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孟楠从来没有看到江麓对谁有过那样的眼神。
第一次见到江麓, 是在耀眼的聚光灯下。
因此那张本就那张漂亮的面孔堪称惊艳,一瞬间就让他挪不开眼。
“叶明薇的儿子……”
“明盛集团的少爷……”
“最有天赋……”
“前途光明……”
尽管所谓“高岭之花”的外号里,其实包含着调笑, 以及对那份疏淡性情的揶揄。
成为音乐社的成员, 花费很多努力,以貌不经意的样子一点一点接近, 试着让自己看起来不同。
他觉得自己一直做得挺好的。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以为冷淡疏离的人其实并非那样不好亲近,连一件谢礼都不愿收下的学长也会有重视的人。
接着, 在铃声落下的多媒体教室里,江麓以一种柔软到令他嫉妒的眼神看向了商泊云。
孟楠攥紧掌心, 强行压下情绪:“我?我练得差不多了。”
“那可以啊!”男生表情一松,又听孟楠道:“就按你说的,再找学长听一下?正好今天周五。”
关莘:“但是高三最近联考很忙。要不还是找付老师吧, 他本来也是我们学部的主任。”
“可是付老师每次都好凶。”孟楠提醒关莘, “上次你都被他给说哭了。”
关莘捂脸,往事不堪回首。
最后那个叫周铭的男生蹦出来:“就找江学长呗。咱们下午放学去行波楼, 正好感受一下高三的气氛!”
*
“只有周五的放学才是真正的放学。”陈彻伸了个懒腰, 乐滋滋地转过身来,“商老板, 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要一起嘿嘿嘿?”
声音太猥琐, 以至于江麓都忍不住看了他眼。
“友情提示, 联考还有十天。”商泊云撩起眼皮, 一脸荡漾的陈彻迅速萎靡下来。
“……不解风情。”陈彻“咦”了一声, “钢琴家,外面有人找你。”
脸生, 看起来都是高二的。
不过有一个男生好像见过。陈彻陷入思索。
“学长学长!”背着白色琴盒的女生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齐耳的短发轻晃,“打扰了!”
“你们怎么来了?”江麓看向三个音乐社的成员。
关莘双手合十:“我们上次被付老师说了,后来自己又调了好几遍,想让你先帮我们听听。”
周铭也搭腔:“对对,就孟楠进步神速,上次他单人part没怎么挨批。我们都要没信心了。”
孟楠看到那双昳丽的眼睛露出笑来。
“付老师啊。”江麓了然,“正好今天周五,其余人都在活动室了吗?”
“嗯,他们先去了,我们过来找你。”关莘吐了吐舌头,“高三这边感觉气氛都有点儿不一样,高主任还守在楼梯口问我们怎么来了这里。”
附中三个年级的校服细节上有微妙的差别,所以高桂生一眼就发现他们是高二的。
“好,一起过去吧。”
江麓转过身,一脸散漫的商泊云把书包递了过来。
“辛苦了,小江老师。”
语气怎么听怎么有点儿欠,关莘抓着门框,好奇地看向江麓的同桌。
商泊云顺手把物理竞赛冠军牌保温杯塞进去。
“学长,你也养生啊?”
他身后的男生高而清峻,目光看向他们,仿佛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关莘缩了缩脑袋。
孟楠打断那个目光:“说起来,等会儿我请大家喝奶茶吧。最近都辛苦了。”
他的钢琴是主奏,和谁都有合作。
“上次学长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孟楠抬眼看向江麓,语气带着几分懊恼,“总还是要谢一下的。”
“啊?什么忙?”
关莘在听到孟楠办了演奏会后十分震惊。
孟楠弯唇,他应该是艺术部里第一个开演奏会的。
但关莘迅速转过身去:“学长,如果是小提琴的演奏会,你也会愿意来做嘉宾吗?”
在看到江麓点头之后,她立马握拳:“好,回去我就全力倚父!”
孟楠顿时觉得没意思。
事情很快定了下来,江麓走之前问:“你们今天还留校写作业吗?”
陈彻:“周五就算了。”
“嗯。那周日见。”
锅盖刘海热切地和江麓挥手告别,商泊云忽而闲闲开口:“西门的奶茶店最近出了新口味,你今天可以试试。”
江麓指了指保温杯:“这个不是吗?抹茶白巧。”托商泊云的福,现在西门奶茶店的菜单他倒背如流。
“这个是上周出的。”
“新出的是草莓大福,很好喝!”关莘眼睛一亮,“原来学长你保温杯里放奶茶。”
这可不是江麓放的。
商泊云笑了笑:“学妹都这么说了。记得试一下。”
关莘猛点头:“这位学长,知音啊!”
商泊云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极其自然的熟稔,孟楠见识过这个人的牙尖嘴利,眼中漫出不快。
而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讨厌鬼摆摆手,态度随意地和江麓道别,又换得后者声音温和的“再见”。
原以为会借着演奏会和奶茶岔开话题,结果最后全变成别人在说。
余光一瞥,看到江麓身后的讨厌鬼学长露出了挑衅的笑。
……果然是故意的。
他有种心思被人看破的感觉,又在这会儿福至心灵,学长喜欢讨厌鬼,讨厌鬼也喜欢学长?
关莘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孟楠,走不走?”
孟楠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想出了神,身旁的人都走了,而讨厌鬼还在门口站着。
“快去吧,小学弟。”商泊云咧嘴一笑,笑里莫名让孟楠看出了张牙舞爪的意味。
“……你别这么叫我。”
孟楠气结,匆匆扔下句话走了。
“精彩,真是精彩。敢问茶艺师承何方?我刚刚想起来了,这就是上回给钢琴家递情书的那个。”陈彻海豹式啪啪鼓掌,“商老板,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说真的,今天不去打游戏吗?西天取经还抽空吃几个人参果呢。劳逸结合一下啊。”
“首先,江麓没收什么情书。”商泊云看了眼空荡荡的同桌位置,没想好要不要和陈彻一块在家打一把游戏。
“啊,江麓这么快走了?”郝豌从前头溜了过来,“他英语作业还在我这。”
他手里拿着《每日一练》。
“我借他的笔记去看,忘记还他了,这个周日晚上就要收上去的。”
“没事吧,反正叶老师是钢琴家的小姨。”
郝豌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两码事。”
“他去行逸楼了,音乐社有事情。”商泊云说,“我等会儿帮你拿给他。”
很好,游戏之夜再次暂停,陈彻默默攥紧拳头,含泪掏出了作业。
X的,他搞学习还不行吗?!
郝豌:“行逸楼好远,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家离学校不也远吗?公交半小时才一班。”古道热肠的商同学一脸正直,“我就回家多走几步的事情。”
“那就麻烦你了。”郝豌感动地抬起肱二头肌,握紧了商同学的手。
江麓的《每日一练》就这么到了商泊云的手中。
陈彻拿着草稿本转过来:“既然今天不打游戏了,那给我讲道题呗。”
虽然他的眼神幽怨,不含一丝求知欲。
商泊云笑眯眯地无视了这份幽怨:“我看看。”
七点,暮色沉成大片的暗紫,秋风在空荡的校园中显得有些怖人。
陈彻久违的再次体验了商泊云牌家教机,一对一辅导果然是VIP的体验。
都到这点儿了,他也就不计较没有打成游戏的事情了,一旦学进去了就会很沉浸。
“这次联考,我和禾姐就不是一个考场了。”陈彻忽然说,“之前每回考试,她坐一组一号,我就坐五组或者六组的最后一个。”
“你和郝豌,一个比一个高,也坐前面,回回都挡着她!”
商泊云抽空看了下时间,知道江麓差不多这个时候就会结束活动室的事情。
“嗯,这次你就看不到我们了。当然,也看不到许葭禾。按排名,你和禾姐隔着三个考场。”
六边形战士许葭禾,附中的年级第一,联考的全市第一,一路碾压到了高考,过了很久,都是高桂生演讲鸡汤里的那只凤首。
而陈彻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直到考研的时候才成了许葭禾的学弟。
多年的追逐以失败的求婚作为结尾,花费的努力也填不平那些迟到的岁月。
商泊云把最后一道题圈了下,淡声道:“这道题,你问过我三次,其实每次的考点都是一样的,只改了出题方式。”
“所以,长点儿心吧,路还很长。”
陈彻抱着胳膊毛骨悚然:“你刚刚的眼神,和我爹也太像了!”
“是吗?不过你已经有李思维一个爹了。”商泊云嗤笑了声,“可称我为义父。”
陈彻抱拳:“布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
“那算了。”商泊云把江麓的书收了起来:“我先去行逸楼。”
“我再写会儿,拜拜了您嘞。”
陈彻打了鸡血一样,又掏出了一本作业。
*
周五,校园里静悄悄,再多的作业也等到周六再说,除了高三的教学楼,其余的地方都是暗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前亮去,商泊云往行逸楼的方向走。
穿过上次的走廊,视线意外的开阔,校工正在加班,种上修剪一齐的小叶女贞。
“不是吧。”
略微一想,就知道花池的八角金盘上次犯了谁的忌讳,商泊云对于高桂生的行动力有了进一步认知。
低矮的绿篱再也挡不住手电筒的光了。
如果被抓到的真是他和江麓?
虽然很想写两份检讨——商泊云不无遗憾地想,截止目前,依然没有把小江同学搞到手。
他承认,他在陈彻面前有装的成分。
chapter 52
行逸楼晚上比白天热闹。
毕竟除了午休那会儿, 高中生白天也凑不出什么空闲时间。
相声社这回换了新包袱,动漫社的前辈桑还在锲而不舍地搭讪学妹,五重奏的旋律舒缓, 故而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格外清新脱俗。
商泊云饶有兴致地站在楼下听了会儿。
他至今仍然对于艺术一窍不通, 最多能分清一众弦乐里还有一架钢琴。
心思挂在脸上却觉得自己藏得很好的学弟,钢琴也弹得不怎么样。
“没江麓好。”
商泊云将孟楠和江麓横向对比, 由此得出一个极具主观色彩的评价。
乔叙所说的孟家, 估计是孟楠家里。
那天在栾江剧场外等江麓的时候,和孟家的人就打了个照面。
做工程咨询, 想攀明盛,也可以对上。
以商泊云二十六岁的眼光来看, 孟楠无疑显得过于幼稚,但是幼稚不等于单纯和无害。
所谓的“生病”,孟家的塌毁, 总要有一个引子。
蝴蝶的翅膀下, 二十六岁的江麓会记得他们在这个时空共有的故事,那假如他将最开始的因子除去, 后来的江麓是否就不必被焦虑折磨?
乐声骤然转向轻快, 像是鳟鱼跳出了湖面。
巨型犬站在楼下,静静地锁定那间教室, 眼中冒出凶光。
……2014年是法治社会,商泊云是守法公民。
所以, 铁窗泪还是算了。
商泊云揉了揉脸, 甩开了自己一瞬间想当法外狂徒的想法。
*
活动室。
乐器罗列, 排练到了尾声, 商泊云干脆再等一会儿。
他倚着门,看到江麓坐在那架钢琴前。
侧着脸, 和孟楠说话,神情认真,而后又低下头,指尖落在黑白的琴键上。
清浅的影子也跟着跃动,轻盈得像是在跳舞。
严格来说,商泊云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的看江麓弹琴。之前总隔着一排排座椅,隔着幢幢的人影和一个舞台。
而现在,不大讨人喜欢的学弟站在钢琴前,目光专注,一瞬也不瞬。
商泊云扯了扯嘴角,再次不爽地咬了下后槽牙。
想看江麓弹钢琴,最好,是只弹给他一个人听。
商泊云在自己的人生清单里迅速列上这一项。
*
江麓忽然就感觉有点毛骨悚然,有什么东西附在自己手上似的。
他回过头,门口倚着的商泊云瞬间笑得阳光灿烂。
“商泊云。”
商狗子内心的小恶魔退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江麓问。
商泊云云淡风轻地“嗯”了声,指了指前面的多媒体教室:“过来写作业。”
江麓:“……”
而商泊云无视了江麓无语的表情,再度自若地开口。
“这个,你忘郝豌那儿了。”
江麓接过去,这才发现是英语的《每日一练》。
“其实周日给我就行了。”
商泊云没说话,眼睛低垂,一直看着他。
江麓福至心灵:“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这才懒声问道:“周日来我家,还是去奶茶店?”
“去奶茶店?新出的奶茶确实很好喝。”
“好啊。”商泊云应了下来,又叹口气,“我还没喝过。”
“……这要归咎于你只喝珍珠奶茶吧。”
商泊云淡色的眼睛里噙着细碎的光,笑或者卖可怜都看得分明,江麓稍稍侧过脸去,自己拿商泊云确实没辙。
“那周日都喝一次?”
商狗子慢吞吞地点头。
“都加珍珠?”
商泊云眼尾扬起,笑得很狡黠。
*
音乐社的五重奏已经到了尾声,之后给付老师看的底气终于足了。
一群人松了口气。
扶着大提琴的女生有些好奇,看向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喂,那是学长的朋友?”
