中有的,难道就是这一幅又一幅的画?”
“我不知道啊。”聂姑娘坦然道,“前人没能留下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和你一样刚进来没多久,我哪知道个准确的答案。”
聂姑娘又道:“也就能猜一猜罢了。”
“进入玄女境的修士,肉身同样会在外界消失,可见我们的肉身此时还在玄女境中的某一处,只不过魂魄暂时脱离了躯壳。我们是魂魄,那么相对应的,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玄女神魂内的世界。”聂姑娘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梦中梦,画中画,想要在外界实现必须以无数阵法叠加。若叠一层的难度是二,两层便是四,三层便是十六,往后难如登天。但若在神魂之中,玄女想叠几层都不奇怪。”
绪以灼摸着下巴思考道:“这一说法我好像在何处看过……如果身处外界,那么我们进入的第一层空间必然是阵法的最里一层,只要将每层阵法依次解开便能离开。可神魂境内却非如此,我们每突破一层,可能是在往里走,也可能是在往外走。”
“所以我们要找到每一层神魂境中主人的意识,我们自己走走到哪里去都说不准,必须让神魂境的主人把我们往外送。”
想到要和玄女接触绪以灼心里都有些发怵:“这位主人似乎讲不太通哈。”
聂姑娘道:“魂魄越往深处,意识越接近初始的混沌状态。我们只能多走几层碰碰运气,等碰到一个可以沟通的,之后的路就好走了。”
“这一层的意识已经消失了。”聂姑娘仰头看了看,“我们只能从这一层的规则入手,依据规则离开。”
绪以灼点点头,她明白聂姑娘的意思。出现在魂魄中的每一个场景看上去都是封闭的,无法从上下四方任何一个方向离开,想走必须弄清那一场景的规则,找到离开的钥匙。
绪以灼进入的第一幅画里就没有玄女的意识,而离开的钥匙则是知晓自己身处画中。
玄女神魂的每一层,就是由一幅幅画体现的。
聂姑娘道:“你看看周围的画卷,看出了什么?”
绪以灼看了四幅,不确定道:“都是山?”
每一幅画上的内容都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上面画着的都是山。
“我们正在八卦阵中啊,你此时的位置就是艮卦。”聂姑娘道,“出口就在八卦阵的中心,须一人站在阴中之阳处,一人站在阳中之阴处,两人合力方可离开。我在中心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第二人的身影,只得亲自去寻。”
聂姑娘看着绪以灼的眼睛:“小姑娘,你莫非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八卦阵中?”
绪以灼:“……”
聂姑娘啧了一声:“你师承何派啊,这些修道的基本功,难不成你的师长没有教过?”
绪以灼:“……”
这些是基本功没错,绪以灼没有学过也是真的。毕竟她拜入原璋门下的时候已经有了一定修为,原璋恐怕压根都没有想到,自己对八卦一无所知。
离生门的藏书阁内同样有着八卦阵,但藏书阁内毫无危险,没有把弟子困于其中的打算。绪以灼哪怕一时迷了路,只要探寻空气中灵气的流向,便可轻易找到出口。然而殿中呼啸着的怪风将灵气卷得杂乱无章,绪以灼压根没法通过灵气辨别方向。
绪以灼坦然承认了自己就是一个学渣:“我不会。”
聂姑娘恐怕是没见过这么不学无术的人,魔道中的顶尖高手,看着一个仙道修士的目光竟然带上了恨铁不成钢。
“你跟着我走。”聂姑娘道,“我二人的处境既然也将明白了,那便加快动作。长时间待在别人的神魂境里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你若是在其中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我可不会救你。”
绪以灼点着头,面上不显露出什么情绪,心中却道在这神魂境中最安全地说不定就是我了。
天底下最能养护魂魄的法器就是离生镜,而离开离生门的时候,原璋可是将半面离生镜给了她啊!
绪以灼跟在聂姑娘的身后,身处阵中,哪怕只是慢了一步都可能失去对方的身影。动身前聂姑娘便将一根红绸绑在二人的手腕上。绪以灼一直注意着地面,每一步都踩着聂姑娘走过的位置。她觉得自己实在原地打转,可不多时,她们就来到了一处没有画卷的地方。
周围画卷仍在盘旋,她们所处的位置仿佛是风暴中风平浪静的那个眼。
聂姑娘率先在一个地方站定,指指某处道:“你站在那里。”
“哦。”绪以灼点了下头,那里想必就是阴阳鱼的另一只眼了。
一站上那里,绪以灼就感觉到地下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魂魄的力量。这一过程没有持续多久,熟悉的天旋地转的感觉转瞬即至,绪以灼感觉到自己在坠落,她听到啪的一声响和水花溅起的声音,冰凉湿润的触感让她知晓自己落入了水中。
不似第一幅画中深不见底的湖,此次她落入的水很浅,坐起来的时候堪堪漫过她的腰。
绪以灼眼前还是黑的,等她慢慢恢复了视线,只见一道赤刃向她袭来!
“!”绪以灼猛地往身侧一滚,险之又险躲开了那致命的一刀,她冷汗直冒,瞪向正执着一把血色短匕的聂姑娘,“你干什么?”
聂姑娘居高临下看着她:“既然已经从那一层出来了,我们也是时候算一算你那一剑的账了。”
绪以灼目瞪口呆。
敢情你一直惦记这最初那一剑,就等着秋后算账?!
绪以灼二话不说起身就跑。
然而她还没有跑出去几步便被什么东西一拽,一个后仰又砸回了手里。
绪以灼抬起手,一截红绸还明晃晃地系在她的手腕上。
聂姑娘蹲下身来,将系着红绸另一端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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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姑娘, 不要冲动。”绪以灼艰难地远离戳着她脖颈的匕首,觉得自己脖子都快拧了,“凡事好商量。”
聂姑娘笑眯眯道:“商量什么呀?”
“先前我以为您是敌人出的那一剑, 确实是我的不是,但您看您这不是也没受伤么?我赔礼道歉都成, 动刀子就不必了吧……”绪以灼退了一点,聂姑娘匕首的刃尖就跟着近一点。
“怎么办呢,我就是想在你脖子上扎一个窟窿出来。”聂姑娘道,“我确实没受伤不错, 可小姑娘你难道不知晓, 魔修都是不讲道理的吗?”
即便以前不知晓, 这会儿也知晓了。
绪以灼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多有得罪了。”
她刚出声的那一刻, 一缕阴寒气息就缠上了聂姑娘的手腕,聂姑娘目光一冷, 刃尖当真直直往绪以灼脖子扎去, 然而她惊愕的发现自己的手腕竟然一分力气也使不出, 一用力便觉酸软虚弱无比。在聂姑娘惊愕之时, 绪以灼已然使了个巧劲挣脱她的桎梏。
一团浓墨悄无声息钻回绪以灼袖中。
绪以灼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外界她也许不敌聂姑娘, 但在这神魂境中, 聂姑娘是绝无可能胜过拥有半面离生镜的她的。
“聂姑娘, 咱仙道以和为贵, 在下实在不想和你动手。”绪以灼抬手就要斩断红绸, “上一层多谢您, 有机会我再还您人情,这一层我们就在这里散了吧,什么时候能离开玄女的神魂境,我们各凭本事。”
说罢,灵力化刃便要斩下。
可于此同时,二人都听见了有人涉水走来的声音。
绪以灼停下了动作,与聂姑娘齐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她们正立于一片睡莲开遍的水域,远处依稀可见白雪覆盖的山脉,而不远处的莲花从中,一人身披靛蓝衣裳向她们走来。
那人衣袖与衣摆都极长,披散的墨发同样如此,漂浮在水面上。
玄女。
绪以灼和聂姑娘的目光都落在玄女身上,玄女却好像压根没有看到她们,神情目光皆无变化,不急不慢地向她们走来。
天地间寂静无声,唯有玄女涉水而行的声响。
“当真奇怪。”聂姑娘开口道,“你们的容貌怎么会一模一样?”
绪以灼道:“我比你更想知道。”
从见到玄女开始,这个问题就在绪以灼脑海中徘徊不过。起初她心乱如麻,无数次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是明虚域的人,和玄女有什么血缘上的联系。
但逐渐冷静下来后,绪以灼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她想起了原璋告诉她的话,帝襄曾命人进行过一局惊世骇俗的测算,而由于主星的更易,那局测算最终只进行了一半。
帝襄手下的祝师算得那颗更改了的主星,并非此界中人。
毫无疑问,这个测算结果指向的人就是绪以灼。
千年前的测算结果和游戏系统都在证明绪以灼是个彻彻底底的穿越者,绪以灼不知道自己和玄女究竟有什么联系,反正不会她不会是玄女的后代。
“你该不会是玄女的后裔吧?”聂姑娘狐疑地看着绪以灼,“不应该啊,神明的后裔无不诞生了神脉遗族,世间神脉遗族,可没有哪一支继承自玄女。”
“我说不准就是和玄女毫无干系的人呢?”绪以灼道,“世界上出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吧?”
“你和玄女一样的可不止是脸。”聂姑娘指着她道,“你自己也许看不出,我瞧得可清清楚楚,你和玄女体态都一模一样。嘿,这种日积月累逐渐形成的东西,竟然也能一模一样。”
绪以灼沉默片刻,突然真挚无比地握住了聂姑娘的手:“您要是这么好奇,不如就探究一下我和玄女究竟有什么关系,倒时也好造福一下我。”
下一息绪以灼脑门就挨了一下:“想让我给你白干活?做梦!”
说话间,玄女已经走到了她们跟前。玄女依旧没有看到她们,直直从她们身侧走过。
“我上一回只是走到玄女面前,玄女就注意到了我。”绪以灼道。
“很正常,神魂境内每一层肯定有差别。”聂姑娘道,“我们跟上去看看,看看她要往哪儿去。”
两人默契十足地假装之前的交手从来没有发生过,连系住二人的红绸暂时也没有处理,一同跟上了玄女。
玄女眼中没有什么光亮,她好像没有目的地,只是麻木地往前走。
“一个神明,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呢?”绪以灼忍不住问。
聂姑娘说道:“凡人总觉得神明无所不能,可这不过是凡人对神一厢情愿地想象。凡人有凡人的苦恼,神明也会有神明的苦恼吧,只不过他们的苦恼,恐怕是凡人一辈子也无法接触到的。”
聂姑娘看看自己脚下,睡莲舒展着紫色的花瓣,柔嫩的花瓣随着水波轻轻触碰聂姑娘的小腿。
“这地方倒挺漂亮,我不曾听说西大陆有何处是这幅模样,说不准在外界此处早就消失了。”
绪以灼四顾道:“雪山我知道不少,但没见过哪处雪山间开着睡莲。”
“啊,雪山。”聂姑娘忽然道,“若问哪里的雪山最为出名,那必是天雪阁,传说玄女就葬身于天雪阁中的葬神渊,不会就是这儿吧?”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答案。
毕竟天雪阁有着古神布下的禁制,若是没有穿过禁止的条件,哪怕飞升成仙了也不一定能进去。如今这世上,恐怕就没有进去过天雪阁的人。
人都进不去,里面是什么模样自然也没人能知晓。
绪以灼不知道自己跟着玄女走了多久,她有心计时,然而此处仿佛特地要令人失去对时间的概念。绪以灼数了好几次脉搏,然而某一时刻她会忽然恍惚,然后便将之前的数字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和第一幅画不一样的是,这里的太阳还会下落。绪以灼自己计时不行,天上的太阳却渐渐落下山去。
残阳将水面染成一片血色。
水面的睡莲逐渐枯萎,她们一路走来,仿佛在见证一朵莲花从开到极致走向死亡。
玄女停下了脚步。
此时此刻,水面只有枯萎的花瓣。
神女盘膝坐了下来,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绪以灼和聂姑娘在玄女身侧站定,顺着玄女的目光看去。他们里山峰已极近,面前就是两座挨得极近的山,它们仿佛原来是同一座山峰,被从天落下的巨斧劈成了两半。
她们看见了一道裂缝,里面是黑魆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幽深的山谷,枯尽了的睡莲,一股从未面临过的死气将绪以灼包裹其中,绪以灼只觉自己仿佛被一股力量掐住脖子,喘不过气来。
然而她知晓,自己只不过受到了波及。
“这是什么鬼地方。”聂姑娘道,“鬼魂在里面都没法存在吧?”
绪以灼目光垂下,看向玄女。
她试探着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玄女没有看她。
但是绪以灼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
“是我葬身之地。”
绪以灼看着玄女起身,她陡然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然而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玄女便放任自己坠入裂缝之中。
绪以灼和聂姑娘齐齐掠至裂缝边缘,她们往下看去,只能看见漆黑一片,这是一道能吞没所有生机的深渊。
冰凉的东西落入绪以灼的衣领中。
“……雪?”绪以灼喃喃出声。
她抬头,只见黑云卷走了残阳的最后一缕光芒,雪片纷纷扬扬落下,仿佛天公将一盆羊毛尽数倒入人间。
绪以灼被从天而降的雪片砸懵了,这也叫下雪吗?不多时,水面上竟然由于来不及融化雪花出现了积雪。
绪以灼和聂姑娘缩着身子撑着伞,面面相觑。
“这一层玄女的意识也消失了。”绪以灼道,“你有找到出口吗?”
聂姑娘没好气道:“你就不能自己想想?”
绪以灼理直气壮道:“我就是自己找不到才问你啊。”
“你真是……笨死了!”聂姑娘嫌弃道,“如果在外面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肯定会寻找阵法中灵气的流动,眼下既然身处别人的神魂境中,你就想不到用自己魂魄去感受吗?”
绪以灼恍然大悟。
有离生镜在,这种事情她要做到轻而易举,然而没多久,得到答案的绪以灼沉默了。
“……你其实也找到了吧?”良久,绪以灼问。
聂姑娘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她们找到的那个出口,正是玄女跃入的裂缝!
绪以灼可算明白聂姑娘之前为什么不把自己找到的出口说出来了,她现在的心情和聂姑娘一模一样。
“……不敢跳啊。”
死过神的地方,哪怕是在神魂境中也没人敢轻易进去。魂魄若是受到损伤,后果甚至比身体受到损伤更为严重。
绪以灼脑子里冒出一句话。
You jump, I jump.
