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0)
洗头发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古代还没有吹风机能将头发吹干。
其实最好还是在晌午过后洗发,这样水鹊就可以搬个懒架,半躺在院中晒太阳风干。
齐朝槿原是进来帮他挽发擦干的。
水鹊也不知道对方忽然说的什么痕迹,什么红了。
等浴桶中再加上新的热水,乌发洗得柔柔顺顺,木桶水面上泡沫儿星子也要没了的时候,水鹊已然被亲得晕乎乎,从温热的水里捞出来,换上干净的里衣亵裤,披好长袍。
夕阳还有些许余晖,在清秋的空气中暖融融地斜照着。
懒架的形制有些像现代的躺椅,能叫人半躺半坐地靠着,肤肉玉雪的小郎君,蒸得浑身粉腻腻的,倚着靠背,昏昏欲睡了。
他唇珠鼓胀得藏不住,坠在上唇中央,唇缝吐息,隐隐叫人能窥见湿红的口腔。
仍然是初见时尖尖的下巴,但让家里家外的几个男人养得,能发觉脸颊肉多了一些,手撑着,就轻易挤出来了软嫩颊肉。
这点肉方才也叫齐二含着亲了。
齐朝槿覆下眼皮,用细葛布帮水鹊擦拭湿哒哒的乌发,虽然醉意中神志不清,但哪怕是全凭本能行事,也能手脚有条不紊的,一面轻擦乌发,一面拿着木梳细细将发丝一缕缕地分清楚。
不过多擦几下,就要如堕五里雾中,眼神迷蒙地寻找能慰藉自己的地方,轻轻舔舐、吞咽。
头发上的水还没擦干,小郎君口腔里的甜水倒是要让他吃干净了。
亲嘴巴就亲嘴巴罢。
水鹊赶紧拢一拢长袍,把衣襟捂得严严实实。
即便是柔软的里衣磨过,也有麻麻痒痒的感觉顺着神经通电似的传上来,令水鹊一个激灵。
原先微不可察的平坦曲线,已经是让别人吃成圆鼓鼓的嫩红。
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原样了。
刚刚在浴桶里施展不开,现在躺在懒架上,水鹊赶紧气得踹了齐朝槿一脚。
“别亲了,我自己擦……”他细声小气地说,闷闷道,“你赶快去喝醒酒汤。”
青年倾耳听他说话,缓慢地翕合眼皮,缓了缓,终于反应过来明白了水鹊的话语。
乌发半润,擦得差不多将要干了。
他这才递出去细葛布,步履平稳地走进灶房,听话地盛了碗桂花乌梅汤醒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道齐朝槿到底喝了多少那个三白酒。
水鹊决定回头要背着齐朝槿,把三白酒重新埋到树底下去。
这下他俩谁也不能再碰酒。
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男主……
酒后倒是看起来一副神志清明、逻辑清晰的样子,话都比平时多了,实际上却会莫名其妙揪着什么痕迹发酒疯,一发不可收拾。
亲得水鹊舌头发酸。
他发泄怨气似的,手上动作怒怒急急的,用细葛布抱着乌发揉搓。
仿佛搓出火星子来便可以全然弄干了。
齐朝槿出来,收了细葛布,沉默无言地,直接将他抱到主屋的木桌前。
对方身上是皂角和残存的酒气,还有做重阳五色米糕时留下的糕粉味。
想来齐朝槿是比他先一步洗了澡的。
晚上简单用了两块米糕,水鹊白天吃得太多,晚餐就没什么胃口了。
齐朝槿又收拾完了碗筷,剩下的米糕第二天早上还能蒸热吃。
回到卧房当中,放下竹帘挡着风。
床边上的絮被子里鼓起一个团子,竟是连脑袋也不舍得露出来。
桐油灯吹灭。
水鹊小心地扒拉着被角喘一口气。
后面忽地大手环过来,身躯温凉,抱住他。
齐朝槿将脸埋入那雪白的后颈,被窝里全是水鹊的甜稠香气,他方感到十足的安稳。
揽着人退往床中央。
“睡床边,你会掉下去。”
所以他固执地抱着水鹊。
……
水鹊迷迷蒙蒙睁开眼睛的时候,竹帘半卷,清凉的日光照进来。
床边立了个高大身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看他醒了。
齐朝槿启唇,开开合合,终于缓声道:“对不住,我昨日醉了。”
他的耳后根通红,面上强作正经,波澜不惊。
手心已然攥着药瓶子攥出汗来。
水鹊坐起来,抿了抿唇,抱怨道:“齐郎的酒量真真差。”
齐朝槿无言颔首,承认了。
“你……疼吗?”他说话说一半不说一半的,视线停留在水鹊胸口处一瞬间,立即和烫着了一般,偏过头,伸手递出瓷瓶子,“这是药油。”
齐朝槿唇板直成一根绷紧的弦,再沉声说:“对不住。”
他也不待水鹊应答,无颜面对水鹊似的,在床边搁置瓷瓶子,就步履匆匆地要出门。
“米糕在锅中温着,桐皮面煮好了,在桌上。”青年出门时险些绊倒了门槛,“……我先到书画铺上工了。”
水鹊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奇奇怪怪的?
莫不是还没完全酒醒吧?
两日的功夫,齐家主屋结庐的茆荻撤了,取而代之的是齐齐整整的堆叠青瓦,房屋角落破损的墙体也砌上新砖,院落焕然一新,瞧着颇为爽丽。
刘大娘子浣衣路过时,与同行的娘子笑眯眯道:“齐二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纪,寻着了个小郎君就不是一样,日子有了盼头不说,这不,心疼得紧小水郎君,赶紧在入冬前找人修屋了。”
同行的正是之前七月半祭祖时,一个净说刻薄话的娘子,见此情此景,同样惊讶地张口结舌,“那……那想来他们该是好事将近了?”
她这时候到说不出什么唱衰的坏话了。
毕竟人家一对璧人,平素也没见得有什么争吵,尤其是齐二瞧人的眼神,情意绵绵的,又是百依百顺。
刘大娘子耸耸肩,“暂且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应当是了,待齐二郎一过丧期,正正好逢上明年八月秋闱考举人,届时金桂飘香,一放桂榜,总该张罗张罗婚事了吧?”
另一个娘子没念过书,也不曾了解这些,当即捂住张大的嘴巴,“那齐二岂不是要中了举人,当我们的父母官老爷了?”
刘大娘子:“才哪儿到哪呢!我看齐二的本事,当是要在秋闱后的二月份继续赴京考春闱的,中了就是贡士,最好啊,接着的殿试……”
她忽地放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指不定能让皇上钦点个状元。”
娘子嘀咕:“真有这么厉害么?咱们这穷乡僻壤也能出状元?”
刘大娘子是村中小道消息最多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齐二抓周岁是时,算命先生看过了,这是文曲星转世的命格!”
仍旧不敢相信,“也不知道是哪个野路子的道士……”
她死活不信,刘大娘子也没了同这种人说道的兴致,只叹道:“我当初就说了,小水郎君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小水郎君很苦恼。
他往左走一步,对方也走一步,他往右躲一步,对方也紧随着走一步。
人高马大的,严严实实挡住了稀薄日光。
水鹊向他翻了个俏生生的白眼。
“你做什么呀……”他指着地面,“这条街这么宽,你就非要挡着我对面了。”
魏琰清咳一声,呼出的气体遇上冷风,成了白汽。
这时节已经是过了立冬,十月份了。
重阳后,魏琰来往长州县和苏吴府两地奔波半月有余,脚不沾地,总算是将私联大襄的吴王下狱了。
又同梁百户他们做了整个事件的述职报。
如今方才返回长州县来,揪住了独自上街的小郎君。
“我……”上次宴会闹得不愉快,魏琰启唇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叫家僮送给你的物件,你可都收到了?”
水鹊抬眼看他,对方似乎奔波已久,眼底有些青黑,他点头表示自己都收到了。
“嗯嗯,谢谢你。”
魏琰送了许多在苏吴府收集的稀奇百怪的物件来,玉器珍珠有,织锦衣物也有,还有什么乳糖柿膏儿芭蕉干的小食,零零散散的,每送一些就夹杂了一封信,水鹊数一数,他收到六七封了,这人大概是三日就要给他写一封信。
开头先同他道歉,后面说着说着的,便是苏吴见闻和从前还在北疆时经历的趣事,絮絮叨叨的,每封信里要洋洋洒洒地同他写三大张信纸。
魏琰寒气初冬里,还穿得同秋日的装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一袭玄黑蟒袍,他看水鹊穿的夹袄是自己前头挑了送的,心中一喜,挠一挠头,“那……你还生我气吗?”
水鹊摇摇头,“我哪有这么小气?”
他比较怕冷,街上寒气飘飘的,说了两句话就埋进围脖里了。
围脖用的是魏琰送的裘皮,齐朝槿缝的。
里头是两层衣衫,再穿齐二做的丝绵长袍,仍旧不够,上半身还要罩一件魏琰送的银红色夹袄,衬得肌肤白得要发光。
整个人给温养着。
泛粉的小脸埋进围脖里,眉眼秀气,玉雪可爱。
魏琰迷得晕头转向了去。
勉强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他从胸口斜襟里拿出一个物什,躬身要为水鹊挂上。
却猛然提高声音,“你——怎的又多了一个荷包?!”
水鹊让他吓了一跳。
为什么魏琰总是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小郎君腰间挂了两个男人缝的荷包,还是一副清清纯纯的模样,说道:“是崔三前头送我的。”
他回忆起来,“说是和锦绣坊的绣工学的,绣了一对鸳鸯儿,诺。”
手从袖中探出来,拈起左边挂的荷包。
正是绣的鸳鸯戏水。
魏琰拿出来的物件还没挂上,因为水鹊左一个鸳鸯戏水,右一个喜鹊倚修竹。
他忿忿地说:“你腰上挂两个荷包,也不嫌沉!”
水鹊不明白他怎么了,无辜道:“荷包这么小,我就装些零散的,轻轻便便,不沉啊。”
魏琰喉咙一哽,再躬身强行给人挂上了,“多我的一个不多吧。”
水鹊低头好奇地去看,“你这是绣的什么?”
“……狸奴啊。”魏琰道,“可爱吗?我想着你缝的。”
这人小小只,脾气也坏坏的,和猫儿差不多。
水鹊沉默半晌。
他倒没看出来这是猫。
眨眨眼,诚实地说:“我还以为是武松打的虎呢。”
魏琰:“……”
“不过谢谢你。”水鹊拍一拍那荷包,信誓旦旦,“我会妥帖地佩带着的。”
魏琰左看右看,还真是唯有自己的缝的最差,连针脚也没藏好。
可是他确实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舞枪弄棒随手拈来,可绣花针真是难倒他了。
他转了个努力方向,“你喜欢马吗?我在苏吴遇见了吐谷浑的行商,买了一匹青骢马,因着还是马驹,比白龙驹矮一些……”
魏琰说着,水鹊察觉到他的意思,问:“你这是要送我?”
为什么改送起马来了?
魏琰看他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再转话头,“你不喜欢?那、那你可喜欢刀剑?”
寒芒一闪,出鞘,他信手挽了个剑花。
笑的时候犬齿露出来,“我收了不少宝剑,你喜欢我都可以送你。”
水鹊迷茫,“我要这么多剑做什么?”
魏琰也犯了难,“那……我可以教你挽剑花,教你些剑招防身,它们就有用处了。”
他轻咳一声,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补充道:“我手把手教你,很容易学的。”
监察者无情嘲讽:【人长得不行,想的倒挺美。】
水鹊感觉01对魏琰的成见挺大的。
其实魏琰是英气勃勃的面容,剑眉朗目,和丑不沾边。
不过眼角有疤痕,破了相。
他晃晃头,“不要,我不要学,出一身汗,冬天会感冒的。”
魏琰几乎要抓耳挠腮,他刚开了窍,努力展示,和孔雀似的开屏,却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能吸引心上人的本事。
灵光一闪,又想起来了。
险些忘了这茬。
袖袋里掏出一布兜的松子果仁,尚且是温热的。
上次看水鹊喜欢吃坚果。
魏琰剥了满满一簸箕的松子,剥到半夜,今日叫后厨蒸熟了。
香甜松软的。
看水鹊很喜欢的样子,魏琰松一口气。
趁人低头吃松仁,暖绒绒的羔羊皮帽盖到水鹊头顶。
接着,正色缓声说:“我还要向圣上禀报,再过段时日,最迟腊月就要返回京城了。”
水鹊抬眼看他:“嗯?”
戴着羔羊帽和围脖,露出雪白小脸,那么点大。
更像只可怜可爱的小狸奴了。
魏琰认认真真地问他:“你可要随我一起去京城?”
水鹊眼睛瞪大了。
可是……是不是还没到这剧情进度?
男主还在家等他买了盐回去,渍菘菜呢。
77号疑惑,【不应该,小侯爷不是第二次下长州县的时候才决定带宿主走的吗?这会儿还没和男主准备婚事,也没到新婚之夜的剧情……】
水鹊满脸苦恼。
这人阻碍宿主的工作进展。
77号愤怒了,学的话本里骂人的语言,【这厮怎么这般猴急!】
第72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1)
“不、不行的。”
水鹊晃晃脑袋。
魏琰追问:“为什么?”
他急急地继续说:“你可是担心路途颠簸?我们不乘马车,我包客船走水路回去,行如平地,不会太辛苦的。”
可是剧情进度还没到。
这才百分之六十九的进度,按照真正的进展,得是等男主考中了举人,开始张罗婚事,他却听说就是中了状元,也得从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做起,比不上王侯。
给人家天天吃山珍海味、日日穿绫罗锦缎的泼天富贵迷了眼,傍上了小侯爷,对方提出带他走,他再抛弃男主,跟着上京的。
77号同他补充,魏琰两次下苏吴一带,一次是查吴王谋逆大案,另一次是来年剿匪。
魏琰应当得是来年剿匪回去前,决意带他走的。
【宿主将这人的好感刷得太快了,所以他的剧情出了岔子。】77号这么说着,没有埋怨水鹊的意思,反而夸赞道,【不愧是宿主!】
可是他也没做什么啊?
为什么这人的好感和不要了白给似的……
水鹊面露难色,抿了抿唇,缓声道:“我跟你回京城做什么?”
是在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魏琰。
魏琰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我都送你荷包了,你还不明白我心意吗?”
水鹊撇撇嘴,故作不太满意状,“一个荷包就要我无名无分地跟着你?不要。”
“怎么可能?!”魏琰被误解了,急得要咬到舌头,“我怎么会令你无名无分地跟着?你愿意的话,我们、我们回到京城就开始做准备,选个良辰吉日,让全京城,在除夕前就喝到我们的喜酒!”
