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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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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走遍了东大陆诸国, 未见繁华如大衍皇城丽京者。她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虽然所见极其有限,但单看透窄窗望不见边界的城门, 与黑压压一片进城的队伍,便可以看出这是怎样一座恢宏的大城。

    城内的喧嚣已然穿过城墙传入耳中, 东大陆的国家多是国土范围十分有限的小国,恰如曾经的乌倰国,被纳入大衍王朝境内后一个国家才抵大衍的一个郡。绪以灼上次离开东大陆时未走丽京过,但也遥遥望见过丽京的轮廓, 无疑是她想象中四方来朝的皇都了。

    绪以灼怎么也想象不到, 她第一次踏入丽京竟然是这般来的。

    她站在车窗边看了会儿, 见有守卫城门的官兵走来才坐了回去,将一切伪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绪以灼见那队官兵直直朝这支车队走来, 车队也不出所料地被拦下,过了会儿又听见他们要一一检查马车的声音。

    负责赶绪以灼和长生所在这辆马车的官差抱怨道:“我们都是为国师做事, 先前可从来不查的。”

    他虽然抱怨, 但在官兵过来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掀开了车帘, 还向官兵们说道:“前边那几辆车的小崽子可吵得很, 这辆车上的一直都很听话。”

    饶是他如此说, 官兵们仍叫他打开紧锁的车门, 自己细细查过才肯放行。

    不过走之前, 他们还是向赶车的官差解释了几句:“别怪兄弟们多事, 出了贼人刺杀国师那事后,上头就下令来往车辆必须检查过才能放行, 就是皇亲国戚的马车也照查不误!”

    官差显然也想起了那件事, 不再说什么了。

    毕竟马车里头的人都是送给国师的,官兵们虽然每一辆都打开来查过, 但也没浪费太多时间,很快就放他们通行。

    入城后车队继续前进,一路没有拐弯。长生毕竟频繁往来东西大陆之间,就算只关心清禧镇,对东大陆到底也要比绪以灼熟悉很多,小声对她道:“看样子是要去皇宫,我若没记错的话,国师新立的观星阁应当就建在皇宫休景山上。”

    皇城就位于整座丽京的中轴线上,一条大道可以直通,车队一路直行,应当就是去皇宫不错了。

    丽京繁华,街道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但是车队行经之处,人声就会低上许多。

    绪以灼道:“看来这位国师行事,是半点也不避着旁人。”

    “哪怕就是个练气修士,在东大陆也能充当个神仙了。”长生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就是有修士在东大陆做下天大的恶事,消息也渡不过离断江去。”

    绪以灼不再言语,只静心留意着周身情况。

    一直到度过护城河,来到宫门前都没有任何异常。车队自偏门驶入时,时候已然不早,高耸宫墙投下厚重的阴影,仿佛要将在漫长宫道显得无比渺小的车队压垮。

    进入皇城后车队就不是一直直行,拐了无数道弯,不知穿过几层宫墙,才在一座宫殿前停下。

    马车上的人被押了下来,看见眼前陌生的殿宇,和宫殿前一排神情肃穆的女官,车队里的人反应不惊。官差们对待这些女官脸上显出恭维之色,绪以灼和长生本就有恃无恐,自然面色自若,而不少孩子一下车就大哭起来。

    听见哭声,为首的女官皱起秀长的眉,上前一巴掌就将一个小孩扇倒在地,手劲大得直接将人扇晕过去。

    官差一惊,下意识想要阻拦她:“国师大人吩咐过,要将这些人完完好好地送到他跟前……”

    女官淡淡道:“少一两个不懂事的罢了,国师大人那自有本官去说。”

    官差不说话了,小孩们被这一下骇住,他们都才五六岁,还是不知事的年纪,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们止住了哭声,只流露出一两声遏制不住的抽噎。

    女官心中依旧不喜,但也没再发难,吩咐手下人将乌故郡送来的人带进宫殿。队伍分成三支,女童一支男童一支,而绪以灼和长生又是另一支。

    押送绪以灼和长生的女官将二人带入一座偏殿,守在宫门外的宫女见人过来,向为首的女官欠身行礼道:“妙颦姑姑。”

    妙颦点了点头,挥手让人将绪以灼和长生押进去:“这两个是乌故郡送来的,将她们着先前那些一并去净身,明日再一同送去华栖轩验身。”

    交接工作很快完毕,短短半刻钟绪以灼的押送人就换了好几批。

    就在绪以灼疑惑什么是净身,是她知道的那种常在宫里发生的净身吗,她又该怎么进行这种净身时,她就和路上汇集到一起的十来个女子一并被赶到了一汪浴池边。

    哦,原来就是洗澡。

    室内烟雾缭绕,池面热气蒸腾,在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绪以灼已然一声不吭脱了衣裳滑入水中,默默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薛定谔的直女了。

    绪以灼这样配合的是少数,女子们都心知肚明遣她们来净身就像之前喂她们灵露和洗身丸一样,可不是出于好心。大多人都不情不愿,但最后还是在宫女们手持玉尺的威胁下被赶进了水里。

    将人赶进浴池里还不算完,宫女们守在池边,监督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一个女子划开水面走上前来,怒目而视道:“被国师大人选中是姐妹们的幸事,来这祛尘池便是为了洗去俗世污秽,被你们那污浊之眼看去,又如何算是国师大人想要的冰清玉洁之人?”

    宫女面色骤变:“你休得胡言——”

    女子又厉声道:“我乃刑部侍郎之女,宫中安嫔娘娘乃我堂姐。此番虽被选中,他日国师大人未尝不会怜我尘世亲缘牵扯过深送我归家。你如此辱我,就不怕我今后尽数告知家父与安嫔娘娘?”

    宫女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只得恨恨咬了咬牙,抛下一句“三刻钟后我们再进来”带上其他宫女们离开。

    等确认宫女们都走远了,那女子身上的凛然气势骤然松懈下来。

    一个圆脸女孩小心翼翼靠近她,怯生生问道:“姐姐,你真能离开?”

    她眼巴巴地看着女子,像是在哀求她将自己一起带走。

    女子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吓她一吓罢了,被选入观星阁的女子,还未曾听说过有活着离开的。”

    被选到此处的多是小门小户的女孩,不如这位女子父亲是京官,堂姐还是宫妃,闻言立刻信了她的话。空气中静默了一瞬,渐渐的不知谁起了头,女孩们都小声抽泣起来。

    圆脸女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哀哀切切问道:“那、那你知道国师大人究竟是要我们去做什么吗?”

    其实这件事情早就传得人人心知肚明,只是女孩不死心地想要获得一个期盼之中的答案。

    她的期盼到底是要落空了。

    “国师是要我们去做人祭。”女子道,“他吸食童男童女的精血修炼,又恐遭了天谴,便从我们体内过上一遭,他再采补我们,或是送给皇帝皇子们采补。”

    女子顿了顿,还是没忍心继续往下说,她见过那些被采补后的女子的惨状,整个人都变成了人干。

    “真实的法子肯定是要更复杂一点,”长生小声对绪以灼,“不过整个过程大致上就是这样。若在西大陆,说不好就被这人混了过去,但在东大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早晚还是要挨天劫。”

    但在西大陆这事儿也几乎做不成,仙门地界里做上一两回就被仙门围剿了,就算是在涂云洲,童男童女这等珍惜资源也等不着他下手,多半早早死于黑吃黑。

    偏偏在大衍王朝,在皇权的压迫下,这事儿偏偏就成了。

    绪以灼警惕地看了长生一眼:“有事说事,别挨那么近。”

    长生变本加厉,别人越不想让她干什么她就越想干什么。

    绪以灼警告她:“你要是再这样,那我宁可不要往世镜了。”

    长生撇撇嘴退了回去,嘟囔道:“断都断了,何必做甚么贞节烈女。”

    绪以灼不理她,见她离开了,便继续听别人说话。

    圆脸女孩失魂落魄道:“姐姐这般身份,怎么也会被选中?”

    国师此举至今还未引起大规模的骚乱,只因他选中的人于大衍王朝近亿的人口而言实在是九牛一毛,且从不向达官显贵与巨富之家下手。

    女子叹了口气:“其实我父亲早就被罢官,我堂姐也因此被牵连冷落,那宫女久居宫墙之内,不知晓这些事罢了……我父亲早就难以忍受国师与皇室如此行径,去年冒险帮助一位仙长入宫。事后虽然没查出切实证据证明此事与我父亲有关,但还是找了个由头罢了我父亲的官。”

    “此次突然将我捉了过来,想来是拿到证据,先从我开始发难了。”

    圆脸女孩也是丽京人士,闻言讶异道:“姐姐说的可是刺杀国师那桩事?”

    “是啊,”女子又是叹了一声,“可惜他败了。”

    绪以灼忽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划着水上前去,问道:“刺杀国师的那个仙长……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氤氲雾气阻隔,女子看不清问话之人的容貌。她虽然不知为何会有这么一问,但这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如实回道:“他叫方阅。”

    第 2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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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一听方阅出了事,连连追问那位名叫朱姻的女子,得知方阅此时生死未卜,顿时没心思在这儿耽搁了。

    长生见她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 挑了挑眉:“熟人?”

    “相识的故人。”绪以灼不多做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和方阅交情浅浅,但毕竟是认识的人,既然他有可能还没死,绪以灼自然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自系统包裹里取出一身衣裙, 随意裹在身上,池中女子看见她这凭空取物的本事不禁发出低低的惊呼, 绪以灼唯恐被守在外头的宫女偷听了去,发觉有异, 忙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示意女子们噤声。

    “我同那位方仙长那样,同为修道之人。”绪以灼小声且飞快地对她们说道, “姐妹们不要惊慌, 且作寻常模样,待我解决了国师就来救你们出去。”

    若是没有方阅出事在前, 朱姻听闻有仙人相助定然喜不自胜, 可她想起在父亲眼中都如神仙一般的方阅仙长都落入了国师手中, 又看绪以灼长相是毫无攻击性的漂亮,与那神态阴鸷的国师截然不同, 便担忧得下意识想要阻拦她:“那位国师法力通天……”

    绪以灼连声安抚她:“我不会有事的。”

    宫女们只留了她们三刻钟时间沐浴, 说话间时间已然浪费不少。绪以灼在未探得方阅所在之前不能惊动国师, 便取下自己一根头发系在傀儡娃娃身上, 傀儡娃娃顿时变成了她的模样,虽然神情略有呆滞, 动作也慢吞吞的,但足以糊弄过并不熟悉她的宫女们了。

    绪以灼安顿好一切后便匆匆离开,长生没有同她一起走。此人几乎没有陷入过这等受制于人的境地,难得体验一番,颇为自得。

    她也不担心绪以灼,绪以灼再怎么说修为也是因伤从大乘期掉下来的,东大陆根本就不适合修炼,国师用了再多歪门邪道底子也没法和绪以灼比。

    绪以灼一离开身处的宫殿便往观星阁而去。依朱姻所言,久久不得方仙长的消息后她父亲也派人去打探过,在宫中的堂姐也帮了不少忙。朱家乃簪缨世冑,不说手眼通天,一般情况下也不至于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可一年过去他们也未探得有关方阅一星半点的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方阅是在有国师坐镇,如铁桶一般半点消息也传不出去的观星阁出的事。

    观星阁倒也不难找,整座皇城中最高的建筑便是。

    皇城北部有一座休景山,观星阁又在休景山之巅,颇有上接天人,下视众生的气势,简直是将皇权也踩在了脚下。绪以灼从朱姻口中得知,自从国师让本是古稀之年只剩半条命的老皇帝容貌重回而立之时,老皇帝便对国师的所有要求言听计从,在国师面前从来只称“弟子”。有了老皇帝做表率,皇室的其他人更是对国师巴结奉承,只求得食二三仙家丹药,习二三仙家法术。

    国师显然也知道皇室的鼎力相助能给他带来多少方便,那些被送入丽京的童男童女与年轻女子,一半自己用了,一半经他自己炼化后分予皇室诸人。此举竟是进行了四十来年,就不得恶果的国师愈发猖狂,近十年已然将此事直接放在明面上。

    绪以灼悄悄摸到观星阁,国师就是有再大的能耐,在东大陆他也找不到什么能用来炼器的好物件。朱家的探子探不得观星阁内的情况,绪以灼神识一扫便知。观星阁是座九层高阁,阁中此刻有着两个筑基修士,十五个练气修士与若干凡人。两个筑基修士已然可以决定东大陆任何一场战争的胜负,但绪以灼绝不会以为这就是观星阁的全部战力,绝不会以为国师就在他们中间。

    方阅已是金丹期的修士,能拿下他的国师少说也得是金丹。

    国师眼下不在观星阁。

    这对绪以灼而言倒是个好消息,若是被国师知晓她想要救出方阅,之后再对上难免碍手碍脚,不如在国师察觉之前现先将人救出去。

    一时未在观星阁中找到方阅,绪以灼并未惊慌,立刻探察地下,果然发现观星阁下还有一座小型地宫。地宫里有不少人在走动,里头还有不少牢房一般的布置,绪以灼一间间查过去,很快就找到一个和方阅对得上的人。

    绪以灼稍稍松了空气,但也无法完全放下心来,那气息如游丝一般,仿佛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多久它自己就断了。

    找到方阅位置,弄清观星阁内的守卫力量后,绪以灼直接便入侵进去。一路上见到凡人就敲晕,见到修士便断其根骨,绪以灼没伤他们性命,留下了一口气,审判自然还是要交给这个国家的人。

    如入无人之境,一刻钟后绪以灼便到了地宫深处。她在精铁铸就的牢房里找到了方阅,只见方阅被掉在半空中,四根手腕粗的铁链穿肩胛与膝盖而过,一身浅色衣裳已被血浸染得一片暗红。

    绪以灼忙劈开牢门,进去将方阅放了下来,稍微检查后脸色便是一变,方阅的情况与她预料的一样糟糕。

    刺杀不成落入那国师手中,果然不死也要生不如死。

    那四根铁链与一些刑具造成的皮肉伤与内伤倒是微不足道的,于修士而言,普通的创伤多得是法子可以愈合,就算是断肢也可再生,但方阅……

    “遭了,”绪以灼不禁喃喃道,“金丹被挖走,道骨也被抽去了。”

    方阅一身修为,已被国师抢夺而去。

    国师没有立时杀了方阅,想来就是因为方阅一身金丹期的修为没那么容易炼化,为防意外,在炼化完毕前吊着方阅一口气。

    绪以灼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她不是医修,哪怕有个顶尖医修看顾了她半年,绪以灼也丁点皮毛都没学过。方阅伤得太重,根本不是她能治疗的。

    绪以灼只能仔细检查方阅身体的每一处,她虽有数不清的灵丹妙药,但也担心方阅浑身经脉已经脆弱到服不下任何药物。好在方阅的身体素质比她预料中的要好得多,绪以灼转念想到方阅出身的列玉门毕竟是个体修宗门,虽然方阅是里头少有的法修,但在大环境下应该也学了些炼体的法子。

    多半只有体修才会学的炼体关键时刻救了方阅一命。

    他的命还有救,若是救治及时,或许还能重塑道体。

    两刻钟后,绪以灼才检查完毕,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她是真的不会治伤。

    绪以灼找出温和的药液给方阅灌了下去,大半从嘴角流出去也不怕浪费,反正药液系统包裹里有的是,来来回回十几遍总算灌进去一瓶的量,方阅的情况也稳定了许多。

    绪以灼不放心把方阅留在地宫,抱起人就要回去找长生。长生那人虽然不靠谱,但在她和国师对上的时候,全大衍绪以灼也只信长生有实力能看顾好方阅。

    绪以灼没觉得方阅会醒来,在她看来方阅那般重的伤势,在得到医修的救治前都不可能醒了,可是方阅半路就醒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他,逼迫他一有余力就睁开眼。

    他睁眼就看见了绪以灼。

    “……绪姐姐?”方阅艰难地开口,他声音起初嘶哑得让绪以灼以为是扭曲了的风声,直到方阅唤了第二声,绪以灼才发觉竟是他在说话。

    “你是……来对付国师的吗?”方阅吐字极其艰难,几乎说一个字就要顿一下,“不要去……去找帮手,他是元婴修士……身后还有大衍国运!”

    方阅对绪以灼的印象还停留在船上再遇的那一刻,那时绪以灼修为才恢复到金丹,在方阅看来与他相当。

    纵然是金丹修士中惊才绝艳之辈,对上元婴期也少有胜算,更别说国师此时身负大衍国运,一般元婴修士都无法与其相较。

    “无事,我心中自有成算。”绪以灼恐方阅情绪激动导致伤势恶化,好声安慰他,“绪姐姐其实可厉害了。”

    绪以灼没有说谎,可方阅哪知晓其中内情,伤势让他不停喘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即使话都要说不出来还是想劝绪以灼离开。

    绪以灼只好想办法转移方阅注意力:“倒是你,知道国师是元婴期还不快跑?怎那般冲动硬要和他对上?”

    她这话本是想平复下方阅情绪,让他不再纠缠于劝自己离开,可闻言方阅的情绪起伏反而更大了。

    “我回去故时的家,才知道就在我走后不久……娘亲就被送进了观星阁。”方阅目光哀切,“国师说,娘亲是少见的玄阴体质……她本就病痛缠身,最后那些日子还要受诸多非人折磨。”

    “……我已然做好了娘亲病逝的准备,每次想起她病重时咯血的样子,好像自己身上也痛了起来……我以为我已经想到最坏的情况了,可是为什么在我走后……为什么是在我走后,要让娘亲遇到这些事?”

    “如果当时我没有走……”

    话音戛然而止,方阅昏厥了过去。

    一滴泪自眼角而过,滴在血衣上又落下一点暗色。绪以灼想要劝慰他,可很快又意识到,即使方阅还醒着,她心中也一片茫然无话可说。

    绪以灼回到来时的殿宇,心上像是落了一块重石,整个人都变得低落。宫女们看见她抱了一个浑身鲜血快要不成人形的男人进来,吓得要失声尖叫,却在出声前就被打晕了。

    在她们身后,被逼迫着换上一身画满符文的白衣的女子们也害怕得缩在了一起。但她们还记得绪以灼的脸,好歹没有失态得发出声音。

    绪以灼沉默着将方阅放在地上,又扯下周围柔软的纱幔叠起来给方阅垫了垫。

    朱姻大胆地向前一步仔细看,认出方阅那张血污之下的脸后惊呼道:“方仙长?”

    绪以灼点了点头,往她身后看去:“别装了,快来照顾人!”

    她说的是装模作样和女子们作惊吓状挤在一起的长生。

    长生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指着方阅问:“这就是你那故人?”

    “嗯,”绪以灼问她,“你能治吗?”

    长生摊了摊手:“我又不是医修,哪会这个?”

    医修,这个世界没你真不行!

    绪以灼从方阅身边退开,站起身道:“那你先帮我看顾他下,也保护下这些被捉来的人,莫叫她们被别人伤了去。”

    长生无所谓地答应了,举手之劳而已:“你呢,要做什么?”

    “杀人。”绪以灼简短道,转身便离开了宫室。

    第 2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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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衍皇城内庭中心承元殿内, 三十余名乐师持琴瑟琵琶等各式乐器跪立两侧,靡靡之音不绝如缕。永徽帝年轻时唯爱钧天广乐,对颓靡之曲嗤之以鼻, 年老后声色犬马多年,倒是觉察到这些曲子的好来。曲声相和下, 九位袅娜多姿、风情各异的美女翩然起舞,臂上轻纱若烟霞飘散,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女子更是有着倾城之姿,鬓发如云, 一笑百媚, 正是永徽帝这个月方纳入后宫的舒嫔。舒嫔舞女出身, 一入宫便封了嫔位,很是受宠。

    永徽帝斜倚榻上, 眼神迷离。舒嫔年方十六,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出嫁, 这个年纪是差不多的, 但放在后宫妃子当中, 舒嫔幼嫩得像是一朵新芽。永徽帝今年将近一百二十岁, 竟纳了一个十六岁的妃子, 怎么看都是件荒唐事, 但无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此间荒唐事太多太多, 乾坤颠倒, 生死异位, 这桩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上首置着的矮榻以一张方案隔断, 永徽帝并非一人在此听曲观舞, 还有一人与他共饮。

    帝王身侧,岂容他人平起平坐?

    然而此景于宫中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事, 不仅宫仆们认为此事理所当然,就是永徽帝自己见到国师来了,都会下意识将身侧空出来,或者遣人再抬上来一张椅子摆在身侧。很难有人将现在的永徽帝与他四十岁时乾纲独断的样子的联系起来,也难以想象如今这个昏君在壮年时也是一个暴戾但不失圣明烛照的皇帝。国师让永徽帝的身体回到了三十岁,但他心已经老了,再也没有阻止国师僭越分权的心力。

    谁又敢断言坐于上首的,究竟哪个是大衍的皇帝?

    国师啜饮佳酿,面上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心中却是一派肆意畅快。国师的来历显有人知,但他自己清楚,他原先也是西大陆的一个仙门修士,偶得魔修功法后不敌诱惑,偷偷抓了童子吸□□血,事情败露后被师门一路追杀至离断江畔。彼时恰好过了雾期,国师破釜沉舟躲上一条开往东大陆的船谋求生路,他没想到此行不仅夺得了一条命,还夺来了滔天的权力与富贵。

    以国师的天资,即便背地里修习了好几年的魔修功法,也堪堪在百来岁的时候来到金丹前期,且金丹黯淡无光,是下乘中的下乘。在西大陆,他是不会被任何修士多看一眼的存在,但是来到东大陆没多久后,国师欣喜若狂的发现东大陆当真和传言中那样遍地都是凡人,即使鼎盛如大衍王朝,国中最强的修道之人不过练气大圆满,比他师门随便哪个外门弟子还不如。他只消动动手指,就能要此地任意一人的命。

    轻而易举杀了当时大衍王朝的国师,也就是那位被大衍上下奉为活神仙的练气大圆满修士后,他半胁迫地继任了国师之位。他虽然利欲熏心,但不是傻子,获得了一定的权力后他就没有再针对皇室,反而又是送永徽帝可以返老还童的仙丹,又是助他入道。此后四十来年,国师手中的权力不仅于他预期一样一日日地膨胀,他也在没有引起太大动荡的情况下定期自大衍各地掠来童男童女与年轻女子供自己继续修习魔修功法,被他放过的皇室成为了他最为称手的工具。

    至于回到西大陆的想法,国师压根没有过。在西大陆,就算强如世外楼楼主那又怎么样?不还是有玄玉仙宗的太上长老、元魄宗的宗主这些人与她制衡?那像他在东大陆,虽然要受天道诸多限制,但只消有个金丹修为就能真真正正做到万人之上,一群凡人只能臣服在他的脚下。

    酒意上头,国师瞥了一眼边上同样醉醺醺的永徽帝……帝皇之位,名义上还是要高过国师,等让此人将他要的童男童女再找一些来,他的修为再上一层,这人也可以除去了。

    国师正畅想着他日自己黄袍加身,甚至度过阳属沙漠远征东大陆东方诸国的场景,忽听殿前遥遥传来兵刃相接之声。

    “怎么回事?”国师不悦地掷了酒杯。

    快要醉倒的永徽帝努力睁大眼,声音含糊不清道:“可能……是有人想要谋反吧?”

    永徽帝这些年来的倒行逆施确实使不少人心生谋逆之意,又因为他们现在都是有法力在身的“仙人”,反而不太注意皇城的守卫,给了叛军侵入皇城的机会。

    然而这些没见识过修士之力的叛军压根不知道,就算他们打入皇城的人有再多,在修士眼中不过蝼蚁,挥挥手就能压死一大片。

    “不自量力。”国师冷笑一声,但是又听了会儿,他神色顿时一变。

    喝多了酒,他一时间竟是没想起来皇城禁卫军早就不是前几年军心涣散,几乎无人守卫的情况了。在去年险些被那金丹修士偷袭得手后,国师就严厉整顿了禁卫军上下,还安插了不少修士进去。眼下守在殿外的,就有他几个练气圆满的弟子。

    殿外的声响,很快就停歇下来。

    是他的弟子已经将事情解决了,还是……

    舒嫔忽地发出一声尖叫。

    永徽帝未喊停,即便殿外打了起来,乐师仍旧不停止演奏,舞女也不停止起舞。眼下正舞至“芙蓉出水”这一节,九位伴舞抬手将舒嫔托举而出,舒嫔展臂旋舞,裙摆似芙蕖重瓣绽开,緑沉披帛恰似荷叶相称,确如一支出水的荷花。然而一尺寒光忽从她鬓边掠过,风刮得鬓角刺痛,随着尖叫声荷花好似被削断,骤然倒了下来。

    那自殿外飞来的剑,直直扎入永徽帝颈侧的椅背,一半没了进去。剑身轻颤,发出铮然声响。

    永徽帝赶到颈侧一凉又一热,他伸手去碰,指腹有着明显的濡湿感,放到眼下一看一片血痕。

    也曾御驾亲征,身中三箭依旧不退出战场,直到将敌将斩于刀下的永徽帝狼狈地掀掉了隔在中间的方案,连滚带爬往国师身后躲去:“国师救朕!”

    国师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勉强往边上站了站挡住永徽帝,一双已然毫无醉意的眼死死盯着踏入殿中的、臂挽墨莲的修士。

    绪以灼同样抬眼,漠然看了眼他。

    身披道袍,却不似寻常道袍那般朴素,各种纹饰都显出穷奢极欲做派的应该就是国师。而那匆匆忙忙往他身后躲,年轻的容貌也难掩眼中神情中老态的应该就是大衍皇帝了。

    国师觉察到绪以灼与自己相当的元婴修为,心中一紧,但面上不显端倪,朗声道:“道友杀我弟子,毁我筵席,未免欺人太甚了?”

    发现绪以灼身上的血气后,国师就知道他守在外头的弟子定然是已经死了。眼下情况也由不得他可惜,国师只想着赶快将这个女修安抚下来,元婴修士可不是先前那个金丹那么好对付的,如非迫不得已国师实在是不想同她起冲突。

    电光石火间国师已经想好了措辞,索性便像拉拢大衍皇室那样,先给出一份好处,等修为突破了再连本带利要回来。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臂上挽着一支看不出来历的墨莲的女修没有半点与他相商的意思,甚至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绪以灼看他的目光已是在看一个死人:“他们先死,下一个就是你。”

    国师勃然大怒。

    明明他在高处,绪以灼在低处,国师却觉得自己好似被这个同阶修士蔑视了。居于高位太久,国师已然要忘了被人漠视的感受,可今日那些过往的伤疤又被翻了出来。

    “可笑,一个元婴修士也敢口出狂言!”国师厉呵道,“我手中可握有大衍国运!本想饶你一命,竟然你如此不识好歹,便留下一身道骨助我修为精进吧!”

    国运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在以修士为中心,不存在强国的西大陆基本上无人在意。然而来了东大陆之后,第一次在永徽帝身上看见几乎快成实质的运势,国师才惊愕发现一个强盛王朝竟然能诞生这般强横的国运。他当年没有直接对皇室发难,也有很大的原因是迫于永徽帝运势之盛,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四十年来,他已然将大衍王朝的国运逐渐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国师抬手,一条泛着暗红血光的金鳞小龙自他袖中飞出,等完全离开后已然成为一条盘踞承元殿上空的巨龙。

    龙首直指绪以灼,好似下一息就会当头扑下,国师亦持起七星剑,剑尖像是在与巨龙配合,指着绪以灼的命门。

    随着一声厉啸,金龙俯冲而下。

    国师看绪以灼不闪不避,感觉胜券在握之余又有着一丝不安。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令他无法理解的一幕。

    金龙回到了空中,毫发无损的绪以灼踏出一步。

    他的时间,好像消失了一截?

