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古代宫廷1
景贞十二年冬, 皇后周氏佑荣,其怀不德,数违教令, 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 赐玉京妙真仙师,废居清阳观。
帝京一时风声鹤唳, 连卖人的生意都比往日清淡。
青黎头上插了一根稻草, 跪在洒金巷的路口,头顶日光, 身披寒风。
她有意识的时候,正被人用手掐着下巴左右打量。
“模样是不错, 就是可惜,”来人是名女子, 尾音有种习惯性的上扬,连叹气都带着柔媚, “是个瞎子。”
青黎睁开眼, 视线里果然是一片黑暗。
掰看她五官的女人手指微顿, 语气里带了些惊叹:“眼睛……倒是生得极好。”
青黎没有动作,任她掐着脸, 等待身体里其他的感官慢慢恢复其功能, 顺便梳理记忆。
小孩子的记忆很短, 意识里总是黑暗的, 连带着对世界的认知也很模糊,还充斥着大片的饥寒。
有幸长到八岁, 她就被自己的父亲卖了,卖了半贯钱。
今天是她在这里跪的第六天。
面前女人身上浓烈逼人的香气迎着风扑过来, 呛得青黎咳了一下,随即五脏六腑都跟着痛——她这副身子早已经被巷口凛冽的寒风冻透了。
咳嗽被带出,一发不可收拾。
女人忙甩开手,“哟,咳这么凶,别是个快死的。”
“那不可能,我吴老五可不敢给您看死的坏的,”身旁的男声带着谄笑,又一把掐住青黎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嘴皮子不断翻动:“这丫头是瘦了点,苦人家呀,饿的,这年头,不是家里过不下去了,哪有愿意卖人的呀……”
青黎踉跄了下,随即胳膊一拧一转,轻易从男人手里脱开,却也没反抗远离,反而借助他的胳膊站稳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捂住嘴巴,竭力忍住颠倒肺腑的咳。
吴老五短暂被她的脱身惊了一下,但看这孩子没跑,还靠着他,所以只认为自己刚才没抓好,也没有在意,转头继续与买主交谈,说得天花乱坠。
“您坊上生意兴隆,只要把人养上那么几天,保准是细皮嫩肉,您看她这长得,这脸型……”
青黎好不容易忍住咳嗽,她们已经谈到了价格。
吴老五要价四贯钱,翻了八倍。
同是下九流的行当,那女人自然清楚这场生意的水深,两人便一来一往的讨价还价,间或时,又对着青黎捏胳膊捏腿,来回翻看。
像挑选一匹布,买家有些心喜颜色,但又对布上瑕疵生出芥蒂,所以拿不定主意,连砍价都含含糊糊。
青黎倒没有因此羞愤,只是觉得天气真冷。
她看不见,所以更加依赖耳朵,仔细听旁边的风和人声,听了好一会儿才动脚,往旁边移了移。
移了两次,才感觉风力变小,她伸手去摸,摸到一些木材质感的东西。
“还知道避风呢,不是个傻的,”那女人一直在看着她动作,似是觉得有趣,笑起来:“哎,你摸的是人家马车的车轱辘,可小心点,等会儿别人的马动了,你手都能卷进去。”
她逗弄完了,想看小孩子惊惶失措,却见对方只是转过头,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向她,直直的,面无表情。
女人顿时噤声,回神时,女孩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茫然地面对着前方人来人往的街道。
“是瞎的吗?”女人不禁嘀咕。
吴老五笑得更响了,说:“你看这丫头聪明吧,要不是眼睛有问题,可不是现在这个价格。可再说了,你们坊上又不看这,脸好身子好就行,是不是……”
青黎当然已经听出来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她忍着寒,手指轻轻感知着手下的木材,一边在心底判断要不要跟对方走。
她这具身体年纪还小,又有残疾,没有哪个府会挑选她做仆人,更不要说领养回家当自己孩子之类的了。
吴老五本来打的也是送她去风月之地的主意,奈何他在这行当不入流,没有相熟的青楼,只能把她混在其他人里一起卖。
青黎摸着木材上紧致细密的纹理,心想,可以去妓//院,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刚打算转身,便听见头上发出响动。
车窗厚厚的挡风帘被打开,有人探出来。
青黎应声抬头。
她全身脏兮兮的,只脸蛋洗得干净,双颊还被寒天冻得很红,下巴尖细,鼻尖挺翘,一双眼睛确实生得漂亮,瞳孔竟是极少见的烟灰色,像浮了一层薄薄的烟云水雾。
眨一眨,那烟雨蒙蒙的色还在。
秦宸章看着车下的女孩朝她微歪头,神色像是变了下,又像是没变。
她想着刚才在车里听到的对话,不禁伸出手往下探,在对方眼睛前方挥了挥,一边问:“你真是瞎子啊?”
青黎眼睛动也不动,却还是“看”着她,半晌,轻声嗯了下。
秦宸章好奇:“一点都看不见?”
青黎说:“看不见。”
秦宸章又端详了几眼,说:“眼睛长成这种颜色,确实像有毛病。”
青黎笑了笑,说:“是啊。”
秦宸章原本的好奇心都要没了,却又被她坦然的态度勾起来,她手撑着下巴,停顿了一下,说:“我有一对玻璃球,跟你这两颗眼珠子很像,但成色差点意思,我不喜欢,对比一下,还是你的眼珠子好看。”
青黎神色没变,静静注视着她。
秦宸章便笑嘻嘻地问:“我给你四贯钱,买你这两颗眼珠子,行不行啊?”
吴老五干这行当,最是警惕,一边说话,一边也在用余光盯着青黎,防止她溜跑。所以那车帘一开,他就注意到了,之所以没管,是他看那女孩头戴珠玉,衣着富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存了心思想被捡个漏。
结果便听到对方要买眼珠子。
“你个臭丫头,乱摸什么呢,可别惊扰了贵人!”吴老五忙窜过来,一把拽开青黎细瘦的身子。
他说完也没管秦宸章,毕竟对方再怎么看起来富贵,在吴老五眼里也只是个孩子。
却没想到,秦宸章一被忽视,原本的三分起意瞬间涨到五分。
“喂,卖人的!”
吴老五正提溜着青黎往回走,闻言转过头。
“她是瞎的,你也是聋的?听不见我说话吗!”秦宸章手撑着车窗,俏脸生冷。
吴老五动作停滞,面有难色。
“怎么,你还怕我付不了钱?”秦宸章觑了眼踉踉跄跄的青黎,继续道:“她那对眼珠子我要了。”
随即,她手往车内一伸,一个穿靛色衣裳的身影微闪,似是递给了她什么东西。
啪——
一锭银子被她扔出来落在地上,还骨碌了几下,滚到吴老五的脚旁。
“多的当你的手工费,给我抠出来。”秦宸章顿了下,又补充:“我只要眼珠子,人还留给你。”
吴老五看着银子咽了口唾沫,半晌,把青黎松了,捡起银子,恭恭敬敬地要还回去:“我这儿只卖人,不卖眼珠子。小姐,夫人,小孩子不懂事,摸了您的马车,还请您见谅。”
他扬声叫了夫人,想来是打算让里面的大人出来管事。
但马车安静的很,里面的人跟没听见一样
秦宸章勾了下唇,似笑非笑,似是看透了他的意思。
不过,她也没说其他的,转而又摸出一锭银子,手指一松,问:“现在卖不卖?”
吴老五立马手忙脚乱的接了,却又捧着,看了看车里,又看了看秦宸章头上戴的水头极好的翡翠珠,脑子飞快转动,然后开口:“小姐您可能不知道,这要是把眼珠子挖出来,人就要死了,杀人的事儿我哪敢做,你要是喜欢这丫头,要不然,您把她买回去——”
“杀人的事我也不敢做呀。”秦宸章托着下巴,说:“你把她眼珠子给我,我再多给你一锭银子。”
吴老五吸了口气,不禁又看向车里。
车里的人依旧不动,像是随这女孩胡闹一般。
吴老五讪讪:“您就别寻我的玩笑了,我这儿都是正经买卖,您若是想买人,可以让您家大人出来相看。”
秦宸章小脸一沉:“什么大……”
正在这时,马车正对的一家牙行店走出几个人,秦宸章一眼就看见了,随即闭上嘴巴,把车帘一甩,坐回车里。
吴老五愣住。
那三人都是女子,身穿靛色衣衫,翻领窄袖,举止间十分利落。
为首两人径直上了马车,最后一个应该是赶车的,在旁边解着拴绳。
吴老五可不打算手里的银子跑了,忙拽着青黎过去:“这位姑娘,您家小姐买了我这孩子,银钱都付过了,这是契纸和人,您收好您收好。”
他把青黎和卖身契急急塞到女子跟前。
赶车女子吓了一跳:“什么孩子?”
吴老五塞了人,直往后退,赔着笑:“您家小姐买人,相中的这孩子。”
赶车女子皱眉。
马车门也开了,之前为首的人了看一眼青黎,又回头,开口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年过三十,声音温润,平稳。
“小姐,这是您买的人?”
秦宸章说:“我买的是眼珠子。”
青黎只听到身边静了一瞬。
青黎想了想,在这间隙时出声:“她看中了我的眼睛,便付钱买了我。”
话音一落,秦宸章便遥遥看了青黎一眼。
似有所感般,青黎也“看”了回去。
吴老五已经退得足够远了,听见青黎这么说,忙在旁附和:“对对对,您家小姐看中了她的眼睛。”
“小姐,是这样吗?”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宸章收回视线,可有可无的嗯一声。
“寻竹,让她上来吧。”
“不行,车里已经够挤了。”秦宸章微顿,又补了句:“而且她看起来又脏又臭。”
车门合上,发出一声吱呀。
寻竹把卖身契塞进袖袋,对青黎说:“你跟我坐外面。”
青黎嗯了声,然后说:“吴老五卖我要价四贯钱,她付了两锭银子。”
寻竹一愣,随即把缰绳一甩,朝吴老五走去。
多余的银钱一分不少地要回,寻竹坐上车辕,招呼青黎:“怎么还不上来?”
青黎说:“我看不见,劳烦姐姐拉我一下。”
寻竹又是一愣,端详了下她的眼睛后,才伸出手。
青黎拉着她的手摸索着往前挪动,最后被寻竹一带,直接上了马车。
之后寻竹又把马身上的大氅丢过去,极厚极重,直接把青黎盖趴下。
马车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只听到穿过了牙行街上的纷纷扰扰,四周逐渐安静。
青黎隐约听见身后有人问。
“殿下,您要买她的眼珠子,可是真心的?”
“当然是假的啊,等你们出来无聊嘛……”
懒洋洋地嬉笑声,带着孩子时期特有的稚气。
青黎想着她的未来,也勾了勾唇。
在一旁总担心小女孩会掉下去的寻竹看见她的笑,不禁问:“你笑什么呢?”
青黎说:“开心。”
很惊讶,也很开心,一下子就遇见了。
寻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恨恨地说:“人贩子真该死!”
