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变了?”
邱绿抬手摸了摸自己。
没有像从前一样摸到瘦骨嶙峋的脸下骨头。
“我胖了。”
她说起这个, 忍不住笑了笑,露出小虎牙的踪迹来。
明玉川看着她,她坐在光影里, 刚醒过来没多久, 墨发凌乱, 他从未见过有女子的墨发会如此凌乱, 面上无脂粉, 唇上无红脂,他看着她, 眉心越蹙越紧。
“整日吃那么多才会胖,越发像个寻常女子一般,真让人厌恶。”
邱绿:?
邱绿都被他说傻了,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却没走, 将宫灯放到床下,掀开被褥坐到邱绿身边。
“让开些, 挤。”
邱绿也不知道他又不高兴些什么,他不高兴,那她还不想伺候呢。
邱绿暗中翻了个白眼, 躺到另一边, 尽量离他远一些,一闭上眼睛却忍不住思绪转个不停。
胖一些怎么了?
她就喜欢自己胖一些, 从小邱绿的审美就和别人不太一样,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吃的更加圆一些,就像她住的村子里以前有个笑起来眼睛都会眯起来的女孩子那样, 这样显得多富贵啊。
明玉川貌似是喜欢病态的瘦弱美,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等一下。
他不会因为喜欢病态美以后就不给她饭吃吧?
例如, 不允许自己养的‘东西’不符合自己审美之类的?
不要啊!
邱绿越发睡不着了,心里一阵后怕,她鼻息间满是身后,从明玉川身上泛过来的腊梅花香,邱绿正纠结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好挽救一下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每日三餐,就听明玉川道,“你做什么?”
“啊——啊?”
“每夜避我像躲避洪水猛兽一般。”
他声音好似一根紧绷到随时会断裂的弦,邱绿微愣,回过头,他紧抿着下唇,就算下唇有伤也没有在乎,躺在她的身后正十分不悦的盯着她。
“我是残废,你就是在嫌——”
邱绿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凑过去把他给抱紧了。
——停!
——打断施法!
为表达自己小小的报复之心,她手脚并用的缠抱着他,把明玉川箍的死紧。
明玉川似乎也没有想到邱绿会这样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太过忽然,他有些没喘过气来,手推了下邱绿,邱绿听到他不舒服的呼吸声,她就开心,把他抱得越来越紧。
“唔——”
明玉川像是被她给箍疼了,在她耳畔轻唔了一声,邱绿冷不丁一顿,两人缠裹在一张被褥之下,她听到明玉川不太自然的呼吸声,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抬头,就见明玉川眉心蹙得很紧,正抿唇低头看着她,怨念颇浓的样子,也不知看了多久。
“”
邱绿挪开了一些,见明玉川没有说话,她一点点挪回到方才的墙边,转了个身面对着墙闭上眼睛。
那股颇为委屈难过的情绪从身后散过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将眼睛给睁开了。
明玉川今日带的宫灯光亮颇暗,本就照不明一座宫殿,仅仅只是放在床榻之下而已,四下便见不得什么光亮了,邱绿的夜盲症自从有了饭吃之后很快就好了不少,但此时四下也确实并无什么亮光。
她看着墙,轻轻眨了眨眼,纠结片晌,回了下头。
看到身后,明玉川还躺在方才的位置上,她看不真切,瞧了许久,望见被褥里隆起一团他的身型,他像是将头都埋进了被褥里的样子,只露出几捋长长的墨发。
那股委屈难过的情绪,越来越浓,几乎像潮水般泛过来,邱绿忍不住回过头,盯着身后的隆起瞧了半晌,慢吞吞的凑过去。
“殿下?”
她微微抿了下唇,“您怎么了?”
被褥里的人没有半分动静,只是委屈难过的情绪越发浓重,邱绿望着他落在枕头上的墨发,那黑发像是墨汁倾洒,蜿蜒而下。
邱绿迟疑片晌,“殿下?”
四下许久没有动静。
“不关你的事。”
明玉川片晌才回,他闷在被褥里,声音十分僵硬,不似从前。
邱绿只觉得那股委屈难过的情绪像是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轻轻靠近他,指尖微顿,还是一下子就将他头顶的被褥拉了下来。
对上一双沾满泪的凤眼。
他毫无预料,似是被邱绿这忽然的放肆举动吓到了,本就纤长的眼睫沾满泪意,隔着浅缓的夜色,邱绿乍然与他对上视线,只觉心里好似落进一颗石子。
便是天生对相貌不看重。
也无法不承认明玉川的美。
“唔!”
他下意识又要往被褥里缩,邱绿回过神,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道,“你——”
她看着他又缩了起来。
“怎么总是哭啊?”
明玉川身体一顿。
邱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偏偏还是用平常的音量说的,明玉川听到了,一下子从被褥里抬起头来。
“我就是喜欢流泪那又如何?”他边说边哽咽,恨恨的样子,“你们看不起我,都欺负我你们都该去死!你们就该跳进井里被井水淹死!”
邱绿:
“谁看不起你,谁又欺负你?你少往我身上添莫须有的罪名!”
“谁准你对我顶嘴!”他手又过来了,邱绿赶紧捂住自己的脖子下意识要跑,他却捏住了她的脸,“看到你我就讨厌,你才最该去死!”
“痛!”
他捏的太用力,邱绿紧紧皱起眉,听她呼痛,明玉川似是才开心了些,邱绿气的不行,“这又不是我的错!我是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脸,可我就是喜欢更胖一些!你觉得我丑就让我去死——你!”
才有病吧!
明明她才是正常的审美!
邱绿真想骂他,又不敢骂,被他手捏着脸,却见他眉心越蹙越紧。
“哈?”
“我何时说过你丑了?”
邱绿:?
“你从方才过来不就一直在嫌弃我丑吗?”
邱绿的相貌其实只能算是寻常人,放在平常,她一双杏子眼灵巧,五官尚算端正,不丑,偶尔还能被夸一句可爱,可放在明玉川面前就不知晓了。
“我说你丑了?”
明玉川松开捏着她脸的手,背过身用手帕擦了擦面上的眼泪,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十分不悦的转过头看着她:“你为何忽然说自己丑?谁说你丑了?”
邱绿:?
“从方才开始不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嫌弃我相貌丑吗?还说我相貌要你厌恶。”
邱绿提起这个都越来越觉得闷闷不乐,谁都不喜欢被说不好看,哪怕是邱绿也一样。
她觉得脸这个东西,够用就可以了,丑的不会吓到人,那就可以了,她没奢求过自己可以多美若天仙,因为她对外在一类,只到合格便很知足了。
明玉川没说话。
宫灯放在床下,像落了一地黯淡的明辉,邱绿在一片寂静里,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并未说你丑,只是你和他人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生的无趣罢了。”
邱绿:?
“那我有什么办法!大家不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啊?”
她真是无语了,想让她多长几个眼睛她也长不出来啊?邱绿背过身躺着,觉得自己纯属是在浪费时间。
“那你会同他们一样么?”
“啊?”
邱绿转了下头,正望见明玉川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他侧躺在她身后,正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她。
“同所有人一般,卑鄙无耻,欺负我,看不起我,抛弃我,你会吗?”
“绿奴你会吗?”
自他身上,挥散出一种邱绿觉得极为压抑的情绪。
像是即将溺水,喘不上气。
她该说什么?
也是这种让她喘不上气的情绪,让邱绿知道了他为何方才会说看到她便心觉厌恶。
他好像对他人的敌意很深。
邱绿捂着心口,越发呼吸不畅,她不知不觉间微微转过了身,正躺在床榻上,明玉川靠过来,将她圈抱住。
她说不会,他就会信吗?
“说你不会。”
明玉川在她耳畔道,他微垂着眼看着她,瞳仁儿浓黑,进不去半分光亮。
“绿奴,说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不会欺负我,不会看不起我,说你会永远同我在一起,”他微微歪过头,看着她的面庞,对她浅浅弯起唇,“说。”
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得到了极为心仪的玩具,紧紧抱着根本不想撒手
邱绿因自己这突然的想法感到有些莫名,她总觉得明玉川好像哪里有些变了。
但好像,能因此得一些承诺,也说不定?
“那你每日都要给我一日三餐,我每日都想有水果吃,每顿饭不需要那么多,太浪费了,寻常两三道菜就可以了,还有,我不会欺负你是一定的,但你也不能欺负我,还有光是一只神金,额,神龟,没什么意思,我还是想要看看话本,还有,唔——”
邱绿的嘴又被明玉川用手遮住了。
他微微起身,过长的黑发垂落而下,几捋落到了邱绿的身上,他靠近了她,一双好看的眉目颇显阴森。
邱绿感觉他有些生气了。
“吵死了。”
“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俗气至极的人,”他用力捂住邱绿的唇,“真是烦死了”
他的手遮住她的下半张脸,越发显得她一双杏眼圆且大,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挑,瞳仁儿里盛满了他。
明玉川看着她,眉心越蹙越紧,忽的放开了她用力推了她一下。
邱绿被他推得身上都发痛,见他坐起身,心里还在恐慌他是不是又要发神经,却听他喊“丰充”,不大一会儿,丰充便过来了。
明玉川正习惯性的要上丰充的后背,动作却冷不丁顿住,回头看向邱绿,面上露出几分含带恶意的嗤笑。
“丰充,拿块布把她的嘴和手绑上。”
邱绿:?
关键如此怪异的要求,丰充就真的一声不响的照做,邱绿被绑住了嘴,连一句辩解都没说出口,“唔!”
明玉川开心了。
“睡吧。”
他躺到邱绿身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绿奴不是困了吗?”
邱绿:
他妈的。
她一定要快点规划规划路线,找找机会,带着神金跑出金云台。
万幸丰充十分听话,说绑嘴就只绑嘴,给邱绿留着呼吸的空间,拿的布料也颇为柔软,邱绿手跟嘴都被绑着,见明玉川躺在自己身侧的身影,她气的闭了闭眼,面朝着墙躺了下来。
过了会儿,果然闻到那股馥郁的腊梅花香朝她靠拢,只是她太困了,眼皮越发沉重,似乎是被明玉川瞧见了,他冰凉的指头又捏她的脸。
“果真是俗气至极呢,如此情况之下都能睡得着么?”
俗气?
她是心态好行不行。
她心态好到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厉害。
所有事情都没有吃饭跟睡觉重要。
邱绿闭上眼,不理会他了。
哪怕是感觉他又从后面把她抱住了,她也没有理会他,听到他在她耳畔轻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顺。
“绿奴,这样可真好,你若是只木偶便好了,”他冰凉的手指像雨滴一样,玩绕着她的碎发,“没有手与脚,那也不错啊,你觉得呢。”
她觉得什么啊?
邱绿听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苍天啊。
“不过,”他声音含笑,“绿奴倒是挺乖的,呵呵”
乖?