    难道先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

    不同的只是绪以灼在缓步上前,而龙身上,开出了一朵莲花。

    感觉到事情失去了控制,国师惶恐不安地施法,国运所凝的金龙也一次次俯冲,不知何时,天上雷云密布,只是殿中的人未曾看见,只有绪以灼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

    国师惊慌的发现,不管他怎么做,在碰到绪以灼前,一切都会回到最初。

    金龙伏在地上翻滚哀嚎,几近被莲花覆盖了周身。

    绪以灼心道,试着用别人的灵力来补上方生莲镜一部分消耗原来当真可行。

    毕竟还没恢复,不能像以前那样豪横地使用灵力了。

    相比平时劈劈砍砍比较顺手的剑,还是帝襄的方生莲镜比较适合她。法器与人也有契合一说,也许在她完全不懂怎么用方生莲镜,快要跌落离断江时方生莲镜升起无涯莲海保护她的时候,就在彰显她们之间的契合。

    莲花凋谢,金龙也化作散落的碎片,又在空气中无声消融。

    不破不立,大衍王朝在一股不属于此间的力量的干涉下,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繁荣,但内里早就被掏空了。唯有舍掉现在的大衍王朝,他日才能再现盛世之景。

    绪以灼走到了国师面前。

    一站一跪,国师跪在地上,惊恐地感受着被他已邪法掠夺而来的修为,与生机一起从他的体内流逝。

    眼前出现女修的青色裙摆,国师挣扎着想要抓起掉落在地上的七星剑,然后一伸手,就被覆在骨骼上干瘪松弛的皮肉骇得做不了任何事。

    才过了多久?明明修士有那么漫长的寿命,他却走到了此生的尽头。

    “你明明……也是元婴修士。”国师开口,却已经听不出这个苍老的声音是属于他自己的。

    “那又如何。”

    绪以灼看都不看一眼国师,将死之人已然没必要多看一眼,她垂眼看向已经瘫软在榻上的永徽帝。

    曾经让这个国家更加强大的明君,如今要把这个国家带向灭亡的昏君。

    永徽帝战战兢兢地看着绪以灼。

    国师让他从垂垂老矣变得年轻,这个人却让青春化为腐朽。

    “你要像杀他一样杀我吗?”永徽帝难掩语气中的恐惧,身子抖得更筛糠一样。

    眼前的修士没有说话,经历了片刻让他不安的沉默,最后修士说出的话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我会将你交给叛军。”

    大衍王朝有过鼎盛的时候,也有过衰颓的时候,它诞生的千百年来,在这片没有修士干预的土地上历经万事更迭,无论是盛是衰,都是由这个国家的人民推动着的。

    本不该被一人肆意颠覆。

    凡人筑就的大衍王朝,最后也该交回给凡人。

    四十年,是时候回归正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艰难地在四点前更了,也算三点。

    第 244 章

    ===================

    丢下已然被她废去修为的永徽帝, 绪以灼也没了继续待在这儿的理由,转身往承元殿外走去。然而就在她快要离开承元殿的时候,上方盘踞的雷云剧烈翻涌起来, 雷声阵阵,沉闷的雷声中暗含毁天灭地的阵仗。

    绪以灼脸色一变。

    她刚往前走了一步, 立时又退了回了。

    “不至于吧,真要劈我?”

    在国师召出大衍国运所化的金龙之时,绪以灼就察觉到了劫云的聚集,只是当时她脑中唯有被雷披上几道也要将国师当场诛杀的念头, 很快就将头顶的雷云抛之脑后。这会儿她才想起来还有雷劫这么一回事, 光是听见云中暗含的雷声便觉心惊胆战。

    雷劫可不是普通的雷, 天道毫无疑义是存了将在东大陆大动干戈的修士劈得灰飞烟灭的意思。

    雷劫的道数基本上可以通过观察劫云知悉,一般来说八十一道就是顶格规模了, 基本上只有在修士突破大乘期的时候才会遇到,只有一些关于以往修士飞升的资料里隐约说过修士飞升时可能会遭遇一百零八道雷劫。然而绪以灼此时抬头去看劫云, 却根本判断不出雷劫的数量。

    简直像是无穷无尽……

    绪以灼只觉头皮发麻。

    在殿门口与劫云僵持了一会儿, 绪以灼梗着脖子踏出承元殿。诛杀妖道, 拨乱反正, 绪以灼问心无愧, 她不可能一直在殿内躲着, 天道若真想劈她, 在哪儿也躲不过。

    若真有雷劫, 她接下就是。

    雷云翻涌, 却是没在绪以灼离开承元殿后立刻落下, 似乎天道也在犹豫。几息后, 几道苍白细雷落下,却不是冲着绪以灼而去, 而是将承元殿前汉白玉雕就的丹壁石劈得四分五裂,一时间石沫飞溅。

    绪以灼一直走到阶下才停了下来,放出一只纸鹤传信朱姻,将此间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于她,让她想办法联系家里的人来解决,有人阻碍就找长生帮忙。此女身上有清正之气,她那入宫的堂姐在依靠皇帝生存的情况下也愿意冒生命危险协助刺杀国师之事,绪以灼相信朱家不会做出危害这个国家的事。

    之后可能会改朝换代,另立新君,也可能会从现在的皇室里挑取贤明之人即位。毕竟看永徽帝这百岁老人还要纳年轻小姑娘入宫的模样,孩子估计生得比麻子还多,不太可能全部都在助纣为虐。就算永徽帝的直系子孙真不行了,那也还有宗亲。

    不过之后结果如何,都与绪以灼无关了。

    绪以灼抬手放出几瓣莲花,莲瓣乘风而上,飞往四方,在遇到有修为之人时它们会废去那人的修为。大衍幅员太广,此举并不轻松,甚至比绪以灼在承元殿内对战国师和大衍国运时还要费劲,绪以灼脸色瞬间苍白下来。

    她在阶前坐下,一边等人一边休息。

    承元殿前的台阶上横倒着十来具尸体,鲜血一级一级淌下,染红了阶面。百来个禁卫军已然持长枪刀剑来到此地,却围在广场的外围不敢寸进。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怀抱墨莲坐在阶前的女子,她单单在那里,身后的巍峨殿宇便成为了陪衬,任何来到此处的人一眼就看到她,也只能看到她。

    朱姻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离得太远,绪以灼的容貌看不分明,她似乎只是一个绰约的影子,不属于此间天地。

    天色昏暗下来,劫云退去,但丽京似乎还要下一场大雨。

    一场洗刷一切的大雨。

    一支紧急情况下东拼西凑起来的军队制住了禁卫军,将人一个接一个带下去。禁卫军们知晓永徽帝已死,皇城即将易主,虽然战力明显优于那支杂牌军,但也没有反抗。

    除了开头响起的几声指令,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这一切由最早得知消息的朱家牵头,联系上了早有反意的将军,在皇城外其余人还不知道宫中巨变的时候,补上了宫变的最后一步,改天换日。朱姻是她父亲那一支的独女,又是她传出的消息,叛军默许了她跟随而来。

    一时间没有人敢越过坐在台阶前的那位去后头的承元殿,只有朱姻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绪以灼先前确实在走神,但押送百名禁卫军的动静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她自然是看到了叛军,也看到了站在边上的朱姻。她见叛军不敢过来是准备离开的,只是实在累得慌,就多赖了一会儿。

    见朱姻走过来,绪以灼抬头看她。

    杀完人后血气未去,即便是被仰视的那位,朱姻也觉得自己气息矮上一截,下意识单膝跪在绪以灼跟前。

    绪以灼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朱姻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直到看见她身后裂成几块,被劈得焦黑的丹壁石,才说道:“这块丹壁石是大衍建国之初便存在的。大衍起于微末,高祖原先是不识几个大字的农民,当时绥阳郡遭遇了三年大旱,三年颗粒无收,前朝官府还在向百姓征收粮食,高祖便领着家乡的百姓一起反了。起义军中多是农民,他们前半辈子只会在田间劳作,这支队伍却不断壮大,一直打到前朝皇城,一直打到改朝换代。”

    “这块石头是建国后当时的百姓送来的,从开凿,雕刻,一直到拉到丽京,足有上万人自愿参加。天底下最好的能工巧匠都在皇城,民间工匠的技艺自然无法与他们比,这块丹壁石与广德殿前的那块相较可谓拙劣,但高祖不仅收下了,还将它至于□□皇帝的寝宫前,要让子孙后代每次经过此处,都忆起大衍从何而来。”

    这块意义非凡的丹壁石,却在今日被天雷劈碎了。

    似乎是上天在预示大衍气数已尽。

    “我过去也听说过大衍王朝的事,都说阳属沙漠的对面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国家。”绪以灼缓缓道,“它的皇宫玉砌金饰,丽京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四方太平,无人敢犯,人人安居乐业,为天上华胥国,无苦无忧极乐之地。”

    “沙漠对面的国家那么说吗?我们这些大衍人从小听到的,却是离断江对面是神仙遍地的天上国度,每年还有不少人在离断江雾散的时候乘船远去,求仙问道。国师有着神仙一般的力量,可能就是江对岸来的仙人吧,可他没有传说中仙人的慈悲之心,反而将凡人玩弄与股掌之间,用凡人血肉提升自己的仙力。”朱姻笑了笑,“可见华胥国太远,传言不切实际。”

    在朱姻上前后,总算陆续有人敢登上台阶,闯进承元殿。朱姻看了看两侧奔走的叛军,她是在国师来到大衍王朝之后出生的,从小就知道皇室在帮着国师四处搜罗百姓修炼的情况下,又被一个刚正不阿、渐起反心的父亲倾力教导,自然偏向叛变。然而今日大衍真的要亡了,她心中还是有几分怅然。

    “有千年了,大衍持续这么多年,都说永徽帝年轻时也是个明君。一个仙人来这四十年,竟是就将延续了千年的大衍弄垮了。”

    大衍的由盛转衰无迹可寻,全然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远超于此间人民的力量将盛世强行逆转。

    大衍的凡人无力抵抗,西大陆的修士不会主动了解凡人国度的事,不知自然也无法插手。那么天道,为什么纵容了国师四十来年?

    绪以灼想,也许随着明虚域的崩坏,天道也逐渐无力起来,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漏洞。

    明虚域崩坏的时候,没有哪个地方可以独善其身,东大陆也一样。

    朱姻心里有着抱怨,但更多的是茫然:“这么多人倾尽鲜血,历经千年建设的国家,一个仙人却轻轻松松就能毁掉。”

    当知道自己栖身的国家,能被一个人轻轻松松扰乱,这个国家,与国家里的每一个人前路都迷茫起来。

    这个国师死了,过几年又来一个国师怎么办?

    “以后的世界,是凡人的世界。”绪以灼道。

    朱姻觉得绪以灼在安慰她,但绪以灼知道自己在说实话。

    她要去做的,正是让这一件事变为现实。

    绪以灼只在丽京又停留了三日,见那位叛变的将军在外地的军队连日赶来皇城根下,叛军能将新朝安定下来,绪以灼就带着方阅马不停蹄地离开。方阅的情况拖不得,长生也是个半点不懂医术的,绪以灼只能用天材地宝稳住方阅的伤势,抓紧时间待他回西大陆,只有西大陆才有足以救治他的医修。

    离断江正在雾期。

    雾期结束得是明年的事,绪以灼没有选择,必须在雾期强渡离断江。

    出乎她意料的是,长生也打算一起回去。

    “我在这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长生有理有据,“干脆带你一程,除了我,你大概也找不到愿意带你渡江的人——别说你自己划船回去,你认得路吗?”

    绪以灼不可反驳。

    但她还是小小迟疑了一下:“雾期过江十分危险……”

    她自己就算了,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绪以灼不怎么担心自己,但她不想拉别人一起犯险。

    “你是不是忘记我和你的约定了?我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一个死字,离断江要是真要那能耐倒是好了,可惜我过离断江从来不管在不在雾期,也从来没有出过事。”长生一边说一边拖着绪以灼去渡口。

    “我去买条船——”

    “我有船。”她一个有事没事来东大陆一趟的人怎么可能不备条自己的船?

    “……哦。”

    第 2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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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期无人过江, 渡口要冷清许多,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少数在渡口徘徊的人,就看见一艘小船不怕死地闯进了浓雾之中。

    光天化日之下竟是有人如此想不开找死, 倒是难得一见。

    在别人眼中与找死无异的绪以灼对此一无所知,她先是将方阅安顿好, 才登上甲板去找长生。长生盘膝坐在船头,手里是一只造型古朴的罗盘。绝大多数指引方向的工具在驶入离断江不久后都会失效,长生手中的罗盘也不是用来指示方向的,而是这艘小船的方向盘。

    长生这艘船虽小, 却是一件法器, 纯以灵力驱使, 用来渡江倒是比东大陆的那些磅礴大气、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巨轮靠谱得多。

    开船的过程太无聊,以至于长生主动跟绪以灼讲解道:“一般来说十日左右就能过江, 但雾期出行不好说会遭遇几次无目鲛人,被它们一阻拦就要花上不少时间。如果不顺利的话, 二十日后才到对岸也是有可能的。”

    绪以灼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长生的话中很明显透露了一件事:她们是一定会遇到无目鲛人的, 唯一说不准的只有她们会遇上多少次。

    绪以灼在长生边上同样盘膝坐下, 见缝插针地修炼。

    处于雾期的离断江能见度极低, 不管往何处看都是白茫茫望不到头的大雾, 船只行驶时发出的动静被这诡异的白雾吸收了, 天地间一片死寂, 就是离得很近的两个人对话对方的声音都会有一种不真切之感。她们这一叶孤舟仿佛被抛弃到了世人遗忘之所, 即便没有无目鲛人, 没有心魔劫,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上十日本来就是无比困难的事。

    但不管是绪以灼还是长生, 都是体验过长时间闭关的,闭关同样要与世隔绝, 待在一方只有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是外感天地便是内省自身。眼下的环境虽然难免会让她们感到一些不舒服,但要说对她们造成多大影响那也说不上。

    大雾让白昼与黑夜的界限也不太分明。

    抬头看不见日月星辰,天幕完全被隔绝在了雾气之外,光线穿过浓雾落到她们身上的时候也打了许多折扣。亮度的变化很是隐秘,绪以灼总是在某一刻惊觉天色竟已完全暗了,又在天亮许久后才后知后觉已然是新的一天。

    在离开渡口的第一日,她们就遇上了三波无目鲛人的袭击,绪以灼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雾期渡江花费的时间可能是其余时候的两倍。长生懒得要死,根本不想打架,不过绪以灼一个人就足以解决跟她们打游击的无目鲛人,力量虽然不复从前,但她对无目鲛人可比从前了解多了。

    这儿的无目鲛人并不死缠烂打,一波未得手就跑,反正船上的人也不可能钻进黄泉水里追着它们打,过段时间它们再来。

    虽然有些烦人,但并不构成威胁。

    这船上真让她们束手无策的,还是方阅的伤势。

    这艘长生独有的小船只有一间可供居住的房间,顺理成章给了昏迷中的方阅,平时绪以灼和长生二人都待在甲板上,应付袭击的无目鲛人也方便。每隔一段时间绪以灼就会去船舱看看方阅还有没有气,如果发现情况恶化就喂了灵药进去,她很快就发现,方阅的身体竟是产生了抗药性。

    “正常,”长生依旧是一副压根不管人死活的无所谓样,“即使对外显露的症状一样,不同的人伤势内里也有着区别,丹药只能治些小伤和吊命,哪处理得了各种复杂的伤势。这些东西吃得越多效果越有限,还是得找医修来。”

    绪以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长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就能一点医术都不会呢!”

    长生理直气壮:“我对救人这种事情才不感兴趣呢!”

    两个医学白痴,最后还是只能看着方阅束手无策。

    “你的药品质确实高,说是仙丹也不为过了,照理来说,吊着他的命三年五载都不是问题。可他伤势恶化得这般快,已经说明了事——他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愿。”长生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绪以灼,“干脆就让他死掉好啦!”

    长生活了太多太多年,又一心求死,她对任何生命的态度都是漠不在乎,对于她的话,绪以灼毫不犹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绪以灼自然是想到了方阅已然心存死志,但她还是想尽力拉方阅一把。

    方阅不是那种万念俱灰,世间了无牵挂,活着生不如死的人。他只是在短时间内受了太大的打击,得知自己走后没多久母亲便惨死,报仇不得反被仇人抽去道骨囚于深牢,突然满溢出来的痛苦压住了他求生的意识。在西大陆还有他的师长,他的同门,这些都是会挂念着他的人,只要挺过这一劫,哪怕要用很多年很多年,甚至一辈子来治愈心中的创伤,方阅也不会主动求死。

    但是,该如何唤起方阅求生的意识呢?

    绪以灼蹲在方阅床边,抓着自己的头发唉声叹气。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最后只能怀揣着满腹担忧回到了甲板上,在无目鲛人袭来的时候尽快解决它们,让船只尽快靠岸找到医修治疗那结果也是一样的。

    绪以灼没预料到的是,在离开渡口的第六日,竟然发生了变故。

    彼时船只刚刚驶入离断江的中心,长生提前就给绪以灼打过预防针,越是靠近离断江的中心无目鲛人越多,也越难缠。果不其然,遭遇的第一波就和先前有没明显区别。不仅数量要比之前袭击的无目鲛人多得多,而且不像以前打一下就跑,无目鲛人们纠缠于小船周身想要越上甲板,非得绪以灼将它们彻底打痛才不情不愿地退开。

    眼看着到了给方阅喂药的时间,绪以灼抽不开手,就把药瓶扔给大闲人长生让她下去喂。

    长生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她更想留在甲板上看戏。

    绪以灼与无目鲛人苦战的时候没有留意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击退最后一条无目鲛人,她才惊觉半个时辰过去了,长生竟然还没出来。

    绪以灼心里一紧,收起方生莲镜立刻跑去船舱。

    果然出了事。

    陷入深度昏迷,这几天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方阅竟是发出了痛苦的呓语。

    长生虽然压根不想救人,但也不想让方阅在绪以灼不在的时候死在她手里,食指点于方阅眉心,安抚他的魂魄,然而也只能起到缓解之意。

    “这是怎么了?”绪以灼努力去听,但听不清方阅说的到底是些什么话。

    长生懒洋洋道:“心魔劫咯。”

    心魔一词会令任何修士闻之色变,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修士就栽在了心魔上,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心魔劫是对修士的一种考验,渡过了修为就能更上一层,前途无量。但离断江的心魔劫可不是什么对修士恰当的考量,它根本不顾修士当时的状态,有没有面临心魔劫的必要,只要在渡离断江,就可能被强行唤醒心魔。

    长生慢吞吞地补刀:“没救了哦。”

    方阅本就意志消沉,毫无求生之意,这个时候被唤起心魔无疑是十死无生。

    “未必。”绪以灼却冷声道。

    只见她在方阅眉心画了一个印记,随机闭上双目,神魂竟是进入了方阅的心魔幻境!

    “嘶。”长生倒吸一口凉气。

    直接就进去了吗?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吗?你的魂魄这么强的吗?

    长生啧啧感叹了一会儿,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盘膝在二人身边坐下,为她们护起法来——

    作者有话要说:

    【520小番外】

    对于十四岁的绪以灼而言,那天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她照常上学放学,回到家后写了没一会儿作业就是晚饭时间。绪以灼心情雀跃地带着自己的试卷要去餐桌上找妈妈签字,连她们的对话都已经在脑海里预演到了。

    ——我考了班上第四名哦,我很努力了。

    ——小以灼真是太厉害啦!

    妈妈一定会像这样夸奖她。

    不像许多与她同龄的学生有着学业上的压力,绪以灼从小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妈妈和爸爸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她可以一辈子平安快乐,是以绪以灼从来不去追求第一的结果,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努力的过程。

    绪以灼满怀期待地来到餐厅,可是饭桌上虽然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桌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绪以灼很茫然地问家里的阿姨:“妈妈还在工作吗?”

    绪琴女士工作确实很忙,赶不上晚饭是家常便饭的事,可是爸爸为什么也不在呢?

    阿姨笑眯眯地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夫人和先生去过二人世界了,今晚不一定会回来,我来给小灼签字吧。”

    这也是常有的事,老师都熟悉了阿姨的名字,绪以灼垂头丧气地将试卷递给她。

    绪以灼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打架,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犹犹豫豫地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呀?”

    爸爸妈妈总是会以各种由头出去过二人世界,什么七夕节情人节各种她没听说过的节,什么结婚纪念日第一次约会纪念日各种奇奇怪怪的纪念日,但是绪以灼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今天有什么特殊的。

    阿姨问她:“小灼记得今天是几号吗?”

    绪以灼懵懂道:“5月20号呀。”

    阿姨快要憋不住笑:“小灼把520多念几次,感觉像什么?”

    绪以灼一头雾水地照做。

    几遍后,她明白了。

    ……可恶,到底我是初中生还是你们是初中生啊,为什么比我还潮?!

    绪以灼愤怒地干饭,哼,情侣就是腻歪,怎么什么日子都能和爱情挂钩!

    ——————————

    ——————————

    在绪以灼不知道自己应该算多少岁的某一年某一日。

    孤川之上,肇居之中。原吾正在等待楼主出关为她解答修炼上的疑惑,绪以灼占据了楼主的书桌正在嗑瓜子,还分给了原吾一把。

    天呐,肇居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原吾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和绪以灼一起愉快地磕了起来。

    闲聊中,绪以灼偶然得知了今日刚好是五月二十。

    绪以灼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被父母强塞狗粮的往事。

    原吾见绪以灼听到这个日子后神情微变,不由有些遗憾:“五月二十有什么奇怪的吗?”

    绪以灼高深莫测道:“你把520多念几遍,听听听上去像什么?”

    原吾照做,继而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看着原吾和她当年如出一辙的反应,绪以灼有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唉,你这就不懂了吧,情侣们总是能把各种日子赋予花样百出的意义。

    没过一会儿君虞下了楼,三言两语便点拨了原吾,原吾迫不及待地抱着剑修炼去了,绪以灼邀功似的向君虞分享她剥出来的一小盘瓜子。

    一口气吃好多瓜子仁最快乐啦!

    君虞眉眼含笑地吃了一些,更多的还是被她投喂了绪以灼。

    在收拾桌上狼藉的时候,君虞漫不经心道:“520?”

    绪以灼微微瞪大了眼睛,她刚刚和原吾说的那些话原来被君虞听到了。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君虞执起绪以灼的手,“已经错过好多次五月二十了,今年以灼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呢?”

    绪以灼欢呼一声扑到了君虞怀里。

    有伴侣真好啊,什么日子都能和爱情挂钩!

    第 2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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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不曾经历过心魔劫, 也未曾进入过他人的心魔幻境。第一回进去时感受极其诡异,仿佛在意识混沌间穿过一条漆黑无光的漫长隧道,若是心智不坚之人贸然动用秘法试图进入心魔幻境, 光是在第一步就会迷失其中。

    绪以灼保有理智,但不足以在扭曲了时间的环境下察觉究竟过去了多久, 她心绪平和地“走”了许久,直到眼前亮起白光。

    心魔幻境力求令人沉沦其中,陷入无尽噩梦或美梦永不得出,绪以灼在进来前就猜测过自己会看到方阅与母亲相伴的场景, 还是在观星阁地牢被囚的往事, 但是出现在眼前的却与她先前想象截然不同。

    绪以灼出现在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这条长街她不久前才走过, 是以还有印象,正是丽京可直达皇城的朱雀大道。绪以灼茫然四顾, 直到在往来人群里看见方阅,她稍乱的心绪才安定下来。

    大衍财富最后汇于丽京, 作为其主道的朱雀大道繁华热闹无比, 人流往来细密如织, 走动时难免与身边人挨到蹭到, 但绪以灼一路碰到的每一个人, 都被她直直穿了过去。

    对于朱雀大道的行人而言, 绪以灼就如同空气, 或者说此间唯有她与方阅才是真实, 其余都是虚幻。

    真实之一的方阅同样看不到绪以灼。

    绪以灼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听见方阅沿途一直在问路, 眉眼间满怀期待, 期待中又隐含忧愁,到底是近乡情怯了。

    他来到东大陆后便直奔儿时所居的方府, 但与记忆中大不相同的宅邸已然换了一个主人,询问如今的主家后才知他那娶了相府嫡女的父亲一路高升,早几十年前就搬去了住着京中诸多达官显贵的平兴坊。绪以灼跟在方阅身后看他一路打听,一直来到如今的方家宅邸。

    方阅在方府大门前徘徊片刻,顶着门房打量的目光,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修士多的是在凡人面前隐匿身形的法子,方阅到底是不想同方家有过多牵扯,只想知晓他娘亲的下落,无论是生是死。他潜进方府,找到记忆里的故人,但他们没一人听方阅告知身份道明来意后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方阅登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直到后续会如何发展的绪以灼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没多久方阅就知道母亲早已亡故,从故人们怪异的态度里方阅敏锐意识到其中大有玄机,几番深究之下,才知竟是在他离开东大陆不久,被方大人送礼无数才终于请到府中做客的国师偶然瞧见他娘亲,一眼看出娘亲是罕见的玄阴体质,便向方大人要人,而方大人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即使知道被送进观星阁的那些人都是什么下场,还是毫不犹豫就上赶着将人送了出去。

    查出这些阴私的瞬间,方阅大脑轰隆一声,眼前漆黑一片,不断地想要麻痹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为什么在他离开后会发生这些事?!

    如果他没有走就好了,他是娘亲唯一的依靠,是天底下唯一会保护娘亲的人,即使当时和娘亲一起死了,也好过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娘亲被人吸尽全身精血死去。

    绪以灼抬起头,看见天色极具暗沉下来。乌云罩顶,电光暗藏,这是天道对方阅瞬间爆发出的灵力的警告。

    方阅好似一无所觉。

    在这心魔幻境重现的场景里,他亦做出了和以往一模一样的事。方阅提着一把剑,杀进了方大人房中。

    方阅不敢去想象娘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多么的痛苦,他也曾跟着师门诛杀魔修,见过那些被魔修吸食成干尸的可怜人,尸身好似一把覆着一层干瘪皮肤的枯骨。而今年已经七十多岁的方大人,却身形富态,满脸堆肉,瘫倒在地的时候像是一头死猪。

    “你……你是什么人?”方大人一脸惊惧,死死抓着身边同样惊恐无比的大夫人的手,“丽京有国师大人坐镇,你可不要乱来!”

    方阅从来不知道他喉咙里也能发出那样古怪的笑声:“你竟是认不出我了?”

    方阅知晓自己生得和娘亲很像,愈是长大愈是相像,照镜子的时候他时常会恍惚,将铜镜中那个模糊的身影看作魂牵梦绕的亲人。

    对着这样一张脸,方大人竟是没有认出来。

    世上怎会这样的无情无义之徒?爱慕娘亲的好颜色便将她强行从老夫人那儿要来收作通房婢女,为了讨好下嫁的正妻以谋前程便将为他育有一子的女子弃之如敝屐。方阅恨磋磨娘亲的大夫人,恨落进下石的方家下人,但他最恨的还是身为他生父的方大人。

    娘亲不求名分,不求富贵,只想带着他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方大人随手便可以实现这个卑微至此的愿望,可他却从没想去做。明明只要他放低身段哄哄大夫人,大夫人自持身份也不会再与娘亲计较,明明他也可以将卖身契还个娘亲,放娘亲自由,偌大仿佛哪缺一个婢女?可方大人不愿意善待他眼中的所有物,不会为其低头,也不愿放其离开。

    现在,他竟是连那个硬生生被他害死的女子都忘了。

    “国师该死,你更该死?”方阅眼眸猩红,血丝遍布,已然怒极之下已然失去了理智。

    他抬手一剑斩下方大人一只手,正是他抓着大夫人的那一只。大夫人看见落在身上的断手,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方大人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方阅的目光冷漠残酷无比,他冷声道:“你如今的痛苦,哪及得上我娘亲分毫?”