她侧了侧身,对聂姑娘道:“您先请?”
聂姑娘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下一刻,绪以灼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拽住后衣领提溜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扔到了裂缝之中。
然而聂姑娘忘了,她和绪以灼手腕上的红绸这会儿也没解——
作者有话要说:
平时一直爽,赶榜火葬场。
痛改前非,下周不当鸽子。
第 1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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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烈日, 脚踩黄土。
绪以灼身上穿得干净整洁,但她觉得自己内心疲惫得和逃荒的人们没什么两样。
绪以灼胳膊往聂姑娘肩上一搭,说道:“这是我们走过的第三十六层了吧。”
聂姑娘闭了闭眼:“玄女已然越来越真实, 也许从这一层出去,我们魂魄就可以归位了。”
绪以灼扯着聂姑娘跳下裂缝后就到了神魂境的新一层, 之后她们又一起通过了几层,其中有的压根没有玄女的意识,有的玄女完全无法沟通,在第十九层的时候, 她们总算遇上了一个能够沟通的玄女。
绪以灼面对会沟通的玄女不敢吱声, 免得又挨上一剑, 全程让聂姑娘开口。玄女出乎绪以灼意料的好说话,表达清希望玄女送她们离开的意思后, 玄女都会将她们往外送。
在第三十六层,他们来到了一片正逢大旱的土地。
她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玄女去过的地方, 来到新一层没多久, 两人已经熟练地寻找起玄女的身影来。不知是不是已经到神魂境最外层的缘故,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见到玄女。
玄女不曾见到, 却听到了陌生的人声。
绪以灼踮起脚尖往远处看了看:“是玄女记忆里的人。”
她们起初走过的几层里面只有玄女一人, 但是越接近神魂境的外层, 每一层包括的范围就越大, 渐渐的也出现了玄女意外的人。
那些人和玄女一样能够看到她们, 却无法像玄女一样, 能够发觉自己只是存在于神魂境中的意识。
“过去看看。”绪以灼说道。
前方聚拢在一起的有十几个人, 其中大多数人都是灾民模样, 唯有一人与他们截然不同,裹着四层轻薄衣裳, 背负长剑,看上去应当是一个修士。
远处看不出什么,走近一些后,绪以灼才发觉这些人间起了争执,修士面露诚恳,似乎在劝说着什么,然而看着他的灾民眼中有的只有猜疑与忌惮。
修士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为难。
绪以灼和聂姑娘都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影,走得稍微近了些后修士与灾民便都发现了她们。灾民看着她们的目光极其复杂,有恐惧亦有厌恶,而修士见到她们后眼睛里流露出喜色。
修士向她二人行了个礼:“两位道友。”
绪以灼回礼后问道:“发生了何事?”
修士叹了一口气:“我见此地有人易子而食,实在于心不忍,便劝这几位大哥大姐莫害稚儿性命。”
听闻此话,一个灾民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你不忍心我们食子,难道忍心我们活活饿死吗?!”
修士干巴巴道:“我这儿有些钱财……”
“钱财?钱财能吃还是能喝!”灾民骤然抬高了声音,“我们只要食物和水!”
修士大多能够辟谷,出行会带食物的少之又少,绪以灼见那修士面露难色,料他也是如此。
绪以灼恰巧就是个爱带零食的修士。
她正想要说什么,却被聂姑娘扣住了手腕,耳边听见聂姑娘的传音:【别多管闲事,不管这些灾民得不到吃的会变成什么样,那都是已经在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了,我们看看就得了。要是因为你因为你对事情原来走向的破坏导致我们走不出去,我可跟你没完。】
绪以灼心里暗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修士商量道:“那我去别处给你们寻点吃的,你们暂且不要动手,等我将吃的带回来怎么样?”
灾民冷笑道:“仙长你这是糊弄谁呢?谁不知道天下不是焦土便是毒株,你能上哪弄来吃的?”
“是这个时候发生的事啊。”聂姑娘低低道。
绪以灼同样轻声道:“天变。”
远古时期,曾有十年被人称为天变。第一年天上不断降下天火,将江河湖泊焚烧殆尽,连海面也下降了足有三尺。庄稼与山林同样毁在了天火之下,焦土上有青黑的植物长出,却有着令人食之殒命的剧毒。
那十年,修士尚可活,明虚域的凡人却十不存一,过了数百年才恢复生机。
若眼前一幕发生在这个时候,那么修士确实没法从其他地方给灾民找来吃的。粮食与水源是天变之时最为珍贵的地方,修士若从别处拿食物来救这里的人,那个地方的人可能就会死。
灾民见修士哑口无言,嘲弄道:“您有善心,见不得我们这些凡人食子。您想救这几个小孩,干吗不把您的肉割给我们?”
站在他身边的妇人脸色骤变,用力扯了扯那人破破烂烂的衣袖。
“你怕啥!”灾民大声道,“难不成仙长的仁善都是嘴上说说的?听到不喜欢听的就要宰了我这个多嘴的凡人?!”
妇人惊恐地看向修士。
然而修士没有动手,他只是苦笑道:“您说得没错,我若是为了救这几个孩子害您饿死,不也与杀生无异?眼下民不聊生,他处的百姓也无余粮,夺他们粮食无非要他们性命,想来想去,也就我这一身血肉是余出来,少了些也不危及性命的。”
修士说罢,袖中划出一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胳膊。
绪以灼脸色煞白,抬手就用衣袖挡住了眼睛。
聂姑娘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呵,小姑娘。”
*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
不慎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在暮色下仿佛一个个黑块,绪以灼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后,脸色又白了一分。
“都结束了。”聂姑娘在她身边坐下,“还不敢看。”
绪以灼闭着眼,都懒得和聂姑娘斗嘴:“我就是胆子小,不行吗?”
“仙道养出来的小姑娘啊,”聂姑娘托着腮,“不会一个个都像你这么天真吧。”
绪以灼道:“如果魔道那边这般水深火热的话,您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真的。”
“魔道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各有各的过法。”聂姑娘道,“若是仙道的修士一个个都像刚才那个修士那般蠢,那我只愿生生世世做个魔修。”
绪以灼低声道:“我倒是挺佩服他。”
“愿意割自己的肉喂人,确实让人佩服。”聂姑娘道,“但蠢也是真蠢。”
绪以灼睁开眼,在人群中寻找修士的身影,只见修士并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而是在一棵枯树底下和灾民中的小孩说话。他看上去很想逗这些孩子发笑,但一双双黑沉沉毫无光彩的目光看着他,那些孩子神情麻木,仿佛是一个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别白费力气了。”绪以灼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们不是被当作孩子对待的,他们自己都清楚,自己只不过是这批人的食物罢了。”
修士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我不会让他们死的。”
说话的人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他。
“想不到啊想不到,”聂姑娘低声惊叹,“这一层里她竟然是这幅模样。”
与修士说话的人正是玄女,但玄女此时的模样彻底超乎了二人的意料,玄女穿着和灾民一样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杂乱,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脏兮兮的。
她们先前觉得玄女还没有出现,但是说不定玄女一早就在那些灾民中间,只不过她们没想过从那些人里头找罢了。
玄女在修士的对面坐下来,抱着小腿,下巴搭在膝盖上看着他。玄女问:“问什么要这样做……用自己的肉换别人活命?就算你是修士,你也会痛的吧?”
修士轻叹一声:“我不过付出一点血肉,痛就痛了,又不会有性命之忧,拿我自身的痛换得数条性命,不值得多了?”
玄女道:“他们还会饿的。”
修士淡淡笑道:“无妨,修士伤势的愈合速度不似凡人,这点伤两三天就好了。到时候,我再割下自己的肉便是。”
玄女疑惑地看着他:“我还是不懂。”
修士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我此番下山,便是为了救人脱离苦海,引人向善,这是我要走的道。”
远处,聂姑娘低笑了一声:“本座见过的佛修都没哪一个比他有佛心。”
绪以灼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疑惑地啊了一声。
“没什么,”聂姑娘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一副懒散模样,“我只是想,他这个道可不好求啊。”
*
天变之时,无人知晓究竟何处才有生机,只知自己若是停留在原地必是死路一条。天刚蒙蒙亮,灾民们又踏上了求生的道路。
修士毫无意外跟上了他们,绪以灼和聂姑娘就在这支队伍的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们能看出灾民们对她二人颇为忌惮,只有夜间停下歇息的时候她们才会靠近一点。
每回靠近,都是奔着玄女去的。
不像以往玄女很快就能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一缕残魂,这一层里的玄女也不知道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充愣,一连几天聂姑娘都没能让玄女将她们送出去,最后聂姑娘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玄女是不想让这件事在这里结束啊。”聂姑娘道,“得,那就让我们看看吧,看看玄女想要我们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绪以灼笃定玄女已然知晓了一切,就是在跟她们装傻。聂姑娘和玄女鸡同鸭讲,绪以灼大着胆子跑到玄女跟前,结果玄女连话都不同她说了,只笑眯眯地看着她。
某个傍晚,绪以灼又和玄女在树下大眼瞪小眼。
不多时,有人走了过来,一口破碗在端到了玄女面前:“这位姑娘,你有几日不曾进食了,多少用上一些吧。”
绪以灼躲闪不及,看到了碗里的肉块,脸上顿时毫无血色。
“不用了。”玄女扯过绪以灼让她偏了偏身子,柔声回答修士,“还是给孩子们吧。”
修士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道:“这位姑娘,其实您也是修士吧?”
玄女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修士道:“您看上去虽与凡人一般无二,但眼中可见神光内敛。在下看不出您的修为,只知您定是一方大能。”
玄女依旧不承认,也不否认。
修士在神女身边坐下,仰头看着天上逐渐浮现出的星辰:“星辰亘古不变,人间却几番更迭,也不知这一灾祸何时能够过去。”
玄女道:“你是修士,大可独善其身。”
“前辈,您可还记得我向您说过的,我求的道?”修士说道,“以善举引世人向善,若不求此道,我又有什么修炼的必要呢?”
玄女问:“你行善举,受你恩惠之人便会向善吗?”
“那是自然!”修士笃定道,“人心本无善恶,见善则善,见恶则恶。乱世之中,多出易子而食的恶举,正是因为无人有余力使其向善,我身为修士,身怀这微末修为,自然义不容辞!”
玄女低笑了几声:“但愿你所求不错。”
夕阳的余晖被黑暗吞噬,今夜无月,空中只有数点星辰。
绪以灼不过靠在树干上小寐片刻,就感觉到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脸颊。
绪以灼还以为是聂姑娘在作妖,可一睁眼睛,看到的却是玄女脏兮兮的一张脸。
她笑眯眯地向绪以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拉着绪以灼起身。绪以灼茫然不解地跟上她的脚步,然后便随着她绕路到了一株枯树后。
她们躲在树干后头,不远处正是几个聚在一起的灾民。
他们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但绪以灼还是听清楚了:“两天吃一顿肉,这谁吃得饱啊!”
“那疯子可真爱多管闲事,成天神神叨叨向善向善的,连累老子在这挨饿……要我说,我们不如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宰了,哥几个也好吃个痛快!”
“老子现在就饿死了!可是吃了他后,下一顿咋整?”
“那几个小崽子不还带着吗,不吃留着他们有什么用?等小崽子吃完了,咋们这不还有女人老人?就算他们也吃完了,我们难道还遇不上其他逃难的人,人啊,还能找不着吗?”
“你说的倒也不错,可那是个修士啊!”
“小六不是说今天看那疯子不太行了吗?隔两天割一次肉,就是修士也撑不住了吧?”
“那不如今晚就动手……”
绪以灼眼里流露出不解,那个修士怎么会出问题呢?他每一刀割的都不是要害,两天时间够他痊愈了。
在那密谋的几人走后,玄女坦然道:“是我做的。”
绪以灼惊愕地看着她。
“我在他身上下了一点禁制,在那些人真的要杀了他的时候禁制就会失效。在那之前他看上去就是一副要死了的模样,也确实提不起任何力气,正好可以看看那些他想要引导的人究竟会不会向善。”
绪以灼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不会的。
绪以灼低声道:“你还真是闲啊,设这么一个局。”
“看不下去他一直犯蠢,不如早点把他点醒。”玄女猝不及防伸出手,捏了捏绪以灼的脸,“你和我长得真像啊。”
绪以灼道:“不只是长得像吧。”
压根就是一模一样。
玄女叹了一口气:“你又是谁,我又是谁呢?我实在想不明白了……我是庄周还是蝴蝶,究竟是我在看画中人,还是我就是画中人?”
绪以灼一头雾水,她想要问什么,却听玄女道:“对我来说,已经没意义了啊。”
*
几点星子根本无法带来什么光亮,睁眼望去只能看见物体的轮廓。修士死死睁大眼,眼中疯狂的仿佛是一道道鬼影。
那些鬼怪叫嚣着:“杀了他!快杀了他!”
“他睁眼了!”
“你没看到他什么都做不了吗?哈哈,多管闲事的时候可想到会有今天?咱快点动手,明日的肉就有着落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有的恶鬼在向他扑来,有的恶鬼背对着他捂住了耳朵。
有什么东西仿佛在此刻坍塌,柴刀落下的时候,修士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夜间渐渐褪去,太阳缓缓爬上天空。
天光炽热,仿佛能烧尽一切魑魅魍魉。
修士呆呆站在地上,他身上的衣服被染成了血色。那是来自吞食过他血肉的人的血,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玄女披着天光,从枯树后走出:“他们心中只有恶念,你渡不了他们向善,离开吧,别再做这些无用的事了。”
修士惨笑道:“是我错了。”
他屈指成爪探入自己的丹田,捏碎了自己的金丹,又震断了全身经脉。
下一息,便气息断绝。
玄女倚靠着树干,喃喃道:“为何要求死呢?”
聂姑娘从远处走来,沉声道:“他发现自己所求多年的道错了,活着还不如死去。”
“是啊,”玄女道,“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聂姑娘走到玄女面前:“可否让我们离开?”