又说的什么蠢话。
邱绿越发犯困,眼皮沉重,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
这雨缠缠绵绵下了不知多少日。
尤其今夜是雨夹着雪落下来,湿冷透骨,为避人耳目,杨家两位公子今日并未乘马车出行,只带两个侍从,等在距离金云台不远的一丛树荫之下。
两个侍卫高举两伞,阿殷马尾高束,寒风一过,发尾铃铛相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杨荞才回皇城,周身一滴雨未淋到,却宛如落汤鸡一般灰头丧气,他最怕冷,穿一身金色的棉袍,手里拿着手炉,依旧在原地冷的磕牙齿。
那磕牙齿的声音,都传到了阿殷耳中。
“有那么冷?”
阿殷听他不停唉声叹气,跺脚转圈,越发嫌弃他没个样子,也就满腹小聪明诡计时不时颇令人意外,刚问完,杨荞就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抱怨起来。
“你确定倩奴没有认错,”杨荞冻的哆嗦,平日里那副老谋深算的狐狸模样都瞧不见了,“那个叫、叫什么来着?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倩奴说她单名一个绿字,不仅活着,还在那疯子的照顾下活的很好,一日三餐,每餐共二十盘菜,还有进宫的瓜果可吃。”阿殷纠正他。
“那怎么可能呢,肯定是错认了,平白拉我过来浪费时间,可怜我才从瀛洲那荒凉地回来,在府里屁股都没坐热又要跟你出来受罪”
阿殷听他抱怨就烦,买了个注定会成为烂摊子的犟种扔进金云台里的是他,一出事儿直接跑去瀛洲的也是他,如今事情都被阿殷跟府里人收拾的差不多了,他优哉游哉从瀛洲回来皇城享福了。
“你既也觉得那绿奴无甚特殊之处,作甚当初还要买她?”阿殷生气,若不是顾念着兄友弟恭,真恨不得上前去踹他一脚,“谁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给那疯子灌了迷魂汤,表兄如今反倒又不信了,那你当初买她进去又要做什么?”
“我——”杨荞有点支支吾吾,“我就是想试试嘛,如今我们杨家受两面夹击,她无来历无背景我将她送进去,只想着一个万一,那咱们杨家不就脱险了?”
“那表兄如今又不信什么?”
“我怎么可能信得了?她、她!”杨荞越说越觉得好像天方夜谭,“她生的模样你也瞧见了,那副模样便罢了,性子也颇为俗气,毫无女子温婉可人之处,定是倩奴瞧错了,唉!”
杨荞这人的优点是小聪明多,坏毛病便是没长性,胆小,还好色,此次去瀛洲一趟又带回一位擅箜篌的美眷,正是爱不释手之际,深夜被阿殷喊出来,此时怨气颇深。
“便是如倩奴所说,那疯子终于开了窍,也不可能开到那绿奴身上,他母亲可是窈姬,他自己又生成那副样子你就当我好脾气吧,这大半夜的跟你过来胡闹。”
真是气死人了。
阿殷咬了咬牙,和他越发没话说,隐隐听见远处一声笛鸣,他拍了一下喋喋不休的杨荞,心中有怨气的缘故,这一巴掌扇的十分用力,杨荞被打的生疼,也没敢吭声。
“过去看看。”
阿殷接过帛伞,抬了下下巴支使侍卫。
黑衣侍卫遁入矮巷之间,不过片刻便回来了。
阿殷接过信件,杨荞也凑过来,展开一看,阿殷便蹙了下眉。
“倩奴说那绿奴有叛变之心,”阿殷将信纸攥进掌中,“几次暗示皆无动向,恐怕已与明玉川站一条线上。”
“什么?”
杨荞怔愣,阿殷越想越气怒,
“表兄聪明,巧思一个接着一个!当初我以为此奴必死无疑,在马车内说出那等猖狂之言,想来我可比不上表兄的绝顶聪明!等那女奴添油加醋对那疯子将你我的一切行径都说出口,你只等着那疯子对你我再无兴致,将你我处死在金云台吧!届时谁会理睬?可怜杨家本就站在麻绳之上苟延残喘!如今恐怕直接要摔个粉身碎骨!”
“你勿要如此生气嘛!真是吓死我了,”杨荞虽如此说,语气却半分被吓到的感觉都没有,他转了下眼珠,“阿殷确认了,金云台里如今被养在偏殿的就是我买的那绿奴?”
“确认了,倩奴忠心耿耿,送出的信件上所写的外貌也与你我曾见过的那绿奴是一个样子。”
“那阿殷还怕什么?”杨荞拉过阿殷的手,将那被攥皱了的纸团拿出来,招侍卫吹火折子,避过雨烧了,吹了吹手里的灰烬,“奴隶既是奴隶,你我自然有的是办法能拿得住她,”他想了想,只拍了阿殷几下要阿殷放心,“且等我几日后再去趟金云台就是。”
“表兄有什么妙法?”
“阿殷可知晓那位最厌恶什么?”
阿殷细想从前,“厌恶他人嘲笑?毕竟如今成了残废。”
“确实亦有,”
夹杂着细雪的雨丝细细密密敲打在帛伞之上,杨荞笑意弯弯,越发像只老谋深算的狡猾狐狸,“但最厌恶的,是背叛。”
“背叛?”
“嗯哼,他生母窈姬本就是罪大恶极的恶女,便是相貌宛若天仙又当如何?竟因期盼与天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下毒给天子宠姬,那股疯魔劲儿被明十二继承了个十成十,他自幼便与他生母颇为相似,毫无男子宽拓胸怀,惦念着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杨荞笑意越浓,
“若一切如阿殷所查,如今明十二真将那女奴看顾的如此重要,定会如他生母窈姬那恶女毒杀先天子宠姬的恶毒一般无法接受那女奴有丝毫变心之举,而我偏偏就有法子能要那女奴变心,且还能将那女奴抓在掌中,阿殷怕什么?”
“表兄有何办法?”
“凡俗之人抛弃不掉的,金银财宝,骨肉至亲,那些奴隶听了哪次不是即刻便心头大乱?”
*
邱绿做了一宿噩梦。
梦到自己下到了海洋世界,被一只大章鱼紧紧缠抱,偏偏手脚都被捆缚着无法挣脱。
一觉睡得头疼,她从被褥里坐起身,身侧又已空空。
被绑着手跟嘴的邱绿:
这布绳绑的死紧,丰充像是很会绑绳结,不仅绑的挺舒服,还丝毫挣扎不开。
厚重的床幔垂落着,隐隐约约有饭菜的香味散进来,既然饭菜已经到了,那孟娘应该也在外面,邱绿沉默的慢吞吞下了床榻,用头顶开床幔,总觉得今日除了饭菜香以外,还有相当浓郁的腊梅熏香。
平常这股香味便无孔不入,今日尤其馥郁,几乎快要遮住了饭菜香。
邱绿微顿,抬头,便知道了原因。
明玉川没走,正躺在距离邱绿榻边不远的美人榻上翻看着许多竹简,邱绿醒过来,他像是毫无察觉,依旧在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字迹。
放在圆桌上的神金在缸里磕撞不停,旁边饭桌上又摆满了菜式,孟娘估计是布完饭菜便下去了,殿外只留着倩奴和丰充两个人,邱绿被绑着嘴和手,面无表情的走到他跟前。
他翻看竹简的手一顿,从美人榻上抬起头来。
邱绿好久没有在白天的时候看到他了。
尤其今日放晴,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夹雪,天地间具是一片灰蒙蒙的素白,外头的光自拉下来的竹帘透进来,映衬的他皮肤越发苍白。
少年黑发过长,如倾洒的墨汁一般落了满榻,穿红衣系黑色腰封,墨瞳淡淡端详着她,忽的眼眸弯弯,露出几分笑来。
“刚醒便如此大的火气,”他不看竹简了,朝邱绿伸出手来,“绿奴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邱绿想坐到他另一边。
他却牵住邱绿两手之间绑着的布条,让邱绿坐到了他身前。
那股馥郁的腊梅花香直萦绕在她鼻息之间,明玉川像是一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从后头抱住她,将邱绿整个人都圈拢在怀里。
“这些是绿奴昨日朝我要的东西呢,”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顺,今日不知缘由,显得比平常更要柔和,他一旦如此,邱绿就觉得没什么好事,“话本,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话本。
此世间虽与邱绿所知的所有朝代都不同,但是新鲜有趣的话本貌似也是有些钱财的贵族们才能消遣的起的,其余的便是听书一类。
明玉川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厚厚一大堆叠在一侧。
“那么无味无趣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说是这样说,他却环抱着邱绿,又翻出一册竹简来翻阅,“绿奴的字写的那么难看,你认得字吗?”
邱绿:
她如今手被固定着,话也说不了,坐在明玉川怀里,受气的很,明玉川感觉出来了,貌似心情颇好的样子,下巴撑在她肩膀处,“绿奴不会是想要我念给你听罢?”
呵呵。
念。
累死你的嘴皮子。
邱绿暗中翻了个白眼,明玉川还真的念了起来。
“春夜游谈,书生孔桢因受媒妁之言胁迫,倍感焦虑,夜游金华山,作诗之际,偶遇一长发女子”
书生孔桢在金华山遇到一蛇妖所幻化的女子,在山野居住七天,与女子有了夫妻之实,七日之后,孔桢下山,路上偶遇一道士,得知那女子是蛇妖所化,回到家中,被逼迫之下,无奈与父母亲定下的女子成婚——
邱绿还正等着之后的发展呢。
明玉川苍白的手拿着那竹简,随手扔了出去,竹简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吓了站在门口的倩奴一跳。
明玉川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拿第二册竹简,念了一会儿,又像方才似的扔了出去。
邱绿:?
不是。
后续呢?
是念了会儿就觉得累了还是怎么了?
这些故事是很俗套但也意外的挺有意思的啊。
明玉川接连丢出去好几册竹简,邱绿一般只有个开头可以听,每到一些重要的转折剧情明玉川就把竹简扔出去,她都快疯了,脑袋一动气,更饿了,肚子都开始叫。
“狐狸所幻化的女子前往皇都——”
邱绿往后靠,上半身躺在他身上。
明玉川微顿,停了讲话本的声音,垂眼看她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做什么?”
邱绿的下巴对着自己肚子的方向点了点头。
明玉川浅浅笑起来,光影下,明明相当温顺的样子,在邱绿的眼里却莫名像条毒蛇一般藏着坏。
“什么意思,看不懂呢。”
邱绿越发动气,她杏眼盈在清晨的日头里,显得亮莹莹的,蹙眉瞪着他,明玉川瞧她片晌,轻唔一声,“饿了?”
邱绿用力点了点头。
他环抱着她,半分也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
“整日就是用饭。”
邱绿:?
人每天吃饭不正常?
