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烟似水
“喝点茶吧。”清亮的水柱弯成一条弧, 稳稳地落到瓷质的茶杯里,推到晓红的面前。
应止玥亲自给人倒茶的样子,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并不多见。
可惜, 晓红无福消得美人恩, 她焦躁地舔了舔嘴唇, 远比捕蝇网捉到的苍蝇还要焦虑,“你们找我来, 到底是想要问什么?”
应止玥平铺直叙:“曾经参过于绝嗣一本的夏大人过世了,你听说了吗?”
晓红没想到她要找自己说的就是这件事, 眉毛松懈几分,哼笑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那是他罪有应得,长舌夫一天就知道叭叭叭叭叭, 这就是造了口业得到的报应。”
她说到报应这两个字, 就让应止玥下意识想起来被雷劈晕的冒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 冒乐也像是由于做的事情太缺德, 遭了老天爷的天谴。
但应止玥很清楚,冒乐“天谴”的源头正是她自己。
因此,应止玥点点头,没有反驳她,只笑着问:“看来你了解内情, 也知道夏大人是被于夫人所弑。”
“当……你胡说八道什么?”晓红震惊地睁大了眼,手上的茶杯都被碰倒在桌上,“应小姐, 我尊敬你是客人, 可也不能这样肆意污蔑夫人的清誉。”
应止玥凝视着晓红,察觉到她焦虑而困惑的神情。
晓红是于昌氏的丫鬟, 尽管于昌氏精明,但晓红却似乎是个傻的。
……早说啊。
是个傻的,那事情就好办了。
应止玥接过陆雪殊递过的手绢,擦了擦晓红碰倒的茶水,平静地追问:“你既然说不是于昌氏害的,那夏大人是怎么死的?”
晓红:“……”
应止玥:“说不出来?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这句话就是个简单的语言陷阱,将主观题变成客观题。
她只能在“我单纯善良的于夫人杀掉了夏大人”和“我的真实名字是柯晓红,唯一能看出夏大人的死因就是我”之间作出抉择。
连枝惊讶地看向应止玥:“!!!”
止玥姐姐好过分,好卑鄙,好无耻!
嘿嘿嘿,她好喜欢。
应止玥淡定地喝了口茶。
果不其然,晓红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cpu都要开始烧了。
她虽然不算聪明,可也感受到了来者不善。
她的思维都快拧成盘香了。
既想要保护于昌氏,却也说不清楚夏大人的死因。
晓红要哭了。
——嘤嘤嘤,还不如应止玥真的对她强取豪夺了呢,她看话本子都只挑“黑化病娇逼我在小黑屋酱酱酿酿,我逃你追插翅难飞”狗血大类,从来不看需要动脑的。
这种粗糙的诈问让晓红陷入困境,她着急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知道夏大人的死因……可,绝对不是夫人做的……她只是叫我过去买点蜡烛。”
声音中带着混乱和不安,表情更是透露出对于境况的茫然。
晓红说的是实话。
应止玥默默计算了一下,发现时间是对得上的。
难不成她想错了,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于夫人真的是无辜的,而晓红只是嘤嘤怪?
然而,应止玥脑海又浮现出刚到代城时,在酒馆里遇到的两个横死商人。
死前,他们的眼中正浮现出灰色蜡烛的倒影。
大小姐记忆力不算好,可是绝对不会忘记瞪自己的丑人。
丑人!
呕!
绝对是于昌氏没错。
应止玥:“于夫人叫你买蜡烛做什么?”
晓红结结巴巴:“当、当然是晚上要用。”
应止玥才不信这个鬼话。
都不做人了,鬼的主场分明就是黑夜好吗?有夜盲症的鬼不配当鬼!
应止玥眨眨眼,随口道:“不照明,你们总不能是拿来玩吧。”
“你!”晓红花容失色,“你看上去是个病弱的小姐,没想到竟然玩得这么变态,连低温蜡烛都玩!”
鬼不需要蜡烛,晓红当然也知道。晓红只是对于夫人忠诚,根本不会怀疑主子,但是在面对其他问题上,可是聪明得很。
但是,晓红完全不了解大小姐奢靡的个性,不说应止玥现在魂力不够,不算个正常的女鬼——
哪怕她能在黑暗中视物,就算为了排场,也会烧两根蜡烛做装饰物的。
晓红可不知道这些,除去照明,蜡烛在她心中的用处就只剩下一点,于是更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她瞥了一眼摆放在案几上的蜡烛,再看向一旁的小白脸,心痛道:“陆公子这样的俊美郎君,你居然也下得去狠手,用烛泪去滴他身上?”
应止玥满脸迷茫,“……你在说什么?”
小白脸却走了出来,低声替她解了围:“和姑姑无关,是我自愿的。”
他身姿秀颀,容色却苍白,更加落实了受虐狂魔的人设。
晓红的脸更红了,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不由嚷嚷三连:“狠毒!荒谬!不要脸!”
晓红一想到应止玥自己玩主仆play玩得欢就算了,居然还敢质疑自己和于夫人纯洁的主仆情谊,很鄙夷地哼了一声,倒是放下心中防备,无意间说了实话:“夫人让我买来蜡烛,是为了祭拜其他姐妹的。”
应止玥其实感觉到之前的对话有点不对劲,但是晓红提到了正题,她也只好把那话茬放下,顺着对方的话问:“其他姐妹?”
“对啊。”晓红有底气了,美滋滋地夸起自己的夫人:“应小姐可能不知道,夫人一直都有着菩萨心肠,虽然我命薄变成了木偶,但是还能在世上四处飘。”
晓红:“即便是于公子后来娶入门的姐姐妹妹们,死后灵魂虚弱,夫人也将她们制成木偶后妥帖安置在了后院,每年都会抽空去祭拜她们,这有什么好质疑的?”
应止玥的思绪飞转,当然不会相信于昌氏会这么好心——买蜡烛可能和其他的木偶有关,但绝对不是为了什么祭拜。
更可能是为了于昌氏自己,或者是她的亲亲夫君于绝嗣。
应止玥意识到,杀人需要巨大的力量,即便对于鬼魂来说也不例外。
比如说之前,应止玥在听到冒乐想将母亲的东西拱手让人时,激愤之下召来了雷电,劈晕了冒乐。
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以往的于昌氏虽然聪明狡诈,但她的力量也有限。然而,刚刚的照面让应止玥感受到,于昌氏的实力竟然大幅度提升了。这种突然的实力提升,让应止玥感到不可思议。
除非是合欢宗的修士,可以通过酱酱酿酿的方式吸取合修者的力气,一步登天。
想到面色虚浮的于绝嗣,应止玥干脆地划掉了这种可能性。
既然不是合欢宗的……
即便是升级流话本子主人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跟点了火箭炮似的,“突突突突”实力飞涨。
不然开头第一章就是结尾了,还写个屁啊。
换句话说,即便于昌氏是个鬼魂,她也无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闯入夏大人的府邸,杀害他,然后再找到晓红。
晓红越看红烛越觉得烧眼睛,不知道眼前的大小姐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吭哧瘪肚道:“应小姐问完了吗?我可以回去了吧。”
应止玥的心中还萦绕着这些问题,唇上却带笑:“可以啊,但我想见见你的木偶姐妹。”
晓红皱眉:“你见她们干什么?你们都互相不认识,她们不会欢迎你的!”
“没关系。”应止玥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陆雪殊,微微一笑,“得不到她们的心,我也可以得到她们的人。”
晓红:“……!”-
目送着晓红离开,应止玥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东西,触感清凉丝滑,一种若烟似水的淡香萦绕着,直到连枝颇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后,她垂眸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的是陆雪殊的袖子。
应止玥若无其事地将袖子放了下来,“怎么了?”
连枝做不到她这样厚脸皮,连忙换了个话题,愁眉苦脸道:“姐姐,我怎么觉得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确实,随着在代城的时日变长,刚开始的疑惑不但没有被解答,反而衍生出更多的谜团。
可同时,她也能感觉到,这些事情都是串联在一起的,只需要一根线把它们全部给串联起来,就能揭露出事情的真相。
连枝揪了揪脑袋,万万想不到,做鬼居然比做人还要令人头痛,“要不是朱朱和表姐的事情,我真想即刻就转世投胎。”
应止玥抬眸:“你还是觉得,孙屠户一家是被朱朱害死的?”
连枝有点犹豫地看了一眼她,她本来想不到还有其他人选,但是今天的对话打翻了她原本的假设。
然而,于昌氏一直都待她很好,虽然有时候严肃了一些,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柔和善的夫人形象。
她犹豫着摇了摇头:“止玥姐姐……我不知道。”
应止玥安慰地拍拍她的头。
刚才,在应止玥向晓红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后,晓红犹豫了。
晓红:“我没拜访过后院,夫人说那里不安全,但她都是为了我们好。如果应小姐执意要去,同时保证不会用绳子、低温蜡烛、小皮鞭和放置笼为难她们的话——我可以问一问,相信夫人不会拒绝。”
应止玥没看过小黑屋系列话本子,不过她肯定不会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能故作沉吟地点点头,看着晓红满脸铁青地离开了。
……低温蜡烛暂且不论,放置笼又是个什么东西?
应止玥从刚才的对话中回过神来,转而看向身旁挺拔俊俏的少年,“你呢,你觉得于昌氏会允许我去后院看望吗?”
陆雪殊笑了:“如果姑姑真的想去,总会有办法。”
换句话说,就是于昌氏不会答应了。连枝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小声地低估了一句“马屁精”。
可惜,应止玥就吃马屁精这一套,她又问:“刚才晓红说的蜡烛是个什么鬼?”
陆雪殊:“姑姑真的想知道?”
应止玥本来想点头,然而眼前的公子容色如玉,笑容清爽。
明明是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哥,她却莫名打了个突,果断摇头,“……倒也不急。”
随即躲开他的视线,拨弄下腰间的玉佩。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吸收了扇子的情绪力量后,五刑玉的量变好像即将引起质变,她隐隐感觉自己的实力快要增长了。
但是还差临门一脚。
“我要去趟于家的祠堂。”看着连枝噘着嘴回去的背影,应止玥悠悠开口,偏侧过头看向陆雪殊,“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大小姐的双眸静潆,再大的风雪浸在内也都是寂宁,陆雪殊似乎没发现她眼中的探查之意,微微一笑,“好啊。”
无论是哪个世家贵族,其中的祠堂都放在最为重要的风水宝地,别说是贼人,即便是本族的子孙想要进入祭拜都不是易事,更不用说应止玥这种和于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问题就在于,应止玥现在压根不是人。
平时于家的祠堂有于昌氏在看,但于昌氏最近大伤元气,正在休息,却给了应止玥个机会钻空子。
路过双目炯炯的守卫,应止玥面色淡定地穿过他们,直接进入了于家的祠堂。
整个祠堂宽敞明亮,气氛也庄严肃穆,隐有瑞气盈入。
内部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香烛,烛光摇曳在雕刻精美的榉木屏风上,供奉着祖先的牌位。
应止玥抬眸去找,很快就在边缘的位置,发现了于昌氏的牌位。
对已故之人抱有敬畏崇拜之心,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问题就出在应止玥自己不是个活的,刚刚还被这牌位的主人阴阳怪气了一下,因此没有丝毫犹豫地走过去观察长烛上的花纹。
花纹样式繁复,一看就是请了能工巧匠细细雕琢而成:木偶被铁链束缚着,链条环绕着它的手腕、脚踝和躯干,香烛底端牢牢地扎在榉木制的屏风上。
顺着幽幽烛火去看,于绝嗣亡妻们的一排牌位都矗立在吉祥的瑞气当中。
光影斑驳,长烛的影子也似乎要在阴凉处燃烧起来。
每个长烛上,都雕刻着被绑缚着的木偶影子,可这般诡谲的雕饰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于家的祠堂处,成为肃穆气氛的装饰,承载着于氏家族的历史和传承。
应止玥轻轻一笑,转头问:“你有看到于隐周的牌位吗?”
陆雪殊微怔,但是他记忆力不错,摇了摇头,疑惑道:“这是谁?”
“于绝嗣的兄长。”应止玥这才想起来,陆雪殊不是小姝,自然不认识什么于隐周。
她匿在陆雪殊的衣摆旁,清淡的雨露气息冲淡了浓重的香烛气味,她重重地吸了两口气,毫无负罪感地开口道:“没什么,刚才把你当成小姝了。”
陆雪殊:“……”
幸好陆雪殊脾气好,到底没多说什么,任应止玥把自己当成人形自走香囊。
应止玥歇了片刻后,越过高高供奉的灵台,她的视线在牌位间逡巡,忽然停住目光,手指微微拨开幕帘,眼眸凝住在一个牌位上,不由得喃喃道:“原来如此。”-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应止玥因为五刑玉所制造的幻境,在房间里将养了几天。
于昌氏果然拒绝了应止玥想去后院的请求,并表示自己最近有要事,隔天应止玥就发现她前往的方向正是京城。
看来,她亲亲夫君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好解决,居然还要靠于夫人千里救夫。
啧,男人果然就是麻烦。
朱朱一直没有再出现,而李夏延在夏大人去世后,除了给他的家人们很多的银钱,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过激举动。
然而,这平静就像是吃了变质食物后沉默的肚子。
所有人都清楚,腹泻将至,只是不知道第一次肚子叫出“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什么时候。
就,非常的焦灼,而且难捱。
这一天,就在连枝在茶馆里托腮,无聊地咽下最后一颗于昌氏给她留的糖山楂,嘟囔着“趁着最近没多少猪精,要不我今天就转世投胎算了”的时候,变化突生。
从京城回来的小贩驮着扁担,在街上大嗓门地播报最新消息:“大消息!大消息!于二公子又双叒叕要娶亲了!”
“咕噜”一声,连枝嘴巴里的糖山楂下了肚。
又娶亲?
这于二公子于绝嗣到底有几个肾啊!-
得知于绝嗣又要娶亲的消息后,应止玥一行人的表情纷纷变得复杂起来。
应止玥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厌恶感油然而生。
这并非无缘无故,不说于绝嗣做出的事情,早先与于绝嗣的大哥有些交集的经历,让她粗暴断定于家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货。
她默默思量着,难免心中困惑,于绝嗣这次引起的风波并不算小,此刻却能无声无息地平息下来,可见都是皇帝赐婚的功劳。
果然,婚姻就是男人的第二次投胎,之前无论做下什么错事,只要有个身份贵重的老实新娘出现,就能给他兜底。
也不知道这次的倒霉新娘是谁?