“走吧,外面有什么我也不记得了,能走到哪里,能得到什么,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玄女将就在她身边的绪以灼推向聂姑娘,“你们走吧,一直往太阳的方向走。”
聂姑娘没再说什么,拉上绪以灼就往太阳的位置走去。她们看见了边界,边界离她们越来越近,而太阳越来越低,这个空间中的一切都在消融。
绪以灼回过头,只见玄女仍靠着枯木,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们远去。
绪以灼急急道:“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我们的容貌和一切习惯会一模一样?
玄女道:“你会明白的。”
太阳是温暖的,从身后温柔地吞没了她,玄女最终也消失在了绪以灼的视线里。
第 1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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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以灼昏昏沉沉睡着,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长梦,却又依稀可以感觉身边的环境。
她听见了雨声,淅淅沥沥落下, 仿佛南方夏季常有的阵雨。雨刚下时带来的大多不是清凉,反而席卷来令人气闷的暑气。绪以灼吹不太得空调风, 请人设计居所的时候尤其注意通风。然而夏季终是夏季,一股闷热始终驱之不去,午休时睡得稍久一些,就会觉得脑袋沉沉得像是里面被灌进去了什么。继续睡并不舒服, 可起床也颇难受, 半睡半醒间能在床上赖到天黑。
绪以灼恍惚间觉得哪里不对, 可睡懵了脑子却想不了更多。她翻了个身,想寻一只枕头抱在怀里, 却碰到了什么绵软微凉如云絮一般的东西。
而她枕着的,也是这样的东西。
绪以灼骤然惊醒。
她当真是糊涂了, 自己分明还在玄女境中, 怎能这般无知无觉地睡去!
绪以灼身体一动, 身下的“云絮”便跟着动了。她一时间没能保持住平衡, 就从云絮之上滚落下来。
绪以灼怔怔看着面前“云絮”的真容。
一只看上去像是大白狗, 不过足有一丈高的动物站起身后抖了抖身上的长毛, 憨态可掬的脑袋望了望四周, 青色的眼眸终于发现了地上坐着的绪以灼。它亲昵地凑上前去, 拿大脑袋蹭了蹭还没有回过神来的人。
绪以灼喃喃道:“这是……”
她本是自语, 却不想当真听到了回答:“那是青目云猊。”
绪以灼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回过头, 看清出声那人的面容时还愣了一下。那张面孔不算熟悉,却也不能说是陌生, 两人虽可以说是时时相伴,但也确实仅有几面之缘。
绪以灼惊讶道:“焚山,你竟然进来了。”
红衣如火的秘境之灵依靠着附近一株花树的树干,闻言懒懒一抬眼:“那人对我下的禁制倒是误打误撞让此方秘境将我算作了一个物件,放任我随你进入。只不过在你们的神魂被吸入秘境主人的残魂中时,我被留在了外面。”
初时的讶异过后,绪以灼心渐渐沉了下来。
君虞令焚山秘境立下心魔誓言守在绪以灼身边的十五年间,绪以灼不曾遇到危机自身的危险,焚山也就没有出现过一次。此时她竟然见到了焚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绪以灼开口问道:“焚山,我神魂离体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焚山一颔首:“有一个魔修要杀你,我打不退他,只得带着你逃跑。正巧此处有青目云猊,我就将你带到了这里。”
“魔修……”绪以灼蹙起眉,“可是一个脖颈上有着醒目伤疤的女子?”
焚山摇了摇头:“那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
绪以灼松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她实在不想和聂姑娘为敌。一方面是因为聂姑娘看上去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绪以灼打不过她偏偏这人还很记仇。
焚山面上不见慌张,可见她们已然摆脱了危险。绪以灼环顾四周,发现她正身处水泽之畔,一眼就可以看见水底的湖泊深入树林之中,望不到尽头。这儿的树都是犹如紫藤一般,但要高大许多的花树,有的长在草地上,有的则生于水中。抬头所见皆是浅紫色的花卉,寻了许久才在树枝的缝隙间看见天空的一角。星子闪烁,已然入了夜,只是不知玄女境中是否有白天黑夜之分。
身下泥土松软,绿草亦有芳香。微风徐徐吹过,说话间,已然有不少花瓣落在绪以灼衣上发上。
除了绪以灼和焚山,那被秘境之灵称作青目云猊的动物就是此间唯一的生灵。它性子颇为活泼,此时正追逐着被风吹下的花朵玩闹。
绪以灼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了摸青目云猊柔软的毛发,她问道:“此地有何特别之处。”
焚山指指乖巧被绪以灼摸着的动物:“别看它对你如此柔顺,若论修为我们谁也比不上它。青目云猊是传说中伴随在善神身侧的仁兽,神明消失后,青目云猊也随之消失,玄女境中的说不准是世间最后一只。青目云猊见不得争斗杀戮,谁敢在它眼皮子底下伤人,就会招致它的攻击。那个魔修追杀我二人至此,他不认识青目云猊,才出手就被一下打成重伤,只得败逃。青目云猊不喜离开自己的领地,也就没有追击。”
绪以灼不禁问:“你是如何认出它的?”
“秘境之灵与人不同,有些事与物,秘境之灵自诞生起就会知道。”焚山啧了一声,“倒也奇怪,青目云猊对我爱答不理的,对你倒是亲近,先前还让你躺在它身上。”
绪以灼可没什么招东西喜欢的特殊天赋,她想到这与她同玄女一模一样怕是脱不了干系,一时间十分微妙。
青目云猊已然在绪以灼身边趴下,在她的抚摸下舒适地眯起了眼睛,摇晃尾巴,愈发像一只大白狗。绪以灼摸着青目云猊,心思却没法放在它身上:“焚山你带着躲避魔修攻击的途中,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焚山干脆利落地答道:“不曾。”
绪以灼忧心忡忡:“其他人的神魂不知有没有归位,那魔修既然未死,其他人恐怕有危险。”
绪以灼问道:“距你将我带到这里已经过去多久了?”
“我没计算时间。”焚山想了想,道:“此地没有白昼,但月亮会东升西落,月相也会变化,大约过去三日了。”
绪以灼在玄女神魂境中所待的时间远不止三日,可见神魂境中魂魄对时间的感知与外界不同。
“我得去找他们。”绪以灼沉思片刻后道,“他们若是还没有离开神魂境,此时的情况太过危险——焚山,那魔修是何修为?”
焚山道:“他修为高于我,我看不穿。但即便没有到大乘期,至少也是化神大圆满。”
绪以灼心道,进到这玄女境来的五行修士当真没一个弱的。
不过五行灵根是公认的废灵根,能以五行灵根修炼的修士,要不是天纵奇才,就是另有奇遇,也很难寻一个弱者出来。
“就算是大乘期……打不过逃总逃得掉的。”绪以灼想到,“往好处想想,江清渐和怜姑娘说不定比我更早离开神魂境。”
绪以灼轻轻拍了两下青目云猊的大脑袋,扭头对焚山道:“我不认得路,麻烦焚山你带我离开了。”
焚山没有多言,转身便道:“你随我来。”
绪以灼快步跟上焚山,青目云猊见她要走,难过地呜呜了几声,焦急地追着自己尾巴转圈,像是想引起绪以灼注意让她回来。见绪以灼当真头也不回,青目云猊嗷了一声,撒开腿追上了绪以灼。
绪以灼抬头看向青目云猊,不确定道:“你是来送我的?”
青目云猊呜呜嗷嗷了两声,绪以灼也听不懂它说的是什么。
绪以灼起初只当青目云猊是来送别她,然而直到她们离开了长满花树的树林,青目云猊仍紧紧跟在她身边。
焚山停下脚步,回过头狐疑地看着绪以灼:“你当真是头一回来到玄女境吗我怎么觉得它认识你?”
“……这玄女境又不是我想来就来的。”绪以灼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着这青目云猊认识的哪是我,它说不准是将我当成玄女了。
焚山只是随便一问,也不会真的以为绪以灼曾经来过玄女境。她转念一想,这青目云猊在这玄女境生活了多年,说不准有什么特异之处,便对绪以灼道:“它既然跟上来了,你不如问问她能不能找到其他人?”
绪以灼闻言当真扭头去问青目云猊了,毕竟让她自己找她也只能埋头瞎找,问一问青目云猊也不会损失什么。只是绪以灼听不懂它在嗷什么呜什么,只能当青目云猊能寻到人,在它往一个方向跑时快步跟上它。
真实的玄女境十分幽静,仿佛不存在任何危险,绪以灼走过的地方,一半是长着柔软草叶的草地,一般是踩下去水最多漫到膝盖的浅浅湖泊。此地珍奇花木长遍,树木大多高大,往四方伸展开的树枝可以遮蔽天空。偶然可以见到楼阁,里面已然没有人,却能见到一些人生活过的痕迹。
绪以灼听闻古时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秘境,玄女既是神明,居所恐与凡人不同,玄女境说不准就是神女过去的住处。
青目云猊一路撒欢了跑,绪以灼甚至有些疑心它是不是纯粹在玩闹,然而约半个时辰后,青目云猊猛地停下,往绪以灼身上黏去,大脑袋低下来蹭了蹭她的脸颊。
就好像……是在邀功。
“前面有人。”焚山面露警惕之色,低声对绪以灼说道。
不远处是一座被花丛围绕的八角亭,绪以灼看见了阶上红衣的一角。
那显然是女子的装束,绪以灼脑海里一下子出现一个名字。她放松下来往那人走去,只待到了打个招呼。
可方绕过花丛,绪以灼看见的却是匕首的寒光。
“嗷!”
青目云猊大吼了一声,绪以灼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紧接着响起的一声闷哼。聂姑娘握住匕首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然而青目云猊这一爪愣是没能把匕首打掉。聂姑娘眉头紧皱,已然看见了绪以灼。
“是你?”聂姑娘哑声道。
第 1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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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青目云猊又要抬起爪子, 绪以灼忙抱住它的脖子:“误会误会!是认识的人!”
“嗷呜。”青目云猊放下了爪子,然而青色的眼珠依旧警惕地盯着聂姑娘。绪以灼能感觉到青目云猊情绪的不安与急躁,绪以灼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抱着它的话, 青目云猊会扑上去攻击聂姑娘。
在她身后的焚山沉声道:“魔修?”
绪以灼回头便见焚山眉头紧皱,在她还没发现的时候后退了好几步。
再转过头, 正捂着手背的聂姑娘同样面色不善地盯着焚山:“非人非妖非魔,你又是什么?”
青目云猊一声大吼:“嗷——”
青目云猊对焚山不算友善,对聂姑娘更是敌视,而聂姑娘同焚山也相看两厌。绪以灼只觉得自己头都要大了:“你们不要吵架!”
焚山移开视线, 聂姑娘轻哼了一声, 绪以灼顺毛摸了许久, 总算把青目云猊安抚下来。
“聂姑娘,”绪以灼看着坐在石阶上, 垂眸盯着地面的人,担忧问道:“从神魂境离开之后, 是不是有人袭击了你?”
聂姑娘抬眼看向绪以灼:“看来你也知道那人。”
绪以灼点点头:“在我神魂离体的时候那人曾攻击过我, 好在有焚山将我带离。”
“攻击你的那人, 即便在魔修中亦是臭名昭著。”聂姑娘眼神厌恶, “他名叫怀况, 只是很少有人唤他本名, 大多叫他鬼偶。鬼偶此人身体残缺, 修炼又出了岔子, 从此只能顶着一张三十来岁的脸, 身体却如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般瘦小。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就如同他做的那些傀儡一般。”
聂姑娘伸出二指:“他行过两大恶事, 一是将生人魂魄强行抽出,与其所做的傀儡一道炼化;二便是重伤恩师后叛出师门, 魔修行事素来随心所欲,不拘正道规矩,但对于这等欺师灭祖之事同样极为不齿。”
聂姑娘又道:“鬼偶叛逃魔域之前还是你们仙道的修士呢。魔修虽然没有什么好名声,但也不是什么渣滓都往里头收。”
绪以灼沉思片刻,道:“我倒不曾听闻曾有五行修士堕为魔修。”
“在玄女境内见到他之前,我也想不到他竟是五行修士。”聂姑娘道,“鬼偶在外仅以火灵根、金灵根与土灵根示人,没人想到他竟然五灵根齐具。”
“先不提他,”绪以灼看着聂姑娘,脸色微沉,“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啊,看出来啦?”聂姑娘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没出什么大事,从神魂境出来还算及时,在被他彻底制住之前醒了。用了些保命手段暂时把他击退,只不过暂时变成了一个凡人。”
听语气聂姑娘还挺乐观:“不对,比凡人应当还是要强一些。”
绪以灼却知聂姑娘的真实情况绝非她语气那般轻描淡写,仅从之前聂姑娘没能发现来人是她便可窥见一二。绪以灼不依不挠地追问:“如何才能让你恢复?”