邱绿听他这么说都快要怀疑自己了。
“你,”他扔了册竹简,砸到倩奴脚边,“将矮桌搬过来。”
那矮桌上有十几盘菜。
邱绿看着倩奴的瘦弱身板,有些担心,倩奴个子不高,又瘦,听到明玉川的吩咐,面上也有些僵硬,偏偏门口的丰充就像听不见一样无视一切,她硬着头皮搬过矮桌,实在太重,她根本搬不起来。
邱绿想上前去帮帮她。
却被明玉川揽抱的死紧,他又拿了一册新的竹简,继续给她念着。
倩奴小心翼翼的将矮桌搬到美人榻前时,明玉川已经念了一半了,正念到他觉得没滋味的地方,竹简又被他摔了出去。
倩奴面上颇为忐忑的样子,跪在靠近明玉川颇近的地方,明玉川正念完,她适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好看的芙蓉面。
邱绿望见,她今日还涂了口脂,却不大明显,耳垂上戴着的耳珰在清晨的日头下泛着亮光,明明有些丑的奴隶衣服,到了倩奴的身上却像是专为她裁制的一般。
这是
邱绿后知后觉感觉到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而且之前倩奴都是守在殿门外的,怎么就今日特意在殿里守着了?
倩奴低眉顺眼的给明玉川跟邱绿布菜,正分着筷箸,明玉川就轻唔了一声。
“做什么呢,谁要你分筷箸了?”
他声音颇为温柔,听在他人耳中十分容易起误会,倩奴好像也被他给骗到了,抬起一张漂亮的脸,有些花容失色的模样,“殿下恕——”
“你喂绿奴吃,”明玉川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倩奴的声音,也不好奇,“我要给绿奴念话本。”
邱绿:
倩奴有些傻了似的愣在原地,察觉到明玉川目光又望过来,她腰直了些,拿起筷箸给邱绿夹菜。
甚至忘了邱绿的嘴上还绑着布条。
“怎么喂饭的,莫要再拖沓了,绿奴都饿了。”
倩奴听到他柔柔的声音,忙摘了邱绿嘴上的布,邱绿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倩奴就飞快的夹了一筷东坡肉到邱绿的嘴边。
筷箸都有些发颤。
邱绿: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还在给她念话本的明玉川,又看了一眼眼中满是后怕的倩奴,顿了顿,才吃了倩奴夹的东坡肉。
唉,也是可怜,她就不为难她了。
一顿喂饭,倩奴喂的惊心胆战。
生怕一个不小心脏了邱绿的衣服或是下巴,在她身后的明玉川就要用那温温柔柔的声音说一句“哎呀,都弄脏了。”
但万幸邱绿格外好喂,嘴巴每次都张得很大,跟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似的,吃完了饭,又吃完了一盘蜜瓜,竟半点脏污都没沾上。
明玉川念了七八册话本,邱绿吃完最后一盘蜜瓜,听他又扔出去一册,无语的回头看向他。
这大白天的。
他身边还放着一盏宫灯,躺在美人榻上手环抱着她,垂头看着手中新的话本,环抱着她的手逐渐往上,捏揉着邱绿的耳垂,察觉到她吃完,他掀起眼皮瞧着她,探身从矮桌上拿了块帕子擦了擦邱绿的嘴。
“一股饭菜的臭味,真是难闻。”
那真亏你能坐在饭桌对面那么久。
邱绿都懒得吐槽他了。
“那神龟,你不是说很喜欢么?醒来了却一眼都不看它,为何?”
她大早上的没事干被绑着手跟嘴低头看大王八,她有病啊?
“我今早没什么空暇看它。”
邱绿从没这么委婉过。
“把那神龟端过来,我看看。”
明玉川喊的是倩奴。
倩奴像是心里头有些怕他了,一声不吭的搬了缸到明玉川的面前,明玉川手指提着金链子将神龟提出来,放到了邱绿的腿上。
邱绿感觉到乌龟在她的腿上爬,觉得很怪异,明玉川就像是故意的一样,等神金快要爬下去,他就提着金链将神金提回来,反复几次,他从后靠在邱绿的肩上,轻笑不停。
“不好玩么?”他瞧着又快要爬下去的神金,“比什么话本,明明有意思多了。”
邱绿是真的想要争取一下。
因为看话本,不仅有意思,她还可以多学学这个世界的文字。
虽然和邱绿本来写的文字大差不差,但也有许多不同,她可以勉强认出来,所以很需要熟悉一下。
“我还是想看话本。”
明玉川拽着神金,没让神金再往下爬。
神经的四只乌龟脚再邱绿的大腿上爬动了几下,也缩回了壳里。
“那种描写凡人俗念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满是些人心里幻想出的爱恨嗔痴,光是看一眼都令我生厌,”明玉川侧眼瞧着她,“绿奴便喜欢那些东西么?有何意思呢。”
“根本不如这金龟,什么都不想,还能看个干净。”
邱绿浅浅皱起眉。
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可我就是喜欢看些有意思的,”邱绿很直白的为争取,“只是看看而已,这有什么不行的?”
明玉川牵着金龟,他浅浅皱起眉,又有些不高兴了。
正要说话,丰充过来,却是递了张纸片给他。
“什么东西?”
明玉川面上还有些不悦,接过纸片看了一眼。
“让他先在主殿内等着罢。”
他提起金龟放回缸里,手松开了邱绿,对旁侧的倩奴道,“绿奴很喜欢听话本的样子,你今日给她念罢,念一日一夜。”
邱绿:
邱绿面上一噎,这神情被明玉川瞧见了,他面上泛起几分嗤笑,临走前莫名其妙的用力捏了一下邱绿的脸,邱绿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道,“那我手呢?!”
明玉川没理他。
邱绿转过头看向正捡起竹简的倩奴,试图让邱绿帮她解开布绳。
倩奴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轻咳了两声,开始认认真真的给她念话本。
邱绿:行,真行。
第25章 第 25 章
金云台内主殿, 里外虽只用两道帘子隔绝,温度却恍若天差地别。
郎中令沈万千身型较胖,拿着手帕不住擦拭额间汗珠, 似是等的越发焦躁, 偏偏殿内其余人皆是闭口不言, 他目光掠过花有经, 瞧向杨家两兄弟。
阿殷如今尚未及冠, 虽未进朝做官,却已时常进宫伴天子身侧, 似是成了天子心头颇为重要的玩伴,在贵族之间越发得脸。
表兄杨荞年岁不大,亦已官居太仆,这两兄弟时常进宫, 又皆是颇为善谈, 沈万千见久等不见人来,擦着汗道, “殿下为何要烧如此热的地龙?”
他话语里不免有些许不悦。
这金云台内,一花一木,片片装饰, 皆是宛若雕梁画栋的天宫一般, 每每天子赏赐送入金云台,扛着的木箱远远都能追寻数里。
明明是个残废, 却受如此谨慎对待,承这等浩荡荣华,如何不令人艳羡?
“殿下身体不好, ”杨荞今日穿一身锦衣,墨发用金冠束起, 他貌似也是觉得热,原本抱在手里的金手炉都搁到了一边,“郎中令自该多多担待,若是郎中令实在体热不适,可去外间透气。”
沈万千拿着手帕连连擦着闷出来的热汗,没有理会杨荞,嘴却闲不住,
“也不知此次殿下是否会理会某等,怜惜天子一片赤诚之心,定还抱持着兄友弟恭重修过往之意,若此次殿下也能解开那小小心结,与陛下重修亲人血脉之情,某等光是看着也心满意足啊。”
阿殷年岁小,却不是个傻子,郎中令沈万千是天子心腹,换在平日里,阿殷与杨荞自是乐得随他一同说些夸赞天子之言,但如今他来了金云台依旧对明玉川颇为针锋相对,阿殷只觉得他疯魔。
“郎中令说的是,此次还要多多辛苦郎中令为天子与殿下周旋,若殿下能出金云台参与今年冬盈祭祀,天子必然会为殿下喜不自胜。”
沈万千刚笑两声要说话,便听外头竹帘掀开。
一时之间,四人僵持不动。
里间绵帘被拉起,明玉川被丰充背进来,那未束的墨发几乎快要拖地,花有经只看一眼,便蹙起花白的眉来。
沈万千目光微敛,四人磕头行礼,耳畔听那人被放下主座,似是身体不适的样子,轻咳了几声,越发显得体弱多病。
从前的傀儡天子明玉川,自幼便身有弱症,本就断定活不过十五,偏偏又遇变故,侥幸救回一命,本以为定会不久便传出死讯,谁知其在金云台内苟延残喘,还因病弱残废性情骤变,成了人人提起都心觉后怕的疯子。
似乎是从外面一路过来染上风寒的缘故,那轻咳声不停,殿内熏香气味颇浓,听着这咳嗽声,鼻息间闻着这越发馥郁的熏香,莫名要人喘不上气来。
“起来吧,”明玉川浅蹙着眉,似是咳的有些不舒服了,“诸位今日过来,有什么事情。”
官职最高的花有经跪地起身,先道,“回殿下的话,臣等受天子嘱托,来告知殿下前去参与冬盈祭祀一事。”
明玉川看完丰充递来的纸片,他面无表情,将纸片攥在掌心之中,随手朝着他们四人的面便扔了出去。
那纸团扔下矮阶,倒是恰巧滚到了杨荞面前,杨荞闭口不言,头越发低了。
花有经眉心微蹙,“殿下——”
“冬盈祭祀年年都办,为何偏偏今年喊我。”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顺柔和,扯拽着垂落的过长墨发,瞧着他们一声不吭。
“冬盈祭祀本便是祈求来年国泰民安,丰收充盈之意,本便是皇室宗亲具该参与,”花有经道,“往年未唤殿下,是因天子担忧殿下劳顿,而如今,殿下身体颇好,为何不去?”
“身体颇好,我?”
他话音冷不丁显得阴森起来,“我一区区残废,诸位健全之人前来金云台嘲讽我是觉得很有意思?”
杨荞额间冷汗都下来了,花有经身居高位,且这老顽固是崇尚贵族派系,对半奴的天子意见颇深,谁也无法拿他如何,唯独明玉川这疯子谁知他会做出什么,花有经一人死便罢,他杨荞还有大好年华在呢!
杨荞忙忙磕头道,
“殿下勿要多思多想!臣等自然绝无此意,只是天子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如今身边有了一女子的传闻,得知此事,才觉殿下身体渐好,可参与冬盈祭祀,若殿下身体不适,臣等自为殿下回绝便是!”
方才言之切切要带明玉川前往冬盈祭祀的沈万千亦是随着杨荞磕头行礼,唯独花有经不与他们统一战线,
“殿下既已享成人之礼,便再不似从前一般,如今是切切实实的身体康健的男儿之身!如何去不得冬盈祭祀?”