青黎点头表示认可。
第102章 古代宫廷2
清阳观位于白石山上, 白石山与作为皇家园林的静山一脉相承,山中古木参天,松柏成林, 无论冬夏,都一片绿肥濡染。
日光融融, 照得廊下石板微热。
一把蚕豆大小的鹅卵石突然被人洒落在地,随着力度, 骨碌碌地四散开来。
有一颗石子长得极圆润, 跑的最远,顺畅无比地滚出廊下的阶梯, 跳到石板上,溜着平整的石面径直撞向一双麀皮小靴, 反弹了下,随即在不断震动中趋于静止。
靴子的主人脚步一顿, 随即抬脚,把那颗黄色的石子踩住。
廊下站的女孩穿着一身灰青, 布料像是道观里剪裁剩下的, 缝出山下居民孩童制的样式, 腰有些大,所以用了一根带子扎着, 越发显得身体瘦小。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似是觉得所有的石子都已经停止滚动, 才开始动作。
最先捡的是棋桌下的那颗, 那颗距离她最近,一落下就碰到了桌腿, 被困在原地。
随后是凳子下的,花盆旁边的, 木板缝隙中的……
她一颗颗地捡,初时弯腰毫不犹豫,每次低头,手指都能准确无误地摸到石子,直到捡了十一二颗,才慢慢缓了动作,一边思索,一边俯身。
第十六颗石子是在两个花盆中间摸到的。
第十七颗停在了柱子和围栏之间,因为在两个障碍物中反弹多次,基本忘了最后的落地点,她蹲在那片区域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捡回来收进口袋。
至于第十八颗——她起身,从栏杆处向前走了八步,又下两个台阶,再走两步,蹲下。
手伸出去,却碰到了鞋面。
秦宸章早早就有意屏住呼吸,脚踩着石子没动,任对方蹲在地上仰头看她。
女孩初见时脸上被寒风吹出来的红晕已经消失,原本蓬乱的头发此时也梳起来,衣衫整洁,干干净净的模样确实可爱,特别是一双眼睛,宛若被云层覆盖的月夜,温润而神秘。
秦宸章已经先入为主,即使对方视线直直地落到自己脸上,但距离近了,也能看出那双眼睛是没有焦距的,眸色空茫。
青黎做完辨认,眨了下眼睛,“殿下。”
秦宸章这才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随即抬脚,却又在对方刚要伸手取石子的刹那,抬腿一踢——
咚!
第十八颗石子在空中划出弧线,掉进旁边的池子里。
“哈。”
秦宸章故意笑出了声,随即去看青黎的表情。
对方却只是微微皱眉,然后站起身,低头先将手里的荷包口袋扎好。
秦宸章讨了个没趣,大步朝亭子里走。
“不就一把破石子。”她说。
青黎一丝不苟地把口袋扎好,才转身,说:“这三十颗石子我在观里找了好几天才找齐,要足够圆,足够光滑,不能扎手,还要差不多大。”
青黎上了台阶:“并不是普通的石子。”
秦宸章闻言嗤了声,想刺她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停住,说:“三十?我看你刚才捡可没有三十颗。”
青黎说:“其他的都找不到了,有时候会听不清,只剩下十八颗——”
“现在只有十七了,殿下刚刚踢进水里一颗。”
秦宸章听完,一点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恶劣,反而有些乐,因为对方说话时的模样实在太一本正经了,偏偏个头又小,脸蛋稚嫩。
她在棋桌旁坐下,抬手比划了一下青黎的头:“你真的八岁啊?”
青黎嗯了声。
秦宸章收了手,嘲笑:“小屁孩。”
青黎说:“殿下也八岁。”
秦宸章哼了声:“我能跟你一样吗?”
青黎默了下,作为皇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身子骨长得极好,八岁已经一米三了,而青黎这具身体的个头却将将一米出头。
秦宸章看她哑火,又开心了一点。
自皇宫里长大的孩子早熟得很,在以前,她才不愿意打理青黎这种小屁孩,但清阳观太无趣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处处清规戒律,没一点乐子。
还好可以逗小瞎子找乐。
秦宸章上下看着青黎,抬手就要去勾她装石子的口袋。
“殿下,”青黎突然出声,“我要回去做功课了,你自己玩吧。”
“……嗯?”秦宸章动作微顿。
青黎说完就要转身。
秦宸章抓住她的胳膊,说:“谁让你走的?有没有规矩?”
青黎抿唇,烟雾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因为面容年幼,看起来十分无辜。
“我让你走你才能走,知不知道?”秦宸章拧着眉教训。
青黎说:“我要去写字。”
“那也不行!”秦宸章胸口起伏,语气蛮横起来:“我是公主,你必须听我的!”
青黎问:“我不听你的,你会打我吗?”
秦宸章噎了下。
怎么说呢,自她记事起,她打的人真不少,大的小的,东宫太子都被她骑在头上打过,可眼下被比她矮一头的小女孩如此直白地质问,却让她难得冒出来一点羞耻心。
青黎确认她不会动手,挣开胳膊,转身就走。
眼前并不是浓墨般化不开的黑,因着日头很好,映到视网膜上,对神经传导出一丁点闪白的光感,可这点光感又太弱小,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感知到零星微末。
所幸这样的困扰,对比曾经身体宛若被炎火炙烤的疼来说,实在好了太多。
同时,意识的清醒也让她逐渐恢复思考的能力,初遇时的惊喜慢慢趋于平静,甚至因为过度的黑暗,迫使她要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个世界。
回溯往生,过去生命里发生的事,注定让她成为不了一个无神论者,又或者,当科学发展到尽头,发现神已经在那等了几千年?
就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她总会遇到一个人,通过她看见一段未来,或早或晚。
青黎曾经就假设过自己是一串数字,她甚至有几个时刻会思考自己的某种行为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被无形的“大手”控制。
可如果自己是数字,那“她”是谁呢?“她”又是被谁控制?
或许不该这么想。青黎在心底对自己发出警告:一旦自我怀疑开始,你可能很快就会被瓦解——灵魂上的。
青黎默默走着,从亭子到房间的路,她已经反复数过步子,所以一路过去并没有磕绊。
她如今跟当初一块回来的寻竹住在一起,寻竹刚开始还担心照顾她麻烦,但不过几日,便对青黎生出了十分的热心,每天从妙真法师那里侍奉回来都要对她嘘寒问暖。
妙真法师本名周佑荣,柱国大将军独女,在此之前做了十五年皇后,如今被废,退于清阳观。
这是她第一次废后,两年后她将复立,再过两年,二次被废,随后病死在清阳观,死后却又遭皇帝追封圣仁德孝恭敬皇后。
两废三立,秦宸章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长期,因身边权利更迭的浩荡沉浮而深陷诡谲。
后来她长大成人,杀了太子,逼死皇帝,荣登高位,而后四年,国灭。
青黎在桌子左上侧取一张纸,平铺于桌面,右手边的砚台和盛了清水的杯子都是寻竹之前放的,如今还在原位,她倒进一点水,化开,而后沾墨。
纸张的长宽确定,字体大小确定,字和列间距确定。
落笔。
今天默的是一卷心经,寻竹只教了她前四句,手把手带着她在纸上写了几次。
不过这也足够了,字形都记得,剩下的只需要一遍遍地练习,掌握住笔触间的左右大小,就可以与常人写出来的字毫无二致。
昨天晚上检查功课,寻竹说她前三列的字都没有重合的,只是到了第四列,因为计算错误,往左偏移了些,之后连带效应,每列都多多少少有重合的。
今天要多注意些,她告诉自己。
练字最能凝神,青黎的心神却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浮在半空中,静静地注视笔下纸张,像一台机器般精密的计算着字与字的间距;
另一半却在尽可能地延展自己的意识,将自己平日触摸到的一切,等比例般在脑海里构造出来,大到国土政权、山林城市,小到今天回来的路上从花丛中探出来抚摸她脸颊的新叶——如同在脑子里重复打开CAD,不断更新,不断补充——她不得不这么做,毕竟依照如今的医疗技术,她这双眼睛余生都不太可能恢复光明。
在这时,从秦宸章那里看到的未来便给予了她无限帮助,毕竟那些承载记忆的画面,对她来说就像是在脑海里观看一场电影,她能“看”到很多人的模样。
比如寻竹,作为妙真法师身边的贴身宫女,青黎从没真正见过她的模样,却知道她右脸颊上长了一颗很有标识性的小痣。
突然从门口传来地一阵惊叹:“你还真会写字啊——”
当然还有秦宸章。
秦宸章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风华正茂,瑰丽无双,帝王的朝服和经年的大权在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锋芒逼人的明艳。
可她还是死了。
宫墙上飞来的一支银箭,一箭钉在她额间。
世界泯灭,只余黑暗。
“字儿真丑。”
秦宸章已经走到桌边,道观毕竟不是皇宫,此处是下人的房间,为了节省地方,桌子正靠着窗户,右侧有一个小的博古架,所以秦宸章是在桌子的左侧站立。
神情肯定是带着点嫌弃的,肤色粉嫩水润,脸上必然有奶膘,两颗眼珠儿像黑色的琉璃,头发也乌黑浓密又柔软——她如今的年纪,梳得应该还是总角。
青黎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时期秦宸章的模样,同时,停笔,转头“看”了她一眼。
熊孩子。
第103章 古代宫廷3
秦宸章身上的“熊”贯穿了她的一生。
孩童时, 她是皇宫内外人见人头疼的顽劣子。少年时,她是京城无数儿郎心中的蛇蝎美人。青年时,她恃宠而骄, 专持朝政,广聚党权, 卖爵鬻官,被无数士大夫视为悖逆。
再后来, 她成了陛下, 为了排除异己,大举使用酷吏, 肆意杀害朝臣,致使朝堂之上血流成河, 朝堂之下人人自危。
直到叛军兵临城下,她都没闲着, 先杀了那群哭喊着劝她俯首投降的陪侍宦官们,又一把火烧了皇宫。
照她的想法, 这皇宫大院是她家, 彼时穷途末路, 宁愿烧了与她陪葬,也不能便宜那些乱臣贼子。
就算青黎看不到以后, 她也能想象到未来的历史书中, 秦宸章这位女皇必然是被列为古往今来昏君暴君中的一员。
未来的“暴君”如今还扎着总角包包头, 却因为还未适应皇宫穷奢极侈与道观清寒寂寥的生活落差, 导致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看不顺眼小瞎子写字,更看不顺眼小瞎子对她没有俯首帖耳, 所以她二话不说,先抽出桌子上那张纸, 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青黎开始犹豫要不要跟这个熊孩子打一架。
还没想好,屋外来了一行人。
有两人进了屋子,脚步声不疾不徐。
秦宸章偃旗息鼓的特别明显,立马小跑过去,声音软甜:“娘,你怎么来了?”
周佑荣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过来,伸手将地上的纸捡起,抖了抖上面鞋底沾染的土,展开。
“这是你写的?”她声音温和,问着青黎。
青黎仰起头,“看”着她点点头。
周佑荣端详了一下她的眼睛,倒并未问询什么,反而颔首:“是个好孩子。”
秦宸章在后面特别不满的哼了下。
周佑荣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
秦宸章转开目光,嘴巴嘟得老高。
周佑荣看向寻竹,问:“你怎么教她这个?”
寻竹老老实实地说:“我就这个背的熟,写的还能看。”
周佑荣笑了下,说:“小孩子初学识字,哪里看得懂这个,你该教她《蒙学》《千字文》才对。”
寻竹垂首应是。
“不过,她这字写的也顶好。”周佑荣说着,把纸放回桌上,回身时就看见女孩的眼睛一直在跟随她的动作转动,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一下子还真看不出来对方目盲。
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秦宸章就在旁边插嘴:“娘,她真的是个瞎子,就是看……”
周佑荣说:“秦宸章。”
秦宸章立马闭上嘴巴。
周佑荣面向她,姣好的眉毛皱在一起:“我还没说你,让你抄书做功课,你跑这儿干什么?”
秦宸章不说话。
周佑荣:“说话。”
秦宸章这才眨巴眨巴眼,说:“我不想抄书。”
周佑荣扬起尾音哦了声,问:“那你说说,除了吃喝玩乐,你还想干什么?”
秦宸章被噎,瘪瘪嘴,小声说:“我就不想抄书,抄书没意思……娘,你先给我找个老师,我不要于姑姑那样的,你给我找个赵太傅那种的。”
她要求得特别理直气壮,大有没有好老师就不进学的势头,听得周佑荣额角突突直跳。
秦宸章看她脸色不好,想了想,退一步说:“要不然,你就让于姑姑教我练武。”
周佑荣拿眼睛斜她:“教你练武好让你去打架?”