而就在应止玥沉思之际,“笃笃”两声,晓红轻扣门扉,带着誊写好的信笺进入,打断了应止玥的思绪。
她面上还是谨小慎微的样子,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愉悦已经从她的眼角眉梢处倾泻而出。
应止玥笑眯眯道:“没想到晓红见到我这么开心。”
晓红: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晓红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喜色褪下去不少,还是哼道:“夫人命我传个喜讯,‘我们府上又来了一位新妹妹呢。’”
还随手放下来两块软绵的饴糖。
晓红不出声地静候在旁,看着应止玥的指尖轻轻按在信笺上,不由期待着她打开信笺后露出的表情,好回去向于昌氏禀报。
会是什么呢?震惊、畏惧、惶恐不安?
这位应家的大小姐,还能露出这种平静自若、什么都不在意的傲慢模样吗?
晓红抿住了唇,正不留痕迹地将视线移到对方的脸上时,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安静的眼。
应止玥似乎没发现晓红瞬间的僵硬,慢悠悠地将信推开,另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不管这位新娘是谁,和我这个已死之人都没多大关系。”
晓红的睫毛抖了一下,眉头不自觉皱紧,话是这样说,但那位新娘子可是……
还没等她想好,应止玥又开了口:“晓红你也算是多添了半个妹妹,不开心吗?”
晓红揣测过应止玥会说出各种难听话,却怎么也没想到于绝嗣娶妻还能和自己扯上关系,她难得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于公子娶妻,和奴婢有什么……”
清淡的绿植气息盈过,应止玥指甲是淡淡的绯红色,语气也是温温和和的,“说起来,于绝嗣不仅仅是于昌氏的夫君,也是你的夫君。”
来不及细想,晓红便下意识地维护于昌氏:“奴婢是夫人的,即便是伺候过于公子,也……”
晦暗的红色刺芒扫过,几个模糊的片段在晓红的脑海里浮现——
“晓红,妾无子,母亲要为夫君纳妾了,这可如何是好?”
“晓红,你是妾最信重的人,妾早将你当做亲姐妹看待,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你放心,妾不是那等善妒的人,只是不想让不怀好意的人带坏夫君……妾会让夫君抬你为贵妾的。”
“等你诞下麟儿,到时候让他好好孝顺我们两个,你好好享福就是了。”
晓红无意识地扶住头。
这些焦灼的、期待的、信赖的语句织成片,没化作绵软的衣料,而是化成一个寒冷的针刺向晓红的太阳穴,她好半天都没办法组织出自己的语句。
而连枝却没有关注这些细节,她的注意力都被桌子上无人问津的信笺所占领,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悄悄地撕开了信笺,看了一眼:“……啊!”
应止玥看过去。
惊惶和茫然占据了连枝的脸,她下意识地搂住应止玥的胳膊,说出来的话已经带了哭腔:“这、这新娘子怎么可能是表姐?”
应止玥也是一惊,垂眸看向信笺。
而这时,晓红出声了:“于二公子这次要娶的新娘子,正是李家的小姐李夏延。”
“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误会。李小姐误解了于公子的为人,才会劝说母族的夏大人上折子状告于公子。”
“但是,在于贵妃的求情和于公子诚恳的解释下,皇上已经相信了他们,还下令让两家结成亲家。”
和晓红刚登门时的幸灾乐祸不同,她此时的声音干瘪,像是碾碎的豆子,嗓音都是干干哑哑的颗粒感。
眸色空空茫茫,可嘴巴却像是被按动了机关,无意识念着这些早就背下来的话语。
连枝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她退后半步,摇着头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李家也是世家大族,即便是皇上也不可能不问过李家的意思,直接下旨让表姐成婚,这……”
“李小姐已经接旨了。”晓红平铺直叙的声音,打断了连枝的念叨。
连枝一愣,随即便是不可遏制的怒火,上去就要搡倒晓红:“你在那胡说八道什么!我表姐……”
应止玥及时拉住了连枝,低语道:“她只是过来传话的。”
而晓红压根不在意连枝的动作,麻木地看了她们一眼,随即站起身,“既然应小姐已经知道了消息,奴婢就先告辞了。”
等晓红一走,连枝就像是失去了支撑,腿一软,跌在了地上,茫然道:“表姐……怎么会……我要去问问于夫人,这些是不是她搞的鬼!”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连枝自然知道,这一切背后一定有于昌氏的阴谋。
只是因为从前于昌氏待她好,连枝不想把她往坏处想。
可是这些证据堆到她面前,她就是再想装傻,也装不下去了。
连枝心中明白,于昌氏想要利用于绝嗣娶表姐李夏延的计划,来掩盖之前的丑事。
于昌氏巧妙地利用了表姐,知道她想要查明连枝的死因,所以不会拒绝这门婚事,从而将计划变为现实。
连枝气得在屋里化成龙卷风,她想找到于夫人,把桂花糕全塞到于夫人嘴巴里,弄清楚对方为什么这么烦人,这么能折腾,这么大嘴巴。
由于内心充满忧虑和不安,她的情绪剧烈波动,忧心忡忡之下,无意间狠狠地推开了应止玥。
应止玥:“……”无妄之灾。
她真的是话本子里的原女主吗?
怎么看上去连恶毒女配都算不上,这么像十八线炮灰啊。
连枝平时娇俏可爱,但到底是一顿干掉八个猪蹄的健康女性,在她牟足了劲的大力挣扎下,挣脱开了应止玥,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口。
“我没事。”应止玥心不在焉地推开陆雪殊的手,没留神自己差点跌倒时,后者骤变的神色。
她只是看向门口的少女:“连枝,这都是于昌氏故意告诉……连枝?!”
连枝脱力跪倒了。
正在连枝快要跑出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袭来,腹部剧烈收缩,仿佛无数钢针狠狠地扎在她的脑海中。
她双手紧紧按住腹部,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远比之前一口气干掉八个猪蹄后的积食还要难忍。
可她明明没吃猪蹄啊呜呜呜呜呜呜。
这种疼痛仿佛控制了她的思维,让她难以集中精神。
她感觉几乎无法忍受,仿佛被折磨至极限,恨不得一头撞死转生成猪,好给死在她肚子里的猪精们赔罪。
应止玥轻轻抬起连枝的头,忽然蹙起眉:“连枝,你多久没吃糖山楂了?”
糖山楂?
连枝混沌的脑海中,分不出心思去想平时爱吃的甜嘴零食。
应止玥看她的样子,也知道对方想不起来,直接去拿她腰际装零食的荷包。马蹄糕、桂花糕、琥珀瓜子……好吧数不清了,反正各色甜点一应俱全,可就是没有糖山楂。
按照之前的计算,这时候应该还剩下一颗糖山楂的。
连枝已经痛楚到失去其他的感知,弓着腰背,想挤出肺部稀薄的空气用来缓解疼痛。
别说是去找糖山楂,以连枝现在的疼痛程度,魂魄已经开始不稳,连转世投胎,哪怕转成一只猪精,都没办法做到了。
应止玥见状,毫不犹豫地拿起五刑玉,此刻的玉已经变成晶莹的赤色,萦绕在上的都是微妙的魂气。
尽管积攒这些力量极为缓慢且困难,但应止玥是素来有行动力的人,已经决定用之前积攒的五刑玉的力量,来帮助缓解连枝的疼痛。
此时,陆雪殊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姑姑,我有办法。”
无论何时,他的气息都带着宁静况凉的意味,但有别于舒心的温润茶气,不如说是幽静湖泊深处的寒凉。
因为足够沉寂,所以才能让人醒神。
然而,不等应止玥反应,连枝却坚决地拒绝了她的帮助。她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止玥姐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你的力量要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不要为了我而浪费。”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决然,只是坚定不过一秒,就开始就地翻滚嚎叫:“嗷嗷嗷要不还是浪费一下吧,止玥姐姐这也太疼了,嗷嗷嗷嗷嗷嗷。”
应止玥:“……”该怎么说,不愧是连枝?
正在她将手摸向五刑玉的时候,门户大开,一道深红色的影子轻飘飘飞入,“呦,还挺热闹的。”
不知何时,朱朱突然出现在她们身旁,而她动作极快,不等几人反应,手中的东西已经塞到了连枝口中:“吵死了,到这个时候都不安静。”
连枝:“你喂我吃了什么……诶,还挺甜的,我的胃怎么不疼了?”
一股甜味弥漫开来,伴随着一丝微妙的凉意,渐渐缓解了连枝内心的痛苦。
她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然虚弱无力,但她如释重负,还有心思去舔嘴边的糖砂。
应止玥:“……”
陆雪殊:“……”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朱朱喂到她肚子里的正是糖山楂。
应止玥好奇:“你是怎么从于昌氏那里取到糖山楂的?”
朱朱云淡风轻:“不是于昌氏那里,是这个傻子自己丢给我的。”
清凉甘甜的糖山楂下肚,连枝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她偷偷跑去看朱朱的时候,本来想把糖山楂送给朱朱吃,结果却被无情地挥落了。
连枝大惊失色。
嘴里吃的山楂是从地上捡的!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肯定不符合食物三秒定律了。
她不干净了!
独门秘籍
连枝, 一个可爱俏皮的美丽女鬼——
吃了一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的山楂。
这个想法在脑海里成型的瞬间,连枝呆住了,她崩溃地喊道:“朱朱, 这糖山楂你有没有洗……”
连枝在看向朱朱那双满是嫌弃的双眼时, 忽的一怔。
记忆的碎片在她脑海中闪现, 如同拼图一般逐渐拼凑成完整的场景。
应止玥腰间的五刑玉滚烫,她闭上眼睛, 蓦地跌入连枝死前的回忆-
连枝死前的那一天,也是她大婚的日子。应止玥虽是应家的大小姐, 也没怎么见过旁人成婚。
礼仪极为庄重繁复,即使连枝只是个普通的旁支姑娘,可应止玥旁观着,对方该遭的罪也一个没少。
给连枝梳头的婆子下手很重, 她叫得跟杀猪似的。可能是年纪小的原因, 她对大婚并没有产生什么仪式感, 只是挣了挣身上厚重的礼服, 头上抹的桂花油也熏得人头昏脑涨,她憋着气道:“有没有人救救我,我不能呼吸了!”
明知没有用,可应止玥还是无意识地帮她托了托身上的嫁衣,连枝似有所感, 茫然地在空中望了一圈,直到被婆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头,“新娘不该左顾右盼, 太不庄重。”
连枝吐了吐舌头。
虽说她名义上是从县府出嫁, 但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没落旁支的女孩,除了表姐李夏延, 并没有太多人关心她,大家都说以她的身份居然能嫁进于府,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连枝表示:“那这馅饼一定不太好吃。”
绞面的婆子凶神恶煞,几根细线痛得连枝龇牙咧嘴,肚子也饿得一个劲儿地叫。这就算了,这婆子连个绿豆糕都不肯给连枝吃,还一个劲儿嫌弃她是最不安分的新娘。
应止玥想,连枝肯定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
果不其然,连枝马上顶嘴:“是是是,阿婆您最安分,您最适合做新娘!”
这婆子往日里伺候的都是温婉贤淑的大家小姐,什么时候见过这样性格的新娘子?
阿婆气了个仰倒,捂着胸口要麝香定心丸。
人仰马翻中,连枝却没管那个揉着脑袋破口大骂的婆子,她自然看不到不存在于记忆中的人,可在应止玥拉了婆子的助力下,她趁此机会顺利地跑了出去,到了侧门处时才一呆,随即惊喜地叫道:“朱朱,你来找我玩吗?”
应止玥顺着她呼唤的方向看过去,也不由得怔住。
和印象中血红色嫁衣的阴森木偶不一样,眼前的朱朱身着一袭温柔的淡绿色绸衫,婉约恬淡,黑发盘成一个清新的发髻,上边只别了一根碧色的簪子。
眸子明亮,犹如清晨花朵洒下的露珠。
朱朱轻声嗔道:“都快成婚了,怎么性子还这么跳脱。”
她虽然这样说,但是语气并无斥责之意,反而很是温和。
应止玥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这样看来,两人很早就相识了。
连枝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差点没被笨重的红嫁衣绊倒,但她毫不在意,嘿嘿一笑:“对哦,你提醒我了,有没有什么礼物送给我当大婚的礼物啊?”她年纪小,不懂得成婚的涵义,只把这一天当成又一个缛重而不能逃脱的节日。
“你啊。”朱朱叹息一声,还是掏出一个油包,递给了她。
连枝一看到上面的红印子就欢呼起来,“就知道朱朱你最懂我了!”
连枝从前生于乡野,对代城很陌生,唯一称得上熟悉的就是孙屠户一家。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她最喜欢吃的莫过于孙屠户烹制的猪蹄膀。
只可惜孙屠户长得人高马大,性格却很吝啬,还喜欢杀熟。反倒是他的女儿朱朱,总是在孙屠户不留意时,悄悄给她的纸包中多塞一点猪头肉。
连枝还没变成木偶的岁月中,除了表姐李夏延,她最喜欢的人就是温柔端庄的朱朱了。
然而今天的朱朱不同寻常,柳叶眉微皱,总是上扬微笑着的唇也紧抿着,可惜连枝的心思都被猪蹄钓走,没留意朱朱欲言又止的神情。
最后朱朱还是说:“连枝,这个婚非成不可吗?”
朱朱情知自己失言,话一出口就捂住了嘴。
但连枝还是听到了,啃着猪蹄,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肯定要成婚的。”
朱朱却像是反而生出点执拗,“为什么一定要成婚?”