“殿下若是不想便罢,左相又何必强求殿下前往那寒冷之地呢?”沈万千道。
他二人在底下你怼我一句,我杠你一头,杨荞与阿殷越听越心慌,却迟迟未听上首之人有任何表示。
直到花有经脸都吵红了,沈万千满身热汗,狼狈不堪,才听上首之人轻笑出声来,似是看了场好戏。
“诸位当真都有一副令我这残废羡慕的好体魄,”
他扯拽着发尾,漫不经心的样子,
“未瞧不起我这残废便罢,还一个个皆如此盼望着我能前去参与冬盈祭祀,既是皇兄之命,臣弟不得不去不如这样吧?”
明玉川浅浅弯起眉目,“诸位身强力壮,此次轮番背我上山,如何呢?”
四下蓦的一静,都不吭声了。
*
邱绿在偏殿听倩奴念了一整个白日的话本。
用饭时,她特意找孟娘要了清嗓的药茶,倩奴一边喝茶一边给她念,邱绿总觉得她念出的每个字都怨气颇深。
邱绿去浴堂之前,打断了倩奴,“今夜殿下不知会不会过来,如果他来了,我就说我听腻了,你不要念了,回去休息吧。”
倩奴念着话本的声音一顿,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邱绿,片晌又低下了头。
“绿姑娘好有手段,倩奴没有绿姑娘一般厉害,得不到殿下的待见,可不敢擅自停了命令。”
言下之意,我可没有你勾引男人的高明手段,明玉川不仅不喜欢我还会折磨我,我可不敢不念。
邱绿真无语了。
她手里拿着浴帕甩到肩上,瞧着倩奴这副怨念浓重的样子,她也不再想伺候了。
邱绿这个人,别人对她好八分,她能回十分,尤其是对女儿家,她天生就会对待她们更友好温善许多,但这并不证明她是个蠢傻子,若人家反过来对她不好,敌意还颇重的样子,她也不会再多关照。
“你知道殿下为何如此喜欢我?”
她抬着有些瘦瘦的小脸,明明是一张温温软软的相貌,肩膀上还搭着浴巾,行为动作不仅毫无女子温柔美丽之处,还有点像个快要去下地的农妇,却莫名——
莫名有点像个恶毒妖妃。
倩奴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幻想搞得心里咯噔一下。
邱绿故意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来。
“我给他下蛊了,云南降头,你听说过吗?”
她说完,迎着倩奴又惊又愣的神情,轻轻昂了下下巴,拿着自己的小浴巾摸黑去了浴堂。
哎呀,洗澡咯!
金云台内,夜间无灯火,只有明玉川一个人可以打灯笼,其余,便是浴堂都只能摸黑去,邱绿之前本想让负责放水的粗奴在白天的时候放水,但他们根本就不理会她,每到夜间,固定打完水便走。
万幸邱绿并不怕黑,而且夜盲症好了之后,适应了夜晚,也能看到些东西,她整个人泡在温暖的浴水里,双手玩闹着拍打水面,舒适之下,脑海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诡异,阿不,甚至恐怖的想法。
倩奴应该不会把她刚才的话告诉明玉川吧?
应该、不会吧?
算了,不管了,就算出了事儿,那也是之后的事。
现在先享受,才是最重要。
*
邱绿从浴堂出来时,便望外头有隐隐光亮,像是在黑暗里落了满地的月辉。
原本一直在读话本的倩奴不知去了哪里,偏殿内安静到仿若落针可闻。
邱绿闻到了那股馥郁的腊梅花香。
走过去的一路,就像踏入一条虚假的腊梅花林,腊梅花的香味太过浓郁,才因此显得虚假,好似梦境一般。
她望见了明玉川。
少年穿着身藤紫色的长衫,藤紫色外袍上绣同色微深的锦线在光影下渡出点点光亮,坠在衣摆之处,像开出片片繁花。
他微垂着头,满头墨发未束,过长拖在地上,正一手抱着怀里的宫灯,一手圈绕着金锁链,拖拽着神金玩乐。
可怜的神金每每要爬到卓沿,就被他手指签回来,来来回回。
停!
不要这样对她的跑路费!
邱绿忙忙到他跟前,明玉川扯拽着金锁链的手半分没停,十分残忍的把要爬下桌子的神金再次拖回来,神金偏偏也随着他玩,又往桌边爬。
“呵呵呵”
他像是得了趣味,浅浅笑起来,坐在紫檀木藤花椅里,抬头瞥向邱绿。
一双凤目弯弯的,光影就被他抱在怀里,却融不进他瞳仁儿半分暖色,黑空空的一双眼,只映着她的倒影。
“绿奴,云南降头是什么?”
邱绿:
行了,这个世界。
停!
第26章 第 26 章
不是。
这可怎么办。
“蛊, ”他苍白的手指一拽金链,将神金拉扯到他手边,对邱绿笑得颇为无害, “我倒是知道是什么呢。”
邱绿浑身僵硬, 没敢吭声。
她怎么都没想到, 倩奴到底是在想什么?居然把她方才的玩笑话泄露出去。
正要和明玉川解释一切都是玩笑。
他却轻声笑了起来, 一开始还是宛若少年人般的轻笑, 可这笑声越来越大,越发显得病态不正常, 听的人莫名心慌。
“什么蛊?”
邱绿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她垂在身侧的手被他牵住,放到他的脸上。
他用他冰凉的脸轻轻蹭着她的手心。
邱绿才发觉到他面颊比往常都要寒冷,偏殿内从方才就萦绕着的冷空气也并非是邱绿的幻觉。
偏殿内窗棂大开。
“我只知晓一种蛊, 女子给男子投的蛊, 还会有其他的蛊吗?”
邱绿现在有些不敢置信。
不论谁听到有人给自己下蛊,都会觉得恐怖, 或者是生气才对。
但从明玉川身上,却散出一种颇为向上的情绪。
邱绿甚至怀疑是自己探知他人情绪的能力出了差错。
她微微抿唇,与他对上视线, 望见他弯弯的一双凤目, 内勾外翘的瞧着她。
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
邱绿都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解释,她其实并没有下蛊, 一切都是逗倩奴玩的这件事了。
“绿奴,”他侧脸贴在她的手心上,“你为何不说话?”
邱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脸颊, 明玉川浅蹙了下眉,直接拽住了她的手。
他总是对力气十分没有分寸。
邱绿被他抓的手骨发痛, 被迫与他膝盖碰上膝盖,他抓扯着她的手骨,一手揽扶住她的后腰,邱绿一下子被他拽扯到他身上。
邱绿难得觉得心慌,这情况让她预料不及,她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明玉川冰凉的双手揽住,被迫低头看向他。
他坐在椅子里,漆黑的眼珠里盛满了她。
“为何要躲,”他浅浅歪过头,“绿奴不是在期盼着我能爱你么?”
谁期盼了!
邱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只恨自己刚才非要皮那么一下,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的手冰冷到像冰块一样冷,抚摸着邱绿的脸,又抚摸着她眼下脆弱的皮肤,一双凤眼细细瞧着她。
邱绿在他的注视之下,动都有些不敢动。
“你,”她听到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你一点都不——”
不害怕吗?
话还没说完。
偏殿内的竹帘被拉了起来,有人过来的细微脚步声惊动了邱绿,明玉川抚摸着邱绿的手一顿。
邱绿起眼。
是倩奴。
偏殿内只有一盏灯火,邱绿望见她像是抱着套新衣衫,一张白净的脸上涂了些不明显的脂粉,显得面庞越发清丽可人,乍然望见屋内的场景,也愣在了原地。
邱绿离明玉川很近。
她清楚听到了明玉川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像是有些烦意,他后背靠在藤花木椅里,手牵拽着邱绿,忽的直接把邱绿扯拽到他身上坐下来,宫灯都被他放在了脚下。
“你过来。”
明玉川一手抚着邱绿的后腰,一手牵着金链提拽着金龟,头都没回。
倩奴明显一怔,原本便白净的脸越发惨白,她顿了顿,才从殿门口绕到了明玉川的面前跪了下来。
邱绿坐在明玉川的腿上,心慌的不行,总觉得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古怪。
不是。
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啊。
一般来说,跪在地上的不该是居心叵测大放厥词的她,坐在‘男主角’怀里的才是清丽可怜的倩奴吗。
邱绿忍不住用颇为怀疑的目光看了一眼明玉川。
明玉川不说话,倩奴跪在地上也不敢吭声,邱绿越发六神无主,忍不住牵了一下明玉川的袖子。
“殿、殿下,你要做什么啊?”
明玉川刚想说话,便轻咳了几声,面上都带出几分病意。
“烦死了,”他忽然道,“你快点罚她啊。”
邱绿:?
合着您刚才的沉默是在等着我呢?
我还以为您在憋什么大招呢。
真服了。
“算了吧,”倩奴是有些烦人,但在邱绿的眼里,打个小报告之类的,不至于承受什么肉身之苦,“殿下把她打发到其他地方便好了。”
“多谢绿姑娘,多谢绿姑娘!”
倩奴貌似是被吓到了,忙忙磕头,邱绿正要说你快起来吧,打个小报告而已真不至于,就望见了明玉川看过来的脸。
他眼睛微微眯着,很嫌弃邱绿的样子。
“哈啊?”
“怎、怎么了?”
明玉川没说话,他转过头,垂眼扫向跪在对面的倩奴,忽的把金链收紧在手里,把神金朝着倩奴的头就砸了过去。
倩奴毫无预料,发出短暂的一声尖叫,邱绿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她都快不知道是在为了谁尖叫了,正要赶紧下去把自己的跑路费给捡起来,看看神金有没有死,她的腰身却被明玉川紧紧箍住。
明玉川今日貌似十分没有精神,眼下比平常更红,面容显得越发病态。
“又要去做什么?我可是在为了你出气,你有没有半分自觉啊!”
邱绿:?
邱绿满脑子问号,总觉得今天完全理解不了他,她对神金有自己的私心,神金可不能出事,这是目前她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
“出气归出气神龟别死了啊?”邱绿又想下去捡可怜的神金。
“什么神龟不神龟啊!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明玉川今夜似是极为不稳定,他身体冰凉,手指向倩奴,“还不快把那只乌龟捡起来送到她的手里!你又没有死为何不动了!”
他冷不丁大吼大叫,倩奴被他吓了一跳,捂着头忙忙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害怕,跪在地上膝行到邱绿的面前双手将神金递给邱绿。
邱绿手脚都泛起冰凉。
明玉川一直以来对她,其实都还算好。
哪怕偶尔他情绪不定,喜怒无常,也没有如此令人不适过。
这是自她初次见到明玉川之后,第二次有这种感觉。
——他是一个手里握着所有人的命,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的疯子,站在绝对的高处,恐怕皇城里的天子都对他无可奈何。
在这之前,邱绿只想要逃离他。
可是她真的逃的开吗?