秦宸章说:“这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找谁打架啊。”
周佑荣说:“怎么没人说话,我看是没人陪着你疯了。”
“本来就是,就一群念经的,一天到晚地念,哪有人陪我说话,整天就我自己,还要抄书,哪儿都不能去……”秦宸章说着说着都给自己说委屈了,甩了甩胳膊。
她这副娇憨可怜的样子倒是比平日里能看了些,周佑荣自然也知道女儿陪自己流落到这种地方,已经是吃了好大的苦,心底的气便逐渐消去。
“你这不是买了人了,以后让她陪你说话。”周佑荣放缓语气,随即又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秦宸章说:“小瞎子。”
周佑荣瞪她。
秦宸章悻悻闭嘴。
“我叫青黎。”
“青黎。”周佑荣默念了下,对秦宸章说,“以后让青黎陪你。”
秦宸章抬着下巴,语气倨傲:“我才不要跟瞎子一块玩。”
周佑荣的耐心成功被乖女儿耗到告罄:“你不想跟人玩,你跑人家屋子里干什么?秦宸章,我告诉你,你不想人陪最好,现在就给我回去,把今天的功课抄——”
“玩玩玩,”秦宸章忙拉住周佑荣的手,一边晃一边拉长声音:“娘,你怎么动不动就生我气啊?”
“我生气?你,”周佑荣的表情几乎愁苦,“你就不能听话点儿?”
秦宸章也苦着脸:“我已经很听话了啊……”
周佑荣轻呼一口气,心想,听话听话,是的,女儿确实已经足够听话了,至少她没有哭着闹着要回皇宫,也没有怪自己把她带到这种地方。
平复了一会儿后,周佑荣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说:“你于姑姑文武练达,你想学武也不是不行,但平常的功课不能落下,也不能再随便缠着观里的人下山了,这样你还愿意吗?”
“愿意啊愿意啊。”
周佑荣看着她明显没经大脑思考的回答,唉了声。
算了,就这样吧,在宫里时不方便,如今都出来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拉着女儿的小手往外走,临到门口了,才对寻竹说:“明天你带青黎来,让俩孩子一块写写字。”
寻竹说:“是。”
“还有你,捉弄人也要有个度,这里是清修的地方,你要是敢惹出什么祸事,我绝不轻饶……”
“哎呀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交谈声越来越远,到最后完全听不见。
初次遭遇废后的周佑荣看起来并未有颓靡之相,她自忖已经看透帝王之心,往日荣辱都如过眼云烟,更何况,这时候她的家人都还在,父亲病退居家,双亲暂时无虞,女儿也带在了身边。
但青黎知道,两年后的复立之事,才是开启她生命倒计时的开始。
青黎没有再练字,而是走出屋子,在门槛上坐下。
日光悠远,鸟鸣啾啾。
转眼过了一年,又进入一个炎夏,山中草木幽绿,层林尽染,越发显得静谧,山人不知世事。
清阳观的日子对青黎来说几乎是静止的,因为眼睛看不见,连话都变得极少,如果不是因为有秦宸章在身边闹腾,她甚至会生出一种不知岁月更迭的虚妄。
青黎终于默全了一本《蒙学》,默全了一本《千字文》,也默全了一遍《归元心法》。
《归元心法》是寻竹教她的,寻竹是于姑姑在宫里带的徒弟。
于姑姑全名于之雅,她是跟随周佑荣进清阳观的七人之一,年龄也是最大的。
于之雅少时游走江湖,后来落在将军府谋生,又陪周佑荣进过宫,多年相守共进退,如今已经是秦宸章半个亲人。
但秦宸章对学武之事的态度并不认真,三分热度过去,总要人哄着求着才肯往前挪。
好在于之雅知道她是皇家贵女,来日长大,必不可能如寻常百姓,所以在武功上对她并不苛求。
至于青黎,于之雅倒也没有特意亲自教她,只寻竹会在早上的时候指点她体内气息如何流转。
这个世界有江湖人,也有一些功法技艺,虽然并不是曾经看过的那般上天入地、天下无敌,但却可以实实在在地强化身体。
就像如果有人在背后看自己,即使不回头,自己也可以感觉到——青黎现在要做的是把这种“感觉”无限延伸,用耳朵去听声音,用鼻子去闻味道,用身体去感受周围空气流动带出的变化。
青黎便把《归元心法》用到了自己的感官上。
第一步自然是听力。
一日夜深,青黎刚刚吹过烛火,秦宸章就来找她。
她似是知道寻竹还在妙真法师身边当值,所以直接推门而入,把床上的人薅起来。
秦宸章毫不客气:“我姥爷来了,跟我娘说话呢,我听不清楚,你去帮我听。”
青黎反应了下,才意识到距离废后已经一年半了,告病多日的柱国大将军突然私下与废后见面,显然是因为朝政。
“她们在谈事情,”青黎身上披了件外衣,“外人肯定不能靠近,我怎么可能听见。”
“哎呀,你快点,我给你找位置。”秦宸章一边说一边拽她,“你平常耳朵那么好用,快借我用用。”
秦宸章说完便一路拉着她到前院,今夜夜色极深,月亮都被云雾缠住了,周围黑漆漆的。
小院门口有两人守卫,见了秦宸章便俯首问好,秦宸章小手一挥,大摇大摆地进去,刚一转弯,就拉着青黎弓着腰到一处墙角,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轻车熟路翻入。
青黎进去后闻到了空气中残余的檀香,就知道她们进的是书房的后隔间。
隔间与书房距离不远,但隔着门墙、博古架,就算青黎的听力比旁人好,也不可能听见。
偏偏秦宸章不觉得,晃她:“听得见吗?”
青黎摇头。
秦宸章不满意,用气声凶她:“你认真点行不行!”
青黎说:“认真,听不到。”
秦宸章说:“你换个姿势,像我这样。”
青黎问:“你什么姿势?”
秦宸章反应过来,哎了一声,伸手拉她,把她拉到墙根上,然后去推青黎的脸,“你把耳朵贴墙上听。”
青黎简直哭笑不得。
秦宸章凑近,叮嘱:“好好听,听她们是不是在说要回宫的事。”
青黎眨了下眼睛,在虚空中看着她:“殿下想回宫了?”
“你别管。”秦宸章说完了,停顿下,又开口:“你好好表现,表现好了,我带你一起回宫。”
青黎无声笑了下,正想开口,就隐约听到了两个因为暴怒而不自觉扬起来的字眼。
“愚蠢——”
第104章 古代宫廷4
青黎说:“她们在吵架。”
秦宸章问:“吵的什么?”
青黎说:“听不清楚。”
“啊, ”秦宸章失望,说:“你好没用。”
青黎哦了声,然后转身, 说:“我走了。”
秦宸章忙拉住她:“不准走。”
青黎停下脚步,秦宸章拉住了人, 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着急地抓头, 唉声叹气。
青黎问:“你直接进去又怎么样?”
秦宸章说:“我娘肯定要骂我, 然后再打发我去睡觉。”
青黎说:“那就去睡觉,反正也听不见。”
秦宸章又拉她的胳膊, 这会儿直接把她重新拽回墙根,执拗道:“你不是听到她们在吵架了, 再听听,肯定能听见。”
青黎叹气, 没再与她拉扯,索性席地坐下。
秦宸章也蹲下来, 捧着脸。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青黎开口:“下雨了。”
秦宸章闻言看了看窗外, 随后轻手轻脚地去窗户边,推开一些, 伸出手试探, 又返回, 不满地嘀咕:“你这耳朵都用不到正道上……”
夏季雨水充沛, 这雨来得急,初始只有沙沙声, 没一会儿就下大了,哗啦啦地响, 和着呼啸的风,偶尔爆裂地雷。
秦宸章靠着青黎坐下,背贴着墙,小声说:“现在好了,雨不停哪也走不了。”
她话音一落,窗外便闪过一道刺眼的惊白,随后是震天撼地的炸雷之声。
暴雨瞬间倾盆。
秦宸章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道雷惊到,僵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青黎,你是不是害怕?”
青黎摇头,说:“不害怕。”
秦宸章发出一声不相信的哼,停了片刻,又不禁说:“好黑啊。”
磅礴的夜雨一来,隔间里的视野比刚刚进来时还要黑,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伸手不见五指。
半晌,秦宸章在黑暗中用手指捅了捅青黎的腰:“你怎么不说话?”
青黎想了想,开口,又问了她之前的问题:“你来偷听,是因为想回宫吗?”
秦宸章轻咳了一下,说:“嗯。”
秦宸章舒展了下腿,说:“其实皇宫离清阳观并不远,坐马车也就半天的功夫,你没见过,哎,你也看不见。”
黑暗里,她的声音因为怀旧比平时平缓多了,继续道:“皇宫可比这儿好玩,里面什么都有,吃的也多,玩的也多,人也多,我以前听嬷嬷说,皇宫里住的有上万人,都是伺候皇帝后妃,公主皇子的。嗯,就是伺候我的。”
青黎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她清楚地知道,秦宸章生于权贵,也享受权贵,就算以后长大,她对权势富贵的情衷也从没有改变过。
不过青黎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听完了,又问:“如果妙真法师不回宫,你还回吗?”
秦宸章立马摇头,说:“那不行,要回去就一起回去。”
青黎说:“或许妙真法师并不想回去。”
秦宸章停顿,眨眨眼睛,看着眼前浓墨般的黑,良久,又动了动唇:“我娘若是不回去,会很危险……”
青黎转过头。
即使在黑暗里,秦宸章也能感觉到对方在看她,像是无形中给出疑问,秦宸章接收到了,自然而然地便对她解释起来。
“我娘,我娘以前是皇后,但在后宫里还有很多别的妃嫔,大家都互相看不顺眼,特别是袁果儿,她是太子的母亲,跟我娘是生死宿敌。”
“我姥爷是柱国大将军,在朝中扎根多年,有很多政敌,如果周家真的倒了,他们肯定要反扑。”
“现在这些人没动手,是因为我姥爷还在,父皇也还念一点旧情。可等日子久了,他总会把我们忘了,到时候——”
秦宸章唉了一声。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她的父皇母后是少年夫妻,日常相处也确实恩爱,但那又怎样,后宫里的女人一个也没少啊,而且父皇明显一直在忌惮姥爷手上的兵权。
不过秦宸章没对青黎说这些,草草结尾:“反正宫里的事特别复杂,说了你也不懂。”
青黎说:“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宸章换了个姿势靠墙,再次打破沉寂:“可惜你是个瞎子,如果你是个正常人,我就带你回宫。”
她说:“皇宫很好,但也很危险,你这样的人可待不住。”
青黎笑了笑,没有反驳。
外面的雷声逐渐停了,只有密密麻麻的雨声,冲刷着世界。
秦宸章停下话头,虽然道观里就她和青黎是同龄人,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过于拉近。照秦宸章来说,应该是性格不合,玩不到一起,勉强能互相陪伴,不过是因为没得选。
她闭上嘴,垂头想着将军府的事,皇宫里的事。她不说话,青黎便也没有开口的欲望。
雨声太大,遮掩了外界所有的声息,更何况青黎原本也听不到周佑荣和她父亲周筑的谈话,这场偷听到现在只能不了了之。
好在如今进夏,天气燥热,即使夜深大雨,体感上也不会觉得冷。
两人在隔间里待着,等雨停或者外间说话的人离开,只是往日的生物钟早已经形成,耳边又持续有白噪音哗啦啦地响,宛若听摇篮曲,没一会儿便依偎在一起昏昏欲睡。
直到后半夜,外面突然亮起灯火。
青黎虽看不见光亮,却能敏锐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靴子急匆匆踏着水洼,啪嗒啪嗒。
原来是照顾秦宸章的侍女起夜,终于发现床上没人,忙起来四处寻找,最后连观主都惊动了。
青黎把秦宸章推醒,两个人从书房正门出去——秦宸章的姥爷早已经离开。
好在第二天,两个人都没受罚。
那之后,清阳观还是跟以前一样,从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
青黎也依旧话少,安静,在这些人中没什么存在感。
曾经的听石子判断位置,现在改为了听黄豆,黄豆轻,个头又小,每次洒落满地,捡起来时都会落下那么几颗。
或者偶尔与秦宸章玩丢沙包的游戏,规定了一定的长宽高,在区域内相互投掷,青黎可以通过物体划破空气的轨迹来接沙包。
不过彼此都不是很乐意跟对方玩,秦宸章是觉得游戏难度太低,青黎是觉得熊孩子脾气坏,沙包不小心砸到人了,她凶,她要是被砸到了,更凶,人还赖皮。
倒是寻竹喜欢跟她玩,偶尔不在周佑荣身边侍奉的时候,她能跟青黎在院子里玩一下午的丢沙包。
玩完了,两个人便坐在廊下休息,夕阳从远处来,由浓艳的绯红橙黄层层稀释出淡淡的蓝,空气都是温暖的。
青黎趴在桌上,静静听着道观晚祷的钟声,和山林中被惊起的飞鸟轻鸣。
寻竹在这时便会摸摸她因为运动而泛红的小脸,然后说:“头发散了,我给你重新绑。”
青黎就坐直身体,任她摆弄。
寻竹平日里照顾周佑荣,手指十分灵巧,她年纪不大,对小孩子有种天然的亲近,时常热衷于给青黎绑各种小辫子,有时候还会把自己曾经的珠花拆了,重新用绸子缝出好看的头绳,就为了给青黎绑头发。
“谢谢寻竹姐姐。”
烟灰色的眼睛弯弯地“看”着人,声音清甜,任谁打眼去看,都是一副正常孩童的模样。
寻竹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妹妹,每每见她这般清慧乖巧,总是忍不住心叹,却又不敢在言语上表现太多,担心对女孩造成伤害,所以只是再摸摸她的小脸。
而青黎虽然目不能视,对身边人的目光却感受的格外敏锐,越是相熟,身边那些同情或怜悯的情绪便收到的越多。
有时候也会挫败,但所幸她不是真的小孩。
青黎朝寻竹道过谢,之后便重新趴到桌上,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
寻竹看到她的神情,问:“怎么了?”