他心直口快,直接跳跃到结婚的日程了。
说罢,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
眼睛又黑又亮地看着水鹊,连眼角疤痕都不吓人了,声音忐忑地问:“你……你可愿意?”
好似一只等着主人领走的大狗,还是不大机灵的那种。
水鹊惊讶得双目瞪圆。
不,不对,他就这么一试探,发现这全然落了套了。
剧情里小侯爷可没有要给名分的意思,反正是将人带回去没多久就腻了,放在后院中不管不问,他的结局就是在后院里郁郁而终啊……
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睁着眼睛开始胡诌,给人扣帽子,“你这人真随便,才多久说要成婚了,我不跟你回去,说不定刚上了京你就变心了。”
魏琰急急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是我、是我唐突了!应是要走三书六礼的,可是我真的不是那些什么随便的男子,我长这么大,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的!”
水鹊挑刺:“那你碰过别的男子的。”
魏琰给他急得团团转,“我碰男人的手干嘛,臭烘烘的。”
看水鹊抬眼看过来,他又匆匆补充,“唉,你不一样,你是香香的。”
“我长这么大,独独看着你的时候,心跳得特别快。”魏琰坦诚道,“你若是不愿意这么早成婚,我也可以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怎么左右都说不通,光惦记着带他回京城了。
水鹊蹙起秀气的眉头 。
魏琰真是个死脑筋。
他跟他回去,剧情不就少了一截了?
到时候他的任务结算要不及格可全要怨魏琰的。
水鹊干脆说:“我现在不和你回去,齐郎还没中举,我要等他过了秋闱的。”
魏琰不明白,“他不过是你的远房表哥,你日日念着他做什么?再说了,他读他的书,考他的科举,没了你难道他还过不了秋闱了?你又不能替他考试。”
他要是替男主考试,男主才是过不了。
水鹊对自己的水平还是认识得很清楚的。
接着得意地扬眉,小脸神气十足地说:“那肯定啊。齐郎没了我,是一页书也念不下去了,要天天抹眼泪的。”
水鹊是在胡吹乱嗙的,反正魏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大话。
魏琰不知道那只喜鹊倚竹的荷包是谁绣的,还以为齐朝槿和水鹊真是什么远房表兄弟关系,不过特别兄友弟恭。
避免不了酸里酸气,于是忿忿地道:“那你表哥真没出息。”
只得退让一步,“待他过了明年秋闱,你总愿意跟我回京城了?”
水鹊点头。
等明年秋闱,得要将近十个月,那时候魏琰总该没这么恋爱脑上头了,还惦记着和他成婚吧?
而且,魏琰还要因为剿匪再来这边的,明年他要对他态度差一些!
可是,他好像对魏琰的态度也算不得好啊。
水鹊仔细想一想。
他不仅踹了魏琰的脸,还打过他巴掌……
难道魏琰就喜欢这样的?
水鹊一惊,想清楚了。
难怪魏琰对他的好感这么高,原本按照他嫌贫爱富的人设,应该是要讨好魏琰的,但是他有时候气性上来,没控制住……
那他明年要对魏琰好一些,黏到他烦了,肯定一上京就腻了。
然后自己就能顺顺利利地走完剧情结局。
水鹊的算盘打得可好。
魏琰妥协道:“我上京之后,还会多多同你写信的,你可要向我回信,不然我年节也过不踏实。”
水鹊点点头。
“好了,齐郎还等着我买了盐回家渍菘菜,谢谢你的松仁,但我要赶紧买了盐回家了。”
他向魏琰招招手。
紧接着就将自己的一双手揣进大袖中,团着不露出半点来。
慢慢吞吞的身影,穿得可严实,像一只雪团子,往粮油铺子的街巷走。
魏琰幽怨,声音低低:“竟是和那什么齐二吃盐菜,也不愿意同我一道上京!”
……
他一回来,齐朝槿正在灶房里切萝卜,切得一条一条的,一寸长。
水鹊带了一小布袋盐回来,他接过去,倒进储存盐的罐子中。
先用盐涂抹了萝卜,一根根白萝卜条,和苍玉一般。
齐朝槿抬起头,见水鹊除了那布袋盐,两手空空。
“为何不买一些小食?”
他给了水鹊两百文钱出去的,八十文用作买两斤盐,剩下的原是说了让水鹊自己看见想吃的就买来吃。
“外头好冷啊,齐郎。”水鹊把藏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探进齐朝槿的脖颈,“我没什么胃口吃东西,赶紧回来了。”
其实是吃魏琰送的松仁吃饱了。
他手冷得和冰块儿似的,齐朝槿也不躲,“确实冻了些,应当我出去买盐的。”
水鹊唇角翘翘,一整个小团子一般贴近他,“那你就不能在入夜前做完盐菜了。”
雪色的一团,要钻进齐朝槿怀里了。
“我的手还是糟污的,不要弄脏了你的衣裳。”怀中温香玉软的,齐朝槿不自在地偏过头,“你到屋里去先暖暖,我去了菜心就烧热水,给你灌汤捂子。”
汤捂子是齐朝槿立冬前买的,铜制的扁圆壶,从顶上的小孔里灌入热水,再用螺帽旋紧了,最后圆壶包进绒布袋里,便可以用来暖手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塞进被窝里。
水鹊:“嗯嗯。”
他从怀里出来,齐朝槿松一口气,去了菜心,把菘菜先腌渍了,放进缸瓮里。
去掉的菜心也没浪费,和方才切成条状的萝卜一起,抹了盐,酒渍透,塞了陶坛子。
这些都埋到院中的灰窖,等到冬至再开缸,哪怕是吃到了来年春,也不会坏。
水缸的水冷得刺骨。
等到了腊月下雪天还会结冰。
齐朝槿随意用舀了一瓢水,冲了冲满是盐渍的手。
烧了水,灌了汤捂子。
水鹊正在双手叠着,趴在卧房靠窗的木桌上,听到脚步声,手中扬起一个细长竹筒,好奇地问:“齐郎,这是什么?”
竹筒上毛笔书写的是水鹊的名字。
齐朝槿将汤捂子放到他手里,回答:“是驿卒送来的马递信,给你的。”
大融有急递铺,是专门的驿卒在负责送信。
其中驿站送信有三等,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是军密机要才能送的,日行能达四百里至于五百余里。
步递、马递,也多是官方的书信往来,虽然也接民间私书的业务,但是价格昂贵,平民百姓一般有书信往来皆是选□□间的信客,而非官方的驿传。
而之前魏琰在苏吴府,就是选的马递,送到长州的府邸中,再由家僮送给水鹊。
水鹊旋开竹筒,抽出里头的信笺。
惊喜道:“是先生的信?”
齐朝槿无意去看,只是正好在他抽出来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些。
开头是“见字如晤”。
结尾是“渐入严寒,善自珍重”。
是规规矩矩的书信问候。
没什么稀奇的。
齐朝槿喃喃低语。
没什么稀奇的。
他试图叫自己不要总是患得患失。
水鹊看完了。
是公事公办的一封信,只是和他说自己已经在京城中安顿好了,官复原职,然后是希望水鹊多多用功读书一类的话,再叫水鹊注意天气,珍重身体的。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后面还有一张信笺。
水鹊翻一翻,是之前他的墨宝上没写完的那首雨霖铃,结尾是——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水鹊脸一热,聂修远当初是看出来他记不得词句了,还特意写了整首词的信笺来,提醒他要好好念书。
齐朝槿早早移开了目光,没去看书信,但视线忽地在水鹊腰间停顿了。
他低声问:“这……是谁送的荷包?”
绣了只老虎?
齐朝槿立即猜出来了。
水鹊道:“唔……是魏琰送的,他将要返京了,送只荷包留念的。”
齐朝槿抬手,指腹微凉,去解了水鹊毛绒绒的围脖。
脖颈雪白,只有零星的红梅似的点缀在其上。
是他早上亲的。
齐朝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亲了一下水鹊的耳垂。
“是么?他要返京了?”
“嗯嗯。”
小郎君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是特别爱亲自己,只是踮了踮脚,把毛绒绒的围脖,绕到齐朝槿的脖子上,“齐郎的手可真冷,我借你暖和暖和。”
他这么说,真是把自己借出去的。
粉腻腻的要贴着化在齐二怀中了。
齐朝槿揽着他,耳根滚烫,倒真是全身都不冷了。
第73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2)
大融有连冬起九的说法,从冬至开始,要过九九八十一日才算是苦寒散去了。
北风吹寒,冬至当日就是个雨雪天,这样的年节,书院都遣散了学子回家过冬,待到来年春才又复课。
冬至要吃冬至团,散了学,水鹊跟着齐朝槿到粮油铺子里买了一袋磨好的米粉和豆沙,回去和萝卜丝还有糖、肉一起做团子。
岁暮天寒,草木萧疏。
有熬糖人挑着饧糖担子,敲着铜锣在街巷叫卖。
齐朝槿看水鹊好奇,就买了一小布兜的饧糖。
“甜的。”
水鹊捻着吃了一块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风有些大了,零零碎碎地继续开始飘起小雪片。
齐朝槿帮他拢了拢雾灰色的斗篷。
和天幕一样的颜色,灰扑扑的,胜在耐脏。
天地一色,亮眼的只有斗篷帽子里埋着的雪白小脸,鼻尖冻得红红。
水鹊小声说:“忘记戴围脖了。”
他一说话,到空气里全化作了缕缕白雾。
有雪花掉到帽沿上。
齐朝槿撑开青布伞。
他留意到熬糖人的饧糖担子里还有些乳饼。
齐朝槿:“老父,你家中可是蓄养奶牛?”
饧糖是麦芽熬米做成的,寻常人在家里也能做,可乳饼得要蓄养乳牛,冬日取用牛奶做成乳饼。
鬓角斑白的老翁点点头,“郎君,可要买乳饼?晌午趁着有日头时做的,可新鲜!”
齐朝槿又买了一布兜,说道:“老父冬日里卖乳酪吗?”
老翁道:“卖的,卖的。”
水鹊悄声问齐朝槿,“乳酪是什么?”
“乳牛每日取乳,装入瓶中。”
水鹊点点头。
懂了,瓶装牛奶。
齐朝槿接着和老翁多说了几句,得知对方同样家住九龙乡,离青河村不远。
便同他说,往后每日挑乳酪到城中老主顾家卖的时候,顺带着给青河村齐家也捎上一瓶,他们要买。
水鹊回程的时候,在伞下问齐朝槿。
“齐郎,我们家中还有这么多闲钱吗?”
乳酪可不便宜,尤其是寒冬时节卖的乳酪。
齐朝槿前头在书画铺结的薪俸用来布置了个火盆和买炭,仍然不够,再做了一床厚厚的冬被,家里存钱的陶坛子就空空的了。
齐朝槿和他解释:“岁末县衙繁忙,六房主事有些文书做不过来的,寻人帮忙润笔,我收取些润笔费,届时腊月又能为人作春联。”
“不必忧心。”
他说。
水鹊眨了眨眼,有雪花片落到他眼睫上,化作水了。
天气果真冻人。
长州县不复往日的热闹,地上的枯叶簌簌地从街头吹到巷尾,许多铺子揽客用的幌子收起来了,没什么可逛的,两人就加快脚步回青河村了。
水鹊一进屋子,搬着四足小圆墩,坐到屋中的火盆旁。
他进了屋子也没摘兜帽,实在太冷了,这一带湿润润的,连带着屋里湿冷。
取了火镰和灶房秋日里存的艾绒来,在五足八方的泥火盆边,火石一打,引燃了小把干燥的艾绒,石炭逐渐红起来。
他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遮在火盆上,暖了,又用暖和的手心捂捂自己的脸。
“齐郎?”
他转头,却不见男主的身影。
疑惑地喃喃道:“……不烤火吗?”
泥火盆推动在地上,咯吱咯吱响。
齐朝槿正坐在桌案前,手边是县衙的录册文书。
听到响动,回头看,水鹊正艰难地手脚并用地挪动泥火盆过来。
火盆的形制大,所以不太方便动,都是摆放在固定的位子让人靠过去取暖的。
齐朝槿买的石炭已经比木炭要好上许多了,价格因此更贵,一秤百文,烧起来仍然是有乌烟冒起。
水鹊呛了两下,连声咳嗽,脸颊不知道怎么抹的,灰灰的。
他把火盆挪到齐朝槿旁边,摘了斗篷,钻进人怀里坐,手中还抱一个汤捂子。
这下男主也能烤火了。
他果然机灵。
男主肯定感动得要命。
剧情进度涨了一丢丢,水鹊美滋滋的。
进度到了百分之七十之后就更加难涨了,零点几零点几几地涨,一点都不容易。
齐朝槿怀中软乎乎,暖烘烘,躯干暖和了,冻得僵直的手便可以更灵活地屈伸。
从前的冬日里,遇到连日大雪,砚几乎要凝冰,他看书写字,手要冻裂了都无暇顾及。
哪成想会像现在这般。
小郎君来了,这简陋的屋舍成了安乐窝似的。
水鹊看不明白那些成册的文书,有点无聊。
齐朝槿从一旁取了张宣纸。
手上提笔勾画着,不多时,梅花图跃然纸上。
一树枝头,九朵寒梅,每朵梅花上皆是九片花瓣。
他再磨了另一方砚磨了朱砂,将毛笔送到水鹊手上。
水鹊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九九消寒图。”齐朝槿说,“冬至后,经历过九九八十一天,每日涂红一片花瓣,便可以盼望春来。”
他在书画铺里曾画过许多幅,皆是城中人家买了回去,哄怕冷的娇儿画着玩的。
水鹊接过了毛笔,涂红一片花瓣。
满意地看着这张梅花图,“那春天应当要来得很快吧?”