    他一剑一剑斩下方大人四肢,又用灵力吊着他的性命,让他不立即死去。

    濒死之时,方大人终于认出了他是谁。他惊恐而怨毒地瞪视着方阅,方阅一脸漠然地毁去他双目,又割断了他的喉咙,断绝其最后一丝生机。

    大门洞开,绪以灼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发生。

    雷劫到底是没有降下,随着轰隆一声闷响,大雨倾盆而下,时不时闪过的电光照出堂中一地血色。

    方阅失了力气,单膝跪下,全靠刺入地板中的剑支撑着身体。他神情呆滞,木然睁着眼,目光落不到实处。

    变故突生。

    倒在地上不成人形的方大人突然弹坐起来,断臂生出骨手,死死掐住方阅的脖子,方阅下意识反抗竟是挣脱不得。

    只剩下两个血窟窿的眼睛直直对着他,方大人的嘴一开一合,每说出一个字就有鲜血不断从脖颈断口处涌出来。

    “你一个手刃生父的大逆不道之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就是天也不会容你,下来陪为父一起去死吧!”

    方阅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挣扎的力道小了许多。

    将落未落的天雷似乎在附和方大人的话。

    昏死过去的大夫人,还有先前被吓晕的家仆一个个醒了过来,围绕方阅而站,居高临下异口同声地咒骂着方阅。

    杀害生父。

    枉为人子。

    大逆不道。

    天地难容。

    好像有一座道德伦理的大山骤然压在了身上,方阅反抗的力气愈发微弱。

    他想反驳此人该死,但又有无数声音再说不管方大人做了什么事情,他也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做出此等有逆人伦的恶事,怎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掐在脖子上的骨手深陷进血肉里,方阅感觉到他的魂魄好似也快脱离躯壳。

    然而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像是沙漠里的一汪清泉,瞬间压过了所有催促他去死的噪音。

    “他于你既无生育之苦,又无养育之恩,床上那么一哆嗦就要占尽生父的便宜,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绪以灼手覆在方阅的手背上,强行叫他抓紧了剑。

    “他害死了真正生育你的人,真正养育你的人,杀人偿命,恶有恶报,这才是天道自然。”绪以灼厉声道,“方阅,你修道多年,难道还要被这三纲五常的藩篱所困,还要因愚孝断送性命?!”

    直到此时,绪以灼才看出心魔劫想要用什么困住方阅。

    用这方阅没有表现出来,但时时刻刻在心底深处折磨他的、子不可弑父的纲常伦理。

    方阅身躯一震,他本就只差这一下开解,闻言目光转瞬清明。

    握剑横劈,在将眼前方大人的幻象斩作两截的同时,将这个心魔幻境一同斩开。

    绪以灼的神情却没有放松些许。

    如果心魔劫这么容易渡过的话,它也不会使修士闻之色变了。

    果然,这一心魔幻境方破,她立时就掉入了另一个心魔幻境中。暴雨天转瞬变为艳阳天,刺目的阳光照得绪以灼眯了眯眼。

    周身一切陌生无比,人人衣衫轻薄,耳边蝉鸣阵阵,看来是盛夏时节。

    绪以灼还在打量着身边环境,没有第一时间去寻方阅,然而不等她寻,眼前便跑过一个欢欣雀跃的少年郎。

    十来岁的方阅跑到不远处停下,开始用力拍打房门,直到房门从里打开,走出一个容颜清丽的妇人。

    “娘亲!”方阅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用力蹭了好几下,才仰起脸喜不自胜道,“老爷肯将您的卖身契还回来了!”

    第 2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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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脸上流露出惊诧之色, 难以想象将她束缚在此地多年的枷锁便这般一朝解开。她反复向方阅确认了许多次后,母子俩抱在一处喜极而泣。

    脸上的泪水怎么都擦不干,方阅随手抹了一把, 拉着娘亲往屋内走去:“娘,我们这就收拾行李!”

    “好, ”妇女哽咽道,“阅儿随娘去娘亲的家乡,我们再也不在这儿受别人的气,娘一定好好将阅儿带大。”

    方阅认真道:“等儿再大上一些就去找活计, 儿一定会让娘亲过上好日子!”

    门口二人不能瞧见她, 绪以灼倚靠着院中的树,默默观察这里发生的一切。

    眼前的少年朝气蓬勃,不像绪以灼在前往西大陆的船上看见的方阅, 明明是个少年人,眉目间却染上了成人的愁苦。而方阅的母亲, 常年劳作使她形容清瘦, 但两颊带有健康的红润色泽, 也不是病痛缠身命不久矣的模样。

    绪以灼正这么想着,忽听有人敲响了院门。

    方阅母子不受大夫人待见, 所住的是整座方府最偏僻的地方, 罕有人至, 此时的来人无疑是稀客。院门本就敞开着, 来人敲门不过是提醒一声自己的到来。

    绪以灼循着声, 同方阅母子一同往院门处看去。

    所见的是一张出乎意料, 但又合乎情理的面容。

    容貌英气的女子迈步时都带着飒爽之气, 仅是一眼就能瞧出她与此间之人的不同来,这是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才能养出的。方阅母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态度也颇为尊敬。

    来人正是列玉门的林禾。

    林禾修士在距离母子俩不远处停下,见他们一副大哭过后的模样,挑了挑眉道:“我来的可是不合时候?”

    “仙长见笑。”方阅娘亲撇过脸去,用袖子好好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林禾是一个体修,本身也是豪爽性子,不习惯与人多作寒暄,直接切入正题道:“我先前说的事,楚姑娘可是想好了?”

    楚杏正是方阅母亲的名字,闻言她脸上露出了迟疑之色。

    反而是方阅没有一点犹豫地开口拒绝:“老爷已然允了交还娘亲卖身契,林仙长,实在对不住,我没法随您去西大陆了。”

    林禾啧了一声:“你确定?这可是多少凡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事,现在你既有天赋又有门路,长生之道就在眼前,你当真舍得放弃?”

    楚杏欲言又止,扶在方阅肩上的手似是想将他往林禾的方向推去。

    她独自抚养一个孩子,能让孩子平安长大已要竭尽全力,没法供方阅读书,注定要叫人庸碌一生。她已见识过林仙长的仙家手段,这是真真正正的仙人,如今这一条更好的道路已然摆在面前,她怎么忍心碍了方阅前程?

    可她还没有说出口,方阅已然坚定开口道:“长生大道,锦绣前程,于我而言都不如与娘亲相互扶持,相依为命。林仙长,我意已决,实在是对不住您。”

    林禾神色有几分失望,却也干脆作罢。虽然方阅确实天资卓绝,与她师兄所习之术更是相合,是她平生所见最适合传承师兄修习之道者,但她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只感慨她列玉门与方阅到底是有缘无分。

    林禾告辞离开后,楚杏握住方阅的手,神色已然有几分后悔:“你跟着林仙长修道,肯定要好过同娘亲一起吃苦。”

    方阅倚在母亲怀里:“娘亲因我遭了这么多罪,我若是就此跟着林仙长走了,才是此生不得安宁。”

    这厢母子情深,那厢绪以灼却是满面愁容。

    这一重心魔幻境远比上一重来得险恶,能挨过苦痛,克服恐惧的人,往往最后溺死在甜蜜的美梦里。

    方阅不求长生,不求大道,如果他有得选择,他只希望母亲身体康健,不再困于方府之中,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辈子。

    绪以灼想去唤醒他,上一回她在方阅情绪最为激荡之时触碰到了他,这回却彻彻底底成了心魔幻境里的空气,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绪以灼看着楚杏从方大人那儿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大夫人也不再同她这个已非方府之人的人计较,放她和方阅二人出了府。方阅改了母姓,楚杏凭着这些年辛苦做活攒下的来一些银钱,凭着被卖入方府前的稀薄记忆,同方阅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

    日月轮转,但是作为心魔幻境里的旁观者,绪以灼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仿佛只是眨眼间,幻境里就过去了许多年。

    楚杏回到了故乡,找到了一位还在世的表亲。对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亲戚表亲态度不冷不淡,但也伸出援手帮忙找了活计。楚杏这些年在方家也非一无所获,好歹学了一手女红,蒙亲戚介绍进了当地的绣楼,很快带着方阅安定下来。生活虽然清苦,但也可以过活,远比在方府自由自在。

    方阅则是进了绣楼附近的酒楼帮工,起初他年纪尚小,挣不得几个工钱,但他性格机敏又生了一副好相貌,没多久便得掌柜亲眼,被带在身边教导。母子二人辛勤劳作下,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越过越好。

    绪以灼则是越来越心死。

    她觉得方阅这是彻底陷进幻境里了。

    若是方阅将这个幻境当作真实,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一生,那他在外头也别想醒来了。

    绪以灼坐在附近的墙头看酒楼里忙碌得到处转的方阅,不由得唉声叹气。

    人也碰不到,声音也传递不出去,她该怎么办呢?

    绪以灼满腹愁肠地跟着下了工的方阅去寻差不多同一时候下工的楚杏,母子俩会合后,一同慢慢往租赁的小院走去。

    两人皆是眉眼带笑,只有跟在后头的绪以灼半点也笑不出来。

    夕阳渐沉,大地逐渐蒙上一层阴影,绪以灼心中何尝不是如此。叹了口气,已然想承认自己确实无能为力。

    就在这个念头兴起的时候,正在与母亲畅谈白日工作时发生的事的方阅,忽地话锋一转。

    “娘亲,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生就好了。”方阅遥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落日在眼中映出一个暗沉的影子。

    楚杏失笑:“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是认真的。这世间男子,但凡有几分钱财地位,有几个能忍住不纳妾的?大夫人出生显赫,更是看惯了这种事。她不是容不下他纳妾,是容不下在她的嫡子诞生之前,他已然有了长子。”

    落日怎会也如此刺眼?他的眼泪不自觉从眼眶流了下来。

    “如果没有我,你此生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楚杏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方阅的头顶:“傻孩子,你老是去想这些过去的事情做什么,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不好吗?”

    “很好……真的太好了,我做梦也想过这样的日子。”方阅泪流不止,声音颤得不成样子,“可我知道这些不是真的。”

    楚杏愕然,绪以灼更是呆在了原地。

    方阅拉开母亲的手,强迫自己别过脸去,不去看母亲含泪的脸,几近要肝肠寸断:“绪姐姐,对不起,你第一次唤醒我后我就醒了……可是这场梦太美了,我忍不住想要多做一会儿……对不起。”

    方阅不住地道歉,太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余晖转瞬即散,天地一片昏暗。

    微光一点点消逝,直到此间万物再不可见,方阅的声音也消失在耳畔。

    绪以灼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抽离,她脱离了方阅的心魔幻境。

    方阅的心魔劫,过了。

    可她却没有醒来,意识一阵恍惚,片刻后,眼前一片刺目的白。

    光线骤变刺得绪以灼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先是眼前出现块块黑斑,再是感到彻骨的寒冷,紧接着,寒风与雪片像是一把把刀子割过她的皮肤。

    我这是在哪儿?

    绪以灼茫然了一瞬。

    她支开屏障,稍稍挡去风雪,睁开眼后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正常视物。

    暴风雪让可见度低到了极点。

    好在修士的眼睛,可以破去许多迷障。

    绪以灼的目光穿过层层风雪,看见了单膝跪在雪地里,只靠一把千疮百孔的白玉剑支撑身体的血衣女子。绪以灼很快意识到那原来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只是现在被血染红了。

    那件衣服她见过,抚摸过,衣上的兰草曾与她衣上的莲花纠缠在一处,好似也是一对眷侣。

    绪以灼渐渐想起来了。

    这里是天雪阁,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女子是她的道侣君虞。她利用了她,她险些害了她的性命,而现在她大仇得报,但自己也要死了。

    绪以灼目中仍有一丝茫然。

    ——那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绪以灼下意识向前踏了一步,又因为脚下踩到的柱体停下。

    绪以灼低头看去,几乎在看见那漆黑长锥的一瞬,她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绝神锥,天雪阁一脉传承的神器。绝人魂魄,斩断来生,即便是上古神明也能叫祂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现在的君虞,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绪以灼捡起地上的绝神锥,沁入骨髓的冷意让她打了一个哆嗦。

    她来这里,是来报仇的吗?

    第 2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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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念头, 似是在漫天冰雪中起了一个火种,顿成燎原之势。

    绪以灼握紧了绝神锥,锥身花纹缠绕, 陷进血肉里,似心中无穷无尽的恨意一般刻骨铭心。

    在生灭海的中央, 地面铺就着殷红的雪,雪地里的人似有所感,抬头向绪以灼看来,垂落的额发下是一双复杂无比的眼。

    “没有想到你能找到这儿来, 没有想到是你送我最后一程。”君虞说话的声音很轻, 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好似床笫间情人的耳语呢喃,“动手吧, 是我合该还你的。”

    她闭上眼引颈受戮,神情竟是释然。

    红衣墨发, 被鲜血浸染的雪地, 是这天地间唯二的异色。

    一股复仇的本能支配着绪以灼的动作, 她已然举起了绝神锥, 只消刺下便能杀死这个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的人。然而她的目光, 却在触及快要和染血雪地混淆一处的姻缘绳时凝固住了。

    多少情爱仇怨凝于此物, 记忆纷至沓来, 锥尖抖转方向, 刺入雪地之中, 激起碎玉几许。

    绪以灼神色冷凝, 目中已然没有浑浑噩噩之态, 她看着君虞愕然的眼,开口说的话却是对着此间的意识:“有点意思, 帮完方阅后,竟还有我的心魔劫等着我。”

    她随手甩掉绝神锥,起身道:“如果只能造出这等幻境的话,困住我无异痴心妄想。”

    风声陡然叠上了一个新的高峰,飞雪在空中呈现出扭曲的弧度,似是心魔在彰显心中的愤怒。

    风雪尽数向绪以灼袭来。

    绪以灼不闪不避,任由席卷而来的苍白将自己吞没。短暂清醒的意识很快又被拉入混沌的深海,绪以灼手下一抖,墨笔便在白纸上落下一道扭曲的线。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这一声仿佛唤回了绪以灼的意识,她顿时想起来现在是在做什么。世外楼楼主在成婚后被小道侣带得愈发不务正业,以往除了修炼就是修炼的修真第一人飞速堕落了,出关后竟然不是感悟感悟再度闭关,反而和道侣厮混在一处,已然消磨了一整个白天。

    但对君虞来说,与绪以灼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要比修炼时获得的任何感悟要有意义。

    这会儿,君虞正在教绪以灼写字。

    绪以灼的字,大体上还算娟秀,但细节处尽显稚嫩。可如果说绪以灼不精书法,那绪以灼又要不甘地反驳了,从小到大她的钢笔字可是拿过不少奖项的,怎么着也能算中小学界的书法家。

    怎么能说她书法不好呢?怪只怪爸妈没给她请过毛笔字的老师。

    但没关系,绪以灼这般自律的人会在课外时间自觉地给自己找一个好老师。君虞一出关,就在摇着胳膊的撒娇和一声声老师中迷失了自我。

    书法这种东西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但绪以灼好歹有点基础,跟着君虞写了几个字后,笔下的字也有点模样了。

    刚刚这歪了的一笔纯属意外。

    “不专心。”君老师在学生耳边提出批评。

    趴在窗边,落在窗台上看绪以灼写字的九色鹿与游凰幼崽也发出了呦呦声与清澈的凤鸣,好像在附和君虞的话。

    坐在椅子上,被身后指点的君虞困在怀中的绪以灼红了耳廓,她反驳道:“都怪你的头发落在我的脖子里啦。”

    绪以灼说这话有七分心虚,但也有三分理直气壮。心虚自然是心虚在她也不清楚自己刚刚怎么就走神了,理直气壮则在于她说这话的时候,君虞的一缕头发还在她的衣领里。

    两人在肇居之中自然没必要打扮齐整,皆是穿着松散舒适的衣裳,头发也松松垮垮地挽着,明明也没做什么大动作,头发就是不知何时掉了一缕下来。君虞时不时要就握着绪以灼的手带她写字,一缕头发便在她俯身时恰好落入绪以灼衣领。

    发丝擦过颈背细嫩的肌肤,带起缠绵的痒意。

    “嗯,都怪我。”明明知晓绪以灼在耍赖,君虞仍含笑道,“那劳烦以灼帮我再扎下头发了。”

    绪以灼搁下笔,扭转身子要为君虞束发。她一时间忘了刚刚君虞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的,离得太近,回头时她们的眼睫都要碰到一起。

    呼吸纠缠,绪以灼一下子便忘了动作。

    现在的姿势很是别扭与不适,绪以灼也不知什么时候君虞将她放在了桌面上,窗户合上,小鹿与小凤凰也被赶得远远的。

    接下来的事情少儿不宜。

    君虞执起一支干净的毛笔,沾了清水的笔尖扫过绪以灼腿根,带起一道濡湿与一阵轻颤。君楼主笑盈盈道:“要继续学习吗?”

    学习二字加了重音。

    绪以灼眼睫微颤。

    “……嗯。”

    等云歇雨霁,又将一塌糊涂的桌面收拾干净,已然月上中天。

    绪以灼打开窗户,夜风遥遥送来孤川花木的清香。

    吹了好一会儿的凉风,她才让急促的喘息彻底平缓下来。

    “莫要着凉了。”君虞从后面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衫。

    绪以灼本想说修士哪会那么容易受凉,但又十分受用道侣的体贴,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君虞继续收拾笔墨纸砚,绪以灼虽然此刻看一眼都会感到脸热,但还是帮着君虞一起收拾起来。

    将纸笔放回抽屉时,绪以灼不小心碰到了抽屉中一只木盒的盖子,看见盒中断作两截的姻缘绳,她顿时愣在当场。

    君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稍稍沉默后笑道:“先前的一不小心弄坏了,我一时没敢同你说。等到了今年的千灯节,我再去求一枚回来。”

    若出自凡人之手,确为凡物的姻缘绳,过去几年意外断裂也是情有可原。

    这事照理来说该轻轻揭过了。

    绪以灼指尖拂过姻缘绳的断口:“……之后再求,又哪能和这枚一样。”

    君虞脸上笑容淡去,示弱道:“是我的错,以灼便原谅我罢。”

    绪以灼回首看她,面无表情:“你当真知道我在说什么?”

    君虞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我就此放弃,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君虞开口,仍是相同的声音,但语气已然与本尊截然不同,“你难道没有想过她为了你放弃自己的计划,这件事便当做从未发生,她永远是那个对你全心全意,视你如珍宝的好道侣?”

    绪以灼没有反驳她。

    “君虞”放缓了声音,蛊惑道:“就这样继续下去吧,只要你愿意忘,一切痛苦都会忘却。在这里过完一辈子不好吗?一切都没有发生,你今后的每一日都会像这一日这样幸福。”

    死亡的一瞬,在心魔幻境中足以度过修士漫长的一生。

    “可惜,你所说的美梦非我所求。”

    绪以灼平静的目光让心魔面容染上了怒色。

    “这一回,你还是留不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先睡觉啦qwq坐了一天的高铁

    第 2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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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将无数修士陨落此地的离断江心魔劫看作一个独立个体的话, 那绪以灼无疑是它对付过的人中最难搞的一个。

    绪以灼并非普遍意义上的心智坚韧之人,能竖起铜墙铁壁使得心魔无法趁虚而入。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脆弱的, 心魔轻而易举便能捕捉她内心的薄弱处构建出无数个心魔幻境。

    一个心魔幻境破裂,心魔劫马不停蹄地就建好了下一个。它已经在情爱一事上栽了两次跟头, 但是问题不大,能动摇绪以灼的人和事太多太多,道侣不行那就换下一个。

    第三次,心魔选择了绪以灼的师门。

    她如心魔所愿, 在幻境中遗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笔友”。作为一条随遇而安的咸鱼, 绪以灼适应环境的能力非常强, 与现实中一样,没过几日她就熟悉了离生门缓慢的生活节奏。去藏书阁看看书, 跟师兄师姐们过过招,去给浸在池子里温养魂体的师父送温暖, 时不时和门里的小弟子一起去周边挖野菜。

    生活有些无聊, 但绪以灼也能自得其乐。

    年轻弟子们很难耐得住寂寞, 难以适应与世隔绝的生活, 总是会想去山外看看。绪以灼在修真界也是一个小孩子, 但她在离生门却适应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

    “只说心能静下来这一点, 师妹就十分难得。”幻境中的颜晖说道。

    正在看书的绪以灼抬首笑了笑, 便又沉浸于书海之中。

    “小师妹真是特别的人。”心魔借颜晖之口由衷说道。

    这人总是能很快沉入幻境虚构的世界里, 又每每出乎心魔意料地醒来。

    这一日绪以灼跟着颜晖修习阵法之术, 提笔之时, 对着眼前的白纸, 绪以灼突然道:“我许久不曾收到信,也想不起来上一次寄信是什么时候了。”

    颜晖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信?师妹在与谁通信?”

    绪以灼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是叹了一口气:“我记起来了。”

    这一重幻境同样失败了。

    心魔有些不能理解,它是依托绪以灼而生的,它制造出的幻境,说到底绪以灼自己心中都觉得那是比当下更好的选择。离生门的生活虽然平淡到有些无趣,但绪以灼同样难以拒绝门内的安定平和,明明只要绪以灼不去细想,安于现状,她就可以在师长的爱护下,远离修真界纷纷扰扰,在离生门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可绪以灼,偏偏要去记起那个并不美好的现实。

    幻境一个接一个地构建,又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绪以灼此生,有着太多可以改变一切的节点。

    她可以拒绝与君虞同游云海,可以在罗悟城避开君虞那一吻,可以不去寻那节红绸,在君虞到来之前离开姻缘树,将满城灯火抛之身后,甚至可以干脆就死在释恶珠构建的幻梦中,死在那个虽然虚假,但是有父母,有亲人,贯穿了她的成长的世界里。

    绪以灼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心动,一步接一步走向君虞布置的陷阱。

    心魔自然布置过很多没有君虞的幻境,绪以灼同样是重视亲情与友情的人,但是在没有君虞里世界里,心中驱之不去的,好像缺了一块的感觉很快就会将她唤醒。

    心魔又去构建各种各样有君虞,但也有着与现实截然不同走向的幻境。它会给绪以灼各种各样复仇的机会,或者让幻境里的人与事引导绪以灼将君虞放下。它也会引导绪以灼陷入无边仇恨,与君虞彻底决裂,可爱恨总是相生,没有一方能压倒另一方。

    无数改变,导向的结果仍是不变。

    绪以灼的选择永远是现实。

    心魔无可奈何了,能针对绪以灼构建的幻境是如此之多,破灭也是如此之快。这人脆弱的同时又有着常人难及的固执与韧性,正如她和君虞之间的关系一样混乱而矛盾。

    杀不得,变不得,爱不得,恨不得。

    犹如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被看破的心魔幻境越来越多,谁能想到有人在面临如此多重心魔幻境的同时,还能走到最后一个。

    心魔的意识已然越来越微弱,它没有可能成功了,随着走过的幻境越多,幻境本身也越不稳定,已然没法像最开始那样上来就将绪以灼的意识拖入设计好的剧情里。

    心魔扔出最后一个幻境后,彻底沉寂下去。

    绪以灼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有几分熟悉的陌生小巷。

    说是熟悉,是因为清平镇的巷子大同小异,分辨出自己的大致位置并不困难,说陌生,则是因为绪以灼这个路痴显然是没法认出这条小巷究竟是成百上千的小巷中的哪一条。

    时间应该已经很晚,天上的明月都在下沉。巷子很窄,即便两侧的院墙不高,投下的阴影也足以挡住大半的道路。

    但是绪以灼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小巷中段一盏明亮的灯笼,照亮了一方天地。

    绪以灼想起来了这是什么时候。

    这是君虞为她布下的第一个陷阱,在今夜之后,她一步步走入君虞的网中。此时绪以灼已经洞悉了心魔劫的规律。

    若依心魔所愿,她不该再往前了,应当掉头离开,从一开始便杜绝与君虞接触。

    然而绪以灼坚定地向前走去。

    同样的场景,已经是她来的第三次。

    第一次,你照亮我归家的一小段路程,第二次,你带我看清了前路,第三次,你会带我走到哪里去?

    走到近处,便将君虞目光不偏不倚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目光平静而专注,本就是刻意等在此处。

    绪以灼直视她的双目,过去的这个时候,她总是不好意思看向君虞,总是避开她的眉眼,用团扇遮住自己的面容,无意识间抠着团扇的木柄,或是强迫自己目光停留在灯笼中跳跃的烛火上。

    如今她们已是彼此最亲近的人,绪以灼不再羞怯于对上她的目光,可她们的关系却远比之前的任何时候还要难言,这团混乱的姻缘线最后会延伸至何处无人能够道清。

    “君虞,”绪以灼问,“你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心魔想要将她拖入不再醒来的美梦,她却借由心魔看清了自己的心。

    绪以灼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心魔为她提供的那些选择好吗?好。她曾经想过吗?确实想过。

    可这些选择她都不想要。

    好像万事万物都在向前,唯有她们二人的关系被爱恨拉扯着停滞不前。

    君虞没有说话,幻境中的她当然说不出话来。绪以灼此刻清醒无比,此间幻境已然摇摇欲坠。

    绪以灼想不出答案,幻境中的君虞又如何能给出答案。

    “君虞,”绪以灼对着面前的幻象,话却是在对着远隔千里万里的人说的,“你带着我一点点爱上你,这一次,无论爱也好,恨也好,你能不能也带着我走出来?”

    明月沉入山后,黑云遮蔽星子,君虞手中的灯笼坠落,火焰转瞬将灯笼烧得只剩一个架子,自己也随之熄灭。

    幻境陷入无休止的黑,绪以灼却在现实里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蚊子是我心目中现在最恶毒的东西。

    第 2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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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狭窄的舱室摆完一张床便不剩下多少空间, 初初醒时,绪以灼只觉得自己放不开手脚,想松松筋骨都施展不太开。

    她在心魔幻境里叠加起来的时间少说也有二三十年, 期间在什么场景做什么事都有,但在外头一直维持着打坐入定的姿势。或许是因为心魔劫太过耗费心神, 连带着现实里的躯体也受到影响,绪以灼感到肩背酸痛得厉害,扭头时也觉脖子像是生了锈的机械。

    绪以灼看向方阅。

    脸色还是那副随时要断气的脸色,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 不像先前那般气若游丝, 时断时续。

    绪以灼松了一口气。

    这时, 耳边传来了幽幽女声:“可算醒了?”

    绪以灼这才留意到角落里怨念都快化作实质的长生。

    绪以灼一开口,便觉嗓子干得厉害, 喝下一盏灵露润润喉咙后方才问道:“过去多久了?”