青黎没说话,只是转头,面朝着小院的大门。
几息之后,于之雅出现在那里,朝寻竹匆匆招了招手,寻竹走过去,两人径直走出院子。
寻竹问:“姑姑,出什么事了……”
于之雅压低声音:“皇上来了。”
现下已经是深秋,自周筑周大将军夜访过去不到三月。
明面上是皇帝秋闱,秋闱第一日却又情难自已,抛下众人前来会见废后,诉一夜衷肠。
实际上,却是近两年来的兵权分解不利,周后被废、周筑病居,按原本的打算,朝中兵权应该立刻收回皇帝手中,可中间经历了两次宦官监军被杀、一起军饷贪污案后,其军中权柄竟然开始被朝中袁姓党派分而划之、大有尽收旗下的势头。
朝中袁氏之祸丝毫不比周差,眼看另一只“猛虎”即将显雏形,又加上边关不断扰攘,内忧外患之下,迫使皇帝不得不重启“病”臣周筑与之制衡。
此时是景贞十四年末,来年一月,周佑荣会正式复立,而后不到半年,皇帝便知道了朝中袁、周两位的联手,帝王大怒,迁恨于周佑荣,周后再次失宠,至此到景贞十七年五月,皇帝二次废后。
这是皇家权臣之间的博弈。
而现在,帝王主动示弱,清阳观因此变得十分热闹。
这热闹青黎“看”得见,却摸不到,毕竟她还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身有疾的孩子。
皇帝在清阳观待了三天,而后携废后周氏佑荣一同回宫。
当初周佑荣退居道观时,只带了自己的女儿秦宸章和七个侍从,此时回宫,自然也一个不落地全都带了回去。
至于青黎,她暂时被清阳道观收编,做了个外门小弟子。
第105章 古代宫廷5
清阳观原本在京城大大小小的佛、道之间并不显眼, 京内许多人初次听说它的名号,都是因为废后之事。
周佑荣退居此处两年,离开之后, 此地香火突然旺了起来,几乎每日都有人拜访上香, 逢年过节时,更是热闹。
前来挂靠的道士也比往年多了, 还有些山下女子前来从道, 只青黎的卖身契不在自己手里,连度牒都上不了, 在清阳观只能算得上挂名客居。
好在她年纪小,又身世可怜, 观主留她给一口饭足矣,也基本没人会使唤她做什么事。
清阳观虽不大, 但内部人员职能明确,寻竹她们走了之后, 那小院里只青黎一个人住, 没多久, 青黎也搬了出来,与观里的素济道长住到一处。
素济道长二十五六岁, 主管内外庄头, 负责道观里一些器具的保管维修, 和花卉绿植的日常养护。
青黎跟着她, 主要还因为她是观里唯一的医生。
这个时代,道士行医并不在少数, 有些大道观里,甚至有专门的医馆。清阳观倒不以此为主, 但观里若是有人生病,多是找素济道长医治,山下就近的一些村民,若是有了急症,也会来此处求医。
中医有望闻问切,青黎目盲,天然便少了“望”的能力,所以刚开始素济道长并不欢迎她,院子里晒了不少药材,她总担心青黎看不见,会把药材打翻弄混。
青黎也不急,初始只是每日过去朝素济道长问好,她性子沉静,极少会乱动,只偶尔才会拿几根药草闻一闻。
道观里存的都是些日常药材,来来回回不过那十几样,不到半月,青黎便已经熟记于心。
自忖不会出错后,青黎便趁着素济道长忙碌时帮她做一些分拣药材的小事,一次两次,对方终于慢慢放下戒心,收她在身边做了帮手。
素济道长的医术师承家学,祖辈虽不是名医,但在镇上也有一家小小医馆,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亲人相继离世,素济当时刚刚及笄,不愿意自家医学典籍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瓜分,索性背着一箱笼医书上山出家。
中医最讲究师传,素济道长没有老师,全凭幼时的一点底子和医书自学,甚至于那些医书也不是什么高妙秘籍,医术自然算不上精湛,但应付普通的风寒发热却没问题。
至于青黎,她曾经也经历过病痛缠身,所以对一些医理知识并不陌生,只是当日接触的多为现代西方医学,还从没有认真学过中医,如今想要学习,只能从头开始。
道观里的药材多是从山下村民手里收来的,青黎的嗅觉能力由此用到了极致,练习分、晒了一年,每确认一种药材,她便在纸上认真记下其味其形,还会不断地与素济道长确认其功能,并时常发散思维,询问其药用,或者是否有相似药材可彼此替换。
素济肚子里三分真知也被青黎催到了五分,不得不把许久未看的医书拿出来反复翻看,以此应对青黎不断深入的追问。
除此之外,平日素济道长接诊,青黎也会守在她身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尔会提出把脉,观里的道士们都认识她,自然无有不应,还经常逗她,特意问她可诊出什么不对。
“道长的脉象急速,一息六至七次,属于数脉,数脉主腑,道长得的应该是热病。”【1】
青黎说着说着停顿一下,转头去“看”素济寻求肯定。
素济道长因少时经历,性格严肃,平日里不苟言笑惯了,可此时被青黎那双烟雾般的眼睛看着,也不禁神情放软,轻声问:“还有呢?”
青黎这才继续,道:“道长的数脉在寸,寸数喘咳,又兼之口舌生疮、皮肤红肿,说明这是火邪内盛、毒邪外发的脉象。”【1】
“所以应先以清热解毒为主,待热气清除,再行养阴生津。”【1】
青黎说完,便站在一旁等着素济道长评判,只听她说了句不错,自己才放松了精神。
被切脉问诊的道长也有些惊讶,笑着说:“咱们观里又出了个小大夫呀,赶明儿都能出师了。”
青黎还没说话,素济就肃起脸:“你莫起哄,小孩子瞎胡闹,她离出师还早着呢。”
话虽如此,但素济道长对青黎却更加用心,青黎看不了书,她便每日都给青黎读一段医经,平常制药问诊,也会主动提点,遇到些她治不了的疑难杂症,还会跟青黎一起讨论。
如此又过一年,时间到了景贞十七年五月,与青黎看到的未来一样,皇后周氏佑荣再次被废。
周佑荣一行人是在傍晚时进的清阳观,观里静悄悄的,气氛凝重。
随她们一起来的,还有一队禁军,驻扎在了山下,整个清阳观也因此被迫闭门谢客。
寻竹在三日后去找青黎。
“妙真法师要见你。”青黎正在院子里扒捡药材,寻竹站在她身边,随手帮她整理挽在小臂上的衣袖,一边又感叹,“你怎的长大这么多,若是在外面,我都要认不得你了。”
青黎说:“才不会。”
寻竹忍不住笑了,随即又压低声音嘱咐:“公主留宫不在身边,娘娘是想她了,所以才传你过去聊以慰藉,你不要紧张,娘娘问什么,你便说什么。”
青黎点头:“好。”
路上彼此又随意聊了两句近况,都是寻竹在问,青黎没问,她这样的身份,不便主动探听宫里的事。
周佑荣还住在原来的院子,但不知是否因为少了个闹腾的人儿,这院子的氛围比曾经那时低落许多。
青黎一进室内便闻到了药味,许是刚刚用过药,药气未散。
如寻竹一样,周佑荣看见青黎后也立时表达感叹:“长高了,这个头都快赶得上宸章了。”
青黎听她这么说还挺开心的,她这几年在饮食上有意补亏,每餐都吃好吃饱,坚持早晚做拉伸,运动量也大,睡眠充足,就是为了把握身体长高的黄金时期。
周佑荣又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可有继续写字。
青黎便答自己在跟着素济道长学医,每日都会记事写字。
她知道周佑荣问这些,不过是想起曾经在这院里秦宸章同她一起读书写字的场景,所以便也主动将话题往秦宸章上引。
“素济道长原本想收我做道童,可惜我的身契被公主带走了,上不了度牒,所以严格说起来,我还算不上从道。”
周佑荣自然不知道这些小事,闻言问:“宸章当日带不得你一起回宫,怎么没把身契还给你?她拿着又没用。”
青黎便说:“有一回我与公主下棋,她手执,我口述,公主明明输了,还要耍赖,最后被我拆穿,恼羞成怒之下,便以身契为由逼我认输,我拒绝,她就说以后都不会把身契给我。”
周佑荣听得入神,听完了便笑,她也不觉得青黎是在告状,或者是说女儿坏话,毕竟这些事一听就是自家闺女会做的。
往日她若是听到秦宸章耍赖还威胁人,自然会生气,可如今分开了,听这些窘事也变成趣事,无论怎么看,都带有万重偏爱。
周佑荣笑完了,勉强还记得要给青黎一点安慰:“这孩子,等见到她,我一定好好说说她,让她把身契还给你。”
青黎倒是很认真地应下:“谢谢真人,真人说话,公主肯定会听。”
她声音笃定,反而让周佑荣恍然。
此番离宫,已再无往复之路,宸章,她当真还有机会再见吗?
“咳、咳……”
原本站在旁边侍奉的于之雅听到动静,忙走上前,倒了杯温水给周佑荣递过去。
青黎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抬头:“我最近正在学习诊脉,真人可愿意让我试探一二?”
周佑荣一愣,但看对面少女一身青灰道袍,姿容妍丽,神态坦然,被她这般问询,无论如何也起不了唐突之心,反而对此生出无限包容。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手腕随意探出,落在青黎手侧:“好啊,就给你看看。”
青黎毫不扭捏,伸出手指搭在她腕上,停顿了两分钟,又换了一只手诊脉。
周佑荣看着她,不禁与旁边的于之雅相视而笑,莫不觉得这小姑娘足够认真,便也足够可爱。
青黎把完两只手,松开,想了一会儿,才说:“真人的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应是气机郁滞、气血不旸导致的,现当行气活血,调理气血。”【2】
青黎说完便听见周佑荣笑了下:“诊的不错,之前在宫里,杨御医也总说我气滞、气血不足。”
于之雅在旁也笑:“青黎还这么小,就要赶上杨御医的水平了,这说明咱们姑娘聪慧,说不得生来便是这条路上的。”
青黎闻言却只微微抿唇,既然是在宫里被诊治过,便说明已经病了许多时日。
在秦宸章的记忆中,周佑荣是因病而逝的,但那时她不在周佑荣身边,自然也不甚清楚其病因,只后来了解到一些,说是生前一直恶寒发热,头身疼痛。
这描述范围太广,青黎摸不清楚诱因,索性直接提了:“真人,我以后能每日过来为您诊脉吗?”