聂姑娘啧了一声,一副很没办法的样子,抬起双手道:“旁人宁死也不愿落入鬼偶手中,只因死还算有个痛快,可若被鬼偶抽出魂魄炼成傀儡,魂魄便要经受永无止境的痛苦。如今我四肢都被鬼偶钉入了镇魂钉,若对魂魄一道没有足够的见解可没法取出。”
“我出自离生门。”绪以灼道。
聂姑娘怔了怔。
绪以灼上前一步:“我师长与同门多是鬼修,魂魄一道我略有涉猎,你先让我看看。”
聂姑娘闻言虽有迟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见绪以灼态度坚定,便将手腕递到了绪以灼面前。
绪以灼指尖搭在聂姑娘神门穴上后,阖起双目,抽出一缕神念观察聂姑娘的魂魄。聂姑娘显然还不够信任她,绪以灼起先受到了不小的阻碍,许久之后,聂姑娘才勉强卸下了防备。
只要被观察的人不反抗,窥视他人魂魄并不困难,然而如果不是遇到了像聂姑娘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况,极少有人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魂魄。大多人的魂魄相较肉身更加脆弱,而且魂魄受损极难治愈是一个原因,不愿暴露出真实的自己则是另一个原因。
观人魂魄,便可看出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绪以灼看见聂姑娘魂魄澄净纯粹,然而泛有血光,愈发肯定自己之前对聂姑娘的推测。身为魔修聂姑娘平生确有诸多杀戮,然而她并非是一个纯粹的坏人,至少她所作所为不愧本心,亦不愧天道,只不过她做的事放在仙道必能称一句离经叛道。
世间少有能攻击魂魄的手段,同样没有多少魂魄的修炼之法。聂姑娘与大多修士一般魂魄并不凝练,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她魂魄上唯四的醒目之处,便是钉穿了她魂魄四肢的钉子。
钉子的血色浓郁到发乌,只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个邪物。
“那钉子……竟然并非实物。”绪以灼心道,“此等攻击手段即便是鬼修都少有能做出,那人竟能做到,他在魂魄一道上的造诣非同寻常,难怪能先我们这么多离开神魂境。”
绪以灼的神念绕了钉子好几圈,神情愈发凝重,她倒是能拔出这钉子,可镇魂钉入体已有一段时间。这钉子的阴毒之处便在于只要入体片刻,邪气便会侵蚀魂体,与其缠绕相连,她此时若强行将镇魂钉拔出,聂姑娘的魂体也会遭受重创。
而以绪以灼的水平,还没法将镇魂钉与聂姑娘的魂魄分离开。
除非……用上离生镜。
绪以灼犹豫万分,聂姑娘出身的血莲宗便拥有黄泉镜碎片,她如果祭出离生镜恐怕瞒不过聂姑娘,可她若是放任不管……
“聂姑娘,这镇魂钉一直在侵蚀魂体,你恐怕也已发现自己四肢逐渐僵直。你身上虽然看不见伤口,但这落在魂魄上的伤更为要命,世间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虽难寻,却并非没有,可治愈魂魄的药物,哪怕是最普通的一类亦可遇不可求。”
聂姑娘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绪以灼干脆道:“三天内再不取出镇魂钉,你说不准就要废了。”
聂姑娘神情倒是平静:“那你可能取出?”
绪以灼:“能是能……”
聂姑娘笑声嘶哑:“但有条件,是吗?”
“两个条件。”绪以灼道,“第一个条件,无论我是用什么方法用何等事物取出的镇魂钉,你都不可对其起丝毫夺取之意,亦不可告知其他人来争夺。”
“第二个条件……”绪以灼顿了顿,“我想借彤神镜。”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聂姑娘许久无言,显然是被绪以灼提出的条件惊到了。
彤神镜啊……那可是曾经在西大陆掀起腥风血雨的黄泉镜碎片之一,绪以灼竟然就这么说出了口。
绪以灼颇为坦然,她心想反正聂姑娘都要知道她有离生镜了,不如干一票大的,从她那里再借一面镜子过来。
以聂姑娘的修为,她在血莲宗绝非什么无名小卒,说不定她自己就能决定接不接出彤神镜。
果然,聂姑娘沉默了许久后问道:“你要借多久?”
绪以灼想起自己同帝襄的契约,斟酌着问道:“五百年?”
聂姑娘:“……”
聂姑娘:“你做梦吧?”
绪以灼轻咳一声:“还可以商量嘛。”
聂姑娘眉头拧起:“你要彤神镜有何用,须借五百年之久?”
绪以灼道:“我帮别人找的。”
“何人?”
“不太方便说。”绪以灼想了想,道,“听到后你说不准还会后悔。”
仙道不少人将帝襄视作洪水猛兽,绪以灼觉得魔道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血莲宗的创始人和帝襄还有母女这一层关系在,母亲是魔修,女儿是仙道魁首,怎么想她们之间的关系都不会融洽。
聂姑娘许久没有说话。
这等大事绪以灼也没指望聂姑娘立即回应,耐心地等待她想出一个结果。
半晌后,聂姑娘道:“我确实可以借你彤神镜,可若你要借五百年,我没法一个人答应下来。离开玄女境后你随我去见宗主,若宗主也同意我才可以借给你。”
自从绪以灼提出要借彤神镜聂姑娘眉就没舒展开过:“我先告诉你,借五百年太过夸张,宗主是不会答应的。我预计最多借你五十年,你若还愿救,那便救。”
绪以灼轻叹一声:“救。”
哪怕聂姑娘压根不肯出借彤神镜,绪以灼估计自己还是没法见死不救的。
绪以灼抬起手,掌心一团浓墨化作圆镜,又凭空散开。那面消失了的镜子出现在了另一处,出现在唯有魂魄可以看见的地方。
墨色裹挟住镇魂钉,在绪以灼的操控下,抽丝剥茧般将镇魂钉与聂姑娘的魂魄分离。
她分出第三根的时候,聂姑娘低低嘿了一声:“你身上竟是也有一面镜子——绪以灼啊绪以灼,你当真只是离生门的普通修士?该不会你就是天地间最初的那个鬼修吧?”
“当不得当不得。”绪以灼道,“你说的那人是我师尊。”
绪以灼心道,不过她确实不普通,而且她有的也不是一面镜子,是两面半。
用离生镜分出镇魂钉于聂姑娘而言没什么痛楚,反而绪以灼耗费了太多心神,等把最后一根钉子拔出来后她一下子卸了力气,后仰倒在了青目云猊身上。
绪以灼迷迷糊糊间想,就好像躺在了云里。
聂姑娘站起身来,投下一片阴影。
绪以灼打起精神:“应该没事了?”
聂姑娘一言不发,只掷过来了一样东西。
绪以灼懵逼地将一面镜子抱在怀里。
聂姑娘道:“先放在你这,免得你当心我耍赖。”
第 1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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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以灼坐在青目云猊上让它载着走了一会儿, 没忍住又取出彤神镜,举过头顶借着枝叶缝隙落下的月光看了许久。
“就那么好奇吗?”聂姑娘瞥了她一眼,“都拿出来看了几回了?也就这儿没几个人, 被别人见着也不会同你抢。”
“彤神镜竟然长这样。”绪以灼压根没有注意聂姑娘的话,感慨道, “如果你不说,我想必见到了也认不出这是一面镜子。”
聂姑娘道:“你手中的离生镜看着也不像一面镜子。”
绪以灼目前有的黄泉镜碎片里,破妄镜完完全全是一副镜子的模样,方生莲镜虽然更引人注目的是它长在碎镜之上的莲花, 但勉强也可以说是一面镜子。从离生镜开始她见到黄泉镜碎片就不是镜子模样了, 离生镜是依稀有着镜子轮廓的浓墨, 而刚刚聂姑娘交给她的彤神镜,看上去就是一块红玉。
置于光下的时候, 可以瞧见红玉都内部有着光晕一样的东西,那轮光晕一直变化着, 不知有何作用。
绪以灼从青目云猊背上探出头询问聂姑娘:“彤神镜有什么用?”
“过分了啊, 这都要我告诉你。”聂姑娘道, “自己摸索去。”
她抬头问绪以灼:“还不能走?”
绪以灼摇了摇头:“一落地就腿软。”
绪以灼回想了一会儿, 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身体被掏空”的情况, 无论是为小青逆转时间洗去前尘, 还是与融青蟒一族一个个签下契约, 结束后都没有虚弱到无法行走的境地。想必是因为她为聂姑娘分去镇魂钉, 使用的大多是魂魄的力量, 而游戏并没有关于魂魄的系统。
坐久了绪以灼都觉得脊背无力, 没一会儿便抱着青目云猊的脖子趴在它背上, 陷进了云絮一般的白毛里。
青目云猊跑得极稳,绪以灼在它背上几近感觉不到颠簸, 然而它的速度实际上又很快,几乎是在林间飞奔着寻找江清渐和怜姑娘的踪迹。
青目云猊一个飞跃冲出森林,闯入一片花海,踏起飞花无数。
“嗷!”
绪以灼隐约可以猜到青目云猊叫声背后的意思,问道:“寻到人了?”
青目云猊嗷嗷了两声,缓步走在花海中。焚山闭目感受了片刻,说道:“这里的话能够迷惑人心,你们莫要陷入了幻觉。”
她说罢便化作了一片枫叶,不知消失在何处。
聂姑娘默念清心诀,以保自己神识清明,绪以灼只觉花香透着一股诡异,她闻着头昏昏沉沉。
花海似乎无边无际,青目云猊一直走到回头看不见森林的地方,在某一处停下脚步。绪以灼起身越过青目云猊的大脑袋往前看,之间前方的花海中躺着一个白衣人。
怜姑娘。
怜姑娘眼上蒙着白纱,双手交叠,神情平静,呼吸平缓,好像只是睡着了。
聂姑娘上前探了探,道:“她还未从神魂境离开。”
如果玄女境中没有鬼偶这个变数,绪以灼并不希望聂姑娘与怜姑娘他们见面。然而如今暗处有一个强敌虎视眈眈,分散开来过于危险。
绪以灼没法将怜姑娘从神魂境中带出,只好让聂姑娘帮忙将她搬到了青目云猊背上。青目云猊很不情愿,委屈地叫了好几声,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绪以灼蠢蠢欲动想要把这只大狗从玄女境拐带出去。
聂姑娘啧啧称奇:“它怎么就这般听你的话。”
绪以灼小声对青目云猊道:“还有一个人没找到,麻烦你了。”
青目云猊扭过头蹭了蹭她,快步往花海的边界跑去。
*
青目云猊变化了数次方向。
聂姑娘一缕风般跟随着它,衣袖随风扬起,宛若一只振翅的红蝶。她的声音被风刮得破碎,但依旧可以听出:“你那位朋友应当是醒了。”
绪以灼颔首附和,青目云猊走的大多是直线,会屡次变换方向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江清渐已经醒了自己在移动,一个是江清渐没醒被鬼偶带着移动。
前者的可能性毫无疑问要更大些。
玄女境中人类建筑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之前半天遇不到一座的楼阁此时随处可见,她们应当已经来到玄女生活的地方。
玄女居所很是朴素,楼房大多低矮,也没有华丽的装饰。绪以灼伏在青目云猊背上时,曾透过没关严实点窗户往里看,只见屋里的摆设也很简谱,倒是有一些小玩意儿堆积在各处。
高大的树木变少后,仰头便可看见明月星河。玄女境的月亮仿佛比别处要大要圆,抬起手时,泛着暖黄的玉盘似乎触手可以。
月下屋顶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坐在屋顶上瘦削的人影白衣呈现出灰铁一般的颜色。
“江副楼主!”绪以灼大喊了一声。江清渐看向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江清渐手指捏着的一根漆黑色的钉子。
绪以灼倒吸一口冷气:“江副楼主,你与鬼偶交手了?”
“那个魔修叫鬼偶?过了几招。”江清渐满不在意道,他目光落在绪以灼骑着的“大白狗”上,咦了一声,“青目云猊?”
绪以灼没精力思考江清渐是怎么认出的青目云猊,她忙问道:“你可有受伤?”
江清渐摇了摇头:“那人招式有几分诡异,然而恰巧于我无用。”
他跳下屋顶,仰头打量了绪以灼一番:“倒是绪小友你的情况瞧上去不太好啊……嚯,这还有以为没醒呢。”
绪以灼道:“我原先还以为你会和怜姑娘在一处。”
江清渐摇头道:“和你分开没多久后,我和怜姑娘也走散了。”
他说完看向聂姑娘:“这位姑娘身上血气甚重,似乎并非仙道中人啊。”
聂姑娘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不过不似仙道之人,你似乎不似人修啊。”
绪以灼默默抱紧了青目云猊。
她身边的仙修魔修人修非人修怎么都相看两厌呢,难道不同阵营的修士之前矛盾就这么大?
等一下,刚刚聂姑娘说的……
绪以灼惊异地看向江清渐。
江清渐,并非人修?
“随口一提,道友莫放在心上。”江清渐却是轻飘飘将方才的口角揭过了,“小以灼你随我来,协助我将怜姑娘的魂魄从神魂境里带出来。”
“哦哦。”绪以灼没想到江清渐竟然有办法,忙令青目云猊跟上江清渐。
聂姑娘瞥了二人一兽的背影一眼,没有言语,靠着身边木墙闭上了眼睛。
绪以灼跟着江清渐走了很久,直到来到一处偏僻的屋舍。休息一段时间后绪以灼恢复了一些力气,自己从青目云猊背上跳了下来,江清渐也将怜姑娘抱下来,放在屋内的床榻上。
绪以灼跟上去问:“江副楼主,我能做点什么?”
江清渐答非所问:“小以灼,魔修不得不防啊。”
绪以灼怔了怔,然而江清渐没有再说下去,伸指置于怜姑娘眉心之上,只留下一句话:“你再休息一会儿,玄女境中难保不会有其他危险,有自保之力最为重要。”
绪以灼见江清渐已然合上双目,迟疑片刻后,也找了个蒲团打坐恢复。
第 1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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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敲打屋瓦, 声声入梦。绪以灼闻此声响的第一时间便睁了眼,她起身往外看去,果然瞧见窗外下了雨。雨点连成一道道细线, 织成细密的帘,稍远些的地方便由于朦胧的水雾难以视物。
绪以灼恍惚间想到,先前也有一场雨入她梦中,她醒时便将那场梦忘记了,此时想想,也许在她昏睡的时候玄女境确实下过一场雨。
绪以灼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循声望去看见了敞开的木门, 江清渐坐在门槛上, 阖着双目似是在闭目养神,但先前绪以灼听见的确实是他的声音。
绪以灼低头, 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矮塌上,身上还盖着一张薄被。
“你这一觉睡得倒好, 没想到打坐打着打着也能睡着, 突然倒下去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江清渐说道, 语气一如既往很有辨识度。绪以灼起先想不明白该说江清渐说话的语气玩世不恭好还是吊儿郎当好, 总觉得都不合适, 后来突然间意识到这叫为老不尊, 玩笑间又带着一分长辈对小辈的亲昵。
绪以灼掀被下榻:“怜姑娘如何了?”
“先你一个时辰便醒了。”江清渐说, “怕吵着你就去了别屋, 你认识的那个魔修也在那儿。”
江清渐话音刚落, 门外就传来嗷呜一声, 一个白影紧接着出现在门口。江清渐哎了一声:“差点把你忘了。”
他抬手轻轻松松将青目云猊一拦, 见状绪以灼心里一惊,只觉下一刻青目云猊就要抬爪伤人, 要知它对除她以外的人可都不怎么友好。没想到青目云猊没做什么,只是不满地呜了一声,趴在地上甩甩尾巴。
“又不是不让你过去。”江清渐睁开眼,动作娴熟地摸了摸青目云猊下巴,“不过想让你慢点,你这样撞过去可别把人撞出个好歹。”
绪以灼忍不住道:“没想到江副楼主也认得青目云猊。”
听焚山的说法,她还以为世间没有人认得出呢。
江清渐指指自己:“小君虞可曾告诉你我是什么?”