    “一天一夜。”长生墨发未束,披散在身上气质很像鬼片里的女鬼, 目光怪瘆人的, “无目鲛人一共来了五次,我刚打退一回。”

    舱室内唯有一盏孤灯, 多的是昏暗的角落。长生这般一说绪以灼才注意到她身上湿漉漉的,地面甚至积了一滩水。

    很好,还是个水鬼。

    绪以灼不太清楚长生具体实力为何, 按她自己的说法约摸在化神初期左右, 但是对付人时一些特殊的手段能让大乘期也在她手上栽跟头。想来应付无目鲛人这等特殊的存在是有些费劲的, 都被逼得入水了。

    “辛苦, ”绪以灼撑着床榻站起来, “接下来交给我就可以了。”

    绪以灼离开舱室,把空间让给长生, 自己回到甲板上,怀抱莲花坐在船头。

    方阅的情况稳定许多,算是了却心头一桩大事,但绪以灼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她直视前方,目光好似能穿过重重雾障,看到对岸的西大陆。

    在东大陆的那段时间,绪以灼好似在四处奔走,脚步从未停过,但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是算得上悠闲的一段时光。就好像哪怕已经猜测到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事,但只要没有人告诉她那个确切的答案,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装一无所知。

    度过离断江的这些时日就好似死缓,等踏上西大陆的土地,她就不得不要去面对可以遇见的一切艰难险阻。

    ……颠覆整个修真界,她这个穿越者还真是肩负了一个不得了的使命。

    *

    长生的心思谁也猜不清,绪以灼进入心魔幻境前,长生说什么也不愿意下甲板,绪以灼从心魔幻境出来后,长生可能是因为入水与无目鲛人交战的事情,让她对无目鲛人这一物种讨厌得紧,又待在舱室里打死不肯上甲板了。

    直到小船又在离断江上漂了六日后,停靠在了璇花城的码头。

    离断江分隔东西大陆,沿岸城镇村落数不胜数,璇花城是其中一个大城,以坐落在城中的璇花宫命名。长生哪怕不在甲板上,也能准确地操纵小船到达目的地,璇花宫是修真界少有的完全由医修组成的门派,长生让小船停靠在此处码头显然用了点心思。

    船一靠岸绪以灼便送去了拜帖,颇有几分紧张。她虽然暗地里在和人共谋一件要让明虚域天翻地覆的大事,但常年隐居的她在修真界到底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因此她是以离生门的名义写的拜帖,盖着离山前小师兄交给她的印信,也不知道离生门的名号在璇花宫好不好用。

    离生门的面子要比绪以灼想象得更大些。

    才至城门口,就有修士前来接引她。前来的修士共有两人,一男一女,穿着璇花宫红白二色为主的衣衫,气息温和,能看出都是医修。两人没有太多虚礼,一照面男修就将方阅从绪以灼手上接过,两人在城门口就简单给方阅治了治。

    看着他们熟练的手法,又想起先前她与长生的各种手忙脚乱,绪以灼不由感慨事情还是得让专业的来!

    稍作处理后,两人领着绪以灼与长生往城中走。进入璇花城前,女修自袖中取出银针,歉然道:“两位道友,凡入城修士,除医修外必须用封灵针将修为压制在金丹期以下,还望见谅。”

    璇花城看守极其严格,布有可以在瞬息之间封锁整座城池的大阵,进城之人但凡修为高于金丹期的,都得挨上这么一针。毕竟医修是出了名的战五渣,为了避免高阶修士入城将璇花宫一锅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举措。

    绪以灼没什么意见,用着傀儡躯体的长生就更无所谓了。

    银针刺入后颈便融入经脉之中,女修一边带领二人进城,一边解释此针与璇花城的护城大阵配合使用,她们出城后银针便会失去效用。

    方阅伤势极重,不是在城门外那几下就能治好的,她们一路来到璇花宫,直至宫主面前。

    如此厚待,让绪以灼一瞬间感受到了被宗门罩着是什么感觉。

    在绪以灼眼里,离生门就是一群小孤僻抱团取暖,大家伙都没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但在外人眼中,离生门可是修真界的一流宗门,比起与它其名的那些宗门更添了一份神秘色彩,虽然不清楚鬼修是什么样的,但感觉里头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游走在仙魔两道边界的大佬。

    绪以灼在璇花宫受到了极大的礼遇。

    她和长生不仅由宫主亲自接见,在宫内安排有一处环境清幽、灵气充沛的院落,她带来的方阅还接受了包括宫主在内六位医修的联合会诊。绪以灼直到被璇花宫弟子带到下榻的院落,人还迷迷糊糊的。

    原来、原来离生门这么厉害啊?

    “你对修真界的了解还真是少得可怜。”长生哼笑了一声,“那位茯苓宫主虽然只是化神初期的修为,但已经是璇花宫修为最高的人,这等修为放在外头也是一方强者——一个有着化神期修士的宗门,就已经是修真界排得上名号的宗门了。至于你的离生门,若非与外界交流实在太少,名望绝不止步于此。你以离生门门人的身份,对外显露的修为若是再高些,今日来城外迎你的就该是茯苓宫主了。”

    绪以灼痛心疾首。

    她还没怎么享受过修真界天龙人的待遇,就马上要被人人喊打了。

    “喂,”长生扯着她的衣袖,“这么多医修救他一个,方阅这小子不说修复道骨,活命是没问题了,你是不是也要考虑考虑我的事了?”

    绪以灼迟疑了一下,问她:“很着急吗?”

    长生摇摇头:“着急倒是不着急,但你这不是也没什么事要做么?”

    绪以灼道:“我确实有些事情需要去问一下。”

    大闲人长生一个人在院子里呆不住,听绪以灼说她也可以跟过去后,就跟着她离开了璇花宫。

    绪以灼向门中弟子问了路,不出所料,作为一座大城,璇花城内果然开有平洲阁的分阁。

    坐镇分阁的恰是禹先生的一具傀儡,禹先生看见绪以灼后一瞬间明了来意。他吩咐伙计招待长生,自己带着绪以灼去了后院。

    绪以灼直接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修真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有,”禹先生点头,“涂云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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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芝山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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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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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云洲四面皆有天险将其隔绝, 仙魔两道消息并不畅通,也只有禹先生这样修习了一手独门傀儡与分魂之术者,才能以最快的时间拿到第一手消息。

    “短短一月, 涂云洲内魔门便被荡平了大半,四大宗门内唯有血莲宗凭借地利暂免于难。不过云光海能阻止那人多少时日还不好说, 云光海上无分阁坐落,我已遣了探子出海奔赴血莲宗探察消息,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知道结果了。”

    禹先生并未直言那人名姓,但绪以灼心中已然明了。

    “是君虞做的吧。”绪以灼轻声道。

    禹先生迟疑了一会儿, 才点头道:“是。”

    绪以灼瞧出他眼中犹豫之色,也知他因何踟躇:“帝襄在离去之前, 吩咐过你们什么?”

    先前禹先生对待君虞态度确实有异于常人,但那显然只是因为君虞的实力,才带着尊敬与戒备,换作修真界那些尚存于世的老怪物禹先生也会是一样的态度。但是这一回, 禹先生提及君虞时的神情变了, 绪以灼能明显感觉到禹先生是在不确定自己能否将君虞的消息告诉她。

    这和之前担心她伤心才不愿告知可大不相同。

    若说君虞前后最大的变化, 那便是见过帝襄一面。绪以灼一下就想到君虞身上可能出现了什么帝襄独有的事物, 或者说帝襄离去前给下属们看过的信物。

    禹先生心中天人交战许久, 最终还是如实告知道:“君楼主扫平魔门的时候, 手中出现了神器归宗——这其实才是风来一族自巽海之神传承下来的神器, 又被世人称作万法归一, 是可以强行抹去道法传承的神器。”

    归宗的存在, 绪以灼实际上在翻阅帝襄留在莲花金簪中的手记时看到过。

    传说中修真界的道法源于芝山巽海, 指的便是芝山神女与巽海之神。芝山神女以自身精血点化生灵, 草木走兽方可开启灵智,吸纳天地灵气化妖修炼, 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妖族,也被世人称为妖修。巽海之神则为雌雄一体的神明,在不与他人结合的情况下独自孕育生命,然而神明的后代却不是天生神明,只比凡人强上些许,巽海之神不忍后代受生老病死之苦,参悟天地法则,给凡人也琢磨出了一条基于灵根,与妖相仿的通过转化天地灵气修炼的法子。

    巽海风来,风来一族在其他神脉遗族纷纷消失的时候,作为最早诞生的一支却几乎存续到了最后不是没有原因的,之后的神明再也没有复现过巽海之神独自生育的情况。

    而祂的后代在发现此法也可用于其他凡人后,将其传授开来。巽海之神也根据此事,基于祂先前参透的天地法则炼制了神器归宗,并在风来一族内一代代传承下来。

    兴许冥冥之中因果已定,道法自风来一族始,也将绝于风来一族。归宗的存在就是帝襄绝道统的一大倚仗。

    很长一段时间归宗被奉为神器之首,直到黄泉镜的出现才逐渐没落。而帝襄担任族长的时候从未在外人面前用过归宗,所用素来是方生莲镜,以至于这件在黄泉镜破碎后被风来一族抢到手里,存在时间其实并不长的神器在世人眼中都取代归宗成为了风来一族的象征。

    归宗外人没有见过,但帝襄的部下有很大可能见过。

    禹先生之后的话,直接将很大可能变为了一定。

    “陛下说过,当归宗现世,便是计划再次启动的时候。”禹先生道,“我等各司其职,并不知晓对方被嘱咐了什么……我被告知的是静观其变,阻断消息,若持有归宗之人找上平洲阁,必须倾力相助。”

    禹先生看着绪以灼欲言又止。

    绪以灼道:“有话直说。”

    禹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陛下还交代过,要这么对待的人除了手持归宗的,还有持有方生莲镜者,我……唉!”

    禹先生又是重重一声叹。

    若绪以灼和君虞现在还是和和美美的小两口,禹先生肯定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把君虞的事告诉绪以灼了。可他现在不知她们二人决裂到了什么程度,唯恐这两位貌似都继承了陛下的一波的人打起来……虽然看样子君楼主不会还手,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旧部都会里外难做人。

    绪以灼也是静默了片刻,道:“我与她两不相干,你当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顾忌我。”

    禹先生干笑了两声。

    绪以灼别开视线,不再提君虞:“我此次来,主要还是告知一下我已经知晓往世镜的下落,如果你这边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我便去找往世镜了,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联系不上。”

    禹先生面色顿时凝重:“这还真是不巧,实际上就算您没有回到西大陆,我过不了多久也要传信叫您回来了。”

    绪以灼微怔,很快便想到了大概是什么事。

    “可是岐镜出了状况?”绪以灼问。

    眼下对于绪以灼而言最要紧的事就是找齐黄泉镜碎片,照理来说在听到往世镜三个字的时候禹先生就该马不停蹄为她安排行程了,能让禹先生犹豫不决的,唯有与往世镜同等重要的岐镜。

    禹先生颔首:“不错,那握有岐镜的老妖到底是舍不得交出来。好不容易接洽上后我们来来去去好几趟,也是希望能和平易得岐镜,不要动刀动枪的,一直以礼相待,好生游说。前前后后不知道送了多少宝物,那厮收是一件没少收,岐镜一事却一直糊弄着。本来我们已经决定干脆强抢,谁料那厮当真好运气,祖妖秘境竟是在这时候开了!此地只有妖修可入,那厮就直接躲了进去!”

    禹先生情绪管理一直做得很到位,给人感觉就像是憋着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饶是他说到最末的时候脸上也不自觉显露怒气。

    那妖的做法也让绪以灼颇为无语:“若是真不想给,又何必收下那些宝物?”

    能被帝襄收入麾下的人岂会是省油的灯,那个妖修难道就没想过如果祖妖秘境没开,这时候他说不准已经被禹先生等人撕了吗?

    禹先生冷笑一声:“您有所不知,这厮的原型是一只貔貅,约摸也是这世间最后一只。经此一事,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见过他的人都说此妖素来有进无出了!”

    这貔貅一见宝贝就走不动道,以前便坑蒙拐骗了不少宝物,听说岐镜也是被他想方设法哄骗来的,以至于追杀他的人太多,见着大乘期就跑。这一回估计是琢磨着以前的那些苦主基本上被他熬死了,难得遇上一群冤大头,自己又许久没开张,铤而走险重操旧业。

    “我们这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妖修。”禹先生郁闷道,“妖修寿命漫长,祖妖秘境也是少有的一开就能开百年的秘境,那厮实力强悍,在秘境里多半活得潇洒自在,不待到最后一刻他只怕是不会出来的。”

    绪以灼指了指自己:“你是想让我进去?可我也不是妖修。”

    绪以灼自然也想夺到岐镜,然而虽然她已经知道自己命格特殊,登墟之船她上得,天雪阁的结界也可以无视,但她也保证不了自己就能进那祖妖秘境。

    禹先生道:“云宫中有一件宝物化妖珠,曾有人修借其化作妖形骗过了祖妖秘境,且不会影响修为。然而这样的宝物我们也只有一件,只能让一个人进去,思来想去,还是您比较合适。”

    绪以灼:“……”

    那还真是谢谢你们对我实力的认可了。

    不过如果真得挑一个人进去,哪怕实力还没恢复,绪以灼也更相信自己。

    绪以灼思忖片刻,让禹先生稍等,便出去寻了长生。

    如果可以,她更倾向于先找到岐镜,回到过去的变数实在太大,绪以灼担心自己没法顺利回来。届时出发前她会把找到的黄泉镜碎片暂交帝襄的部下,如果到时候她实在回不来,他们还有不完整的黄泉镜可用。

    哪怕是不完整的,肯定也是越完整越好。

    这一事最需要商量的人便是长生,虽然她们先前没有定下履行承诺的期限,但长生已经将往世镜的下落大致告诉了绪以灼。如果长生当真一刻也忍不了了,绪以灼会选择先完成和她的约定。

    听绪以灼讲完前因后果后,长生的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

    “行啊,反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急于这一刻。”长生打了个哈欠,趴在桌面,一边晃悠着杯中茶水一边说道,“不过去祖妖秘境的时候带我一个,死前我再看个热闹。”

    绪以灼:“……你进得去吗?”

    “我有一世就是妖,她的尸骨被我做成了傀儡。我用我自己后世的尸体,就是祖妖秘境也看不出异样。”长生轻描淡写道。

    绪以灼:“……”

    拿自己后世的尸体炼尸,古往今来长生绝对是独一个。

    第 2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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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长生说定后, 绪以灼便回去找禹先生要了化妖珠,行程尽数交由禹先生安排。飞舟的路线与沿途接应之人都需一定时间准备,绪以灼便趁这段时间回璇花宫看了方阅。

    方阅此时仍未醒, 哪怕茯苓宫主对恢复他的道骨有九成把握,以方阅的伤势一时半会儿也不足以让他醒来。绪以灼心中有些歉疚, 救人就到底,她自然更想看到方阅好转再离开,但有关黄泉镜碎片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她没法在璇花宫等下去了。

    国师身死后, 绪以灼从他身上搜走了空间法器, 在里面找着了方阅的东西, 其中就有列玉门门人通讯的符箓。绪以灼先是给列玉门去了信,将方阅在东大陆的遭遇尽数告知, 让列玉门最好遣方阅的师尊为其开解,然后留下了一大堆珍惜灵草给璇花宫, 作为救治方阅的报酬。

    这些事情稍稍处理完后, 禹先生那儿也准备完毕了, 两人当日便前往妖修所在的寂梦乡。

    禹先生带路, 长生则未与她们同行,不知到哪儿换身体去了。

    两人约定好在祖妖秘境的入口会合。

    寂梦乡位于西大陆的最南边, 离璇花城不是很远,飞舟飞行半月便至。寂梦乡有着特殊的禁空令, 空中只有鸟类可以自在飞行, 高阶修士固然可以凭借实力强行飞行, 但那样做只会引来妖修的驱逐。绪以灼是来寻岐镜的, 不是来惹麻烦的,飞舟落在寂梦乡的入口还梦林外。

    从上空看, 还梦林是一片如梦似幻的粉色花林,传说这些名为扶幽的花木皆由芝山神女亲手栽下,是真是假没个定论,但能肯定的是还梦林极难闯入,有实力强行进去的无一不是一个时期数一数二的修士。

    还梦林是寂梦乡第一道也是最强悍的屏障,唯有妖修能够自如出入。化妖珠是一次性用品,只能持续十年,不到祖妖秘境绪以灼是不会使用的,她和禹先生站在入口外等待出来接应的妖修,让他用妖族信物带领她们进去。

    禹先生将时间掐得很准,前后不超过一刻钟,没一会儿还梦林里就钻出来一个身披艳丽羽毛的妖修。男子匆匆赶来,容貌妖异,身上还带着未褪去的鸟羽。

    “这是只孔雀妖,”禹先生小声对绪以灼道,“妖修修出妖丹后——相当于人修的金丹——就可以完全化为人形,不过在妖修自己的地盘里,他们更喜欢保留一部分本体的特征。”

    绪以灼点点头,原来是只公孔雀,难怪格外花枝招展。

    孔雀妖来得极匆忙,赶来时甚至擦了擦汗。禹先生显然与他很是熟稔,挑了挑眉问道:“做什么这么慌里慌张?这世上竟有事情能让堂堂灵明妖尊忙成这样。”

    “你便埋汰我吧!”灵明笑骂道,“你时间选得倒是巧,刚好赶在妖王大婚的时候,本尊既为羽族,这等大事哪能不鞍前马后的。”

    禹先生了然点头,在前面带着绪以灼往还梦林里走,灵明妖尊往她们身上洒了不知由何物萃取的灵露,扶幽树们便没有丝毫阻拦,甚至在她们走过的时候会微微分开花枝,为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绪以灼在听见灵明的话后便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最后按耐不住好奇心问道:“妖王可还是凰宜妖王?”

    灵明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愧是平洲阁走出来的,如今知晓王上名讳的,就是妖也不多了。”

    绪以灼和禹先生都没有点名灵明的想法是个误会,妖尊的称号可不是什么妖都能有的,禹先生能与灵明妖尊交好无疑意味着平洲阁与妖族关系融洽,在这里平洲阁之人的身份显然要更好用些。

    绪以灼内心的想法成真了:“妖王陛下大婚的对象……不会是单名一个怜字的人修吗?”

    “这你都知道?!”灵明震惊道,“陛下将那位怜姑娘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多看一眼都要拈酸吃醋,也就我们这些亲信知晓王后的存在。”

    绪以灼:“……”

    这都已经叫上王后了。

    绪以灼不知怜姑娘从玄女境出来后又有什么奇遇,但看来她逃婚到底是没有逃过。

    要不是她急着去祖妖秘境,绪以灼说什么也要去凑上一番热闹。

    她刚有这个想法,便听灵明说道:“道友若和王后是旧时,婚前也可见上一见。祖妖秘境不是时时都开着的,你直接去可未必能进去。”

    “此话何解?”绪以灼还没说话,禹先生先问道,“你之前不是说能找到化妖珠就没什么问题吗?”

    “嗐,本尊哪想得到你手里就有化妖珠,还想着你怎么这也得找上十年八年的,一些事情就没细说。”灵明道,“祖妖秘境内灵宝遍地,还没什么危险,若随便来个妖就能进去那不是乱了套了?进去的除了必须是妖修外,还得握有芝山娘娘赐下的灵花印。这灵花印有两个来处,芝山娘娘留有八座神像,依此建有八座神祠,来处之一便是去娘娘座前虔诚求助,芝山娘娘说不好会赐下,另一来处,那边是从已有灵花印的妖修手里换得。”

    芝山娘娘便是芝山神女在妖族的称呼,若非眼前就是一位妖族,绪以灼都想问能不能直接强抢了。

    虽然她没有问,但灵明妖尊显然猜到她会怎么想,笑道:“道友可千万莫做强取之事,你买也好,换也好,就是去骗也好,灵花印是印在神魂上的印记,若不是心甘情愿交出,灵花印是转移不过去的,强求反而会被灵花印反噬魂魄。”

    绪以灼歇了念头。

    不过这事问题不大,绪以灼又追问了一些细节,知道每次祖妖秘境开启芝山神女都会赐下千枚灵花印,并不是极其稀罕的物件,重金砸下去怎么也能易得的。

    这件事自然交给了消息灵通的禹先生,一出还梦林禹先生就与一人一妖分道扬镳,绪以灼被灵明妖尊带去羽族的领地稍作歇息。

    灵明妖尊风流成性,虽然没到此处留情与妖春宵一度的地步,但有一个见着好看的妖就忍不住开屏的坏习惯。是以他平时都不敢走在大路上,唯恐撞见以前结下的桃花债,这会儿也带着绪以灼尽往小路走。

    说是走,但一人一妖实际上都在御风而行,不然不知要何日才能到羽族的地盘。祖妖秘境的入口离羽族王城落桐山不远,灵明妖尊这会儿也是带着绪以灼往落桐山去。

    “若非本尊是得了闲偷跑出来的,回去还得继续为陛下做事,怎么着也得请道友到孔雀一族的领地做客。”灵明妖尊笑盈盈道,“人修都说我妖族容貌过人,但道友姿容绝世,倒是胜过本尊先前所见的任何妖了。”

    灵明妖尊蠢蠢欲动,他虽然算得上洁身自好,任嘴上如何说坏事总归不会做,但遇见好看的人或妖不搭讪那么一两句就浑身难受。

    绪以灼表示她已婚之人,对这些话已经完全免疫了,只是道:“不知妖尊可否再为我讲讲祖妖秘境的事?”

    祖妖秘境毕竟只有妖族可入,哪怕是平洲阁能收获的信息也极其有限。

    “祖妖秘境啊……秘境中确实有许多宝物,但大多只对妖族有用,若是人修想要使用,只怕是发挥不出那些宝物一成的功效。”灵明妖尊不知道绪以灼是进去找貔貅的,只以为她是对祖妖秘境里的妖族宝贝感兴趣。

    绪以灼问:“妖尊可曾进去过?”

    “自然是进去过,我孔雀一族也是妖族中的大族,但凡族中有些能耐的,都会想办法为下一代族长寻来一枚灵花印。”灵明妖尊道,“你们人修讲究天赋,而天赋大多看灵根,单灵根者就是你们人修要着重培养的天之骄子。妖族没有灵根,却有血脉,每一族中传承有芝山娘娘最初点化那些妖族先祖最多血脉者,就会被早早定为下一任族长。”

    “祖妖秘境中就有许多可以提升血脉之力的宝物,不过每只妖只可以进入一次。祖妖秘境是芝山娘娘对妖族的恩赐,妖族寿命漫长,娘娘自然不愿秘境被把持在几只妖手里。”

    “提升血脉越早提越好,不过太早了小妖可能没实力在祖妖秘境里活下来,太晚了对血脉的提升又会极其有限。我当年出壳没多久就被族中长老带了进去,全程保护,倒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可惜我那时候实在太小,记得的事情不多了。”

    虽然灵明妖尊自谦他记得的不多,但一路上絮絮道来,也一直说到了落桐山。绪以灼一一记下,为之后去祖妖秘境做准备,尤其打听了秘境里的一些偏僻角落,以貔貅那苟到极致的性格,想来会专门往那些地方钻。

    说了一路,饶是大妖也觉得口干舌燥。灵明妖尊将绪以灼带到凤凰宫后站定道:“我们悄悄进去,我带你去见一见王后。”

    在路上,灵明妖尊已然打听出绪以灼和怜姑娘确实相识。

    绪以灼也知道了凰宜妖王是何等的醋精转世,不由得道:“你不怕凰宜妖王知道后把你撕了?”

    灵明妖尊唉声叹气:“这有何法?本尊实在是见不得美人愁容满面,王后若得见故人,说不准会心喜些许。”

    绪以灼迟疑问道:“怜姑娘不愿成亲吗?”

    “这可说不准,”灵明妖尊感慨道,“情之一字就是纠缠其中的二人都看不清道不明,我们这些外人哪能说得清。”

    妖王可没有人皇的排场,凤凰宫内侍从极少,灵明妖尊又有着化神大圆满的修为,一路将人都避开了去。

    凤栖梧桐,原型为青凤的凰宜妖王在宫中栽满了梧桐树,落叶任其落下,铺了一地青黄交加的地毯,踩上去簌簌作响。

    妖族的城池与凡人截然不同,绪以灼一路所见,屋舍好似于草木之间生出,植被遍地,绿意葱茏。凤凰宫坐落在落桐山顶,宫室依山势错落建立,掩映梧桐树与清泉流瀑之中。

    灵明妖尊带着绪以灼往高处、往深处走,直到看见一面爬满藤蔓的宫墙。

    一只绘有青凤的纸鸢断了线,飘飘悠悠越过墙来。

    绪以灼抓住了那只风筝。

    风筝的主人恰时跑出宫门,察觉陌生的气息后停住脚步。她像是一个苍白的影子,白发白衣,面色苍白,神情即使带了警惕之色也依旧淡淡的。

    绪以灼记得君虞说过,她看不见东西,但能记得听过的任何声音。

    绪以灼先一步开口道:“怜姑娘。”

    怜姑娘神情舒展开来,展颜浅笑:“绪道友,好久不见。”

    第 2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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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怜姑娘拉着绪以灼到宫殿内坐下, 灵明妖尊识趣地溜了,主要是怕凰宜妖王突然回来,他名声又太不好, 待在这儿要是被妖王逮到不好交代。

    妖族宫殿的室内,同样不像人族宫殿那般富丽堂皇, 陈设透着一股简洁与雅致,窗棂与屏风等物上的装饰活了过来,皆用灵力催生出压弯了枝头的繁花。宫室用一座九扇屏风隔出内外,上绘春山烂漫。怜姑娘牵着绪以灼绕过满屏芳菲, 与她隔着一张方桌在席上跪坐下。

    绪以灼只觉这宫中好生安静, 不禁问了出来:“你便一个人住在这儿么?”

    凤凰宫的他处还能见到几个侍从, 唯有怜姑娘所居的宫殿,绪以灼用神识探过, 现在确实只有她二人。

    “我本就喜静,也不习惯别人伺候着。”怜姑娘为绪以灼斟上灵茶, 她虽然眼覆白纱, 也确实目不能视, 但行动却与常人无异, 斟茶递茶时动作流畅不见一丝晦涩, “凰宜时常回来看我, 但她不仅仅是羽族的王, 还要管理整个妖族, 事务繁忙, 总是半夜才来床边看我一眼, 又匆匆离开。”

    怜姑娘提起凰宜时, 语气自然,好似一对相伴多年的眷侣。绪以灼顿时觉得灵明妖尊所说不错, 情之一字外人哪里说得清。

    她初见怜姑娘时,怜姑娘提起她与凰宜的婚约懵懵懂懂,对此事除了苦恼以外没有多余的想法,应对的方式也如她这个人一般简单直接得过分,干干脆脆躲到玄女境去。但她现在与凰宜妖王的相处,显然没有之前那般“清白”了。

    可如果说她们已经在一起,事情又不似那般简单。

    绪以灼还记得她方才见到怜姑娘时,怜姑娘好似在想事,连风筝线断了都没有发觉,直到风筝飞出宫墙才匆匆跑来,面上还带着未散去的怅然。

    绪以灼久久没有说话,怜姑娘心领神会:“绪道友好像有事情很想问我?”

    绪以灼老老实实道:“我确实想问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和妖王陛下在一起,但是又怕这问题冒犯了你。”

    “没什么冒犯的。”怜姑娘笑了笑,却也一时没有回答,直到好一会儿,才语气轻飘飘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怜姑娘伸手想要去握茶壶,但很快想起来她不久前才给绪以灼斟了茶,便又去取茶点,好像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堵塞的思路流畅起来。

    “绪道友应该不太清楚我以前的事吧。”怜姑娘戳着一块软软糯糯的茶点,戳一下,糕点又弹回原位,这个动作她想事时能乐此不疲地做上许久。

    绪以灼嗯了一声。

    不止是她不知道,这世上应该也没什么人知道,只怕怜姑娘名义上隶属的仙令府也不清楚。常年游走的妖族地界的怜姑娘就如同一团迷雾,对人族而言如此,对妖族而言亦如此。

    “其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怜姑娘点了点自己的脑子,“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是元婴期的修士了,一睁眼便在还梦林外不远处的山谷里。当时有一些跑出寂梦乡的妖在谷中为恶,仙令府的兆显令主前去清剿,然而消息有误,错估了恶妖的实力,自己反而落入险境。”

    “我醒来时,手中便有那被不少人猜测的捣药罐了。其实我也不知那是何物,不过一拿起它,脑子里就出现了许多有关的它的用法,借由它帮助兆显令主脱险。我不知过去,没有身份,便顺势应兆显令主的邀请加入了仙令府,也是为自己谋求方便。”

    仙令府显然将怜姑娘的信息隐藏得很好,至少外人都觉得怜姑娘是一个身份成迷的隐世高人,却不知高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绪以灼问:“那你同妖王陛下的婚约,可是在里遗失的那段记忆里定下的?”