周佑荣有些惊讶,停顿半刻后却也应了。
青黎得到应允,此后每日便都会过来诊脉。
她也不单单只给周佑荣看,道观里许多人不管有病还是没病,都被她探过脉——毕竟学以致用,实践才能出真知。
所幸她性格沉静乖巧,模样生的也好,整个道观几乎没人不让着她。
第106章 古代宫廷6
景贞帝算不得一个杀伐决断的合格帝王, 要不然也不会将一国后位来来回回复立这么多次。
先帝在时,后宫长至成年的皇子有五位,景贞帝在其中排行第三, 原本在一众弟兄中并不显眼,后来先太子病逝, 太孙尚在襁褓,先帝便把目光转向其他几个孩子, 他这才走到幕前。
景贞帝的母族不算显赫, 彼时先皇也没有强势要为其做支持的意愿,他便主动为自己寻来了一位强有力的姻亲加大夺位的砝码。
当然, 周佑荣最后嫁给他,除了政治联姻外, 也确实有很多个人的情感因素在里面。
自古以来,废后多为幽居深宫, 鲜少有可以退出宫外的,周佑荣能两次求得在道观隐居, 其中余情, 可见一斑。
但无论曾经如何情深, 一旦涉及权政,情爱之事总是排在次一等的位置。
清阳观因山下一队禁军而变得更加沉寂, 虽没有严禁百姓上山, 但往日香客唯恐沾染皇家是非, 纷纷选择避退, 观中道士也谨小慎微,除了日常募化采购外, 轻易不再外出。
青黎原本也不常出道观,所以影响甚微, 就连医术之事,也暂时轮不到担心闭门造车。
她在这里的生活一直都不算繁杂,只是因为目不能视,每一件看起来简单的事,都需要花费她很多精力。
除了与素济道长学习诊脉、辨认药材,日日向周佑荣请安外,青黎做的最多的还有锻炼身体对这个世界的敏感度。
她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眨眼频率,会在听到人声后强迫自己去“直视”对方的脸,在夜深时的黑暗里,她要不厌其烦地于眼前几寸处点燃蜡烛、吹灭蜡烛,以此来精准捕捉自己眼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感。
与此同时,她在睡前会坚持打坐,练习《归元心法》。也会在房内梁上垂挂几个圆球,每日挑拨使其相互碰撞摆动,而后走入其中,听其摆动时风声的远近急缓而躲避退让。
她在清晨时,会深入道观后的山林,摸索路行,探听万物之音,并辨认方向,其中泉水叮咚,鸟儿私语,游蛇虫蚁爬过破碎的枯枝,露珠从嫩绿的叶尖滚落……
她还要不断去延展自己的潜意识,去感受来来往往的风,感受身边空气微妙的流动,感受气流在一往无前时遇到障碍、破开障碍,又重新合拢。
但还是会不小心撞到树,会被树根磕绊,会摔倒,甚至还会迷失方向,分辨不出声音,找不到来路。
有一回山里下雨,晾过几天,路上还是有些湿。青黎那天入了一条小道,脚下石板错落,因长日没经人踩踏生了许多毛茸茸的苔藓,她过于留心脚下,想要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的有些远,又遇到岔路,左右踌躇。
犹豫半晌,免不了气闷,最后索性坐在石板上,一边听音,一边平复心绪。
刚巧遇到周佑荣和于之雅也在外散步,遥遥看见青黎坐在地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穿过林子过去寻她。
青黎解释:“我在等观里的烧香鼓,鼓声一响,我才知道走哪条路回去。”
“那也不该坐在地上。”或许是因为移情,如今秦宸章不在身边,周佑荣面对与女儿同龄的青黎时便很亲切,言语间带着关心:“你眼睛不方便,怎么一个人出来?还走这么远。”
青黎说:“道观里的路摸全了,就想探探外面的路。”
周佑荣闻言轻叹,却也不忍苛责。
三人慢慢往回走。
青黎落后两步走在后面,明明她才是身体有疾不良于行的人,于之雅却只能尽心搀着周佑荣。
此时烧香鼓还没敲,说明时间足够早,天刚蒙蒙亮,青黎听着周佑荣时不时加重的呼吸声,不知她们在外面散步多久,但想来此时周佑荣的睡眠已经很浅,睡眠时长也缩短的厉害。
从小道拐出去,是相对宽敞些的山路。
三人并行,周佑荣逐渐提起话头,问了青黎一些小时候的事。
青黎言简意赅,将这具身体幼时的记事一一说了。
青黎说:“若不是公主搭救,或许我就要被买回去做盲妓。”
“盲妓?”周佑荣重复了下,她生在京城,少时将军府并不过于拘束她,但也从没听闻过这类下九流行当的职业。
青黎点头,神情淡淡,好像彼此都在说一个很平常的事。
周佑荣不禁道:“你身世如此坎坷,却能长成现在这般模样,实属难得。”
青黎说:“不过是生成普通人罢了。”
周佑荣闻言微怔,半晌,转头对于之雅道:“我之前还跟我爹说,只想与宸章做普通人。那时他勃然大怒,说我这一生未尝脱离过富贵二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说我年年亲耕礼,但凡碰一碰耒耜,回去都要躺三天,他想不明白我哪只眼睛看见普通人过得比我好了——”
周佑荣说着说着笑了,声音却哽咽:“其实他说得都对,普通人的生活哪有我想的那般简单。”
“大将军那是关心娘娘,”于之雅在旁小声劝道,“娘娘千万要爱惜身体,大将军若泉下有知,见您这般苛待自己,必然会心疼的。”
周佑荣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呼吸声却越发粗重。
年前冬日大寒,柱国大将军周筑“旧疾复发”,逝于家中,周佑荣听闻后也大病了一场,吃过汤药,表面上看起来是慢慢好了,却总感觉已经无法根治干净。
三人走进清阳观,烧香鼓刚起,早上道士们需在大殿诵经,诵经之后才一起吃早饭。
周佑荣自然可以不在其列,青黎都不算道士,自然也可以不参加。
“青黎来,陪我一起用膳。”
青黎没有拒绝,周佑荣虽是废后,但清阳观观主却对她十分尊敬,日常吃穿用度在观里都是独一份的。
用餐前,青黎惯常给她把脉。
诊过脉后,周佑荣却连问也不问一句,便宣布开席。
吃过饭,周佑荣去静堂看书。
青黎叫住于之雅:“于姑姑,宫中有无数妙医圣手,如今大将军都不在了,妙真法师与皇帝近二十年夫妻,您为何不去信一封,让皇帝派御医来?”
于之雅有些惊讶,可青黎表情实在坦然,让人不禁疑惑她是不知帝后已经反目,还是真的觉得只要废后开口,皇帝便会派遣御医前来为周佑荣诊治。
于之雅不答,反问青黎:“依你看,娘娘的身体如今到什么程度了?”
青黎摇头,说:“我才疏学浅,不敢随意下判断,但绝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于姑姑,生命很重要,如果为了赌气或者自尊,而罔顾……”
青黎蹙了下眉,没继续说下去,她清楚这世上千人千面,很多时候,言语是很苍白的东西。
于之雅却是苦笑,含糊开口:“到这个地步,娘娘绝不会向那人低头的。”
青黎问:“那秦宸章呢?”
于之雅一愣。
青黎反应过来,改口道:“那公主呢?如果妙真法师不在了,公主会很伤心。”
耳边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声音。
良久,才响起低喃:“也许,也许娘娘觉得她不在了对公主会更好……”
青黎慢慢往回走。
其实周佑荣很了解景贞帝,她死之后,景贞帝确实对秦宸章更加宠爱,也可以称得上纵容。
又或者说,对秦宸章的好,已经成为他缅怀亡妻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彰显自己痴情的工具,甚至于,他沉溺这种“痴情”的人设——两次废后,死后还要追封其为皇后,并亲自扶棺下葬,在墓前痛哭不止——便是在史书历代皇帝中也称得上“痴情”典范了吧。
秦宸章恣意而放肆的未来,确实也有一大部分得益于他的这种纵容。
但无论青黎如何作为,都挡不住周佑荣的身体日渐萎靡。
如果单论治病,青黎不是天才,没有办法靠几本医书和身旁人指点就能成为妙医圣手,素济道长也一样。
青黎只好去请观主,但愿意上山给废后治病的医者寥寥。
当然最重要的,是病人自己已经放弃。
等到这年冬天,青黎已经能窥探到周佑荣的生机摇摇欲坠,她时常昏沉,偶尔醒来时,会拉住青黎的手,却也不说什么话,只是摸摸她的脸和头顶。
过了一个春节,比秦宸章给的记忆里延长了三个月,但周佑荣还是死了。
清阳观在天色将亮时敲起钟。
秦宸章曾经说,清阳观距离皇宫不远,坐马车也只要半天。
消息在清晨送出去,未时三刻便有人来到清阳观。
马蹄声急,来人蛮横地撞开门,打断了道士们的送往诵经。
有人前去行礼:“公主……”
“滚——”
声嘶力竭。
“滚!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门被紧紧关上,侍从和道士们被关在门外,却不敢发一言。
春寒料峭,白石山上,凛冬的萧瑟还未走远,日光明媚,却也无法驱散空气中的寒意。
秦宸章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
于之雅悄悄进去查看,又无声出来,静静地关上门。
弯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掠过低垂的乱云,夜雾从山中弥漫,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穿过虬松劲柏,瓦砾屋檐。
残风簌簌,虫吟萧疏。
青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木埙,停了许久,才放在唇边,手指按上孔洞。
倾泻的埙声朴拙抱素,低沉空灵,像在对某人诉说一个上古尘封的故事,悠扬中带着深深的悲凉。
第107章 古代宫廷7
第二日巳末。
被禁军銮驾簇拥着的景贞帝进入清阳观, 观内道士纷纷于院外恭迎。
青黎隔着重重人影,听见一声痛哭,随即是无数宫人的劝慰, 声音繁杂,纷纷扰扰。
秦宸章一言未发。
至午时, 帝王悲悸不止,挥退众人。
秦宸章走出房门, 屋外阳光正盛, 照得满目疮白,一观道士坐于院前, 低声诵经。
她被层层涌来的吟诵冲得有些晕眩,有一瞬间甚至要站不住。
于之雅担忧地看着她, 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其抚开。
秦宸章站稳身形, 回头看了眼被宦官关上的门,眼底因为充血而带出戾气。
“公主……”
秦宸章收回视线, 长久未开口的声带嘶哑:“带我去换斩缞。”
于之雅深深垂下头:“是。”
午时的阳光近乎直射, 檐下被遮拦, 阴影重重,可一步踏进光里, 才发现那日光不过是看着炽烈, 本身并没有温度。
秦宸章穿过那些面容悲悯的道士们, 脸上毫无表情, 甚至冰冷。
青黎在观里并未挂名,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随着众人盘坐于地,身上是件霜白的麻衣, 在一片青灰的道服之中几乎刺眼。
秦宸章走到她身边时微微一顿。
青黎抬头“看”她。
青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听到对方弯腰,将她放在腿侧的那只木埙拿了起来,随即起身离开。
清阳观诵经七七四十九日,周佑荣以皇后位葬入皇陵。
往事如浮尘。
寻竹随着秦宸章回宫,于之雅却留下来,在清阳观上了度牒,出家从道。
没过多久,道观重开,来的香客却寥寥,越发显得山中清净。
青黎开始随素济道长一同为人看病,观中每每有人生疾,素济道长都会让青黎先去诊脉,自己则从旁辅助。
有一日晚,青黎送走因错食而腹痛不止的观内化主,刚刚坐定,想把今日问诊详情记录一遍,就听素济道长在旁叹气。
“我幼时若有你现在三分勤劳,也不至于如此不济。”
青黎停笔,微微歪头,望向她。
素济道长坐到青黎面前,声音坦诚:“你如今已经胜我良多,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她这话倒不是夸张或自贬,于医术上,她确实只能算入门,这些年又一直待在山上,人见的都不多,更何况是病人,能经手的也都是最普通常见的病情,稍微复杂些的,她都要束手无措。
青黎听了,一时没说话。
这几年下来,素济道长手里的医书她已经倒背如流,但因为都是些基础书,甚至有许多方子都是残卷,委实算不上高明。很多时候,因着没有可参考的病例,就算她诊脉诊出什么不对,也没办法给出对应的方案。
青黎想了想,放下笔:“道长,我们下山行医吧。”
素济道长一愣。
青黎说:“我原先听您读医经,曾讲鲍仙姑于乡野之间采萍用于抗疟,又有红脚艾,可将人脸上的赘瘤熏灼脱落,十分神奇。只是很可惜,这些医理在清阳观却没有用武之地。”
“道长,我总觉得您心中其实有很多医术可用,只是因为清阳观居于山林,少见于人,才不能将诸多医术施于众人,久而久之,或许就连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会些什么了。”
素济道长没说话。
青黎便又开口:“医者讲悬壶济世,行医治——”
“好了,”素济道长打断她的话,呼了口气,说:“别说了,我懂你想说什么。”
青黎哦了一声,垂下头,随即又拿起笔,老老实实地继续写字。
素济道长沉吟了好半晌,抬头便看清黎姿容安静,笔下却一竖竖清丽字墨,不过一会儿,便已经覆盖大半张纸。
素济道长不自觉地扬起唇,说:“那便下山吧。”
青黎抬起头,说:“好。”
素济道长说:“你我若下山,便只能做游医郎中,到时候你可莫要嫌苦怕累。”
青黎笑了笑,说:“不嫌苦,不怕累。”
这个时代,道士云游是很平常的事,一边云游,一边从医的道士也并不少见,甚至在那些江湖郎中里占了大多数。
她们也并不走远,只在京城附近,一来回道观方便,二来毕竟是天子脚下,治安比别处更好些,至少没有明目张胆做抢劫的山匪。
素济道长为此也做足了准备,买了两头毛驴,还准备了招幡、挎兜、铃铛,还有防身的刀呢。
骊京城外下辖的县城有十二个,县下又分乡镇,镇下又有无数村落,富庶有之,家贫者更多。
两人先去的是白石山下的村落,沿路到了村口,便摇响铃铛。
初时,那些村人并没有理会,甚至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概因素济真人一身道服,却俨然是位道姑模样,这时节,做游医的女子实在是太少见了。
更何况还有青黎,虽穿着利落的窄袖短打,头发简单束成马尾,但也明显是个姑娘。
好在没一会儿,便有以前上山拜香过的妇人认出来她们是清阳观的道士,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热情地跳出来为她们做担保,吹得天花乱坠。
“道长的医术好着哩,我婶子之前发热,烧了三天,眼看就要过去了,就是扛到清阳观给治好的。”
“你们别不信,道士行医救人,那叫修行,是做大好事呢,可不像以前那些黑心郎中,您说是吧道长?”