“是同班同学。”关莘解释,“还是学长的同桌。”
“哦哦,那关系肯定很好。”
“你们……都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吗?”孟楠不乐意了。
他转过身来,声音压得很低:“去年,活动室的玻璃窗就是这个人打碎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想起来了,是和学长很不对付的那个人。”
“你这么说,我也有印象。”大提琴手面露回忆,“但那颗球没准是意外?”
尽管江麓学长当时表情肉眼可见的烦躁,而另一个人眼神不善,笑得格外恶劣。
但是——
她望向门口的两个人,语气笃定:“我觉得是意外。”
“误会解除也可以做朋友的,学长性格那么好,看着冷淡了点,其实相处起来特别舒服。虽然知道他和咱们都不同,独来独往很正常,但看着还是会感慨。”
这个人家世好,模样好,性子好,但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待谁都温和,和谁都隔着点距离,老让人感觉孤零零的。
高桂生对他家背后的明盛很谨慎,学校默许他的不同,这样的人不融入附中其实也没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但女孩子们偶尔讨论,都悄悄觉得钢琴家形单影只得有点可怜,恨不得自己化身知心友人,让高岭之花看起来没有那么疏远。
孟楠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也不是不希望学长开心。
但是。
又不是因为他而开心的。
孟楠的嘴唇绷成条僵硬的线,他没再说话。
自来熟的关莘已经去打招呼了。
“知音!”
“学长也说草莓大福的很好喝!”
门口的两人回过头来,江麓示意关莘看看自己手上的东西,微微点头:“嗯,是好喝。”
“但先把琴弓放下来。”
关莘后知后觉,自己攥着琴弓就蹦起来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江麓又道,“最后几天再练一下,记得要让付老师也看看。”
“等比完赛,我给你们庆功。”
“学长,你也太好了。本来就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关莘捂着心口,“那我可以许愿再喝一杯草莓大福吗?”
“喝什么都行。”江麓笑了笑,“赢了再说。”
这是第一次,江麓向他们这样邀请,音乐社的小孩们瞬间雀跃,纷纷开始许愿。
走廊的灯在夜里显得有点暗,因此江麓的半张脸就显得格外柔和。
高枝上的花,漂亮夺目却又冷淡,谁都赞美,谁都远观,能摘取他是一份值得炫耀的胜利,但某一天,他自行低下了枝桠。
孟楠都无法把这样的江麓和他记忆里的人等同了。
门外,讨厌鬼的神情也隐在暗淡的灯光里。
*
活动室落下锁,一行人也都打算走了。
走廊边,小叶女贞已经种了大半,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
预赛就在下个周末,让人的心情期待且紧张。
“后天上午干脆就来学校排练好了。”有人提议。
“到时候就装成高三的一起混进来。”
关莘觉得也行,又想到什么似的,问:“周日学校查得严吗?”
为了安全起见,附中从来不让校外的人进来,非上课期间,也不会让没报备的学生进来,而高二周日是不用上课的。
这个问题显然只有两个高三的学长可以回答,一群人期待地看着他俩。
江麓也没试过,他也看向商泊云。
“高主任眼睛很尖的。”商泊云懒声打破他们的幻想。
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顿时暗了下去,又听得商泊云说:“所以,得跑快一点。”
“啊?”
“校服差别不是很大,喊声‘主任好’,跑进去就行了。”
“万一被认出来了呢?”
“那就再跑快点。”商泊云露出惯常的有些狡黠的笑。
多不负责任的一个学长。
“噗。”关莘没忍住,“我们会被高主任撵着追一路的。”
撵着追——另一个学长心虚的移开目光,只作没听到。
“但是好有意思,我们也试试吧!”
十五六岁,好奇心比猫旺盛。如果真被高主任撵着跑,也算达成一项人生新成就了。于是居然纷纷期待了起来。
对于敬爱的高主任,全校学生都有得说,一旦起了话头,立马就能吐槽。
有意为之,因此商泊云很快就融了进来,弄清了他们的名字、学的什么乐器。
二十六岁的商老板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轻易就能拉进和人的关系。
他漫不经心,偶尔附和几声,又适时抛出新的话题。
几句闲聊和玩笑,原本“破坏玻璃窗的凶手”就变成了“商学长”。
夜路秋风摇枯叶,一群人走在一块,居然莫名其妙走出了秋游的意味。
一片笑声里,始终没怎么说话的孟楠抿唇,悄悄落在了江麓的身后。
“之前,我对商学长有点误解。”他语气赧然的开口,江麓疑惑地回过头看他。
孟楠低着头:“上学期好几次看到他,他总是一副很凶的样子,后来说过几次话,我感觉他讨厌我,所以就对他印象不好。”
“不过今天晚上才发现,是我想多了。他只是看起来那样,其实没什么恶意。”
几句话里,两个人稍稍落在了后面。
“他没说过讨厌你。”
孟楠的话让江麓很鲜见的涌起不适,虽然上个学期确实是他和商泊云关系最差的时候。
“所以,不用背地里揣测他。”
孟楠一怔,连忙道:“是之前,今天才发现我想错了。”
“商学长很适合做朋友。大家都和他相处得很好。”
往前几步,身形高大的少年眉梢微扬,和其余人说某件高主任想要封杀掉的糗事。
“高主任居然穿着东北花袄跳过广场舞?没看到太可惜了!”
一群人都想象不到那个场景,顿时笑作一团。
孟楠的最后那句话倒是真的。
只要商泊云愿意,和谁都可以飞快地成为朋友。
就像那个下午,他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一样。
江麓静静地想。
*
校门口,保安大爷催促他们赶紧过来,关莘热热闹闹地应了声,拉着另一个女生一起往前跑了过去。
商泊云察觉到自己遗失了贵重物品,立马警觉回过头。
那双安静而潋滟的眼睛落在了他身上,带着几分不自觉地打量。
一旁的孟楠有些局促,也去追前面的人了。
商泊云大步往回走。
影子跟着他高峻的身形一起移动,最后叠在了江麓的脚下。
“小江老师,上课上累了?”
他微微俯身,舒朗深邃的眉眼低垂,自然而然地站定在江麓的面前。
借着明亮的月色,江麓居然在商泊云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笑意盎然,性情不掩锋利,却又有一呼百应的天份,让人下意识地愿意亲近。
所以,商泊云一直以来就有很多的朋友。
江麓,本质上只是其中一个。
“我们也走吧。”他语气轻快,垂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悄然地松开,“别让他们在前面等太久。”
chapter 53
周末, 长洲突然开始下雨,连下了两天,气温跟着骤降, 树叶的色泽都枯了几分。
和光山苑里, 弥漫着幽寒的水汽,早晨的天色有点暗, 铅色的云从远处推来。
“少爷, 今天穿这么点可能不够。”老纪出声提醒。
“我家那混球昨天出门补课穿个老头背心,晚上回来就感冒了, 咳得哭天喊地。今天得再加个外套。”老纪知道江麓练琴时不闻窗外,连忙和他强调降温的严重性。
江家的保姆恰好把校服外套拿了过来。
“正打算和少爷说的。”
江麓周六一直在练琴。
下周谭枳明要来长洲给他上课, 这是长辈一月一次的奔波,他的练习因此越发认真,以至于都没分心感受到气温的变化。
保姆一贯贴心, 上周看了天气预报, 就提前把江麓秋季的校服整理好了。
“说起来,太太昨天也感冒了, 晚上听先生和那边的医生打电话, 太太还起了低烧。今天一大早,先生就去榕谷了。”保姆关心道, “您那会儿还没醒。”
“再加件外套吧,可不能家里的人都生病。”
江麓一怔, 旋即接过了衣服。
爸爸没和他说这件事, 早晨下楼没看见他, 他以为是去了公司, 没想到是妈妈生病了。
不过,榕谷有最好的医生, 爸爸陪着妈妈,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知道与否确实也没有差别。
这个三口之家,各有各的“职责”,妈妈的职责就是好好养病,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钢琴练好,不给爸爸妈妈添出任何事的在附中上学。
其他的事情,他不参与,也没影响。
看着江麓穿好了外套,老纪这才放心。
“我送您去学校那边。”爱操心的司机又不免和江麓念叨几句,自己家里的混世魔王生病后有多折磨人。
*
雨确实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绵绵不绝地坠着,从玻璃上滑落。
迈巴赫亮起车灯,驶离了和光山苑,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朦胧的雾潮之中,高耸的摩天大楼也看不清轮廓,纷纷被云雾吞没。
尽管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暗示,但江麓的脑海中却一直停着保姆的话。
阴沉的天气让心情低落了下来,榕谷在长洲的边缘,那里也会下雨吗?
*
等到了奶茶店的时候,商泊云已经先到了。
架着眼镜,低着头写作业。
开门的一瞬间,冷风灌了进来,商泊云抬眼,额发轻巧地飞起,露出了清晰的五官。
“这儿。”
江麓眉眼一松,暂且把情绪压了回去。
人坐在了他旁边,凉意也贴了上来,商泊云放下手里的笔,问道:“冷吗?”
江麓没觉得,车里一直开着暖气,下车后也没在室外走太久。
“不冷。”
但有一种冷叫商泊云觉得你冷。
他把奶茶放到了江麓的手里,指尖很轻地在他手背贴了一下。
商泊云挑眉,明明就是凉的。
“等手热了再写作业。”
他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极其地自然,江麓的心却很轻地动了一下,羽毛一样起落。
在按部就班的十七年人生之中,除却他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必须喜爱的钢琴,他能不能自己选择一个例外?
孟楠的话忽又响起,和商泊云日常的相处中,还有很多事情并不能确定。
江麓敛起思绪,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作业上。
*
上午过了一大半,两个人带来的作业也写得差不多了。
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周末,因此形成了默契,一个写物理,一个做英语,时间一到,就交换各自的题目,然后给对方把不清楚的地方讲一遍,效率很高,丝毫不拖泥带水。
商泊云大概属于抗压能力很强的类型。
在拿到他的英语作业后,江麓都有些吃惊了。他的进步实在很明显。
也许没过多久,就不再需要互帮互助的学习了。
他扫过那一排语法正确的中译英,陡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商泊云拿笔头轻戳了他一下。
“错得太多?无从下笔?难以启齿?”
“没有,你做得很好。”江麓说。
商泊云嘴角勾了勾,并不存在的尾巴得意地晃起来。
“黑眼圈不是白熬的。”镜框之下,眼下依然浮动着淡淡的青色,整个人却神采飞扬。
“所以,我有奖励吗?小江老师。”
实际上黑眼圈并非只来自于学习。
商泊云这两天高强度一心二用。
学习投入的同时,他和音乐社的人打得火热。
周五那段短短的路程里,商泊云要到了音乐社所有人的联系方式——甚至包括孟楠。
通过好友申请,自来熟地打招呼,闲聊就可以开始。
十五六岁的高中生藏不住话,商泊云话头一起,他们把自己什么时候认识江麓、加入音乐社说得一清二楚。
几句话里,拼凑出他们所见过的钢琴家,赞美和仰慕占多数,商泊云觉得这十分理所当然,但令他咬牙切齿大半个晚上的是,整个音乐社的人都认为,孟楠是社团里和江麓关系最近的一个。
这其中的心路历程江麓无从得知,只是看着商泊云面带笑意,他的情绪也轻盈起来。
“你想要什么?”阿拉丁神麓问。
商泊云心想,他要的东西可太多了。
想把嫌疑很大的孟楠干干净净地刀掉,以绝后患。
想把十七岁的江麓搓扁揉圆蘸着巧克力酱吃下。
想和二十六岁的江麓光明正大在一起。
但他略一思索,指了指自己空掉的奶茶。
江麓习惯了商泊云的出其不意,乍然出现一个朴实无华毫无风险的愿望,他还反应了一下。
“再喝一杯?”
商泊云一脸坦然地点头,没错,他的脑袋是黑糖珍珠做的。
*
临近中午,奶茶店的大学生依然无精打采,天气刚降温,他就把店里的空调打得很足。
“草莓大福,大杯,加黑糖珍珠。”
他懒声重复了一遍江麓的点单,耷拉着眼睛转身去摇奶茶了。
等待的间隙,冷风忽而又涌了进来,伴随着关莘雀跃的声音。
“知音!”
江麓回过头,看到她和音乐社的另外两个人走了进来。
是五重奏的大提琴手和中提琴手。
孟楠和剩下的一个小提琴手没过来。
*
“我们今天试了试你的建议。”关莘神情严肃,“使劲跑。”
“怎么样?”商泊云问。
“高主任没反应过来,真让我们进来了。练了一上午,然后我们现在出来吃点儿东西。”
和高桂生斗智斗勇大概让附中所有学子都觉得乐趣无穷,几个人语气都有点兴奋。
“那挺好。”对于和“江麓”无关的艺术从未有过兴趣,商泊云放下笔,语气真诚,“比赛应该更有把握了?”