    怜姑娘顿了顿,道:“是,也不是。”

    其中内情显然直至今日,怜姑娘也没有完全弄清,她想了很久,才缓缓道:“我醒来的时候,被人绑在谷中一个不知设下多少时日的祭坛上,眼上蒙了红布,身上披着嫁衣。居住在山谷里的百姓在恶妖的逼迫下,妖将我献给什么东西。兆显令主当时便是来破坏这个仪式的,只是他没有成功,这个仪式最终还是完成了,我也与但是还不知道是谁的人定下了婚契。”

    “婚契的对象便是凰宜妖王?”绪以灼蹙了蹙眉,“可凤凰性情高洁,嫉恶如仇,怎会为恶妖所召?”

    “他们召来的确实是凰宜,但他们不知自己召来的会是凰宜,也不知传闻中闭关多年的凰宜妖王其实已经不在寂梦乡。”怜姑娘轻声道,“当时,凰宜神魂虚弱,没有现身,我很快也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凰宜找到了我,想要履行我与她的婚约。我能感觉到婚契的存在,但在祭坛上醒来那一会儿,我意识本就迷迷糊糊的,后来凰宜提起时我也没有将婚契与这件事联系起来。我总不能不明不白成了亲,便跑到了玄女境去。”

    绪以灼心道这真是有够混乱的:“那妖王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献给她吗?”

    怜姑娘又是摇头:“她亦不知,她和我一样缺失了一部分记忆,也许因为人的寿命太过短暂,我完全想不起醒来之前的记忆,而她则是缺失了百来年的记忆。”

    接下的事,显然让怜姑娘苦恼异常,手指都无意识间绞在了一起:“那段我们都记不得的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凰宜她在外人面前没有异常,但私底下明显不对起来,她对我的爱……太过执拗,太过奇怪。每次我想要与她细究过去发生的事情,她就会变得很急躁,要么岔开话题,要么跑出去,很久以后才会再次回来,回到后又重复之前的事情,好像前面的事全部忘掉了一样。”

    怜姑娘满面担忧。

    绪以灼迟疑着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其实更想问怜姑娘想要与凰宜成亲吗。

    但看怜姑娘提起凰宜的举措时,全无不耐,唯有担忧,又觉得自己没有问的必要了。

    “我觉得在成亲之前,必须弄明白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怜姑娘探过桌面,准确地握住了绪以灼的手,“绪道友,帮我逃婚吧!”

    绪以灼:“……啊?”

    怎么又要逃婚了?

    *

    绪以灼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心虚过。

    她袖子里揣着怜姑娘幻化的小纸人,身上挂个七八个隐匿行踪的顶级法器,一路提心吊胆跑出了凤凰宫。但整个寂梦乡都是凰宜妖王的领土,带走了人家的准王后,绪以灼只觉得地都烫脚。

    我怎么就没能拒绝呢?

    绪以灼在心里叹气,想起她和怜姑娘在玄女境的同行之谊,又想起离开玄女境后怜姑娘还关心过她的下落,绪以灼到底还是同意了。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再把怜姑娘带回去。

    离开凤凰宫后,绪以灼先是给禹先生去信一封,告诉禹先生不必再找她了。没有把她帮人逃婚的事情详细告诉禹先生,主要是担心禹先生到时候扛不住凰宜妖王的严刑拷打。

    然后绪以灼怀揣着两枚怜姑娘提供的灵花印,找上了灵明妖尊。

    这事是绪以灼提议的,凰宜妖王失踪不是小事,不可能百年内没妖发现,绝对有妖知道内幕将其瞒了下来,同为羽族又是妖王左右手之一的灵明妖尊有着极大的嫌疑。

    灵明妖尊看到绪以灼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抛了个媚眼抿唇笑道:“绪道友和故人叙完旧了么?刚好这段时间陛下没有找我,禹先生那边的事情也没这么快办完,不如道友来我的孔雀宫做一做客?”

    时间紧迫,绪以灼完全没理睬灵明妖尊的话,开门见山道:“妖王因何失踪,妖王失踪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灵明神色一僵。

    很快他又道:“哎呀,道友的话我怎么听不太懂?”

    绪以灼眉头一皱。

    袖子里的怜姑娘传音给她:【此妖吃硬不吃软,往死里打一会儿,他就什么都交代了。】

    绪以灼:【……现在的我想要往死里打他可能没那么轻松。】她修为还没完全恢复呢。

    怜姑娘递给她一东西:【你拿我的药杵打,他不敢还手。】

    绪以灼结果药杵和捣药罐,她没用过这玩意儿,在怜姑娘的指点下发现这东西有点像银角大王的紫金葫芦,倒是不用喊什么“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硬吸就是,只要对方不反抗或者打得半死不活就能吸进去。

    认识王后的法器的灵明妖尊一时间没有半点反抗。

    绪以灼拎起药杵,对着捣药罐里的小孔雀就是捣捣捣。

    在疼痛与王后法器的双重打击下,灵明妖尊一下子就松口了:“道友你两个问题,我要回答哪一个呀?”

    “知道的都说。”药杵悬在小孔雀头顶,俨然一副他敢磨蹭一星半点就捣下去的架势。

    灵明妖尊嘤嘤嘤全招了。

    道了声得罪,留下些天材地宝赔罪后,绪以灼卷回怜姑娘的法器就往祖妖秘境的入口赶,一边赶路一边说道:“当年的是他果然知晓。”

    怜姑娘的小纸人耷拉着脑袋:“凰宜原来是被暗算流落人间,还好凤凰在力量彻底耗尽之前都能重生。”

    绪以灼道:“可惜,妖王在人间发生了什么事灵明妖尊也不知道。”

    落桐山本就离祖妖秘境的入口极近,三言两语间她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洞明湖一碧万顷,四面青山环绕,绪以灼遥遥看见了此处唯一一个青衣人影。

    化作娇媚女子模样,一双金色竖瞳的长生回眸一笑:“绪道友,我可等你许久了。”

    第 2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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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御剑而下, 落在水上木栈上,法剑化作一道流光钻入袖中。她打量着长生这幅生面孔,长生不特意装成另一个人的时候十分好认, 浑身上下有股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劲。

    “你这是什么妖?”绪以灼问道,看眼睛好似是什么冷血动物。

    果不其然, 长生掩嘴笑道:“一条小青蛇罢了,绪道友想摸摸在下的尾巴吗?”

    绪以灼当即退后了一步。

    开玩笑,她真敢摸这人的尾巴指不定要被怎么闹腾。

    长生遗憾地叹了口气,裙摆下探出的尾巴尖尖缩了回去:“绪道友既然到了此处, 想来已经拿到进入祖妖秘境当有的灵花印了。”

    绪以灼点点头, 以怜姑娘和凰宜的关系, 取到灵花印并不困难,如今两人一人一枚, 皆已印在神魂之上。

    长生这般说,显然也已准备充分。绪以灼难免有些惊讶, 她一路赶来基本没有浪费时间, 饶是如此禹先生也尚未取得灵花印, 长生前来祖妖秘境不过一时起意, 不知怎么做到的这么快就准备完全了。

    长生瞧出她神情里的疑惑, 一边教她怎么进入祖妖秘境一边说道:“我这一世是清绡灵蛇一族的少主, 族中早早便为她寻来了灵花印, 只等祖妖秘境一开便将少主送入其中。可惜啊, 不管是何身份, 到底是会在那一日死去的。”

    她漫不经心捻了个法印, 手腕反转, 露出掌心靠近手腕出的一朵小小灵花:“这灵花印,只要不曾进过祖妖秘境便会一直保留, 我留着这印记也有一千多年了,没想到还会有用上它的一日。”

    长生目光瞥了一眼绪以灼衣袖:“绪道友不是一个人来的呢。”

    绪以灼也不介意被长生知晓,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将妖王的准王后带走了,此人一定十分乐意助推一把,局势愈乱愈好。怜姑娘牌小纸人跳出绪以灼的衣袖,落到地面上便成了一个浑身雪白的大美人。她向长生行了一礼,说道:“这位道友,此地虽然鲜有人至,但未免意外,我们还是先进去再聊吧。”

    洞明湖自古便是祖妖秘境唯一的入口,此处虽然山清水秀,然而祖妖秘境的存在会不自觉汲取周边的灵力,此地并不适宜修炼,湖中也养不出活物。祖妖秘境初开时洞明湖确实会热闹一阵,毕竟能提升妖族血脉的多是一些唯有祖妖秘境内才会生长的灵草,长足了年份的灵草每次开启只有那么几株,若去得晚了灵草早被其他妖摘得一干二净。此刻距离祖妖秘境的开启已然有好些时日,想进去的早就进去了。

    但是既然有绪以灼这样的人,难保不会有妖因为各种原因推迟进入祖妖秘境。久待此处除了可能撞见其他妖外,还有可能会等来发现王后跟人跑了的凰宜妖王。

    以凰宜妖王的年纪,不可能还没进过祖妖秘境,怜姑娘这回逃婚也选了一个和玄女境一样的好地方。

    绪以灼服下化妖珠,也来不及管身上发生的变化便跳进了洞明湖中。她想着怜姑娘既然主动提出躲进祖妖秘境,寻找恢复记忆的办法,身上一定也有着类似的化妖珠的东西,然而绪以灼却看见怜姑娘什么也没做,就紧跟在她身后跳进了洞明湖。

    绪以灼:“?”

    来不及说话,寒凉的湖水便漫过了头顶,随之而来的却没有被湖水浸湿的感觉。手腕发烫,灵花印轻旋,如雾一般的金纱将绪以灼包裹,带着她一路往湖底坠去,然而最终接触到的却不是地面,绪以灼钻出一片沼泽。

    灵花印一散,绪以灼便自然而然地下沉,绪以灼甩出一道灵鞭缠在探出沼泽的一截粗壮树干上,将自己拔了出来。

    灵花印将人送往的地点不是固定的,但同一波进入者会被分往同一个地方。没一会儿,怜姑娘和长生也钻出来。

    长生一看见坐在树枝上的绪以灼就笑:“哇,小猫咪!”

    带着一点橘色的雪白猫耳抖了抖,显然很不满意此人的调侃语气。

    但绪以灼顾不上搭理长生,一双琥珀般的猫眼直直落在怜姑娘身上:“怜姑娘,你……是人族吧?”

    绪以灼的语气不确定起来。

    外界对怜姑娘的描述一直是一个常年行走在妖族的地界的神秘人修,绪以灼从来没对怜姑娘的种族产生怀疑。

    但此刻她的内心不禁动摇。

    不是说,只要妖族才可以进入祖妖秘境的吗?怜姑娘又没像绪以灼这样用法器让自己暂时变成妖族,又没有像长生那样换上妖族的壳子,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怜姑娘的语气比绪以灼还要疑惑,不明白绪以灼为什么会问上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我自然是人族。”

    企图戳绪以灼新冒出来的猫猫耳朵,但每一下都被人躲过去的长生闻言扭头也看了过来:“怜道友,你可知道,祖妖秘境是只有妖族才能进入的秘境。”

    “我自然知晓……”怜姑娘理所当然地回答,但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其中的诡异之处,顿时消音。

    绪以灼同她面面相觑。

    “怜姑娘,”绪以灼问道,“你在进入祖妖秘境之前,就没想过自己是人族进不来吗?”

    怜姑娘眉皱得很紧,她想了很久才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知道祖妖秘境只有妖族可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先前一直默认自己可以进去。”

    知道绪以灼提起,她才发觉异常。

    她究竟为什么能够进入祖妖秘境,又为什么默认自己能够进入祖妖秘境?

    怜姑娘神色越发茫然。

    绪以灼沉默片刻,道:“怜姑娘,可能不仅仅是凰宜妖王,你本身也有一点问题。”

    只是凰宜妖王的异常更加明显,怜姑娘素雅淡然的性子将她身上的异常都抹平了去,轻易不得窥见。

    怜姑娘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便坚定道:“如此,我更该找回记忆。”

    就像她莫名认为自己可以进入祖妖秘境一样,冥冥之中,怜姑娘也觉得祖妖秘境里就有她寻回记忆的契机。

    几人没有在原地多做休息,便动身离开沼泽。灵花印将人投放的地点虽然不固定,却有几个惯常投放的地点,绪以灼根据灵明妖尊的描述,推测她们此刻身处的正是祖妖秘境中的沼城,虽然现在没遇上什么危险,但绪以灼可记得灵明妖尊说沼泽里生活着百来条嗜血的大蟒蛇。

    这些蟒蛇可不是有灵智,能沟通的妖族,乃实打实凶恶的妖兽。祖妖秘境是芝山神女用神力打造的世界,如玄女境一般自有一套规则。譬如秘境中的妖兽都不能生育,但它们的数量恒定不变,死去的妖兽在一段时间后便会复活。

    这些妖兽的实力有限,足见芝山神女用心良苦,这些都是她留给妖族后辈的磨刀石。

    但绪以灼是来找貔貅的不是来历练的,自然能不与秘境的妖兽纠缠便不与其纠缠。

    沼泽上空是相对安全的区域,绪以灼一路踩着树枝走。

    这些大秘境似乎都有着禁空的规则,绪以灼尝试过御剑,但哪怕飞在低矮的半空也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往下拉。踩着树枝本是不得已之举,但是一段时间后绪以灼便发觉……竟是轻松得离谱。

    绪以灼沉默了。

    她其实很想忽略自己身上的妖族特征的。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化妖珠只是自己进入祖妖秘境的手段,什么耳朵尾巴都是假的,虚幻的,不存在的……可恶啊,为什么它们的存在感这么强烈啊?!

    一片落叶掉在耳朵尖上,惊得猫耳竖了竖,很快它的主人就羞恼起方才下意识的反应,耳朵又耷拉成飞机耳。

    绪以灼有点想挠树干。

    她方才偷偷摸摸拿出镜子看了一眼,虽然耳朵上白色的毛毛居多,但是那一抹橘……这其实是一只橘猫吧?

    怎会如此,据说化妖珠的材料之一就是强大妖族的妖丹,绪以灼用之前一直在猜想她会变成什么凶悍的妖族……原来大橘这样的生物,也可以成为强大的妖族吗?

    相较被现实与想象的反差有些打击到的绪以灼,一边的长生对自己的妖族特征适应良好,时不时愉快地吐吐蛇信,激得小猫耳朵一竖一竖的。

    蛇妖双手背在身后,瞥了眼猫猫,笑眯眯道:“不愧是小猫咪,走在树枝上那叫一个如——履——平——地——”

    绪以灼呵呵一声,有点想让她试一下小猫咪的爪子。

    她努力尝试把耳朵和尾巴收回去了,都说妖族在金丹后就可以完全化为人形,看长生也在不断变人变妖娱乐自我。但也许是化妖珠的局限性,绪以灼只能维持在半人半妖的状态,纯粹的人形完全无法做到。

    至于纯粹的妖形……绪以灼根本不想往那方面想。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最前面的怜姑娘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路被怜姑娘堵住,绪以灼正想询问,便见怜姑娘竖起食指示意她们噤声。

    怜姑娘打了个手势。

    底下有东西。

    绪以灼面色微微凝重,祖妖秘境对神识亦有限制,沼泽对神识的探察进一步阻隔。她探不到水下的动静,长生显然也没有发现,反而怜姑娘许是因为眼盲听力远超常人,反而听出了沼泽中微妙的动静。

    怜姑娘右手捻作蛇形,游了游,告诉它们沼泽底下有蟒蛇游过。

    三人对自己的气息都有所隐藏,但沼城里的蟒蛇对外人气息有多敏感可不好说。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停是进好。

    很快蟒蛇就替她们做出了选择。

    只听一阵泥沙流泻的响动,一条巨蟒猛地钻出沼泽,蛇口大张,蟒蛇本该无毒,但作为妖兽的巨蟒獠牙上却泛着毒物惨绿的光。

    一边是带着凤凰气息的人族,一边是算得上自己远房亲戚的清绡灵蛇,巨蟒毫不犹豫选择了最好欺负的小橘猫。

    绪以灼全然留意不到自己炸毛的耳朵和尾巴,身形一个偏转,袖里生出莲花,将巨蟒笼罩其中。

    灵力所化的莲花,花瓣乍见娇嫩,实际上却是锋利无比的刀刃。

    清雅莲香盖过了鳞片下溢出的腥臭蛇血,但这沼城中大蟒蛇的嗅觉是超出想象的敏锐,绪以灼这才宰了一条蟒蛇,很快就有其余巨蟒自四面八方游来。

    “啧,有些麻烦了。”长生拔下发髻下的簪子,青玉簪在她手中化作一把青光湛然,玉色莹润的长剑。

    怜姑娘同样拿出了她的药杵和捣药罐。

    实际上这些巨蟒都不强,妖族宛如芝山神女的亲生儿女,芝山神女对他们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哪舍得设下太过艰险的阻碍。祖妖秘境内,进入秘境寻宝的妖族远比这里的妖兽要命。哪怕整片沼城的蟒蛇一齐扑上来,绪以灼一人也足以将它们全部斩杀。

    对绪以灼而言麻烦的是若她动静太大,说不好会惊动貔貅。那厮实在是有太多苟命的本事,要被他留意到自己再抓可就难了。

    绪以灼正想尝试用方生莲镜笼罩住整片沼城,让一切恢复原状,发生了的所有事情深埋在沼城里,她们偷偷溜走假装无事发生。这个念头刚刚兴起,便听见了一声异样的低吼。

    这吼声极其奇特,很难道出这来自哪一种动物,更像是某些没有相应发声器官的动物强行发出的吼声。

    绪以灼并非第一次听见。

    刚探出个尖尖的墨莲收了回去,而一条碧色巨蟒冲出沼泽。这条巨蟒的身形比其余任何一条都要庞大,碧绿鳞片亦是华美无比,与那些蟒蛇灰扑扑的鳞片迥异。

    绪以灼抬手挡住长生和怜姑娘:“是同伴。”

    两人驻足,长生只见突然冒出来的碧色巨蟒盘起身子,高昂蛇头,好似灰暗沼城里开出的一朵碧色莲花,浑身都发着莹莹微光。它发出蛇类本不该发出的奇特吼声,其余灰鳞巨蟒无一不在它身前臣服。长生虽用着清绡灵蛇的身体,却不足以听懂这些蛇类在说什么话,只能根据它们的动作猜出碧色巨蟒大概是发出了什么指令,灰鳞蟒蛇纷纷退散。

    碧色巨蟒的模样好像在那本典籍上见过,长生若有所思道:“这好像是……”

    “融青蟒。”绪以灼接话。

    驱走蟒群后,融青蟒游上枝干,树枝不足以支撑它的重量,但融青蟒在树枝被它压垮之前就化作人形。一个白裙外披着碧色轻薄纱衣的少女出现在眼前,她蟒身虽然庞大,但人身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头上梳着双髻,一双杏眼灵动无比。

    她瞧上去完全是一副豆蔻年华的少女模样,比绪以灼和长生这两个假妖族更像人类。

    融青蟒化作的少女目光至始至终都在绪以灼身上,一笑便露出两个小酒窝,声音活泼欢快道:“绪……绪姑娘。”

    她开口开得快,可话一说出口又不知道叫绪以灼什么合适了。叫道友,可是她们融青蟒一族不与修士来往已经很多年,叫殿下,虽然祖母口中说的那位帝女确实尊贵无比,可这位好像并不是帝女的后裔,于是融青蟒最后只叫出了绪姑娘。

    融青蟒不安地眨了下眼睛。

    绪以灼并不在意称谓,问道:“你还记得我?”

    “虽然绪姑娘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但我身上还有契约呢!”融青蟒捋起袖子给她自己手臂上的莲花纹路,“我一感觉到您的气息就立刻赶了过来!”

    绪以灼当年在离狱和融青蟒全族签订了主仆契约,虽然她没拿这些契约限制过融青蟒一族什么,但在绪以灼看来这个契约到底有点贬低妖的意味。可这条融青蟒看上去是个十足的傻白甜,不仅完全不在意,显示契约印记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

    提起契约,融青蟒啊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道:“我是不是该叫您主人。”

    长生:“啧啧啧。”

    绪以灼扶额:“不用,叫绪姑娘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的追踪本领是最好的,祖母就把灵花印给了我,让我进来找貔貅。”融青蟒跳到了绪以灼身边,“绪姑娘绪姑娘,我叫陇漓,当时是趴在您左手边那块最光滑的石头上的那个。”

    “嗯嗯。”绪以灼应得很心虚。

    她完全想不起来当时的场景了,她认蛇也实在眼盲,老实说她那会儿看融青蟒在眼中都是一个样。

    虽然自出生起就被关在离狱,可陇漓与族中所有妖不同,自顾自地长出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绪以灼甚至在人族中都没见过几个如陇漓这般阳光的人。

    “绪姑娘,你们是要离开沼城吗?我带你们出去吧!”陇漓提议。

    “我们确实打算出去。”绪以灼道,“你在这儿,可是发现了貔貅的踪迹?”

    “是,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陇漓语气一下子低落下来,“对不起呀,貔貅当年真的欠了我们融青蟒一族很大的人情,可是他太抠了,说什么也不肯换岐镜。”

    陇漓小小声说:“祖母私底下都骂了他很多句。”

    绪以灼安慰她:“没事,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没有融青蟒一族,她们可能根本接触不到貔貅,这厮实在是太能藏。

    融青蟒的血脉对沼城里的蟒蛇有着血脉压制,在陇漓的带领下,她们没一会儿就轻松无阻地出了沼城。

    祖妖秘境之中有日夜之分,沼城上空有树枝交错缠绕,难以辨别时间。离开沼城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到了夜晚,天幕星河横亘。

    几人就近找了个山洞准备休息,陇漓特别勤快地跑上跑下,没一会儿就给绪以灼清出一片干净的空地。

    长生:“啧啧啧,主仆契约。”

    小猫咪瞬间炸毛:“你够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绪以灼:我身边三个妹妹了,一个妖里妖气讨厌鬼,一个清冷出尘天然呆,一个阳光元气小奶狗。

    君虞:……在路上了。

    第 255 章

    ===================

    山洞内收拾干净的空地上铺了毯子, 绪以灼抱膝坐着,下巴搭在膝盖上,耳朵随意耷拉着, 裙子下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乖巧待在身侧。人与妖围着一团由符箓生成的火坐下,跳动的火光照得面容时明时暗。

    绪以灼起初完全没想到她此行能如此热闹, 原来以为顶天多了个长生,哪曾想后面还会加入怜姑娘和陇漓。

    性格开朗的人多半健谈,即使其他人都不怎么说话,陇漓一个妖就不会让山洞安静下来。陇漓追踪极有一套, 她进入祖妖秘境已然有些时日, 这段时间里她没有追着貔貅的气息到处跑, 而是将祖妖秘境各地都走了一遍,在心里绘制出一张秘境的详细地图后, 才开始追踪貔貅的踪迹。

    这一过程足以让她将祖妖秘境摸个透彻。

    眼下她絮絮讲着的便是祖妖秘境内需要注意的事项,远比灵明妖尊那些笼统的话清楚。怜姑娘正襟危坐, 长生趴在地上把玩绕到眼前的蛇尾巴, 绪以灼则盯着火焰好似在发呆, 三人姿态不一, 但都将陇漓说的话听了进去。

    等陇漓的话好不容易告一段落, 绪以灼才抬头问道:“你觉得, 貔貅最有可能往何处去?”

    “不是流光涧, 便是太虚海。”陇漓道, “根据貔貅出现的地点, 大致可以画出他行动的路线。总体上他是往西北方去的, 那里最利于躲藏的莫过于流光涧和太虚海。流光涧下有上百溶洞, 溶洞相互连通构成迷宫,别说进去找人了,寻常妖族进去说不好就要被困到秘境关闭。太虚海也是类似的情况,上面岛屿众多,海上不是迷雾笼罩,便有狂风骤雨。这两地我都只在外围探过,没有进去一看。”

    毕竟这两个地方都是一旦进去,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来的。

    祖妖秘境内地形极为丰富,有山有海,有湖泊沙漠,有沼泽浅滩,有山涧石窟,基本上能想到的任何地形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整体上讲,越往西北走越是危险,宝物也越是珍贵。其中最危险之处莫过于太虚海,妖族现今还未流传有关于太虚海边界的资料。

    据陇漓所言,貔貅刚进入祖妖秘境的时候还过了一段安生日子,毕竟以他的修为在祖妖秘境可以说是能横着走的存在。然而日子一安逸他就飘了,看上了白虎一族少主好不容易采得的灵草,一大把年纪厚着脸皮去抢妖族的小辈,哪想到白虎族中有位化神大圆满的长老竟然也未进入过祖妖秘境,此番随少主一同进入,藏在暗处保少主历练安全。平辈交手还能说是锻炼,眼看少主被个老不死的抢劫那位长老立刻站了出来。貔貅修为高深倒也不怵他,然而他们交手造成的动静引来了其他妖族,大家一下子想起了祖上被貔貅坑走宝贝的就恨,顿时同仇敌忾起来。

    貔貅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一路往西北方逃窜,多半就是要去流光涧或者太虚海苟起来。

    绪以灼很快敲定了主意:“都去看看。”

    流光涧和太虚海本就顺路,先到流光涧找找,如果不在再去太虚海便是。

    其余人没什么意见,长生陇漓不必多说,怜姑娘还未感觉到她恢复记忆的契机在哪里,暂且先与绪以灼等人同行。

    山洞外传来模糊的风声,陇漓这段时间风餐露宿,无师自通了野外生存的本领,找到的山洞干燥又避风。绪以灼感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在不断流失,流失的速度虽然在接受范围之内,但什么都没做灵力便损耗一事本就很不寻常。

    怜姑娘显然也已察觉到,先一步开口:“秘境在吞噬我们的灵力。”

    此地固然可以打坐补充,但补充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消耗的速度。

    “如果使用法术的话,消耗还会更大。”陇漓一边说一边替换了生火的符咒,照理说足以燃上一整晚的符咒,才过了一个时辰多点上面的符文就已经要消失了,“所以夜间最好找一个地方休息,莫起争端。”

    灵力一直流失的感觉并不好受,绪以灼没过多久便盘膝坐下,用吸纳天地灵气来缓和不适的感觉。怜姑娘与陇漓也纷纷如此,只有灵力能够完全锁在傀儡身躯里的长生毫不在意。

    见三人已然入定,长生不声不响离开了山洞。

    她没走远,仅仅停留在山洞的出口,倚靠石壁而站,姿态懒散毫无站相,瞧上去便似一条软绵绵的蛇。然而一双瞳孔越发逼近竖线的蛇目却丝毫不显慵懒,凝视极远的某一处。

    所说不会医术这一点让绪以灼颇为嫌弃,但长生对其余法术可是极为精通,漫长到无望的生命让她可以学会任何感兴趣的法术,瞳术也不例外。长生若是愿意,站在这里最远甚至可以看到太虚海的海岸。

    此时此刻,长生的眼中出现了一簇青羽。

    “还真找上来了。”长生笑道,“真是愈发热闹。”

    小以灼啊小以灼,看来你想要找到貔貅,是不会那么顺利了。

    长生幸灾乐祸,完全没打算掉头提醒人。

    *

    距离沼城不远处的石林中,行走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长者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幼者是一个看上去顶多十五岁的少年,不过观察他们身上的妖族特征,他们的实际年龄想来都与外表年龄相差甚远。

    两位正是白虎族的少主与化神期长老。

    石林是沼城相距颇近,两处俱可通往流光涧与太虚海,不过他们可不是为了追杀貔貅才至此处。绝大多数妖族都在化神期前便用掉了前往祖妖秘境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一位长老因为年少时流落人间而错过了先前祖妖秘境的开启,白虎族少主觉得单单让他保护自己未免浪费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怎么能不趁着有化神期修士保驾护航,前往祖妖秘境最危险的地方历练?