连枝:“因为于家二公子待我很好啊,而且他承诺我以后想吃多少猪蹄,就吃多少猪蹄,才不会像可恶的婆子一样骂我。”
朱朱:“如果只是因为猪蹄,我也可以每天都让你吃到。”
“真的?!”连枝喜上眉梢,可想了想,还是摇头,“那我也要成婚的。”
不等朱朱再问,连枝晃悠着脑袋,满头珠翠轻轻摇曳,“只有男人可以做老光棍,可我又不是男人。”
连枝虽然读的书不多,也比表姐和朱朱更为年幼天真,但是在这一点上她却有着更为早慧的认知:“我们总是要成婚的。”
应止玥知道,连枝不是在说她自己和于绝嗣。
沉默渐渐地弥散开来。
记忆中此刻的连枝不清楚,旁边的应止玥倒是清楚,于昌氏在未出阁时,和朱朱是很好的朋友,并且在去世前还特意找到了朱朱,告知对方自己可能是被晓红害死的,拜托她要替自己复仇。
然而,在于昌氏去世后,朱朱却并没有做出行动。她只是寻常屠夫的女儿,很难去于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去搜寻证据,亦缺少足够的银钱雇佣杀手。
于昌氏留给她的道路很明确,就是要在自己过世后,嫁入,或者说被于绝嗣纳入于府,杀掉晓红。
应止玥不认为朱朱是因为胆小,或者害怕生出事端才没去寻仇。在当时的情境下,朱朱恐怕也想不到榉木纳魂阵这样可怖的术法。
联想起晓红的样子,推理出来的结果就只剩一个。
——早在朱朱为于昌氏报仇之前,晓红就已经死掉了。
燥夏的蝉鸣窸窣,鸣叫的声音过大,几乎要震痛朱朱的耳膜,她退后一步,面色惨白,“可于二公子成了很多次婚,不仅是之前的夫人,连被抬成贵妾的晓红都……”
“全都死了吗?”连枝不明白对方的踌躇,轻轻脆脆地开口,“可是女人一成婚,就总是要死的。”
并不是成了婚才会死,而是因为每个女人到了岁数都会嫁人,后续遭遇了疾病或变故,才会过世。
连枝稚嫩,错把关联当成因果,可朱朱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最后只喃喃道:“你知道十四姐姐……不,于昌氏是怎么过世的吗?她想要生下嫡出的儿子,混吃了很多怪方子抓来的药,还想要……”
“朱朱。”连枝轻声打断了她,对方哽住喉咙,顿时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蓊郁的绿叶盖过蝉鸣,阴影坦荡地覆盖过她们的身影,应止玥站在向阳处,只觉得一切都被打了一层滤镜,连枝拿着猪蹄,神情在阴影下也变得模糊不清。
“都是一样的。”
连枝关于朱朱的回忆也到此为止。
应止玥望向了朱朱,可朱朱的样貌还是在连枝的故事中模糊起来。
而连枝虽然从屋中逃出来了一瞬,最后还是在众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上了喜轿。
轿夫们体重身高不同,因而轿子晃晃悠悠的,很不稳当,差点没把连枝临行前偷偷吃的猪蹄子都给颠出来。
“哪里来的梅子?”连枝惊喜地在荷包里发现一颗糖渍的甜嘴,应止玥好笑地收回塞梅子的手,看对方疑惑地咀嚼,“嗯,倒是挺酸的。”
连枝虽然只是旁支小姐,但背后到底有李夏延这个大族小姐强势撑腰,因此被给足了体面,不需要像前几个新娘一样在于昌氏的府邸过一夜,而是直接来到了于家的主宅。
应止玥回忆了一下,也觉得有趣。
如果说连枝是因为李夏延的缘故,才得以直接来到于家成婚。
那朱朱一个普通的屠户女儿,为什么本应该命丧于昌氏的府邸中过的那一夜,却还是第二日在于府才过世?
是于昌氏棋差一着,还是……
还是于昌氏自己不愿意,或者说不敢见到朱朱呢?
这些复杂的想法,当然和幻境中贪吃的连枝没关系。
连枝吃了颗梅子,勉强中和了喉间的油腻,房门忽的被推开,连枝吓了一跳,梅核差点没堵在喉咙里,让她成为第一个成婚当天因为吃太多噎死的新娘。
好在梅子并非连枝的死因,新郎温润如玉,看她噎住还好心地递过来一杯水。
于绝嗣的手掌宽大温厚,握住连枝的手时,很温和地嘱咐道:“娘子,你记得要去祠堂拜一下先祖,这是我们于家的习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一起用晚膳。”
连枝不疑有他,刚好吃多了肠胃不适,点了点头,盖头都没来得及掀,就摇摇晃晃地走向端庄肃穆的祠堂-
“应小姐?连枝!”
“连枝怎么昏了这么久,还又哭又笑的,用不用把她叫醒啊?”
应止玥目光所及的猩红色烛火逐渐黯去,呼吸间被烧灼的稀薄空气回流,气流盘旋,变成另一盏镶嵌在空中的明月。
连枝睁开双眼,汗水和着泪水从眼尾缓缓流下,她没去喝应止玥递到嘴边的水,而是抬头看向一身嫁衣的木偶朱朱,干哑道:“朱朱,我说错了。”
朱朱木然的眼神一变,怔忪地看向她。
连枝没有去擦眼边的泪水,在布满尘灰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很滑稽的痕迹,可此时没有人在笑,她摇了摇头,固执地纠正了一个燥夏的错误:“结婚结婚,女人昏了头,才会去成婚。”
“在祠堂里,于昌氏用糕点让我被活生生噎死了。但我知道,真正害死我的人还有于绝嗣。”
连枝抬头看向朱朱,忽然冲上去抱住了她。朱朱一呆,下意识想挣扎,可是连枝用双臂紧紧地环住她,轻声地说:“困住你们的,其实是榉木纳魂阵。”
应止玥陪着连枝共同走过了回忆的最后一程,闻言也忍不住皱眉。
榉木纳魂阵是一项记录在古书的邪术,可怕而残忍,通过将充满痛苦死去的冤魂制成榉木木偶,将她们冤屈的生魂制成木偶,引导至阵法处,再利用红烛的燃烧来汲取力量,反哺他人。于昌氏是阵法的发起者,然而受益者并不是她,甚至她自己也是力量的来源之一。
她从这些钉入后院的冤灵中织成阵法,汲取无法转世轮回的绝望,和死前无从挣扎的痛苦之力,然后将这种力量转化成瑞气,哺育她们的相公于绝嗣。
于绝嗣本来是庸常的愚蠢少爷,可新娘们枉死的冤魂被尽数汇聚起来,硬生生铺就出他功成名就的康庄大路。
朱朱卸了力,而连枝只抱住对方,眉头皱起:“很痛的,对不对?”
连枝是过于天真明媚的少女,不同于其他充满怨恨的冤死新娘,她即便是死了,也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于家人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就算咽了气,被于昌氏制成了木偶,也只一心想着孙屠户家的猪蹄。
就算是于昌氏,也对这样“记吃不记打”的连枝束手无策。也可能正是因此,于昌氏将目光瞄上了孙屠户一家,早不在乎当初和朱朱共同度过的轻快岁月。
“是我害了你,朱朱。”连枝小声地自责道,“如果不是我,于昌氏可能就不会盯上你,你的家人也不会……”
朱朱打断了她:“不。”
她木然的眼睛有了波动,一字一句道:“这不是你的错。”
连枝张了张唇,很多话堵塞在喉中,甚至让她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讲好:“一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于绝嗣和于昌氏简直坏透了,你们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思绪万千,忽地又想起更紧要的事:“我表姐……李夏延很危险。”
连枝心中的迷雾渐渐消散,眼中的迷茫化作坚定的光芒。
连枝说:“我要去救她。”
连枝向来是有决断力,说了就做的人,当即擦了擦眼泪要出门。
“哐”——
一声巨响。
这道连枝脑壳上的重击让她顿时失去了平衡。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像是一片飘忽不定的落叶在风中翻腾。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头脑仿佛被炸开了一样,一片混沌和疼痛充斥着她的意识。
她试图站稳身形,但脚下却没有找到坚实的支撑,最后还是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头痛欲裂的感觉让她难以忍受,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抵住自己的脑袋,试图减轻那剧烈的痛楚。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周围的声音。声音伴随着她的头晕目眩,仿佛从远处传来,却又近在耳畔。
应止玥和陆雪殊震惊地侧目,而拿着棍子的朱朱反而很镇定,“你们都看我做什么,难道还真的打算让这傻蛋去找于昌氏?她不被卖了还帮于昌氏数钱,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朱朱的话虽然刻薄,但却是客观事实。于昌氏虽然无法直接使用连枝的魂力,但她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打不死人也要膈应死人:不仅给连枝喂过山楂糖,还屠杀了孙屠户一家。
想到这一切,应止玥看着朱朱满脸的嫌弃,轻声说道:“所以你当初嫁给于绝嗣,并不是为了于昌氏,对吗?”
朱朱移开目光,打量着贴在窗户上的薄纱纸、桌上冷却的猪蹄和糕点,然后又看着自己脚上的绣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是我倒霉,命苦而已。”
朱朱没有提到连枝的名字,也没有望向她,但这反而更加明确地指明了一切。
应止玥的唇角微弯,倒是没有与她争辩:“连枝一直都很喜欢你,即使她失去了记忆也是如此。”
夜幕悄至,冰凉的夜色笼罩着大地,将一切都包裹在神秘的黑暗中。孤月高悬,银盘也似地,徐徐洒下柔和的斑驳光影,将摇曳的几尾蜡烛都映照得苍白而温柔。
连枝痛苦的呻、吟声淡去,彻底陷入了昏睡中,只余下榉树叶片微微摇曳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响。
正在应止玥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却听到了比树叶声还要低微的喃语。
朱朱说:“我知道的。”-
于昌氏这个人先不论,但是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就是连枝能逗留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
而比应止玥一行人更急的竟然是于家人,明明是代城叫得上名号的大族,这次还是奉旨成婚,可却像是被鬼催一样急着操办于绝嗣和李夏延的婚事。
大婚前一天,朗日高悬,珠宝器物如流水般抬进李夏延的院子。
“活像是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一样。”朱朱冷笑道。
而最为重要的新娘子李夏延却不在庭院里,而是在闺房内闭门不出。
同时,看似平平无奇的院子门却覆上一层隐秘的灰色,应止玥抬起了头:“这里被下了禁制,我们过不去。”
或者说,人类可以过去,而鬼则被禁行。
院子口的丛林幽密,漆成钴蓝色的瓦檐下是一片代表喜事的正红色灯笼,端谨肃穆,微风拂过都是道符烛火焚烧的浓香。
“姑姑在想什么?”
陆雪殊的话打断了应止玥的沉思,她用手指捻过地上的半截香灰,嗅了嗅:“这是九宿道观的香。”
之前应止玥虽没去过九宿道观,但在京城的山上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好巧不巧,两家寺观的掌门人都是清音观主。
因此,虽然应止玥现在已经不做人了,但也仍能区分出这种独特的冰冷浓香。
“看来这位李小姐也不是全无防备啊。”朱朱跟着一愣,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意味着连枝的表姐李夏延请了九宿道观的道长,也不算是全无防备,“倒是比她的表妹聪明,可惜……”
应止玥回想起被朱朱一棍子打昏的连枝,“我会向表妹传达的。”
朱朱:“……”
大门严丝合缝地关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梵文,便是再厉害的鬼也不能凭蛮力开启。
只能等守门的道士开了,才能乘机溜进去。
鬼不能和人交流,因此依旧是陆雪殊承担骗人开门的责任。
应止玥拿出来安神咒递给朱朱,也不知道是哪个小鬼赠送的,咒符上还画了粉红色的小桃心。
朱朱接过来,原本道符给的压力一轻,转而看向走在前面的小公子,“我们就这么直接来了,要是碰上九宿道观的道长可怎么办,她会不会直接杀了他?”
应止玥倒是比她放松得多,还端着杯枸杞养生茶,悠闲地围观院子的风景,“道观的掌门人哪里是那么轻易能碰见的?”
朱朱挑眉,视线逡巡着一旁悠哉悠哉的大小姐,“你倒是对陆公子有信心。”
“自然。”应止玥非常淡定,“我传授了为他量身定制的独门秘技。”
该说不说,虽然没什么机会相处,但是透过连枝那张没停过的嘴,朱朱已经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大小姐的性格,应止玥其人懒散得很,能凭借外物就凭借外物,什么秘技宗法就是堆到她眼前就懒得学。
可能让应止玥都认真传授的,得是什么好东西?
朱朱不由皱着眉地看向道观门口,两个严肃的道士正守在门口:“这是什么独门……”
秋日淡薄的阳光下,小公子面皮雪白,淡粉色的唇角含笑,漂亮的黑瞳专注地看着对方,身姿清爽,青葱而富有生命力。
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果然十九、二十是男人最好的岁数,过了三十,男人就变成没有市场的鱼目珠子。
一个恐怖却合理的想法悄然浮现在朱朱的脑海里。
总该不会是……色.诱吧?
还不等朱朱把这个问题问出口,陆雪殊藏在身后的手指微勾,这是他们之前定好的暗号,而大门也随之.洞.开。
四十余岁的女道士眉开眼笑,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完全没留意两只鬼什么时候飘进门的。
朱朱:“……”
她头一次难掩震惊地看向应止玥。
虽然她自诩是个恶鬼,可这未免太恐怖了,所以大小姐的独门秘技就是让陆雪殊做中年女性杀手,对吗?
屏风诡事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朱朱对男人毫无好感。但是,她再也不奇怪陆雪殊为什么可以一直待在应止玥身边了。当大小姐的小弟未免有点太悲惨,不仅要受尽蹂.躏, 还要学色.诱, 完全是当代高技能复合型人才。
考状元都要比这简单。
不过, 也不能怪这守门的道士,虽然婚事匆忙, 但是这毕竟是皇上亲自赐的婚。
大部分人不知道底细,都喜气洋洋地在帮忙收拾箱笼, 应止玥一行人也没遇到障碍,顺顺利利就来到了新嫁娘的闺房。
朱朱不由嘲道:“我原本以为她多聪明,看来也是个傻姑娘,和她的蠢表妹没什么两样。”
眼前的红衣木偶和连枝记忆里的温和少女,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是毫不相关。应止玥疑惑地问:“既然如此, 你还跟着来这里做什么?”