另一个男生早就没有周五的焦虑,这会儿志得意满:“当然。哇,到时候庆功,学长也来吧。”
关莘踩了他一脚:“大话说太早了!”
男生吃痛地嗷了声,四方的桌子前顿时响起笑来。
江麓的眼神微微闪烁。
商泊云又说了什么,几个人叽叽喳喳打开了话匣,气氛热烈。
这个人极其长袖善舞。
和每个老师关系都好,和高桂生也能开玩笑,至于同班的同学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隔壁的六班,一样有不少玩得不错的人。
只是没想到短短两天,也能和几个学弟学妹建立友好邦交。
长久以来,江麓和大多数人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他在这方面和商泊云截然不同。
这点他早有认知。
今天,这个认知又深刻了一点。
校服的口袋里,手机忽而传来震动。
是江盛怀的秘书打过来的。
关莘等人听到江麓的声音,连忙往里面探头,这才看到在吧台的他。
几个人兴高采烈地挥手,江麓指着自己的手机,无声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张叔叔,是爸爸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的吗?”
“少爷。”那一端,江盛怀的秘书张淮声音客气,“江先生说,太太的烧已经退了,让您不要担心。”
他一喜,又听得张淮道:“下周,先生会住在榕里的酒店,方便去看太太,您在家有事找老纪和保姆就行,学校有事的话,叶老师会通知我。”
“爸爸他要在榕里住上一整周?”江麓沉默了几秒。
榕里古镇离市区很远,明盛总部在市中心,车程近三个小时。
张淮:“太太的身体您也清楚,先生不免担心。”
“嗯,我知道。还有别的吗?”
“下周谭老师会来长洲,您每个月有节他的钢琴课,还请不要忘了。”
“好。”江麓垂下眼帘,没等到张淮再说别的。
在即将结束通话的一瞬间,他忽而问道,“榕谷有下雨吗?”
张淮一愣,答得很快:“早晨停了,多云的天气,这会儿能看到点太阳。”
江麓短促地应了一声,这才将通话摁断。
奶茶店外面,雨仍然濛濛地落着。
大杯的草莓大福做好了,珍珠加得满满当当,江麓接了过去。
*
“学长!”
看到江麓终于打完电话,关莘几个人哒哒地溜了过来。
“你们好。”他嘴角微弯,眼睛在暖色的灯下格外潋滟。
“等会儿你和商学长就要去上课啦?”
江麓点头,又道:“你们下午还继续去行逸楼吗?”
“是的。”关莘的手夸张地比了条弧线,“依然跑过去!”
模样干劲十足,江麓支起低淡的情绪,温声和他们道别。
chapter 54
秋天的雨一旦下起来, 就没有停的意思。
天还是黑压压的,周一,上学没精神, 教室的气氛低迷。
午休变成了午自习, 有人感慨:“下周这会儿,就在考数学了。”
话音刚落, 很快被一拥而上的同班同学胖揍。
——论如何一句话成功搞掉所有人的心态。
下午两节课上完, 复习的进度又往前推了点,高桂生的声音忽然在广播里响起, 夹着话筒短促的蜂鸣。
“请如下同学前往大会议室。高三年级:许葭禾、商泊云……郝豌;高二年级:奚静山……。”
“好长一串名字。”陈彻寻思,“这应该是每个年级的前十吧, 高桂生又搞差异化。”
“我要和教育局投诉!”锅盖刘海顿时义愤填膺。
“肯定是高主任要单独做考前动员啦。”郝豌柔声道,“上午大课间就已经全校广播过一次了。”
“那算了,你们好好享受吧。”
陈彻气顺了, 挥挥手送班上这群尖子去接受高桂生的鸡汤plus。
商泊云手里的题算了一半, 有些不想去。
六班的学委也被叫到了名字,他扒在门口, 探出个脑袋来:“走啊, 商老板。”
都是高一就认识的人。
许葭禾和郝豌拿着笔记本走了过来,商泊云只好也揣着练习册和笔起身。
陈彻殷殷切切地和他们道别, 并祈求高桂生引经据典,多折磨他们一会儿。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比如何畅就很艳羡。
“我下次考试要能考前十就好了。一直想换个新手机, 都不好和家里提。”
陈彻掏了掏耳朵:“估计悬。”
附中每次考试排名都会变, 但前十名一直很稳定, 就那些名字上下浮动。
何畅不乐意了:“高三才开始呢,别瞧不起人。”
他顺势踱到了商泊云的座位上:“刚刚物理课, 有道题张老师还没讲,商老板应该写了吧?”
他眼睛四处看了看,没找到商泊云的练习册。
“我都写完了,你要看我的吗?”
何畅即将伸去翻找的手一顿:“啊?”
物理的《每日一练》递了过来,声音的主人看向他,眼神安静。
江麓又不走高考,虽然成绩也还行,但最好的是英语,再说,物理那道题可是很难的。
但是人已经这样说了,何畅也不好再继续去找商泊云的习题册,他接了过来:“我看看……”
“嗯。”
江麓没再说什么。
“卧槽,钢琴家,你还真做出来了?商老板给你讲了吗?”何畅把过程读了一遍,思路瞬间开阔。
“哎,我记得你物理一直不好来着。这个互帮互助还真有用啊,商老板英语也提了上来。”
何畅转了转眼睛,商泊云臭屁了点,但江麓则随和很多。
他半开玩笑道:“要不下次换座位我坐在你这吧。我看你这个物理都不用再补习了,哈哈哈。”
前头的陈彻一直支着耳朵听,瞬间反身扑了过来,差点推倒如山的教材。
“人家的同桌,何畅你想啥呢?”
“我问江麓,又不是问你。”
“不换。”江麓淡静的声音响起。
“但是冬天,教室后面人进进出出,多冷啊。”何畅不想放弃,“其实我一直想和商老板做同桌,再说你不是打算出国……”
同桌是双向的。
江麓一顿,而后认真地看着何畅:“我不换。”
“啊这……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不愿意换座位。最后一排是郝豌算过的风水宝地?”
何畅的迂回作战也宣告失败。被商泊云拒绝不奇怪,可是钢琴家——他寻思,性子淡了点,其实很好相处,毕竟江麓低调得一点也不像家里捐了一座多媒体楼的大少爷。
没想到会这么果决地拒绝他。
陈彻听不下去了,他翻了个白眼:“就你要学习。高考是只考物理和英语?”
何畅:“那我下次和禾姐做同桌呗。她纯学神,哪科都牛X。”
“?”陈彻拍案而起,“那也不行。”
“你管得好宽。”
陈彻怒了,强行把何畅拖走:“学习是自己的事情!”
“卧槽!别薅我!我再看眼那道题!”
陈彻手里力气更大了点——得让何畅长点记性。
觊觎禾姐的同桌位置不说,还想挑唆江麓不和商泊云做同桌?
怀着对商泊云性取向的关心,某个周末,直男陈彻心痛地在网吧包了个夜。锅盖刘海独自品鉴完《霸王别姬》《断背山》后,在贴吧无意中发现樱花妹画的纯爱本子。
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打开,眼神异样的网管也深深记住了他。
陈彻颤抖着把小野寺X和高野政X的爱恨纠葛看完,发觉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都有他的脾气。
所以,好兄弟的爱情由他来捍卫,他的CP谁都别想拆逆。
“陈彻?”许葭禾的声音在教室后响起。
一进教室就看见他把脸通红的何畅夹怀里。
“禾姐,别管,我在行侠仗义!”
“撒手,你明明就是小气……”
陈彻气沉丹田,终于把何畅塞回了他的位置。
“说起来,高主任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放人了?”
“本来准备了五页纸。”许葭禾扶额,“我建议他捡重点说,所以讲得很快。”
“不愧是你。”陈彻往她身后瞅了瞅,郝豌一堵墙似的杵着。
“商老板呢?高主任单独再来一碗英语鸡汤?”
“路上碰到高二的人,他们要聊几句,所以我们先回来了。”
陈彻挠挠脸,商泊云朋友多他也知道,至于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粗神经的陈彻目前无法感悟。
一直到快上课的时候,商泊云才踩着点回来。
他坐在座位上,周身还裹着暮秋的风雨,凉意浮动,商狗子的心情却显得很好。
看到江麓,眼里还攒着笑:“数学课?”
江麓点点头,没再说话,是商泊云习惯的好学生做派。
只有江麓自己清楚,他的情绪就像风里飘着的气泡一样,不受控制的浮沉。
看到商泊云,心就软塌了下来,变得沉甸甸的。
*
周五的时候,长洲终于有放晴的征兆,连绵的雨水下,校园的梧桐只剩寥寥的枯叶,冬天掀开了序章。
最后一节课结束,许葭禾把考场座位号发了下来。
附中每逢大考,按照成绩排考场,不言自明地督促出竞争的氛围。
“终于要解脱了。”陈彻从书山里抬头,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教室里窸窸窣窣地发出物品挪动的声音,要把书连带着巨大的收纳箱搬到会议室去。
商泊云打算把江麓的一起拿走,却发现小江同学的桌子惯常整齐,不需要挪动。
陈彻的哭天喊地里,他把这厮的东西扛进了会议室。
*
时隔一周,江麓再次接到了张淮的电话。
教室里乱哄哄的,他去了走廊。周五放学,老师也不会管手机。
电话那端,这位秘书说:“太太恢复得有些慢,先生预计延迟到下周三再回家,谭老师那边,先生也已经说过了。”
因为要上钢琴课的缘故,江盛怀甚至都不打算让江麓也去榕谷。
张淮的声音公事公办,让江麓觉得自己犹如一个下属,而非江盛怀的孩子。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等回身,看到商泊云后,江麓的神情又下意识地松懈。
眸光温润的少年和往常一样开口,问道:“搬好了?那回家吧。”
*
落日透出暗紫浓橙的暮云,两道影子倒映在校园大道的水洼上。
“总觉得你今天不太开心。”知心大狗再度上线,“我想想。下周一就联考了,紧张?”
雨后的梧桐叶还没来得及扫,整条路上七零八落地散着。
有一片格外硕大的,商泊云一脚踏了上去,他的话同时和裂纸般的声音一起响起。
江麓略微犹豫了下,说:“不是。”
影响他的实际上是江盛怀的安排,以及“商泊云”这个人本身。
前者说出来,如同不懂事的抱怨,后者则纯粹难以启齿。
总不能和商泊云说——我十分在意你的事情。
因此江麓敛眸,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音乐社的比赛会替他们紧张?”
“不会。他们尽力了就好,我也尽我所能了。”这个话题无关于家庭和商泊云,江麓便坦然了很多。
“也是。”商泊云声音里噙着笑,“周鸣关莘他们确实不紧张。”
“周一开完动员会碰到了他们几个,就在为庆功会去KTV还是游乐园吵架。”
“吵完又问我去不去。”
“我如果去的话……”
江麓的眸子缓缓暗了下来。
也许是这一周来积压的事情太多,情绪危如累卵,摇摇晃晃,恰好在这个时候就崩塌。
总而言之,确定的“被父亲排除在外”和“不确定的商泊云”终于让气泡统统破裂开来。
暮云底下,风仍是冷的。
“商泊云。”
江麓看向神采飞扬的巨型犬,忽而唤住了他。
商泊云步子一顿,回过身来。
他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江麓的话。
鬼使神差一般,他抛出折磨自己许久的困惑:“你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吗?”
江麓的眼睫颤了颤,心也随之很轻微地抽动。
有一道口子豁开了,酸楚的情绪涌了进去,膨胀在了整个胸腔。
原来喜欢并非一种纯粹的感情,当书房里,父亲凝视着母亲的时候,满室的阳光笼罩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江麓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做沉默的陪衬。
一脉相承之中,他对于商泊云的喜欢也带有排他性,夹杂着不光彩的占有欲。
因此,做了那些奇怪的梦、又不断看到商泊云不胜数的朋友之后,嫉妒居然在心中疯长。
梧桐叶被踩得细碎,商泊云愣在原地。
话题从闲聊转向对峙,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朝江麓走了过去。
懊悔愕然顷刻涌起,江麓的情绪比梧桐叶子还七零八落,看到只有几步之距的商泊云,感觉自己的身躯像被定住了一样。
一片混乱之中,迈巴赫停在了附中的校门口。
“小麓,好久不见!”风尘仆仆的谭枳明推开车门,在校门口遥遥朝他挥手。
如蒙大赦。
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稻草似的,江麓强行逼迫僵硬的身体往前走去,和商泊云错了开来。
……
我疯了吗?和商泊云说那种蠢话。
什么叫做“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总之——
脑子里嗡嗡的,只剩下乱七八糟的念头。
在和他成为朋友之前,商泊云就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所以,自己内心滋长的晦暗情绪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道理?
他慌不择路,几乎落荒而逃。
*
将近一个月没见到江麓,看到他跑过来,谭枳明还涌起了一丝感动。
这孩子,平时确实太内敛,没想到这回这么热情。
谭枳明在风中张开双臂,神情动容。
江麓从他手臂下穿过,径直坐在了车上。
“……”
“谭老师。”江麓后知后觉,无力地和他打招呼。
谭枳明摸了摸鼻子,掩饰住了自己细微的尴尬。
“少爷,您同学今天还坐车——”老纪在前头问。
“不用,开车!”