绪以灼茫然摇了摇头。
江清渐又指了指绪以灼:“我和守着你的那个小家伙一样,也是秘境之灵啊!”
绪以灼呆住了。
世外楼的副楼主实为秘境之灵一事,除了世外楼少数几人再无他人知晓,然而江清渐就这般轻易将此事告诉了绪以灼。在绪以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就去逗弄不情不愿的青目云猊。
见绪以灼回神了一点,江清渐才继续说道:“我算不上是五行修士,秘境之灵没有灵根一说。没有灵根,也就可以拥有任何灵根。我用过太多属于不同灵根的法术,世人便误认为我是罕见的五行修士。此番小君虞想寻一人进玄女境中保护你,无奈五行修士太过稀少,最后便找来了我,没想到来前我自己捏的一个五行灵根,竟真糊弄过了玄女境。”
绪以灼久久无言,敢情江清渐还有进不来玄女境的可能。
江清渐捏了捏青目云猊毛茸茸的胖脸:“我不说,别人瞧不出我是秘境之灵,它倒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绪以灼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道:“我原来还以为它会打你。”
江清渐闻言大笑:“若换了旁人说不准它还真会这么做。不过这只青目云猊长于秘境之中,对秘境之灵倒多了几分亲近。”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对绪以灼道:“既然醒了那便出来罢,我们已在玄女境中待了好几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传送出去。传说玄女境中有无上至宝,都走到了这里,不找找那至宝委实可惜。”
绪以灼应了一声便跟上他,青目云猊甩甩脑袋挣开江清渐,特地落后了好几步,待绪以灼走到它身边才快活地跟在她身侧。
屋外的雨仍未停,江清渐行于雨中,雨水在快要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便散作水雾。已然走出好几步,江清渐身上白衣依旧干爽。绪以灼从包裹里找出一把伞,打开撑在头顶。
“玄女境中时不时就会下一场雨。”江清渐随口道,“此方秘境应该是玄女构建的,其中法则也由玄女制订。阵雨应当与永恒的黑夜和变幻的月相一样,都是玄女定下的法则。”
绪以灼道:“有些闷。”
“这秘境恐怕没有四时,”江清渐道,“永远都是夏夜。”
浸了雨,脚下泥土愈显松软,一步一个脚印。聂姑娘和怜姑娘所待的屋舍距他二人很久,不过百米,没一会儿就可走到。
屋中的两个女子应当也觉闷热,敞开大门就坐在檐下。然而看上去她们都没有和对方交谈的意思,聂姑娘闭目养神,而怜姑娘正发着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捣药。
聂姑娘很快就注意到了绪以灼他们,睁眼后自然地忽略了江清渐,目光落在绪以灼身上,见她状态比先前要好,表情稍微不那么冷硬。
怜姑娘后知后觉放下药杵,问道:“可是要去寻传言中那件宝藏了?”
门槛还有空档,绪以灼在她们中间坐下:“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怜姑娘摇了摇头,“但神明用过的物件,想必都有其不凡之处。”
她刚说完,聂姑娘就懒散道:“玄女的东西,我们方才也见过不少了。”
怜姑娘微微蹙起了眉。
“咋了?”绪以灼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
聂姑娘指指身后:“这间屋里就有不少东西,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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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姑娘所指的屋舍, 瞧上去和此地的其余房屋没有什么不同。
绪以灼不明所以地过去。木屋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吱呀着朝里打开。木屋很小,一眼就可以看出它的全貌, 除去一间堂屋便是两间偏房,中间没有房门阻隔, 只有一道不及地面的帘子。
堂屋很是空旷,桌椅的样式简单朴素,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绪以灼注意力落在堂屋内的几卷画上,有几卷展开挂在墙上, 有几卷随意置于桌面。她上前看了看, 却没看出有没什么不同, 这些画好像只是单纯的画,和玄女的神魂境没有干系。
有一卷画下是一个架子, 木架上黑石做成的水缸中开着一朵睡莲。水缸自成结界,走近后方觉这朵睡莲灵气逼人。然而玄女境中这样的植物并非只有这睡莲一朵, 外头随处可见, 只不过由于玄女境内的限制皆未生出灵识, 这朵睡莲怎么瞧也瞧不出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绪以灼许久都未察觉堂屋内有何不同, 便掀了帘子走进偏房。
两间偏房绪以灼都先草草看了看, 可以瞧出一间是卧室, 一间是书房。绪以灼一时无言, 这两间房间未免也太有生活气息了。
这两间房就像是……大学生宿舍。
说整齐, 那必然是不整齐, 说脏乱, 但也没有脏乱那么夸张。只是各种小物件随处摆放, 显得尤其凌乱,视觉上颇有冲击力。
绪以灼走上前去, 书架上搁置着一捆捆竹简,她打开一捆不太习惯地逐字阅读。然而竹简上记载的并不是什么绝世功法,而是一篇乡野怪谈。
绪以灼努力解读,也不觉得这篇怪谈有什么隐喻。
她放下这捆竹简,又拆开一捆,另一捆竹简上是一篇爱情小说。竹简能书写的文字有限,情节卡在了关键的环节,绪以灼没过多久就在附近找到了它的后续。
绪以灼将书架上的竹简全翻了一遍,无一例外全是闲书。
玄女宝藏的影儿都没见到。
桌案上有钝了的小刀,被拆开的竹简,陶土捏就的彩绘小人,毛笔和笔刀搁在一处……玄女的屋舍给人一种时空的错乱感,就好像将属于不同朝代的东西杂糅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但想到玄女作为神明不知活了多久,经历过人世几度变迁,又不觉得奇怪了。
反而是遍地望去都是普通的人类物什,找不到与神明身份匹配的事物这一点更让人奇怪。
与堂屋的情况一样,绪以灼无法从这些死物上看出端倪,稍显特殊的仅有窗台上小盆里栽种的植株。可玄女境内灵气充盈,即便是再普通的植物,在玄女境中生长许久都会变得不凡。
窗户同样只被一席竹帘遮着。绪以灼将竹帘卷上去,只见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遥遥看见稍远处的屋檐下坐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
瓦盆里的小花随风摇曳。
绪以灼趴在窗台上,心里暗想:“她们怎么知道这些是玄女的东西呢?”
屋内的物件上也没有写着玄女的名字,绪以灼不曾寻见可以证明屋主身份的东西。
不对……还是有的!
绪以灼从桌案下抽出不久前才被她塞回去的画轴。
她没有在其他屋舍多待,更多的屋舍只是通过打开的窗子看了两眼,若她印象没有错,恐怕只有这间屋里有画!
画在玄女境里,显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绪以灼展开画卷去寻落款,她确实找到了形似落款的地方,可已然模糊不清,换了好几幅画皆是如此。玄女境中似乎有一股力量,阻止他人窥视画卷主人的名字。
绪以灼不禁想到,玄女究竟是神明的名姓,还是仅为世人对她的称谓?
她在疑惑中走进了卧室。
卧室内的摆设和书房没有多大区别,同样是散落在各处的小物件和偶然能找到的画轴。
绪以灼在床沿坐下,手里摩挲着一块从窗台顺来的雨花石,忽然间明白了聂姑娘和怜姑娘对话里暗藏的意思。
玄女境中兴许确实有着玄女的宝藏,只是对玄女而言是宝藏,对旁人而言却不是。
这屋内一件件,好似普通人的平日里的珍藏,那些物件本身没什么价值,可一旦与生活中的人和事有了联系,便能成为特定的人心中无上珍宝。
就好像她家里的一堆东西……绪以灼思绪一下子扯远了,若不是有人帮着收拾,只怕她家不会比玄女好上多少。她自己都想不出那些不占地方的小物件一不留神怎么就攒了那么多,收拾的时候又一件都舍不得丢,好像丢掉它们就连着过往的记忆一起抛弃了。
就是在这个世界,被她随手扔进包裹的东西都占了十分可观的格子。绪以灼不过活了几十年,就能收拾出一堆东西,而玄女经历了这般长的年月,玄女境内只留下这些东西,可见已然是精挑细选过的了。
只是……只是这些确实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啊。
也不知待她们离开玄女境后,告诉外面的人玄女境内并无传言中的无上至宝,只有石子话本一类大多修士眼中的“破烂”,能有几人相信。
绪以灼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颈,玄女的住处里她确实是找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了,起身便打算去找聂姑娘等人。绪以灼无意间瞥了窗外一眼,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她怔怔看着泼洒下的雨点连成的雨幕,仿佛在此间起了一场大雾。窗外白茫茫一片,已然看不见聂姑娘她们的身影了。
绪以灼心中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她不欲多作停留,掀了帘子快步往屋外走去。堂屋的大门她不曾合上,绪以灼脚步不停,然而却在快要迈出大门的时候被一堵无形的墙撞了回去。
绪以灼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敞开的门。
她伸出手缓缓向前探去,不多时便碰到了透明的屏障。看不见的屏障将出口堵的严严实实,绪以灼心下一惊,难道在她们毫无所觉的时候,鬼偶摸到这里来了?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绪以灼就听到了嗷呜一声,听上去这叫声还颇有些欢快。雨雾里冲出一大只白团子,青目云猊好像一只活泼的大狗甩着尾巴向绪以灼奔来。它速度极快,绪以灼还没来得及叫它停下,青目云猊已经跑到了跟前。
完了。绪以灼心里一凉,这只傻狗要撞到结界上了。
可把绪以灼堵在屋里的结界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青目云猊毫无阻碍的把自己挤进了屋,躲闪不急的绪以灼被扑在了地上,并不疼,身上好像只是压了一团柔弱的云。青目云猊嗷呜嗷呜着起开,绪以灼从地上起来后就去够屋外,那屏障如她所料的并没有消失。
绪以灼拍了拍青目云猊:“你出去试试?”
在绪以灼面前一直十分乖巧的青目云猊此时却没有回应。
绪以灼疑惑地回过头,却见青目云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卧室,青色的双目变得水润,仿佛下一刻就要留下泪来。
绪以灼顺着它的目光看去。
卧室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她身披外罩黑纱的白衣坐在床边,未束的黑发垂落,垂首时长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面容。袖中伸出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把玩着绪以灼忘了放回原处的雨花石。
她抬起头,绪以灼看到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
第 1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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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玄女的那一刻, 绪以灼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差点就要条件反射捂住自己的脖子。
她还记得身处神魂境之时, 玄女那神鬼莫测的一剑。
于绪以灼而言,人身不比魂魄, 魂魄受损绪以灼还有离生镜,若是身体受损,她当真要手足无措了。
然而玄女看了她一眼后,便向绪以灼身边的青目云猊招了招手:“亦苍, 到这儿来。”
青目云猊嗷呜一声扑了上去, 若是绪以灼只怕这一下就会被它扑倒在地, 然而玄女纹丝未动,稳稳当当接住了它。青目云猊趴在地上, 努力地低下头往玄女怀里拱,玄女唇角温和地扬起, 拍了拍它毛茸茸的头顶。
那枚雨花石被轻轻搁在了身边, 似乎在过去某一段时间里, 玄女无数次放下手中的物什, 为扑上来撒娇的“傻狗”顺毛。
绪以灼抬手碰了碰屋外, 又一次被屏障挡住了。
大雨滂沱, 连屋舍的轮廓绪以灼也看不见了, 她完全被困在了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里。
绪以灼猜不出玄女的残魂想要做什么, 待了半晌, 绪以灼没有察觉到任何恶意, 就在堂屋拖了一把椅子过来, 趴在椅背上隔着一扇门看着玄女。
在神魂境中,绪以灼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玄女, 有意识混沌陷入癫狂的,有绝望又平静地走向死亡的,还有冷漠看着凡人易子食恩将仇报的。此时见到的玄女,又是与先前不同的模样。
她在玄女身上,感受到了极为安静的气息。
凡间诸事尘埃落定,那些混乱的,仓皇的,漠然的情绪,尽数从不属于此间的残魂身上剥离。
简直就像尘世已无牵挂,和陪伴自己许久的宠物玩耍的老人一样。
青目云猊呜呜咽咽了一小会儿,就趴在地上,大脑袋挨着玄女的膝盖沉沉睡去了。
绪以灼轻轻咦了一声。
玄女的声音同样放得很轻:“它应当有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了。”
眼前的玄女,看上去比神魂境里的任何一个都好沟通。
绪以灼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是谁,自己是谁吗?”
“我知道自己是谁,知晓这是何时何地,”玄女莞尔,“但不全然知晓你是谁。”
不全然,那就是有知道一部分的。
绪以灼连人带椅子往前挪了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到这里啦?”
玄女摇了摇头:“即便是天生神明,也看不到万年之后的事。我只是在知晓此间的另一面时,猜测也许会有今日。”
绪以灼听得云里雾里。
“另一面,哪一面?”
玄女侧过脸,望向窗外的雨幕:“你眼中的明虚域,是什么呢?”
绪以灼怔怔答不上来。
她原先觉得明虚域就是游戏里的世界,但是身在此间十多载,她不可能仍将这里看作一个虚构的世界。
“我走过了明虚域的每一个地方,原以为自己是最了解这里的。”玄女低低道:“但有一日却看到,这里兴许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景是画中景,人是画中人。”
绪以灼心里冒出来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你见过我吗?”
玄女与她一般无二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她:“我见过你。”
绪以灼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向玄女时还因匆忙被椅子绊了一下。她丝毫没有察觉脚踝的疼痛,说话时已然有些语无伦次:“你看到过我那个世界……”
“我看见了你。”玄女道,“也看到了你眼中的明虚域。”
绪以灼杵在原地,干巴巴道:“你在怀疑明虚域是不是真实的吗?”