朱朱一愣, 脸色霎时间变红,“你这个……”
“到了。”陆雪殊的声音打断了朱朱气急败坏的咒骂,眼前的木门安静地阖着,上面却只敷衍地贴了两张道符,都不需要用到术法, 鬼都可以轻松推开。
虽然不认同朱朱的话,但也要承认,李夏延的房间确实不设防, 任谁都可以进去, 更不可能防得住于昌氏这种厉鬼。
不过,这毕竟是女孩子的房间。陆雪殊好歹是一代男德大师, 不需要应止玥嘱咐,就乖乖地开口:“我在门口探风。”
应止玥点了头,便和朱朱穿门而入。
之前应止玥说要让连枝少在眼前晃悠烦人,自然是开玩笑。应止玥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格,可是连枝毕竟叫她一声姐姐,她也不愿意让对方转世前还做个糊涂鬼。
这些天,在应止玥不断收集魂气的努力下,五刑玉已经又盈满了淡淡的光,别的不说,保命起码是足够的。
朱朱也袖子一动,手上缠着雪白的丝线,安顿好昏迷的连枝后,她用厉鬼的术法将其困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既是防着连枝头脑不清,挣脱开束缚后逃出;也是怕她不敌于昌氏,对她的一层保护。但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道符过于厉害的原因,她忽然感到丝线传来的动静变弱了。
朱朱皱起眉,不自觉退后了一步。
青瓷细颈瓶落在多宝阁架子上,里面新鲜的鸢尾花还在滴水。床榻上被衾散落,隐约浮现出人躺卧的形状,应是李家这位冲动的小姐还在午睡。
与贵妃椅被纱质的屏风隔开,朱红色的嫁衣与镶嵌珠宝的盖头搭在上面,柔软的姜黄色地毯上则是并排摆着婚嫁用的虎头鞋。
这着实是个典型的女子闺阁,甚至于有点太过于正常。应止玥原还以为李夏延即便不是道士,为了于家的这桩古怪婚事,房间里也总会放些桃木古剑之类的辟邪物什,可这里却连个道符都没有。
再走近些,原来屏风上还勾勒着仕女图,上面有举着团扇的姑娘在尝着甜糕。
织法细腻,堪称栩栩如生。
应止玥看着眼熟,待要仔细观察,忽然一顿。
这仕女图和之前在凉菜老板家看到的团扇,分明一模一样!
应止玥周身生寒,下意识侧头问身边人:“朱朱?”
凉风吹过窗格,发出簌簌的微响,长毛地毯的绒软绵温柔,然而刚才就在她身后两步远的朱朱已经无影无踪。
房门也已经拉拽不开,陆雪殊的声音更是被远远地隔开,像是雾里看花,辨不清楚。
应止玥冷下眉目,这回也不再遮掩,直接越过屏风,一把揭开榻上的衾被。
衾被是柔软的绀青色,恰好可以将一个纤瘦的小姐身形完全遮掩住。
然而,被子的中央哪里是什么李家的小姐,而是个等人高的榉木木偶!
木偶上小人的眼睛本来是用纽扣缝上去的,红色棉线的嘴角大大地弯起来,并且还在不断地往上勾,眼看就要勾到眼角。
这一看就不对劲。
应止玥刚欲松手,木偶的眼睛忽然跟着一转,直勾勾地盯住她,本来是嘴唇的红色棉线从中间断裂,沁在木偶眼底,化成血色的眼泪慢慢地往下坠,稚嫩的童声从原本嘴的位置发出来:“美人姐姐陪我玩啊。”
这还不算,木偶原本摊开的四肢发出“咯吱”的响声,缓缓地往里缩,是个要抱住她手臂的动作。
要是真的被抱到,应止玥怕是真的只能留在这里陪木偶了。
她当机立断,祭出来几道攻击作用的符咒,木偶也被甩落在地毯上。
它发出小孩子委屈的哭叫,眼珠还绕着应止玥转,因为角度问题,两颗淌着血泪的眼已经快拱到耳朵边,又变回嫩声嫩气的撒娇声线:“姐姐为什么不陪我玩,是我不乖吗?”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
在确认应止玥绝不可能再捡拾起来它之后,木偶的眼睛尽数被泪水染成朱红色,尖锐地叫喊起来:“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木偶的声音一落地,“啪”的一声,两扇窗已严丝合缝地关牢,代替自然光线的是烛台上干涸的烛泪。
原本安静婉约的闺阁房间也倏地一动,多宝阁扑棱棱掉下灰尘,瓷器花瓶的细颈凹凸成人类的脖子,散发出死后僵直的乌青色。姜黄色地毯更是被血色浸染,从绒毛尖一点开始,逐渐染得所有落地的地方都变成粘稠的褚褐色,顺着应止玥的脚印向外蔓延。
不过短短几秒钟的功夫,这里已经彻底变样,腥臭的血味扑鼻而来,木偶的“姐姐”尖叫呼唤、打斗声、混杂着地毯下抓挠的“刺啦”声响彻整个小姐闺房。
应止玥下意识碰了下冰凉的五刑玉,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五刑玉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
这里不是什么幻境。
此处是真实的鬼域。
所有的陈设都变了,唯有结着蛛网的贵妃椅旁边的屏风,散发着陈旧的淡淡霉味,是这个房间唯一没变的东西。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应止玥咬了下唇,勉强避开伸出手要抓她的木偶,努力冷静下来打量这个屏风。
虽然这是被制造出来的鬼域,但是只要是人为的东西,就总有薄弱的突破口,而这灰突突不打眼的屏风就有可能是重要线索。
因此,她一边避开慢慢爬动的木偶,一边仔细地看向屏风上的画,想要找出一些破绽。
画作中,扇着团扇的仕女慵懒依旧,罩着摇椅的古木葱翠。宅子外将军打马而过,祖母携着幼童去买风车,卖吃食的小贩满脸堆笑,将甜糕递给出来采买的侍女……
应止玥快速地浏览,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脚边的木偶爬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好几次都差点碰到她的脚尖。
应止玥欲避开木偶,然而位置本就不大,随着血红色的地毯在逐渐向外蔓延,她的活动空间也越来越小。
团扇,摇椅,古木,骏马,风车,小贩,甜糕……
没有任何不对劲。
应止玥的额头已经沁出薄汗,顺着眉梢往下滑落,隐约要刺痛她的眼睛。然而此时她没时间去擦拭,只能抿着唇重新看过去——
等等,甜糕?
应止玥点了下仕女图中伸手接铜钱的小贩,迅速调转视线,重新望向最开始吃着甜糕的仕女。
然而,仕女手中的甜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面上散落着几点看不清的糕点屑。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姐姐……”
她重新看向半躺着的仕女,果不其然,那仕女都快因为焦急把脸给拧变了形,涂得红艳艳的嘴巴上还沾着甜糕的红豆沙,此时正一个劲地叫着“姐姐”,就差把扇子扇出来屏风。
应止玥不敢置信道:“连枝?”
她不是被朱朱打昏后,直接用法器关起来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仕女图里的连枝眼睛一亮,赶紧抹掉嘴边的点心屑,快委屈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还要出去找表姐,忽然就昏了过去,再一睁眼,一下子就到这里了。朱朱也不在就算了,结果这红豆甜糕还没加糖,差点没给我苦掉牙!差评!必须差评!”
应止玥:“……”该说什么,直到现在连枝都没发现把自己打昏的人是朱朱,真不愧是点心脑袋?
也是到这时候,连枝才发现外面的不对劲,她想把脑袋探出去,可是身体只能在仕女图中来回地扭,“姐姐,你那里怎么全是山楂肉颜色的东西?还安全吗?天啊,那个丑木偶要抓你的脚!”
不用连枝说,应止玥已经一闪身避开,腰弯折成一个柔韧的弧度,月下拱桥一般。
虽然看到连枝算是好事,但很显然,屏风并不是鬼域的破绽,而只是因为关着连枝,才没有跟着房间里其他的陈设一起变形。
烛台上的光并不亮,也没有风,却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之前应止玥的感觉并没有错,这木偶的动作确实越来越快,而且随着蜡烛光忽闪一次,它就会爬起来一点,现在只剩下膝盖以下的地方还弯着。怕是不用再过几次,它就会彻底站起来,那时候她想躲也没有办法了。
有一次,房间刚从灰暗中蒙蒙亮过来,应止玥正对上木偶圆溜溜的眼,只差一点就会和它贴上脸!
她已经能感受到榉木冰凉的寒意,血腥味欺进,她赶忙一个旋身。
可应止玥虽然动作轻盈,却无可避免地越发靠向屏风。原本她还暗自庆幸,觉得走向屏风的路极为容易,现在看来,则是这地上的木偶有意为之,就是把她向屏风边逼!
屏风上挂着的嫁衣鲜红夺目,珠宝华耀,蜡烛暖黄色的光折射在上面,随着绸缎的流动而变得更有吸引力。
“你……你是谁?”朱朱暗哑的喘气声遥遥传来,应止玥抽空顺着声去看,并没有见到红色嫁衣木偶的人影。而那影影绰绰的声音更像是陷在夹层里,不规则地折叠在嫁衣的褶皱里。
声音也像是浸着血了。
木偶不会管应止玥的想法,大大的眼瞳被诡谲和邪恶浸满,血泪滴落在面颊上,趁着对方难得失神的瞬间,更是不会错过机会,诡异的唇角高高翘着,手臂急速一捞:“嘻嘻嘻嘻……我抓到美人——咦?”
应止玥虽然身娇体懒,但胜在常年坐卧在各式各样的软榻长椅上,早已经娴熟掌握了用各种古怪的姿势看书的无用技能。当下,她却正是凭着多年歪躺着看闲书的经验,以一个鬼都难以想象的奇妙角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木偶猛然抓出的手臂。
应止玥咬住了唇。
看来,这术法的主人并不留情,抓住了连枝,现在更是要对自己和朱朱下手。
因为本来就已经不是人了,被杀反而不是最可怕的。
再结合连枝的话,应止玥毫不意外,只要她被木偶碰到,就会一起被抓进屏风里。那时候别说再去救连枝和朱朱,她自己怕是只能永远困在仕女图里面了!
可是,即便应止玥不主动碰到木偶,以木偶越来越快的速度,她怕是也支撑不了多久。
蜡烛光明明灭灭,照在美人细白的面容上也带了雾似的粉饰,衣袖袅袅,这样静美的佳人很快就可以永远收藏进画中。
只要蜡烛再亮一次……
烛泪上凄惶的光一闪,最后一次陷入黑暗。
一大坏种
木门发出“啪”的一声, 设下陷阱的人竟然比鬼还震惊,“应……应止玥?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亮的阳光顺着窗格铺散在房间,姜黄色地毯绒毛温暖舒适, 血腥味被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松香味。
应止玥扶着一旁的屏风, 身上薄汗未干,若不是角落里还有只等比例缩小的巴掌大木偶和昏倒的朱朱, 刚才的一切简直像是幻觉。在紧要的关头,应止玥发觉木偶是随着蜡烛“熄灭——点燃”的循环而加速。换言之, 如果能让蜡烛一直呈燃烧状态,或者直接熄灭,木偶是不是就不能动了?
即便做了鬼,人类本能对于黑暗的恐惧还是不会消散, 更不必说还有个一直扭动的阴森木偶在。可是让蜡烛一直燃烧显然不行, 所以应止玥索性趁着最后的时机, 一口气吹熄毁掉了蜡烛。
还好, 她猜对了。
这木偶个头变小了,面上还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这么生气做什么?我不就是和美人姐姐开个玩笑嘛。”
应止玥没理木偶,转而看向房间的主人李夏延,“你连鬼都能看见了?”
李夏延有点心虚地看向连枝,捏了一下地上还在尖叫的木偶, 咳一声:“向九宿道观借了点东西。”
刚进院落时,还算得上是清晨,经过这么一番折腾, 日头毒辣, 扇子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别说鬼了,人都有点头昏眼花。
连枝没注意到表姐的视线, 此刻正殷勤地忙前忙后,又是给应止玥垫凉席,又是向甜汤里放冰块,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杯杏仁冷酥山。应止玥累得够呛,也不客气,斜靠在软垫上舀了口酥酪,挑剔道:“藕糖放多了,对皮肤不好。”
是的,即使死了,也要把抗糖的信念植入内心,也不知道一个鬼为什么还需要保养皮肤。
李夏延本还有点心虚,但在见到这不要脸的大小姐做派后,险些没被气死:“连枝,你惯她这些臭毛病做什么?”
奈何连枝一点都不争气,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后,小脸红扑扑地又去鼓捣新的冰碗。有了冰碗,闷窒的房间倒是清幽了几分,不似几个时辰前燥热。
李夏延收起地上作乱的木偶后,有点别扭地解释说:“我没想到来的人是你们,这木偶可以帮着我看到鬼,但是时间和范围都很有限,我只能在这里才能见到连枝……不过应止玥,你前些天不是还在京城办什么‘秋花展’吗?跑代城来做什么?”
应止玥一顿,因为到了代城后就遇到了榉木木偶的一系列怪事,倒是把冒充自己的冒乐给忘记了。
应止玥温柔地笑了一下:“看来‘我’已经醒了。”
李夏延:“什么醒不醒的,你从上个月不就开始出来走动了吗?不过我看你今天这样子,脑子倒好像被雷劈醒不少。”
李夏延的话夹枪带棒,即便是点心脑袋也听出来不对劲。此时的李夏延可不再是见到县老爷时平静从容的高门小姐,而像个炸药包一样,一点就炸。连枝不由得奇怪道:“表姐,你不喜欢应姐姐吗?”
被表妹天真的话一打断,李夏延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气的。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还有,连枝你怎么见人就叫姐姐!”
在一本传统的古早玛丽苏文学当中,除了对女主垂涎欲滴的男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另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对女主看不太顺眼的女配。通常情况来讲,女主和女配原来可能是闺中密友甚至是姐妹,可最后都会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而大打出手,甚至伤及性命。
但是这些惯例并不完全适用于李夏延。
李夏延看不上应止玥。然而,她也一视同仁地看不上任何男人。
依照读者冒乐来看,李夏延天生罹患大小姐做派PTSD,一看到女郎拿着帕子伤春悲秋就想吐,迎风咳血的姑娘会让她满胳膊冒鸡皮疙瘩。而在其中,最让李夏延受不了的就是喜欢穿白裙子吟诗诵词的娇小姐,李夏延读到酸诗的时候,简直想自戳双目。
幸运的是,应止玥完美地符合了以上所有表述。
不过冒乐不在场。
连枝没注意到,应止玥更是不在意,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忽视了李夏延。
李夏延有气没处撒,转头盯上了一旁沉默的陆雪殊,挑剔道:“还有你,你们家小姐柔柔弱弱的,你却这么阴狠毒辣,应止玥知道吗?”