江麓头皮发麻,脱口而出的声音发着抖,像是忍耐着极大的不适。
车里的两个成年人对视了一眼。
下一秒,老纪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轰鸣的引擎顷刻启动。
黑色的迈巴赫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割开空气,以极快的速度驶离附中的校门口。
商泊云的爪子在空气里虚虚晃了下,什么都没抓到。
而迈巴赫早变成了道路尽头的影子,消失不见。
跑那么快干什么?起码听我解释一下……商泊云的头缓缓低下,半晌,又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没那么喜欢交朋友。
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想盯着孟楠,“疑罪从无”,我现在说他可能是反派你也不会信。
说起这些事情,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而已。
结果怎么给搞砸了?
但等一下。
开天辟地的惊雷忽而降落,劈开了商泊云这些天的未曾明晰的感觉。
江麓,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凝滞几秒,表情迅速变得精彩起来。
chapter 55
“刚刚那是你同学?”隔着后视镜, 谭枳明清晰地看到江麓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不由得有些担心,“和他吵架了?”
江麓的脾气, 很难想象和人吵架的样子——谭枳明沉吟片刻, 神情凝重起来:“还是说他欺负你了?”
“……没。”声音有点儿哑,是刚刚情绪起落太激动的缘故, 江麓将心跳尽量平缓下来。
“真没有吗?”
谭枳明做了很多年老师, 关心学生已经是本能。看到江麓这番举动,迅速升起了敏锐。他蔼声道:“老师很少见你这样。”
“他没有欺负我。”江麓下意识抓着车门把手, 复又强调,“谭老师, 您别担心。”
前头亮起红灯,周五的市区惯常堵车,老纪抽空插了句嘴:“是啊。刚刚那个小同学我也认识。他是咱们少爷的朋友, 关系特别特别好。”
“两个人经常一起放学的。周末还一起写作业呢, 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样子吗……那应该是我误会了。”
不管怎么样,江麓也是半个大人了, 谭枳明遂把心放了下来。
……
经常待一整天。
关系好。
好像确实是这样。
江麓在夹缝中找出了一点自己“不同”的证据。
最近他和商泊云相处的时间, 甚至超过了陈彻。
每个周五,商泊云也都是和他一起走的, 陈彻昨天还抱怨很久没去他家打游戏了,虽然是因为联考在即的缘故。
可不知不觉, 商泊云竟然和他一起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所以, 商泊云只是稍微分神在别人身上, 他就无法忍受了吗?
江麓第一次审视自己是否太过自私。
一种更强烈的内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耳尖的热意灼灼,他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终于疲惫地倚在了皮质的靠椅。
如果道歉,会有用吗?需要解释吗?那应该怎么解释——
江麓下意识往靠椅里蜷了蜷,陷入了茫然。
老纪以为自家少爷冷,连忙贴心地把热气打得更大了。
暖流浮动,熏得眼眶发热,江麓顺理成章,把一点儿湿润埋进了掌心。
车窗外,夜色降临,霓虹绚烂,满城灯火映出橙炽的辉煌,十月终于要结束了。
江麓有些自厌地想,和商泊云的友情大概也要完蛋了。
他捂着微红的眼睛,破天荒想发出一声哀嚎,好发泄一下内心的混乱,最后却只是后头一哽,默默都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后座的热气熏得人渐渐头昏脑涨,江麓终于下定了决心。
拿出手机的时候,手指还有点儿轻微打颤,二十六键上的字母居然比琴键更难把握。
老纪已经开出了市区,一路的纠结总要有个结果。
指尖敲敲打打几次,终于把消息挤了出来。
江麓垂着湿润的眼睫,把那几句话默念了几遍。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庆功会原本就想邀请你,所以我有些惊讶。”
语气没问题,很自然。
很自然的虚假,把一切都粉饰过去了。
那个时候,商泊云一脸错愕,紧接着向他走了过来。
有个充满诱惑的黑洞在身前,让江麓不受控制地想,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抿唇,将原本的消息删的一干二净,红着耳朵,重新组织了一遍措辞。
迈巴赫缓缓停下,谭枳明下车,轻敲后座的窗沿。
“小麓,咱们到家了。”
江麓回过神来,终于点下了发送。
他下车,手机塞进了口袋最深处。
*
校园里一片阒寂。
再热爱学习的学生,到了周五,对学校也没什么留恋。
校园大道的正中央,杵着个高峻的黑影,一会儿抓头发,一会儿原地转圈,反复蹲下又站起,活像在跳大神。
例行巡逻完的高桂生顿住了脚步。
确实有学生每逢考试就在孔夫子像前摆贡品,五班那个郝豌还在图书馆里偷偷摸摸请过文曲星上身。
深受唯物主义熏陶的高桂生登时拢起眉头:“那边的同学,还不回去吗?”
黑影——也就是商泊云,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中,内心的小恶魔和哈士奇一起张牙舞爪过大年。
江麓同学,他命中注定的老婆。
居然吃醋了!
老婆心里有他!
但是老婆刚刚好像崩溃了。
紧急复盘一下——
算了,复什么盘,先把人哄好再说。
发消息?还是直接打电话说更好,当面说更好——
于是高桂生惊悚地看到这团黑影竟然开始手舞足蹈了。
“同学?哪个班的?”
完全没有回应。
高桂生瞬间升起一点紧张的情绪,往保安大爷身旁靠了靠,保安大爷大义凛然,向前一踏。
“……今天居然忘带了。”商泊云翻遍口袋和书包,也没找到自己的手机。
“同学!周五在学校呆这么晚做……”
下一秒,黑影撒腿就跑。
“……什么?”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情,黑影就不见了,校园大道上
“刚刚,那是个人吧?”高桂生深吸了一口气。
“应该?”保安大爷也有点不确定。
商熊猫最近终于适应了商泊云回家回得比以前晚了。
小狗也不知道什么是晚自习,但小狗选择习惯。
哈士奇如常蹲在红色的灯箱下,忽觉一阵风掠过它蓬松的毛,商泊云回身,匆匆搓了几把它的头,就“噔噔噔”地上楼了。
“嗷?”商熊猫有些委屈地扭转身子,趴到了商女士的身旁。
“你哥高三压力好像挺大的。”商女士如是开解哈士奇。
*
手机搁在了书桌上,企鹅里的消息弹了一大堆,问作业的、约去玩的,还有莫名其妙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
商泊云省略掉所有红点,直接点开了江麓的聊天框。
称得上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丧失了所有的天份。
商泊云盯着那个蓝色的听筒上。
视线上移,他又看了眼时间。
八点。
应该还没到家。
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另一个人,听语气像江麓的某个长辈。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江麓发小的爸爸。
商泊云的理智回笼,指尖无意识地在聊天界面划了几下。
江麓今天晚上要上钢琴课,明天一整个白天也是,还是先不打电话了。
键盘弹了出来。
商泊云陷入思索。
脑海中又浮现出小江同学那会儿的慌慌张张的表情。
商泊云自忖见过他太多样子了。
润秀的桃花眼噙着笑的,皱眉藏着恼的、又或者是安静的、平和的。
成年后大多数时候则是内敛的。
惯常温淡,偶尔轻慢,生气时不动声色,笑意变得冷淡,被他在某个时候逼急了,才终于露出薄愠的、眼泪要坠不坠的模样。
不过,这些现在都可以暂且放开。商泊云难掩兴奋地想——
因为在这一天,这个人,终于会为“他”而喜怒形于色。
不是欲望被勾动,不是猎物和猎人之间的交锋,没有试探,没有隐瞒。
是明明白白的为了他这个人,而表露出清晰的在意。
这个认知给商泊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心脏蓬勃地跳动,快乐被血肉柔软地包裹。
床伴关系就那么一回事。
很多次任由恶劣作祟,占有欲索取无度,沉溺于身体的契合。此时此刻,回过神来,才发现“互相喜欢”这件事情,胜过之前所有的欢愉。
“十万八千里,走了一半没?”这份快乐实在太过极致了,他犯了幼稚的毛病,声音嘟哝,犹如自省,“得意什么啊?商泊云。”
半晌,他深深地呼出一道叹息。
“你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吗?”
商泊云把这个问题又列了一遍。
可是,朋友是朋友,你是江麓。
要他要选好朋友,他肯定选陈彻、郝豌、李思维……或者若干年后的乔叙。
要他只能选一个人,惟一个人。
就只要江麓。
“嘶——我好像有点肉麻。”
商泊云用力地攥着手机,可就算捏爆金属的外壳,电子设备也给不了他回答。
忽然,【未来老婆】的备注下显示“正在输入中”。
商泊云立马不胡思乱想了,他定定地看着那行字,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了眼中。
省略号在聊天框上长久地沉寂。
商泊云的心悬了起来,他松手,从书桌上抓起了一支笔。
一圈两圈。
水性笔秒针似的在指尖转,那串细小的字符终于消失了。
【未来老婆】:商泊云,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未来老婆】:所以,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语言识别中枢在大脑的左半球。
商泊云感觉他大脑的这部分似乎当场宕机了。
很好。
十分不好。
这是什么始乱终弃的发言!
……明明一个小时前,你还那么委屈地看着我。
不能不作数。
商泊云的狗脾气瞬间上来了,又在这一刻福至心灵,终于想好了措词。
他摁着语音,一口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说话的声音却低淡,带着一丝难过而压抑的沙哑。
松开,发送。
两个蓝色的气泡出现在聊天框里,商泊云放下手机,撑着脸又听了一遍,像个在考场上认真检查的好学生。
半晌,他薄而锋利的眼尾微垂,挑起一抹冷笑。
商泊云扔开手机,无比抓狂。
小江同学,原来你十七岁就学会了欲擒故纵?
他也会。
他就不信这回钓不到江麓。
但声音里的那点儿难过,确实不是演的。
*
每个月都要来一次长洲,谭枳明也算得上是和光山苑的常客了。
白色石墙,蔷薇早凋,城堡式的别墅灯火仍亮。
门口,江家的保姆正等着,看到他们,立马迎上前来。
“少爷。”她笑着招呼,见江麓穿着校服外套,面上更添欣喜。
“谭老师,欢迎您来。”保姆客客气气地开门引他进去。
“哈哈哈,见外了不是?”谭枳明笑道。
“哎,对。快请进,快请进。”
灯光照着繁美寂静的客厅,法式的装修优雅明丽,这座别墅里四处都显得格外精心雕琢。
“崔姨,谭老师的房间收拾好了吗?”江麓暂且转移了注意力,这会儿神色已如常。
“收拾好了,还是谭老师惯常住的那间,看天气冷了不少,被子我换成鹅绒的了。”
“麻烦你了。”江麓看向谭枳明,问道,“老师,要先上楼去看一下吗?”