是她忽略了太多东西,被现代人的观念迷了眼。
神金在她的手心里爬着,方才的扔摔似是让它受到了惊吓,邱绿捂住神金的壳,感受着自己的心一下下敲砸着胸膛。
只要他还对她感兴趣。
她就绝无可能逃得出金云台。
不。
恐怕。
哪怕是他对她没有兴趣了,也不会允许自己的东西离开。
“呵呵呵”
明玉川轻捂住唇,他瞧着倩奴的模样,笑出声来。
“绿奴,你快瞧瞧她的样子,”明玉川弯着眉目,“明明方才还如此义正言辞的对我说你的坏话,如今却牙齿发颤的样子,呵呵哈哈哈哈哈!”
邱绿甚至听到了倩奴牙齿磕碰的声音。
“走嘛。”
他忽然说。
倩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貌似没想到自己会捡回一条命,险些喜极而泣,一张白净的脸哭的通红,正要退下。
“谁准你站起来走路的呀。”
他就像在玩乐。
邱绿余光望见他苍白的手从桌上拿起一个盛水果的琉璃盆,一下子制住了他的手。
明玉川拿着琉璃盆的手一顿,邱绿心跳的飞快,与他漆黑的凤目对上视线。
倩奴低着头,没注意他们的动作,听明玉川不许她走着下去,她忙膝行着退下去。
邱绿浑身僵硬,她一动不动,听到倩奴貌似离开了,才感觉自己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就像在玩弄一只蚂蚁。
她无法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像一只蚂蚁一样对待。
“手,好痛。”
明玉川毫无起伏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邱绿才反应过来,松开了他的手,他却直接将方才攥着的琉璃盆扔了出去。
哐当一声巨响,价值千金的琉璃盆碎了一地,邱绿没敢吭声,只是听到了明玉川的呼吸声变得很重。
“好没有良心的人,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吗?”
邱绿眨了一下眼。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想要和他好好的说清楚,说明白,却看到了他的眼泪。
“我可是在帮你!我在照顾着你!你为什么不领我的情!凭什么还表现得好像我很恐怖的样子!”
“可是我!”邱绿只恨自己是真的不擅长言辞。
她甚至都不是那么的擅长说软话。
“我不需要你那么做,我说了只要给她换一个地方就好了。”
“呜”明玉川流着泪推她,“滚开!”
邱绿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心里也出了很大的脾气,偏偏她想要走,他还拽着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你总是强行的施加给我我不想要的东西,我说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简直就是不知好歹”他紧紧地拽着邱绿的手腕,力度压得人骨头都发痛,过长的墨发落了满身,忽的抬起头来盯住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了,只显的病态又阴郁,“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比我重要,所以我想要惩治他们,你才阻止我?”
第27章 第 27 章
邱绿眼睁睁看着他的眼泪越落越凶。
“你明明是我的东西!”
他紧紧攥着邱绿的手腕。
痛——
邱绿因痛紧紧皱起眉心, 见他墨发落了满身,几捋凌乱遮掩到面前,却没有遮挡住他一双泪眼。
“绿奴, ”
他声音忽的变得极为冷淡, 令人心头不寒而栗, “你不是给我下了蛊, 想要我的爱吗?如果你心里有除了我之外的其他的东西, 那你永远都不会得到我的爱。”
神经病。
疯子。
邱绿的手腕越来越痛,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了?”
他忽的放开了她的手。
邱绿赶忙要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手指却又被他拽住了,明玉川根本就不让她走。
他知道下蛊的意思。
但他知道什么是爱吗?
邱绿总觉得他其实完全无法理解,只是极端性的想要将她留在他的身边。
“那个女人和我谁在你的心里最重要。”
“啊?”
不是。
这什么开展。
如果按照一般的小说展开, 倩奴这个相貌是女主角吧?明玉川是男主角吧?她是给男主‘下蛊’, 等待被揭发的恶毒女配吧?
再不济,她是女主角, 明玉川是男主角,倩奴是恶毒女配,倩奴试图扰乱他们的感情, 被男主角明玉川发现, 被赶跑,然后和女主角甜甜蜜蜜。
一般不是这种展开吗?
邱绿完全被整不会了。
这怎么男主角跟恶毒女配还打起来开始争风吃醋了。
“你你最重要?”
“这种问题值得你思考如此之久吗?!”
他紧紧捏攥住她的手骨, 疼得钻心。
“你最重要!你最重要了!”邱绿气的朝他大吼大叫,烦死了,她用尽她浑身最大的力气, 本来就大嗓门,声音一放大, 简直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在我心里你最重要了!你是全天下最重要的!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你就是最好的!你就是最棒的!我最心悦你了!你——!”
她的嘴被明玉川抬手捂住。
疯子,让她说的是他,捂住她嘴的又是他。
邱绿皱眉垂眼,在对上对方那双凤目的刹那,却冷不丁一顿。
少年墨发垂落在两侧,肤白如苍雪,面颊却泛着几分绯意,一双凤目才流过许多泪,这会儿在底下的宫灯映照里,宛若两粒盛在水里的黑曜石。
“你都没有半分礼义廉耻吗?”
明玉川的声音很轻,他捂着她的嘴,看着邱绿的脸,“绿奴就这么心悦我吗,我都不知道。”
邱绿:
“今日,”明玉垂了下眼,又抬起视线看她,“皇城里来了人,他们说你是我的女人。”
邱绿:
不是。
什么人啊,告诉你这么油腻的话。
偏偏被他说出来,好像一丁点油腻的感觉都没有了,还莫名有点怪怪的
明玉川看着她的脸,又一点点移开视线,抿了抿自己唇上的伤口。
伤口结了血痂。
仅仅只是微抿,就有些微微地发痛。
“蹲下来。”
他拽了几下邱绿的衣袖,强迫的拉着邱绿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
邱绿有些不知所措,总觉得如今的明玉川哪哪都有些怪异,她的张脸被明玉川的双手揽住,才长了些肉的面颊被他的指尖揉捏着,他低垂下头,过长的墨发像是垂落的蛛丝,好几捋都落到了邱绿的身上。
冰凉的指尖就像是寒冷的冰,细细的抚摸着她的脸。
“你是我的女人啊,我都没有注意过,说的也是呢,绿奴好像是我的女人呢。”
够了。
停。
邱绿听着他一口一句女人女人,不油腻,就是尴尬羞耻的让人想死,正可谓是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邱绿被尴尬的脸都烧红了,越来越烫,烧了个面红耳赤。
暗淡的光影里。
不知何缘故,她望见明玉川苍白的面颊也落出绯意,他低垂下头,凑近了她,视线在邱绿的眼睛上,一点点落下,凝在邱绿唇上的伤口。
接着,凑过去用他唇上的伤蹭着邱绿唇上的伤。
结痂相碰触,微痛,又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怪异,新长出的皮肉敏感又脆弱,邱绿被他揽着脸,忍不住皱紧眉轻唔一声,眼睫都发起颤来。
她感觉到明玉川的动作明显一顿。
接着,他轻轻舔了舔她唇上的伤口。
“唔!”
“很痛吗?”明玉川又轻轻舔了几下,“好娇气,明明你都快好了。”
邱绿:
这个时候还要损她一句是吧。
四下昏暗,只余一盏暗淡的宫灯映照,二人紧贴的倒影映在金玉屏风上,明玉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视线不住在她的面颊上游离,看个一会儿,就又要凑过来亲蹭她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邱绿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脸还会这么敏感。
她后腰都有些发软,总觉得哪哪都怪异,明明殿内如此寒冷,却觉得身上发烫。
“总觉得,好热”
明玉川揽着她的脸轻轻的说。
邱绿总觉得随着这句话,心里都像是被扔下去一粒石子,搅得水波粼粼,再这样下去就快要受不了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明玉川皱眉,似是正要说话,邱绿赶紧道,“殿里怎么这么冷?”她环视四下,窗棂大开,“怎么还把窗子都打开了。”
她正要去关窗。
“不要关。”
明玉川道。
“啊?”
以前明明殿里都要维持的非常暖和,邱绿也去过主殿,热的待一会儿就要浑身冒汗,怎么今日还要开窗了?
“你手那么冷,还是关上吧?”
“不要关。”
明玉川把灯笼抱起来,片晌,才道,“祭祀,我不想去,我要大病一场。”
邱绿:?
邱绿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大概是接下来有一个祭祀活动。
她在偏殿也听到了今日金云台内有声音来来往往。
恐怕是今日过来的人,邀请明玉川去参加祭祀。
明玉川不想去,但不能不去,所以要开着窗子,把自己冻生病?
邱绿:你是放完暑假不想去上学的学生吗
“可是你这样冻着自己——”
也不太好吧?
本来身体就不好,也难怪今日精神气这么差,越发任性无常,邱绿对身体最是看重,但明玉川不想去那什么祭祀,恐怕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没再说话,担心明玉川又要喊她过去,她想着转移话题,恰巧在地上看到方才倩奴遗漏的衣衫。
被木架拖着,厚厚一叠,貌似有好几件,还隔着其他的东西,但四下太黑了,邱绿眯了眯眼,看不清楚,她蹲下来,“殿下。”
明玉川正抱着灯笼坐在藤花木椅里捏揉着自己下唇的伤口发呆。
伤口被他捏揉到发痛,渗出血珠,他没有理睬,依旧慢慢揉捏着。
四下里,她身上散发出的皂角香味愈发散了。
被浓郁的腊梅香味所取代,明明是他最熟悉,最常用的香味,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感到不悦。
但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殿下?”
邱绿喊了几声,明玉川都没说话,她抱着那盛着衣衫的木架到了明玉川的跟前,明玉川浅浅回神,抬起视线看向她。
“做什么?”
“这个,”邱绿总觉得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衣服,是你的吧?被放在地上了,不要弄脏了。”
“不是我的,”明玉川皱了下眉,“是他们送给你的。”
“送给我?”邱绿愣了一下。
“嗯,他们说是送给我的女人的。”
够了。
不要再一口一句女人了。
她听的心里都快要笑死了。
如果换在什么霸道总裁,冷面王爷身上,那是纯纯的油腻,邱绿很讨厌那种小说,一本都不看。
可落在明玉川身上,就有一种莫名的好笑感,她都快要憋不住了。
“你的表情好奇怪,”明玉川瞪了她一眼,“看一眼,不喜欢便扔了吧。”
“别扔呀。”
这布料都那么好,邱绿最不喜欢浪费,她坐到明玉川身边,把木架搁在木桌上。
上头有好几件衣服。
其中甚至有跟明玉川身上非常相似的藤紫色长衫,与明玉川常穿的暗红色衣衫,只是做成了女子的款式,想必是他们特意制的,其中也有少女喜欢的鹅黄色,淡青色的襦裙,似是不知道她的兴趣,还有颜色较为成熟一些的。
邱绿很喜欢这件青色的襦裙,上头还绣了小竹叶,很可爱,底下还有一个小匣子,她抬头,见明玉川兴致缺缺的样子,没有问,直接将那匣子给打开了。
里头装满了首饰。
乍一打开,映出金光闪闪的一片。
明玉川抱着宫灯,望见邱绿面容上藏不住的兴奋,他蹙起眉,指尖将那匣子勾到他的面前。
“什么东西,值得你高兴。”他轻哼一声,瞥了眼匣子里打发人的破玩意儿,将才安生下来的神金摔到了邱绿的面前,邱绿听到砰一声响,赶忙把可怜的神金捧自己手里。
怎么总虐龟呢!