“阴险毒辣?”应止玥被拉回注意力,看了一眼陆雪殊,果断地摇摇头,“怎么会,他再柔弱善良不过,连只鸡都不敢杀。”
李夏延:!!!
李夏延气到快发疯:“柔弱善良?要不是我还有点自卫的手段防身,怕是刚才就被这小白脸一刀抹了。”
闻言,应止玥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在来到宅院之前,应止玥确实从乾坤袋里翻出来了一把玄铁剑丢给陆雪殊,不过这剑虽然看着威风凛凛的挺吓人,但是尚未开刃,她纯粹是让陆雪殊当个装饰品用的。
她倒是不知道,陆雪殊还会用剑?
“自卫的手段?”陆雪殊含笑的模样还是爽朗青葱的少年郎,可嗓音和手边未收的玄铁剑一样,硬邦邦的简直要冻死人,“你确定不是要找个傀儡替你嫁人?”
李夏延噎住,难得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现在的李夏延和前几天端庄冷静的李家小姐样子完全不同,或者说,光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个贵族小姐,土财主还差不多。郁金色的罗裙上绣着金线,脑袋上插着的钗子更是金光闪闪。
日光晒进来,应止玥指示陆雪殊把软榻往后移了移,对着李夏延笑了笑:“抱歉,你的钗子有点晃眼。”
“晃瞎人眼?”面对应止玥敷衍的解释,李夏延眼睛一瞪,梗着脖子骂道,“你个土老帽,做你的柔弱大小姐去吧!懂不懂什么叫亚比新潮流,我自从换上这套纯欲风郁金套装,走在街上回头率上百分之百,无数小姐公子都对着我笑。”
应止玥虽然喜欢穿素色的衣裳,但是也能确定,亚比风绝对不是李夏延身上这套金光闪闪的裙装,不过她体贴地没告诉李夏延回头率高的真实原因,而是回到正题,“李小姐是想要我们替你成婚吗?”
陆雪殊更是及时奉承:“姑姑好眼力。”
李夏延咬了咬牙,她真是低估了这个小白脸,本来以为只有他的脸勉强能看,本想到他不仅恶毒,居然还这么不要脸!
“于家的这桩婚事不对劲,我怀疑有诈,所以想找个会阴阳之术的不轨之人做小姐,我在旁边做侍从,就算原谅对方了。”
这么说来,李夏延虽然是李家的小姐,但是也处处受限。虽然想要帮助连枝复仇,可犯下这恶事的不是人,她也很难找到甘愿涉险的厉害道士,便央了九宿道观的道士借给了她一个木偶。
一来,经李夏延的调查,于家的怪事都和榉木木偶有点关系,她可以借着这阵法观察一下来人的能耐。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大婚前夕跑到闺阁小姐房间里的,绝对都是坏种,她这也不算牵扯好人。
不过,由于限制条件太多,即便是李夏延也没对这个陷阱抱太大期望,没想到真的有人迎头撞上来。
幸运的事情是,一送就送了四个,其中还包含她一直找的表妹和死对头应止玥。
不幸的事情是,李夏延这个正主竟然被逮了。
李夏延虽然冲动鲁莽了些,能缜密地独自调查出这么多事情的人,也绝不可能是笨蛋,她没错过应止玥刚才眼中闪过的疑惑,阴阳怪气地道歉:“陆公子,都怪我把你看成了以色侍人的小白脸,没想到你竟是个剑客,想来非常适合做新娘子。”
没想到的是,陆雪殊神情未变,只是面色微黯,轻轻叹口气,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我能会什么武功?只是担心姑姑罢了。”
李夏延:“……”好茶一男的,拳头邦邦硬了!
她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贵族小姐,历经各种宅斗宫斗风波,但即便如此,也没见过这么茶的。
果不其然,他虽然没直接解释,可是应止玥眼中的疑虑已经烟消云散,居然还安慰他:“以后多学学就是了,不求精通,至少能留着逃命用。”
李夏延气得发疯,也不演了,一把掀下屏风上的红嫁衣兜头往陆雪殊身上扔去,“瞅给你能的,方才进屏风的怎么不是你?”
虽然李夏延是李家的小姐,但能布下鬼域的一次性法宝绝对不便宜,她心疼得脸都绿了。
应止玥是绝对不可能去做替嫁的新娘了,而朱朱在陷入阵法时,宁可拼得鱼死网破也不想被关进阵法,晕过去前还牢牢地握着手里的白色丝线,眼看着即使醒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至于连枝就更不必说,她本就是李夏延的表妹,李夏延此行就是为了她而来,自然不可能再让连枝涉险,更不必说她还被朱朱的丝线套住。即便刚刚李夏延用屏风套住了连枝,也只是在朱朱的套子外又套了一层,像是套中套。
没有朱朱解除限制,连枝现下也被困在了这个房间里,哪里都去不了。
李夏延本着“花都花了,不能浪费”的朴素省钱原则,掐着鼻子去捏硬柿子:“陆公子,我听说他温文尔雅才貌出众,更何况应止玥也说你柔弱善良,不如我送你一次机会,让你也体验下新娘子的快乐?”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真的死的。”
然而,不得不说,李夏延看似大大咧咧,考虑得还很周全。在成婚的时候,会有无数贵客观宴,没办法糊弄。但是等成婚之后,她就会用傀儡术将木偶替代成新娘,放被捉来的倒霉鬼自由。
至于于二……
“于绝嗣不无辜,何况他克妻克死了那么多小姑娘,还结什么婚?也该修心养性了。”
还有个严肃的问题,就是连枝明天就到了投胎转世的最后日期,而李夏延解除术法也需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
可她一个人分不成两个,这可怎么是好?
连枝举起手:“表姐,你不用管我的!”
可惜,她的声音被自动忽略了。
在李夏延眉头紧锁,苦苦思考解决办法的时候,也没错过应止玥病殃殃的虚弱样子,无意识地咕哝道:“一个柔弱的大小姐,什么时候也能看到鬼了?被雷劈还有这功效?”
“还有你……”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陆雪殊,疑惑道,“姓陆,也叫她姑姑,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有点像……”
还没等李夏延说完,她两眼一翻,在连枝的惊呼声中,软软地晕在了朱朱身边。
连枝惊怒地冲向陆雪殊:“你对我表姐……”话没说完,同她表姐一样,双腿一软,竟是再次晕了过去。
陆雪殊掐灭手中的暗色香气,对着应止玥内敛地笑了一下:“您给的香囊果然好用。”
他用一种青涩的语气,拙劣地试探道:“姑姑并不想让这位李小姐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对吗?”
应止玥却走到陆雪殊面前,静静地打量他。
他皮肤白,但这几天跟着应止玥来回奔波,原本久藏室内的苍白变成了少年的暖白色调,有种生机盎然的少年感,反显出本人是种健气的漂亮。
“明明是公子,却只能屈身伺候别人,很不习惯吧。”
虽然应止玥是世无其二的美人,可陆雪殊却莫名其妙打了个颤,试探性叫:“姑姑?”
应止玥的身体一向是凉的,而小公子的皮肤温热,手指贴在他面皮上都是温水从指尖滑过,舒适的熨贴感。
陆雪殊一怔,刚刚还无辜单纯的表情微敛,漆色的双眸深浓如墨。
而应止玥没留意,漫声道:“让你也做一天小姐,怎么样?”-
汀月映湖,催发在铜钱上的香粉妖娆似柳,夹杂着薄薄的香灰味道。
皇上亲自下的圣旨赐婚,再加上关附于府的的排场与宿晋道观的声望,街上挤挤挨挨地挤满人,都伸长着脖子来看十里红妆。
骑着骏马行在最前的新郎官丰神俊朗,果然是谦谦君子,但是随着百姓们交谈的声音传入耳,他唇角的温润微笑有即将僵掉的嫌疑。
“这就是那位克妻的于二公子吧,看起来不像啊。”
“就是他就是他!他兄长于隐周,原本何等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现在却下落不明,不然哪有人会注意这个平凡的于二?我还听闻,上个新娘子之所以碰到走水的倒霉事,可是于家的人亲手放的火,就为了强行逆转他的倒霉八字,结果还害死了富商陆家的两个少爷。”
“这和陆家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知道?陆家的大公子陆强和小公子陆雪殊明明都不在一个地方,却都不幸因火灾罹难了,陆夫人当场就晕过去了,听说这两天家里人已经在为她准备后事。嘿,你说巧不巧,他们死的那天,正是于二公子新婚的日子。所以你说,还能怪谁?”
“这,这于家二公子都不能用倒霉来形容,这是活生生的扫把星啊。”
“还有呢,夏家的御史参他声色犬马,结果倒头就暴毙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二公子于铯冢脸色铁青,嘴唇几次蠕动,可最后还是恶狠狠往马身上甩了一鞭子,全当没听见。
但估计连于铯冢都想不到,害他被骂做扫把星的陆雪殊就坐在他身后的婚轿里,冷笑一声:“姑姑好像很开心。”
应止玥当然开心,她微撩开帘子,兴致盎然地听路人们讨论,说于家二公子实在不是一般的扫把星,连于家的家生子都忍不下去。
话还传得有模有样,“火药滞销,只好烧家。少爷克妻,救救我们。”
路人竖起大拇指头,大加赞扬:“说得多好,又押韵又不拗口,我都能背下来了。”
实际上,于家在代城盘踞多年,根系错综复杂,平时代城的百姓对于家都是交口称赞。但因着这次大婚是皇上赐婚,很多别城乡镇的百姓也来看热闹,这流言蜚语就压不下去了。
应止玥心情好,也不和面色冷淡的少年计较,还笑吟吟地给陆雪殊倒了杯茶,“别这么丧着张脸嘛,今天可是你大婚的好日子呢。”
他微抿着唇,并没有被说服的样子,浓如鸦羽的睫毛垂下来,眼睑下都扫落淡淡阴影,却更显得唇红齿白,一种清疏的冷艳感。
虽然在应止玥的威逼利诱下,最后陆雪殊还是沉默地坐上轿子,成为应止玥亲手装扮的“倒霉鬼”,担当新嫁娘一职。好在应止玥微薄的良心尚在,看到陆雪殊沉默着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粉,只在他束起的发尾上放了个铃铛做饰品,反正红盖头一遮什么都看不清。
最后,应止玥在房里设了个半时辰后苏醒的符咒,留了个纸条,让李夏延在房间里给连枝解除术法。而应止玥则是陪在恢复成人类状态的陆雪殊身边,一同前往于家。
应止玥觉得新奇:“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婚轿呢,都说洞房花烛堪比金榜题名,可我怎么一点紧张激动的感觉都没有?”
“是啊。”陆雪殊笑了一声,显然已经认命地接受事实,“毕竟我才是新嫁娘。”
应止玥:“……”
不过,来凑热闹的百姓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原有的估计,婚轿几次停滞不前。最后于家派了个梳双刀髻的小丫鬟过来,估计是因为日子喜庆,小丫鬟的脸蛋也红扑扑的,挑了喜轿的帘子开心道:“实在抱歉,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乡邻来看新郎。还好这附近是我们于家的一套宅子,可否烦请贵客轻移莲步,先去府中小坐片刻?”
小丫鬟想来是于府的家生子,说话也文绉绉的,到了新婚的日子还叫新嫁娘“贵客”,倒想不到于家原来这么注重礼节,连小丫鬟的教育也要普及到位。
陆雪殊不留痕迹地和应止玥对视一眼,调整一下才戴回头上的红布,这才跟着小丫鬟走出去,缓步行进街边的宅子。
该说不说,于家果然财大气粗,连路边随手购置的宅子也这么大气。
扉窗紧闭,硕大榕树的根系紧紧夯在泥土里,翠色被苍苔隐约遮掩住。檐欹碧??,楼阁峰闲,虽然看着冷寂清幽,但是于家有钱,一片明亮的烛火将幽微的瓦檐都映得红彤彤,极为喜庆的欢腾模样。
就是不知为何,看着有点眼熟。
想来于家的宅子大差不差,总有相似之处。
小丫鬟极为体贴,在替他们打开屋门后,还把应止玥之前泡的那杯茶也给端了进去,一并奉在小几上。
但她并不讨人嫌,将点心和暖炉等物都备齐之后,也不多问,团团笑着将屋门合紧,恭谨道:“请两位好好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生着张小圆脸,看着就让人觉得开心,确实适合在新婚这天陪着新嫁娘。
随着门扉被轻轻合拢的“咯吱”声传来,温暖的烛火映亮灰暗的房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紧张。
可在这样温馨的房间中,应止玥和陆雪殊的面色却齐齐一变。
——应止玥是个鬼,常人自然看不见她,哪里来的“两位”?-
与此同时,前头擎着婚轿的轿夫眉头一皱,蓦地停住脚步。
“大哥,怎的了?”后面的轿夫一个踉跄,差点没跌跤。
大哥沉声道:“你们没觉得轿子变轻了吗?”