    就在白虎族少主雄赳赳气昂昂,想象着自己该如何在太虚海大显身手的时候,走在他身后紧惕着周边的长老脸色忽然一变。

    白虎族少主下意识就要出声,又被长老死死捂住了嘴巴。

    少主:“唔唔?”

    他扒着长老的手腕,还没来得及传音询问,一个可怖的气息让他顿时汗毛倒竖,瞳孔在惊惧之下缩成了一个小点。

    这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恐怖气息,不仅仅来自修为的绝对碾压,还来自于血脉的压制。

    动物的本能让白虎族少主瞬间停住了一切动作,若是化作小老虎的原型,只怕已经忍不住倒在地上装死。直到那个气息渐渐远去,长老放下捂嘴的手,白虎族少主才大口大口地喘气,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方才竟然没有呼吸过一次。

    祖妖秘境内出现他身后这个化神期都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事,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气息?

    白虎族少主又惊又怕地回头看向长老,长老虽然面无血色,但状态明显要比他好上许多,知道的也要比他更多些。长老一时间没有说话,直到那个妖族走得更远,他才低声说道:“妖王竟然来了这里。”

    白虎族少主低低惊呼了一声:“妖王?您说的可是凰宜妖王?”

    这问题像是一句废话,如今妖族只有一位妖王,然而白虎族少主实在难以置信,那位常年隐世不出,直到放出要大婚的消息后才活跃一点的妖王竟然来了这里。

    长老笃定地点头,他方才不仅认出了凰宜妖王的气息,还看见了她标志性的青羽。妖王的原型并非秘密,这亦是她被尊为妖王的倚仗之一。虽然说起来他们妖族都有着芝山娘娘的血脉,但这血脉可有着远近亲疏之分,在芝山娘娘还在的上古时代,凤凰一族中的青凤可是被娘娘亲手养在膝下的。

    白虎族少主不解道:“妖王陛下难道也没进过祖妖秘境吗?”可妖王都是多久以前的人了,她出壳那会儿可是人族那位镜君还在的时代。

    长老道:“妖族确实没有妖王陛下进过秘境的记载,我只当因年代久远记录遗失,却没想到陛下可能真没进来过。”

    不曾进过祖妖秘境还能有那般高的血脉浓度,这位陛下实在可怕。

    长老不明白凰宜妖王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进来,但不用猜就知道内情绝对不妙。他没有见过凰宜妖王的样子,只在与各位同族跪在凤凰宫外的时候,遥遥看见过珠帘之后凰宜妖王的身影,与珠帘也掩不住的华美青羽。彼时的凰宜妖王是那般高高在上,让人仿佛看见了上古时期只会盘旋在芝山娘娘身侧的青凤的风采。

    她好似是被无数神话铸成的,在这个神明寂灭的时代被妖族生造出来的神明。神明总是无悲无喜,无惧无怒,曾经的凰宜妖王也确实是这样,可这一次,即使未与她正面迎上,长老也感觉到了凰宜妖王滔天的怒火。

    那可怕的威压显然不是凰宜妖王故意发出的,而是她在极怒之下不自觉溢出。

    他当机立断道:“少主,我们掉头。”

    白虎族少主乖乖跟着他走。

    虽然不知道凰宜妖王为什么那么生气,但为了不被妖王的怒火波及,往反方向走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

    绪以灼被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惊出了入定的状态。

    那雷声仿佛是在耳边炸响,绪以灼服下化妖珠后,寻常状态下的听力显然要比为人时敏锐,这一声给耳朵造成的伤害也要比以往更大,猫耳隐隐刺痛。绪以灼一边揉着耳朵一边起身,她发现长生这会儿不在山洞里。

    绪以灼的手停了停。

    突然发现,猫毛的手感还挺好的,柔软顺滑,像是云絮一样。

    摸一下,再摸一下。

    往外走的绪以灼没一会儿就迎面撞上往回走的长生。

    “你去哪了?”绪以灼随口问道。

    “去外面透透气,要下雨了。”雨点同长生的话一起砸了下来。

    “好大的雨,”哪怕站在她的位置看不到外面的雨势,光听声音也足以想象出这是一场怎样的倾盆大雨,绪以灼道,“这样的天气也不知在祖妖秘境常不常见。”

    祖妖秘境毕竟禁空,又处处是原生态的土地,下过雨后走着很不舒服。

    “很少见,我来这里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说话的是刚刚走出来的陇漓,在她身后怜姑娘也跟了上来。

    毕竟刚刚那般响的一声雷,只要不是聋子都听到了。

    暴雨中裹挟着泥土腥气的空气流入山洞,好在山洞外低里高,外面也是一片陡坡,雨水不至于漫到里面来。

    几人本是站在洞口附近听雨,但很快她们就没法悠闲地听下去了。

    很多时候,浓雾和大雨都可以阻断旁人的气息,但在某人的气势强烈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再大的雨也无法掩盖过去。

    贴着头发的猫耳瞬间竖起,绪以灼警惕道:“你们感觉到了吗?”

    那自雨中传来的可怕威压。

    其余人显然也发现了,连长生都不好再跟没骨头似地靠在石壁上。

    绪以灼上一次感受到类似的威压,还是来自化虚门的宗鹤,这样实打实自己修炼到大乘后期的强者,是绪以灼这样修为白捡的人在全盛时期也无法匹敌的,那一回要不是君虞她绝对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脱身。而这一次她感受到的气息,相较宗鹤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乘期大圆满。

    这等修为的人,全修真界也没有几个,而妖族只有一妖符合条件。

    绪以灼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最大的可能性。

    她一边找出护身法器准备跑路,一边对怜姑娘说道:“你这次躲错地方了,妖王只怕也没进过祖妖秘境。”

    怜姑娘只会比绪以灼更熟悉凰宜的气息,哪怕隔着这么远,她也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逃婚经验丰富的怜姑娘熟练地也准备跑路。

    长生一边在心里吐槽怎么妖王来得这么快,她本来还打算好好休息一晚的,一边跟上绪以灼和怜姑娘的步伐。

    只有陇漓一头雾水:“妖王怎么啦,我们不是来找貔貅的么,和妖王有什么关系吗?”

    “妖王王后,正在逃婚。”绪以灼指指怜姑娘,又指指她们仨,“我们,不管知不知情,对妖王陛下而言目前都是帮助王后逃婚的帮凶。”

    说罢,绪以灼一马当先扎进了大雨里。

    怜姑娘和长生的动作也麻利得很,只有陇漓被突如其来的噩耗砸得晕头转向,大脑一片空白地跟上她们。

    许久之后,陇漓才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和她们全族都签订了契约的绪姑娘,连大乘期大圆满的妖王都敢惹。

    雨中奔袭,绪以灼觉得刚刚的计划算是白制定了,流光涧那点溶洞根本不够凰宜妖王轰的,直接往太虚海跑就是了。虽然这事处理起来其实也简单,让怜姑娘跟着妖王陛下走就是,她们之间虽然有一点小缺憾,可总的来说还是双向奔赴的。但现在不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么,绪以灼觉得也不太好把怜姑娘交出去被妖王陛下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绪以灼一边跑,一边忍不住问怜姑娘:“那两枚灵花印,可是你直接向妖王陛下要来的?”

    怜姑娘神情单纯地点了点头。

    绪以灼一时无言:“……你就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给你两枚吗?”

    怜姑娘一脸天真地发问:“难道不是为了备用吗?”

    谁会留一枚灵花印备用啊?!

    怜姑娘天然呆得要让绪以灼落泪,妖王那意思分明就是她要陪着你一起进来啊怜道友!

    一旁的长生已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只有陇漓傻乎乎地觉得怜姑娘说得对。

    绪以灼深吸一口气,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么跑跑不掉的,妖王的速度绝对比我们快。”

    她甚至感觉到随着她们的移动,妖王也加快了速度,凰宜妖王一定有着什么感应怜姑娘的办法。

    绪以灼叫停几人,自莲花金簪里取出了一个阵轴。

    这玩意儿还是禹先生给她的,里面提前画好了传送阵,金簪里还有不少一模一样的。作为出自当世数一数二阵法大家之手的阵轴,绪以灼手中这些可以说是现今能拿到的阵轴里最好的了,传送距离远,还可以自定义方向,唯一的小缺点就是灵石耗费大。

    陇漓和平洲阁接触的过程中早就接触过类似的阵轴,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祖妖秘境里用这些东西,还是在夜晚,灵石的消耗几乎要抵得上一座极品灵矿,更别说我们还有四个人……”

    在绪以灼往阵轴里砸灵脉的动作中,陇漓的声音戛然而止。

    直到被转轴传送走,陇漓还是恍惚的。

    是不是因为她们一族被关在离狱里太久,祖母说的那些话都已经过时了?其实修真界的灵脉一点也不值钱的对吗?

    绪以灼的豪横,把长生都震慑住了。

    我活了这么久有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场面我还真没见过。

    趁着凰宜妖王还想到封锁空间,绪以灼用传送阵光速跑路,把一行四人送到了太虚海岸,这不是传送阵能达到的最远距离,但太虚海显然有着特殊的禁制,一旦踏入太虚海的范围传送阵便会失效。

    “这场雨范围还真大。”站在瓢泼大雨中,绪以灼不由得道。

    想不到即使传送至了这么远的地方,雨竟然还在下。

    远处海潮汹涌,海天相接处似有水龙卷成型,一波接一波的巨浪往海岸拍来。对普通人而言,在这样的暴风雨天气出海与送死无异,但几个修士连商量都不必商量就决定了出海。

    绪以灼抛出一艘船只,千年玄铁木铸就的船身足以抵御巨浪。在船只上道道阵法的交汇处,绪以灼跟洒纸片似的撒下一条条封锁在玉牌里的灵矿。芝山神女在制定祖妖秘境的规则时,意图加大消耗来限制后人对法器的使用,以达到锤炼自身的目的,只怕她根本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能支撑得起这般海量的灵石消耗。

    御使船只的沙盘位于甲板之上,随着船只的启动,沙盘不断变化,彰显着海潮是如何汹涌与变化多端。

    这艘系统出品的、定位只比溯回舟差上一线的法器船在太虚海的重重禁制下依旧坚强地发挥了一定作用。沙盘上隐隐出现了岛屿的轮廓。

    “玄泽承宵船?”长生是见过世面的,“什么家世啊,这玩意儿都能搞到?”

    绪以灼顾不上说话——因为这艘船,实在是太难开了!

    是的,她还得自己开。

    正如长生所言,此船极难获得,不仅因为它造价昂贵制造艰难,还因为此船的适用范围过于有限,远没有飞舟等物有用,压根没什么人会去造。此船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它十分能扛禁制,但这优点也可以迁移到飞舟上来。能制造此船的炼器师发现这一点后很快就放弃了对它的改进,以至于不像飞舟的操作基本全自动,这船还得绪以灼亲自把控方向,没有飞舟那种定好了位置后就可以自动寻路的功能。

    也就是在祖妖秘境这种禁空限制几乎无法打破的地方,承宵船才能派上用场。

    绪以灼开了一会儿后,猫眼就眼泪汪汪地看着长生:“这沙盘会转。”

    沙盘中心有一个锥体代表船只,然而锥体固定不动,随着船只方向的改变,沙盘围绕锥体不断转动。绪以灼本来就是个路痴,全无方向感一说,多看几眼沙盘后立刻迷糊了。

    长生啧了一声,接替了绪以灼的位置。

    然而即使是频繁往返于东西大陆之间,习惯了开船的长生很快也愤怒了。说到底她们这些修士哪有正儿八经学习开船技巧的?法器船早就设置好了各种自动驾驶的功能,唯有玄泽承宵船这种没有改进过操作系统的船只还保留了那般多繁琐的操作。

    而离断江的大雾虽然让人极易迷失方向,但江面说到底还是风平浪静的,哪会如同暴风雨中的大海,即便什么也不做,海浪也会把船只带往任何方向。

    长生开了一会儿后发现自己就是在原地打转,暴躁地想要掀了沙盘。

    她阴恻恻道:“这船谁发明的?我出去后就杀了他。”

    这边长生杀心顿起,那边趴在船舷上的绪以灼已然被淋成了落汤猫,猫毛委屈巴巴地贴在耳朵上。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离狱度过,还是头一回坐船的陇漓一上来就挑战最险恶的环境,这会儿已经晕了船,抱着柱子整条蟒迷迷瞪瞪的,而怜姑娘则站在船尾,覆着白布的眼一直朝着海岸的方向。

    “来了。”怜姑娘突然发出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与过于猛烈的风声雨声里。

    长生已然感觉到几近凛冽了一倍的风。

    凰宜妖王的原型青凤,是被芝山神女赋予了司风之力的妖族。

    长生瞥了一眼船尾,祭出往世镜,此物几近要与她融为一体,长生能将往世镜自如变化为各种形状,也能完全激发出神器之力。她将往世镜融入沙盘之中,被四面八方吹来的风裹挟得在原地打转的船只一下子就冲出了风雨。

    绪以灼紧紧抓住船舷,感到自己好似要飞了起来。

    可不是要飞了起来,一道巨浪组成的水墙好似要接到天上去,而承宵船便浮在浪头,承浪远去。浪高百丈,绪以灼趴在船舷往下看,好似站在百层高楼望向地面。目光移至远处,甚至能看见百里外岛屿的轮廓。

    “就去那了哦。”长生道。

    反正这太虚海上的岛屿她们一个都不认识,随便找个看看。

    紧接着,下打的巨浪便带着船只俯冲而下!

    雨水与海水自四面八方打来,绪以灼支撑不起有效的屏障,能把自己固定在船上已是不易。长生亦是生死看淡,这天气换成任何一个凡人出海,船只早就被拍成了碎片,就是修士来也别说控制得多好了,方向不错船没翻就是胜利。

    半个船头扎进了海里,又被长生强行驱动灵力拔了出来,好在这玄泽承宵船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她用的基本上是从绪以灼灵脉那儿借来的灵力,不然这具傀儡早就被抽空了。

    乘着一波又一波海浪,船身上摇下晃,海水自头顶不断打下,来不及流泻出去的海水在甲板上聚起了薄薄一层。陇漓已然晕船晕成了原型,融青蟒死死缠绕在桅杆上,玄铁木都被她缠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天际电闪雷鸣,海水沸腾了一般涌动不歇,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好似随时会倾覆。绪以灼起初还尝试着视物,后来索性闭上了眼睛,随着暴风雨愈发猛烈,周身一切都成了混沌一片。

    怜姑娘反而是她们中状态最好的一位,虽然她浑身也已湿透,但怀中青色的翎羽发出莹莹微光,保护她避开了刀子似的强风。怜姑娘将手覆在这片翎羽上,感觉到心脏一阵阵刺痛。她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凰宜出现在她身侧的时候,她的心脏就会发疼,为什么她会留下这片让她感到疼痛的翎羽,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忘却前尘,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和凰宜纠缠在一起。

    半跪在沙盘前的长生目光一凛,扯下融入沙盘中的往世镜,海浪打下,船身也随之重重拍在了地上。剧烈的震颤让人心都要跳出来,绪以灼甩了甩耳朵上的水,揉了把脸艰难地站起来:“到了?”

    “到了。”长生简短道,翻过船舷直接跳下了船。

    绪以灼先去扒拉已经昏厥过去的陇漓才下船,和陇漓一起落在了后头。怜姑娘接过蟒头,绪以灼抓住尾巴用力把融青蟒甩了出去,紧接着自己才跳下船。

    下了船绪以灼才发现,船身是从十来丈高的地方落下的,直接把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也就承宵船用料不凡,船身竟然完好无损,只是有一半陷进了地里。

    岛屿极小,站在一头可以直接看到另一头,除却几棵被风吹得四处歪斜的树,岛上唯一醒目的便是一座神祠。

    “芝山神女的神祠。”长生看了一眼便说道。

    并不难认,不像人族供奉的神明五花八门,有真实存在过的也有纯粹虚构的,妖族从来只供奉芝山神女一位神明,修建的神祠也大同小异。这座神祠由于年代久远,所以与现今留存下来的芝山神女祠有些许不同,但处处都是相似之处。

    “风小了很多,”绪以灼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并不是这片海域的风都变小了,岛屿之外是肉眼可见的狂风暴雨,但是风吹到岛上时,瞬间变得温和起来,连落下的海浪都变得温柔,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守护这座岛屿。

    走到神祠不用几步路,三人围绕着陇漓讨论了有一会儿,最后绪以灼拿出一根化形草放到融青蟒的鼻子底下闻了闻,成功让陇漓化为人形,但人还是没醒。长生在船上吹得风已经够多,早就不耐烦在这儿继续吹风,直接扛起陇漓就往神祠走。

    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暴风雨的天气海上一片昏暗,但神祠却发着微光。推门进去后,只见神祠里染着十几盏长明灯,大多供奉在芝山神女像前。走在最后的绪以灼合上门,风雨瞬间被隔绝在神祠外,没有一缕一滴可以钻进来。

    长生将陇漓的脑袋搁在一只蒲团上,神祠里有四只蒲团,刚好一人一只。妖族神祠与凡人寺庙的另一迥异之处便是,凡人寺庙除了供奉神明的主殿外,还会有一些屋舍供僧侣居住。但妖族没有类似僧侣的职业,神祠也无需打理,只有一个房间。作为上古时期最强大的神明之一,芝山神女神力的余晖至今庇护着自己的神祠。

    绪以灼盘坐在蒲团上,仰头看着芝山神女像。彩塑的芝山神女像到底没法完全还原神女的风采,但足以看出这是一个容貌并不出众,却神情悲悯的女子。

    在所有神明之中,芝山神女是最先陨落的一位。她好似已然预见了神明的命运,将一部分力量分给她亲手的养育的妖族后,自绝于世将一身力量反哺天地,此举反而让她成为了唯一一个至今还在影响明虚域的神明。

    神女像左臂轻抬,小臂上栖着一只青羽凤凰。她温柔的目光好似在看着底下祭拜她的妖族,又好像在看着手臂上的青凤,足见青凤是如何为芝山神女喜爱。

    几人休息了一阵,凰宜妖王还没有找来,陇漓倒是悠悠转醒。

    醒来后,置身于陌生的环境中,陇漓没有问自己在哪里,第一句话反而是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

    绪以灼同长生对视一样,又去看看这孩子是不是被船颠傻了。

    长生道:“方才我们无人说话。”

    陇漓面露疑惑:“可是我真的听到有谁在叫我,我就是听到她的声音才醒过来的。”

    绪以灼没检查出陇漓有什么毛病,倒是怜姑娘思索片刻后提出一个可能:“是不是这神祠里面有什么传承?”

    绪以灼想了想,点头:“极有可能。”

    祖妖秘境完全是芝山神女特地为妖族铸造的一个福利秘境,里面各处的设置都有一定道理。太虚海的这么多个岛屿总不是平白安置的,上头的神社应当也不是无端建造,这里极有可能有能帮助妖族提升血脉的传承。

    反观身处神祠中的她们,一个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能进来的人族,一个服下化妖珠后骗过秘境大门的假猫妖,一个用着青蛇尸身炼制而成傀儡的不死不活的人,叫醒这里头唯一一个纯粹的妖族来接受传承也不奇怪。

    “你现在还能听到吗?”绪以灼问陇漓。

    陇漓不确定道:“好像有一点……”

    其余人立刻止了声,让陇漓专心辨认耳边的声音。

    陇漓细心听了好一会儿,说道:“那个声音让我去神祠的地下。”

    “地下?”长生道,“游下去吗?”

    绪以灼制止住真要听长生的话出去的陇漓:“先不急,神祠内部可能有机关,我们现在里面找一找。”

    几人立刻动了起来,怜姑娘发现在靠近神像的时候,怀中翎羽似乎有了变化,便凭着感觉爬到了神像后面。她在案上摸索许久,果然找到一个凹陷,注入灵力后却没有变化。

    想到也许是自己种族的原因,怜姑娘忙招呼来陇漓试试。果不其然,妖族的灵力探入之后,耳边立刻传来响动。陇漓循声看去,只见神祠中间的石板往下翻开,露出了一个入口。

    往下看去,盘旋的阶梯深不见底。

    三人一妖围着入口而站。

    “你们下吗?”长生率先发问。

    陇漓难得逢此机缘,她自然是要下的,问的主要是她这样未被传承邀请的人。长生反正是准备下去,她本就上赶着找死,不介意提前完成目标,下去了怎样都不亏。

    “下吧。”绪以灼的想法是来都来了,芝山神女都没拦那就下呗。

    怜姑娘自己其实没有想法,但大家都下了,她也便跟着下去。

    阶梯只容一人行走,陇漓、长生、怜姑娘与绪以灼一个跟着一个下去。

    她们走下去的时候,头顶出口也没有合上,只是愈往下便愈暗,绪以灼取出一盏灯,光线受到了抑制,只能将一人笼罩其中,绪以灼便又取出三盏发了下去。也是有了光之后,她们才发现通道的两侧竟然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壁画。

    怜姑娘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摸出来,她反而是第一个认出壁画内容的:“上面画着的是芝山神女点化生灵的过程。”

    世间生灵经芝山神女点化,方成今日妖族。

    壁画不怎么写实,她们中也只有常年身处妖族的怜姑娘才能认出,因为自小关在离狱的缘故,连陇漓这唯一一个真正妖族都看不出来,她一边听怜姑娘讲述芝山神女点化生灵的经过,一边不住地发出惊叹声。

    由于怜姑娘摸索壁画需要时间,她们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芝山神女点化生灵的故事,其实在妖族间广泛流传,若是她们在妖族中生活的时间久了,想必也能如怜姑娘这般道来。怜姑娘起初所说的壁画之上的内容,与外界流传并无不同,直至末尾才出现了变化。

    摸完最后一幅壁画,怜姑娘久久不言。

    陇漓小声问:“壁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怜姑娘摇了摇,“只是……上面的内容在外界不曾出现过,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以免解读出了错。”

    思忖片刻,怜姑娘道:“若我解读不错,这些壁画是在芝山神女自绝前指点他人绘下的,她又将壁画移植到太虚海的神祠中。太虚海内这样的神祠应当不止一座,底下的通道都绘制了一样的壁画。上面画到,芝山神女不仅在祖妖秘境里留下许多传承,还在太虚海内留下了一件最为珍贵的宝物。”

    说着,怜姑娘指向壁画的一处。

    几个人凑在一起观察壁画中神女手中的圆形物体。

    “这是什么东西?”

    “完全看不出来……”

    壁画实在粗糙,圆形的一团是什么都有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猜想,照绪以灼看来就挺像块镜子的。

    几人继续往下走,壁画到怜姑娘解读的那一幅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不断透明的墙壁,通道也愈发宽阔。整条通道呈倒金字塔结构,愈往下愈宽敞,渐渐的她们四人已然可以并肩而行。

    走到某一级台阶的时候,墙壁彻底透明,她们同海水好似只隔了一层玻璃。任海上如何波涛汹涌,深海都是平静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们看见了震撼无比的一幕。

    深海并不透光,但海中却悬浮着无数特殊的浮石,在海上电闪雷鸣的时候,偶有电光似是在那些浮石之间不断传导。分散了整个太虚海的浮石会在瞬间亮起,几息后沉寂下去,等待下一次被点亮。

    几息时间,足以让她们窥见整片太虚海海下的玄机。

    绪以灼:“卧槽!”

    陇漓同样发出惊呼,长生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只有看不见的怜姑娘茫然发问:“怎么了?”

    话音方落,海中浮石又一次亮起,数以万计的浮石照清了一座芝山神女像。

    头接海面,脚踏海底。

    一手托青凤,一手拈花枝。

    慈眉而悲目,腰缠绫罗,道道飘带托起太虚海数十岛屿。

    绪以灼喃喃答道:“海面下……有一座神女像。”

    第 2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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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语无法描述出目之所见带来的震撼。

    但仅仅是言语, 也足以让怜姑娘想象出眼前是何等恢宏之景。

    “太虚海下……竟然藏了这样的东西。”比之已经短暂失去思考能力的其余三人,也只有看不见的怜姑娘还能思索海下这座庞大神像有何玄机,“壁画中那件芝山神女留下的至宝, 想来与这座神像息息相关。”

    怜姑娘声音抬高了些:“绪道友,你可否与我详细讲讲这座神像的样子?”

    绪以灼被她这一声唤回了神, 将自己看见的尽数告知于她。太虚海下的神女像,与她们之前在神祠里所见并无什么不同,如果绪以灼到过妖族的其他神祠,就会知晓芝山神女的形象是固定的。

    一手青凤, 一手花枝, 意为芝山神女点化了动物与植物两大类生灵。数条飘带在芝山神女的其他神像上同样存在, 只是数目没有太虚海下这座这般多,显而易见这是为了以飘带托举岛屿而做的特别加工。

    而最后一幅壁画上的芝山神女, 手中没有青凤与花枝,仅有那件圆形物体, 甚至为了突出这件宝物的存在,连芝山神女的形象都被弱化了。

    怜姑娘沉思片刻:“仅是如此还看不出那件宝物在哪里, 也许还要去其他神祠看看。”

    绪以灼则是想起了貔貅:“如此看来, 只要能进入太虚海, 窥见太虚海下的秘密并非难事, 壁画也不难解读。如果貔貅到了这儿, 只怕也发现这件至宝的存在了。”

    以貔貅那性子,能忍住不去寻宝么?

    说话间, 长生也渐渐回过神来, 她对世间任何宝物都没有兴趣, 最多有点想看一看的好奇心,扭头去问陇漓:“都已经走到这里, 你有没有感觉到传承?”

    陇漓被一语点醒,与她面面相觑半晌,摇了摇头:“完全没有。”

    先前光顾着看壁画,又被海中神像摄去心神,几人这会儿才想起来她们起初是因为神祠下兴许有妖族传承才下来的。继续往下走了一会儿,踏下十几级台阶便到了尽头。此时宛若置身于一个透明的水晶体中,往脚下看甚至能看见飘带的轮廓。海中神女像并非神祠里的彩绘塑像,用的是偏灰的白色石料,飘带亦是如此,只在末端融入水色。

    绪以灼细细检查地面后,起身摇了摇头:“不能再往下了。”

    看飘带是实心的,约摸整座神女像都是如此,绝无再往下打通的说法。透明屏障看不出来有多厚,绪以灼估摸着打穿她应该是能做到的,但毁掉屏障会带来的后续影响却无法估量。

    几人凑在一起又商量了一会儿,想到会不会是人数的原因,才没有触发传承。验证也不难,将陇漓一只妖留在下面便是,其余人沿原路返回。

    她们这一回似是猜对了。

    走在最后的绪以灼离开等了一会儿,入口的门便自动合上,绪以灼虽不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到灵气的特殊波动。

    长生打了个哈欠,趴在神像前的案上假寐起来:“在这儿等小蛇出来吧。”

    一等便是三个时辰。

    在第一个时辰,祖妖秘境便步入白昼,体内灵力的流逝速度明显恢复正常。绪以灼也不用一直打坐恢复了,没一会儿就无聊地玩起自己的尾巴。

    一进神社,她们便用法术祛除了身上的海水雨水,被淋得湿透,毛发可怜巴巴黏在一起的大尾巴也重新蓬松起来。绪以灼是一只有着蓬松大尾巴的橘猫,不像耳朵基本上白色的绒毛,橘色只在角落占据了一小块,她的尾巴大部分都是漂亮的橘色。

    绪以灼玩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好像、好像猫和它的尾巴确实是两个生物。

    绪以灼沉默地盯着被摸舒服以后,愉快摇晃的大尾巴。

    堕落,太堕落了,绪以灼内心挣扎着要不要继续下去,还没等她给自己找个好理由继续玩尾巴,神祠底下通道的入口再次开启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中传出。

    绪以灼面色骤变,放下尾巴一个箭步跑到出口处,将已经浑身脱力的陇漓从中拽出来。绪以灼惊疑不定,在上方,除了通道内的灵气波动她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动静,陇漓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难道她猜错了,底下的莫非不是妖族传承?