“嗯。”齐朝槿用帕子给水鹊擦了擦脸颊,约莫是刚刚打火石的时候蹭到了石炭,再捂脸蹭上的,“听闻宫廷有瑞炭,炭色青青,坚硬如铁,无焰而有光。”
不会像寻常人家的木炭石炭那般熏烟呛人。
水鹊钦羡道:“要是我们能够用得上就好了……”
可是御用的瑞炭,唯有天家才能用,再不然,也得是圣上器重的臣子,得些作赏赐。
齐朝槿半覆眼皮,手指摩挲桌案边的文书。
其实如果是换作了富裕人家用的贵重些的龙眼炭,烟会少上许多。
晚上做了冬至团来吃,齐朝槿赶着为县衙润笔,明日好交上去,看看能不能领一些新的活计。
他往灯盏中加上三两桐油,撒一些盐,这样要更加省油。
水鹊坐在旁边,借着灯火看看从书院借出来的游记。
夜里雨雪更大了,打在院中的竹丛间,屋舍青瓦上堆起皑皑白色。
垂下来的卷帘盖不住风,呼呼的吹。
水鹊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抬眼,齐朝槿正担忧地看着他,“你到床上,暖和一些。”
水鹊合上书,“那我先睡。”
他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
第二日,外头雨雪泥泞,一般来说,冬至前后雨雪,预示除夕是要天晴的。
齐朝槿要赶早送文书,就没让水鹊跟着自己一起进长州县里。
回来的时候天上还是阴云,见不到什么日头,放在往常,就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他进到灶房,锅中温的粥凉了,但是不见动过的样子。
齐朝槿隐隐不安。
往卧房里去。
水鹊依旧在安睡,可呼吸不畅,脸上酡红,摸额头,简直是烫手了。
齐朝槿扶他起来,套上外衫冬衣,和夹袄,可窗外是雪天,北风这么大,就是用斗篷遮住,他腿脚再快,走雨雪泥泞的路,背到长州县里至少要半个时辰,必然会二次受凉的。
脚步匆匆,去向刘大娘子家借牛车。
正巧刘大娘子的丈夫要进城,便答应送他到县里去。
这时候只有石鱼街的金紫医官药铺还开着了。
宣称祖上是宫廷御用医官,有金印紫绶的。
李大夫捋一捋白胡须,斜睨了一眼神色焦急的书生,开口便是两万钱。
在大融,医生本就是赚钱的行当,他又是江南一带有些名望的医生,即使漫天要价,仍旧有人愿意买单。
齐朝槿这会儿上哪给他凑出两万钱来?
他问大夫,诊病开药的钱能否宽限时日。
李大夫看一眼他怀中半昏迷的小郎君,脸色烧出不正常的酡红。
“我宽限得,你家小郎君可不一定拖得了……”他摸着胡须。
这意思是让交得上钱,才给诊病了。
齐朝槿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水鹊半梦半醒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扯了扯齐朝槿的衣袖。
他垂首去听水鹊说话,忧心地问:“可是难受?”
水鹊呼吸滚烫,轻声细气地说:“齐郎,回家去吧,我会自愈……”
齐朝槿眉头紧锁,“不要说胡话,热病不能拖延。”
可是他真的能自愈啊……
只是慢一些而已。
水鹊是每年要发烧一轮的。
算一算,正好今年该是这个时候,加上吹了些冷风,他的身体自觉地开始每年一趟的排毒了。
齐朝槿背他出门,急得要到当铺借贷。
水鹊烧得迷迷糊糊,安抚他:“你先别急……”
四匹马鸣声咴咴,朱漆双辕马车即停在街口,裘皮帷幔掀开,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把水鹊落在后背的兜帽盖回脑袋上。
却给炙热的温度吓得一惊。
崔时信问:“这是怎么了?发烧了?”
不待齐朝槿答,他大开帷幔,让人先上车来。
“京中医官局的杜医官恰好回来省亲,赶紧上来,先到我家去,我遣人去请杜医官过来。”
虎皮软衾,松木车厢,暖火炉放置中央,烧的荔枝炭,无烟,反而有清清的果香。
外面的裘皮帷幔一合。
齐朝槿在软衾上放下水鹊。
“多谢崔三公子。”
崔三瞥他一眼,凉凉地说:“用你谢什么?”
转而忧愁地去探水鹊的额头,“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相比起额头的灼热,他的手温凉,水鹊下意识地蹭一蹭他的手心。
到了崔府,三人下车,崔时信让车夫转道去城北杜医官的老宅请人过来。
换了别的人,是请不动的,杜医官毕竟是翰林院医药局的人,专为皇家权贵诊病开药的。
不过既是京城崔氏,加上崔三的母亲,杜四娘,与杜医官是同脉的亲戚,请人过来看病倒是不成问题。
过了外仪门,经过抄手游廊,崔父和杜四娘正坐在前院的亭中围炉煮茶,橄榄炭慢火深煮,小酌慢饮,左右两面围了漆画雕镂屏,后面帷帐低垂。
杜四娘见崔时信领着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个还让人背着,和崔父追到西侧院去询问,“幺儿,这是你的同窗?发生什么事情了?”
崔时信将水鹊扶到暖阁的床帐里,暖阁设有火墙,屋外烧火,通热入空心夹墙,阁内便温暖如春了。
杜四娘看床上小郎君的脸色,吓了一跳,“唉呦,哪家的可怜娇儿,烧得这般厉害?”
水鹊迷迷瞪瞪,勉强睁眼,视野中一个温婉妇人,他还能反应过来是崔三的母亲,于是弱弱地喊:“伯母。”
杜四娘看他这样难受,不免多情多感地红了眼眶。
赶忙让随侍去府邸的冰窖里取些藏冰来降温。
崔父想叫人去请郎中的,崔时信却道:“我已经遣人去寻杜医官了。”
齐朝槿立在一旁,不卑不亢地称呼,“崔大人,夫人。”
崔父认识他,是县中的青年才俊,于是面上严肃地颔首。
杜医官不多时便来到了。
看过了病情,直言烧得厉害,当即施了针,开了药方叫家僮去药铺子买药。
临行前,说:“我明后两日继续过来为他施针,要有人拿冰袋子降温,夜里要多多注意着情况。”
家僮依崔三的命令,抱着一箱银两作为第一趟面诊的酬谢,送他出府上马车。
明后两日需要继续施针。
齐朝槿半阖眼帘。
楠木床、白玉枕、锦衾绣被、珍珠帐,甚至暖阁内的细颈青瓷瓶,其中插了不应当属于这个季节的花,牡丹浓艳,碧桃鲜。
施过针,水鹊已经沉沉入睡了,崔时信将冰袋子搭在他额际。
烧得眼尾通红。
娇贵的小郎君应当要在这样寒风不侵的环境里温养起来的。
齐朝槿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
杜四娘见两个青年人的气氛多少尴尬,开口道:“这位也是幺儿的同窗吧?不若一道在崔府住下,府上有许多空余的厢房,也省得生病的娇儿来回跑了,待病痊愈了再归家。”
“多谢夫人好意。”齐朝槿一拱手,他垂眸,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风雪不便奔波,舍弟水鹊就留在府中叨扰了,不过家中无人照看,我终归不放心。”
这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崔父和杜四娘和他再多客气了几句,婉拒了留下吃饭的邀请,他最后低声道:“劳烦崔三公子照看水鹊。”
水鹊睡梦中侧了个身,冰袋子掉了,崔时信无暇顾及齐朝槿,从枕边捡起冰袋子,调整位置重新敷上。
只随口道:“不必多说,我自会照顾好他,不会叫他吹了凉风。”
齐朝槿沉默片刻,终是告辞了。
方才人家哥哥还在,杜四娘没好意思问,待人一走,她寻到机会,问崔时信,“这位儿郎可是幺儿你的意中人?你之前向何绣工学习绣荷包,是要送他的吧?”
崔时信:“……嗯。”
崔父不大管孩子这些事,对此没有发表意见。
杜四娘却道:“那你怎的对人家兄长一点不客气?要是你真成了,人就是你大舅哥了……”
崔时信不好和他娘说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忍不住冷言冷语:“他算哪门子的大舅哥。”
……
家僮煎了药来。
崔时信哄着水鹊坐靠在自己怀中,吹凉了,用瓷勺送药汤到人嘴边,提醒人喝药:“啊——”
水鹊闭着眼睛,崔时信知道他睡醒了,因为那唇用力抿得死紧,明显是不肯喝药。
崔三是崔氏幺子,自小到大都没什么服侍人的经验,一时间束手无策。
他掐一掐水鹊的脸颊,勉强让人牙关张开了,从唇缝送药汤进去。
瓷勺见了底,崔时信松一口气,还没转眼的功夫,水鹊吐出药汁来了。
小脸皱得好像崔三虐待了他。
受了天大的委屈。
黑乎乎的药汁弄脏了两个人的衣衫。
甚至崔时信今日穿的衣裳还是先前重阳筵席让水鹊吐了酒水的。
“你生病了,要喝药的,”崔时信试图和小病鬼讲道理,“你不喝药怎么好呢?来,张嘴,啊——”
死活不肯张嘴,强行喂的又会吐。
崔时信一筹莫展。
再次过来看看情况的杜四娘,笑他,“你竟是半点不懂?娇儿是要哄着的,这么苦的药,你要让人干喝吗?”
崔时信不解:“但是我生病了不也是……?”
“你和人家怎么比?”杜四娘捻了块儿桌上瓷碟的雕花蜜饯,上前诱哄道,“乖乖,咱们来吃蜜饯啊。”
水鹊尚有一半清明,听到后下意识张开嘴,蜜饯果子入口是甜滋滋的,正好掩盖了先前喝药的苦味。
杜四娘继续哄道:“娇儿真乖,喝口药汤就吃蜜饯,好不好?”
他在病中,脑子转得很慢,反应了半晌,明白了。
小幅度地点头。
杜四娘示意崔时信。
崔时信抓紧机会,喂了水鹊一勺药汤。
杜四娘递了蜜饯果子的瓷碟过来,这会儿崔时信是有样学样地,捻了块儿凉果送到水鹊唇边。
崔三只见红洇洇的舌尖一卷。
指尖余下了一丁点水迹,他看着愣神了好一会儿。
回神的时候,他娘影都没了。
崔时信在这样的活动里得了趣。
哄一哄小病鬼,喝口药,吃口糖。
他为了多喂几次,越到后面,勺里的药汁故意舀得很少。
最后还是水鹊迷迷瞪瞪地受不了这折磨,捧着碗一饮而尽。
在吃蜜饯的时候,气得咬了崔时信的手指。
留下一个白色浅浅的牙印。
崔三怔怔看那牙印子。
多少痴了。
水鹊还在发烧,不能洗澡,免得温度反复。
崔时信不想假借他人手,晚上入睡之前,让随侍打了盆热水来,用浸湿的帕巾为水鹊擦了身子。
然后换上干净的里衣亵裤。
他其实偷偷在府中备了好几件适合水鹊尺码的亵衣裤。
没什么别的意思。
夜里还要人时刻注意着水鹊的情况。
崔时信于是爬到床帐内,揽着人。
没别的什么意思。
水鹊没清醒,睡得迷糊估计是把他当做了齐二,踹了他一下。
说:“我脚冷……”
声音软绵绵的,尾调黏黏糊糊,叫他去床尾捂脚。
他没反应过来,水鹊还贴过来抱他一下,催促他赶紧去。
床帐内全是小郎君身上甜稠的香气。
崔时信还是呆呆的。
水鹊小声抱怨:“你不听我话了……”
他闭着眼睛,仿佛让男人亲了许多次,极其熟练地寻到对方的嘴巴。
唇瓣覆在上面,方才崔三见到的洇洇红舌探进来,生涩地主动纠缠。
不消一会儿,好像就累了,理直气壮地使唤人,“你快去呀。”
崔时信昏头昏脑地,反应过来时,已经到床尾给人捂脚了。
没什么意思,真的。
想他崔氏三子,自小锦衣玉食,父母开明恩爱。
什么得不到?什么不知足?
该死,齐二平时背着他们过的什么好日子?!
崔时信想着,嫉妒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第74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3)
水鹊在崔府中一待,就是待到了腊月。
主要是杜四娘实在热情好客,好像要将他当做是第四个孩子,他的病原本不消五日痊愈了,结果杜四娘盛情邀请他留下,还询问了他的口味,日日叫厨房按照他的喜好来做,还请了戏班子到府邸唱戏。
崔父似乎是之后了解了齐家的情况,将县衙年末杂务的文书工作派遣给了齐朝槿,润笔费不菲,多少有帮衬这个青年人的意思。
不过这样一来,哪怕是腊月里,齐朝槿也没多少时间来看水鹊。
只来崔府确认过他已然痊愈,没待多久,连饭也没留下来吃,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水鹊记得他提到过,这个时节还能为人书写桃符的。
腊八节的时候,崔府的厨房做了几大锅的腊八粥。
哪怕是在人稠物穰的大融江南一带,仍有吃不起饭做不起冬衣的乞儿丐者,他们装扮成灶公、灶婆或是钟馗的样子,到富足人家门前跳灶王,扮钟馗驱鬼怪,以此乞讨钱物。
崔府每年都会迎门施粥,给这些人送棉布冬衣。
如果观察人数多的话,年月又较之前更冷,那整个腊月里,一直到除夕,长州县县衙门口每日会有崔府的小厮施粥布衣,避免有饥饿者在寒冬岁末冻毙于道旁。
丐者皆涕零感激,称县令崔大人是父母官。
杜四娘叹了一口气,“哪怕是盛世,也免不了路叟之忧……”
“父亲再过一年,便要调任回京了吧?”
崔时信待腊八粥吹得不烫口了,才将瓷碗放到水鹊手中。
杜四娘回答:“嗯,届时我们也搬回京城去了,不是正好你到贡院赴春闱?”
崔父是为了避免崔大和他同时在庙堂任高官,又是世家,容易遭了先帝猜忌,再卷入什么党派纷争,才自书调任长州县县令的。
大融至多六年,会调任官位,新帝自然是会让崔父调任回京的。
毕竟崔大当初是九皇子的派别。
押中了宝,崔家的地位还要再水涨船高些。
粥是七宝调和,五香糁人。
水鹊不了解那些官场的弯弯绕绕,他只拈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
因为先前生病发了两天高热,几乎没怎么吃下东西,所以很是饿瘦了一些,伤了元气,今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又掉了。
下巴尖尖的,埋在围脖里。
唇色浅粉,没什么血气的样子。
崔时信还没说话,杜四娘就心疼得说:“乖乖,都瘦成什么样了,多吃一些。”
天气在飘腊雪,前院的梅花暗香疏影。
他们坐在亭中,团坐围炉四周,左右是屏风,帷帐低垂。
有家僮在院中按照主人家的吩咐,用雪塑雪狮,或是储雪蓄水。
再有的家僮,依崔时信所言,用大石灰块,早早埋于雪中,白釉牡丹纹的执壶盛了酒,放在埋好的石灰上,冷水一瓢浇淋,石灰熔化,不多时,酒壶中的酒水便咕嘟咕嘟响。
煮的是梨花春。
不怎么醉人,主要是为了饮酒驱寒的。
小酌慢饮。
水鹊是真的体验到了古代乌衣门第的风雅生活。
崔时信看他呆呆的,忍不住伸手捻了一下他脸颊的软肉,“消瘦得这么厉害,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养回来?”