“不用,我都来了这么多次了。”虽然早知道见不到江盛怀,但谭枳明此刻也觉得有些感慨。
明盛的掌权人,怀揣着一份人尽皆知的深情。从前,谭枳明觉得自己的师妹嫁给了一个再好不过的人。
这个人做丈夫无可挑剔。
但作为一个父亲——谭枳明敛眉,他拍了拍江麓的肩膀,温声道,“咱们先去琴房。”
口袋里侧,手机轻微的震动了下,江麓顿住了脚步。
他只给商泊云的消息回复设置了震动提醒。
谭枳明在电梯口,有些疑惑地回过了头。
江麓的指尖微蜷,忍住了想要立刻去看的冲动。
手机又震了下。
他捺下思绪,往电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chapter 56
谭枳明对这个学生自来上心, 风尘仆仆到了长洲,也并不觉得累,到了琴房, 神情反而越发振奋起来。
“这架钢琴, 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觉得惊艳。”
沉稳清透的胡桃木上镂刻着栩栩如生的蔷薇, 价格是令人咂舌的百万级,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架定制款。
想到这架钢琴的上一任主人,谭枳明不免落寞几分。
不过在江麓面前, 他惯常不表现这种惋惜。
江盛怀已经足够在乎明薇,以至于谭枳明觉得他甚至有些忽略了江麓的感受。江家的家事他自然没立场评论, 只好对江麓越加的上心。
“高三最近应该越来越辛苦了吧?”谭枳明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江麓坐到了钢琴前,温声道:“还好。”
“你这孩子, 什么都是还好。人哪有事事顺心的。” 谭枳明摇了摇头, “映雨过完国庆,就开始哭天喊地说压力大了, 一口气找了三个家教。”
搞得家里的气氛也有点儿焦灼, 谭枳明是教钢琴的,细细想来竟然帮不了自己女儿什么。
“映雨嘴上那么说, 其实最后什么都做得很好。”
“哈哈,确实, 不过要除开钢琴。”谭枳明笑道, “先把上次的曲子弹一遍吧, 小麓。学习没落下很好, 但钢琴如果退步了,老师可是会伤心的。”
骨削如玉, 指尖落在了琴键上,轮廓清晰的腕骨微屈,江麓是个让人放心的好学生,谭枳明所说的曲子他早就烂熟于心。
手机贴着口袋,震动了几次后就彻底安静,商泊云没得到回复,也就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流淌的乐声之中,谭枳明抱手闭目,不住点头,竟然完全没有听出江麓有几分分神。
*
很想去看商泊云的回复说了什么。
情绪冷却下来之后,江麓试着尽量客观地审视他们的冲突。
准确来说,这是由他单方面引起的冲突。
昏沉的暮色之下,商泊云神情愕然,呆愣住几秒,然后迅速朝他走了过来。
是想要解释,还是争执?过往相处的细节一一掠过,在一开始的逃避之后,江麓将混乱的思绪拢回,生平第一次去试探商泊云。
怀着微妙的赌徒心理,江麓掷下了一枚硬币,正反两面却交给了另一个人决定。
但就在发出消息的那一瞬间,江麓便知道自己想要硬币的哪一面了。
长久以来,他很少得到“安全感”的正向反馈。
他很习惯。
可是,某一天,商泊云忽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闯到了他的生活,缺失的部分被这个人突如其来地一点一点填满,所以,再温和知礼的人也会变得贪婪。
他垂眸,敛起思绪,将整个人都沉到了那首曲子当中去。
得意门生确实是得意门生,江麓从不让谭枳明失望。
一曲终了,谭枳明眼中笑意愈盛:“很好。”
江麓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再继续吧。”谭枳明浑然不知江麓一心两用了,兴致勃勃地翻过了一页曲谱。
*
商泊云躺在床上,目光看着橙黄的灯光。
三个小时了,没有回复。
发完那两条语音之后,商泊云难得的感到有些空虚。
回到高中以来,一直都很顺利,沉静的皮囊下裹着个傲娇且柔软的灵魂,商泊云时常觉得自己即将把江麓吃干抹净。
比江麓多了那么多年的阅历,又在“以后”相处过那么多的时刻,他自认为他比江麓要游刃有余得多。
以猎人自居,画好了一个又一个圈套,好整以暇,终于把猎物诱哄到了身边。
但原来在他作弊的情况下,十七岁的江麓一样可以占据主导权。
不甘被冷落的商熊猫踱上楼,严肃地蹲在床头柜边。
商泊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了起来,把寂寞的小狗抱在了身上。
手指穿过绒绒的毛,商泊云无意识地抓了几下。
在中国古代,知名钓鱼佬姜太公提倡“愿者上钩”,商泊云学着先贤一样洒下了饵,却没那么豁达的心态。
他的鱼有且只有一条。
如果不咬钩——商泊云眼神闪烁一瞬,愤然把脸埋进了哈士奇毛茸的白胸脯上。
商泊云的委屈货真价实,他心想——行,十七岁的小江同学一样在今天拿捏住他了。
说什么“抱歉”“当没发生过”,想一笔勾销吗?
二十六岁的你也这样。
在我想改变我们的混乱关系时,你想的却是逃避,甚至是结束。
可是。
最开始的时候,明明是你先来招我的——
他的鼻尖用力在绒毛上碾了碾,带着点发泄的意味,商熊猫不明所以,关心地伸出了舌头,湿漉漉的粗粝感刮过头顶,商泊云的委屈成功被打断。
手机的提示音忽然响了,“特别关心”的声音像一串泡泡,他的鱼终于浮出水面。
商泊云迅速点了进去。
【未来老婆】:嗯。晚安。
……
如何用三个字让人破防?
商泊云继续抱住了商熊猫,让它整个儿压在了自己脸上。
窒息感带着干燥的温暖,他的委屈再次续上了。
其实,有没有可能——商泊云陷入思索。
他才是鱼?
*
江麓根本没有商泊云想象的那么风平浪静。
隔着手机打字,就有思绪缓冲和斟酌措辞的机会。
及至结束钢琴课,江麓才点开了和商泊云的聊天框。
黑白相间的哈士奇一脸纯良,商泊云居然发了两条语音过来。
当代年轻人并不爱听语音,明明隔着网络,却还要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
钢琴已经归于寂静,谭枳明和他约定了明早上课的时间。卧室里只亮着一盏睡眠灯,江麓捏着手机,心情居然有点儿惴惴。
家里的帮佣比他更早歇下,四下无人,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又多此一举地戴上了耳机。
轻微的电流声中,商泊云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
有点儿沙哑,压着什么情绪似的。
“你到家了吗?”
江麓看一眼时间。
这会儿已经十一点了。
第二条语音隔了一会儿。
“所以,周末你还来吗?我想当面解释给你听。”
“……好不好?”
依然是哑的,带上了点鼻音,也许是觉得难堪或者犹豫,总之商泊云停顿了几秒,因此最后那几个字隔了一会儿才传到江麓的耳朵里。
耳朵被耳机密不透风地裹着,四面八方都是商泊云的声音。
江麓的心不受控制地挣颤了下,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迅速从心脏里钻了起来,顷刻间就充满了胸腔,一种酸楚的、却又带着欢愉的心情在鼓胀,他忽地从商泊云的声音中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熟悉。
似乎……在他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商泊云也会有这样的声音。
是抵达某个时刻的时候,他的脸总埋在“自己”的后颈,诱哄安抚的声音夹杂细微的沙哑,撒娇和强势得心应手的切换,让“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
江麓猛然焦虑地摘下了耳机。
商泊云的声音瞬间消失。
四下寂静。
有什么更为强烈的响声。
咚。
咚。
江麓后知后觉,用手用力地按住了自己胸口。
是他的心跳声。
*
再次坠入那个黑沉的梦境时,江麓产生了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就是喜欢商泊云,所以频繁地梦到他,潜意识比他诚实很多。
因此,在被商泊云带倒在床上的时候,江麓心想,就这样吧。
商泊云居高临下,主导了亲吻,温热的舌尖舔舐过唇瓣,而后启开了他的牙关。
这个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格外强势,一旦进入,立马要求他予取予求,江麓的呼吸顷刻就乱了。
商泊云听到了,轻笑出声。
鼻息纠缠,然后终于勾缠相抵,这是个绵长得近乎狠厉的吻,滚烫得令人心悸。
胸膛是贴在一起的,不止他一个人心跳得那么快,江麓的手下意识就伏在了他身上。
像是在说,愿意更加亲近似的。
商泊云是事事有回应的合格伴侣。
他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一圈一圈的收紧,房间的灯还开着,逆着光,整个人都镀着圈近乎透明的绒边。
这让江麓产生了一种错觉,“商泊云”真的是人如其名的一朵云,停泊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这朵云降落了,将他全部的欢愉都温柔的包裹。
前一秒还强势的人立刻变得慢条斯理起来,这朵云给江麓带来柔软而炙热的知觉,漫无边际地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
整个房间都是温柔的淡色,他允许了自己进一步陷落。
反正是梦。
反正,是商泊云。
湿漉的唇瓣下意识地张开,意识也融化进了那朵云里,随着另一个人而起落。
温度越发灼炽,那朵云好似化作了天河,山麓之间,谷地与平原相连,天河高悬,从幽谷之中飞流直下。
呼吸顷刻深重,压抑着难言的痛苦。
痛是真实的,让江麓觉得,商泊云也是真实的。
腰腹之中,有什么碾过、贯彻,快意顷刻遍布全身。
意识支离破碎间,江麓喘息着,看向身前的人。
究竟有多深的渴望,才会在梦里幻想出二十六岁的商泊云与自己,提前构筑好一个耳鬓厮磨的以后?
商泊云垂着眼睛,那双淡色的眸子在今夜因为得到了第一次满足,因此泛着湿润的红,显现出短暂的乖顺。
隔着镜片,强势也被掩盖了下来。
“商泊云。”江麓很想再确认一次他的真实,因此他也这样开口了。
“嗯?”
他握着他的手,贴着吻了一下,喉间发出很轻的声音。
“你以前就戴眼镜吗?”鬼使神差一般,江麓喃声问。
而商泊云似笑非笑,锋利的眉梢轻挑:“这种时候,你要和我叙旧?”
熟悉的对白,真实感再度扑面而来。
梦境中的商泊云和十七岁的商泊云重合了。
“以前是不戴的,后来,想着藏点儿事,索性就当做一个习惯了。”
商泊云说的“以前”,明明只能是高中的这三年。
思绪忽而狂涌,江麓怔怔地想,就是在这个“三年”里,商泊云于某天突然戴上这副银边的眼镜,就如同毫无征兆的,于某天和他和好一样。
“你还真是穿越的?”
“对啊。”
“你戴眼镜……”
“又问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那些玩笑似的日常对白中,是否藏着一只梦到了庄周的蝴蝶?
江麓觉得这猜想实在太过不可置信。
他湿润的眼睫也挣颤,商泊云俯下身,又压了过来。
恒星爆炸的余烬在体内升腾,江麓在这一刻终于产生极其荒谬的明悟——
商泊云的回答,也许并不开始于那个傍晚,不开始于十七岁,而在时间之箭离弦后的第九年?
察觉到江麓的分心,商泊云不满地咬在了他的指尖,虎牙尖利,江麓的喉间滚动,忽而溢出了一道呜咽。
“痛吗?”商泊云笑得有点儿恶劣。
chapter 57
指尖顷刻就出现了湿漉漉的咬痕, 灯光下,水色零星地闪烁。
思绪被强行拢回,江麓的眉头下意识皱起, 潋滟的眼睛漫出怒意。
商泊云又舍不得真让江麓疼, 他微侧过脸,舌尖卷过咬痕, 落下安抚似的舔舐。
那点些末的痛意尽数陷进温热的口腔里, 指尖和舌尖的触感太清晰。而商泊云漂亮锋利的眼皮温顺地耷着,江麓的呼吸没来由的一滞。
更加狂悖的已经梦见过了。他在梦中让商泊云也跟着崩坏, 两个人混乱地越过了理智的线。
偃旗息鼓的缝隙里,这一幕暧昧得难以言喻。
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赧然地窥见自己有怎样隐秘而不可言的愿望。
大爆炸的余烬依然蓬勃绚烂,江麓在荒谬和真实之中来回动摇,每一次细节逼真的梦境, 醒来后依然清晰地记得, 这本身就违反常理。
他怔怔地看着商泊云,目光描摹过这副熟悉却又有着细微差别的面孔。
再问点什么吧, 好得到进一步的推测。江麓缓慢地眨了眨眼。
但商泊云并不配合。
他握紧了江麓的手, 不由他再分心。
“你——”江麓顿时悚然,不受控的声音充斥着变了调的甜腻。
亲吻明明是耐心到极致的, 可另一端却埋得很深,将他整个人缚住, 固定在了身下。
“江老师, 公平起见, 应该是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生意人在这种时候也要耍摸心眼子, 商泊云挡回了他剩下的话,还有余裕控诉江麓没有契约精神。
江麓这种时候总是说不过他。
“那你要问什么……”
商泊云笑了笑:“等我想想。”
江麓正等着他的话, 商泊云的腰腹却突然向前捣去。
新的爆炸和余烬相遇了。
铺天盖地的快意吞噬了塌毁的神思,还要勉强分出点思绪等待商泊云的问题,可这个人对于接吻格外热衷,不稍停留,又渡了一个吻过来。
江麓感觉自己像是要溺毙了一样,清醒越发难得,于是用手紧紧地抓住了商泊云。
商泊云喜欢这样被“依靠”,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始终在看江麓,看到他整个人都晕乎了,再也分不了心,于是伸手,指尖穿过他微长而柔软的头发,将他带到了怀里。
对于江麓而言,这些未免太过。他的眼睛疲惫地合上,黑暗再次涌来,没来得及等到商泊云的问题,他直接晕了过去。
*
睡眠灯散发着静谧的鹅黄色灯光,在床头照出一圈融融的光亮。
卧室的法式装修呈现奶油般温柔的质感,和商泊云那间简约到冷淡的公寓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梦境和现实的割裂感也就十分清晰。
但彻骨的快意又太真实。
江麓睁着眼,看到窗外澄明的月亮。
他侧躺着,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翻过去,紧紧裹着被子。
自己好像有些离谱,真把梦里的事情当了真。
某个地方仍然炽热,也许这只是他姗姗来迟的青春期妄想。
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巧合的事情吗?