“很奇怪吧,”玄女轻叹了一声,“我为着水中的一个幻影,怀疑自己身边的一切才是虚幻的。”
玄女垂眸看了一眼,屈指轻叩身边空着的床榻:“处理一下吧,你的脚踝流血了。”
刺目的血红让绪以灼倒吸一口冷气,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没有系统应战的判定,那一下竟是把脚踝磕出血了。
原先还好好的,发觉伤口后绪以灼一下子就没法好好走了,一瘸一拐走到玄女身边坐下。
此处的玄女十分温和友善,甚至不知从何处翻出了纱布递给绪以灼。放在外头能引众人趋之若鹜的灵药被绪以灼不要钱似的倒在伤口上,也不知有没有用,绪以灼小心翼翼拿纱布把脚踝裹好了。
玄女一边看着她动作,一边继续道:“之后许多年,我便在求证孰为真,孰为假中度过。人们皆道神明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我原先也这般以为。我以为我能看穿明虚域一切虚妄,千载之内,无事无人无物是我不可知的。可是那般多的年月,我却看不透此地的真假。”
“我画出了许多小世界,在其中捏造了生命。画中人以为他们所见的一切便是真实,可其间万事万物的变化,不过是因为我在画纸上落了笔。”
“于是我便想到,兴许我确实是画中人。”
这个世界究竟是真实的,还是纯粹只是一个游戏呢?她的所见所闻,是否只是在电脑前晕倒后的幻梦一场?
类似的问题,绪以灼不是没有想过。
她思忖片刻,道:“我相信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那么明虚域对我而言就是真实的。”
玄女定定看着她。
“你与我,确实不是同一人。”
绪以灼能够轻易想开的事,却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的。她一步步走向天裂,跋涉数个日夜,走到睡莲尽败,直到投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仍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在后人心中留下疑问的,神明无法求得的大道,其实只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
即便是留存到万年之后,保有最多自我的这抹残魂,依旧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真实。
绪以灼忽地想到了一件事:“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离断江的尽头。”玄女微微失神,想起了彻底颠覆她世界的那一日,“离断江的尽头,是无数时间、空间交错的地方。你在那儿有可能看到不该属于此时此地的东西,过去的事,未来的事……甚至是完全不该出现在明虚域的事。”
“那……那我能从离断江去到别的地方吗?”绪以灼颤声问道。
玄女摇了摇头,点了点绪以灼的眼角:“除了看,你做不了任何事。”
绪以灼丧气了一小会儿。
玄女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里的你才是真实的,那边的你不过是梦中所见呢?”
绪以灼用力摇了摇头:“这里是,那里也是。”
玄女默然片刻,道:“你走吧。”
绪以灼呆了一下,指指门口:“我现在能出去了吗?”
“这抹残魂就要消散了,结界自然也会随之消失。”玄女抚摸着青目云猊柔顺的毛,道,“于玄女而言,一切在今日才是彻底结束了。”
好像有烟尘涌入屋中,玄女的身影有一瞬间模糊不清,绪以灼意识到,她是真的马上就要消失了。
她心中仍有许多疑问,但玄女怕是已无法给她回答。
绪以灼脑内电光火石地闪过了许多念头,最终问出了一个她要拿来向外界交差的问题:“玄女境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咳,传言说,玄女境里藏着你的至宝。”
玄女歪了歪头,有些惊讶:“现在竟是这么认为的吗……我还活着的时候,世人都知晓玄女境只是我的居所罢了,有许多人甚至还进来过。你现在在的村子,是我生活过很久的地方,在它消亡后我凭记忆在这里重现了。”
“凡人眼中的宝贝,于我而言有如草芥,自然不会费心收集。如若非说玄女境内有什么宝藏的话……那也只有亦苍了。”
不难猜出,亦苍正是青目云猊的名字。
绪以灼道:“它好像把我认成你了。”
玄女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她似是打算说什么,可话到嘴边一顿,就变成了另一句话。
“若你真的想要寻到你的那个世界,只有一个地方有可能——”
玄女低声道:“天雪阁的天裂。”
绪以灼正欲再问,可大脑却在这时空白了一瞬,待她回过神来,眼前已然没有玄女的身影。
只有仍维持着依靠着什么的姿势的青目云猊,告诉绪以灼那抹残魂确实来过。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玄女境中没有白昼,天上悬挂着的圆月比别处要亮得多,撒下的清辉仿若清晨的日光。
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外。
聂姑娘不耐烦地敲了敲窗台,蹙着眉道:“进来不过这么一会儿,你竟然能把自己伤到了?”
绪以灼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那里好好被玄女给她的白纱包裹着。
魔修对血腥味的感知可真是可怕。
绪以灼含糊道:“不小心磕了一下,不碍事。”
“谁管你有没有事啊。”聂姑娘阴阳怪气道,“我过来是问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绪以灼摇了摇头。
她想起了结界里玄女告诉她的话。
“就是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玄女境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呢?”
第 1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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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玄女了。”绪以灼纠结良久, 还是决定坦白从宽。
小屋前的空地生起了篝火,修士们各显神通,千奇百怪的符箓铺在地上, 其中还混进去了一面镜子,火倒是被他们好好生起来了。四人一猊围火而坐, 玄女的残魂消失后,青目云猊郁郁至今,绪以灼一边说话一边轻抚它颈部的毛,青目云猊的心情这才看上去好点。
“玄女说,玄女境仅是她的居所, 修士眼中的珍藏, 她这儿是没有的。”
聂姑娘稍稍颔首,随即问道:“你可曾问过此处是否就是玄女境最表层的空间, 玄女境的开启时间有何规律,除去神魂境外, 玄女境内可还有其他制约外人的布置?”
“……啊?”绪以灼呆了一下。
江清渐接着问道:“玄女境的入口只有固定几处, 但是出口却未和入口重合。以往进入此间的修士只能等玄女境关闭后被传送出去, 传送的地点不固定, 刚离玄女境便入险境者不在少数。小以灼, 你可问过玄女境的出口在哪里?”
绪以灼无言以对。
对不起, 难得的提问机会全被她在无知无觉中浪费掉了。
绪以灼不知道玄女的残魂只能出现那么一小会儿, 顺着玄女的节奏慢吞吞地说话。且不说她压根没想到要问玄女这些事, 就是想到了,也没时间得到回答了。
聂姑娘阴恻恻道:“你见到玄女后都做什么去了?”
“聊天……吧。”绪以灼不太敢吱声。
“不知道出口也不妨事。”江清渐想得很开, “就和过往一样, 等玄女境关闭后自行传送出去便是了。以我等修为,无论被送往何处, 应当都是能应付的。”
“现在无事,恰好玄女境内灵气充盈,是难得的修行之所,不若就在此静心修行吧。”
怜姑娘收好捣药罐,显然早有此意:“我去看看附近的灵草。”
聂姑娘同样起身离开:“魂魄尚未痊愈,我寻静处自行恢复。”
江清渐欣然道:“如玄女境这般广阔的秘境委实罕见,我去四处看看,若是一时间没有回来,诸位也不必找我。”
转眼间,篝火旁就只剩绪以灼一人了。
绪以灼:“……”说好的静心修行呢?
绪以灼打了个呵欠,懒懒靠在了青目云猊身上,看着跳动的火光久了,不由感到困倦。绪以灼在包裹里翻了一会儿,竟是被她找到了两个不知道哪天日常任务送的红薯。绪以灼没那个烤红薯的手艺,思忖许久,试探地扔了一个到火堆里,过一会儿看上去没什么事,就把另一个也扔了进去。
眼看着表皮越来越焦,毫无经验的绪以灼坐不住了。离生镜化作一道墨影,将两只红薯勾了出来,化去蒸腾的热气,绪以灼特别大方的把其中一个分给青目云猊。
青目云猊动了动爪,也看不清它是怎么动作的。剥红薯与它而言就跟剥橘子似的,红薯皮均匀的四下裂开,青目云猊低下头嗷呜一口把整个红薯吞了进去。
“呜——”
啪嗒一声,青目云猊把整个红薯都吐了出来。
“你吃不来这个吗?”绪以灼疑惑道,自己也咬了一口。
“……”绪以灼面色微变,嚼都不再嚼,勉强把红薯硬吞了下去。
说生不是很生,说熟也不是很熟……半生不熟的红薯吃起来比全生全熟的还有诡异。
青目云猊在玄女境中待了万年,食灵果饮仙露,哪曾吃过这种奇怪的东西,泪珠一下子就从青目中落下,起身后头也不回地往一处跑去,绪以灼不明所以,灭掉篝火后快步跟上了它。
青目云猊速度极快,若非能御风而行,绪以灼定是跟不上它。
饶是如此,青目云猊仍跑了许久。待它停下后,绪以灼发觉她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水域。
湖面如镜,一望无际,高大的花树生在水上,每有一阵风过就会落下花雨。青目云猊踏着花瓣疾行,绪以灼想跟上它,却一脚踩到了水中,她一时不察跌了进去。
水不深,站起身后堪堪没过腰际。可先前青目云猊行在水上时,分明如履平地。
绪以灼回忆着青目云猊走过路,猜测道:“难道是花瓣的原因?”
青目云猊走过的水面塞满了花瓣,但绪以灼跌倒的地方却只落上两三片。
绪以灼试着去踩那些花瓣密集的地方,果然感受到了一股浮力。
树林幽深,那抹白影转眼就要消失,绪以灼顾不上研究这些花有何奇妙之处,匆匆追上青目云猊。
越往深处走,花树越是密集。待青目云猊停下脚步,一株巨树出现在绪以灼的眼前。
巨树的枝叶铺天盖地,粗壮的枝干垂下枝条,落到水面上便成了一株新的花树。绪以灼此时方才发现,她沿途所看见的每一株花树竟然都来自这棵位于树林中央的巨木。
在这棵巨木的衬托下,青目云猊宛若一只体型娇小的猫咪。青目云猊的动作也确实如猫一般灵巧,它几步就跳上了树梢,爪子用力拍打了好几下,数个绛色的果子被打了下来。
巨树从附近唯一的陆地长出,果子在柔软的草地上滚了几下,有一个滚到了绪以灼的脚边,绪以灼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嗷呜!”青目云猊从树上跳下来,把果子推向绪以灼。
绪以灼竟然从它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看到了严肃。
“我平时吃的其实没那么糟糕……”绪以灼本来想为自己辩解,然而却在青目云猊期待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唉,谢谢。”
绪以灼拍了拍青目云猊的大脑袋,靠着它坐下,剥开果子的皮吃了起来。
她闲来无事拉开自己的面板看,各项数值已达极限没法再动弹,然而经验条开始疯涨。也不知青目云猊给她吃的是什么天材地宝。
看青目云猊一口一个吃得欢快的模样,这天材地宝对它来说估计就是零嘴。
绪以灼整个人都陷入了软和的毛里。
“玄女境里确实有许多外界看不到的奇景。”绪以灼心里想到,她都有点想和江清渐一样四处走走了。
这个念头起初只是浅浅地掠过脑海,然而因着无事可做,它就愈发强烈。吃完果子后绪以灼终于决定动身,她正要叫上青目云猊一起走,却发现它睡着了。
柔软皮毛之下的肌肉紧绷着,它睡得并不安慰。
【它应当有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了。】
绪以灼想起了结界中玄女说过的话。
绪以灼迟疑着伸出手,学着玄女的样子,一便便轻轻抚顺青目云猊头顶的毛。
青目云猊渐渐放松下来,长毛柔柔搭在身上,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绪以灼想着:“让它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绪以灼没有去吵醒它,踏上水面的花瓣,独自往树林外走去。
走了许久绪以灼也没有走出树林,直到发觉水面花瓣的颜色有着细微的不同,她才意识到也许那样的巨树不止一棵,她已然来到另一棵巨树的领地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初见时觉得水上的花树很美,可是看久了也会觉得无趣。
绪以灼想着干脆去天上看看好了。
她抬起头,一点寒光落入了她眼中。
月色朦胧,黑影宛如一片普通的树叶,阴冷地藏于枝叶中。
一枚长钉悬在绪以灼的正上方。
第 1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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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泛起寒意,只一眼绪以灼就认出了这枚长钉。
那正是她不久之前为聂姑娘拔出的镇魂钉。只是上次她所看见的镇魂钉是融入魂魄中的虚影,肉眼不可见,而此番见到的镇魂钉却是实体。
镇魂钉既在此处, 那玄女境中唯一会使它的鬼偶必然就在附近。看见镇魂钉的那一刻绪以灼腕上墨影便化作手中圆镜,鬼偶的动作较她还要快上一分, 绪以灼方觉异样长钉便已坠下。
一点浓墨如涟漪一般,在绪以灼眼前扩散开来。
过往曾有诸多修士轻视这枚平平无奇的镇魂钉,无论是从速度还是力道上看,它都不像是一个恶名赫赫的魔修该有的手段。而那些轻视它的人, 大多都成为了鬼偶操控下行尸走肉中的一具。
作用于魂魄的镇魂钉, 非寻常手段足以抵御。
然而发乌的血色长钉在触及涟漪的那一刻, 仿佛真的接触到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没入其中, 再不见踪影。
浓墨扩散又聚拢,再度化作绪以灼手中的离生镜。绪以灼袖手而立, 交手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 若非乍现又乍息的灵力惊动了枝头垂下的繁花, 抖动间撒下纷纷花雨, 随气流涌动盘旋坠下, 那消失无踪的镇魂钉仿佛只是绪以灼的一场幻梦。
藏身暗处的鬼偶仍未现身, 立于明处的绪以灼不慌不忙。
绪以灼仍未发现鬼偶身处何处, 他隐匿行踪的本事确实非同一般。绪以灼想不明白鬼偶为何要跟上她, 鬼偶长于魂魄一道,而绪以灼师从鬼修身怀半面离生镜, 她实则是对鬼偶而言最棘手的人, 鬼偶即便不知晓这个,应当也会忌惮几近与绪以灼形影不离的青目云猊。
“这里就我一人, 既然想对我下手,何必一直躲躲藏藏。”绪以灼抬头道。
不多时她就听到了鬼偶的回应,阴冷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法判断出鬼偶所在。
“那是,什么东西?”鬼偶的腔调很是奇怪,仿佛许久不曾开口与人说话,吐字艰涩,声音尖细又断断续续。
绪以灼垂眸看了眼隐于袖中的离生镜,没有回答鬼偶的话。
“很奇怪……和你的魂魄一样奇怪……”鬼偶说话的声音完全在一个调上,即便语句表达着疑惑,他的声调也没有任何改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魂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绪以灼微怔:“你能看见?”