素济道长讪讪,颇有些招架不住。
但经她这么一打包票后,逐渐有人敢尝试着引她们去家里看病,如在山上一样,多是些风寒或因农活过重而腰肌劳损的小病。
素济道长诊上两个,慢慢有了信心,心里便沉静许多。
青黎眼睛看不见,刚开始并不插手,只牢牢跟在素济道长的身后,耳听八方,保证自己不摔倒。
旁人只当她安静,但跟得久了,也会有人察觉出不对,却又不敢确认。
“……她眼睛长得跟别人都不一样,刚才她都没看见锄头,离那么近……”
“那也不可能,她会写字,会写字怎么可能是瞎子……”
“可她就是很奇怪啊,她一开始还差点碰到墙呢……”
青黎听着门外两个孩童压低声音的猜测,手上不停,另起一列,继续:粳米三合,大枣十二枚。上六味,以水一斗二升,煮取六升,温服一升,日三夜一服。【1】
一笔落下,青黎拿起纸,轻吹了一下,才递给旁边的素济真人。
左前侧已经伸出手的农家汉子被无视,也没恼怒,只以为还要经道长核对。
素济真人也确实上下看了看,才递出去:“按此药案抓药,服用七天就可以了。”
农家汉子小心翼翼地将纸收起来,连连道谢。
两人收了诊金,从屋内出来,那两个孩童还对青黎好奇的不得了,跟在后面。
青黎便停顿了下,回身,眼睛“看”向其中一个。
她都没说话,那小丫头就立马噤声了,躲在另一个小孩后面。
青黎的眼珠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开口道:“你眼睛真好,观察得很仔细,我确实是个瞎子。”
她声音诚心实意,却不想那俩小孩一听,吓得扭头就跑。
青黎目送她们小小的身影,半晌才转身。
素济道长有些担忧:“青黎,你……”
青黎笑了笑,说:“只是觉得好玩,逗逗她们。”
素济道长左右观察了下青黎的神色,确认她真的没有因此烦闷,才稍稍放心。
晚上时,两人便歇在村子里,第二天继续行医。
如此走走停停,青黎逐渐比初时放得开了,没有一开始那么小心翼翼,偶尔磕碰什么的,也不会放在心上。
与之对应的,是她对陌生环境的接受能力变得越来越好,身体对外界的反馈也越来越敏锐,有时候如同直觉一般,即便身旁没有声音指引,她也能提前感觉到身前或许有障碍物。
素济道长的话也变多了,乡间熄灯很早,她也不闲着,自己口述,让青黎在一片黑暗里给她记下各种新奇的病症。
说起来,记笔记的习惯还是青黎给她带起来的,她们每次出行,都带着许多纸墨,就是为了记下沿路的一切。
青黎每次写完一沓后,素济道长便会用针线帮她粗略装订起来,一边装订一边回溯,每次都有新的发现,还会发现一些规律。
比如根据四季节令可以备不同的药,比如农忙之后,跌打损伤的药丸总是需求巨大,又比如某地朝南,村中太阳病较反复,所以出发前可以相应做一些成药。
慢慢的,她们二人在乡间也有了些名气,路上还会碰到同行,有相互看不上眼的,也遇到过可以相互切磋的。
但无论如何,彼此的医术都在一次次的行医中突飞猛进。
不行医的时候,两人便回清阳观休整,因为有了忙碌的对比,倒是显得在道观的日子难得清闲。
初春时,周佑荣的忌日前后,青黎会在清阳观遇到秦宸章。
景贞帝每年初春都会前往皇陵,民间多是说他情深,为了亡妻,直到现在,皇后的位置都是空的。
秦宸章倒是很少去皇陵缅怀。
这几年,青黎在外也听到了些她的传闻,秦宸章如今年纪还小,能传到民间的,多是她的美丽和聪慧。较深一点的,是说帝王对她很是宠爱,如今整个后宫,掌权的根本不是袁贵妃,而是公主。再深的,便是说她的骄奢和跋扈了,甚至太子在她面前都要隐忍三分。
在清阳观的秦宸章与传闻相比安静了些,但性情却有些阴冷。
秦宸章第一次来的时候,像小时候一样,对青黎没什么话说,只是留她在身边吹埙——就是当初她拿走的那只。
青黎吹了一会儿,累了便停下来,她也没说什么,直接挥手让她离开。
秦宸章第二次来的时候,依旧让人把她叫去,吃饭,听曲。
秦宸章第三次来的时候,青黎从屋外走进去,对方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嗤笑。
“你装得真是越来越厉害,如今看起来,竟跟正常人一模一样。”
秦宸章第四次来的时候,青黎正与素济道长在外行医,一列身穿黑甲的禁军疾行而来,吓得村民两股战战,最后却只是单纯把青黎带回清阳观。
青黎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秦宸章喝了许多酒,看见青黎便踉跄着走过去,满脸不悦,伸手就去掐她的脖子。
青黎皱着眉,把她推开。
秦宸章近乎烂醉,一推就倒,摔在地上,头发披散着铺在地板上。
青黎停了一会儿,只听见对方开始平缓的呼吸声。
她走过去,蹲下,伸手按她的百会穴。
秦宸章被迫醒过来,声音近乎呻//吟:“嗯……”
“找我干什么?”青黎问她。
秦宸章睁大眼睛,眼珠上布满血丝,她像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含糊的说:“我开府了……”
第108章 古代宫廷8
景贞二十二年春, 皇四女宸章,才明夙赋,深得帝心, 进册昭义郡公主,实封千户, 赐开府,置官属。
自燕以来, 皇帝之女多有明确的封邑, 但一般为虚封,封地也会避开军事要位或富庶之城, 而秦宸章名下的昭义郡位于东南,距骊京五百余里, 下辖郡县有十个,是燕国境内少有的大郡。
更遑论开府置官, 在以前,向来都是皇子们的专权。
宫中后妃袁果儿, 被一个小辈皇女压了四年, 如今眼看秦宸章终于要出宫, 未来即将拨云见日,倒没有像以往那般多加阻拦。
又或者, 令她与太子更安心一些的, 是皇帝不仅给秦宸章赐开府, 还赐给她一门婚事。
秦宸章没有拒绝, 在她看来,她是公主, 年龄到了,自然要招驸马, 就如同皇子成年要有皇妃一样浑然天成。
再则,按当代宗法,宫中无论皇子皇女,唯有成婚才有资格在外开府。基于此,犹豫是否要有驸马、驸马是谁、有没有情谊都不过是附属问题,开府置官才是重中之重。
晨光熹微。
清阳观只在斋醮日才遵循晨钟暮鼓的规矩,平日清晨只敲烧香鼓,烧香鼓位于大殿之前,每日卯时一过,便有道士敲鼓。
鼓声深沉,一声接一声,轻易便穿透稀薄的雾霭,惊起山林之中无数飞鸟。
秦宸章昨夜宿醉,大清早又乍然被鼓声惊醒,一时间头痛欲裂。
郑意听到动静,敲门进来。
秦宸章身上还是中衣,坐在床边,垂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青黎回来了吗?”
郑意说:“昨晚就回了,还来拜见过,您不记得了?”
秦宸章难受的蹙着眉心,脑海里刹那间闪过青黎的脸,夹杂着烛火摇曳,光线迷离,只一双眼睛似落了星辰,清冷冷的,但其他的却又模糊不清。
她没强迫自己去想,用手指揉着眉心,随口道:“把她叫过来。”
郑意应下:“是。”
秦宸章昨日上山只带了郑意,其他随军侍从都在山下等候。
她这会儿身边没人伺候,连动也不想动,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头。
直到青黎进来,她才换个姿势,手肘撑着膝盖,抬眼。
又一年没见,这个人看起来跟去年没什么变化。
穿的还是那么素,粗糙的质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子,颜色暗沉,是一种灰突突的雾青色,可偏偏人的身形颀长,体态挺直,纤薄的肩背服帖,袖口做得窄,腰也很窄,用同色的腰带扎着,显得整个人比例极好。
她也没有时下娘子的常有装扮,乌黑的头发全拢起来束成马尾,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和一截柔软的脖颈,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简单到了极致,总让人联想起明月或者青竹之类的东西。
她还有双奇异的、烟灰色的眼睛,眼珠剔透,甚至有些过于精致,看起来不似真人,倒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秦宸章一时没说话,便看对方眼睫微眨,神情露出些疑惑。
“公主?”
秦宸章回过神,这才转开视线。
“……头疼。”她随口道,声带还带着宿醉的哑,说完了,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又转回视线,肆无忌惮地对着她的脸瞧。
青黎似没有察觉,淡淡回道:“应该没什么事,你昨夜喝了太多酒,等会儿可以让人煮一些草果茶。”
秦宸章可有可无的嗯一声,片刻后站起来:“我不是让你来给我看病的。”
“你收拾下,等会儿跟我一块下山回公主府。”郑意已经送来了洗漱的清水,秦宸章走过去,一边洗手,一边道:“对了,你听说了吗?我已经在骊京开公主府邸,封地在昭义。”
“听说了,”青黎点头,一边在旁边的桌前坐下,说:“恭喜。”
秦宸章笑了一下,笑声短促:“皇帝的圣旨前两天刚发,你听谁说的?”