    绪以灼立时就要下去看看,却不怜姑娘拦住,怜姑娘拍了拍她的手背稍作安抚,检查起陇漓的情况来。

    不多时,怜姑娘凝重的神色便缓和下来:“没有事,她现在的模样乍看上去虽然恐怖,其实是因为血脉骤然提升,原来的身体一时未能负荷。血脉之力正在重塑她的身体,为免外力干扰,最好让她自行恢复。”

    妖族的身体与人族不同,绪以灼并不了解,听怜姑娘这般说才放下心来。

    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出通道,陇漓此刻再度昏迷过去,不过比上一次昏迷好一点的是她这次只有尾巴化作原型,大小也比较正常。

    怜姑娘笑道:“妖族在令他们安心的环境中,总是不自觉化为人形。”

    太虚海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可以放心下来的环境,陇漓会露出原型,只因为绪以灼等人是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话毕,怜姑娘不自觉感到怅然。

    起初她并不知道这件事,虽然她常年行走在妖族地界,但做的大多是降服恶妖的事,恶妖对她恐惧,那些被她帮助过的妖族对她心怀崇敬与敬畏,也是做不出显露原型这样显得有些亲近的事的。可是有一只青羽的凤凰,却总是缩小自己的身躯,站在窗台上歪着头看她。

    在怜姑娘的记忆中,最早看见凰宜,便是她的原型。

    明明凰宜也不记得过去的事,却在一开始便忍不住露出原型亲近她。怜姑娘知道起初她确实对这份婚约感到茫然,可是接触多了,她同样喜欢上了这只青凤。

    凰宜对过去显露出无比的抗拒,可怜姑娘却有一种直觉,在她消失了的记忆里,一定有着她与凰宜无比重要的,必须要想起来的事情。

    一日不曾想起,她对凰宜的喜欢就好似盖了一层灰蒙蒙的纱。

    怜姑娘一下一下捣着手中的捣药罐,心情也随着捣药声一点点低落下去。她觉得自己做了坏事,现在的逃避哪怕事出有因,怜姑娘还是觉得自己在辜负凰宜。

    不知过了多久,假寐的长生忽然睁眼:“雨停了许久了。”

    她这般一说,绪以灼才发觉暴风雨确实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

    神祠确实可以隔绝风雨的侵扰,却无法完全隔绝风声雨声。但风声较外界实在是微弱太多,以至于它停止的时候,神祠里的人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暴风雨都不知停了多久了。

    “出去看看。”长生说着,把陇漓也抱了出去。

    这座神祠已然发现不了新东西,没有意外的话,她们出去就要再度启程了。

    一出神祠,便发现外头已然起了无边白雾。岛上的雾气不如海面浓郁,但也让地面上的玄泽承宵船好似一个伏在地上的庞然巨兽。

    在她们待在神祠内的这段时间,承宵船已然被岛屿“吐”了出来。

    绪以灼将所见告诉怜姑娘,怜姑娘道:“祖妖秘境便是如此,每隔一段时间,它便会自行修复外来者对它造成的变化。”

    绪以灼掐诀将承宵船移回海中,其余人也没多说,默契上了船。她们打算到距离神女像中心最近的那座岛屿看看,早在海下的时候,长生就记好了方位。

    此处所有人都认为大雾不管怎么说都比暴风雨要好,但很快她们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太虚海岂是那般好闯的?

    自觉占据了驾驶位的长生眉头紧皱,沙盘混沌一片,已然完全分不出哪是哪。

    若是暴风雨中的太虚海,对外来者的考验是如何在自然伟力之下生存,那大雾中的太虚海,便是在考验外来者如何走出这白雾迷宫。

    长生自空间法器里取出罗盘,修士所带的罗盘自然不是凡物,可以抵御绝大部分干扰。然而罗盘一取出来指针便四处乱转,显然在太虚海中它同样失了效。

    绪以灼的各类定位法器同样如此。

    “没办法了。”长生随手在沙盘上划出一条路线,“先开着看吧。”

    反正太虚海里也没什么暗礁,顶多兜兜圈子。

    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想法,很快现实也打了脸。

    天际响起一声凤鸣,清丽却无婉转之意,反而暗含戾气。

    长生用力拍了一下沙盘。

    她不久前还想着要看热闹的,怎么暴风雨里走一遭就把妖王这茬忘了?

    长生一边催促绪以灼再加点灵脉,一边将承宵船开到最快。

    她确实是想看热闹不错,但这会儿她自己还在船上呢,可不想让自己也成为了热闹的一部分。

    白雾中,玄泽承宵船横冲直撞。

    而天上翱翔的青凤紧随其后,任它航线如何诡异莫测也无法甩脱。为芝山神女钟爱的青凤,一双凌厉凤目穿透重重白雾,死死定在船尾白衣白发的人影上。

    她心有怒气,可更多的是焦急担心,与好似看着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物,如流沙一般不断从指缝流走的恐慌。

    凰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误的是病态的,却又控制不住的想要将怜姑娘圈在自己的凤凰宫中,想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好像怜姑娘一旦离开她的视线,整个人便会消失不见,碧落黄泉也寻不见踪迹。

    区区一个半成品的法器,又如何能比得过青凤的速度。

    眼前青凤已经追到船尾,就要俯冲而下,长生都已经在思考怎么跑能快一点,海面变故突生。

    一只岛屿大小的蚌,以与它庞大笨拙身躯完全不匹配的速度浮出了海面。

    不等船上的人反应过来,带动船只转向,那巨蚌便张开蚌壳,一口将整艘船连带着青凤一齐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一更?

    看到我今年要写完的决心了吗?要是日一个月万应该这个月就能写完了。

    但那是绝对做不到的qwq

    第 2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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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蚌壳吞下肚的感觉, 怎一个晕头转向了得。

    绪以灼只觉自己一路下坠,下坠的途中还不时撞到柔软的“墙面”上,疼倒是不疼, 只是一撞被弹出去,身体又换了一个方向, 没一会儿绪以灼便辨不清东西南北,脑子好似都被摇成了浆糊。

    她迷迷糊糊间想,自己该不会真的进了蚌壳的肚子里吧?

    不知下坠了多久,绪以灼才以侧身着地的姿势落在地面上。地面好似一张蹦蹦床, 弹了好几下才歇停下来。

    绪以灼咸鱼躺尸了有一会儿才爬起来, 顾不得揉一揉晕乎乎的脑袋, 就要去唤长生她们的名字,然而一张口, 长生两字才发出来,绪以灼就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住了。

    “喵喵!”

    绪以灼直接被吓傻了。

    什么情况, 这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吗?

    绪以灼身体僵硬了有一会儿, 才试探着再次开口, 然而张口又是一声喵。

    紧接着她又发现, 不対的岂止是声音, 她压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猫!

    绪以灼尝试站起来, 然而四爪着地的诡异感觉让她很快又趴了回去。绪以灼内心是崩溃的, 她努力回想下坠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她尝试过减缓下坠的趋势, 不仅无果, 中途体内灵力还紊乱了一阵, 想来是她服用化妖珠后转换来的妖族灵力到底有不完美之处,她心慌之下使用方法不当, 直接给自己打回了猫型。

    猫身根本无法打坐,绪以灼企图梳理体内流动轨迹确实有些诡异的灵力,可是体内属于化妖珠的力量却频频出来捣乱,绪以灼最后的成果也仅是能让自己发出人声。

    绪以灼:“……”罢了,还是先找到长生她们要紧,也不知道这海里突然冒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怪物,长生她们有没有遇到危险。

    小橘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还在学习走路的幼猫,走得不是歪歪斜斜就是同手同脚,绪以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习惯了猫咪的走路方式,在一片黑暗中奔跑起来。

    将她们吞进肚子后,巨蚌就闭上了它的壳,转瞬间一丝光也透不进来。琥珀猫眼瞳孔扩大成了椭圆形,然而及时是视力要远胜过人类的猫咪,在这样的环境里也看不清一点东西。

    绪以灼只觉自己跟只没头苍蝇似的在黑暗中乱跑,照理说来人在看不见的时候会在引力的影响下不自觉绕圈子,绪以灼很怀疑自己这个路痴受的影响要比一般人更大。一成不变的环境让人很难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原地打转,绪以灼一边跑一边喊长生等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一个人给予她回应。

    这个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已经是绪以灼这些年来修炼的成果了。

    直到脚下的触感改变,由柔软变得坚硬,绪以灼才狠狠松了一空气。在完全不可视物的环境中,不变比改变更让她害怕,改变意味着突破口,不变的环境才让她束手无策。

    不自觉放慢了步伐的绪以灼再度奔跑起来。

    跑动的时候,她不禁怀疑起自己在外头是不是没有看清巨蚌的全貌,要不然她跑了这么久,怎么说也该接触到边界了。这么一想,绪以灼便意识到自己下坠的过程也不対劲起来,哪会下坠这么长时间的?

    绪以灼竭力回想着自己吃过的河蚌的内部结构,她现在真的是在一只巨蚌里吗?

    不知又跑了多久,绪以灼眼前出现了一个红点。

    起初只有一个,很快红点便连成了片。橘猫弓起脊背,警惕地盯着远处红点,喉咙里不自觉发出咕噜咕噜声。绪以灼并未驻足多久,很快就往那片红点跑去。

    视线里的红点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等到终于跑到近处,绪以灼发现那些红点竟然是一盏盏挂在灯架上的灯笼。

    猫猫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她看看灯笼,看看脚下踩着的石板路,又回头看向身后。只见身后仍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街道人流如织,然而整条长街都好似漆黑画纸上抹开的一笔。行人走至色彩的尽头,便直接融入黑暗之中。

    于此同时,还有行人接连不断地自黑暗中走出。

    绪以灼埋头想了想,抬爪抓住了路过身边一个女子的裙摆。提着莲花灯,身着粉色罗裙的少女下意识低头看去,看见小猫的那一瞬弯起了眉眼,蹲下身来问它:“小猫咪,你有什么事吗?”

    绪以灼发出了一声软和的猫叫。

    青石板路带给她的触感无比真实,果然这些行人也是可以触碰到的,不过她没想到竟然还可以交流。

    少女的女伴也停下了脚步,看着猫咪询问:“这只小猫怎么啦?”

    “不知道呀,”少女摇了摇头,“是不是饿了?”

    女伴提议:“我们去给它买一条小鱼干?”

    于是当猫第一天,绪以灼就骗吃骗喝骗到了一条小鱼干。

    绪以灼叼着小鱼干从老板的摊位后绕出来,容忍了一番少女们撸猫的举动后,毛茸茸大尾巴在她们手腕上一一送到,算作告别。

    咽下小鱼干的尾巴,绪以灼拔腿就又跑进了人流中,没有理会少女们遗憾的挽留声。

    小鱼干的滋味十分美妙,如果不是它咽下肚后就化为一股微弱的能量,绪以灼都要以为这是真的了。也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绪以灼总觉得周边场景有点熟悉。

    这个奇怪的地方正在举行灯节,街上很是热闹,游人几乎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但小猫总有她的落脚之处。绪以灼动作轻盈得都要有一种她天生是猫的错觉了,她灵巧地避开一个又一个行人,很快便跑到长街的尽头。

    当那株快要刻入骨髓的姻缘树映入眼中的时候,绪以灼愣住了。

    即使是这样小的身体里,也会弥漫出要将人淹没的伤心。绪以灼的耳朵耷拉下去,尾巴也不再摇晃,好像整只猫刚被人狠狠欺负了。

    这里,怎么会是甘棠城?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哎呀,这不会是你的记忆吧小猫?”

    绪以灼抬头看清,在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瞬瞳孔微缩。

    那是一个生着一张娃娃脸的白衣男子,身着华服手摇折扇,笑起来还露出半个酒窝,使他容貌看上去更加年轻。然而通过禹先生的描述认出了他的绪以灼,内心只剩下一句话——

    狗贼,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这不就是貔貅那厮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绪以灼原先还觉得自己被巨蚌一口吞了实在是点背,那想到巨蚌原来是为她送了一份大礼!

    而且她还是以这幅面貌见的貔貅,半点都激不起貔貅这怂妖的紧惕之心,这会儿貔貅还在念叨着呢:“你真的妖吗?不会哪只妖带进来的小宠物吧。这么弱小的生物也能成妖吗?”

    也不怪貔貅会有这样的疑惑。妖族中自然是有猫妖的,但能成妖的生灵原型上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异变,哪像绪以灼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大橘。

    绪以灼思忖片刻,仰起脸发出一声柔弱无比的“喵”。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猫咪。

    若非化妖珠的影响,绪以灼这会儿使不出多少灵力,没把握制住貔貅,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这厮一旦跑掉想再找到可就难了,绪以灼一边尝试稳住貔貅,让他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一边祈祷自己能早点碰到长生或是怜姑娘,实在不行,她和陇漓打配合也可以。

    貔貅收拢折扇,来回踱步,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许久之后,折扇拍了拍脑门,他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今日心情还不错,勉为其难日行一善,就带你一起出去吧。”

    说罢,貔貅自袖中取出一截短香,在绪以灼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说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貔貅自然没指望一只大橘能给他什么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此物名为还神香,是各种幻境的克星,只要点燃它就可以循着烟的轨迹走出任何幻境。别看我手上只剩下这么一点了,刚拿到的时候可足有十寸长,帮着我少说也破除了百来个幻境。”

    绪以灼心道正常妖哪碰得到这么多幻境,你究竟是多招人恨。

    约摸是履历同旁人说起来容易挨打,貔貅対着绪以灼畅所欲言起来:“这香还是我好多年前从一个叫挽情的小姑娘那儿换来的,可惜后来她当了玄玉仙宗的太上长老,以至于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敢往那边走过一步。”

    绪以灼:“……”

    不像其他宗门可能有很多位太上长老,玄玉仙宗的太上长老有且只有一人。那位挽情仙尊,在帝襄的时代她是修真界第二人,如今是君虞的时代她仍是修真界的第二人。虽然万年老二的名头不太好听,但这同样意味着这么多年了除却帝襄君虞还无人能越过她去。

    挽情仙尊有点怪癖,她不想争夺第一人的名号,但别人不是真有胜过她的能力,也别想被奉为修真界第一人。

    対于貔貅这什么人都惹得到的本事,绪以灼还是很佩服的。

    貔貅说着说着就点燃了还神香,先让小猫嗅闻过后,才放在鼻下自己也闻了闻。香上飘出的白烟散作三缕,两缕分别缠住绪以灼与貔貅,一缕则往远处飘去为她们引路。

    一猫一妖跟着白烟在甘棠城幻境里七绕八绕,没一会儿就走回了黑暗之中,甘棠城也消失在身后。貔貅熄灭还神香,不慌不忙地又取出了一盏画着魑魅魍魉的图的四面宫灯,照亮了脚下嫩红色的柔软的地面。

    绪以灼踩了踩,像是河蚌的内里。

    貔貅为対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小猫解释道:“如果你进到这里的方式和我一样的话,就是被蜃怪吃了进去。蜃怪和蜃妖的能力差不多,但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它也不是妖族。小猫妖,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芝山娘娘降服蜃怪的故事?”

    绪以灼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你这只小妖是哪儿来的。”貔貅唏嘘了一阵后说道,“上古时候,与离断江相接的荼海之中生出了一只与河蚌极其相似的怪物,被出海的渔民称之为蜃,如今的蜃妖说起来还是因它而得名的。蜃怪将渔民吞入其中后,会根据他们的记忆重现他们的一生,尝遍他此生的酸甜苦辣后,再将这些情绪连同情绪的主人一齐消化掉。芝山娘娘偶经荼海,出海一游,那怪物将娘娘误认为了寻常人类,竟将其一口吞下,娘娘一怒之下将其降服。芝山娘娘本要将它就地斩杀,然而转念一想,人食世间生灵以生存,为天性,蜃怪并无灵智,吞食凡人不过也是求生的本能,便饶它一命,收在座下教导。”

    芝山神女是庇护妖族的神明,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蜃怪虽然实力强大,但也有着天生的缺陷,即为无法开启灵智,芝山娘娘废了许多力气,它的知事能力也只有二三岁稚子的水平。同时芝山娘娘还发现,蜃怪喜欢的食物仅是情感,情感的主人不过是它顺便吃掉的。于是娘娘教会了它在它将人或妖吞下,吃完他们外溢的情感后,便要将他们的身体吐出来。”

    绪以灼喵喵喵了好几声。

    她其实是想说话的,但她现在还要维持她普通小猫咪的设定。

    绪以灼想问的是:那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呢?

    貔貅虽然听不懂猫语,但却猜出了绪以灼想要问什么,哈哈笑道:“当然是因为我们在幻境里面什么都没做就跑出来了呀,小猫,你就在这里多陪我一会儿吧!”

    貔貅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他险恶的嘴脸,他哪是好心啊,他明明是因为自己下意识用还神香走出幻境后,发现此举反而让他待在蜃怪的身体里出不去,故意拖一只小猫下水罢了!

    绪以灼在这一瞬间跟貔貅古往今来的所有仇人共情了,这厮真的是欠收拾!

    貔貅是有点好心的,但是不多。

    被蜃怪吞入腹中者,确实要在幻境中外溢出足够的情绪后才会被蜃怪吐出去,但这个过程会无比的痛苦。貔貅方才没有说的是,蜃怪対不同的情绪同样有着喜恶之分,就像人吃东西也会有喜好一样,蜃怪最喜欢吃的便是如抛上云端的喜悦之后跌入谷底的疼痛,与欢喜和悲伤的不断反复。

    在芝山神女陨落后,蜃怪也随之一起消失。貔貅也是今日才知道蜃怪原来留在了祖妖秘境的太虚海中,作为帮助妖族后辈磨练心性的关卡。于妖族而言,芝山娘娘宛如一位慈母,但她同样有着严厉的一,她在希望妖族有能力的后辈可以通过蜃怪锤炼自身,登临顶峰,也做好了后辈会殒于幻境之中的准备。

    貔貅心道他真是个好妖,这样一只小橘猫怎么能从幻境里活着出来呢?还是跟在无聊的他身边解解闷吧。

    自祖妖秘境诞生以来,没有多少妖族前往过太虚海,只因対于那些在修为低微之时便踏入秘境以提升血脉的妖族而言,太虚海的危险与收获无疑不成正比。貔貅手中这枚灵花印,他已经拥有千年之久,但却从来没想过利用祖妖秘境提升血脉。貔貅素来认为妖族的堆砌血脉,就如人族那些世家大族用各种天材地宝培养弟子一样,是顾标不顾本的无用之举,祖妖秘境在他心里头不过是一个逃命的机会。

    然而在太虚海神祠底下发现的东西,却让貔貅対祖妖秘境的评价有所改变。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的话,那这祖妖秘境里头可是藏着比岐镜还要好的东西。

    対宝物毫无抵抗之力的貔貅心痒难耐。

    怀揣着这么多宝贝,貔貅自然是有把握在不被吞食情绪的前提下离开蜃怪的身体的,但为了多获得一点有关那件东西的信息,貔貅决定留在这里陪蜃怪好好玩一玩。

    绪以灼自然不清楚貔貅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她一边想办法恢复対体内灵力的使用,一边尽职尽责地伪装一只普通橘猫,跟在貔貅身后走进茫茫黑暗之中。

    *

    绪以灼和貔貅已然离开了很多。

    然而千灯节之际,热闹非凡的甘棠城却没有就此消失——这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幻境。

    一人自黑暗中踏出,步入张灯结彩的长街,在她出现的时候,街上的喧嚣之声都低了许多。

    看身形那是一个女子,穿着毫无纹饰的黑衣,头戴一顶黑色幕篱,帽檐悬下的黑纱一直垂直腰际。她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走动间偶然显露的一双手,显示着这是一位年轻女子。

    千灯佳节,街上行人无一不穿着光鲜艳丽的衣服,谁会在这个时候穿一身丧气的黑?这女子身上同样带着如同玄铁一般冷冽的寒意,往来行人无一不下意识避让。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长街的尽头,步伐没有丝毫变化,好似対这里十分熟悉。

    长街的尽头,是一棵树冠覆盖了小半座甘棠城的姻缘树。

    女子隔着黑纱仰视姻缘树,在她的眼中整个树呈现灰蒙蒙的颜色。看见树枝上那些随风摇曳的绸缎时,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宛若一道直线的唇勾起温和的笑意,只是这一切,也被掩藏在黑纱之后。

    身后响起跑动的声音,最后在离着三步的距离停下。黑衣女子知道即便自己换了这样的装束,那人也能一眼将自己认出来。

    果不其然,身后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君虞,你怎么穿成这样?”

    君虞缓缓回身,只见与记忆里那次千灯节上一模一样装束的绪以灼,正提着一盏花灯疑惑地看着她。

    那是的绪以灼,眉头总是舒展开来的,不见丝毫愁绪,她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的一切悲伤苦痛都将源于身前这个人。

    品尝到最喜欢的食物,蜃怪内部愉悦的蠕动,发出无声喟叹。

    只是它并不明白,这个人既然如此伤心,如此痛苦,不应该已经彻底沉浸幻境之中,为什么还会保留她进来时的样子?

    以蜃怪的灵智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想明白的。

    君虞深深看着“绪以灼”一眼,低声道:“対不起,以灼。”

    “绪以灼”更加奇怪了:“怎么了呀,我就离开了一会儿,君虞你怎么不仅衣服换了,还说着这么奇怪的话。”

    君虞没有回答,而是转身离开。绪以灼不明所以,但下意识想要追上她,可君虞只是身形一晃,便彻底消失在人海之中,只留下“绪以灼”提着花灯,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灯火由外至内接连熄灭,黑暗在无声中吞噬了一切。

    在记忆的两个主人接连离开后,这个幻境终于消失了。

    君虞行走在黑暗之中,她的装束便如同一个最适合行走此处的影子。

    她很想在见那个时候的绪以灼一会儿,理智却告诉她不能再在那儿待下去了,一旦蜃怪吃够了她的情绪,便会将她从体内驱逐出去。

    一旦离开这里,她就很难再找到蜃怪的记忆,也意味着她将失去一条宝贵的线索。

    曾被芝山神女亲自教导多年的蜃怪,在这世间它最有可能知道那件东西在哪里。

    君虞在心中说道:“蜃怪,只愿你确实见过芝山之灵。”

    *

    此时的绪以灼,还不知道君虞也来了此处。

    她跟着貔貅走了没一会儿,眼前便又出现光亮,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绪以灼已经知道光亮便意味着幻境所在,只是不知道这个幻境是属于谁的。

    看见眼前的微光时,貔貅眼睛同样一亮,加快步伐往那儿跑去,没一会儿他就跑进了一片田地。看见不远处形式并不古老的建筑后,貔貅顿感失落。

    可惜了,这也不是蜃怪的记忆。

    貔貅感叹道:“这次的后生不得了啊,到底有多少来了太虚海。”

    绪以灼瞥他了一眼,心道不知等你知晓里面有四个是来抓你的后还能不能笑出来。

    来都来了,貔貅也不着急出去。他知道找这等至宝若说三分靠努力,那剩下的九十七分都得靠运气,哪是心急急得来的。他展开折扇,一边摇晃着一边慢悠悠往村落的方向走去,好似一个到郊外踏青的公子哥。貔貅偶尔会回头看上一眼,那小猫倒也乖巧,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貔貅虽然是妖,但他可比许多五谷不分的人修更懂凡人的那些事,看看太阳看看田地,再看看周边环境,便知道这会儿正是耕种的时节。可他一路走来,却连一个农民都没有见到。

    “不対劲,不対劲。”貔貅摇头晃脑的念叨着。

    绪以灼不解地喵了一声。

    貔貅不吝讲解道:“小猫咪,你这就不懂了吧,対这些以土地为生的凡人而言,耕种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你看这天气正好,地里秧苗也插了一半了,田间地头却什么都没有,那就意味着一定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些农户一齐放下手头活计,牵连甚广的大事。”

    绪以灼没接触过类似的事,确实看不出这是什么时节,但是听貔貅一说她也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奇怪之处。

    “走,”貔貅招呼道,“我们到村里头看看去。”

    村落挨着田地,没几步路就走到了,但是刚进村的时候,她们同样没有看见一个人。直到在往深处走,才发觉村民们全部聚集到了村中央。

    村子中央搭了一个高台,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将高台围在中央。高台上仅有四人,一个站在前方拄着拐杖的白头发老头,两个打赤膊的壮汉,和一个被壮汉守在中间,关在铁笼里头,浑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只露出一双明亮眼睛的小孩。

    没有一个人说话,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激动又期盼的神色,显得诡异无比。

    貔貅随手拍了一下离他最近的一个村民的肩膀:“老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好似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一个石子,顿时激起涟漪,搅乱了此处诡谲的气氛。

    村民们这才发现他们中间竟然混入了一个外乡人,顿时四五个男人就扑了上来,一把将貔貅按在了地上。

    貔貅:“哈?”

    而小猫咪趁着自己不引人注意,已经偷偷摸摸躲在了角落里。

    第 258 章

    ===================

    绪以灼就躲在高台之下。

    逮貔貅的过程中, 高台周边一片混乱。人来人往,愣是没有一个人低头看到绪以灼。不过就是瞧见了也无所谓,又有谁会戒备一只无辜的橘猫呢?

    小猫在高台底下看了好一会儿的戏, 偶尔一抬头,就被猛然间对上的一双眼睛吓了一大跳, 浑身毛都炸了起来,好似一个蓬松的橘色团子。

    瞪得溜圆的琥珀色猫眼与雾一般的灰色眼瞳对视

    乱糟糟,脏兮兮,一点也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小孩有着一双很美的眼睛。在这个世界里, 灰色眼睛很是少见, 灰色总是让人联想到雾霾的天, 了无生机的湖,种种让人情绪低落的事物, 可小孩的眼睛清澈又明亮。

    他是唯一一个看到绪以灼的人。

    囚禁他的铁笼底下同样没有封死,而破破烂烂的高台木条开了许多缝, 小孩趴在笼子上, 发现了底下的一只小橘子。

    绪以灼炸起的毛缓缓落回原处, 紧接着头顶忽地覆上两道阴影, 绪以灼眼见那双灰色眼眸远离, 装着小孩的铁笼被人带走了。

    村民们将铁笼围在中间, 簇拥着它远去, 被制服住的貔貅同样待在其中。

    绪以灼从高台底下钻出, 一下就越上了低矮的院墙, 踩着墙根一路疾走, 亲眼看着他们将小孩和貔貅关在了同一件院子一南一北两端。

    貔貅自然不会弱到栽在一群凡人的手上, 他只不过对这个幻境有些感兴趣,顺势被村民们一抓, 亲身体验一下后续还会发生什么。绪以灼绕着关押他的房子走了好几圈,小心翼翼避开外头的守卫,终于找到了一扇窗户的缝隙。大橘看上去圆滚滚的,但绪以灼表示这只是因为她的毛比较长而已,充分发挥了猫都是液体这一特性,将自己挤过了窄小的缝隙。

    破泥屋内昏暗无比,绪以灼钻进来的那个缝隙竟然带来了这间屋子最多的光源。

    貔貅这会儿正坐在干草堆上打理被弄乱的头发,身上的粗麻绳早已不翼而飞,看见绪以灼后笑了笑道:“这群人也真是粗鲁,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动手。”

    绪以灼敷衍地喵了一声。

    “还是小猫好啊,”貔貅手贱地想要上去摸她的头,“怎么乱晃都不会引人注意。唉,可惜啊,我即使化作原型也太引人注目了。”

    绪以灼轻巧地往边上一躲,避开了貔貅伸来的手。貔貅不依不挠地追了上去,颇有几分不摸到誓不罢休的架势。

    然而还没等一妖一猫在这间破屋子里展开幼稚的较量,屋外突然响起的声音就令他们不约而同停止了动作,一齐悄悄咪咪摸到门后,专心致志偷听起外面的对话来。

    说话的正是门外那两个看上去要闲不住的守卫。

    “大师说的日子就是明日了吧?好险好险,险些就错过了大师指的日子。”

    “那小女娃还是你哥买到的,到时拿到宝贝你家一定能分到一大份,可别忘了请兄弟们去城里的酒楼喝酒!”