水鹊鼓了鼓脸,再让崔时信碰碰,嘴巴闭着,而声音含含糊糊的说:“嗯嗯,长回来了。”
要命,他天生这么可爱的吗?
崔时信心痒痒的,恨不得上去啃他那嫩生生的脸颊肉。
最后还是只戳了水鹊的脸一下。
……
雪在晌午后停了,可到了晚上,又继续连绵地飞雪。
城南的花师每日会到崔府送可插瓶中养的鲜花,皆是由花铺子的地窖里昼夜燃煴火养出来的,不属于这个季节。
今夜暖阁的案桌上,摆着的细颈青釉瓶中是几枝玉兰。
窗外挦绵扯絮似的下着大雪,鹅毛雪压塌一树梅花枝头,簌簌地作响。
房内是暖融融的。
衔珠灯,织锦帐,玉面雪腮的小郎君懒倚在床头看话本。
崔时信知道水鹊喜欢,所以让人在市井里搜罗了各种各样的话本游记来。
他手中拿着一个黄梨木的小匣子进来。
听到脚步声,水鹊头也不抬,他已然熟悉了崔时信的步伐。
直到崔时信坐到床边,他才好奇地抬眼询问:“这是什么?”
雕着牡丹纹的匣子,只有手掌心的大小。
崔时信带他到照台前,按着坐好了。
推开小匣子的顶盖。
里面是金箔花钿。?
水鹊没明白崔时信的意思,投以疑惑的眼神。
崔时信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是我娘叫人买的梅花妆花钿,我借一些来,瞧瞧好不好看,你且坐着,不要动。”
水鹊应了一声,倒真的坐好了。
他脸颊本就白嫩,在暖阁里温养,更是闷得粉粉的,天生好颜色。
用不上敷粉,口脂也不必。
只消那金箔花钿贴在额上,崔时信再让他闭眼,点了朱砂勾画,花钿间几笔描出燕尾来。
睁眼时,澄澈地映着灯火。
烛光下,一个眉黛唇朱,犀颅玉颊的小郎君。
“好了。”
崔时信让他去看照台上的铜镜。
新打磨的,很清楚。
水鹊其实看不出来好不好看的,只能看出来燕子尾画工巧妙。
崔时信却怔怔地盯着他瞧。
外面打更巡夜的人击柝,沿街而过叫火烛,他方反应过来。
水鹊眼珠子转一转,忽地问他:“好看吗?”
崔时信愣愣点头,“好看,乖乖,好看。”
他是真有些晕头了。
平日里只有杜四娘叫的称呼,他不经意间也喊出来。
水鹊勾勾手,让他在照台前的另一个圆凳上坐下。
这样两人便可并排坐了。
小郎君睫毛颤颤,抬眼问:“你可否为我宽衣?”
崔时信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水鹊忽地去衣柜里拿出一件银红色的锦袍,先挂在一根雕花横杆的衣架子上。
接着张开手,双目期待地看着崔时信,理直气壮地指使人,“我自己换衣服很慢,你要来帮我才行……”
红烛摇曳,双眸醉人。
崔三公子脑袋木木的,反应过来时已经和家中仆人一般,为水鹊宽衣解带了。
暖阁温暖如春,平日里待在里头,衣衫不必穿得太多。
只外面罩一件圆领袍,再往里头就是中衣了。
松了腰间的宫绦。
衣襟一散开,崔时信的手穿过那腰身,先从袍子的衣袖开始褪下。
水鹊的骨架比他的小上不少。
这样的姿势,几乎只要一收紧手臂,就可以将他整个人拢入怀中。
崔时信喉头发涩,“好了。”
圆领袍搭在一边的衣架子上。
只有一层单薄的中衣,恍惚间,他感觉水鹊身上的香气好似溢满了整间屋子似的。
如何也避不开。
崔时信真是神魂颠倒了。
连带着为水鹊穿上银红色锦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喏。”衣衫拢好,水鹊把宫绦递给他,“还有这个。”
竟然是娇气得连宫绦也要叫崔时信帮忙系上。
他只好依言,躬身为小郎君系宫绦。
腰怎么的这么细的一把?
最近吃得不少,却是不长肉的?
崔时信直起腰来。
水鹊唇角翘翘,“我贴梅花钿,再穿这个,是不是很好看?这颜色可衬我?”
银红衬得整个人愈加雪白,漂亮得晃人眼了。
崔三公子怔怔的,只会点头了。
趁着崔时信昏头转向的,水鹊小声说:“我先前看到府上有人送进来一匹漳绒,也是这个颜色……”
他话只说道一半,故意不往下说了。
崔时信顺着话题,道:“喜欢?”
水鹊点点头。
崔时信就自动自觉地说:“那拿去为你裁新衣如何?”
其实那是用来裁他的新衣的。
但是水鹊喜欢,那就没什么所谓了。
水鹊看他自己说出来,唇边旋出一个小梨涡。
唉,崔三看着就笨笨的,让他骗点软饭值怎么了?
得让他吃点教训!不能太大方了!
不然会叫他这种人连新衣服都骗走!
齐二肯定是没什么钱给他做过年的新衣了,但是崔三有啊。
他自己穿了新衣服回去,男主不用着急给他做新衣了。
水鹊美滋滋的,算盘打得可好。
崔时信看他高兴了,方才还白得了帮水鹊宽衣解带的机会,自己也美滋滋的。
……
腊月末,家家户户打尘埃,要将房舍中的尘埃污垢都清理干净了才好迎接新的一年。
今日烧松盆,满城青烟,天半白。
马蹄声阵阵,朱漆双辕马车停在青河村村口。
裘皮帷帐一掀,人穿得厚厚的团子一般,跳下马车来,绊绊磕磕地要往齐家走。
马车上有人伸出手来,抓住他白狐裘皮斗篷的后沿。
崔时信不满道:“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真不留崔府过年?”
水鹊被迫倒回来,他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留了,不留了。”
崔时信能和父母一起过年,男主可只有一个人。
水鹊见不得一个人孤零零过年的。
所以哪怕系统提醒他扣了十个点的人设分,他还是从靡衣玉食的崔府回来了。
崔时信再将落在软衾上的雪帽给他重新戴上,“好了,走慢点,你穿这么厚实,一会儿摔跤了,当心起都起不来。”
担心他再次让冷风吹了受凉,这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了。
罩着白狐裘斗篷,里头穿银红漳绒夹袄,足下踏羊皮小靴。
头上还要再戴个小兜帽。
水鹊:“嗯嗯。”
他往齐家走,因为穿得太厚实,所以只能小步子小步子地迈。
难得的晴日,齐朝槿打扫了庭院,正在晾晒用水冲洗过的竹椅木凳。
他要把冬青、柏枝插在屋檐上,有民间取“节节高”的意头在。
刚从屋里搬了梯子出来,调整位置。
水鹊和归巢的燕子似的,直冲冲的,埋进他怀中。
“齐郎,好想你。”
好几天没见,他抱一抱齐朝槿,声音有种腻乎乎的感觉。
齐朝槿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轻轻拥住他,“嗯,我也……很想你。”
“有多想?”水鹊松开他,扬起唇角,“我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了,有我想你这么想吗?”
他分明在崔府每顿吃了正餐,还要来碗酒酿小圆子,却故意甜言蜜语地去哄骗对方。
齐朝槿缓声道:“嗯,很想,很想。”
想到晚上要抱着水鹊的衣衫,才能勉强睡着。
水鹊当然不知道这人拿他的衣衫做什么了,但是对男主的回答相当满意。
男主果然爱惨他了。
检查过剧情进度没什么问题,他还试图拯救一下自己扣了的十点人设分。
解开了狐裘斗篷,露出底下的银红漳绒夹袄来。
眼睛亮亮的,好像展示自己勋章一般,神气扬扬,“是崔三送我的新衣裳,听说漳绒可贵了。”
他嘟嘟哝哝地说着自己这段时间在崔府的吃穿用度。
故作一副给泼天富贵迷了眼的模样。
齐朝槿半覆下眼皮,先拢好了他的斗篷,“到屋里去,不要再着凉了。”
他怕极了。
夜半总梦到水鹊发烧的时候,眼睛红红,和他说“好难受”。
水鹊捞回了一点人设分,便不再说话了。
转而,等齐朝槿把冬青和柏枝插在屋檐上,下来后,他问:“怎么门联贴了,不贴桃符啊?”
主屋的门贴了门神,但是两侧和顶上没有贴上春联。
齐朝槿问他:“你要写吗?”
他给许多人写了桃符,只自己家还没有写。
水鹊:“好。”
浣衣归来,路过的时候,刘大娘子稀罕道:“唉哟,齐二郎,你家的春联这么吉利啊。”
终于有了些端正相的毛笔字——
钱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福到到到到到到到到。
横批,人间富贵。
好好一个读书人的家门口,贴的是相当俗气、用词简朴的桃符。
水鹊不大好意思地小声道:“这是我写的……”
写这个还涨回来了一点人设分。
刘大娘子忍俊不禁,“好,那先祝齐二考好功名,发大财喽。”
到了除夕夜,水鹊说要守岁的,结果守岁烛还没燃到一半,他头一歪,靠着齐朝槿就睡着了。
齐朝槿担心他靠着睡,睡偏了,烧到火炉,只好抱他到床上去睡。
正月里,爆竹饧箫一大早便开始响。
水鹊醒来,枕边放了一盘橘子荔枝,洗漱后,齐朝槿剥了果皮让他吃,认真地说这是吉利的。
“齐郎好迷信。”
他嘟嘟囔囔,虽然刚刷了牙,但还是把水果吃了。
齐朝槿是读书人,即便身处这个时代,按理来说不应当这么迷信,可他好像真的相信极了一些吉利的说法。
正月十五还背他登城楼。
日头是晴天,小孩子皆能穿件袄子满城楼跑了,水鹊还披了件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齐朝槿低声道:“走城楼去百病。新年定然不会再生病了。”
水鹊的脸埋在他肩颈,日光暖融融的,他犯困了,于是闷闷地应答:“嗯。”
……
新的一年过得尤其快。
水鹊隔三差五地就要给魏琰回信,这人好像马递信不要钱似的,一个月四五六封信地写来,驿卒送信的频次多到闭着眼睛也能骑马到青河村齐家了。
有时候水鹊回信还没写好,下一封又来了。
尤其是撞上聂修远每隔一月余也会送来的信时,更是晕头转向。
他一不小心把两人的信放回信的竹筒里,放反了。
好在没写什么奇怪的话。
为了图省事,他回信全是流水账,像吃了什么,看了哪家话本,睡得好不好一类的口水话。
除了书信抬头的名讳,其实内容几乎是复制黏贴的。
因此两人也只是在下一封来信中,表示没想到水鹊和对方私交不错。
水鹊在给聂修远回信的时候心虚地写,交情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记得聂山长当初教训他,问他要给谁当小郎君。
生怕让聂修远猜中了他要跟着魏琰没名没分地上京。
六七月份的时候,魏琰和拱卫司的人手下江南剿匪,主要还是苏吴府四周围交界的山路,每年频频有山匪抢钱货甚至于杀人越货的案子呈上府衙。
因着八月有秋闱,苏吴府是省府,江州的学子参加秋闱的,全要到苏吴府去的。
魏琰有圣上给的令牌,借了苏吴府的厢军,和拱卫司的几个百户一道,剿匪很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甚至赶在七月中旬,根连株拔地端了几支山匪的营寨。
百姓们夹道相送。
魏琰却没和拱卫司的一起回去复命。
他转道去了长州县。
回到城西的府邸,也没第一时间见水鹊。
八月齐朝槿要到苏吴府去考试,坐牛车需得一日的车程。
水鹊没想明白魏琰为什么到了长州县还日日给他写信。
他同齐朝槿说,坐牛车太累,不要陪他去苏吴府了。
齐朝槿把家里的储钱坛子给他,自己只留了路上要用的盘缠,“你不会做饭吃,我向刘大娘子说了,你可以到她家吃饭,回来我会给钱。若是想到县里吃,就从坛子里拿钱。晚上睡觉要关好院门。”
水鹊小鸡啄米地点头。
这个时节总是多雨,齐朝槿前头刚往苏吴府去,水鹊穿了避雨衫,带上笠帽,悄悄地上门找魏琰。
这人一直没来见自己,可别忘了到时候还要带他上京的。
守门的小厮进内院去报,魏琰一出来,就见着了青绿避雨衫湿漉漉的水鹊。
小脸绷着,上来就质问他:“你莫不是变心了?怎么光给我写信,不来见我?”
魏琰是天大的冤枉,他急急地上来解释:“我怎么会变心呢?我、我都和你牵过手了,除了你,没人会要的了……”
“……”不知道和别人亲了多少次嘴巴的小郎君欲言又止,视线一低,转而问道:“你腿脚怎么了?”
故意忍着没去找人,结果还是给发现了。
魏琰闷声道:“剿匪回来的路上,暴雨遇上了垮山,压着腿了。”
现在走起路来有些跛脚,显得滑稽,所以才忍住了没去见水鹊的。
他问道:“我要是以后都这样了,你还要我吗?”
眼巴巴地看着水鹊,像只担心自己被主人抛弃,要流浪街头的大狗。
只是伤了腿,没伤着脑子就没问题。
水鹊松一口气。
可别忘了他的任务。
于是嗯嗯两声。
过了一会儿,又关心道:“疼吗?这严重吗?”
魏琰:“没事,算不得什么,过个半月就会好全了。”
那还赶得及在桂榜公布后上京。
水鹊彻底放心了。
他将避雨衫客气地递给家僮,亲亲昵昵地上前,扶魏琰往里头去,“那你少些走动,快快把腿养好了。”
水鹊才及他肩头,也不知道怎么长得,他说不上来,又瘦又肉,总之软软的一个,魏琰根本不敢将重量放到他身上,生怕一不小心把人压坏了。
想了许久的甜香因为紧贴着的距离,萦绕在鼻间。
魏琰心痒痒的,强迫自己往严肃的话题上转,“虽说受了点伤,不过垮山冲出了山匪营寨附近的乱葬岗,寻到了许多当初被劫货后又被杀了的行商尸首。和府衙报的案子基本都一一对上了,不过有一家没人认领,似乎是一家大小都没了。”
“梁百户寻人来验骨龄,其中一具尸骨却是还未及冠,年纪约摸和你差不多。”魏琰神色后怕,坦诚道,“我当时听到,心脏都要停了,就想到你,幸好你平安。”
他还记得水鹊同他说过,父母也是为山匪所杀。
不过尸首里倒是没寻到水姓的行商,那一家三口无人认领的尸骨,对过府衙的案子,调查出来是苏吴府一家去年夏天失踪的苏姓布商。
梁百户念念叨叨着什么,还挖泥巴,说什么找不到,对不上的,还去查山匪营寨里缴获的金银珠宝。
拱卫司的多少有些毛病,魏琰也没怎么留意他的古怪,估计是圣上另有命令,让他来查什么牵涉的案子吧。
不过,魏琰还是顺着问了一句:“你家中父母又是何时何处遇难的?这两年山匪竟然这般猖獗?”