“明明我把这乌龟送你也没见你多高兴”他指头拎了串金手链出来,映衬他手指头极白,忽的顿了顿,瞧着这满匣子首饰,“好像也是,女人都会喜欢这类东西才对。”
邱绿:
虽然她是挺喜欢的,不过也没那么喜欢。
纯粹是觉得这些很值钱罢了。
明玉川把匣子里的金银玉器首饰一件一件的随意的扔桌上,最里头放置了许多耳饰,他挑了个红琉璃的拿在手里对着光影转了转,面上忽的落出一点点笑意来。
第28章 第 28 章
“绿奴, ”明玉川朝她弯起眼,在光影下,一张面庞宛若人造的白玉瓷器, “你过来。”
*
铜镜中, 映照出的红琉璃耳坠在清晨的日头里落出颇为艳丽的光影。
好似血一般浓红, 光是戴在耳朵上, 就让她莫名总是想起明玉川来。
邱绿放下铜镜, 抚摸着耳垂下垂着的红琉璃耳坠,皱着眉没说话。
那夜明玉川缠着她给她打了一个耳坠, 与之相对,他也让邱绿在他的耳垂上打了耳坠。
只是他给邱绿挑的是红琉璃的坠子,邱绿选了好久,挑了个单纯的金环耳坠给明玉川, 样式简单, 金环不大,戴在明玉川的耳垂上, 有一种颇为姝艳的感觉。
邱绿坐在坐垫上,揉着红琉璃耳坠,不免唉声叹气。
就因为这个事情, 最近这两天她吃饭都少了些, 从固定两碗米饭,到一碗米饭。
若换在平常, 她绝无可能同意他人给自己打耳洞这类的邀请。
邱绿对外貌的看重颇为一般,反倒是对吃有十分的执着,之前她就没有耳洞, 也从没想打过,如今却让明玉川打了耳洞, 这让邱绿觉得不舒服。
哪怕他也打了。
哪怕自己是被迫才应下来的。
她讨厌在身体上留下他人的痕迹。
尤其这个人还是明玉川。
邱绿捂着头叹出口气,只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起码这个耳坠子还算好看。
“绿姑娘!”
孟娘的声音遥遥从殿外传过来,今日天色大晴,邱绿远远就看到她走在日头底下穿了件桃红色的衫子,赶忙站起来往外去。
倩奴自从那夜被明玉川赶出去后便四处寻不到人了。
不知道是去了哪里,邱绿问过孟娘一次,孟娘没说话,邱绿就再也没问过了。
对倩奴,她仁至义尽,没必要因为一个想害自己的人把自己也拖下水。
邱绿正拉开竹帘要出门下台阶,最近孟娘过来送饭的时候身边没了人手,她一个人搬那么多菜品极为不便,邱绿又试着提过几次让明玉川或者是孟娘少做些菜,但都被他们回绝了。
明玉川对邱绿的疑问毫无解释,孟娘却像是觉得她颇为可怜的样子,对邱绿越发怜爱。
“你便放心吧,绿姑娘,”当日,孟娘的眼神都像是快要哭了,“从前受苦受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是殿下的人,殿下的吃穿用度便是如此,殿下准许你也如此,你便不必多想。”
“可是”
可是在金云台内的其他奴隶整日只能吃一些饼子充饥。
金云台之外的奴隶们,连一些饼子都吃不上,整日要挨打受饿,各个都瘦到皮包骨的程度。
与之相对的,是哪怕只是给她一个人准备,也满满一桌丰盛的菜式。
明明没有必要,为什么还要准备那么多?
邱绿只觉得好像对孟娘说了,她也无法理解。
而明玉川,是懒得去思考这些于他而言根本就无所谓的事情。
站在上方的人,永远不会看一眼下方人的苦难。
便是看到了,恐怕也会心头发笑也说不定吧?
邱绿站在台阶上,看到一如既往大的食盒,她微微抿起唇,瞧着一摇一晃的食盒上头刻印的金箔花样有些发呆,孟娘朝她挥手,热情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你不必下来啦,绿姑娘,回去吧,回去吧。”
邱绿才瞧见今日孟娘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身边多了个两个人,都穿着奴隶统一发的灰色袍子,各个身型都颇为清瘦的样子,留着半长的头发,用根发带绑起来,正弯腰垂头帮孟娘提着另一个食盒。
是两个少年人。
邱绿站在台阶上,望见前头过来的少年露出的半张面颊在日头底下颇为白皙,那种白与明玉川毫无生气的白还不同,邱绿瞧着,觉得他有几分眼熟,见他三人要过来了,她忙要给他们拉竹帘门。
“姑娘不必多操劳。”
这声音十分耳熟。
邱绿站在台阶上没动,挡了那少年要拉竹帘的去路,他疑惑的微微抬起头,视线正从少女身上穿着的青绿色衣衫上一点点掠上去。
便闻到一股颇为清爽的皂角香味凑过来。
一双熟悉,却较比从前更加灵动的杏子眼毫无预料的闯入他视线之中,她歪头凑近了他,寻奴吓了一跳,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是你——”
邱绿话还没说完,寻奴身后的栗奴小声抱怨哥哥的莽撞,忙上前与邱绿道歉。
“阿兄近日身体不适,时常走神,冲撞了姑娘,还求姑娘原谅。”
身体不适?
外头太冷了,邱绿赶紧把竹帘拉起来,“你们都先快点进来罢。”
孟娘又摆了满满一桌的菜式。
顾念着有明玉川的人在,邱绿一直都没有说话,寻奴也颇为老实的与栗奴站在殿门口不动。
邱绿望见他,确实消瘦了许多。
“阿兄,”
偏殿极大,栗奴凑在寻奴身边小声揶揄道,“我还以为那绿姑娘定会美若天仙呢。”
说完,他还笑了几声,一张浓艳的面庞笑起来显得很坏。
寻奴皱了下眉,想要骂他,偏偏喉咙里又泛出痒意,他捂着唇闷闷咳嗽,生怕自己咳嗽的声音传出去。
最近,许多奴隶生了病。
他一开始听说南房的女奴们许多快要病死了,便自发帮她们每日取些饭食,没想到没送几日,自己也病倒了。
平日厨房的孟娘照顾他颇多,听说如今缺了人手,他没理由不去帮忙,而且,仅仅只是因为生病便卧床不起,未免太过娇气。
“阿兄也觉得,是不是?”栗奴在寻奴耳边絮絮叨叨,“那位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也能看的上眼,未免相貌太过平凡——唔!”
栗奴赶紧捂住嘴,头又被打的痛的厉害,他都不知道该揉哪里了,泪花都出来了,他愤愤的瞪向寻奴,寻奴眼睛都咳红了,没有理他。
“你总是如此胳膊肘往外拐才会出这样的病!”
栗奴捂着自己被打的额头,气的几乎跳脚,“给他人送饭又要护着——”
“寻奴,栗奴。”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吓了栗奴一跳,栗奴忙转过头,露出一张可爱的笑颜来,“孟娘,怎么了?可是姑娘吃饱了?”
“非也非也,”孟娘面上没什么笑容,探头瞅了瞅四下,拿了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递给他们,“绿姑娘非要给你们,怎么劝也不听,你们快些吃了罢,莫要出声啊。”
栗奴几乎被这意外之喜砸晕了。
他喜出望外,忙忙要下跪,孟娘拎他起来,拍了拍他,只让他们快些吃,金云台内奴隶地位极低,且被主人厌恶着,自然也吃不上主人剩下的饭食,这绿姑娘倒是好心,栗奴比对了一下,将大一些的馒头递给了哥哥,冷哼一声,“快些吃吧。”
寻奴接过还有些烫的馒头,想要道声谢,但孟娘已经走了。
“阿兄,这里头还有甜豆沙呢!”他在金云台里吃了好久好久的饼子,终于吃上一口像样的东西,几乎快要喜极而泣。
寻奴将白面馒头掰开。
满满当当的红豆沙还泛着甜丝丝的香味。
*
“绿姑娘今日可好?”
孟娘担心的看着她。
平日里明明吃饭菜吃的风卷残云。
今日速度却跟寻常人差不多。
邱绿端起蜜瓜盘子,她很想分给寻奴一些蜜瓜吃,可是孟娘不许,方才的红豆包都是她说了半天又央又求孟娘才同意的,若是再给,怕孟娘要跟明玉川说了。
寻奴怎么病了呢?
邱绿心里忍不住的担心,她从前在南房那边,照顾她的就是寻奴,这小男奴性情善良又温柔,邱绿总是不想好人没好报。
她想帮帮寻奴,就像寻奴当初帮助她一样。
“绿姑娘?”
孟娘的声音要邱绿回神,邱绿刚要应声,额头就贴过来一只手,孟娘摸着她的额头,“也没发热啊,绿姑娘,身体不难受吧?”
“不难受的,吃饭嘎嘎香。”邱绿端着自己的蜜瓜盘子说。
孟娘被她给逗笑了,“绿姑娘不知道,近日金云台内好些生了病症的,许是天冷了,昨夜里我去主殿送饭,殿下也咳嗽不停,真要奴担心,万幸绿姑娘无恙。”
“啊?”明玉川自从给她打完耳洞之后就没来了,邱绿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还忍不住在想明玉川到哪去了呢,“殿下病了?”
“貌似是病了,昨夜丰充要奴回避,平日里只有皇城里的人过来了才要奴回避呢,恐怕是天子请了御医过来也说不定呢。”
病了?
邱绿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本以为吃完饭后寻奴和栗奴都会留下来,结果三人出去,回来的只有栗奴一个人。
他乖乖巧巧的往地上一跪,跟邱绿做自我介绍,邱绿看着他头都大了。
“方才多谢姑娘,奴的兄长病了有一阵子了,今日吃了姑娘赏赐的这样好吃的东西,一定能更快的好起来。”
他倒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邱绿从他身上甚至都感受到了讨好的情绪,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
他倒是一点都不记得她。
也是,从前栗奴都没有用正眼看过她。
而且邱绿如今长胖了一些,较比之前的可怜模样也确实好看了点儿。
“你先起来吧。”
就算邱绿不喜欢栗奴,也不想看到人跪自己,她总是没办法太习惯。
“我听孟娘说最近病的人很多,你兄长是出了什么病?厉害吗?”