假如,他是说假如——
他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他,在未来他们甚至还是恋人,对方带着二十六岁的记忆穿越到了他们的高中时代,改变了他们曾经的“不和”。
无论如何,商泊云总得有个动机吧。
“江麓,我穿越到过去了。”
“现在正式地通知你,其实你从十七岁开始,就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哈哈哈。”
……
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他促狭得意的神情,这倒真是商泊云能说出来的话。
月亮泛着寒白的光,江麓的脸却在发烫。
“可我又不是什么少女漫的女主角。”
他忍不住小小地吐槽了一下自己。
量子力学仍是科学的边界,从梦中的场景看,2023年技术也不像有什么很大的进展——但科学不能解释的不代表不能存在,江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决定暂时停止天马行空的幻想。
先别想太多……还什么都没有确定。
江麓边揉着睡眠不足的脑袋,有些迟钝地坐了起来,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那句“晚安”之后,商泊云回复了一模一样的字眼,两个人确认周日会再见面。
尽管过去的每个周日,他们都见面。
但这次好像有点儿不同了。
他看着那几个字,忽而抬起指尖,默默戳了戳上面的语音气泡。
“所以,周末你还来吗?我想当面解释给你听。”
“……好不好?”
静谧的、光线微弱的卧室里,商泊云的声音越发清晰。
指尖微动,又放了一遍。
低哑委屈的声音再度响起,江麓骤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飞速摁下home键,中断了语音的播放,然后整个人又滑进了被子。
过了会儿,一只瓷白的手探了出来,再度摁亮了手机屏幕。
4:25am。
距离周日还有十九小时三十五分钟。
他举着手机,看着默认的沙滩海岸壁纸发了会呆,幽蓝的海倒映在眼睛中,半晌,他裹着被子,把自己团成了紧紧地一团。
先睡吧。
……
“今天是晴天。”
秋雨连绵淅沥,不见尽头的淌了一周。
及至周日的清晨,雾气的颜色终于亮了几分。
商红芍女士站在院子里,有些惆怅。
雨下了一周,她的菜蔫得七七八八,再落下去,只怕都要翻了做明年的花肥。
商熊猫从檐下跳了出来,顷刻水花四溅。
商红芍“哎”了声,连忙把它从水洼里提了起来。
身后响起了下楼的脚步声,趿拉着拖鞋的商泊云端着水杯,站在栾树底下正准备刷牙。
“今天怎么这么早?周日不是下午才上课吗?”
这会儿才六点多,商红芍纯是因为觉浅才早起。
“雨停了,趁路上人少,我去晨跑。”
听到晨跑,商熊猫悄悄缩到商红芍身后了。
“吃得消吗?我记得你们下周就联考了吧?”
“唔……”满嘴薄荷味的泡沫,商泊云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将口漱干净,又直接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冲脸。
凉意浸透,商泊云最后一点倦意也随水流而去了。
“早上运动,白天学习有精神点。”他如是和商女士解释。
商红芍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全然没看出商泊云其实熬了个通宵。
——以极高的效率在一个白天写完了所有的作业,商泊云依然精神抖擞。
他干脆把英语拿出来背了一晚上。
一直睁着眼睛,周日也不会来得更快。
商泊云亢奋得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什么游刃有余斯文克制的做派都不用去想。
及至二十六岁才开窍,相比其他人未免太晚。因此,再回到十七岁,商泊云没开过的窍就显得来势汹汹了。
他随意甩了甩脸上的水珠,打算换双鞋子就出门,由于太过雀跃,甚至忽略了往常还会带商熊猫一起去跑步。
“嗷呜?”哈士奇试探地伸出脑袋,眼睁睁看着商泊云走掉了。
临出门,商泊云看了眼时间。
七点。
他对着空气生龙活虎地晃了几下,权当热身。
冰冷的水雾在空气中浮动,隐隐能看到太阳要透出一些光亮,商泊云压了压腿,而后飞速冲进了雾气里。
“……高三压力有这么大吗?”商女士给商熊猫套上牵引绳,“你哥他最近神戳戳的。”
她不禁摇头,欣慰地揉了揉哈士奇的耳朵:“商宝宝,还好你不用考大学。”
*
商泊云没听见商女士的吐槽。
冬天将近,早晨的街道比平常安静。
心跳有规律的变快,商泊云调整呼吸。
跑步的习惯商泊云保持了很久,可以追溯到十几年以前。
在搬到老居民区前,他和商女士住在长洲的市郊——当然不是和光山苑那样的独栋洋房小区。
住的是长洲本地人出租的动迁房。
物业很差,基础建设也不行,小区里三教九流都有,空地全被拿来种菜,小区里稀稀拉拉的树还没韭菜绿。
商女士为了挣钱忙得脚不沾地,商泊云最好的玩伴是楼下邻居家的一只狗。
一只瘸腿土松。
狗中大概也有鄙视链,譬如这只好脾气的土松就受尽了同类欺负。
五岁的商泊云替它出头,把小区的狗都揍了一遍,然后被小区的狗追着咬了三年。
由此可见,养成一个好习惯的最好时机在童年。
浮动的雾气里,大多数事物都看不真切,呼吸也会化作上浮的热意,潮湿地落下来。
跑完半程,路上终于热闹了起来。
亢奋感被分散,商泊云大概估了一下时间,开始往回跑。
行道树、车流、建筑物纷纷落在了他身后,它们都是2014乃至以前的产物,对于商泊云来说,它们全部属于过去。
商熊猫、老妈、陈彻……也都属于这个过去,回到九年之后,他们的记忆不会出现任何改变,也不会记得这个自己。
唯有江麓是例外。
“小云,又去跑步了啊?”
小区的老大爷和他打招呼。
早餐店的热气熏腾,生煎包排在圆形的黑色铁锅里,穿戴靓丽的老阿姨带着条小狗,一转身望见到他了,眉开眼笑。
商泊云放慢了步伐,打了一路的招呼。
“对,刚跑完。”
“是高三。”
“谢谢阿姨,我不吃早——”
老居民区的人大多热情,哪管商泊云的拒绝,烫着羊毛卷的老阿姨把打包的生煎包塞到了商泊云的手里。
“喔唷,不吃早餐不行的,回家歇会儿趁热吃。”
老阿姨牵着同样卷毛的小贵宾优雅离开。
商泊云只好拎着这袋生煎包往回走。
到家差不多八点,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去奶茶店那边等——
熊猫超市的门口,一个背着书包的人影有些踌躇。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的老婆提前出现。
商泊云一愣,脚先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
衣服还没有去换,颈侧的汗正往脊背里淌,头发都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高峻的少年提着袋冒油的生煎包,讷讷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江麓心想,他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周六。
早晨的冷空气把鼻尖冻得通红。
他撩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有些哀怨地看向商泊云:“写作业。”
江麓的耳朵也随之变得通红。
chapter 58
“写作业?”
话音刚落, 江麓就想走了。
两个人写作业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奶茶店。
但奶茶店九点才正式营业。
手机就在口袋里,他不用去看,也知道现在还差着很长一段时间。
商泊云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残留在身体里的亢奋又铺开了, 他的表情原本还有点儿呆, 这会儿神情在江麓的目光里迅速变亮。
以江麓对这个人的了解,下一秒他绝对就会露出揶揄促狭的笑, 然后又说出什么让他无法招架的话。
江麓按捺下内心的紧张, 决定先发制人。
“在写作业之前,我想先知道你的解释。”
他微微仰脸, 迎上了商泊云的眼睛。
阳光透出点熹微的亮,雾气还在浮动着。
从商泊云的角度望过去, 江麓潋滟的眼睛也像蒙着雾,挺秀漂亮的鼻尖泛着红,那颗淡色的痣变得格外明显了。
商泊云低下头, 专注地看着他。
腹稿打过好几遍, 商泊云是只心思深沉的大型犬,把和江麓有关的事情当作解一道题, 但是——不久前还在他脑海里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个世界上, 唯一一个例外与他的想念同频出现,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把腹稿也打乱了。
冷静。
把想好的话说出来。
商泊云没想到他迟到的青春期原来可以这么躁动。
江麓等了一会儿, 呼吸不由得也屏住,但商泊云目不转睛, 陷入沉默。
“……算了。”江麓说。
他皱着眉, 看起来有点委屈。
“我去奶茶店那边等等。”江麓的声音变得很淡静, 是商泊云所熟悉地那种展露在“外人”面前的温和。
他可不是外人。
“内人”商泊云立马拉住脚尖轻抬的江麓。
热意滚烫, 腕骨被圈紧,陡然勾起江麓梦里的某个记忆, 江麓条件反射地想挣开,商泊云以为他真要走,连忙把人带到了身前。
跑完步后,略带急促的鼻息湿热,商泊云说话的声音还有点喘:“……哎,别走!”
从身高来看,江麓的额头堪堪到商泊云嘴巴的位置。
生煎包在两个人中间晃,相对而视的场景显得莫名其妙。
商泊云默默把生煎包放了下来。
“你先吃早饭?”江麓语气镇定地提醒。
商泊云摇头,表情死倔。
“周五的时候,我……”
“哟!”
商熊猫扑了过来。
“都在门口干什么?不冷吗?”商红芍拉住了牵引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一看就在闹别扭的两个人。
“商阿姨,早上好。”
商泊云的解释戛然而止。
江麓转过身去,将被商泊云拉住的手挡了下来,他一边打招呼,一边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摇那只手,可商泊云一点儿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只好用后脑勺示意商泊云。
商泊云拒绝接收这个信号。
“早啊。”商红芍笑眯眯道。
“商阿姨。”话才刚起头就被打断,商泊云这会儿非常郁闷,“你怎么大早上就出门了。”
“你忘记遛商熊猫,那不只能我去了吗?”商红芍还记得江麓狗毛过敏,牵引绳往后轻拉了下,哈士奇乖乖地退了回来。
“顺便买菜。”她晃了晃手里提的白色塑料袋,里面堆着土豆茄子和青椒。
……今天就非得吃这地三鲜吗。商泊云十分小气地把怨念转移了。
“大冷天的,不如在家里写作业。”商红芍看着江麓通红的鼻尖和耳朵,不自觉泛起点慈母心肠,“正好中午也搁家吃了。江麓,阿姨上次不还说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江麓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展开,有些骑虎难下。
身后,商泊云的理智回笼,闷笑出声。
“那去我房间吧。”
他很轻地挠了挠江麓的掌心,像是询问似的,说话的语气重新变得慢条斯理。
“天确实挺冷的。”
商泊云终于松开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
——睁眼说瞎话。
他的手心明明热得和要起火了一样。
江麓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呼了出来。冷吗?他心想,似乎有一点。
*
下了太久的雨,院子里的栾树呈现出一种暗淡的褐色,江麓记得上次来这儿时,树冠上还结着颜色明亮的果子。
“这儿。”
商泊云站在楼梯口,回头看他。江麓收回了目光。
商熊猫哒哒地窜了上去,在楼梯间发出雀跃的声响,它率先停在了木色的门前,爪子扒拉了几下门。
“不行。”商泊云很严酷地拒绝了哈士奇。
江麓的手微动,为免自己过敏,又在商泊云面前再次肿成胡萝卜,只好选择不去看商熊猫可怜的目光。
商泊云的手落在门把手上,迅速再度过了一遍房间的整洁情况。
一晚没睡觉,所以被子是叠着的,不乱。
垃圾早上跑步也带去扔了。
很好。
“咔哒”。
门开了。
“进来吧。”
他弯下身,把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放到了江麓的面前。
是双十分幼稚的灰色猫咪拖鞋。
“刚降温的时候新买的。”商泊云一边说着,一边换上了另一双凉拖。
江麓犹豫了几秒,和他一样把鞋子换好了。
入目是木质的地板,淡水青的窗帘。床单和被套都是饱和度不高的条纹绿,地毯是毛茸茸的椭圆形。房间的一角还有一台ps4,呈现出一种极其温馨而又有生活感的光景。
而梦中的商泊云的房间——很大,装修极其简约冷淡,只有灯光是很温暖的颜色。
江麓下意识地把它们做对比,发现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虽然知道梦就是梦,心里却不由得还是有些失望。
察觉到江麓的目光,商泊云以为他好奇,解释道:“都是我妈布置的。”
陈彻第一回来商泊云房间打游戏时,踌躇了半天,揣测商泊云是有姐姐还是妹妹。
“商老板,我们去还是你房间吧,两个大男人,在女孩子房间呆着,很变态啊。”锅盖刘海憋了半天。
然后被商泊云扔了几个白眼。
江麓步子一顿,温声问:“你自己的话,会怎么布置?”
“唔。往简单了来。”
商泊云对这种事情不太上心。因而公寓和办公室的风格都是如出一辙的布置冷淡,他还不知道李秘书自帮他买花之后,给他办公室定了好几个花艺装饰。
“就是网上现在很流行的北欧风?”江麓回忆起那间灰蓝色卧室。
“差不多。”
商泊云去拿书桌上空调遥控,目光掠过墙上贴的几张草稿纸,他面不改色地撕了下来,而后随手塞进抽屉。
“坐这儿吧。”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江麓想说自己再去楼下拿一把。
但商泊云眉头微皱,拉开了身上的卫衣,终于不打算再忍受身上的薄汗。
“我先去洗澡。”
“等我一会。”
不待江麓应声,他踩着拖鞋匆匆走了。
“……”
门开启又关上,脚步声响了一小段距离,浴室在走廊的尽头。
房间里只剩下江麓一个人。
他抽开椅子,先把作业拿了出来,却没什么心思去写。
耳朵还是有点儿热。
他盯着那几道题,始终落不下笔。
有水声响了起来,老居民区的房子隔音都不大好,江麓产生一种“非礼勿听”的感觉。
他起身,看到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空调将室温升高,江麓揉了揉自己的脸。
脸也是热的。
*
十分钟后。
朦胧的水雾中,赤身裸体的商泊云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吧,没拿衣服!