这些大家小姐成婚,轿子里不仅会装人,欢迎加入企鹅君羊四二贰2无酒一寺七还会放茶壶器皿棉被等一系列繁琐的东西,还有的新娘母亲为了“压住”新郎,会特意在女儿怀里放极重的金块,所以一个娇小姐的轿子才需要八个人抬。
再加上成婚的路途漫长,这些轿夫会轮换着歇脚,更不会轻易地发现不对。
然而这位大哥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轿夫,是轿夫里的扛把子,一双肩膀扛过两千个时辰的婚轿,最是敏锐,一点重量的变化都会察觉到。当即,他也不顾什么教条礼数,在唢呐声声中上前一把掀开轿帘。
这一掀开可好,所有的轿夫都瞪大了眼,更有胆小的受不住,嘴里“嗬”的一声,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骇然。
本该端坐着的新嫁娘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个抱着巨大石块的榉木木偶,正咧着鲜红如血的嘴唇,冲他们开心地微笑。
吉时已到
宅子内, 床榻上铺着软红色的纱帐,窗棂上还糊着红艳艳的“囍”字,外面提着灯笼的侍从如云, 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不, 不能说没有不对劲, 应该说实在太正式了,即便于家再怎么重视这个李家出身的新嫁娘, 也不至于连街边随便的一个宅子都布置得这么喜庆,侍女们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大笑, 仿佛这里才是婚房。
“姑姑。”然而,在陆雪殊将身上累赘的坠饰往榻上搁的时候,眉宇微皱,“这个香袋味道不对。”
挂在纱帐上的香袋是柔软的锦缎质地, 深红色的软布上还绣着游水鸳鸯。应止玥拿起来, 托在手上闻了一下, 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正常来说, 里面塞的都是胡椒或者桂花,用来乔贺新婚之喜,多子多福的意思。但这个香袋可不是,透过绉纱,浓郁甜蜜的返魂香飘散出来, 中间还夹杂着淡淡的麝香,馥郁甘甜,令人闻了就会放下周身的疲惫, 如坠幻梦。
返魂香, 又称却死香,《香料纪事》中记载, 它是为了复活埋在坟茔地中的死尸准备的。再加上活血化瘀、可以用来堕胎的麝香,哪里适合庆贺新婚?
说是满怀恶意的诅咒还差不多。
香气柔软粘稠,几乎要浓稠成固体,应止玥有一瞬间都有点恍惚,赶忙拽着陆雪殊的袖口闻了一下。冷涩的气息冲淡了滞重的返魂香,她头发未簪,迤逦在深红色的喜服上。可就是因为发丝深黑,反衬得他露出袖子的皮肤更加洁白干净,清水一样。
陆雪殊垂眸看着她,烛火昏寐,他的神色也辨认不清,“姑姑闻够了吗?”
“……这香袋确实不对劲。”应止玥当做没听见,嘴唇却不自然地一抿,但她脑子清醒后就拨开他,转而向轩窗走。
本来是为了避免尴尬的,可是近处一看,窗格上贴着的红纸也有蹊跷,撒了金粉的“囍”字是倒置着的,剪成小孩手里拎着的东西也并非鲤鱼,更像是两个木愣愣的偶人。
榉木木偶?
应止玥霍然抬起头,而陆雪殊已经伸手将窗推开。纸钱焚烧的锯末味溢在空气中,之前关了窗不觉得,可是被风一吹,这味道简直浓郁到呛人嗓子。可这些来回来去走的侍女不但不受影响,手里灯盏稳稳地提着,连嘴唇上挂着的笑容都丝毫未变。
“姑姑也看出来了吧。”陆雪殊怕惊扰到这些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微湿的水汽扑在她的耳尖,可是这时无人在意这些小事,“这些侍女不是人。”
——是木偶。
正在这时,木板上传来粘滞的脚步声,因为宅子老旧,走动时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咯吱”响一停,三下僵滞的敲门声传来,接着是双刀髻丫鬟欢快的语气:“新娘子,新郎到了!”
活活泼泼的,听着就叫人欣喜,远不是原来端谨的声线。
……就好像,期待很久的事情终于要到来,她已经遏制不住开心的心情了。
虽然是于家的宅子,但是给新嫁娘用来休息的房间却有着极薄的门,连微浊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门根本就什么都挡不住,说是个当摆设的装饰品还差不多。
就在门应声而响前的一瞬间,应止玥一把拽过来旁边的红盖头,直接压着陆雪殊仰躺在了床榻上-
“李小姐?”
于是,在于家二公子于铯冢推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纱帐堆叠,朱红的喜服与雪青的衣裙交叠铺开在喜床上。两个人的皮肤都白,落在龙凤珠的暖黄光晕下都是细致的漂亮。
红烛垂泪,无端端生出种香艳来。
于铯冢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李小姐,这是怎的了?”
穿着雪青衣裙的应止玥先起身,语气温温柔柔的,只是单纯地好奇,“于公子能看得见我?”
她乌发凌乱,唇上细腻的口脂却晕染开,本来是冷清朦胧的美人,却因为耳尖上染的微红色显出点无知无觉的媚。
看到这一幕,于铯冢张开的那张嘴巴就没合上过,他下意识道:“姑娘是李小姐身边的侍女吗?在下拜访了李家这么多次,怎么从未……”
身旁的双刀髻丫鬟笑容未改,只是被火烛呛到,不小心咳嗽了一声,于铯冢这才回过神,恍然大悟道:“噢,想来李小姐是托人设了术法,找九宿道观的道士隐匿了姑娘你的踪迹。只是在下不才,身边有友人也会些术法,布置在了这宅子中,就是为了以邪克邪。别说姑娘你只是被道法隐匿,便是真的鬼来了,也照样要现行。”
应止玥目色一滞,于绝嗣果然眼线不少,连李夏延找上九宿道观的人都查得一清二楚。
说这番话的目的,怕是在讥嘲李夏延白做无用功。
于绝嗣不知道脾气爆的李小姐已经被掉包,他转向喜服盖住的新娘,谦和开口:“李小姐是在下未来的妻子,我们夫妻一体,你的身边人自然就是我的身边人。你不必担忧,从此于府就是你的家。这一天下来也累了,可要吃些什么?”
“小姐身体不适,因为不舍和亲人分开,哭哑了喉咙。”眼看着于铯冢要走向陆雪殊,应止玥怕他察觉不对,赶忙开口,“于公子有什么问题,问我便是。”
于铯冢眼睛一亮,也不纠缠去问相看两生厌的“李小姐”了,转而看向应止玥,“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名姓?”
应止玥瞥了一眼沉默的红盖头,随口扯:“……我家小姐唤我小姝。”
身后的红盖头轻轻晃了一下,虽然陆雪殊没发出声音,但是应止玥肯定他现在一定在笑!还是那种想忍但有点忍不住,唇角微勾,带着点“姑姑也有今天”的大仇得报感的揶揄的笑。
爹的。
于铯冢不知道,眼前的美人已经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在满口称赞:“‘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在下虽是第一次见姑娘,但也觉眼熟,也许我们从前便见过,今日只作故人重逢。小姝,小姝,果然是个好名字。外面闲杂人等太多,不得已请你和李小姐在这里休息片刻,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多谢于公子。”于绝嗣真是狗胆包天,当着新娘子的面就开始勾搭身边人。
应止玥没看他,反而对一旁进了屋就不说话的双刀髻丫鬟发问道:“刚才着急,倒是忘了问。我家小姐在路上下了轿,可会有些不合礼数?”
连枝自己没有在于昌氏度过一夜,李夏延自然也不会,不然简直是把世族李家的脸面往地上踩。
从于绝嗣开始对应止玥说话起,双刀髻丫鬟面色发黑,应止玥几乎能听到她的磨牙声音了。
只是,她刚要开口说话,于铯冢却抢了先:“小姝姑娘不用忧虑。她方才施了术法,没人会看到你们进了宅子,而且还变出来木偶塞进了婚轿里。等一会儿行人散了,我们会再将你们接回喜轿。”
应止玥指了下大开的窗棂,枯涩的纸钱味未散,“那外面这些侍女……”
于铯冢扫了一眼双刀髻丫鬟,这才笑说:“小姝姑娘好眼力,这些侍女也都是用榉木木偶变的。我们于府虽大,但这圣旨下得突然,也有几分措手不及,没将所有东西都布置好。在下怕唐突了李小姐,这才命人摆了些木偶放在这里,看着也能热闹些。”
应止玥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不瞒于公子,小姐刚才嗅到那香袋的味道不对,窗上的囍字也贴反了,着实吓了一跳。如不是于公子解释,我还以为……”
她话没说完,只微笑看向一身喜服的世家少爷。
闻言,于铯冢瞳孔微缩,然而谦谦君子的神态未变,语气也不疾不徐:“因为时间有些赶,这几天府里找的人牙子采买了一些新小厮,没来得及调教好,没读过书不说,还笨手笨脚的,做什么事都要人催,赶出来的活也不利索。小姝姑娘放心,赶明儿进了府,在下就让他们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省得碍眼。”
囍字不说,骷髅头的剪纸和香袋里的返魂香可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
应止玥还欲再问,圆脸的双刀髻丫鬟冷不丁开了口:“二公子,吉时将至,新娘子该上轿了。”
应止玥看向她,唇还是笑着的,面颊也红润喜庆,只是不知是不是烛火快烧到尽头的原因,显得她原来眯着的一双眼有些犯冷。
刚才于铯冢反应很快,可是应止玥本就浸淫在富贵窝里,又有着一对巴望着她赶紧死的姨娘渣爹,自然对人的微表情变化比较敏感。
方才,于铯冢听到应止玥说话的时候,眼风下意识就想扫双刀髻丫鬟,然而眼珠转到一半,又硬生生收了回来。
竟然给人一种,他很怕双刀髻丫鬟的错觉。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双刀髻丫鬟可是一直表现得很恭敬,而且进门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缩在一边,像是另一具榉木木偶。
于铯冢接下来的举动也证明应止玥的感觉是错觉,他眼睛闪了两下,这才对双刀髻丫鬟摆摆手:“知道了,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再和李小姐嘱托几句,这就出去。”
“二公子……”她还想说些什么,看到于铯冢不耐烦地皱了下眉,这才福了福身,应声“是”,走出去掩上了门。
等到她脚步声一远,于铯冢也卸下一层担子,他活动一下肩颈,笑着看向应止玥:“这烦人精可算走了。小姝姑娘……我叫你小姝可以吧,你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
应止玥:“于二公子是我家小姐的夫婿,自然是一表人才,再好不过的。”
“那就好。”于铯冢谦谦君子的面具戴不下去,也不用“在下”自称了,犹豫着开口,“从此你就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的传言你可能也耳闻过,府里没什么人,我母亲也是个好性子的宽和人,再清净没有的。”
这简直把目的直勾勾写在脸上了。
应止玥若有所思:“于公子这话的意思,是想要我做你的侍妾?”
“正如小姝所说。”连应止玥都没想到,于铯冢竟然毫不犹豫地就承认了,飞速道,“你不用担心,虽然是个妾室,但那只是个名头,我心中待你都是正头娘子,府里的下人我更是会约束着,断不会让你受委屈。将来我们有了麟儿,就是于家未来的主子。”
林姨娘要是在这里,估计要喜极而泣了,于铯冢画的大饼简直就是她的梦中生活!
然而,应止玥毕竟不是林姨娘,而且她有点不能理解于铯冢。
今日毕竟是于铯冢第八次大婚的日子,而且还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更不必提新娘子还是京城鸣钟食鼎的李家小姐。即便他看中了侍女的美色,也不怕御史再找他麻烦,又何必一天都等不了,还在新娘子的面前讨要她的侍女呢?
这简直不是给不给脸面的问题,是直接把新娘子的脸搁地上踩了。
如果不是于铯冢失心疯,那就是他知道新嫁娘没有机会告状。
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一个出身名门的小姐连诉苦的时机都等不到呢?
于铯冢越说越急,眼睛也时不时扫向窗外,活像是后面有东西在赶,到最后应止玥已经快听不清他在画什么新款大饼,因为他已经伸出手,要直接牵着应止玥的手把她给带走——
“铛!”
应止玥看似是纤弱的冷清美人,可手里的铜制烛台却毫不犹豫地拍在于铯冢的脑袋上,听着声都让人牙痛。于铯冢头冒金星,一个支撑不住,歪在墙上滑了下去。
应止玥拍了拍手,在于铯冢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微弯了腰,恶趣味地对他轻语:“连不做人的鬼都敢觊觎,于二公子是怎么敢的呀?”-
“姑姑,绑好了。”
应止玥敲昏了人就宣告收工,后续收拾的事情当然由她的“小姐”承包。
听到陆雪殊的话,应止玥才拿出乾坤袋,也不想再看到于铯冢被拍肿的猪头脸,直接捏了个诀将他收到袋子里,转而嘱咐他:“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你小心一些。”
于铯冢看似是不可一世的少爷,但是从他和双刀髻丫鬟的相处模式来看,他其实是有点怕她的。
而且现在情况不明,他们就先把新郎官给拍晕了,还不知道会给后续事情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陆雪殊却不这样认为:“比起我,她可能会更想对付姑姑。”
“不至于吧。”应止玥蹙眉,“毕竟在刚才和他们的交流中,我扮演的是个侍女。”
而于铯冢的七次婚姻虽然都以血案收尾,但过世的都是小姐,反而身边的侍女虽受了惊吓,但都活得好端端的。
陆雪殊微叹口气,不说于铯冢这个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少爷,旁边的双刀髻丫鬟怕是早就看出来不对。
“叹什么气,我做的哪里不好?简直是最体贴细心的完美侍女。”
大小姐下颌微扬,一派矜傲之色,完全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
眼看着应止玥要动怒,他将小几上的茶杯洗过,复给她添了杯水,语带揶揄,“是,我们小姐最贴心了。”
不说进来这么长时间,应止玥连杯茶都没倒过,生疏的礼节与敷衍自称,这侍女的派头完全比主人都要大,光看着就知道十指不沾阳春水,地地道道的大小姐。
应止玥有点恼,但又知道不是争吵这些小事的时候,揣着乾坤袋和他走出去,“先想想于铯冢的事该怎么应付吧。”
在应止玥和陆雪殊准备走出宅子的时候,提着灯盏的双刀髻丫鬟不知何时到了他们前方,幽幽道:“两位贵客这是要去哪?”
“吉时已到,该成亲了。”
随着她一福身,原本亮堂的宅子彻底昏暗下去,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双刀髻丫鬟手里的灯笼,然而烛焰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忽明忽暗。
应止玥心里本就有了猜测,再看眼前的双刀髻丫鬟,更是有了八分成算,不由笑道:“于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晓红呢?”