栗奴没多想,只当是贵人嫌弃有病的奴才接近,赶忙道,“不厉害的,不厉害的,恐怕是近日着了凉,姑娘不喜欢,往后不让兄长再来便是。”
“我没这个意思。”
邱绿的话让栗奴一愣,他抬头,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对邱绿笑了一下。
“你兄长以前帮过我的忙,”邱绿与他半真半假道,“他既是着了凉你先在这里等等我。”
栗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身穿一身青绿色衣裳的少女往殿内去了,这一间偏殿因拉着竹帘的缘故,阴气沉沉,倒是她,不仅说话声音亮堂,衣裳颜色也像是春天开的嫩芽似的。
栗奴的视线情不自禁追着她走,过了会儿,望见人又拐回来,那挽的十分随意的发髻随着走路有些不听话,一晃一晃的。
栗奴才望见邱绿抱了两个厚棉被过来。
“哎?哎?”
栗奴都愣了,正慌慌忙忙要接,抱着厚棉被的少女从棉被后头探出头来。
她冲他笑,一双大大的杏子眼弯起来,笑出两颗小虎牙跟小酒窝,“你拿着,里头还有暖手炉跟厚衣裳,厚衣裳你让你阿兄穿在里头,莫要被发现了。”
第29章 第 29 章
她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都塞到栗奴手里, 栗奴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她像只闲不住的兔子似的又到另一头去磨墨写字。
“你”
栗奴一出声,被自己下意识的没礼貌吓了一跳, 不知这绿姑娘怎么回事, 一点架子都没有, 平白令人放下戒心, 他赶忙改口, “姑娘您这是在?”
“等一下哈,我写封信。”
邱绿将食指搁到唇边, 示意要栗奴别说话。
栗奴抱着棉被,他不敢坐下,却听到旁侧传来浅浅的笑声。
少女抬头,笑若三月花。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平常不是挺机灵的嘛, 快把棉被放下来呀, 端着多累啊。”
她拿着毛笔笑着摇了摇头,栗奴面颊都莫名有些发热, 觉得自己蠢,赶紧将棉被放到了个干净地方,垂头站到了另一边。
见她又低头在写了。
栗奴目光忍不住瞥过去。
却望见她耳垂上猩红的琉璃坠子, 跟她的头发一样不听话, 一晃一荡的。
——她怎么知道他平常挺机灵的?
*
夜间刮起风来。
金云台主殿内,人来人往, 医师们忙成一团,四下里满是药汁苦涩的气味,众医师们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勉强熬煮好汤药, 再连连给躺在床榻上的大佛送过去。
明玉川刚喝完一份汤药,现下床褥里搁着好几个汤婆子, 医师们不敢走,只是侯在一边。
“烦请与殿下通报一声,喝下汤药之后,今晚睡一夜,明日定会身体大愈的。”
皇城里的医工也过来了,这老医师忙的额头都冒汗,对丰充说完,便候到了一侧。
丰充写了张纸条,撩开床幔递过去。
明玉川躺在被褥里,他浓黑的墨发散了满床,一张原本苍白的面颊上遍布绯意,额间沁满汗珠,见丰充递了纸条过来,明玉川浅浅蹙起眉,将脸瞥向另一侧。
这便是懒得看了。
丰充放下床幔与医师们解释几句,只道此处用不得他们,可回去歇息了。
医师们留在这不点灯的金云台里提心吊胆的忙活了两三日,终于得了这句话,闻言各个心中都好似放下一块大石,连忙应声,跪地磕头退下。
宫里的寺人却还没走,对丰充道,
“烦请老师父再告诉殿下一声,陛下听闻殿下身体抱恙,甚是担忧,但因近日国事繁重,皇城内实在离不得,既殿下身体大好,也无甚其他大碍,陛下之意,还是要殿下一同跟随前往冬盈祭祀,好到时兄弟相见。”
殿内一静,丰充片晌才应了声是,写了纸条给明玉川过目。
医师们一个个都走了,偌大的金云台主殿内,一时显得空旷又安静。
过了会儿,床幔里少年的轻咳声传来,蓦的让人心头一跳。
“唤那寺人过来。”
寺人一顿,瞧见丰充对他招手,他咽了下口水,才过去。
正垂着脑袋要走到床榻边,却从里头传来一道柔柔的声音。
他不住轻咳,像是不太舒坦。
“停下,走远些。”
寺人愣了愣,后退了几步。
“你叫什么呀?”
这寺人能写能算,在天子面前颇为得脸,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是绣了金丝线的,闻言,他面上露出些笑意来,一双眼睛尤其大,想要望一眼明玉川的脸来揣测,偏偏明玉川在床幔后头,且四下昏黑,只余床榻里一盏宫灯明亮,什么都瞧不清。
这疯了魔的废人。
寺人心中暗骂,面上却不显,他一双眼睛睁的很大,声音是阉割过的男奴们特有的阴柔,
“回殿下的话,奴幸得天子赐名,唤禄忠。”
“哪个禄,哪个忠啊?”
“回殿下的话,是福禄双全的禄,赤胆忠心的忠。”
“好生厉害的名字,怎么写啊?”
“啊啊?”禄忠勉强笑起来,“殿下莫要逗弄奴了,您若是对此有不快,奴便回皇都里回了陛下便是,奴只是过来传个话的,您何必为难奴呢?”
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床幔里头有什么动静。
禄忠心下大安,废人到底是个废人,他可是天子身边伺候的,又能耐他何呢?
想起这废人如今尚未及冠,禄忠心下更添几分蔑视,不过是少年人狂纵,但再狂纵也不敢狂纵到天子头上。
“殿下,”禄忠声音温温柔柔,睁着他的一双大眼,瞧着床幔里的人影,“陛下那处恐怕还在等您的信儿,奴这边耽搁不得,您若是没事儿,奴便先回了。”
说着话,便行礼要退。
刚走出一步,便听见自床幔内传出一阵极为可怜的哭声。
禄忠一顿,面上担忧,心下却越发瞧不起这残废,在原地僵站片晌,听那哭声未停,还是挪了床幔边。
“殿下,您可还好啊?”
床幔内冷不丁一静。
禄忠心头一顿,再反应过来,床幔里伸出一只惨白的胳膊猛的攥住了他领口的衣裳。
他吓了一跳,自身也是有些武力在的,偏偏这胳膊伸过来的太忽然,且力气极大,禄忠霎时渗出满身的冷汗,竟被这胳膊拖拽了个狗啃泥,直接摔进了床幔里。
药汁的苦卷着馥郁的腊梅花香,直往人鼻子里冲。
禄忠心头狂跳,抬头,便对上一双正大睁的眼睛,还微微弯着朝他笑,在昏暗里显得极为阴森。
“啊啊!”
禄忠被吓得放声尖叫,原本那副游刃有余的温和从容再也消失不见,他的领口被明玉川紧紧地抓着,像条死狗一样提溜到明玉川的面前。
“皇兄可真是蠢,总是如此宠信你们这些没了根儿的东西,左一个右一个往我的眼前送,光是看你们一眼,我都快要吐了,”
明玉川一手提拽着他,一手拎着宫灯摆到禄忠的脸前,他低垂下眉眼,看着禄忠涕泗横流,再无嚣张的一副嘴脸,
“天底下就是有你们这般丑陋的人呢,你们难道不觉得你们该以死谢罪么?”
“你们这种人实在太坏了,你们都应该去死,你们不觉得么?”
“嗬额!”
禄忠被拽着衣领,整个上半身都忽然腾空了一下子,那只冰冷的手一下子攥住他的脖颈,不给他留半分呼吸的余地。
“像条丑陋的死狗一样,真亏你还敢看不起我,”明玉川攥紧他的脖颈摇晃,“道歉,快点!”
“错”禄忠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错殿错了奴错了”
禄忠的眼睛逐渐翻白,明玉川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提拽起来。
“不是啊,不是要你这样道歉,你都听不懂人话么?”明玉川像是玩闹一样拽扯着他的脖颈,“你要给生下你的父母亲道歉啊,你如此心性也不配做人,道歉啊。”
禄忠反反复复的对明玉川道歉。
他双目翻白,涕泗横流,耳畔嗡鸣,双手不断乱抓,正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心中悔恨万千之际,冷不丁,掐在他脖颈上的手松开了他。
禄忠摔到床榻下,尿骚味淋了满地。
他眼冒金星,抬头,坐在床榻上的少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居高临下的瞧着他,似在瞧一滩死物。
“禄忠,”他轻轻唤他,禄忠身体下意识一抖,“你不是看不起我吗。”
“没有!没有!奴不敢!奴错了!都是奴的错!都是奴的错!”禄忠忙跪下来磕头。
却听床幔里传出笑声来。
“那也让你成为我的样子,如何啊。”
禄忠愣愣抬起头。
“今夜你恐怕回不去了,金云台内不点灯,你过夜路要小心些啊,怎能摔进井里去呢?”
明玉川对他轻轻笑出声来,“哪怕是皇兄,也不会喜欢残废的奴隶的,你便一辈子,留在金云台里罢。”
禄忠吓得一屁股歪坐到了地上。
*
栗奴跟邱绿在偏殿里待了一日。
这一整日,看她吃完睡,睡完吃,日子过得好似活神仙,到了夜间,便用不着栗奴在身边伺候了,他听她的话偷偷抱了棉被回去,邱绿见他走远了,没在深更半夜里摔一跤,才勉强放下心去了浴堂。
今日给寻奴带的东西里头,有之前邱绿剩下的药丸。
邱绿记得寻奴识字,写信就是为的告知一声寻奴怎么吃这个药的。
浴堂虽黑,习惯了也还好,邱绿泡在温暖的热水里,泡的稍微有些晕了,才从浴桶里穿好衣裳出来。
今夜殿内又是一片漆黑。
邱绿一如既往的坐到床榻上,一如既往的躺下来,只在临睡之前,她听到神金撞乌龟缸的响声,忍不住有些走神。
也不知道明玉川病的厉不厉害。
何必呢,那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算了,不管了,他不来才更好,他健康,那遭殃的就是自己。
如今他病了都没精神过来找她了,她最近过的多安生啊。
做人要懂得珍惜。
不知是不是睡前想到了明玉川的缘故。
她睡得混混沌沌间,总觉得好像看到了明玉川。
他一如既往的抱着他的灯笼,光辉映上他的面容,他朝她凑近,肤白发黑,唇却殷红。
“好没良心,”他冰凉的指头摩挲着她的脸,又轻轻捏抚她的脖子。
一点都不痛。
莫名其妙,还好像在调.情似的。
邱绿本就睡得热,越发觉得不舒服,望见他靠过来,越凑越近,与她耳鬓厮磨般。
“下次如果再便杀了你”
再什么?