水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那是当初齐朝槿帮他编出来的身世,为了说是投靠远房表亲,掩盖他失忆了无亲无故,是个黑户的。
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打算蒙混过关。
情急之下,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光知道焦急地想,不能让魏琰生疑,到时候便因为身世成谜不带他上京了,这样他怎么展开得了剧情?
得转移魏琰的注意,让他变得笨头笨脑。
干脆垫了垫脚,扯着魏琰的衣襟,亲上去。
他亲上去的时候很用力,小巧的唇珠也要挤压着,挤得唇色红殷殷的。
魏琰只感受到唇上覆着的软嫩唇肉。
瞳孔一下子放大了。
他和人第一次亲嘴,反应迟钝,也不知道要去伸舌头。
呆怔了两秒,后面跟上来的家僮压着嗓子惊呼一声,撞倒了院中的葡萄架子。
水鹊反应过来有人,脸上发烫,赶紧尴尴尬尬地松开了魏琰。
这时候魏琰才倒吸一口凉气。
水鹊发现自己刚刚竟然一不小心踩着了对方受伤的那只脚。
退出两步远,紧张地问:“要、要紧吗?你还好吗?”
他眼睫颤颤的,而唇珠微微鼓着。
魏琰咬了咬牙关,“要紧。”
水鹊问他:“那要不要叫郎中来看看?”
“不用。”魏琰摇头,耳根滚烫,“要紧,我……我方才没尝出滋味,能不能再亲一次?”
水鹊奇奇怪怪地瞥他一眼。
感觉是被他亲坏脑子了。
第75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4)
雨下得太大了,一直下,像把长州县的天挖了个洞,再灌下水来。
往年雨季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如注般的雨。
不过几重山之隔的苏吴府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竟然只是靡靡细雨,甚至秋闱当日放了晴。
坊间传闻,连京城特派过来监考的官员皆在说这是吉兆,今年江州的生员和监生成绩说不定比往年要更加优异。
这些齐朝槿是一概不知道的。
他只念着快些考完,快些考完,听闻长州县雨大,不知道有没有打夏季的闷雷,又担心水鹊一个人在家会害怕。
他闷头考完试,不似别的学子还在苏吴府多停留,游舟观赏雨荷。
当即乘了车马,赶回长州县。
只一回到长州县的地界,便吓了一跳。
接连下了好几日夜的大雨,江河奔涌,滔滔滚滚。
进出青河村村口的木桥头险些要被冲垮。
斜风大雨打过来,齐朝槿抬手压紧了笠帽,在视野里发白的雨幕中淌过河水。
家中屋顶的青瓦吹掀了几片,砸在院子里,地面上是破碎的青瓦碎片。
进出家内外,一点水鹊的踪迹也找不到。
齐朝槿再脚步匆匆地到隔了几丛芭蕉林的屋后,去找刘大娘子家。
雨势这时小了一些,虎子坐在屋里斗蛐蛐,刘大娘子和她的丈夫披着蓑衣,正在忙着抢救漏水的房顶。
苫茅结庐,年深损烂,一逢雨季,就不堪居住了,需得重新再收集稻草麦秆来编织。
齐朝槿隔着雨幕,问:“刘大娘子,可有见过水鹊?”
刘大娘子正在就屋顶的事情同丈夫吵嘴,闻言,还是分神吆喝着回答他:“什么?这几日没见过小水郎君啊,他也没上我家吃饭,雨这么大,是不是人到县里住去了?”
下起大雨来,青河村在低洼地,容易大水淹了,冲垮屋子,人说不定是上县里打尖住店了。
于是她提醒齐朝槿,“你回家看看,说不定给你留了书信?总不能一个人跑走了,叫你没地方找的!”
“好、好。”
齐朝槿一时间担心雷雨天,水鹊出了什么意外,六神无主,经刘大娘子一提醒,便回家翻箱倒柜地寻找。
桌上的空白信纸也没留什么字迹。
他在木柜抽屉中找到了一沓沓往来的信笺。
是魏琰和聂修远的。
齐朝槿一直都知道,水鹊同这两人有书信往来,毕竟驿卒每月是要来青河村五六趟的。
他只是没有想过,经年累月起来,这些信笺足有厚厚的一沓。
其实信中也没什么暧昧的字眼。
尤其是聂山长的信,公事公办的一些问候罢了,用词很谨慎保守,端的还是师长爱护学生的架子。
他指尖颤抖地翻过一页页写满字迹的信笺,心中想着水鹊要是知道自己偷看信笺必然会生气,虽然没有细看,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粗略扫了两眼。
肉眼捕捉到一些词语,眨眼间都是酸涩,好像许久不曾闭眼一般发疼。
他竟是不知道,安远侯世子多次在信中邀请水鹊上京城去。
而且还是在去年就开始了。
里面提及,早在去年岁末,魏小侯爷曾询问过水鹊是否要同他上京。
哪怕知道水鹊肯定是拒绝了,齐朝槿还是心中悬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他一时间有些焦躁,匆匆叠好了信笺,让水鹊回来不能够发现被他翻过的痕迹。
淅淅沥沥的雨声交叠,他还是听到了村落外的马蹄声。
居然笠帽不戴,蓑衣不披,就踏着芒鞋到院落外找人。
身着避雨衫的小郎君,在院门外,怔怔地盯着他,惊讶道:“齐郎,你怎么不避雨啊?”
齐朝槿没有回答,他看见白茫茫雨幕中已经远去的马车。
前面用来牵引的马中,有一匹是白龙驹。
整个江南一带,怕是只有这一匹,正是属魏小侯爷的。
想也知道,为什么这人奉命剿匪之后,不返京城领赏,反而停留在长州县,这么一个僻壤。
“你到哪去了。”
一件雨具也不戴的青年,实在是多少狼狈,没了往日一丝不乱的模样。
“雨下得这么大,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
水鹊心虚地推他进门去,不要在外面淋雨说话。
有些局促,因而细声细气地解释:“我……雨下这么大,还打雷,齐郎不在,我一个人住害怕。”
他那么孱弱,雨水润湿了一点的眉眼,漂漂亮亮的。
雷暴天气,需要别人好好地哄着、抱着。
一进了屋子,外面是阴雨天,屋内没燃灯,灰暗暗的。
齐朝槿的神色已经看不清了,声音半哑:“你到世子的府邸去住了吗?”
水鹊没有否认,也没直接点头,只是道:“瓦片被风吹下来,砸碎了……魏琰说他那边有很多空余的厢房……”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勉强能够叫人拼凑出真相。
可想而知,定然是安远侯世子,在大雨天里,把竹篱瓦屋里怕得眼睫毛湿漉漉的小郎君,接走了。
齐朝槿低声道歉,“我未曾预想到今年雨势这么大,应当带着你到苏吴府去的。”
那边只有靡靡细雨。
还能让水鹊在自己照顾下,不让别人哄骗了去。
打雷的时候,魏琰会哄他吗?
会抱一抱他吗?
还是说,会亲他?
这样的设想,刺痛了齐朝槿一瞬。
雨打竹帘,吹得掀起卷帘来。
借着半暗的光线,他细细端详水鹊的唇瓣。
好像没有痕迹,又好像颜色过于秾丽了,唇珠往日也是那么鼓鼓的吗?
水鹊惊呼一声。
齐朝槿浑身衣裳湿淋淋的,居然径直将他抱起来。
水鹊不得不用双手环住了对方的脖颈。
背部抵在半掩的木门后,密密匝匝的吻劈头盖脸地亲下来。
频次不比外头屋檐滴滴答答的雨势和缓多少。
简单披着的青绿避雨衫落在地面,无暇理会。
夏日的原因,虽说下雨,但水鹊里面穿的还是轻薄的凉衫,月白色单罗纱,薄如云雾。
齐朝槿衣裳浸湿了雨水,相贴着,他的凉衫吸了水,很快便也变得湿洇洇的。
水鹊打了个寒颤。
“别……别亲了。”他去推齐朝槿的脑袋,半点也推不动,“去换衣服,全湿透了……”
大手往上托,离了地面过高的高度,水鹊没什么安全感,大腿被迫再向上用力夹紧了齐朝槿的腰身。
推一推,纹丝不动的。
反而低头埋首。
齐朝槿的眉骨鼻梁弧线优越,全然埋入那随呼吸起伏的温软肌肤中了。
他身上的温度不知道是否是淋了雨的缘故,灼热发烫。
水鹊有点难受,对方靠着他,身躯是又冷又热的。
甜稠的香气包裹,让齐朝槿的心神定了一些,他沉声道:“这么多天,他有亲你吗?”
水鹊心虚地说:“没有,没有的,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只是他为了堵嘴,会亲一下的朋友。
男主现在就怀疑他了吗?他惴惴不安地想,是不是有点早了。
他不会是露馅了吧?
他怕有痕迹,连嘴都没让魏琰亲第二次的。
齐朝槿的声线低低的,“真的吗?”
水鹊:“嗯嗯。”
得到了回复,他仍然没抬起头,眼中晦暗不明,状态异常得眼角发红。
隔着轻纱,粗糙的舌苔摩挲,小郎君呼吸一窒,受不住了似的,脖颈和引颈受戮的天鹅一般往后仰,平平的胸脯反而因此挺起来。
凉衫浸湿的布料,底下全隐隐透露出玉雪粉腻的肤肉。
水鹊以为齐朝槿要把他的咬掉,崩溃地抽抽噎噎道:“别……别吃了。”
他整个人,连腿根也在颤颤地抖。
已然是迷迷糊糊的,只会同齐朝槿求饶,甜嘴蜜舌地、乱七八糟地反复说什么只是朋友,没有亲过抱过,只喜欢齐郎之类的话。
齐朝槿抬头的时候,空气中“啵”的一声。
红红圆圆的鼓起在清凉温度里,水鹊甚至晕晕乎乎地以为自己胸口在冒白汽。
他是故意趁着水鹊迷糊,轻轻啄吻了脸颊,眼神清明地问:“你说的话全作数吗?只心悦我。”
水鹊眼中雾气迷蒙,“嗯。”
齐朝槿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那我们成婚,好不好?”
“水鹊,我们成婚,好不好?”
他反复询问,眼中皆是恳求。
水鹊已经是无论他说什么,也会嗯嗯点头的状态。
……
齐朝槿真的是非常着急了。
他说到了桂榜公布后,趁着八月十五就成婚。
或许又是考虑到当下的条件没办法办起来风风光光光的婚礼。
“待我过了殿试,封了官,向圣上讨个赏赐,我们再正式行婚礼。”齐朝槿认真地和他商量,“中秋的时候,就我们两个人,饮了交杯酒,如何?”
他担心水鹊认为自己是哄骗他成婚的。
齐朝槿亲了亲水鹊的乌发,“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碰你的。只是先行一个简单的婚礼,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好吗?”
他像是有执念一般,只是想先同水鹊饮了合卺酒。
水鹊满脑子全是剧情进度,当然无所谓了。
说着:“嗯嗯,我和齐郎是心意相通的,这样就好了。”
桂榜是十三号的时候公布的。
敲锣打鼓,熙熙攘攘,披红戴绿的马匹,有人急急匆匆地传喜报,“解元——!解元!齐二郎,中解元了!”
中了解元的齐二郎,还在认认真真地书写婚书,一张张剪纸,大大的红红的囍字。
剪子稍微有了偏移,剪的不够好了,他便再抽出一张红纸来,重新剪过。
还要昼夜不停地赶制两人的婚服。
已经是用了当下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罗布,他要精益求精地将纹样绣得更好。
十四号有鹿鸣宴,是乡绅和县衙一起布置的,当地为了庆贺在秋闱里头中举的学子,大摆宴席。
菜蔬鱼肉、桌椅盘盏,皆是请了县里最好的酒楼排布出来。
“什么意思?”崔时信掰住水鹊的肩头,“你竟真是要同齐二成婚?”
水鹊口中还嚼着小圆子,含含糊糊地回答:“对啊,暂时先简陋一些,到京城等齐郎封了官,再正式办。”
崔时信幽幽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齐二哪怕中了状元,也是得遵先例从翰林院修撰做起,一个从六品的官,岁俸才五百多两银子,你又要吃好的,喝好的,料子糙一些会磨得你皮肤疼,他能养得起你么?”
他知道水鹊不知晓具体情况,故意只说明面上的俸禄。
实际上大融物产丰饶,新帝登基后正是国力如日方中的阶段,除了正俸,官员还能得到许多恩赏,茶酒盐,布绢丝锦,随从马匹,禄粟薪炭,这些才是大头,一年下来零零总总的,将近是正俸的两倍之多。
何况圣上赐下家宅产业,官员的田庄地产经过打理后又能有不少收入。
水鹊抿了抿唇,没说话。
好似被崔时信说动了似的。
总之贪财爱娇的小郎君形象深入人心。
崔时信扬眉,同他细数崔家在京城有多少庄子田产,家宅几何,水鹊听得晕晕乎乎的。
崔时信是秋闱亚元,正巧还是排在齐二之后,即便如此,他还是道:“再说,届时谁是状元还尚未可知……”
水鹊悄悄抬眼看他。
如果他没记错剧情,男主肯定是状元的,崔三原本是榜眼,但因着这样排序,那探花便是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因而圣上点了让崔三调作探花,相貌中庸的那个当榜眼。
崔三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如何不服气呢。
齐朝槿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崔时信他们那一桌子,过来把人领走了。
他眼神温和地看着水鹊,缓声道:“喜服我已经缝好了。”
越临近佳期,他的心神便有了安全感似的平静下来。
……
八月十五,天中悬挂皎洁圆月。
水鹊说要逛灯会,走月亮,待到半夜回去再着喜服,饮合卺酒。
这样的日子,齐朝槿自然是由着他的。
加上自从之前雨天回来后,水鹊没有再和安远侯世子往来,他整个人和吃了定心丸一般,心中悬着的大石头几乎是要放下了。
婆娑月下,县里的游者联袂踏歌,街巷中火树银花,灯烛敞亮。
临河边画舫征歌赌酒,山塘里笙笛喧天。
河边人潮涌动,摊贩叫卖着,火烛影影绰绰,齐朝槿有一瞬间迷离恍惚,他见到货郎支的小摊上有个磨喝乐,穿着漂亮的迷你服装,神气十足的模样,有三四分像水鹊。
他伸手去牵人,却牵了个空。
人影憧憧,齐朝槿方寸大乱,面无人色,“水鹊?”