由于这个家里只有两个人住,房间有空余,商女士遂直接做了两个卫生间,因此商泊云在这方面很早就有自己的个人空间。
这该死的习惯。
他迅速陷入头脑风暴。
虽然浴巾底下什么都没有,但好歹也算是蔽身之物。
商泊云拿过浴巾,尝试从胸口裹住自己。
镜子里,一八八的高大男生犹如穿上了一条白色包臀裙,他不甘心地动了一下,然后目光迅速打码。
这该死的浴巾。
商泊云默默解开,从腰腹处重新裹好了它。
虽然偶尔会心猿意马,但他的小江老师是十七岁的小江老师。
就这么回房间?
“江麓,你先闭上眼睛,我里面没穿。”
很像变态。
“反正我们都是男的。”
但我不是直的。
或者,让商熊猫把衣服拿过来?
但显然,商熊猫的智商不足以支持它做到“听懂指令”“拿衣服”“到浴室”这一系列行为。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从容不迫的表情这会儿变得极其狼狈。
水声停了,隔了一会儿,商泊云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麓——”
“小江老师——”
江麓握着笔的手一顿。
“能帮我拿一下衣服过来吗?”
他垂着眼,看到大团的墨迹在纸面洇染开。
他穿着那双毛茸茸的小猫拖鞋走了出去。
“商泊云?”
“我在浴室里。”隔着道门,商泊云的声音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衣服放在哪儿了?”
“衣柜第二层,叠着一套家居服,蓝白格纹的。”
“好。”
江麓很快折身回了房间。
卧室应当属于一个很私密的地方,起码对江麓而言是这样。
不过商泊云在这方面好像没什么顾忌?
江麓敛起思绪,拉开了木色的衣柜。
衣服意外的不少,顶上的叠得整整齐齐,挂着的按颜色分类。
但想起做饭熟练的商泊云,大概这些家务也都是他自己来做。
江麓数着层数,很快找到了商泊云说的那套家居服。
他伸手去拿。
上面的衣服跟着动了动。
啪。
江麓低头看去,一条灰色的内裤落在了他的手背。
他手一抖。
“商泊云……有说要这个吗?”
江麓盯着这条趴在他手上的四角内裤,声音也有点抖。
chapter 59
但是, 这又没什么可奇怪的。
江麓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他把商泊云的内裤对叠成小豆腐块,然后迅速塞进了家居服里面。
家居服质地很柔软,穿了有一些年头。
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有时间的痕迹, 生活的痕迹, 和偌大而空荡的他的家不同。
江家的一切都很华美,但住在那里的两个人各自都守着自己的空间, 以至于它冷清得有些压抑。
江麓起身, 去浴室那边找商泊云。
敲门声响了几下。
“江麓?”
“衣服给你拿来了。”
水雾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商泊云探出脸来, 半个身子都藏在了门后。
“谢了。”他龇牙咧嘴,显然迅速调整了心态。
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微微起伏的肌肉有很利落紧实的轮廓,水珠自青筋上淌过,和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有微妙的重合。
成年人西装革履, 手工的定制外套之下, 衬衫包裹着的身体生机蓬勃。
商泊云很敏锐。
“小江老师,你看哪呢?”
“没有。”江麓回过神来, 有些无奈。
商泊云却有些得意的眯起眼睛。
“又没关系。”他的脸靠着门框, 笑得很欠。
起码在纯粹的床伴关系时,他们是对彼此的皮囊见色起意。商泊云对这点一直深信不疑。
他甚至稍微往外又挪了一点, 于是整个手臂和肩膀几乎都暴露在门外的冷空气里了。
平常穿的校服和卫衣都偏宽大,很好地遮住了这身肌肉线条的进攻性。
江麓对于商泊云偶尔的幼稚十分习惯。
他略一思索, 忽然面不改色地把衣服收了回去, 商泊云只接到了一团空气。
商狗子目露疑惑。
“既然你已经洗完澡了。”
“商泊云, 那个解释, 现在可以说了吗?”江麓的嘴角弯了弯。
商泊云的爪子在空气里微微捏紧,对于江麓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他心里的那只小恶魔为什么跑到江麓身后去了!
“……我会说的。”商泊云鼓着嘴巴控诉。
热气熏得他整张脸都是淡淡的粉色, 眉毛眼睫湿漉漉的,看起来格外乖顺。
江麓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现在就可以听。
他好整以暇地抬眼,从容得就像平时游刃有余作弄人的商泊云。
半边身子还光溜溜的,这会儿也无心得瑟了。
裹着浴巾的下半身只觉得无依无靠,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深感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早知道就让商熊猫学着拿衣服了,那孩子努努力也不是不行。
他清咳了声:“其实……”
商泊云嘴唇开合,叽里咕噜的迅速说完了,后面的声音如同蚊讷,根本就听不清。
“……就是这样。”他的表情有点难为情。
“就是这样?”江麓要被商泊云气笑了。
“嗯?没有听清吗?”
商泊云一副浑然懵懂的样子,他微低着头,柳叶似的眼尾向下垂着,热气熏出来的粉色蔓延到了眼角,看起来单纯且无害,“那你再过来一点。我重新说一遍?”
他语气带着商量,听起来无比真诚。
江麓太在意那个解释了。
他显然忘记商泊云是一只高自尊且记仇的大型犬。
步子刚移近了一些,就被蓄势待发的商泊云找准了时机。
商泊云手臂向前一捞,把江麓整个人往前直接带了过来。
沐浴露是某种水果的甜味。
商泊云的身躯在江麓面前迅速放大,赤果着的上身没了门扇的遮挡,整个露了出来。
还有点水珠沿着锁骨往下淌,动作之间落到了江麓的脖子上。
商泊云上把手臂绕到身后去抢那套家居服的,因此现在是将人圈住的姿态。
江麓踩着小猫拖鞋就想跑掉。
衣服还没到手,商泊云哪里肯让他如愿,缚住人的力气更大了些。
“衣服给我!”
“江麓,你可太坏了!”
胳膊拢了过来,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脸压在了商泊云的下巴那,江麓两眼发晕,踩在浴室门外的水渍上。
向下轰然倒去的一瞬间,江麓是后悔的。
商泊云跟着下坠。
那张怒气未消的脸迅速逼近江麓,冒出了愕然。
咚的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只有力相对作用的震感传递。
商泊云的手臂抱着江麓,一道儿碾在了地上。
哒哒的上楼声迅速蹿了过来,商熊猫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火焰似的眉心颇为不解。
“嗷?”
“自己玩去。”
商泊云无暇和它解释。
商熊猫还惦记着那锅地三鲜,斟酌一番选择离开。
“你先起来……”江麓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从商泊云的颈窝里响起。
肌肤的温度泛着凉,并不算柔软。
手被迫抵着商泊云的胸膛,触感莫名奇妙的熟悉。
他下意识确认了下,又飞速缩手。
这个触感——和梦里是一样的。
他果然越来越不正常了。
江麓悲伤地发现,自己现在热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
*
距离太近,又是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商泊云按捺住内心的蠢蠢欲动,掌心则没忍住,虚抓了一把江麓的头发,意味不明地轻捻了几下。
江麓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商泊云。”他深呼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向商泊云,“你这种行为,往前十七年属于流氓罪,会枪毙的。”
虽然这件事情属于他自作自受,可这会儿商泊云只包着浴巾,胸膛敞开,一点儿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商泊云闻言,顿时不开心了。
“江麓,明明是你先欺负人。”
何况再往后九年,我们可是盖一床被子的关系。
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遭,我提前……怎么了。
十七岁的江麓远没有那么会隐藏情绪,这会儿耳朵和鼻尖都已经攒出了血色。
他憋着呼吸,很轻地“唔”了声,勉勉强强算回应。
商泊云看着他闪烁的眼睛,忽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周五的时候就想和你说。”
“我没有那么喜欢交朋友。”商泊云说。
“因为他们和你关系不错,所以我才去套了近乎。”
“而且,我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江麓回过神来,没想到商泊云在此情此景里忽然开口。
他只能全然地去听。
“不过,有再多的朋友,他们都和你不同。”
这句话乍一看,实在很像什么海王发言,但商泊云想起二十六岁依然困在家庭里的江麓,想起他遮掩着的取向,将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又打了个转。
为了他?
“和我不同?”
江麓听得认真,都忘记自己还在地板上了。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可靠得太近,商泊云几乎能听到他无可自控加速的心跳声。
很多不能逾越的事物即将逾越,十万八千里路,剩下的半程也许可以一起走。
商泊云看着江麓水色潋滟的眼睛,那里浮光烁烁,明明白白映着他的倒影。
脑子晃晃悠悠断了线,心脏很罕见的柔软地塌缩,如果理智再少一点,它就会炸裂成绚丽的烟花。
商泊云笑得有点儿温吞。
他强调:“只有你不同。”
“哎。”
“所以,我们都赶紧长大吧,江麓。”商泊云认真地望着他。
声音落在江麓耳朵中,像是一个等待着去拆开的礼物盒。
我们?
他瞳孔微缩,眼睫不安的动了动。
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一压,商泊云看过去,江麓把他的衣服艰难地塞了过来,然后——以一种落荒而逃地姿势爬了出去。
“衣服给你了。”
江麓走了几步,感觉脚下空荡荡的。
拖鞋刚刚居然摔掉了一只。
他回过头去。
商泊云抱着衣服,仍然坐在地上,对上了他的目光。
江麓唇瓣有点儿颤。
“我的鞋子。”
顺着江麓的视线,商泊云往一旁看去,毛茸茸的小猫拖鞋伏在地方,倒转了个边。
商泊云伸手,把拖鞋推了过去。
江麓默默把鞋子重新穿好。
他抬眼,看到商泊云唇边仍然噙着笑,凉声道:“别感冒了。”
裹着浴巾坐地上。
……傻狗。
江麓转身,步伐有些踉跄,很快,房间门重新关上。
浴巾是湿的,凉意贴着肌肤。
商泊云依然在原地坐着。
半晌,他按了按浴巾的边缘,确认它依然好好地束在腰腹处,才终于抱着衣服站了起来。
走廊上静悄悄的,浴室的热雾早就逸散,冷得格外分明。
“差点就丢人了……”商泊云俯眼看去。
如果按照偶像剧的情节,刚刚理应有一个吻发生,再不然总要有点到即止随时着火的暧昧。
但商泊云说了一大通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解开浴巾,嫌弃地不去看那团马赛克,使用强制放空大法,颇有些困难地把衣服一次穿好。
这该死的青春期。
忍着紧绷的疼,商泊云用凉水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
卧室不算大,江麓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里面就暖和的不得了。
他坐在椅子上,脊背僵硬,靠得笔直。
手指在膝盖上很轻地抓了下,又迅速松开。
他再度握着笔,有些懊恼地盯着那团黑色的墨迹。
碰到了——梦里的触感怎么会那么逼真?
商泊云说,只有你不同。
这可以算解释吗?我还要确认什么,再进一步确认,会得到什么结论?
最后那一句话一直在耳朵里盘桓。
江麓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思考,就像以前每一次包在被子里,或者浸入浴缸时那样。
但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捂着脸,试图用物理手段压制思绪。
江麓鼻尖轻微翕动,后知后觉,商泊云身上的沐浴露,是橘子味的。
那个气味在短暂的肢体接触后,都留在了他的掌心。
橘子味越来越浓烈,借着呼吸往里钻,他松开被捂得发闷的脸,十分茫然。
一颗大橘子坐在旁边的床上,盘腿看他。
“在想什么?还生气啊?”
商泊云这会儿也缓过来了,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被看光了,也被摸了。”
明明是你先不穿衣服拉着我的。
“还要被控告流氓罪。”
你还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现在突然好难过。”
大橘子仰倒在绿绒绒的被子上,摊成一个不甚讲究的“大”字。
江麓太阳穴跳了跳,目光一扫,从桌角抄起一个吹风机。
“把头发先吹了。”他说,“别真的感冒了。”
商泊云“哦”了一声,眸光微闪。
他抬手,灰蓝色的袖口向下滑去。
“你帮我吹。”
“刚刚磕的。”商泊云说,“有点疼。”
手肘上有大片的淤青,这会儿终于缓过劲来。
说着只是“有点”,但那团颜色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于是商泊云如愿看到江麓焦急地凑了过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他拧眉,“要不等会儿和商阿姨说一下,去医院吧?”
听这话,大有想给他拍套CT的架势。
商泊云翘起了尾巴,语气轻快:“你先帮我吹头发。我拿药油揉揉就行了。”
他坐起来,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上来吧。”
江麓:“你坐边上些,我站着给你吹也可以。”
“插座在里面。”商泊云义正辞严。
江麓只好褪掉拖鞋,爬了上来。
吹风机的声音很快响起,江麓试了下温度,问道:“烫不烫?”