青黎说:“昨晚你说的。”
秦宸章微挑了下眉,又想了想,对昨晚还是没什么印象,索性直接问:“我昨晚还说什么了?”
青黎摇头,“没有了,之后你就在地上睡着了。”
“地上?”秦宸章微愣,回头。
青黎神情坦然,说:“嗯。”
秦宸章没再说话,洗漱的水声断断续续的撩动,过了一会儿,似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忍不住再次开口:“你就让我在地上睡?”
青黎说:“你喝醉了,酒品又不好,我搬不动。”
“你,”秦宸章一时咬牙。
青黎说:“我走之后,想来是郑姑娘把你弄上床了。”
秦宸章冷笑,说:“呵,你倒是一点不居功。”
青黎不答,随手在桌上拿起一个杯子,倒了杯茶,手指触碰杯沿的时候才发现茶水是隔夜的,她没喝,只端起来闻了闻,茶香极浓,很香,又透着一股冷。
秦宸章一大早洗洗涮涮,费了一会儿功夫才终于要整理好自己,又开口道:“也恭喜你件好事。”
青黎转过头,问:“恭喜我什么?”
秦宸章说:“你跟我回公主府,做我府上的医官。”
青黎闻言动作一顿,问:“你昨晚让禁军把我带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对啊。”秦宸章理所当然,回头看她:“你不会不愿意吧。”
青黎微微皱眉。
秦宸章对她的表情一怔。
她如今既然开府,第一件事便是招兵买马。
青黎在她那倒算不上一个兵,但秦宸章当年买了她,周佑荣弥留之际,她又一直随侍在侧,又兼之彼此间那点虚无缥缈的情谊,所以秦宸章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把她归到自己羽翼之下。
对于自己人,秦宸章厌烦被忤逆,而青黎这种的,更是被她划分到那类可以对其毫不掩饰情绪的人里。
秦宸章把手里的巾布重重扔到水盆里,勾了下唇,声音却没一丝温度:“怎么,江湖郎中还做上瘾了?”
青黎一下就听出来她声音里的恶意。
恰好这时郑意走进来,端了一碗醒酒汤。
郑意放下汤出去之后,秦宸章的情绪又重新缓回来,面对青黎坐到桌前,折腾许久,身上还是那身单薄的中衣,她用瓷勺晃了晃碗里湛清的汤水,继续道:“你眼睛看不见,何苦劳心劳力去做行医,既不安全也不方便,而且——”
她往前凑了凑,问:“你现在这副模样进出乡野荒村,不会有危险吗?没遇到过地痞流氓?”
青黎眨了下眼睛,说:“他们打不过我。”
秦宸章一听就笑了,对着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说:“那就是遇到过了。”
青黎嗯了声。
“在哪里遇到的?”秦宸章紧跟着就问。
青黎问:“你要做什么?”
秦宸章说:“随便问问。”
沉默片刻,青黎开口:“我跟你回公主府。”
秦宸章点点头,同时默契的不再提之前的话,说:“公主府上有医正八人,都是太医院出来的,医术可比你那个师傅好,你要是还想从医,到时候跟他们学。”
青黎说:“好。”
“没规矩,”秦宸章瞥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道:“应该说谢恩。”
青黎对这些小事从善如流,颔首道:“谢谢公主。”
秦宸章哼一声,也没指正她的敷衍,手指继续拨着小勺子在瓷白的碗中不停晃荡,勺子碰到内壁,发出细碎的响声。
青黎说:“别搅了,快喝。”
秦宸章终于停下,随即将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放下时眉心皱着:“怎么这么苦?”
青黎没答,听她喝完了便径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秦宸章也没在意,挥挥手。
等青黎走了,秦宸章才想起来,她该问问青黎遇到地痞流氓是怎么打的,毕竟她一直都那么无趣,不会附和,也不会说好话,既没规矩又目中无人,整天就知道修行自己,跟人打架应该算是发生在她身上为数不多有意思的事儿了。
素济道长对青黎要去公主府做医官的事接受良好,甚至也觉得是条很不错的出路。
其实就算没有秦宸章,她也早有打算让青黎停下来。早两年也就罢了,清瘦的身形加上过于利落的衣衫,青黎虽然一直未做男子打扮,但气质很偏英气,可现在她长开了,身体发育良好,女子的秀美完全占了上风。
青黎眼睛看不见,素济道长却是能看见的,偶尔在乡间遇到些男人,他们看青黎的目光简直令她作呕,更有甚者,还会因此发生冲突。
即便遇到的好人家占了多数,可一百个人里碰见一个恶意纠缠的,都已经足够让人心灰意冷。
青黎与素济道长道别,又去见了于之雅和观主,而后才去找秦宸章。
秦宸章像前几年一样,在大殿上为亡母请香,随后三人便往山下去。
秦宸章继续问她打架的事。
青黎对下山的路极为熟悉,台阶路段也如履平地,想了想,说:“大多是卸胳膊,若是遇到过分的,也会动刀。”
“卸胳膊?”秦宸章有些惊讶,“怎么卸?”
青黎伸出手,在虚空中随手做了个一拉一拽的动作。
秦宸章没看太明白,但觉得还挺好玩,刚到山下就随便找了个人,让青黎现场卸胳膊给她看。
青黎没动作,神色甚至有些冷。
秦宸章原本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后神色也逐渐变冷,半晌,挥手让那侍从离开。
郑意给青黎找了匹马,一行人因着主子突如其来的阴郁而不发一言,直接翻身上马,疾驰回京。
住进公主府的第一天,彼此都没有交流。
第109章 古代宫廷9
“你就不会哄着她点?”
晚上寻竹抽了个空过来找青黎, 声音无奈。
青黎要给她倒茶,被寻竹截住,提在手中倾倒, 随着潺潺水声,兰桂般的茶香弥漫开来。
“你啊, 明知道她是公主,又何必跟她对着干, 徒惹这些个麻烦。”寻竹一边说着, 一边将茶杯放在她面前。
青黎端起抿了口,茶水微烫, 浸润薄红的唇,语气淡淡地:“是她不喜欢我。”
她话音一落, 寻竹便说:“你若是主动想让她喜欢,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
青黎微歪头:“嗯?”
寻竹说:“自小你便乖巧聪慧, 在清阳观的时候,无论是对娘娘、观主, 还是洒水的阿婆, 都有无数耐心, 可怎么一碰到公主就不行了呢?”
她说到最后已经委实不解。
青黎眼睫低垂,手指默默摸着杯子的外壁, 没承认也没反驳。
寻竹停顿了下, 继续道:“以前还能说年纪小不懂事, 可现在你和她都长大了, 她是公主,我们作为下人, 哄着她让着她都是应该的。”
“其实她虽然任性了些,但也重感情, 公主如今开府,我们这些曾经跟在娘娘身边的人,她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了。”
“就像今天这样,你若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讨个巧服个软,她也不会逼你。”寻竹如同一个体贴的长辈,循循善诱:“我可不信你不知道怎么做才最好。”
青黎一直静静听着,面容在蜡烛的暖光中满是温和。
寻竹给她续了茶,劝诫道:“下次可不能这么硬碰硬了。”
青黎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笑了笑:“好。”
寻竹这才放心,叹道:“你从小就聪明,讨公主喜欢这种事对你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怕都花费不了一成心思……”
两人许久没见,叙旧到了夜深,寻竹临走前,还仔细看了看她的住处,留心记下几个短缺的物什,打算让人第二天补过来。
青黎把她送走,却并没有多少睡意,开了窗户,倚在窗边吹了会儿夜风。
其实寻竹说的也不是不对,自来到这个世界,她与秦宸章已经相识十年,彼此却一直不冷不热,其中确实有她故意冷淡的因素。
细究起来,大概是因为青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插手秦宸章的命运。在她看来,秦宸章这一生过得不错,有舍有得,坠入过低谷,也登上过高位,即使未来结局惨淡,也算不上凄惨或不公,原本就不需要她插手做什么。
又或者,是因为一直心怀疑虑,不知道她是谁,不明白为什么与她一起参与了这场“游戏”,不确定当一个人的记忆被完全覆盖,性情被不同的生长环境重塑,最终长成的还算不算同一个人。
还有些其他的,也可能是觉得如果自己与幼时的秦宸章太过亲密,会有种以大“诱”小的不公平感,是成年人在欺负小孩子。
但无论有着诸多原因,青黎总归是没想过要离开。
公主府浸润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她看不见月亮,便静静聆听虫鸟轻鸣,后来终于觉得累了,才关上窗。
此后几日,她也没做别的,就是在公主府内四处走动,对这座院子做了大致摸索。
公主府位于骊京中平坊内,早在几年前就被景贞帝选定要给秦宸章住,工部为此将原址向东扩了一倍,如今占地已经超过四百亩,是中平坊一带最大的府邸。
青黎倒也不需要走遍公主府的每一处,但为了以后行事方便,总要知道大门、侧门的位置,还要知道大厅、外院、过厅、内院,何处有山,何处有池,何处为车行官道,何处是小路崎岖……
青黎一边用脚步丈量,一边与秦宸章的记忆结合,很快便在脑子里绘出公主府主体建筑布局图。
也好在秦宸章开府的圣旨才下达不久,公主府还很空,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去阻止她乱逛。
如今这偌大一座府邸,除了秦宸章出宫自带的仆从外,宗室该为其配备的令、丞、录事、主簿等官属都还在陆续上任,就连府上的侍卫也是由禁军暂代。
原本是没有这么慢的,只是秦宸章在这方面并不打算像以前的那些公主一样全权由宗室包办,反而是亲自去各处要人。
太子秦元良与秦宸章的恩怨结于幼时,中间又夹杂着周家倾倒、周佑荣去世的事,还有景贞帝在背后做推手,如今能保持面上和平不过是束缚于皇家颜面。
秦元良比秦宸章大三岁,东宫一应属官早已齐全,但他最看不得秦宸章出风头,索性连这事也要插上一脚。
秦宸章毫不羞恼,她生性好斗,争人这种事,有人跟她抢,她更兴致盎然。
来回数个交锋,秦宸章完全没心思去想青黎。
一直到春深,京内这时节向来多起风寒,公主府内也有诸多侍从有恙,寻竹便按照以往惯例,将半月一次的请脉改为三日一次。
短时间内连续几回,秦宸章一大清早就不得不面对脸若皱橘的白胡子老头,这才记起青黎来。
青黎被她封作医官,“医官”一职在太医院的体系中是正经官位,属于正六品。除她之外,公主府另外八个医正,分为御医两名,侍医四名,医女两名。
青黎作为空降,以往履历还是不入流的游医,与这些正统路子出身的医正们有相当坚厚的壁垒,即便彼此没有多大恶意,一时半会儿也融入不到一起去。
所幸青黎从不会为此所困,日常便各做各的事儿,直到秦宸章指定她去做请脉。
公主府里春日开的花主要是牡丹和雪青杜鹃,其中又夹杂着金黄色的迎春,经由花匠打理,今年花期时节各色花都开得极好,花朵蓬松优美,随着一阵风,幽香阵阵。
青黎快走两步,在檐下侧身让开,迎面两名侍女也避在一旁,擦肩而过。
秦宸章刚刚洗漱过,看见青黎时还愣了下,随即上下打量,说:“终于像个人样了。”
青黎闻言也不恼。
秦宸章作为这个世界顶级权阀堆里的一员,青黎现在跟着她就等于抱上了个极粗的大腿,又得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身边还配了丫鬟伺候,一应吃穿用度自然不像在山里那般潦草。
“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秦宸章在桌前坐下,上次的不愉快早抛之脑后,随口问道。
青黎把脉忱放在案上,摇头:“没有。”
“那就好。”秦宸章伸出手,宽大的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
青黎的手指轻轻搭上去。
触感明显,秦宸章微微垂目,她以往都没有发现,对方的手竟长得极好看,并没有她以为的干燥粗糙,反而很柔软,手指纤长,皮肉细润,像白玉雕琢般干净秀美。
她不禁细看了下,才在指尖处看到一些细小的伤口,似是被主人精心养护过,那些伤口并不坑洼,只是泛着淡淡的红。
“换另一只。”
平静清寒的声线,听不出来任何情绪。
秦宸章顺从地换了只胳膊,视线从青黎的手转到她脸上。
几息后,秦宸章突然问:“外面下雨了?”