    “好说好说!听说再远点的城里还有不少像大师那样的高人……唉,如果那个大王能让咱们也修仙法就好了……”

    两人又关于某个山里的大王能给他们多少宝贝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绪以灼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竟然是个小女孩?

    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孩脸上同样满是脏污,完全看不出性别,若那是个女孩的话……绪以灼心里一凛,只怕多半是她的同伴。

    橘猫小脑瓜子飞速思考着,不太可能是长生,就长生这特殊的情况蜃怪模拟出来的是她的记忆还是她后世的记忆都说不准,但不管哪一个都对不上。也不可能是陇漓,陇漓的绝大部分人生都是在离狱度过的,场景同样对不上。

    不是怜姑娘,就是……虽然绪以灼很希望自己看错了,但凰宜妖王应该也一并被蜃怪吞了下去。

    若这是怜姑娘的幻境的话,难道这就是她失去的那段记忆?

    绪以灼正这么想着,门外的声音忽地骤降。

    因为他们的话题拐到了不方便被室内的人听见的事上。

    “里头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外乡人怎么办?”

    “大王的婚礼可不能出岔子,村长今夜应该就会带人把他处理了!”

    “那小女娃有十岁吗,真要选她当新娘?”说到这里时,守卫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那又有什么办法,光是找这一个生辰八字的符合的就已经废了老大劲,哪还有时间去寻下一个?”另一个守卫嗤笑道,“反正是送去给人吃的,又不是送去给人睡的,小点皮肉还更嫩。”

    在之后,他们就没有说出更多有价值的事情了。

    等听到这两人无聊得什么小事都拿来聊天,一猫一妖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干草堆处。貔貅一屁股坐下,支着下巴道:“也就是说,这些人听信了一个还不知道是不是修士的道士说的话,觉得只要他们送一个生辰八字特殊的女人给山里某个大王做口粮,就能得到那山大王的宝贝?”

    貔貅若有所思道:“这倒是和那些河神娶妻的故事有点像。”

    绪以灼:“喵呜。”都是封建迷信。

    就连貔貅都忍不住说:“太迷信了吧,光生辰八字符合有个鬼用啊。”

    绪以灼:“……”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要被献给山大王的小孩就是幻境的主人了。”貔貅摸着下巴道,“今夜子时出行,明日卯时出嫁……还行,花不了多少时间。”

    貔貅当下就决定要留下来看看。

    绪以灼趴在干草堆的角落,尾巴不安地甩来甩去,与貔貅纯粹看热闹的心态不同,她心里已然提前为怜姑娘难受起来。

    最痛苦的记忆吗……

    心上好似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但哪怕已经知道未来是一片阴霾,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既定的时间一点点逼近。

    日光从小屋里消失,又有如水月华自那小小缝隙中倾泻而下。

    期间绪以灼爬出去了几次,根据月亮的高度估算时间,约摸在亥时的时候,牢房大门被人一觉踹开,一个持刀大汉一脸狰狞地踏进屋内。

    可是他以为的那个被五花大绑毫无反抗之力的囚徒,却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躺靠在干草堆上,瞧见他后挺直了背,咧嘴一笑。

    在持刀大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然被拧断了脖子。

    几息之后,变幻做壮汉模样的貔貅大摇大摆地从牢房里走出来,还耍了耍手中的染血的大刀。路上他还遇见了和他相似打扮的村民,村民看见他刀身上的血,压低声音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处理干净了。”

    貔貅想着那人的模样做了个狰狞的表情:“处理干净了?”

    虽然他们所说的不能算是同一件事,但两人脸上一同扬起了心照不宣的笑。

    地上杂草丛生,绪以灼伏地身子走在其中,就连貔貅都很难发现的位置。

    貔貅不知道这个持刀大汉除了被交代来杀他外还有什么任务,不过看热闹吗,当然要往人最多的地方去。铁笼里的小孩开始还和他关在一间院子里,但没过多久就被人带走,等貔貅在另一间挤满了人的院子里看见穿好了嫁衣的她时,才知道原来是被带去熟悉打扮了。

    嫁衣显然不是一日两日能准备好的,早在村民们还在寻找符合生辰八字的女人时,嫁衣便已经备上了。他们当时必然没有想过最后找到的竟然是一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孩子,以至于这件嫁衣套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好似小姑娘偷穿了母亲压箱底的嫁衣。

    一副出嫁的头面拆了又拆,才勉强固定在女孩身上,红盖头还未落下,女孩画着浓妆的脸展现在众人面前。妆容浓艳,她的神情确实冷淡无比,虽不哭不闹,却也没有一点笑意,浑然好似一个精致的木偶人,显然是明白了自己将要遭遇的事。

    村中的妇人也几个好好学过化妆的手艺,是以那妆容粗糙无比,就如女孩身上简陋的嫁衣与首饰一样,可女孩原本的姿容硬是让它们也提色几分。女孩被买来时就像一个小乞丐,谁也没有想到洗干净后会是如此漂亮,哪怕因营养不良而瘦弱异常也足以看出她长成后的美貌。

    可惜了,她是不会有长成那一天了。

    村民们虽因女孩的容貌勉强升起几许同情,那也不会为了那么一点同情舍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

    人群中有人看到貔貅伪装的那个人,拉着他就进到一群持刀汉子的队伍里,又为他们绑上了红头绳,俨然是作为送亲队伍的护卫队存在的。貔貅同时还看到了村民口中的大师,一眼便瞧出那居然是个化神初期的修士,顿时觉得这幻境更有意思了。

    他不仅看出那大师是个化神修士,还看出那女孩体质虽然有点特殊,但也不是什么炉鼎体质,不过利于修炼罢了。两相一结合,什么山大王娶妻就显得大有猫腻。

    子时至,唢呐响,盖头一盖,送亲队起,队伍准时无误地启程,往村落后深山中走去。

    第 2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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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境多山, 这一名为绍齐村的村落就坐落于群山之中。送亲队伍一连翻过几座山坡,在天际微白的时候方才停下脚步。

    他们已然走得极远,山间甚至时不时传来野狼的嗷叫。

    眼见着大师口中的无尽财富即将到手, 队伍里不少人面色涨红,将手头家伙握得死紧, 紧惕任何可能破坏仪式的变故。走在最前头的便是自称长松道人的大师,他一路引着喜轿抬到一个山洞前。

    山洞入口极窄,不透一丝光亮,哪怕隔着老远站在洞外都可以感觉到山洞内的阴冷。走到一定距离后, 长松道人就没有再往前, 同时制止其余人继续往前走。他自空间法器里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法器, 就地设案做法。

    他凭空取物这一手,让村民们対他说的话更加信服。

    喜轿被放下, 手脚皆被红绳绑住的小孩被人从轿子里拖了出来,按在村民们齐力清理出的空地上。

    村长指挥着他们做完这一切, 拐杖都扔下了, 急不可耐地搓着手道:“大师, 之后呢, 之后还要我们做些什么?”

    长松道人大笑道:“别急, 只差最后一步了, 待本座画好阵法, 这事也就成了!”

    村长面上一喜, 一边说着不着急不着急, 一边催促长松道人快些画阵。

    哪料长松道人突然面色一变:“这画阵嘛, 可还要你们再助我一臂之力!”

    村长正要问他们要怎么做, 就骇然发现自己失了神,脖颈蓦地一凉, 又一痛,眼前天旋地转。

    他已然再也说不了一句话,村长震惊不解地瞪大双眼,老迈浑浊的眼里是和头颅一同倒下去的身体。

    转瞬间,山洞前的空地上尸横遍野。长松道人袖中滑出一把法剑,他一剑掀开了盖在小孩头上的红盖头,剑尖抵在她的眉心,一下便是一个血点,一缕鲜血流下,流入鬓角。

    小孩一声痛都没哼。

    早在为她清洗的时候,便发现这小孩身上全是伤口,虽然年纪不大,但已吃尽了人世间的苦头。

    “真是可怜,”长松道人故作悲悯道,“能化为本座灵宠的一部分,也算是你的福气。”

    说罢,他以剑为引,那些从村民尸体里流出的鲜血拧成一股股诡异血绳,在剑尖汇聚,又被引入了小孩体内。

    从上空看,这些血绳俨然结出了血阵。随着阵法逐渐成形,长松道人的神情愈发激动,而山洞里,陡然爆发出一股可怕的气息。

    *

    早在长松道人动手的前一刻,貔貅便使了一遭金蝉脱壳,拿被他顺手收了起来的原主尸体顶替了自己的位置。

    眼下他正躲在草丛中,鬼鬼祟祟地观察长松道人一举一动,他的身边还蹲着一只已然藏在这儿许久的小猫咪。

    绪以灼在长松道人吩咐村民们站在指定的位置时,便已经意识到了不対。在寻方府经禹先生特别培训过的她今非昔比,光是看村民的站位,就看出了这竟是一个阵法的雏形!

    只不过这究竟是什么阵法她就看不出来了。

    虽不知这阵法究竟有何效用,但后续发生的事无疑彰显着这是一个邪阵。想到这里只是一个幻境,绪以灼收回了爪子,按捺住自己想要出手的冲动。

    绪以灼没有看出,貔貅倒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在周身布下一个结界后小声道:“这是改过的灵饵阵啊。”

    什么?

    绪以灼一惊,险些忘了自己的设定直接问出声。

    若说灵饵阵那她可是知道的,这是一个几乎只有曾经的御兽宗在用的阵法,效用便是让食物在妖族眼里变得更好吃,专门用于诱捕妖兽,或者将下了灵饵阵的食物专门放在那些难以驯服的妖兽面前,看不见吃不着,用这一方法来摧毁它们的心理防线。

    她倒是在书上看过有些布阵者会在灵饵阵里加入自己的一滴鲜血,使其效用更强,但哪有用别人的性命来绘阵的?

    “特地把灵饵阵改成这样,可见里头那‘山大王’确实非同一般。”貔貅冷哼了一声,“人修里头的御兽宗,明面上说只御使那些灵智未开的妖兽,说得倒是好听,可私底下一个个対我们妖族馋得紧。过去也有不少妖族中了灵饵阵的陷阱,他们往灵饵里头加了料,妖族要是忍不住吃了就会和他们结契,不知有多少同族就是这样成了他们的灵宠。”

    貔貅语气颇为不善。

    要不是御兽宗在妖族实在恶名昭彰,内部都快要总结出一本御兽宗反诈指南,他一个妖族哪会认出人修最爱使的阵法?

    “说起来,御兽宗被灭也有一段时日了,那会儿不少妖都在猜究竟是哪位豪杰做的,最后也没有个确切说法。”貔貅若有所思道,“难不成是山洞里那位做的?”

    御兽宗被灭迄今不远,不过是三百余年前的事。

    不过一夜,护宗大阵被破,宗门一半被毁,化神期即以上御兽宗修士尽数横死,化神期以下修士也死了大半。御兽宗私底下対妖族出手的事情,不仅妖族那边妖尽皆知,人修这边同样知晓,只不过默许了御兽宗此举,一是因为御兽宗毕竟是个实力雄厚的大宗,二则是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人不在少数,只要御兽宗不将此事摆在明面大张旗鼓的进行,达到引起人修妖修大战的程度,就没有势力愿意出手干涉。

    御兽宗在人修里没什么仇家,是以一出事大家就默认一定是妖族动的手。只是御兽宗被灭不久,天降雷劫,天雷的气息将凶手遗留下的痕迹洗得一干二净。而侥幸存活的小弟子根本在一个瞬间就昏厥过去,连人面都没见到,无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那段时间,妖族与人族疯狂互相打探,然而自己什么也查不出,対方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妖族上下拍手称快,而人修这边,毕竟御兽宗理亏在先,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将消息压了下去。幸存的御兽宗弟子们又组建了一个御兽门,然而到底是无法复现往日的辉煌,如今御兽门只是修真界一个排不上号的小门派,他们约摸也是不敢在対妖族动手了。

    貔貅看着长松道人给那作为灵饵的小孩又加了诸多可以削弱妖族的“料”,难耐地舔了舔虎牙,回想起昔日御兽宗种种恶行,顿时有了将此人撕成两半的冲动。

    貔貅握拳一敲掌心,脑瓜子又诞生了一个损主意:“本善妖今日就再日行一善,将这小女娃从这恶徒手中救下吧!”

    绪以灼:“!”

    她可还记得自己就是因为貔貅“日行一善”,导致现在困在幻境里出不去的。

    不在幻境里让蜃怪吃够情绪,就不能离开此处。而且在女孩洗干净后,那张脸已然看出了几分怜姑娘的模样,绪以灼可还记得,怜姑娘进入祖妖秘境就是为了寻到找回记忆的契机。

    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这个机会,怎么能让貔貅破坏了!

    小猫猛地扑了上去,死死咬着貔貅的衣服下摆!

    “喂!”貔貅被她吓了一大跳,手中快要凝聚起来的灵力一下子溃散了。他手忙脚乱地回过身,一边绞尽脑汁想把这只小橘子从身上拉下去,一边又怕动作太大伤到这个妖族的小孩。

    就在貔貅焦头烂额之际,施术完毕的小孩被长松一把扔进了山洞里。

    山洞里的妖冷哼了一声,洞口可还有着结界。然而长松道人举起法剑抵在小孩的后心,大有要将她扎死在结界上的架势。

    黑暗中的影子僵硬了一瞬。

    结界到底还是开了一个小口,将小孩放了进去。

    长松道人收起法剑,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一步退让,步步退让,这会儿开了一个口子,他倒是要看看此妖能坚持到几时!

    草丛里的貔貅遥遥看见这一幕,痛心疾首地指着小猫鼻子批评:“都怪你!”

    小猫把脑袋扭到一边去,用得逞后格外得意,竖起的耳朵尖尖対着他。

    貔貅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在草丛中蹲守。如今这发展,大概跟已经发生过的过去大差不差,刚好,他也挺想知道山洞里头的究竟是什么。

    绪以灼同样趴回了草地上,紧张地盯着洞口。

    *

    褚怜是被长松道人拽着后衣领扔进山洞里的。

    衣领陷进了皮肉里,好像一道勒着脖颈的绳索。施术的地方距离山洞还有好几步,在被扔进山洞以前,褚怜已经有许久不能呼吸。

    长松道人用的力气很大,她在地面翻滚好了几下,直至撞到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停下来。她顾不上背部被尖锐的石块扎出血口的疼痛,捂着脖子剧烈地疼痛起来。

    头晕脑胀,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只是下意识想要逃离守在洞口的长松道人,凭着直觉手脚并用地往远离光亮的地方跑。

    全然不顾前方某个伏在地面上的庞大阴影,拼命压抑自己的气息。

    好似冰面之下燃烧着要灼尽世间的火焰。

    褚怜到底是没跑几步路,她被一个凸起的石块绊倒,狠狠摔在了地上。

    运气极好得没有擦破皮,身体的其余部位被嫁衣包裹着,而露出的手按在了什么比上好的丝绸还要顺滑的东西上。

    这是什么?

    褚怜心中茫然。

    前方传来一个虚弱,却冷硬的声音:“放开。”

    好似冰击玉盘,钟磬鸣响。

    褚怜已经许久没读过书了,笔墨纸砚,萦绕在身边的书香,好似已经是上辈子的东西。她不知什么时候认了命,默认了自己未来不是一个青楼里的妓子,就是被迫委身一个粗人,一辈子在乡野间劳作。昨天她知道了原来还能有一个更戏剧的未来,那就是被山里的妖怪的吃掉。

    总归是与书没什么关系的。

    可是此时,她却想起了娘亲在弹琴的时候教她的一句诗。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当时她太小,听不懂这句诗,后来她颠沛流离,辗转不同的买家之手,苦痛早已让她无力去想读过的诗。

    褚怜想,若这世间真有这句诗形容的声音,那就是她方才听到的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李贺《李凭箜篌引》

    第 2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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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怜呆愣在原地,放在那滑如丝绸物什上的手一动不动,黑暗里传来的声音愈发不耐烦:“小鬼,好好说话听不懂吗?快些放开!”

    这山洞里并非毫无光线。

    洞穴的顶部裂开了一道宽约五寸的缝隙, 阳光自此处投射而下。灰尘在光柱里轻舞,如烟如雾, 褚怜顺着那光线低头看去,看见被自己按在掌下的,是宛若孔雀翎的青色翎羽。

    即便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那翎羽依旧不染尘埃, 美丽丝毫不损, 显得按在上面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愈发碍眼了起来。褚怜倏然一惊, 猛地将手缩了回去,飞快地爬到角落, 抱住膝盖将自己蜷成了一小团。

    黑暗里的那个声音不耐烦道:“再滚远一点。”

    褚怜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村民们都说自己是被送给里头这位“山大王”吃的, 但是在褚怜看来, 外面杀了所有人的长松道人远比里头的“山大王”可怕。

    “山大王”的语气很凶狠, 但是褚怜还记得她被长松道人扔进山洞的时候, 曾经撞在什么结实的屏障上过, 如果不是她开了一个口子, 自己早在外头就被长松道人一剑洞穿了。

    褚怜小声道:“我不会打扰到你的。”她待在这么一小块地方就可以了, 她会很乖的。

    不可以再往外退, 再往外退的话, 她就要被长松道人看到了。

    “笨蛋, ”山大王冷声道, “你可知那人修在你身上结的阵法,最是能激起妖族的食欲?本座虽不食血肉, 但在这个阵法下,一切可不好说。”

    粗糙的嫁衣,快要被惊惧之下的褚怜扯破。

    待在这里是死,出去了落到长松道人的手里也是个死字。

    那还不如,那还不如……至少山洞里的这个和长松道人比起来,无疑是一个好妖怪。

    褚怜眼睛一闭,仰起脖子,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那、那你将吃我了吧!”

    不仅身体害怕得发抖,连声音也在抖。

    “山大王”盯了那细弱的脖子半晌,只觉得这个人族实在是弱小的很,她怕是什么都没做,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

    褚怜许久也未等来疼痛的降临。

    “山大王”冷哼了一声,山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她背被过了身去:“本座若是真将你吃了,那才是自寻死路!”

    *

    从山洞顶部那道窄窄的缝隙,可以看见日夜更替。褚怜当真很乖巧,说自己不会打扰人,便当真只缩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顶多将手脚放松一点,就这般过去了一天一夜。

    她会困会累,但不会饿也不会渴,褚怜不知道这是因为长松道人预料到里面的妖族会与他僵持很久,为免褚怜饿死阵法效力减弱,特地给她喂了辟谷丹的缘故。褚怜心中疑惑,想知道缘由,但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提问。她哪怕放松手脚也是安安静静的,很慢很小心,至少褚怜自己都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

    可妖族的听力远比她以为的要敏锐。

    她不知道快要被灵饵阵逼至极限的妖族,能够听清每一缕风擦过她鬓角的声音。也不知道哪怕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她身上所散发的气味,对被灵饵阵所诱的妖族而言好似在嗅闻一道天下绝顶的美味。

    褚怜不知道这些,但她听到了妖族愈发粗重的喘息。

    如此又过去了三日。

    褚怜肉体凡胎,每到夜晚就会沉沉睡去,往往在第一缕阳光落入山洞的时候醒来。但今日不同,她是被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闹醒的。

    鲜血总与危险挂钩,褚怜对此极其敏感,即便在睡梦之中,当血腥味浓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瞬间清醒,双目清明地往味道传来的地方看去。

    那是山洞的深处,“山大王”休息的地方。

    明月的清辉落入山洞,可月华盖不住那尾华美翎羽之上的血色。

    褚怜也顾不上安静了,膝行至青色的翎羽旁,慌张道:“山大王,你怎么了?”

    听到这个称呼,本就因为自残而极度虚弱与烦躁的妖族更加糟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让你这么叫我?”

    褚怜怯怯道:“他们都是这么说的……说群山里的山大王要娶妻,我就是要嫁给你的……食物。”

    妖族勃然大怒:“一派胡言!”

    褚怜发现“山大王”……应该不能叫山大王了,不知道是什么的好妖怪和自己说的话,虚弱的声音有力了许多,心里不由得有点高兴。她鼓起勇气问山洞深处的妖族:“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妖族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褚怜。”她轻声道,心中涌上一股伤感,她被拐走的时候太小太小,早已不知爹娘的模样,不知家住何方,唯一记得清晰的只有自己的名字:“衣字旁,一个者字的那个‘褚’,与怜惜的‘怜’。”

    “倒真是个小可怜。”妖族说着,暗地里再一次撕开初初愈合的伤口,用疼痛来抵御对食物的渴望,“叫我凰宜便是。”

    褚怜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但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凰宜流落至此,为了不被那些叛徒找到,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身份。哪怕倒了大霉撞上御兽宗的修士,被迫在重伤之时与其交手,直到藏进山洞以前,她也没有显露过自己原型的任何一处。

    凰宜想,这个小可怜一定想不到,她是第一个知道自己的名字,看见自己尾羽的人。

    褚怜为自己得到了凰宜的名字而高兴,可心中还没有轻松多久,萦绕在身边的血腥味提醒了她当下的要紧事:“凰宜,你受伤了吗?”

    凰宜闭着眼睛,也没隐瞒这个什么都不清楚的无辜小孩:“本座若不在自己身上弄出点伤,只怕早就忍不住将你吃了。”

    闻言,褚怜当时就难过得快要流出泪来。

    凰宜看着她那要哭不哭的模样就难受,因为御兽宗的缘故,此时她对人族厌恶无比,巴不得人族全部死了才好。可这小孩怎么就能可怜成这样,让她想狠心都狠不下心来。

    “用不着感动,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凰宜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再冷硬一点,“外面那人族打得就是将本座收为奴仆的主意,我要是吃了你,那就是将他设置在你身上的阵法一并吃了下去。本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可是她愈这样说,褚怜愈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明明自己已经这样难受了,却还是在安慰她……褚怜低落地想,如果自己不是这么弱小,可以帮上凰宜的忙就好了。

    “我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帮到你的?”褚怜心里怀着一个微弱的希望,也许、也许自己也是有一点用处的?

    凰宜一时不语。

    片刻后,她轻轻哼了一声:“你这么一个小孩子,别给我添乱就谢天谢地了。本座再积蓄几分力量,过一段时日便出去杀了那狗贼。”

    褚怜担忧道:“可是他特别厉害,他不过说了一句话,那些押我过来的人就全部死了。”

    “区区化神罢了。”凰宜轻描淡写道,淡然的语气让褚怜信了她的话,多日沉闷的心情终于稍稍明快起来。

    以凰宜妖王大乘期大圆满的修为,自然有着对化神修士不屑一顾的资格。

    可那是在她没有险些被妖族叛徒合力击杀之前。

    现在的她……也许收拾一个金丹期都费劲吧。

    凰宜声音平静,是因为她早就下定决心宁死也不会成为人族的奴仆。自封于山洞之中,不过是想搏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既然时至今日还未看见转圜之机,还有无辜者被牵扯进来,索性便与那御兽宗的修士同归于尽。

    然而她此时到底是太过虚弱了,为了保证一击必杀,她必须要再准备几日。

    自己心中的打算,凰宜没有打算告诉褚怜,这小孩只要在她和人修死掉之后逃走就好了。

    眼看着褚怜又要缩回那个角落,凰宜忍不住开口道:“到本座这儿来。”

    那里地面与石壁都坑坑洼洼的,不会硌得慌吗?

    褚怜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昏了头脑,呆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地爬过去。

    这样怯生生的,这样小心翼翼的,像是妖族那些不得父母庇护的幼崽。凰宜发现自己没看这小孩一眼,都能再心软些许,不禁叹了口气:“躺在本座羽毛上吧。”

    凰宜是以原型待在这山洞里,即便为了让自己能塞进去,将原型缩小了不少,翎羽依旧铺了满地。

    褚怜小声问:“我会弄疼你吗?”

    “不会的。”凰宜羽翼一扫,便将褚怜按在了那张青羽铺就的毯子上。

    褚怜看不清凰宜的全貌,只能模糊看见一个庞大的阴影。但以妖族的视力,凰宜却可以清晰看到一个身着不合身嫁衣的小孩卧在自己的尾羽上,青与红格外鲜明。

    嫁给山大王……那些人族还真能整花样。

    凰宜一边凝聚体内的妖力,一边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看上去这么小的一只,那些人类怎么忍心让一个小孩子送死。

    “十三。”自从被拐以后,年龄就就没了意义,褚怜记着自己的年纪,仅仅是因为想知道自己离家了多久,那个数字越大,她回去的希望便越是渺茫。

    “十三?”凰宜不敢置信。

    以人族小孩的成长速度,她这个样子应该连十岁的没有。

    得到褚怜肯定的回答后,凰宜心中少有的涌上一股名为酸涩的情绪。她这个年龄这副面貌,不是体质特殊就是营养不良,以褚怜的情况,多半是由于后者。

    “你爹娘呢?”凰宜问,“爹娘不给你吃饭的么?”

    “我找不着爹爹和娘亲了。”褚怜抱着凰宜的羽毛,思绪飘到了很远,“有一年爹娘带我去寺庙,人特别多,一个人突然间把我抱走,我还没有说话就被一张帕子迷晕过去,再睁眼时已经不知道在哪儿。”

    那会儿她不过五岁,于大多小孩而言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她也一样,什么都没记住,即便侥幸能从人贩子手里逃走,她也找不着回家的路。

    有什么轻轻扫过,带走了眼角一滴眼泪。青凤的羽毛可以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但这会儿轻柔如一阵微风。

    “再同我讲讲你的事吧。”凰宜道。

    褚怜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道来。可除了她此生已然模糊不清的前五年,在被拐之后她没有任何愉快的记忆,做着各种不该由孩子做的苦活累活,被不同人的肆意打骂,跟只牲口一样被迁往各处见不同的买家。身似浮萍,漂往何处不由己身。

    凰宜一边听一边想,待她死后,无人护着,这个小孩该如何活下去?

    于褚怜而言,即便没了长松道人,光这山中就有无数要命的危险,甚至长松给她服下的辟谷丹效用过去后,她就能在这没有什么吃食的山中饿死。凰宜心情沉重,等褚怜说累了不知不觉睡过去,她一点点检查了褚怜的身体。

    当看见她虽有五色,却品质相同,又以巧妙的排列避开相克唯有相生的灵根时,凰宜松了口气。好在能被用来做为的灵饵的人,天赋到底是不会太差的。褚怜的体质光从稀有度来看可以说是千年难遇,虽然这并不会让她修炼容易多少,但她这样特殊的五灵根,修炼的速度已然能与双灵根相较了。

    当日,褚怜方才悠悠转醒,便听凰宜对她说道:“小可怜,自今日起,本座教你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