“水鹊!”
似有所感,水鹊抬眼,从掩在几只画舫后的客船,往岸上看。
鼓乐齐鸣,攘来熙往,语笑喧阗。
77号喜气洋洋地道:【宿主!剧情进度80%了!】
水鹊点头。
怕男主发现他要跑,他东西都没收拾多少。
衣衫也只有身上这一件,不过也算是把各种他和旁人勾勾搭搭的证据留下来了。
男主肯定能发现他是个嫌贫爱富、骗钱骗感情的黑月光,到时候了解真相后就断情绝爱,青云直上。
水鹊的角色和男主的官场升级流没什么关系。
那么,下一阶段的目标是,备受冷落,郁郁而终!
水鹊握拳,给自己打气。
只是,魏琰看上去好像不是要冷落他的样子。
他和一只大狗似的,围在他身边转悠,时不时抱一抱,亲一亲,不过没有水鹊允许,他也就是只能亲亲脸颊。
夜风微凉,魏琰挡着风口,长州县的津渡逐渐远了。
魏琰忽地忿忿道:“真是没想到,你这什么远房表哥,竟然对你存了这样的心思,要同你成婚!”
难怪水鹊之前火急火燎地同他商量,八月十五夜便要上京。
要是待过了今夜,那个什么齐二还不知道灌了水鹊合卺酒,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啃啃水鹊粉白的脸蛋子,和吹枕头风似的,说:“我一看他,这人面相分明是满肚子坏水,虽说你们是远房表亲,可表兄弟,这可是不伦之恋啊!”
第76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5)
安远侯府是个五进四合府邸,中央带了花园,雕梁画栋,红墙黄瓦,推光朱漆,但到了魏琰这一代,已经是人丁稀薄。
魏琰的母亲去世得早,府中没有旁的女眷,应当是由祖母管事,但祖母年事已高,住在京郊的大庄子里,傍着显宁寺,成日礼佛养性。
而父亲安远侯驻扎北疆常年戍边不曾回京,如今偌大的侯府,除却一众家僮侍奉打理,只剩魏氏两兄弟住。
魏琰住的东侧院,魏二魏昭住的西侧院。
两兄弟感情算不得好,魏昭也省得找魏琰的不痛快,因此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一个日日要进皇宫上朝述职,一个在外头放歌纵酒声色犬马的,半个月也难碰上一次面。
魏昭对自己大哥在府邸里悄悄养了个小郎君这件事,是全然的一无所知。
父亲不在,皆是魏琰作为长兄,对魏昭严加管教,要是魏昭从外头带人回家宅来,魏琰能将他的一条腿打折,再修书一封,马递到北疆,叫安远侯将军千里迢迢地回来,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
魏二哪里想得到,顶上的兄长,在东侧院养了个人不说,还把自己住的正房也拱手让人,自己住到厢房去。
水鹊住进来已有月余。
虽然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魏琰不情不愿地同他分房睡,但还是半分没见对方有冷落他的架势。
每日一下了朝,就往他这边跑,和狗皮膏药似的黏人。
这不符合剧情啊,水鹊发愁。
愁得他直接跳过备受冷落的步骤,开始装抑郁。
他才装了半天,把魏琰吓得够呛。
本来就每天都给他带稀奇玩意儿回来的男人,这下估摸着是向圣上讨了什么赏赐,犀玉方胜、玳瑁、琥珀、黄绫紫罗、金花银器,数不胜数的物件送到水鹊这里来。
魏琰先前剿匪有功,升了官,一跃到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顶上的都指挥使是空缺的职位,实际上他就是统御禁军的一把手了。
每日里不仅要教习检阅禁军部队,还要操练御驾亲临的仪式规范。
每旬方才放一日休沐。
他刚升职,忙了好些日子,但有让家僮时刻关注着水鹊的情况。
长随打马来禀报口信。
早膳少喝了半碗粥!
晌午饭竟然也没怎么吃?
这怎么行?
魏琰下了值,骑马风驰电掣地赶回来。
水鹊:“……”
魏琰分明是一上午没见他,结果好像水鹊绝食了三天一样。
甲胄来不及换下,匆匆上前来,握住水鹊的肩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得出结论,声音低低的说:“下巴都尖了……”
水鹊:“……”
监察者冷嘲:【傻狗。】
这次水鹊没持什么反对意见。
太夸张了……
魏琰。
太夸张了。
这人怎么和患有分离焦虑的大狗似的,半天不见,就心焦地回来绕着他直转圈。
水鹊眼不见为净,懒倚着红酸枝木阔榻。
他决心再不要给魏琰好脸色了。
既然魏琰不冷落他,那他就反过来冷暴力魏琰!
监察者捧场:【好聪明的宝宝,还会一招反客为主。】
水鹊不大好意思。
他最近确实是在研读什么三十六计……
方一开始应用,01就夸他。
他只是两餐没好好吃,当然不像魏琰口中说的什么下巴都饿得尖了。
是他本身不长肉,脸小小的,懒倚的时候手掌挤压脸颊,软肉只有那么点。
外头秋凉,在室内温度却还好,穿着对襟宽袖的花纱衫,璎珞圈由颈后佩戴到胸前,肤肉玉雪,披罗戴翠地养着,好像比之前还要愈加娇贵了。
哪怕不理人,摆着小臭脸,也很招人疼。
品种为魏琰的大型犬,心头鹿撞,扒拉着木阔榻的扶手,凑上去问:“怎么不吃饭?是没胃口?可是因为府中的厨房吃食不能叫你满意?”
水鹊抿抿唇,不搭理他。
就不信魏琰能够一直热脸贴冷屁股。
他不回答,魏琰自己越来越来劲。
“那我遣散了现在的厨房,重新招厨子进来可好?”
水鹊有些犹豫。
其实现在的厨子做菜很合他胃口的。
“难道不是饭菜的问题?”魏琰察言观色,看水鹊的表情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问,“怎么了?是不高兴?我惹你不高兴了?”
他倒是很自觉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水鹊抬眼瞥他,神色恹恹的,“反正不想吃饭。”
魏琰想办法哄他开心,“京城最近有各地的戏班子来,你要不要去看看?”
“哦还有那个写骑驴河山游记的松山居士,近日也归京了,你不是喜欢他的游记?我让府里的人递拜帖去,上门拜访,好不好?”
如果说起这个,那水鹊就有点精神了。
反正刷剧情进度也不急于一时,他这个世界已经刷到及格分了。
水鹊唇角翘翘,明明相当期待,还要慢吞吞地说:“这样会不会有些叨扰人家?”
他的心思全写在那张清清纯纯的脸上。
“怎么会呢?”魏琰信誓旦旦道,“松山居士肯定很高兴自己的游记受人喜欢的。我后日休沐,检阅完金明池水军训练,约摸巳时便可以同你一道去拜访,现在让巧山去递拜帖,如何?”
水鹊:“嗯嗯。”
魏琰见他心情好了,乘时乘势,说:“我去找大相国寺里边占卜卖卦的道士算过好多轮了,我们的八字特别贴合……”
水鹊几乎能猜出来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无非是让自己给他一个名分之类的话。
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集市交易,每逢开市了魏琰就去,去了回来便会和他说大师们算的八字如何如何,算得不合的全是神棍,算得合的、夸得天花乱坠的是大师。
接着问他准备什么时候选良辰节日。
水鹊听得耳朵快要长茧子了。
赶紧按住魏琰的嘴。
熟练地摆出小臭脸,“此事以后再议。”
剧情里可没说要成婚。
水鹊感觉魏琰身后的尾巴好像都不摇了。
不对,魏琰是人,不是狗。
魏琰讪讪地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耳朵贴到水鹊腹部,呆头呆脑地问:“你最近没胃口,不会是……”
隔着花纱料子,腹部温软,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脐眼儿,腰那么细一把,养了这么久,也没见什么肉。
魏琰耳根发烫。
他刚支起脑袋来,水鹊抓住机会赶紧踹了他一脚。
雪白的小脸绷着,骂起人来一字一顿的,温温吞吞:“你是不是脑袋坏掉了?亲嘴不会怀孕。”
魏琰给他踹了胸口,愣愣的。
“哦……”半晌,他不要脸地凑上去亲亲那气得泛粉的脸颊,“那我能不能和你亲嘴?”
……搞了半天,目的是这个。
水鹊拒绝:“不可以。”
监察者冷不丁道:【宝宝,你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男的不会怀孕。】
什么乱七八糟的。
水鹊要给两个人气得晕乎乎的了。
【……你不许说话。】
……
金玉银器流水似的哗啦哗啦送到东侧院正房去,魏二同京城的狐朋狗友饮酒回来,想不注意到动静也难。
在游廊外倾耳偷听,却听闻东侧院的家僮皆是在谈论什么好生漂亮、皮肤特别白嫩的……
魏昭当然不会把这些词联想到他那个面冷言横的兄长身上去。
他立即反应过来。
好啊。
大哥背着所有人在府邸养了人?
一道掌风凌厉,狠劲儿劈头打在他后脑勺。
魏昭“唉哟”一声,捂住脑袋。
“鬼鬼祟祟的,在这做什么?”
魏琰面容冷肃,剑眉凌厉,恰逢背光处,在魏昭眼中他和索命阎王没什么两样。
魏昭是酒气上头,敢和大哥叫板了。
“我哪有鬼鬼祟祟?分明是大哥你,偷偷摸摸的,竟然不和我们说一声,在府邸里养了美娇娥!”
他下意识以为魏琰养的是个姑娘家。
好不容易抓到魏琰的把柄,魏昭当然要据理力争到底。
不然凭什么他魏琰就可以一面不让他接秦楼的相好回来,另一面还自己给自己大开方便之门,在府邸里养了情儿?!
他不仅要闹,还要传书给千里外的父亲!
魏昭这时候和老鼠一般灵活,魏琰揪不住他,他一溜烟儿穿过垂花门,跑进东侧院正房去。
“喂!”
魏琰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劈头盖脑,来势汹汹的一个蒲团子,砸得魏昭懵了。
蒲团掉落在地上。
正房里的小郎君,没看清他是谁,直接骂道:“不是叫你不准进来的吗?”
言辞分明是想凶人,但这语调比吴侬软语还软和,魏昭听得痴了。
去外面听什么评弹,他干脆留在府里听娇客骂人就好了。
小郎君正坐在美人榻上,面色不虞。
秀气的眉蹙起来,像湖畔吹皱的一汪春水。
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骂错了人,搞错了冷暴力对象,于是反应缓慢地眨了眨眼。
齐整纤长的睫毛,和蝴蝶羽翼似的,要颤到人心里去。
魏琰和拎鸡崽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拖行自己的兄弟。
魏昭还傻傻地同屋里头的人直道歉,“嫂子,不是,哥夫,哥郎?唉,我迷路走错的,真是对不住——!”
魏琰拉扯到院外,厉色教训弟弟,“他气性大,你别去闹他,要是他不高兴了,我将你丢到北疆去。”
魏昭赶紧求饶,“哥,那你不是要我死吗?我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弟在去北疆的路上就要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溘然长逝了!”
“况且……”魏昭眼珠子转转,撇撇嘴,“哪里是我闹了他不高兴了?人家的怒气分明是冲着你的吧?”
魏琰闻言,事情被说破了,他的面色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魏二大着胆子,揣测道:“人家对你冷言冷语的,是不是你没把人家侍候舒服了?”
他酒劲上来,什么也敢往魏琰面前说,便将许多平日里寻欢作乐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抖搂出来。
虽说他喜爱姑娘,但是南院的风流韵事也听闻了不少。
魏琰听着和脏了耳朵似的,但脑一抽还是听下去了。
……
他第二日,四更天就要起身,待五更天皇宫左右掖门开了,进入宫内参加每日的朝会。
水鹊睡得迷迷糊糊的,卷帘没放,外面天色还是乌黑,秋风正凉的时候,他额上却细细地沁汗,耳垂粉粉的。
银缕香白檀床,珍珠帐,重明枕,锦衾被。
不知道究竟是发冷还是燥热,床榻上的小郎君手上抱着被子,揉得皱皱巴巴,双腿也绞着被角,粉润的脚趾蜷缩。
中衣单薄,隐隐能够看出来,背脊在轻微地一阵一阵发颤。
魏琰是真做不出来什么腌臜事的。
因为昨日水鹊没吃好,他傍晚的时候吩咐厨房,晚膳要做些药膳,补气血补营养。
什么百年人参、当归、黄芷杂七杂八的一起煲了,眼见着晚秋要来,还布了暖锅涮羊肉御寒。
其实出发点是好的。
只不过魏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气血上涌,连夜冲了冷水澡。
他担心水鹊也不舒服,所以趁出门上朝前过来看看的。
这个时辰,果然还在睡。
不过睡得不太踏实。
原先雪白的脸,颊肉让被角挤得软软堆出来一些,额际沁汗,闷得小脸粉洇洇的。
唇鼓出小小的缝,呼吸不似往日的清浅,黏糊许多。
几近可以从唇缝往里,窥见湿热口腔中藏着的嫩芯子。
凉风吹吹,水鹊一个寒颤,迷糊地睡醒,睫毛湿蔫蔫地耷拉,成了一簇一簇的。
模糊的视野里,烛火燃着,窗外墨色正浓,魏琰却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痴痴盯着他。
水鹊吓了一大跳。
声线颤抖,“你、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魏琰意识到自己吓到他了,低声哄道:“没有,我……待会儿就去上早朝,天气冷了,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
水鹊反应过来什么,脸颊飞红,不尴不尬地扒拉被子。
闷声闷气地说,“噢……知道了,没踢被子,你快上朝去。”
魏琰的耳根烫得不行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压抑到干涩的嗓子:“你……我、你需要我帮忙吗?”
他满脑子想着魏二今日说的,是不是自己没把水鹊侍候得舒服了,人家才不愿意给他好脸色,更矢口不谈成亲的事情。
不说庇荫,他好歹是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统御禁军,怎么连给自己挣个名分也挣不到?