魂魄并非不可以看见,但在绪以灼的认知里,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一个人是无法直接看到另一个人的魂魄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影。
绪以灼听见鬼偶轻轻嗤笑了一声:“不用找了……我的眼睛,天生就能看见魂魄的样子。”
世上稀奇古怪的体质数不胜数,有如鬼偶这般能看见别人魂魄的体质,绪以灼也没多意外。她毫无征兆地向前踏出一步,无声无息中散开的神识敏锐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绪以灼面色自若,没有直接往察觉到灵力波动的地方走去,而是走向偏离了几步的地方。
“你的钉子对我完全没有作用,如此还跟着我做什么?”同鬼偶说话时,绪以灼目光没有放过树梢的任何一个隐秘处,“如果你是想从我们中间挑一个弱一些的下手,还是趁早放弃吧。”
“那一些人……确实棘手,也,够好糊弄。”鬼偶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玄女境里并无至宝……仙门的蠢货也就罢了,竟然会有魔修相信,可笑可笑……”
绪以灼有些无语,难不成这人还怀疑自己故意骗聂姑娘她们玄女境里没有宝藏,实则想要独吞?
无语之际,绪以灼心也沉下来些许,鬼偶能说出这种话必然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的,绪以灼当时没发现身旁有人存在也就罢了,聂姑娘,怜姑娘,乃至强如江清渐竟然也没有发现,鬼偶的隐匿功夫可谓离谱。
绪以灼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为了玄女境中的宝藏寻上我的?”
“玄女的至宝,我自然想要……但是现在,你的魂魄……”
清辉乍灭。
穿过枝叶间隙方可瞧见的碎月蓦然间消失不见,旋舞而下的落花尽数卷入无垠墨海之中。
眼瞳倒映着席卷开来的墨海,深处隐约是一个人影。绪以灼既然知晓了鬼偶存在,那就定能发现他留下的蛛丝马迹。就在鬼偶说话的时候,她终于锁定了他的位置。
墨海瞬间将那人吞没,绪以灼只落后了离生镜一息。浓墨收束,绪以灼脚尖踏上枝头,衣袂缓缓垂下,居高临下看向被她逮住的人。
花瓣继续落下,一切发生得太快,花落下的轨迹都不曾改变。
重新出现在枝叶间的明月撒下柔和的月光,照清了那人。
绪以灼愣了一下。
她看见了一张狰狞的男人的脸,紫黑色的青筋布满了这张脸大部分地方,眼眶里只见眼白,大张的口中仅有半截舌头。
但他的容貌并不重要。
绪以灼清楚地看见了被离生镜束缚住的人体——这是一个高大的,显然属于成年男人的身体。
【鬼偶此人身体残缺,修炼又出了岔子,从此只能顶着一张三十来岁的脸,身体却如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般瘦小。】
聂姑娘的声音犹在耳侧。
这个人,不是鬼偶。
绪以灼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又一次听见了鬼偶阴森怪异的嗓音。
“……但是现在,你的魂魄,更让我感兴趣。”
一枚镇魂钉,自颈后狠狠贯穿了绪以灼的魂魄!
*
树影摇动,落在跌入水中的少女发颤的背上。
“嗬……”绪以灼喉间发出气音,她强忍着一阵阵让她眼前发黑的疼痛捂上后颈,那里光滑如初,没有伤口,亦不见镇魂钉。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干枯瘦小的身影,小孩的躯体上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鬼偶失望道:“这样特别的魂魄,钉上镇魂钉……也没有什么不同。”
镇魂钉是介于虚实之间的法器,在使用前它可以被看见,使用后就会彻底和魂魄融为一体。
鬼偶原先还想过镇魂钉无法钉入绪以灼魂魄的可能,不过事实告诉他这应当是他多虑了。
“算了。”鬼偶自言自语道,“等搞明白……为什么魂魄会不一样,就做成傀儡吧。”
镇魂钉钉入的是绪以灼颈后的大穴,对应魂魄也是要害,他要是不抓紧研究,过会儿她的魂魄说不定就消散了。
真是好对付啊。鬼偶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与魔修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都快要忘记这些被宗门保护成废物的修士是什么模样了。
除了修为,一无是处。
鬼偶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脸上尽是扭曲的嫉妒之色。
耳边响起的任何声音,传入绪以灼耳中后都变成了嗡嗡的响声。
灵力四散,再无法构成最基础的防御,湖水的寒意几乎要渗到骨头里。
然而就是这寒意,也越来越微弱。
魂魄受损,首先崩溃的便是她的五感。
在这意识混沌之际,绪以灼想到的不是落入鬼偶之手该怎么办,或是如何脱身,最先从她脑海里冒出的念头,是原璋当年的话竟然在今日成了真。
*
“你们不觉得自己这样子,对为师非常残忍吗?”原璋整个身子都浸在养魂池里,唯一探出池面的脸上满是沉痛之色。
“啊?”绪以灼装傻充愣,当着原璋的面咬了一口糖糕。
颜晖是很少吃这种甜腻的东西的,但今日也罕见地往自己嘴里喂了一块。他慢条斯理道:“如果师尊不是拖了这么多日才肯进养魂池的话,这会儿就不是在池子里看着我们吃了。”
原璋抗议:“哪有徒弟不让师父吃东西的道理!”
“还望师尊宁心定神。”颜晖正色道,“养魂之时最忌心有杂念,这是刚入门的鬼修也知晓的道理。”
“居……居然还教训起为师了。”原璋戏精地把脸埋在掌心里呜呜咽咽,不一会儿脑袋也浸到养魂池里去了。
然而不多时原璋又探出头来,一脸颓废:“我好无聊啊。”
他指指绪以灼又指指颜晖:“小徒弟,我都不知道你如今什么水平,同你小师兄过几招,让为师看看。”
“哦。”绪以灼应了一声便放下糖糕,颜晖也一并起身,眨眼两人就摆好了架势。
绪以灼的实战多由颜晖教导,两人不是第一回切磋,早已轻车熟路。养魂池并不在离生门内,而在离离生门不远的山上被原璋强行凿出的山洞中。池子周围是大片的空地,虽然不能让绪以灼和颜晖放开了切磋,但也够过好几招了。
两人点到为止,绪以灼见有一下避无可避,干脆利落地认了输。她习惯性地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就坐回了原处。
原璋微微皱着眉。
绪以灼极少见平日吊儿郎当的原璋露出这样堪称严肃的神色,拿起一半的糖糕又放了回去,不解道:“怎么啦师父?”
原璋叹了一口气:“以灼,你们这样过招,是很难练出什么东西的。”
绪以灼呆了一下:“啊?”
原璋看向颜晖:“晖儿,你师姐当年是怎么练你的?”
颜晖沉思片刻,道:“荣师姐,甚是严厉。”
“不仅是严厉吧?”原璋道,“好几次我见到,都生怕子荣把你磋出毛病来。”
“你那时候不管多苦多累都咬牙忍着,一声疼都不喊。你自己是那样过来的,我还担心你把子荣的作风学了个十成十,哪曾想你对师妹如此宽容。简直就像是……”原璋想了一会儿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就像是玩闹。”
绪以灼缩了缩脖子。
“以灼,真正的本事都是在生死之际逼出来的。为师不欲让你涉险,可修炼若不吃点苦头,是难有进境的。你今日可以马虎过去,他日若入险境,想要你性命的敌人可不会像小师兄一样对你留手。”
原璋说的道理绪以灼都懂。
只是,只是……
虽然这样说很没有上进心,但是……
绪以灼垂死挣扎:“我可以选择快乐教育吗?”
原璋不置可否,只问:“以灼,他日你若欲险,该如何?”
*
“十六。”鬼偶冲着站在一旁的高大傀儡抬了抬下巴,“把这人架起来。”
口不能言的傀儡僵硬地点了点头,便向着绪以灼伸出了手。
就在青筋暴起的枯爪快要碰到绪以灼的那一刹那——
仿佛只是一阵清风掠过,然而风过处皮肉四分五裂。
连炼化后坚不可摧的骨头也未能抵御这阵微风,同附着其上的肌肉一同化作碎块砸入水中。
鬼偶瞪大了双眼,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荒唐的幻境。
若不是幻境,她怎么可能还能站起来?
“嘶……”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牵扯着魂魄上的伤口,然而绪以灼还是捂着后颈,摇摇晃晃地从水中站起身来。
对于当年原璋那个问题,绪以灼是这么回答的。
——师父,你觉得是金仙回魄丹,还是九玄唤灵散更好用?
因为此番是两种仙药一起用的,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种治好了魂魄上的伤,绪以灼只能遗憾表示需要留待下次测评。
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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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撕裂的魂魄被一股力量强行黏合起来, 治愈得极快,绪以灼起身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伤处被拉扯着的疼,等站稳后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鬼偶全然无法相信, 自己引以为傲的镇魂钉被人当着他的面,以他完全不知晓的方式化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状似癫狂地喃喃, 语速甚至快了许多,“你根本,没有中镇魂钉,刚才都是幻阵……对不对?”
绪以灼指了指自己的脖颈:“看来你对魂魄也没有那么了解。”
魂魄受创虽然棘手, 可也不是无法治愈。
绪以灼的丹药储备里实际上没有明确用于魂魄的药, 只是那些描述类似为“上古流传下来的仙药”的丹药,有能治愈魂魄的不奇怪,没有才稀奇。
至于鬼偶完全没有看到她服用丹药……包裹里的丹药她确实可以取出来服用, 但也可以像打游戏那样,点一下直接使用。
绪以灼瞥了一眼半边身子已经碎裂开的傀儡, 留于傀儡体内的残魂方才刹那间被她引离生镜的力量搅碎, 躯体的关节也被她的灵力震裂, 如今彻底成为一具无法动弹做不出任何反应的躯壳。绪以灼想起聂姑娘说过的话,这些傀儡曾经都是和她一样的修士, 是在被鬼偶制住魂魄后, 生生炼化成如今的模样。
它面目尽毁的,已经完全看不出生时的模样。
绪以灼抬手, 面无表情地将它化成了灰烬。
“魂魄的攻击对我无用, 你的傀儡也不是我的对手。”绪以灼冷声道, “鬼偶, 到此为止了。”
话音刚落,眼前只见一道残影,鬼偶竟是毫不犹豫地逃走了。
“这样行事这么多年还活着,果然是有理由的……”虽然早有预料,但鬼偶跑得如此果断还是让绪以灼感慨万分。明面上看绪以灼就是个半步金丹的修士,与鬼偶差了近三个大境界,然而鬼偶丝毫没有常人会有的轻敌,只要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就直接逃跑。
转瞬间鬼偶已经没了踪影,连气息都微弱难寻。
绪以灼未去追赶,而是阖上双目,静心凝神,去联系被她留在林中的镜子。
每一面镜子都是她的眼睛。
先前被鬼偶算计,但绪以灼自己也留了一手,她悄无声息在林间布下的镜子,不仅可以追踪鬼偶的行踪,而且每两面镜子都是一套“子母镜”。
叩仙门时绪以灼还需现学现用的法术,如今已是如火纯青。在看到鬼偶身影的瞬间,绪以灼身随意动,于布下的法器处现身,截住了鬼偶的去路。
凝练的灵力如同锁链,现与鬼偶周身。绪以灼身为五行修士,不敢说专精任何一种属性的法术,但招式足以变化多端。她的灵力可如流水涌动,制敌却不杀敌,亦可如熊熊烈焰,将阻拦在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此刻她的灵力虽然凝实,鬼偶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条覆满刀枪剑戟的铁锁,还未挨上便觉皮肤要被割裂。
锁链收紧的一刹那如同一条巨蟒要将猎物绞杀,然而被绞住的猎物却不是鬼偶。绪以灼心脏漏跳一拍,大脑空白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竟换了对手。
“……嗯?”绪以灼轻哼出声。
灵力所过的之处,乌黑的皮肤出现明显的创口,却没有血从其中留出。鬼偶变成了一具傀儡。
绪以灼喃喃:“不是吧?”
莫非鬼偶与他的傀儡之间,也可以和子母镜一样互换位置?
绪以灼一心多用,不与这具快要挣脱她束缚的傀儡纠缠,在捕捉到鬼偶身影的那一刻就和镜子调换了位置。
鬼偶能与傀儡互换位置的能力已然暴露,不再隐藏,看见绪以灼的同时也和自己的傀儡调换位置。
绪以灼:“……”
她看见了熟悉的傀儡。
若是像这样子位置互换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头?
可若要绪以灼就此收手,她又不甘心就此收手。
绪以灼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再次搜索起鬼偶的行踪。
她在林间布下的镜子数量有限,范围有限,鬼偶的傀儡必然也是如此,如果鬼偶摆脱不了她的话,那就看看谁的灵力先耗尽吧。
花木之间,不断有人影闪现,速度快到留不下任何痕迹。周遭环境在二人眼中仿佛消失了,意识之内唯有对方的行踪。
绪以灼已然打定主意和鬼偶缠斗到底,然而一次调换位置后,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吼声。
“云猊!”绪以灼又惊又喜。
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有青目云猊这个帮手!
她和鬼偶确实离着青目云猊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是这块区域的灵气流动已然被她二人破坏得一塌糊涂,波及周遭,青目云猊就是睡得再沉也要醒了!