双刀髻丫鬟面无表情地盯住她,手中的灯笼洒出片朦胧的微光。
这闪烁的烛火让应止玥产生了很多不好的回忆,她也不准备破阵了,准备拉着陆雪殊就跑。
然而,她才刚扯住陆雪殊的袖子,烛光一闪,彻底凝固住。
他们也不用操心婚礼的新郎官突然消失的事情了。
因为,连同应止玥和陆雪殊自己,都跟着彻底消失在这宅子里。
冥婚现场
“小姐, 吉时已到,您该上轿了。”
婆子佝偻着腰递出个红包,笑出满脸的褶皱, 颧骨处打的腮红比新嫁娘的还要浓。
这本来是个温馨的场景。
——假如红包中塞的不是纸钱的话。
应止玥在于家的诡异宅子前碰到双刀髻侍女, 或者说于昌氏后, 蜡烛一熄,她也陷入混沌之中。而再一睁开眼睛, 她就披上了正红色的嫁衣,端坐在闺房中的镜子前, 被丫鬟围着涂脂抹粉。
如同之前连枝被拉进屏风一样,应止玥也是进入了鬼域。只是李夏延设的阵法,只是为了抓个倒霉蛋陪她成婚,并没有伤人的意思, 可这次怕是没那么容易。
脂粉带着股发霉的味道, 潮湿且泛着灰白色。应止玥不动声色, 借着镜子环视了一圈这位新娘子的闺房。榉木做的床榻未雕饰任何花纹, 炕几上只放了个陶制的泥碗,再有就是一个清洗用的铜盆,上边搭着的巾帛已经掉了色,还漏了一个大口子。
梳妆台也光秃秃的,上面只有罐用来清洁牙齿的竹盐。墙上倒是镶了两幅字。
左边摘抄自《女诫》, 右边来自于《内训》。
这看上来可一点不像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屋子,乞丐住着都要嫌简陋。
在应止玥的印象里,虽然也有不少小姐不喜豪奢的装饰之物, 可在京城的这么多闺秀中, 只有御史家的小姐才会这么寒酸。
因为她们有个爱生娃的酸儒穷爹。
但是因为勤俭持家的名声好,昌御史的女儿们都不愁嫁, 他的第十四个嫡女更是攀上了于家的高枝,被聘为于家二公子的正头娘子。
不算上李家小姐在内,于铯冢一共娶了七房媳妇,全都死了。
但是于昌氏,也就是出嫁前的昌十四不一样。
她是于家二公子的结发妻子,也是于铯冢死去的第一位新娘。
似乎是为了验证应止玥的想法,满脸高原红的婆子把红盖头往她脸上一盖,捏高了嗓音:“十四小姐,新郎官到了。打明儿起,您可就是于二夫人咯。”
一时之间,身边的丫鬟们也都跟着咯咯笑起来,可本该清脆的女孩子笑声们并不悦耳,反而听起来像是戳漏气的“嗬嗬”声。
【我被哥哥背上了轿子。】
突然之间,一道平静的叙述音响彻在整个房间中,像是故事叙述时搭配的旁白。婆子和丫鬟们什么都没听到,还在捂着嘴巴、眼睛弯弯地看向新嫁娘。
不过,应止玥已经隐约明白过来,这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是昌十四的回忆。
昌十四的“哥哥”蹲着将她背起来,男人的背僵硬冰凉。即便透过模糊的红色盖头,应止玥都能感受到那些丫鬟婆子正随着他们的行动而转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可是嘴巴却还在发出“咯咯”的笑声。
应止玥抿了下唇,没有尝试去抬头看“哥哥”的表情。
因为她很清楚,这个幻境里的人全都是榉木人偶假扮的。而以她的经验来看,此时“哥哥”看似在吃力地负重往前走,但是眼珠可能已经不在原位,她哪怕只是扫个视线过去,都会和他黏到了额头上的眼球撞个正着。
虽然不知道昌十四为什么要把鬼域设置成自己的新婚记忆,但应止玥此时无暇顾及。
因为她刚被背上了轿子,就有第二道旁白声响起。
【轿子摇摇晃晃的,可我忍住了,没推开帘子,通往于府的路竟然这么漫长。】
尾音刚落,轿子就摇摇晃晃地摆了起来,果然如昌十四说的那样,昌家聘用的轿夫技术不过关,晃得人头昏眼花的,应止玥恨不得把外面吹唢呐的一阵暴揍。
但是,这条路暂时也是安全的,应止玥勾了勾红色嫁衣上的毛边,也不知道现在陆雪殊去了哪里。按理说,他扮演的才是新娘子李夏延,可是此时却是她在鬼域中被套上了成婚的喜服。
……无论怎么说,他总不会死吧?
极轻极小的弧度,应止玥手指微颤了一下。
也就这么恍神半盏茶的功夫,原本还算宽敞的轿子竟然在越变越窄,在本就昏暗的光线下更是让人呼吸不能。
应止玥眼神微冷,她之前没轻举妄动,是因为想要观察一下周围的动向,可也没打算就这么委屈地在轿子里被憋死。
空气稀薄,更是让人心烦意乱,想把挡住视线的所有东西都尽数摧毁掉。
她受五刑玉魂气饲养的指甲暴涨,本来欲直接毁了这座轿子,但是在指甲划到轿帘边缘的时候,忽的一顿,只在薄木板的边缘掀开很短的一条缝隙。
明明只有指腹的一小块肌肤粘到了外边,可是空气里宛如洒着极具腐蚀性的东西,瞬间就将她的那块皮肉连着指甲一起削了个干净,连疼痛都是在血珠渗出来之后才蔓延开的。
一双满怀恶意的红色眼珠从缝隙中一闪,仿佛很希望她可以真的彻底破坏掉轿子。
看来,这个旁白既是限制也是保护。如同之前李夏延的阵法中,只有碰到嫁衣才会进入屏风,而不停逼近的偶人只是诱惑她坠入陷阱的诱饵。
换句话说,鬼域的主人不能无条件杀人,而只有破坏掉规则之后,才能被抹杀掉。
应止玥拧了拧眉头,可这不是陷入了全然的被动了吗?
好在,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过了两秒,外面才传来婆子不满的训斥声:“十四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女子要注重德言容功,这可是和姑爷成婚的大好日子。如此不守规矩,放浪形骸,你是想要做应家那位大小姐吗?”
应家大小姐应止玥:“……”
她也是没想到,自己都不做人了,还要被骂。
真的是大小姐不发威,就不把她当鬼看啊!
本来就强行压制的大小姐脾气溢了点出来,应止玥冷笑一声,“应家大小姐容色无双,心慈面软,也是你这红眼睛的刁奴能随便指摘的?”
婆子木偶:“……”
作为代价,应止玥用来护身的一块羊脂玉佩彻底报废,但她很解气,于是接着作死:“不让我掀帘子也行,嬷嬷这么关心于二公子,还一口一个好姑爷,何不上轿替我出嫁?”
婆子木偶:“……”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时……
忍不住了。
——操他爹的,她要杀了这个贱人!
于是,等到真的抵达于府的时候,应止玥身上护身的东西也少了个七七八八,厉鬼纤长的指甲十不存一。
但是婆子满脸丧气,应止玥倒从容平静,原来的火气消了个大半,还和和气气道:“嬷嬷,于家二公子特别看重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入府吗?”
闻言,这扮做木偶的婆子后背像是装了个马达,也不管是不是出戏,头也不回,“哒哒哒哒”地踩着圆头高底鞋冲了回去。
望着她的背影,应止玥垂了下眼,不动声色地将藏在袖子中的五刑玉取了出来,捏在手里,这才遮了盖头,重新向拜堂成亲的地方走去。
刚才应止玥虽然作死,但是也没有彻底和于昌氏对上,更多的是在规则的边缘反复横跳。表面看上去,于昌氏被她气得发疯,连驱使的榉木人偶都有点出戏。但以她的猜测来看,这是因为主菜还没开始。
于府门口悬着的大红灯笼倒挂着,而堂门处摆着的火盆烧的不是碳火,而是土黄色的纸钱。飞灰跟着弥漫在空气里,坠落到地面时,转眼就沁进去,土壤露出暗沉沉的深红血色。门前于府前候着的两排榉木人偶都涂着大片的腮红,唇角咧开的笑容快扯到耳根,齐声道:“新娘子到了。”
它们身上的衣服都很整洁,红色花朵对称地开在衣襟两侧,可比起花卉,更像是人被杀死后喷射的血迹。脚下的尖头鞋只露出来短短的一截,可是配着它们的外表并不精致,反而如同缠足后才能呈现的扭曲细小。
【我和于二公子拜堂成亲了。】
冷不丁的,沉默了
忆樺
好一阵的独白音再次幽幽响起。而这个堂屋也可能是于昌氏能力最强的地方,应止玥还没有跨过火盆,就感到她的手搭在了旁边的侍女偶人身上,被什么驱使着迈出了脚。
应止玥的指尖一动,身体本能的下意识反抗泄露出来,而这偶人木呆呆的,不闪不避,还咧着大红的嘴唇笑着看向她:“夫人,二公子在前面等着您呢。”
打不能打,不然直接被腐蚀成粉末。
动不能动,不然直接被算违规,照样被烧成飞灰。
听李夏延说,她那个光是看着有点恐怖、其实只能困住鬼的屏风阵法都用掉了六千个冥珠,是她辛辛苦苦攒了近十年的小金库。而这个鬼域目前看上去毫无破绽,虽然没对应止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正像是捕捉猎物的蜘蛛,正在收着网,悄无声息地要将她蚕食。
这不知道得多贵,想应止玥被两个鬼差抓住的时候,她连魂带魄一起才五千个冥珠,还要被嫌贵。
可光看这阵法的精细程度,都不知道能买多少个她。
于昌氏到底和她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要这么大出血!
应止玥还在着急的时候,已经有客人讨论起来:“诶呦,新郎官来了!”
“真是芝兰玉树,好清俊的小伙子。”
身边有脚步声传来,应止玥藏在朱红的嫁衣里,没有动弹。木偶们嘴唇翕动,很好奇地来回打量这对生疏的新夫妻。应止玥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有点隐约地烦躁起来,她微掀了眼皮,想去看这位偶人新郎又会丑出什么新高度——
然后就是一顿。
绸缎晕红,隔着一层盖头,周遭的景色都蒙在种雾蒙蒙的暖色调中,这些偶人身上的榉木关节也都模糊不清,唯有张开的大嘴在朝着他们木木地笑。颜色看不清,可线条却明朗起来。新郎的下颌角清晰,顺着流畅的肩颈线条流到锁骨处,脖颈边缘红色的小痣若隐似无,也藏匿在喜堂的红色波光里。
随着“一拜天地”的高亢声响起,他唇角微动,没说话,只做了个口型——
“姑姑。”-
应止玥是认真地觉得,于昌氏的主人脑子很奇怪,在角色安排上出了非常大的问题。
她知道对方是想一锅端,但是为什么非要一个做新娘、一个做新郎呢?这于府的喜堂里人明明很多啊,做客人,做仆妇,哪怕做那个阴气森森的树或者做个火盆也成啊!
应止玥很想掀开双刀髻丫鬟的脑袋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毛病。但是随着“二拜高堂”的声音响起,应止玥的上半身也不受控地开始微微往下沉。
返生香的浓郁味道弥散开。好在身边有陆雪殊,多少挡了一下这股令人迷幻的香气,应止玥随着跪拜的动作,轻轻地往他身后避了一些。
正在最后“夫妻对拜”结束之后,应止玥也微舒一口气,因为接下来的环节就是“送入洞房”,好歹她也能和陆雪殊讨论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雪殊的面庞近在咫尺,应止玥不想看他乌亮的眸子,刚欲打算起身,独白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差点没炸掉应止玥的耳朵。
【于郎亲了我一下。】
这声音是十二万分的甜蜜,还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娇羞,真是少女怀春,极为动人。
应止玥:“……”这种夫妻间的小情趣,就不需要他们跟着体验了吧。
但是,这次的旁白极为执拗,看着两个人都没动,不但没进行下一步,还重复了一遍。
【于郎亲了我一下。】
……
【于郎亲了我一下。】
【于郎亲了我一下。】
就像是留音机卡带了一样,娇羞的语气也隐隐变得阴沉,显然这是鬼域主人很重视的东西,不做完就不许走。
应止玥之前在婚轿上作死,也发现了一些规律,不直接违抗鬼域规则,而是消极地抵抗,会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惩罚。但这次她可以算是直接顶着规则干了,可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刚欲想是不是这鬼域的法则已经失灵,眼神在碰到身旁清疏的身影时却蓦地一顿。
……可能不是失灵,而是痛苦转移了。
因为是“于郎亲了我”,动作的发起者不是她,所以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算是违反规则。
可是陆雪殊就不一样了,很显然,鬼域主人越来越生气,每次重复的时候,惩罚迭代的同时还会加重。应止玥简直不敢想现在他遭遇了什么。
刚开始她还有点旁观者的心态在,可是随着独白一次一次重复,她的眉头也轻轻蹙了起来。
陆雪殊这是在干嘛?
一些关于客栈起火的回忆涌上来,包括他腿骨尽断还定定望着她的黑眸,和气若游丝时挡住她的眼,“可是大人很好看啊。”
雨水冲刷过血气,带着种叶下藏珠的清淡涩感,冷淡,却也清心安神。
【于郎亲了我一下。】
陆雪殊身体未动,眼睫却轻颤了一下。
应止玥算是气定神闲不下去。
她看懂了,这蠢货真打算硬抗!
搁在两年前,应止玥根本不可能想象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可是在纸钱味混合着浓稠的血味,古木惆阴,满屋子心怀恶意的木楞偶人注视下,她的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还傻站着干什么?亲啊。”
糊涂官司
阴风阵阵, 纸钱翩飞。
应止玥气得要发疯,她几乎快带着冷笑了:“陆雪殊,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如果说全场只有一个真的榉木人偶, 其他的全都是假扮的话, 应止玥毫不怀疑, 陆雪殊必定是唯一的木偶。
旁白音出了故障一样,毫不停歇地重复相同的话, 应止玥的耳朵都快被“亲”字给磨烂了。
陆雪殊面色雪白,很显然被这鬼域折腾得不轻, 原本淡粉色的唇瓣极度苍白,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眼神都带着点湿漉漉的委屈:“我不。”
一时之间,嘈嘈切切的吵闹声一停, 别说木偶人张大了嘴巴, 连旁白音都卡壳了一下。虽然是在鬼域中, 可是这背景到底是个喜堂, 刚才拿着人脑壳当埙吹的乐师也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但是,这时候应止玥已经不在意什么鬼域不鬼域的了。
她木着一张脸,“所以,你拒绝亲我?”
这话才一昌出口不觉得什么, 应止玥是没思考,直接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陆雪殊轻轻点了点头。
他点了点头。
他居然点了头!