大约是半炷香的时间。
安远侯府东侧院传出响亮的巴掌声。
惊飞了老树上的三两只鸟雀。
……
马蹄声阵阵,天色玄黑,宫灯敞亮。
魏琰快马加鞭,灯笼系上长杆举在马前,终于赶到皇宫左掖门,在南方位的待漏院前等待。
宫门前已经有许多朱紫青绿各色官服的官员在此等待。
知班官正在登记,免得无法上报当日迟到的官员。
“副都指挥使,可携带了牙牌?”知班官见他下了马,客客气气地上来询问。
魏琰一摸衣衫,竟是将出入宫门时验证身份的牙牌也给忘了。
他还头脑发热,如堕云雾中,以为自己在做梦。
知班官知道他是圣上的肱股之臣,他这个人来了就足以验明身份了,便不再多言,绕后去检查其余官员的牙牌了。
牙牌本是记事签牌,还没到上朝的时间,稍远一些立着的都察院的那群官员,已经盯着魏琰的方向,横眉立目,奋笔直书。
魏琰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事儿多的监察御史一定要狠狠弹劾自己一摞。
换了往日,他肯定是烦死这群文人了。
今儿他却还有心情哼曲子。
宫门开了,东西閤门官呼叫报班,群臣鱼贯而入。
魏琰骑马穿过第一道边门,到了第二道边门方才下马步行。
寻常的官员早在第一道门便要提前下马了。
唯有朝廷的股肱腹心,皇恩准予骑马到第二道边门,再步行进入文德殿参加朝会。
不过,还更有例外。
御龙直的三四军士,抬一敞亮的明轿。
最靠近皇权中心的中极殿大学士,身着朱红色官服,垂眼问:“魏指挥,你的脸是如何了?”
左脸顶着个模糊的巴掌印子,魏琰还喜气洋洋地笑,露出了锋锐的犬齿,“多谢聂相国关心。起早贪黑没看清路,今儿个侯府的葡萄架倒了,不慎砸伤了。”
大融不设宰相,大学士即是文官最高官职,与前朝宰执大臣差不多,以“相国”称呼没什么问题。
明眼人一看也知道不是葡萄架倒了这么回事。
聂修远神色淡淡,他无意打听旁人的家事。
只是魏琰喜气冲冲,一路上还在哼曲子。
聂修远莫名地心绪乱了,说:“魏指挥是逢了喜事?侯府的葡萄全熟了?”
魏指挥随口应和他,“是,可甜。”
侯府没有葡萄架。
第77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6)
金明池在京城顺天门外,是前朝开凿的用来训练水军的大型人工湖泊,不过大融除却北方游牧民族国家朔丹的威胁,其余三面承平已久,因此对水军的训练演习,也多是以娱乐化的争夺锦标为主。
金明池山水清秀,三座仙桥横跨湖面,犹如飞虹,两岸杨柳烟草铺满堤岸,在南岸矗立有临水大殿,雕梁画栋,是为圣上亲临检阅水军而修筑的。
休沐日或是开市日,金明池会开放给士人庶民进入游览观赏。
迎岸是彩棚、幕帐,游人坐在其中观看水军争夺锦标。
桥上、彩楼上、回廊中,皆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赌掷财物、卖艺表演,颇为热闹。
水鹊便是这样轻易混进来游览的。
随侍的巧山叫苦不迭,他丢了碎银让人帮忙停驻马车,便赶紧脚底生烟地跟上水鹊,生怕把人跟丢了。
“郎君,郎君……”巧山边追边劝,满头大汗,“一会儿世子爷下了值,就会回来找您一起去拜访松山居士的,这里人这么多,不小心会冲撞了您,还有这日头这般烈,当心您要晒中暑咧!”
说什么中暑的,实际上现在是金秋时节,日头再烈,照在身上也是暖融融的,并不如何灼热。
水鹊当然知道魏琰一会儿下了值,就会来找自己一起去虎翼街,拜访松山居士。
他是故意上魏琰当值的地方找他的。
彩色的幕帐,争夺锦标结束的官兵,刚刚将小龙舟系在岸边。
他们人高马大,身上的衫袍镶嵌金钱,扎的丝质腰带,操练时用的也是金枪、点缀珠玉的弓箭,为的便是在圣上检阅时能够更加具有观赏性。
金丝边绣着龙凤的旗帜在龙舟头飘飘扬扬。
为首的指挥使方才说了下值解散,众官兵振臂齐呼,声音雷动。
“魏琰!”
哪怕耳朵被将士的呼声吵的耳鼓膜疼,魏琰还是听到了水鹊的声音。
幻听了?
魏琰回首。
秋日的金色光线下,一袭水蓝浮光圆领袍的小郎君,冲他招招手。
魏琰立即迎上去,帮他遮了遮日光,“你、你怎么有空过来?”
在场的官兵眼睛瞪大了,几乎不敢置信有人直呼副都指挥使的名讳。
还、还是这样一个……
皮肤白白嫩嫩,嘴巴红红的郎君……
有人窃窃私语。
这是魏指挥使的弟弟?
不应当。
他们都是京城人,基本也知道魏小侯爷的弟弟是个什么模样的酒囊饭袋。
那是谁?
叫平日里不苟言笑、面冷言横的魏指挥换了个人?
魏琰轻咳一声,若是他的身后有尾巴,估计已经控制不住地摇上天了。
不过现在还在外面,他需要顾忌着一些自己作为指挥使的颜面,板正脸说道:“你怎的这般黏人?我不是说好了,一下值便骑马回府上接你?”
水鹊狐疑地看着他。
到底是谁黏人?
平日里围着他打转的是谁?
他蹙眉,不满道:“你不是巳时下值?现在都午时了,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连回府找我也忘了?”
魏琰看他不高兴了,慌慌张张地挠挠头,立刻服了软,“今日检阅出了些岔子,因而耽搁了一会儿。我原本是打算一下了值,立即驱马赶回去的!”
水鹊的小脸绷着,瞧上去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魏琰焦急得将近要团团转。
巧山没拦住水鹊,在一旁作鹌鹑样,不敢吱声。
后面湖岸边的下属官兵好奇得探头探脑。
水鹊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佯装大度道:“这样吧,你背我去,我就原谅你了,如何?”
这是要让魏琰在自己下属前面,为他当牛做马做脚夫的。
魏琰这会儿肯定受不了他这么作!
77号说的,文艺作品里那些作精是特别惹人烦的。
水鹊为了赶剧情进度,什么乱七八糟的全准备学一学,用一用。
果不其然,魏琰瞳孔放大。
“我们,这……出了金明池再背,可好?”
顾忌着在下属官兵面前的威严,他低声和水鹊商量。
水鹊抿唇,直摇头。
他一生气,唇色抿得红洇洇的。
男子汉大丈夫!
怎可——!
魏琰转身,屈膝,闷声道:“那、那你上来吧。”
水鹊眨了眨眼。
怎么,怎么不训斥他,然后从此冷淡了他呢?
这和猜想的发展出入有些大了。
水鹊趴在魏延背上的时候,无端想到。
怎么好像骑虎难下的成了自己……
后头还在看热闹的官兵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萦绕鼻间的是熟悉的甜香,魏琰双手绕后穿过水鹊的膝弯。
晚秋的衣袍还没有那么厚实。
魏琰似乎还能感受到软软的大腿肉,紧紧地夹住自己腰背。
耳根发烫,他忽地脚步生风起来了。
家里有个娇气的小郎君,说要背,他就背!
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
魏琰也不顾下属官兵的视线了。
全是些没有相好的独身汉,他已经获胜太多了。
这时候,他倒是完全忘了水鹊从未正面回应他的追求,连结亲也八字未有一撇。
金明池人来人往的,不背着的话,确实容易挤着了水鹊。
魏琰穿行其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没了踪迹。
南岸的临水大殿搭着水棚,楼阁高耸,足以将官兵划舟争夺锦标热火朝天的景象,轻易地收入眼中。
殿外肃穆,与金明池西岸游人热闹的景象全然不同,有御龙直的禁军士兵把守在外。
大殿内的坐席挂着层层叠叠的御用帷幄。
如若再往里走,进到内室里,还设有朱漆明金龙床、云水禧龙屏风。
明黄色锦缎,其上彩绣平金龙纹,马蹄袖因着手臂屈伸而出现褶皱,男子将茶杯搁置到条案上。
而立的年纪,剑眉星目,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全然是龙威燕颔的模样。
“那是何人?”
他沉声问,微抬下颌,视线遥遥落在远岸,魏指挥使背上趴着的人。
金明池水军训练,各自穿着对应自己身份的衫袍,能叫皇帝检阅时一眼观清楚来自禁军四军中的哪一支,也能一眼看清楚军衔层级。
独独那个忽然闯入官兵里头的人不一样。
岸边解散时人影憧憧,还是让他一眼就看见了。
不过离得远了,只能瞧见衣衫身量。
远远看着,能看出来皮肤白净。
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
段璋无端地想到。
梁百户是今日殿前司里当值护卫皇帝出行的。
他揣测圣意,估摸着道:“回禀圣上,似乎是魏指挥使在长州县结识的郎君。”
段璋闻言,兴致寥寥。
“是么。”他浅啜茶水,半阖眼,“之前派你至苏吴府查的苏姓布商,属实是一家三人遭遇山贼灭口了?”
“是。”梁百户回禀,“一对夫妻,及一尚未及冠的儿子,寻到了尸骨,确实身死了。”
茶水蓦然洒落出来。
随侍的太监立即战战兢兢地上前收拾。
段璋嗓音低哑,“不是一家四口?可有寻到朕画的那纸模样的长命锁?”
梁百户不知道为何段璋提出一家四口的说法,苏姓布商登记在册的确实只有一家三口人,询问过苏吴府的人士,这一方面没什么异常,只是提起苏布商的儿子体弱多病,不常出门见人,出门也多是戴着笠帽,但确实称是家中独子。
梁百户俯首:“臣下无能,在缴获的赃款中,并没有找到那长命锁,兴许是山匪到城里典当了,还尚在追查当中。”
段璋不语。
……
水鹊到底还是没让魏琰一路背着自己从城西顺天门外的金明池,走到城南虎翼街。
出了金明池,就不让背了,魏琰依依难舍地将他放下来。
撩开马车帘子,水鹊坐进去。
可到了虎翼街,是民居,巷子却比较窄,不足以容侯府的五匹马牵拉的马车通过。
水鹊一会儿说背,一会儿又不让背的。
他净是故意折腾魏琰的。
但是这人怎么不生气啊……
和文艺作品里写的发展完全不一样。
魏琰背着他下马车,还是不大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人不高兴了。
顺着巷子往里走,见到有家僮恭恭敬敬地送客出来,漆门客客气气地掩上。
随侍的小厮推着木制轮椅,“大人,我们这便回府了?”
聂修远似有所感,向虎翼街的来者抬眸望去。
魏琰心道真是赶巧了。
而水鹊趴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先、先生?”
聂修远眉头紧锁。
他膝上,还搁置着松山居士最新的《骑驴河山游记》的手稿。
正是此行的目的。
水鹊已经许久没有和他互通书信了,上一封信叫他不要再往青河村寄信。
聂修远问。
“这便是你说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水鹊上一封信还是八月寄来的。
说是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什么科举的料子,叫先生不要再期望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决心像松山居士那样,骑驴游览大融河山。
因而不必再往青河村寄信了,他收不到的。
现在重逢一看,却是娇娇贵贵地让魏琰背着,脚不沾地。
这也算是“骑驴游览大融河山”?
聂修远眉心拱起。
第78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7)
松山居士没拜访上,水鹊和魏琰转道去了聂修远的府邸。
沏好的君山银针茶,盛在青釉瓷茶盏中,推给茶几对面的两人。
聂修远淡声问道:“不是去访大融河山了?”
水鹊心虚地正襟危坐着,回答道:“因为听闻京城景色好,所以上京游览的……”
“再说,作为大融人,怎么能不到京城看看呢?”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面上丝毫没有愧疚,仿佛寄了封信就单方面断联了一直音讯往来的师长的,不是他一般。
魏琰还不知道他同聂修远断联的事情,他只顾着喝茶,喝茶也是牛饮,先不说不通那些文人雅客的点茶技艺,他连喝也全然不懂得如何品茗。
水鹊捧着茶盏,茶水有些烫,他就小口小口地啜饮,期间偷偷瞟了魏琰一眼。
怎么和水牛似的,只会喝水,也不知道多说说话,缓解一下他同聂山长的尴尬。
魏琰余光一直有在留意着水鹊的动静,看他分了眼神给自己,还特别殷勤地,先随口夸了夸聂修远,便对着水鹊:“聂相国果然对茶叶有研究。这茶不错,你的杯中已经饮尽了吗?我为你续上。”
聂修远:“是前些日子圣上赏赐的君山银针,若是喜欢,便带些茶饼回去。”
转首,他再问水鹊:“已经上京多少时日了?”
水鹊一紧张,掰了掰手指头瞎算。
“八月半的时候上来的……”
聂修远倒没问他为什么上京两个月了,也没来探望旧师。
毕竟他们虽然师生一场,平素也多有书信往来,但说到底水鹊和他的情分并不如何重。
他照例关心询问了一些近况。
得知水鹊两个月来皆是借住在安远侯府。
“齐二未曾同你一起上来?”
聂修远对此印象很深,一方面是齐朝槿在书院中成绩优异,算一算是今年要继续科举的,另一方面则是,他还记得水鹊和自己这个远房表哥在书院时,表现出来的关系算得上是如胶似漆。
水鹊讷讷回应:“没有,齐郎忙着科举。”
齐朝槿竟然放心自己的表弟独自上京?
聂修远察觉到异常。
魏琰却是要回答,揭发齐朝槿这个远房表哥是要如何逼自己的表弟成婚的。
水鹊担心他胡说八道,赶紧捂住他嘴巴。
自己解释:“我和齐郎吵架了,断、断绝了表兄弟关系,离家出走的,恰好魏琰要返京,我赶方便,坐他的客舟上来了。”
只听闻大融有断绝父子关系,却从未听闻有断绝表兄弟关系的。
聂修远明眼一看就能够判断出来水鹊是在胡诌。
不过他无意劝解,修复关系这种事,是别人家的家事。
只询问了一些书院学子的科举情况。
水鹊和他说了齐朝槿解元,崔时信亚元,还有几个同窗也中了举人的事情。
聂修远道:“那便是来年春可见得他们金榜题名了。”
水鹊垂目,睫毛颤了颤。
到时候齐朝槿按照原本的剧情,上了京城一打听,知道他现在住在安远侯府,肯定能知道他是嫌贫爱富,抛弃了自己的。
虽说原剧情里没有提到齐朝槿会报复自己,但寻常人被这样欺骗了,应当是要勃然大怒,加以报怨雪耻的。
不知道为什么,水鹊感觉对方应该不会这么做。
大概是齐朝槿留给他的印象,确实如原著无cp科举文磊落清明的大男主一般,刷他的剧情进度特别容易且轻松,简直是按部就班的安排。
不像魏琰,三番五次没按照剧情走。
水鹊生起闷气。
聂修远见他眼尾垂垂,不知道哪里不高兴了。
借着时机,一本手稿推送到茶几对面。
水鹊看清楚了书册上的字眼,眼睛一亮,“先生,这是……?”