鬼偶同样听见了青目云猊的吼声,瞳孔紧缩,他还欲故技重施和傀儡调换位置,却发现自己和所有傀儡都失去了联系。紧接着,他也被一股势不可挡的灵力掀翻在地。
花木歪折,青目云猊在刚刚那一瞬,竟是直接清空了一片区域。
方圆数十里,也就只有绪以灼所处的地方被特意保护了起来,风平浪静。
绪以灼在同时也失去了鬼偶的位置,她的镜子也被青目云猊无差别地破坏完了。绪以灼还是第一次一下子没了三十来面镜子,饶是知道包裹里的同样的镜子还能拿出千万面,也心痛了一瞬。
在这玄女境中,青目云猊从来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气息,绪以灼没费任何力气就找到了它。找到它时青目云猊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一只爪子将鬼偶死死摁在了水里,鲜血已然弥漫开。
见到绪以灼后,青目云猊的吼声才温和下来。
绪以灼轻轻喘着气,趟水走到了鬼偶身边。鬼偶整个人都被按在了水中,身上诸多伤口都在往外流血,但他还没有死,眼睛透过水面,死死瞪着绪以灼。
绪以灼取出了一把长剑,她攥得太紧,以至于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鬼偶已然无处可逃。
在怎么对待鬼偶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疑问。鬼偶丧尽天良残害了无数人,在修真界对待这种人都不需要审判,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临下手时,绪以灼却下不了手。
鬼偶哪怕入了魔道,哪怕罪大恶极,他仍是一个人,而绪以灼从未真正杀过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该动手吗?还是封住鬼偶大穴将他交给江清渐他们?
不说江清渐和聂姑娘,即使是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怜姑娘,想必也不会有任何犹豫直接杀了鬼偶吧。
会在这种事情上摇摆不定的,恐怕只有她了。
绪以灼移开目光,抬手疲惫地遮住了半张脸。
鬼偶看出了她的优柔寡断,咧开嘴在水中无声地大笑。
青目云猊察觉到了绪以灼的不安,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她。
“……谢谢。”绪以灼抹了把脸,目光坚定起来。
对待这样的魔修,杀一人就能救千人,玄女境中有青目云猊这样绝对的力量可以制住他,倘若不在玄女境,她的犹豫就可能让恶人逃之夭夭。
绪以灼正欲挥剑,却感到了一阵地动山摇。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怎么回事?”绪以灼惊道。
地震?玄女境里也会有地震?
绪以灼紧接着就看到,湖水竟然在下渗!本来没过她腰际的湖水,转眼间就降到了脚踝!
青目云猊发出焦躁的吼声。
鬼偶的脸露出了水面,他发出怪异的笑声:“小丫头,老天都在帮我!”
鬼偶的身后仿佛出现了一个漩涡,他放任自己坠入其中,绪以灼伸手要去抓他的胳膊,人没有抓到,自己却也被吸了进去。
绪以灼企图离开那个漩涡,然而无论怎么动作都只能让自己被吸入的速度慢一点。
“……怎么会这样。”绪以灼呆呆道。
眼前的一切,她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玄女境要关闭了。
绪以灼仓皇地扭过头去看青目云猊,青目云猊叼住了她衣服的一角,哀哀呜咽着。绪以灼感觉到一股属于青目云猊的力量包裹着她,可即使是昔日伴随神明左右的青目云猊,也无法将她留在玄女境里。
绪以灼艰难抓住它的一撮长毛问道:“你要跟我出去吗?”
青目云猊的声音低下来,目光无比哀伤。它摇了摇头。
绪以灼一瞬间,看懂了它目光的含义。
那是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的目光。
“你知道啊。”绪以灼低低道。
青目云猊清楚地知道,绪以灼不是玄女,它会因为那和玄女一模一样的形貌亲近保护她,但永远也不会离开它和玄女共同生活过的玄女境。
绪以灼和青目云猊的力量与玄女境排斥外来者的力量拉扯着,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绪以灼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如何一点一点离开玄女境的。
在离开玄女境到达外界的时候,绪以灼往身侧看了一眼。
她看见了包裹着世界的虚无。
而虚无之中,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游过。绪以灼张开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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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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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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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被无边无际的白雾充斥, 云遮雾绕间,绪以灼看见了一只呈霜雪之色的眼瞳,那只眼仿佛将整片虚无都囊括其中, 绪以灼渺小如同尘芥。
鲲缓缓游弋于虚无之中。
这是一只活着的鲲。
鲲鹏生于虚无,自一团混沌破壳而出, 可化游鱼,可为鹏鸟。虚无包裹着万千世界,却极少有人能穿越小世界间的屏障,来到虚无之中得见鲲鹏的身影。
世人对鲲鹏所知甚少, 为人熟知的仅有鲲鹏鳞这一样传说中的炼器材料。鲲鹏鳞有着割裂的空间的能力, 若非鲲鹏赠予, 得之变作飞灰。
之所以鲲鹏鳞如今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只因它迄今已有万年不曾现世。上古有神明仙人可以割裂空间将凡人带到鲲鹏面前, 如今却已无人能做到。
绪以灼在玄女境和青目云猊两股相反力量的拉扯下得以窥见虚无,却无法动作, 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下不甘, 绪以灼却也无可奈何。
就算她现在能说出话, 鲲恐怕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相较鲲那足以遮天蔽日的体型, 绪以灼就如同一粒尘埃, 人能注意到脚下灰尘的动静吗?
就在绪以灼心里已经放弃的时候, 她腰间忽地一烫。绪以灼无法低头看去, 勉强记起那里似乎挂着一块做成玉环模样的空间法器, 是她从离生门带出来的, 拿来装一些她在明虚域得到的小物件。
绪以灼对自己物品的分类方式十分粗暴, 来到这个世界时自带的就塞进系统的包裹里,后期得到的就放进离生门的空间法器里, 和帝襄有关的东西就放在她给的莲花金簪中。
绪以灼又想了想,空间法器里那些“小物件”中,似乎、似乎是有一件不太一样的……
那个石碑!
绪以灼猛地想起来,那里装着她在鲲的尸体处发现的无字石碑!
念头方起,虚无中那个庞大的身影便以绪以灼难以理解的灵巧扭转身躯,鱼鳍化作双翼,隔着无数重云浪绪以灼都听见了几近要将耳膜震裂的尖啸声,鹏鸟张开双翼向她俯冲而来!
色若霜雪的眼瞳转瞬间就逼到身前,仿若要将绪以灼吞入无尽寒色之中。
然而鹏鸟还是慢了一步,加之绪以灼身上的力量刹那间消失,她已然被排斥出了虚无。
站在泥泞的土地上,面对完全陌生的景象,绪以灼不禁愣了神。
不久前应当下过一场雨,轻薄的衣裳都沾染了湿意。空气中混杂着土腥味,但是绪以灼敏锐地察觉了另一缕不同寻常的腥味。
绪以灼脸色微变,循着味道走去,然后就看见了杂草丛中一具鲜血未干的尸体。
绪以灼:“……”
这是什么鬼地方?
*
玄女境的入口在固定几处地方,出口目前还没有发现规律,没有人知道自己被排斥出玄女境后会来到什么地方。
面对地上的尸体,和周遭堪称穷山恶水的景象,绪以灼陷入了沉思。
连绵不绝的群山,随处可见的毒株,隐约可以感受到的妖魔气息,还有面前这一具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开肠破肚,脏器不翼而飞的尸体,让绪以灼的思想不由自主地往一个地名上拐。
“哈哈哈不会那么倒霉的,”绪以灼默默拿黑袍裹好了自己,“不至于是太平道的。”
明虚域那么大,她运气总不能背到直接被投放到最混乱最危险的地方之一了吧。
绪以灼取出形似圆盘的法器罗观,企图定位自己的位置,然而这个用处和导航差不多的法器却失了效。
“……没事。”绪以灼坚强地收好罗观,“不能用的地方多了去了,又不止太平道一个。”
绪以灼戴好兜帽,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垂头丧气起来。时值黄昏,天色很快就暗下来,走神不过片刻,太阳就快要尽数落下去了。歪斜生长的毒株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愈发瘆人。
山中无路,依稀可见踩踏的痕迹,然而大都不是人的脚印。
此间处处都透露着一股不太平的气息。
绪以灼低低喊道:“焚山。”
神情淡漠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红衣烈烈如火,恰似盛时的红枫,给阴森幽暗的山林添了分让人安心的颜色。
绪以灼问道:“焚山,你可知此为何处?”
焚山摇了摇头:“不知。”
秘境之灵也非事事皆知,绪以灼没抱多少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也不失望,只稍一颔首道:“此地危机四伏,我恐有疏漏,劳烦你替我留意四周了。”
焚山道了声是,如同一个忠实的护卫守住绪以灼的背后。
绪以灼往妖魔气息最稀薄的地方走去,她有些提不起力气,走得也很慢。同时被玄女境和青目云猊这两股相反的力量的拉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灾难,也就绪以灼靠着数值被拉到在这个世界仅次于神仙的韧度才能安然无言,但灵力和体力都消耗了一大截。
绪以灼埋头往前走,山路难行,对修行人来说却不是阻碍。即便已经寻着妖魔气息最为微弱的地方走,绪以灼还是遭遇了几只妖魔。这些妖魔灵智不比她最初遇到的双生魔,每一只实力又强横无比,碰面的那一刻便冲上来撕咬,大都焚山都能对付,但有一些却需绪以灼和焚山联手才能斩杀。
“……太平道。”绪以灼神色凝重起来,“妖魔横行,难进难出,此地就是太平道无疑了。”
如果不是被投到了魔修地界某处不为正道所知的山林里,那妖魔数量如此之多,四周地形又能符合上的仅有太平道。
“我们得快点去有人的地方。”绪以灼加快了速度,扭头对焚山道,“这些妖魔在太平道里不过是小喽啰,若是遇到最强的那几只妖魔就麻烦了。不要动用灵力,灵力会把那些妖魔吸引来。”
焚山收敛了气息,一声不吭跟上了她。
不出百米就下起了雨,雨滴砸在绪以灼脸颊上,带来细微的疼痛。这些雨水里蕴含着杂乱无章的暴虐灵气,绪以灼一下子就想起了在书上看到过的话,这种雨被修士称作毒雨,天然的极其少见,对她没什么影响,但对凡人和修为低微的修者来说多淋一会儿甚至能致命。
雨本身没有毒,但那些能打破平衡的混乱灵气比毒还致命。
恐怕这就是此地生长的植物尽是毒株的原因。
绪以灼取出两把伞,甩手将一把抛给焚山:“遮一遮。”
虽说以她和焚山的修为这雨已经造不成什么危害,但能挡一点是一点,淋这毒雨总不是什么好事。
山风迎面把雨丝往绪以灼脸上吹,她将伞面挡在面前,即便看不到眼前的景象,全神贯注之下也没失足摔倒,速度一点不减地在山间跑跳。绪以灼一直计着时间,距离她离开玄女境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大雨滂沱乌云密布不见星月,若以凡人之躯视物,伸手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到。
天地间偶然光明,那就是雷电劈下来的时刻。
道道雷电皆往地上劈,不知道还以为何方道友正度雷劫。最近的一道就落在离绪以灼三米的位置,将一颗歪脖子树劈得焦黑,绪以灼稍移伞面就挡住了炸开的碎石,虽然毫发无伤,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太平道究竟是怎么成为这样一处“宝地”的。
真是天选之倒霉地方。
未免招致妖魔引来更大的麻烦,绪以灼连护体灵力都没布下,浑身早就被淋得湿透。离生门个个家里蹲,自产的黑袍根本就没考虑过防水能力,还没绪以灼里头穿得薄衣防水。
也就是晚一炷香湿透的差别。
绪以灼忽地蹲住了脚步。
指尖冒出一簇火苗,在风雨中飘摇。绪以灼俯身往地上照去,肯定道:“路。”
她们终于来到了一条人工开辟出的道路上。
有路之后的事情就方便了,顺着路走就行,不管是离开太平道还是进到太平道的深处,都要比留在山里要好。
道路的尽头是一间屋舍,在暴雨中就是一个模糊至极的影子。
看到人住的地方绪以灼也不担心妖魔了,一运体内灵力就将不远处的屋舍看得一清二楚:“好像客栈……也没个牌子。”
绪以灼拉了拉焚山:“走,有住的地方了。”
形似客栈的屋舍门窗紧闭,然而门缝透出了微弱的光,显然有人在里面。
绪以灼收了伞,上前叩响房门。
好一会儿后,屋里头才响起低婉柔媚的女声:“可是有客人前来投诉,门未锁,直接推门便是了。”
木门沉重,若不沉也难扛这风吹雨打。绪以灼缓缓推开门,连接处响起持续的吱呀声,被淹没在风声雨声里。
大堂里摆着七张方桌,二十张长椅,坐着七个人,都是男人。绪以灼推开门后有四人朝这边看来,三个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老板娘倚着柜台,纤纤玉指逗弄着烛台上跳跃的火苗,她目光微移,看向门口的绪以灼,一双剪水眸波光流转,眼下泪痣楚楚动人,是毫无攻击性又极具风情的长相。
“夜深我也有些倦了,客人自己寻个地方休息吧。”
绪以灼踏出一步后,却没有再往前走。
老板娘歪了歪头:“客人可还有什么事?”
绪以灼抬起手,指尖轻点,横在脖颈前的丝线寸寸断裂。
“果然是家黑店啊。”
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依然风情万种地浅笑,然而先前客人模样,离绪以灼最近的男人已然一拳往她面门轰来。
尽是死手。
这是全然不同于正道的攻击手段。
正道弟子修习法术多学制敌而非杀敌,而魔修在无序中修炼,招式多以一击杀敌为目的。
绪以灼垂下眼帘。
这样不带一丝犹豫的杀招,要杀过多少人才能做到呢?
“啊——”魔修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剧痛让他无法站稳,捂住手臂半跪在地上。他显而易见是个体修,袖子碎裂后露出的手臂上暴起的肌肉和盘虬的青筋不是其他修士会有的。那条胳膊上此时蜿蜒着藤蔓一般的纹路,仿佛只是图画的纹路却在下一刻绽开,鲜血从裂开的肉里淌出。
太平道里茹毛饮血活到如今的魔修本不该被疼痛轻易击垮。
然而衣服底下藤蔓的纹路在疯狂的生长,所过之处血肉绽开,深入骨髓绵延不绝,仿佛连魂魄都要一并打碎的力量让魔修只剩下哀嚎的能力。
有光晃过,却不是烛光,而是绪以灼翻转镜子时掠过的镜光。
圆镜悬在绪以灼指尖,她放下兜帽,侧过脸,看向终于变了神色的老板娘,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对她说的。
“焚山,”绪以灼冷声道,“别让任何一个人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