怎么在梦里还要杀她。
亏她还有些担心他……
她没听清,闻着那股馥郁的腊梅花香,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明玉川见她又睡了过去,他浅浅蹙起眉心,一点点捏住她的脖颈,却没有用力。
“绿奴。”
回应他的是匀称的呼吸。
邱绿彻底睡熟了。
明玉川瞧着她的睡颜,指尖往上,玩起她耳垂上落下来的红琉璃坠子。
“殿下”
丰充轻声道,跪地磕头,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明玉川却没动静。
“我今夜在此处睡。”
他掀开邱绿的被褥,寒冷的空气散进来,邱绿浅浅皱起眉,被明玉川瞧见了,他觉得有趣,病态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笑意。
“是。”
丰充并未多话,跪地磕头,便退了下去。
黑暗里。
明玉川凑过去,一点点将睡熟的邱绿给抱紧了。
“没良心的东西,整整三日不来看我一眼,”他声音轻到好似气声,“听说温病可以传人呢,你替我病这一场吧?”
话音刚落。
却是邱绿的手缠抱上来,她睡热了,明玉川身体冰冷又泛着香味,抱起来很舒服,邱绿手脚都缠抱住他,在他怀里蹭出个舒坦的姿势,埋在他胸膛里不动了。
明玉川迟钝片刻,才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头顶。
第30章 第 30 章
他将她搂抱住, 玩她垂下来的,有些自来卷的墨发。
“病死你算了,没良心的——”
他话音微顿, 摆弄着她墨发的手也放了下来。
“罢了, 谅你这一次, 不让你死了。”
*
邱绿这一觉睡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半夜还做了两场梦。
第一场梦是明玉川过来掐她的脖子。
太真实了, 导致她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第二场梦是寻奴在黑漆漆的南房里病重了, 邱绿看着他额间渗满了湿汗,喘不上气的痛苦样子, 正要拿着手帕帮他擦拭几下,明玉川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开了南房的小门就把她拖了出去。
“我和他只是普通的友人!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你没有见到我的时候都是他一口饼一口饼的把我救活的!不要啊!放他一个人在那小屋里他会死的!”
明玉川在梦里如现实一般不听人言,拽着她就走, 邱绿眼看着自己被拽离南房, 画面一转,四下一片花白, 天空忽的洒出一大片惨白的纸钱。
栗奴在地上哭的涕泗横流,寻奴躺在他的旁边,脸色早已铁青
不要啊!
邱绿一下子从床榻里坐了起来。
薄蓝的夜色穿过床幔, 落到她的身上, 邱绿一场梦做出满头冷汗,转头, 与站在她床榻边的孟娘对上了视线。
邱绿:?
只是一场太真实的梦。
邱绿错开视线,看了眼放在角落的滴漏,总觉得床幔里有一股腊梅花的香味, 较比前两天都要浓郁,她确认了一眼时间。
这才凌晨四点。
邱绿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担忧她的孟娘。
“额今天现在就要吃饭了?”
“不是不是, ”孟娘朝她笑起来,“绿姑娘是不是魇着啦?做噩梦了?”
是做噩梦了。
但你冷不丁站我床边也挺吓人的。
邱绿把话憋回去,点了点头。
“绿姑娘没吓着吧?”
“没有的。”
邱绿已经从方才的梦里回过神来了。
“那便好的,”孟娘弯下腰身来给她准备好鞋袜,“那绿姑娘先起身吧,今日殿下要去参加冬盈祭祀,绿姑娘需得陪同前往,奴来替你收拾打扮。”
邱绿:?
“他不是生病了吗?”
孟娘朝她笑了笑,没说话。
一到有关明玉川的话题,孟娘便会一言不发,甚至平常就连“殿下”二字,孟娘都很少说。
邱绿一直觉得,恐怕就是因为孟娘这一聪明的特性,她才会平平安安的在金云台里好吃好喝的过那么久。
但孟娘不说,邱绿也能猜。
他生病失败了?
不过若是生病失败了,他怎么会三天都不过来找她?
还是天子就算是明玉川生着病也要看到他?
但参加就参加,还非要带个她算怎么回事?
邱绿从床榻内出来穿上鞋子,冬日的冷空气吹散过来,邱绿抱着身体浑身紧缩,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好奇怪,昨晚上忘记关窗了吗,怎么这么冷。
邱绿有心想问孟娘一句,但孟娘已经忙着去收拾矮桌上的妆品了,琳琅满目的首饰妆品挤了满桌,邱绿被孟娘轻轻摁着坐下来。
“绿姑娘放心吧,”孟娘道,“奴在从前的主家里便是贴身伺候大小姐的,定会给绿姑娘收拾的漂漂亮亮的去参加冬盈祭祀。”
邱绿:
倒也不必如此。
她知道自己的脸长得怎么样,长这么大也没怎么打扮过,只觉得打扮的太隆重反倒会弄巧成拙,最适合的恐怕就是稍微妆点妆点就得了。
偏偏孟娘似是许久没给别人收拾打扮了,颇有动力的样子,邱绿想劝她一句,都觉得恐怕会浇了她的热情,索性就坐在矮桌前随她高兴了。
甚至担心孟娘累着。
邱绿还一边吃孟娘给她削好的蜜瓜,一边喂给给她梳妆打扮的孟娘吃。
孟娘更感动了,吃着蜜瓜说,“绿姑娘你等着,奴一定要将你打扮的璀璨动人。”
那倒不必。
邱绿不敢再喂她了,一盘蜜瓜光自己吃了。
*
今日天色阴沉,日头藏在乌云里,天际压着一层风雨欲来的架势。
金云台外,停着一架奢华的金路车,宫内过来的寺人与小童簇拥在车架两边,庄严肃穆,丰充侯在一侧,正替明玉川翻阅着竹简。
他看的速度不快不慢,有好奇心重的蓝衣小童守在后头悄悄踮起脚来,想看看这位美丽至极的贵人正在看什么,刚踮起脚尖儿来,便被旁侧的寺人发觉,拽着衣摆给扯了过来。
“你要作甚。”
寺人低下头,面容颇为凶神恶煞。
小童吓得浑身一顿,微微瘪着嘴用气声道,“奴错了,方才胆大包天,想瞧一眼殿下正在看什么。”
寺人拍了一下小童的脑袋,拍出“砰”的一声闷响,蓝衣小童紧咬着唇不说话,旁侧岁数稍大些的橘衣小童憋笑,对寺人道,“师父莫气,奴看着他。”
寺人冷哼一声,“都警醒着点儿。”话落,便不再理会他们了。
“你多注意注意自己这毛病,”橘衣小童凑近对蓝衣小童咬耳朵,“怎的总喜欢到处乱看呢?”
“殿下生的好好看,”蓝衣小童颇为直白,“一时之间看痴了,多谢哥哥方才救我。”
“你啊你。”
橘衣小童点了点他的眉心,忽听前头传来银铃声阵阵,一架四角挂银铃的马车自小道内扬长而来,众奴随认出车架,一时之间具是更加严肃端正。
那马车周围簇拥数十个相貌端正身穿银衣的小童,马车带着叮铃当啷的银铃声响到明玉川的金路车旁边停下,银衣小童们对明玉川跪地行礼。
明玉川目光自竹简上移开,瞥了眼身穿银衣的小童们,“起来吧。”
小童们谢恩起身,拉着车帘的马车内,传来女人声音,宛若银铃般悦耳,
“十二弟,自当年我离皇都后,已有五年未曾见你,听闻你身体抱恙,日前才大病一场,今日感觉可好?”
“多谢八皇姐关心,”明玉川拿起手帕遮唇,“皇兄挂念,请皇城内的医师为我诊治,仅仅两夜,我便已身体大好。”
“十二弟身体渐好,实乃上天垂怜,”女人轻笑,“对了,听闻十二弟身侧如今终于有了可心之人陪伴,今日她可会过来?我真是好想瞧瞧。”
邱绿刚要下台阶,就听到了这句话。
女人的声音似清水溪流般悦耳动听,邱绿身上穿着繁复的白红色衣衫,脖颈间绕着雪色的狐狸毛,墨发绑成两股,头饰复杂,发尾还坠着两个蝴蝶结,她尴尬的站在台阶上,停下了动作。
邱绿: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她要是出去,不会丢了明玉川的脸吧。
算了。
就丢他的脸,就丢,就让他吃瘪。
邱绿提着裙摆被孟娘迎出去,一下台阶,便迎来了多方视线的关照。
她自己都没想到这外头居然有这么多人。
真是吓死她了。
哦不对,明玉川真是丢人丢到老家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女人,结果还没有他好看呢。
哈哈。
邱绿想通了这点,莫名一点都不怯场了,她抬头挺胸的,迎着多方打量,还瞥了一眼坐在金路车上的明玉川。
这个金路车就是个露天的车架,颇为财大气粗,座椅都是镶嵌着金子的,明玉川坐在里头,穿着身红白色的衣衫,外头披着件白色狐毛大氅,幼狐死去的头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一侧,他墨发用根红色的发带虚虚绑在脑后,耳垂挂金环,往常遮掩面庞的墨发梳起的缘故,愈发凸显他一张面庞阴美精致。
尤其似是参与祭祀的缘故。
少年眉心还印了一抹猩红的朱砂印。
哪怕是邱绿早见惯了他,都不免再次被明玉川的美所惊艳,不由得站在台阶上有些发怔。
蓝衣小童探头探脑,瞧清了站在台阶上的邱绿,少女模样虽温软可人,穿衣打扮也是颇为隆重,却并非令人惊艳的样貌,蓝衣小童忍不住对旁侧的橘衣小童用气声道,“殿下生的太貌美,他的女人都不比他——”
话还没说完。
便听自方才开始便温和宽容的十二殿下声音颇为厌烦,“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这怎么还生气了呢。
这么丢脸吗。
邱绿提着裙摆下来,小童们自然的散开一条去路,邱绿走得近了,年岁小的小童们更是忍不住瞧她,有小童忙跪地让邱绿踩背上金路车,邱绿怎么肯,“不用不用的,我自己上去就行的。”
“啊?”跪在地上的小童有些发愣,下意识道,“贵女踩上去便是。”
“不用的,我自己上去就好的,你先起来吧。”
邱绿正要弯下腰馋这年岁颇小的小童起来,旁边便有人小步过来对她鞠躬行礼。
这人换了身蓝色的厚实衣裳,邱绿第一眼都没认出来,他抬起焦急的脸,邱绿才认出来。
是丰充。
丰充面色很急,指了指车架,声音很小,“姑娘快些上去吧,莫要再耽搁了。”
邱绿尚且不明状况,抬头一看,明玉川正居高临下的盯着她,面色十分阴翳,也不知坐在车架上就这么盯着她了她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