商泊云摇头,他盘腿坐着,双手垂搭在脚踝上,肩膀也乖顺地向下,好让江麓的手不用抬太高。
暖风烘过掌心,吹向商泊云潮湿的头发。
浮动的热风里,橘子味更加明显了,甜滋滋的在空气里浮动。
江麓第一次给人吹头发,那双弹琴时有力到能惊起秋雨的手格外小心。
商泊云的头发不长,发质稍稍粗粝,算不上刺手,江麓没忍住多揉了下,忽然福至心灵。
摸商熊猫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
好久没有撸到商熊猫了。如果戴口罩再提前吃氯雷他定的话,应该不会有事情吧?
他的指尖屈合,掌心上下,力道终于重了几分。
商泊云瞬间警觉:“小江老师,你逗狗呢?”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江麓面不改色。
商泊云轻哼了声,没说的是其实江麓的手摸得挺舒服的。
“这张照片上,是你和陈彻吗?”
靠着床的白墙上贴着几张海报,江麓不太能辨认得出那些动漫人物。大头针订着许多照片,有的已经泛黄了,最新的一张还是奶狗赏味期的商熊猫。
商泊云转过脸去,看到上面小学生陈彻写的“一声兄弟一生兄弟”,落款是歪歪扭扭的2008年。
“好像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吧。从那会儿起他就是个锅盖刘海了。”
这个西瓜皮审美伴随了陈彻多年,以至于成为了他的标志,后来上大学学医,直接剃了板寸,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江麓的脑海里却想起了另一个名字。
乔叙。
这个人会是存在的吗?在梦里和商泊云那么要好。如果存在,陈彻会认识吗?
“嗯。小学放学就一起去打电玩。我当时从壶山小学转到了青栾实小,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陈彻。”商泊云被暖风吹得犯困,亢奋了一个周六的身体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儿疲惫,因此声音也泛着懒,“没想到一晃眼就九年。”
并且这个友情还会十年八年的贯彻下去。
商泊云甩了甩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翻到床下,踌躇一个木色的抽屉来。
里面一片混乱,游戏手柄小狗玩具扳手锤子杂然而陈,商泊云往里头找得当啷作响,最后找到了一个白色的拍立得。
“还有电。”商泊云兴致勃勃,又看了眼相纸的日期,“我们也拍一张。”
认识这么久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就算了,他和陈彻的居然贴了小半张墙。
江麓对于商泊云过于活跃的脑回路始料不及。
商泊云调了一下参数,把拍立得放在了书桌上,然后闪回挨着江麓重新坐好。
咔嚓一声。
相纸很快洗了出来,商泊云看到江麓期待的表情,把相纸塞到了他的手里。
“捂好,过一会儿就出片了。”
江麓这会儿很乖地双手捂住了相纸。
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相纸上很快浮出表情微愕的江麓,和一道模糊的黑色残影。
“这是你吗?”江麓忍笑。
“是鬼。”商泊云背过身去,想起自己忘了设定延时拍摄。
他低着头,重新把拍立得放好。
……
“这张拍的还行。”
白墙前,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一个表情稍微有点拘束,漂亮的桃花眼很专注地看向前方,另一个头发还有点儿乱,总之笑得十分灿烂。
商泊云从江麓的掌心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
他又从抽屉里翻出图钉和锤子,把照片钉在了奶哈的旁边。
江麓看着商泊云以一种略显费劲的姿势贴在墙边,咬着笔帽在上面写字。
“十七岁的我和江麓。2014年……”
“今天是十一月二号。”
“好了。”商泊云把日期也补了上去。
满墙的海报和照片里,多了一个以前没有的合影。
江麓心中一动。
“再过三个月是我的生日。”
他看向商泊云,不动声色地问:“满十八岁,算长大了吗?”
浴室门口那句叹息似的话,在这个时候,终于以一个询问作答。
商泊云攥着笔,把江麓的这句话过了一遍。
再过一遍。
嘴角比枪还难压,好歹是压了下去。
商泊云显露出迟疑的神情。
他“嗯”了一声,反应极其平淡。
“嗯?”江麓的笑意暗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地重复了遍商泊云发出的音节。
“意思就是,算!”
大橘子停止狗里狗气的行为,坐回了江麓的身边。
无法告诉江麓,反复的梦境之中,他有过哪些野心和想念。十万八千里,某个短暂的一瞬,他也觉得那是崎岖不平的西行。
商泊云意兴盎然地问他:“你生日是哪一天?”
“腊月二十四,就是二月十二。”
江麓看到商泊云低下头,在手臂上龙飞凤舞,写下了他的生日。
“我记住了。”商泊云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光辉灿烂。
chapter 60
紧张的氛围在附中酝酿了一个月, 联考终于在周一如约而至。
天气比高桂生宣布联考的那天冷了许多。
日复一日的复习,望不到边的试卷,时间好像也被拉得老长, 可考试却一个眨眼, 就随着沙沙的笔声结束了。
“禾姐,物理最后那个大题的答案是什么啊?”
教室里, 座位已经重新调整回来, 五班的人陆陆续续,从会议室拿回了自己的收纳箱。
陈彻这回没好意思再叫商泊云给他拿, 十分知情识趣地自力更生了。
不能一直逮着他的铁铁薅羊毛,友情也讲究一个可持续发展。
刚进教室, 就听到何畅在那制造焦虑。
“我这个算法对吗?我倒推顺推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心里还是没底。禾姐,你答案多少?”
许葭禾正在帮其他女生搬东西, 何畅的声音落在一片嘈杂里。
“什么?你等一下——”许葭禾径直把一摞书抱了起来。
陈彻若有所思。
锅盖刘海推着他的收纳箱, 蹲在地上,眼神瞬间变得蔫坏。
“何畅, 你说的那个题, s等于0.9米啊。”
“什么?你算错了吧,我算出来是1.8米。”何畅其实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是竞赛题改的,哪怕是五班, 能做出来的也不多。
他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最后低头, 对上了陈彻求知欲爆棚的目光。
“牛顿在天上看着你哦, 竞赛大神。”陈彻拉长了音调。
江麓正好从前门走了进来,何畅立马换人求证。
“江麓江麓, 物理最后那道题距离是不是1.8米?”
陈彻的小眼睛真诚望向江麓,嘴唇无声开合。
江麓微愣,而后道:“我算出来是0.9米。”
何畅的心一沉,他在考场上费了老大劲,自觉这道题的难度奇葩,还存了点想在班上炫耀的心思。
他不甘心,目光往后探去。
“商老板,你答案是不是1.8?”
“什么答案?”
“物理最后那道题啊。”何畅声音有点儿急。
商泊云顿住脚步,露出了回忆的表情。
陈彻和江麓都看着他。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朝他眨了眨。
商泊云:“0.9。”
何畅抱头哀嚎,陈彻活动了下蹲得麻木的小腿,一脸酸爽。
他十分做作地拍了拍何畅的肩膀:“没关系的,何同学,下次考试再加油。”
*
“江麓,你最近学坏了。”一前一后回了座位,商泊云半含揶揄的声音响起。
江麓眼神很无辜:“你说的答案明明和我一样。”
商泊云勾了勾嘴角,心情格外敞亮。
陈彻终于把收纳箱推了过来,书纷纷地堆积在里面,何畅的哀嚎已经消失了,这会儿大受打击,犹如游魂。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锅盖刘海如是总结自己的行为。上周还没和何畅把账算完,他一直记着。
“谢了,钢琴家,我就知道我们很有默契。”
陈彻凑到了江麓面前,笑得很荡漾。
商泊云瞥他一眼,忽而闲声道:“答案本来就是0.9,又不是一起算错,这也能叫默契?”
“什么?什么!不是1.8吗我还以为你俩是领会到了我的意思和我一块诓何畅来着的……”陈彻笑容凝滞,仿佛会因为这个打击而化身成一个难过的吗喽。
“不是吧。”
江麓忍笑:“陈彻,是1.8,商泊云骗你来着的。”
“喂喂,胳膊肘怎么回事?”商泊云瞬间不满,伸手捏了把江麓的腰,不等江麓控诉他的行为,陈彻已经飞扑了过来,掐住了商泊云。
“天杀的商泊云!”
锅盖刘海恶向胆边生,教室后面顿时鸡飞狗跳,一米九的肌肉芭比火速赶来,好歹先把江麓带离了战场。
“哎呀,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郝豌的娇喝声里,锅盖刘海渐渐窒息:“嘎……那你……松嘎我嘎……”
陈彻的脸涨得通红,手终于无力地从商泊云脖子上落下。
“刚刚好疼。江麓,我昨天磕的地方好像被带到了。”
他听到已经重新站好的商泊云语气委屈,低声换来了江麓的安慰,而郝豌的肱二头肌还挤着他的肺管子,他几乎要陷进郝豌硕大的胸肌里闷晕过去了。
好在也不是没人关心他。
“儿,我的儿,为父就来迟了一步……”李思维姗姗来迟,颤抖着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息之下,下一秒,人中处猛然疼了个激灵。
……好个头。
陈彻心灰意冷,终于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
校园大道上,梧桐的叶子已经落光,裸露的树皮在夕阳下依然呈现出几分惨淡的白。幸好常青的乔木在初冬也不改浓重的碧色,大考之后的校园看起来便没有那么萧条。
因为是两校联考,出分没有那么快——起码不至于当天考完当天就出分。高桂生虽然残忍,倒也不是什么魔鬼,因此放学的人总还觉得偷得了几分舒心。
蓝白的校服里,纷纷攘攘的是三五成群的人。
陈彻这会儿又重新生龙活虎了,泛紫的暮色里,他整个人都很放松。
“彻底解放了。这周末我作业都不想写了,我要大玩特玩。”
“事先说明,作业还是自己写。”
“我知道,上次月考翻车后,我就没借鉴过你作业了。哎,我可太辛苦了。”高考再重要,那也是七八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陈彻伸了个懒腰,“我才不像何畅一样,现在就杞人忧天以后的考试。”
熙攘的人群中,忽而传来几道格外雀跃的声音。
“学长!这儿这儿!”
一行人循声看去,校门口,关莘孟楠等人正在那遥遥挥手。
“学长。”商泊云咬着声音,语调轻佻,“过去吧。”
江麓不为所动:“也说不定是找你的?”
在郝豌他们好奇的目光中,商泊云认为自己有权保持沉默。
*
临到校门口,关莘和周铭已经先跑了过来。
“联考完美落幕,撒花撒花!”
“你们等多久了?”冷风呼呼地吹,关莘打了个哆嗦,江麓温声道,“可以提前给我发个消息的。”
“怕学长考完试手机没开,所以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了。”
见江麓和商泊云身边还有好几个不认识的人,关莘也没怯场,十分自来熟的通通打了一遍招呼。
“我们商量好去哪儿庆功了。”她双手合十,表情虔诚,“虽然比赛还有四天,但组织务必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江麓露出笑来:“庆功想去哪儿?”
“我们想去乐活城玩。”
“乐活城?”
孟楠挪着步子走了过来,期待地看着江麓:“是北亭路新开的□□,什么玩的都有。”
江麓点点头:“时间定在了什么时候?”
孟楠立马道:“下个月月初的周六,那会儿乐活城还会请乐队表演。”
陈彻对孟楠格外有印象,当然,这要得益于上次表演了一番茶艺的商泊云。
他啧了声,悄悄把郝豌和李思维拽到了后面。
“接下来,请欣赏传统茶道传承人商泊云的表演。”上一周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陈彻历来知道商泊云长袖善舞,却没想到能游刃有余到那种地步。
总觉得比他多活了七八年似的。
李思维一脸莫名,郝豌的目光则在前面两个人身上流连了片刻。
从侧后方,能看到江麓微垂着眼,长睫下的眼神很温和。走在他身旁的人身形高峻,一切都自然而然,浑然得没有一丝突兀。
商泊云若有所觉,回过头来,眉梢微挑。
郝豌抿唇,朝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来。
“时间没问题。”江麓说,“周六下午,我结束了钢琴课就来,会提前定好地方,你们可以直接先去玩。”
孟楠这次没再找理由让江麓承情,连忙道:“我之前和家里去过那,我去预约就好。”
陈彻眯起眼睛,这小学弟说话也滴水不漏的。
但商泊云始终只是听着,没说什么。
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对了,我们还想邀请商学长也一起去。”其实“我们”当中并不包括孟楠,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其余人一个个都和商泊云好得不得了,特别是关莘,还惦记着什么知音和草莓大福。
他敛起思绪,有些紧张地看着商泊云,像是还没摆脱这位学长带来的阴影。
音乐社的人没察觉到有暗流在涌动。
商泊云的目光很轻地掠过了这位学弟。
孟楠微怔,便看到商泊云望向了江麓。
他淡色的眸子里蕴着笑,慢吞吞地问:“学长,我能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