青黎说:“小雨。”
秦宸章转头看了眼窗外,确实是很小的雨,像是空中起了一层雾,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天地,悄无声息的。
青黎走到前院的时候雨才开始下,她从廊下穿过,衣衫上不免沾了些,很轻薄的一片,刚进屋便融了,只发丝上还有些,倒也不算狼狈。
秦宸章看着她额边细碎的绒发上残留的一点白茫雨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水汽,总觉得她整个人都似带着凉意,垂眸沉思时,好像没有人的感情一样。
“脉象相对平和,略有浮躁,但无大碍。”青黎收回手,说:“最近变天,昼夜温差比较大,注意保暖就好了。”
秦宸章可有可无的应了声,片刻后,冷不丁想起来似的,说:“之前听寻竹说,我娘在清阳观时,你每天都会给她诊脉。”
青黎将脉忱放回医箱中,说:“嗯。”
秦宸章问:“你那时怎么突然想学医的?”
青黎闻言抬眼“看”了她一下,烟灰色的眸光像水银般,在纤长的眼睫下流动了一瞬。
“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她声音淡淡的,却并不是托词或者敷衍。
她生来便有很多疑问,走的越久却越不知如何下手,连方向都看不到,孑然一身,面前只有黑暗的世界,无边无际。
她不得不给自己找事情做依托,否则,她担心自己会被那些虚无消磨。
“人生于世,总要有立身之本。”青黎随口补充了句,手指扣上医箱的暗扣。
秦宸章没有惊讶,甚至了然,毕竟在她的记忆里,青黎确实是这种,一直让自己有目标,并且会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进的人。
她没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着青黎的眉眼——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彼此相识久了,总会对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目不能视而觉得惋惜。
“殿下。”
郑意走进来,身上带着点湿气,问:“这会儿雨下得有些急了,早膳要在外间用吗?”
“嗯,好。”秦宸章收回目光,拢了拢袖子,余光看见对面的青黎起身,正要做请辞。
她也站起来,起身走向外间,一边问:“青黎,我娘那时候是不是经常留你一起吃早饭?”
“并不经常,”青黎说,“只偶尔会。”
秦宸章一听便呵了声,因为她的木讷和冷淡。
甚至还会觉得烦躁。
第110章 古代宫廷10
因着她这番回话, 秦宸章原本要留她一起用膳的想法瞬间就没了,青黎请辞,她便挥挥手。
外面的雨雾已经变成了细蒙的沙沙声, 青黎走出去,站在檐下停了一会儿。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衣衫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侍女们从她身旁走过, 静悄悄地进了室内。
转而又有一道脚步声出来, 步履沉稳。
青黎转过头,看向来人。
郑意递来一把伞, 又说:“雨天路滑,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青黎道谢, 接过伞:“不用麻烦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郑意没有坚持。
她回到房间里, 侍女们正在外间圆桌上布膳,秦宸章被人侍候着净手, 一边擦拭, 一边看向窗外。
骊京春时雨水充沛, 院外天地都被细水茫茫笼着,如同在一页纸上打翻了水墨, 所有的颜色都被浸润, 烟雨朦胧。
青黎撑着一把油纸伞, 周身丝毫没有被外界的风雨打扰, 每一步落脚依旧稳稳当当,就连石板缝隙间的水洼都可以被她提前避开, 唯有来往的风,轻易捉住些衣衫, 在半空中蹁跹飞荡。
公主府内的医所在后院,她刚刚拐到小路上,就听见有人迎过来。
是府上给她指派的侍女应小禾。
“姑娘,我正要去前面接你呢。”应小禾声线微细,因才十五六岁,青黎又不拘着她,所以有些活泼。
应小禾接过青黎手上的医箱,脆声道:“你看吧,下次还是要带上我,我别的干不了,但是可以给你看路呀。”
青黎笑了笑,说:“下次带你。”
应小禾闻言立马欢呼了一下,若按照职场等级划分,她应该算这府上最低等的仆从,没有应召,连内院也不能随便进去,更不要说能见到公主真容了。
在这片小天地里,所有人的荣辱兴衰都指挂着秦宸章,她让人生便生,她让人死便死,即便是律法金科,在皇家这种绝对的统治者面对也不过尔尔。
青黎原本在几位医正中间沉寂的很,但不过得了秦宸章亲自指定,地位瞬间飙升,除了两名老大夫,其他几人都一改平日冷漠,对她客客气气起来。
青黎自然从善如流,还趁机把以前行医的一些笔记拿出来交流。
在这个时代,没有专门学医的院校,能从医的大夫多是依靠祖上留下来的经验或者医书方子,所以越是底蕴深厚、传承深远的名家出身,医术越是好,或许乡间郎中里也能出些名医,但概率极小。
青黎做游医几年,虽然积累下不少经验,在乡间有些名气,可也遇到过不少能脉出不对,却无所下手的重症难题。
公主府医所的正经主子就秦宸章一个,底下仆从们若是有恙也会到此求医,只是不多,好些人得病了第一反应都是先扛着,扛不住了才会上门,所以她们这些大夫算不上忙,一日里大半时间都在研习看书,晾药制药,青黎拿出来的许多病例刚好给她们用来打发时间。
至于秦宸章,她身体康健的很,体质甚至比一般人更好,其三日一次的请脉不过是依从宫中惯例,就像平日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
青黎为其请脉半月,基本诊不出什么不对,每次去去就回,若是遇到秦宸章睡懒觉,她就在外面等等,总体来说十分例行公事。
唯有一次,青黎辰时过去,郑意直接把她引到内纬。
一进去就闻到了丝丝血腥味。
由女医请脉的好处凸显了出来,秦宸章整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从床帐里探出头,斥责的声音都不像平日那般有活力:“你怎么来这么慢。”
青黎没理会,径直给她把脉,“来月事了。”
秦宸章没好气的嗯了声,然后说:“给我开药。”
青黎刚想开口,秦宸章就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直接道:“我不要那什么活血行气的,要能立马止痛的药。”
她语气有些蛮横,让青黎微微一顿,沉吟了下,才开口:“月信期腰腹疼痛、下腹坠胀是正常现象,你的脉象没什么大问题,应该只是轻微的胀痛,活血行气已经足够。”
“轻微?”秦宸章提高了点音调。
青黎看着她的脸,点头:“嗯,你声音响亮有力,脉象沉快微弦,确实没有大碍。”
秦宸章几乎咬牙,用力瞪着她。
青黎恍若未闻,转头对郑意说:“照例给她煮四物汤就可以了。”
郑意看看青黎,又看看秦宸章,半晌才低声应了,转身走出去。
秦宸章气的用力捶了下被子,一翻身坐起来,“青黎!”
青黎便说:“月信期受激素影响,易怒、焦躁、情绪不稳定也是正常现象,你稍微忍……”
“你大胆!”秦宸章打断她的话,怒目,“你敢指责本宫情绪不稳定?”
冷不丁地,竟然连尊称都冒出来了。
青黎难得沉默了一瞬,在心里衡量了下彼此的身份地位,轻易选择低头。
“我的错,”青黎声音诚恳,眼睛直直的落在秦宸章脸上,甚至主动提出惩戒,“你罚我俸禄吧。”
“罚、罚俸禄?”
秦宸章都要被她这反应给气笑了,刚想呵斥,就感觉身下涌出一股热流,忙挺直了身体。
几息后,她从床上跳下来,也顾不上青黎了,趿拉着鞋子去围床后面。
一番收拾,秦宸章出来,有些萎靡的扑到床上。
青黎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终于俯身,“手给我。”
秦宸章白了她一眼:“干吗?”
“我给你按按。”
秦宸章抿唇,手伸出来。
青黎拉过她的手,摸到合谷穴。
虽然正在失血,但秦宸章的手依旧很暖,她锦衣玉食的长大,日常养护的极好,体内气血也很足,掌心细嫩,虎口下的肉柔软。
她手嫩又薄,青黎并未太用力,揉了一会儿,才问:“好点了吗?”
秦宸章不答,拉过一个软枕抱在怀里,头贴着丝滑的枕面,眼睛看着青黎。
当初买下她的时候,就听见那个女人说她模样生得好,这几年每次见她,总觉得她没变,但其实只是她的态度、神情没有变,而她整个人,早已从青葱稚嫩长成纯美秀丽,眉眼低垂时,像极了仕女图中的美人。
自幼相识的情谊毕竟是不一样的,她还是那么个对她无所求的人,但怎么想,彼此之间的温情时候都很少,以前在清阳观,后来每年去山上请香,总是淡淡的。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哄着自己,那自己又何必要跟她玩。
青黎没得到反馈,加重力气捏了下,追问:“嗯?”
秦宸章眼睫微闪,轻咳,说:“好,好一点……你别问,接着按就行了。”
没一会儿,郑意端着煮好的四物汤进来,还冒着热气。
秦宸章看见了,漆黑的眼珠儿一转,抬抬下巴,给她示意床边的青黎。
郑意接到哑谜,愣了愣。
秦宸章挤眼。
郑意无奈,只好开口:“青黎姑娘,四物汤煮好了,麻烦你喂给殿下喝。”
青黎闻言也愣了下,随即就感受到秦宸章抽回手,还翻了个身,布料摩擦窸窸窣窣,像是在调整自己的姿势,后背倚上床靠。
不用想,那张明艳的脸上肯定是看好戏的表情。
郑意把玉碗递到青黎面前,提醒了句:“小心烫。”
青黎没说什么,稳稳接过碗,确实是刚煮好不久,温度通过瓷器传过来,温烫。
她手指摸到瓷勺,舀了一勺汤水,热气带出一股夹杂着药香的甘甜。
秦宸章看着她动作,便说:“你烫到自己就算了,可不能烫到我。”
话音刚落,青黎便轻吹一下,而后勺子精准地落到她唇边。
秦宸章一下子抿紧唇,片刻后才动了动,凑过去,瓷勺配合着她的动作倾斜。
喝完了一口,她舔舔唇,想找碴,但想想,又觉得算了。
青黎继续喂她。
若往常,秦宸章早不耐烦一勺勺喂了,可今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青黎手法真好,节奏不快也不慢,喂她的时候也不会让汤药从唇角溢出来,甚至一滴都没洒。
到后面,秦宸章都生出好奇了。
“你怎么知道我嘴巴在哪里的?”
青黎说:“因为你一直在说话。”
秦宸章立马闭上嘴巴。
再次沉默的喝了一口后,秦宸章索性伸手一揽,把青黎手中的碗夺回来,将剩下的那点一饮而尽。
她把空碗递给一旁的郑意,然后对青黎说:“你喂得太慢了。”
青黎的神情没有因为她指责的话而有丝毫变化,只嗯一声。
“今天就先放了你,”秦宸章左手揉了揉右手刚刚被按过的地方,“下次你要是再敢这么放肆,绝不轻饶。”
青黎又嗯一声。
秦宸章看了她一眼,随后掀开被子下床,对郑意说:“下午去宫里会见到袁果儿,今天穿红的。”
郑意听出她的隐意,不禁笑了下,“是。”
外面逐渐有侍女进来,捧了一些洗漱的物什。
青黎适时在旁请辞:“我回去了。”
秦宸章伸着手让人给她穿衣,懒洋洋地说:“嗯,回吧。”
青黎走到院外,应小禾正老老实实地待着门口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等,她位卑言轻胆子小,小半个月了,一来到内院就像只鹌鹑,谨遵其他人给她灌输的不听不看不说话原则,唯有看见青黎,才敢冲出来。
她帮青黎拿医箱,又忍不住小声问:“今天好久哦,公主没事吧?”
青黎摇摇头,“没事。”
应小禾松了口气:“那就好。”
也确实一天都没事,直到晚上夜深,圆月高挂。
内院派人喊门。
“公主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