他这个混账小白脸居然还敢点头?!
应止玥经历了这么多糟心事,本来也只是强行按捺住怒气, 再看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怒气简直是几何式增长,就差要直接燎原了。
她咬牙切齿:“陆雪殊, 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应止玥自己可都没说委屈呢,在遇到之前的哑巴侍女小姝之前,她可从来都不会和人亲密接触,连范老爷用过的茶盏都要隔着个帕子拿,也不怪还有人传应家的大小姐性子孤僻,还说她可能厌男。
别的不说,就算应止玥的那群裙下之臣,最狂妄的幻想也就是握一下她的手,从冒乐抱一下小道士,对方就直接喜滋滋地为她破了道门律法这点就可以看出来。
接吻?不说应止玥之前就没怎么仔细考虑过成婚的事情,就算她真的有了丈夫,怕是都不愿意和对方做嘴贴嘴这么亲密的举动。
要不是因为于昌氏脑子有洞,非要围观别人亲嘴,不亲就算违反规则,她会心软地让他这么僭越?
应止玥自己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刚才咬着牙点头的时候,可以说是做了一番极其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挺漂亮的小白脸被活活痛死,这才牺牲了自己的嘴巴想让他通关。
可他居然拒绝了?
他、拒、绝、了!
谁给他的胆子!!
被拒绝的愤怒暂时性压倒了一切,应止玥眼睛里的火苗比火盆烧得还旺盛。这样的焦怒目光,陆雪殊自然不可能没发现,他微微垂了头,委屈巴巴的样子,活像是狐狸犬的绒毛沾了水,在那里一抖一抖的:“姑姑虽然好看,可我不是随便的人。”
“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是要留给……”
应止玥不想再听他放屁,便是再看她不爽的人也要承认,她是个认准目标后就极为专注的人,撞到南墙是要把墙给直接轰开的大小姐。而现在,她的目标已经不是脱离鬼域,找到于昌氏破阵,而是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接吻事宜。
“你少说废话。”应止玥道,“不然的话你要怎么办,因为要保留你贞洁的身体,彻底死在这里是吗?”
陆雪殊没说话,可看样子是默认了,正在应止玥想直接开骂的时候,他幽幽地开了口:“毕竟,我对姑姑也算不上什么。今天一过,您怕是会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吧。”
不忘怎么办,难道还要把唇印裱起来贴在屏风上每天观瞻吗?
应止玥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没觉得有什么错,然而此时被他亮晶晶的眸子一盯,她竟然还真有点负心汉的错觉。
啧,好烦啊。
她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忘的,这总行了吧?”
然而,陆雪殊并不是很相信,怀疑道:“姑姑的意思是,会对我负责?”
“负负负。”应止玥极度不耐烦,从来没见过这么啰嗦的人,只敷衍道,“我负责还不行吗?”
行事作风极度人渣,范老爷这种渣中之王见到她也要叫祖宗。
不过,大小姐的忍耐也到了阈值上限,如果陆雪殊还磨磨蹭蹭,她估计就直接撒手不管,爱怎么样怎么样。
然而陆雪殊没再问了,他身上那种似花非木的清新雨汽弥散开,透过红色的绸缎向里渗,挑开盖头的手指修长干净,瞬时间全世界的红色都远去,炭火无声烧着,纸钱的碎末悠悠打着转。
不过应止玥这时候并没有察觉到,因为有本只当做是细微末节的小事,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沁着无根水的林叶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凉的。
陆雪殊压轻的声音回荡在乱摇的珠饰旁,带着层薄薄的笑意,氤氲在一触即离的交接光影下。
“姑姑说过的话,我可是会牢牢记住的。”-
应止玥没说话,闷着头向前走,身后缀着个唇角含笑的小白脸,脚步压得不远不近。
刚才在于府成亲的时候,应止玥是因为大小姐脾性发作,压根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这才做出了从来都没想过的惊人举动。
可是等他们后来起身,并没有进入于府的洞房,而是场景一换,变成了乡下的田园小路。
独白音似乎终于满意了,声音也变得舒缓起来。
【我小的时候,曾经住在乡下,最喜欢偷偷去河里捉鱼吃。现在想起来,可真丢人。】
应止玥之前在凉菜铺主那里就听说过,昌家虽然清傲,但是最不屑孔方和阿堵物。
换句话说,很穷。
可还生了很多孩子。
像是昌十四这种不值钱的姑娘家,更是早早的被放养,小时候做过屠户女儿的邻居,与朱朱分别后,也在乡下田间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想来,这里就是昌十四曾住的地方。草木翠绿,鸟鸣清脆,浅色的湖泊荡漾出湖影,不时有金黄的鲤鱼越出水面,鱼尾荡出的水花都快飘到远山上。
只是,变个位置,应止玥也有点回过味了。
陆雪殊不亲就不亲,谁稀罕啊!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是活生生吃了个大亏,偏偏这亏还是她自己咽下去的,连埋怨都找不到人怨。
以恋爱脑为生的僵尸看到她都要呸一口:“呕,死要面子活受罪!”
作为业界小白脸,陆雪殊洞察别人的情绪不一定行,对应止玥的关注倒是一等一,敏锐道;“姑姑是后悔了吗?”
应止玥下意识反驳他:“怎么可能?我自己做过的事情,可一件都没后悔过。”
“那就好。”陆雪殊也不纠缠,还是那副青涩懵懂的样子,直接挑明了道,“我还以为姑姑是不打算对我负责了。”
就算真的是这么想,应止玥也不可能承认,她为了表示自己所言非虚,还踮起脚拍了拍他的头,跟给狗撸毛似的:“自然不会,怎么说,你也是……”
应止玥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挑了个中性一点的用词:“我的人。”
——是我的人,自然会对你负责。
说完,她也不想再纠缠这桩糊涂官司,指了指前面:“这应该就是昌十四童年时常在的地方,可后面全是坡,这小姑娘为了捉个鱼还需要天天爬山吗?”
鞋子都要粘上泥巴了。这可和她印象中迂腐守礼的于昌氏不一样。
却没留意,唇角含着两个甜蜜酒窝的少年视线微垂,漆黑眼瞳氤氲一瞬,辨不明的情绪转瞬即逝,复又露出单纯的笑,脱下鞋履,赤足站在碎石板路上,“没事的,姑姑踩在我的鞋上,就不怕弄脏了。”-
然而,昌十四的少女生活很愉快,说的难听一些就是普普通通,只是最寻常的小姑娘会做的事情。
猫着腰从山上溜下来,在河里拍打水花的时候,比游鱼还要灵动敏捷,有时候袖子里还会塞着甜糕,等到发现被水彻底泡坏的时候,连懊恼都来不及,只能哀叫:“这可是我等了整整两周的绿豆糕,还要寄给朱朱呢!”
昌十四还很会捉鱼,红的白的,最喜欢捉的是一种肥大的鲤鱼,她就地和其他的小伙伴们架开一口没人要的锅。脸蛋被碳灰染得黑黢黢的,但是也不去管,只是呼呼着去吹碳火。直到乳白色的鲫鱼汤散发出香气,昌十四连去捉蜻蜓的小伙伴都不去管,直接伸出手去撕鲫鱼肉,又“呼哧”“呼哧”地吹气,看着都觉得香。
等看到鱼塘的主人来了,锅一丢,又“嗷嗷嗷”地叫唤着跑远了。
总而言之,就是最寻常的小姑娘的童年。在见到死后的于昌氏前,应止玥应该也在京城见过昌十四,但并没有很清晰的印象。因为昌家的十几个小姐全都穿着粗衣粗袜,在昌御史身后一字排开,垂着脸不说话,表情木然,连榉木人偶都比她们有活气。
应止玥实在没办法,将眼前窜上树的昌十四和之后成为于夫人的于昌氏当成一个人。
独白音也一直没响起,就好像记忆的主人也遗忘了这个角落。
应止玥静静地在那看了一会儿,直到夕阳的光轻柔地播撒下来,淋得水面也像层金色的缎子,这才微微别过头去,有点恍惚的神色,半天才笑道:“我都快忘了,这里其实是鬼域。”
她也真不和陆雪殊客气,直接踩在他的鞋履上,走了这么多的山路,她自己的鞋袜纤尘不染,陆雪殊的脚踝本该被嶙峋怪石刮出血痕,可是这么半天连处印子都没有。
陆雪殊没说话,只乖巧地半蹲在她面前,仰着头看她,眼睛比夜空的星子还要亮,“等回去了,我给姑姑做鲫鱼汤喝。”
“就你?”应止玥嗤笑一声,显然不相信陆雪殊说的,可还是没忍住撸毛的诱惑,胡乱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还是先活着出去再说吧。”
所以这里再漂亮,到底也只是噩梦的前序。
昌十四在乡下疯玩得很开心,虽然没什么大家小姐的样子,可却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姑娘。但是,鱼抓多了,总有湿掉鞋子的一天。
这个下午,昌十四和往常一样,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个糖块,塞到嘴里,流畅地将外衫扔到湖边,刚想要俯身进到河里去,后面却传来一声惊讶的“唷”,“这不是清正严明的昌御史家的嫡女吗?没想到,昌小姐兴致这么好啊。”
乡下流言蜚语疯长,很快的,就传出昌御史表面上清廉刚毅,最重礼法,结果家里养的嫡小姐却是野姑娘,旁边有露着个腚的小子也不在乎,还跟着一起去河里摸鱼,真是一点小姑娘的样子都没有。
有个老头嘴里叼着他孙女亲手卷的烟卷,点一根,搁在旁边燃一根,不屑地啐了一口:“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勾引爷们,不要脸。”
他还想再啐几口,可唾沫星子还没出来,门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子给打掉了半颗。他既惊且怒,豁着牙看向村头的榉树,“哪个孙子干的?”到了他这个年纪,牙比腿都珍贵。反正平时有孙女孙媳伺候,他出行都不需要用脚,全靠她们推着。但是牙可就不一样了,他虽是个村头懒汉,可再怎么懒惰,吃的东西总要自己嚼,总不能让别人喂到他嘴巴里吧?
可是,榉树枝叶繁茂,风吹过底下嶙峋的影子,又哪里有什么人影呢?
他吞了口唾沫,身边其他的老头子丝毫不仗义,刚才跟着他笑得很开心,可是遇到这种玄幻的事情,早就一屁股跑得没了影子。
老头烟也不抽了,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中途还被自己拌了一跤。
陆雪殊看向身边拍着手的美人,有些惊讶:“没想到,姑姑用石子投人也能投得这么准。”
正中靶心,还是二连击,两颗大门牙一颗都没放过。
她扬眉一笑,很不谦虚:“那是。”
应止玥这次可不是在规则的边缘大鹏展翅、反复试探,而是直接攻击了鬼域里的人,本来还以为这次会受到更加剧烈的攻击,但是却只是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应止玥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眼夜空下的乡镇。
天空万里无云,也没有什么遮盖物,村口的大狗叫得很响亮,驼着腰打哈欠向家行的人也都很真实。虽然这里的榉树漫山遍野,可他们并不是榉木人偶,只是生活在乡镇里普普通通的村民。
那到底是为什么,朱朱印象里活泼调皮的昌十四,最后会变成于昌氏?
刚开始,只是乡下里没事干的碎嘴老头子议论了几句,可很快的,流言越传越离谱,很快就变成昌十四是个朝三暮四,十岁不到就勾引男人的贱种,还害得一生清廉的昌御史被狠狠斥责了一番。
昌十四刚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她年纪小,之前家里人也偏疼她,撒撒娇就都过去了。可是这次不一样,长辈说“牵连了父亲的仕途。”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词汇量有限,说来说去就是这些,应止玥不知道从范老爷嘴巴里听过多少次这样的话,连反驳都懒得。难道不是他后院的妻妾太多,养不起了才送到乡下来的吗?
这些长辈又说,昌十四毫无教养,一点都不像是昌御史这样清廉的才子生出的孩子。
应止玥本来因为困倦打了个哈欠,听到这话,不由得奇道:“男人能生孩子?这确实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昌御史果然有几分才能在。”
冷风簌簌,铺天盖地的雪花席卷而来,淡淡的阴气覆盖在身上。
一直消失的旁白音蓦然出现,像是被她触怒,不满至极地开了口。
【小时候不懂事,可是后来才明白,父亲都是为我好的。】
就是在这个瞬间,眼前景色一花。再一睁眼,应止玥从旁观者的角色再次变成了昌十四,被压着跪倒在寒风呼啸的祠堂里,而陆雪殊又是不知道被送到了哪里。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仕途,只是想赶紧道完歉出去玩,可一向慈眉善目的父亲却沉了面色,冷肃道:“都怪我们从前太纵容你,一个小丫头,却一点姑娘的样子都没有,给我们昌家丢尽了脸。果真是欠教训!”
这一年,村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水面上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连枯草都见不到踪影。可是这样的苦寒天气里,昌十四被浸到冷冰冰的河水里,打出个哆嗦都要冒寒气。这还不算完,平时对她温柔慈霭的长辈还令侍卫在旁边看着,一旦她有受不了要往岸上冒头的动向,就要命人再次狠狠地把她压下去,活生生地冻上一夜。
现在就是对待死刑犯,也不会这么严苛。
应止玥泡在冰河里,大概猜出了于昌氏的意思,就是要让她体验一遍昌十四曾经经历过的所有苦难。去河里抓鱼这种开心的事情就不必了,大冬天搁在河水里泡一泡则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冰凉的死水里摊开手掌心,原本被五刑玉淬炼的黑色指甲只剩下半颗,其他的都恢复成原本的颜色。指尖细长白皙,触之冰凉,却不见丝毫的冻伤或者皱缩。
岸上的昌老爷穿着个大皮袄,可还是冻得哆哆嗦嗦的,中气不是很足地教训道:“你不是喜欢去河里玩吗,这次让你玩个够!”
应止玥:“……”
她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等他因为眼睛瞪得太久,终于受不住闭目养神的时候,才犹豫着道:“……谢谢?”
昌御史:“……”
于昌氏怕是忘记了,应止玥做人的时候本就厌热喜寒,更不用说她现在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变成了一个鬼,怎么可能会怕这种阴气森森的河啊。
简直是大补好吗,没看到她原来残缺的指甲都快恢复一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