“松山居士的原初手稿。”聂修远声色依旧寡淡,“是骑驴游记的最新一册,书局还未刊印完成。”
这是让他能够抢先在刊印版前,抢先看了?
水鹊摸了摸书封,宝贝得很,明明恨不得现在就带回家去阅读,还要抬眼,可客气地问聂修远:“先生真要送我?”
聂修远道:“本就是为你要来的。”
……
崔时信似乎一早就猜到了水鹊是跟着魏琰上京的。
毕竟也不难猜,知道魏琰和水鹊有交情,又知道魏琰剿匪后从长州县上京的时间,和水鹊不见的日子能够对得上。
崔时信轻易能猜出来是魏琰将人带走的。
只不过,他却是没想到,水鹊是悔婚了自愿走的,他原先还以为是行事张扬不计后果的魏小侯爷,强行把人掳掠走的。
靠近要过年的时候,长州县崔家举家搬迁,返回京城崔府。
崔时信落脚没过几日,悠悠地上门来拜访了。
他也没问水鹊和齐朝槿的事情,只是和水鹊朋友之间般闲聊了近况。
水鹊佯装不动声色地问他:“你回来之前,可有注意到齐郎如何了?”
他是留了书信给齐朝槿的。
一封悔婚诀别信,遵循人设,写得特别无情。
什么羡慕有钱人家的好日子,羡慕得掉眼泪,因为天气变化会生病很难受,所以想过冬日有暖阁,夏日住清凉殿的生活。
嫌弃男主穷穷的,不想以后成婚了要和他一起过苦日子,如此云云。
总之,把嫌贫爱富的人设体现得分外淋漓尽致!
他觉得男主中秋那夜一回到家里,应该可以发现真相了,根本不需要等到上京后打听到他住在安远侯府才能反应过来。
毕竟他就连那些和魏琰往来的书信都还留下在家里了。
齐朝槿一搜查,肯定能发现早在好久之前,魏琰邀请过他去京城的。
除非他过于刻板,应规蹈矩,连书信也不敢偷看。
水鹊着急得很,他剧情进度卡在百分之八十好久了,魏琰是个呆瓜,刷不动,指望着齐朝槿发现真相后断情绝爱的戏份,赶紧推一推进度。
崔时信偷觑水鹊的神色,却见他好像没什么悔婚的内疚情绪,反而似乎很是期待他说出什么齐二心灰意冷之类的话?
真是无情的小郎君。
亏他当初以为水鹊坚定不移选择了齐二,还很是伤心了一阵,本来都在盘算着到时候抢婚了。
崔时信挑眉,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中秋夜他找了你许久吧,还到我家来寻,问府上的人有没有见到你来过。”
“我那晚在画舫和邓仓他们打马吊牌,没碰上面,是回去了护院和我说的。”
说着说着,他回忆了一阵,“应当无事,我后头再见到他,依旧是长了张很是冷淡的死人脸,倒是照常去书院抄经借书,还上陈氏书画铺做工了。”
那到底发没发现啊?
水鹊焉耷耷的,犯愁了。
不过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难道男主提前进入心如死灰的阶段了?
水鹊安慰自己,一定是这样,勉强放下心来。
……
他放心得有些过早了。
春闱在次年二月,紧接着同年三月是殿试。
春寒料峭的时日过去了,大庆殿传胪唱名的那天恰恰好是个晴天。
风和日暖,杨柳依依。
圣上钦点了状元以及榜眼探花,还有一众进士,浩浩荡荡的新科进士们拜谢皇恩。
皇榜张贴到京城左门,按照大融的惯例,新科状元是要率领一众进士到京城左门观看贴榜的,接着再到琼林苑,皇帝在此宴请新科进士。
齐朝槿高中状元,御赐游街。
榜眼、探花随其后,再往后是其余进士。
礼部官员先捧着圣旨鸣锣开道,锣鼓喧天,人喊马嘶。
城内大道两边,欢声雷动,人山人海,溢巷填街,皆是为了来看文曲星下凡的状元的。
齐朝槿的身材生得本就高大,中了状元,穿的是大红蟒袍,宽肩长腿倒也撑得起一身衣裳。
头戴金边乌纱帽,骑的是金鞍红鬃马,骏马系着红缨锦制辔头。
明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他却神色寡淡,没什么变化。
不过谁叫他是状元,旁人看了,也不会说他是板着死人脸,而是要赞叹一声宠辱不惊。
后面是喜气洋洋的榜眼。
和漫不经心的崔时信。
榜眼和探花着的是挼蓝蟒袍,皆是头戴乌纱帽,脚跨红鬃马。
崔时信本来应当是榜眼,因着探花相貌平平,圣上便钦点了他作探花。
这下差齐二两头了。
崔时信心中隐隐郁着一口气,余光一瞥,瞧见了人山人海的街巷尾,立着一抹雪色。
水鹊在等巧山给自己买来樱桃煎。
是樱桃制作的一种饮品。
他许久没吃了,嘴馋得紧。
没想到出了次门,刚巧碰上了今日进士夸官游街。
对上崔时信的视线,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只能翘翘唇角,以示恭喜。
崔时信眉一扬,兴致倒是高了。
巧山回来了,水鹊接过他递过来的瓷碗,满满一碗的樱桃煎。
他舔了舔唇瓣。
蓦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冷恻恻地扫过来。
人声鼎沸中,水鹊抬眼,见高头大马的状元郎淡淡地收回视线,仿佛从未往这个方向看过。
水鹊不会判断错,刚刚齐朝槿看过来的,确实是他自己的方向。
看男主对自己没什么好眼神,他松了一口气。
想来剧情是在循序渐进走的。
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他上了马车,和巧山打道回府。
从这边坊市,回到安远侯府有相当长一段距离。
久到水鹊在马车上就将樱桃煎饮光了。
外面忽地马鸣声嘶嘶。
水鹊撩开马车的布帘,“怎么了……?”
风尘仆仆,急促的呼吸,形容狼狈。
方才风光无限的状元郎,不知道如何脱离了登科进士的队伍。
在人迹罕见的街巷尾,纵马拦住安远侯府的马车。
巧山正在和他交涉。
见水鹊从马车上面下来,齐朝槿腿一跨,踏至地面。
漆黑的双眸紧锁着水鹊,目不交睫,好似他一眨眼,水鹊会飞走消失了一般。
薄唇开开合合,最终只是说:“瘦了。”
水鹊年后是发烧了一场。
因而前一年养的那点肉,再次消了下去。
下巴尖尖,脖子上佩戴璎珞圈,雪颈也是细伶伶的。
齐朝槿的唇抿直成一根线,眸色浓墨一般,沉声问:“侯府不能够让你吃饱饭么?”
水鹊小声道:“吃饱了的。”
巧山是要反驳的,侯府可是锦衣玉食养着这位娇客,哪能让人连饭都不吃不饱?
不过他定睛一看,这状元郎却是长州县里他之前见过的水郎君的表兄?
巧山不知道如何是好,暂且依照水鹊的话,回避了。
没了旁人盯着,齐朝槿大步上前,水鹊还没反应过来,转瞬间整个人便被铁钳似的力道桎梏住动弹不得。
他从没见过齐朝槿这副模样。
双目赤红的、气息紊乱的、喉咙哽住说不出来话的。
死死禁锢住他。
“回来。”齐朝槿直直盯着他,让水鹊无法回避自己的视线,“你回来,好不好?”
“我现在是状元了,封官了。”
“往后官途坦荡,我努力封侯拜相,你想要什么,我都为你寻来。”
他越说,语速越快。
急切地问水鹊:“你想要什么?暖阁、冰鉴、凉殿,或者是珍珠、瑞炭?”
“圣上要为我赐宅子,从前不是说由你来安排宅子的布置的么?”
齐朝槿声音低低切切。
水鹊被他一连串的话,整得人呆呆的了。
怎么、怎么男主也不按照剧情走啊?
听齐朝槿的意思,完全是知道他悔婚跟着魏琰走了啊?
不说报复他,怎么样也应该按照原剧情来,断情绝爱吧?
怎么还挽回起他来了?
水鹊的脸上是纯然的疑问。
齐朝槿没有从中捕捉到任何动心的痕迹。
明明是眉黛唇朱的玉面小郎君,怎么能够做到如此绝情?
不说一声,就悔婚和旁人跑了。
明明答应成婚的那天,还一口一个喜欢齐郎,只喜欢齐郎。
齐朝槿脸色苍白,眼神黯然,低声问:“魏琰当真有这么好?”
水鹊紧张得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嗯,他对我很好的。”
“他待你好,为什么到现在也未曾和你筹备婚事?”齐朝槿追问,咄咄逼人,“他只是将你当作后院养的……”
玩意这样的词,他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也没办法说出来,恐让水鹊伤心难过了。
齐朝槿迂回地说:“他分明并不珍重你。”
魏琰倒是挺想和他成亲的,水鹊心虚,可是和剧情相悖,他怎么会答应?
他可是必须要无名无分地跟着魏琰的!
为了断了齐朝槿的念想。
水鹊梗着脖子,闭了闭眼睛,开始胡编乱造:“没有,他对我很好,特别爱我,非常珍重的。他……”
脑袋瓜子紧急转了转,绷着小脸,胡诌道:“他说我、我下面很甜,每次都会吃得很、很里面。”
其实他和魏琰什么也没做过,没他允许,魏琰亲也不敢亲他,生怕惹他生气了。
只是他每说一句,齐朝槿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后面,将近是面无人色。
水鹊感觉这个方法奏效了,他从杂七杂八的市井艳情话本里看到过三言两语奇怪的内容,复述给齐朝槿。
“而且,他结束会帮我舔干净,这样就不用洗了……”
他还故作骄傲的样子,似乎他和魏琰的感情生活蜜里调油。
“够了。”
压抑到极致的嗓音。
齐朝槿面如死灰,整个人被人抽掉了主心骨一般,步履艰难。
连大红蟒袍也像是忽地褪了色彩,灰蒙蒙的。
他忽地低头,脸埋在水鹊的肩颈处。
喉咙哽咽,干涩得说不出声。
半晌,声音喑哑,“别这样,不要让他这么对你……”
水鹊缓慢地眨了眨眼。
第79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8)
【……】
监察者无奈。
【舔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吗?你就说了?】
水鹊慢吞吞地回答他:【那些话本里是这么写的……】
监察者的频道卡顿了一下,似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叫你不要好奇看那些无良书贩兜售的艳情话本了。】
【说谎会成真的,宝宝。】
【我真怕对面这个疯了,现在就量量你到底能吃得多里面。】
水鹊大约能明白监察者说的话,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他眉眼干脆一横,挪开了齐朝槿靠着自己的脑袋。
语气也不似之前的柔和,梗着脖子道:“我喜欢的,我就要让他这么对我!”
监察者彻底静默了。
水鹊紧张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多眨了几下,齐整的睫毛颤啊颤,磕磕巴巴地尽说些令对方伤心的话。
“你、你当上了状元又如何?人家一出生就是王侯,吃的是海味山珍,穿的是绫罗锦缎!”
“我……我就是在安远侯府的大后院里掉眼泪,也不要和你回去吃清茶淡饭了。”
齐朝槿沉默,一声不吭地久久盯着他。
他是戴乌纱、穿红袍的状元郎了,在这巷尾面对着水鹊,仿佛还是从前那个住草庐的贫贱书生。
薄唇无力地开合,恳求道:“你在说气话,对不对?是我发迹得晚了,叫你之前跟着我受委屈,我保证往后再也不会让你吃粗茶淡饭,再也不会让你生病了……”
“水鹊,往日的情分,你当真就能转头即忘了么?”
齐朝槿的脸色实在不好看,足以用惨白来形容。
水鹊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过分了。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男主还是要断情绝爱,好好经营他的官场升级流的。
他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抖搂出来,“我说心悦你是骗你的,谁叫你那么好骗,三言两句甜言蜜语就肯为我花钱了。”
“如果、如果当初不是没地方去,我才不会跟着你……”
他狠心地说罢,偷偷觑齐朝槿的脸色。
大抵是被曾经相濡以沫的未婚夫这般一说,已经心如死灰槁木。
面无表情,双手攥成拳状垂落在身侧,高大的身躯几近要架不起那身大红蟒袍了。
水鹊看他身侧的拳头,心底犯怵。
不会、不会要打他一顿吧?
而对方只是三番两次恳求未果,不堪受辱,拂袖跨马离去了。
他肯定让他伤心极了。
水鹊抿了抿唇。
口干舌燥讲了一堆话,结果77号一播报,剧情进度涨了百分之一。
水鹊:“……”
为什么啊?
晌午,魏琰回到安远侯府的时候,一边卸下甲胄,一边同他说:“今日在金明池训练水军,对面琼林苑在摆宴会。”
“你那个什么远房表哥倒是有本事。”
魏琰意有所指,并不是说齐朝槿中了新科状元的事。
而是道:“惊闻圣上到了,将近要开琼林宴的时候,这齐状元郎才姗姗来迟。”
见水鹊被他话中的内容吸引了注意,目光投过来。
魏琰见他还挺关注着齐朝槿的情况,多少心中有些吃味,他耸耸肩,“圣上并未动气。”
水鹊问他:“那你可有看见,齐……状元郎的状况如何?”
他改了称呼,不像从前喊齐郎那般亲近了。
只还是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今天说得话太重,或许应该换个日子说的,不然齐朝槿心灰意冷,连带着在皇帝召开的琼林宴上都状态不好,影响了仕途怎么办?
魏琰嘟囔着,金明池离琼林苑隔了一片湖,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如何能看见?
就连这件事,也是听来的。
他凑到水鹊跟前,眉眼压低了,心中闷气,问水鹊:“你不会还念着你的情郎吧?”
显然是吃味了。
从前他都不称呼齐朝槿是水鹊的什么情郎,只说是个痴心妄想的远房表哥。
水鹊摇摇头,闷声回答:“没有。”
魏琰不放心,“他要是还回来纠缠你,你可不能搭理他,万一他使些下作手段怎么办?”
水鹊犹犹豫豫,“应当不会吧?”
一方面是出于对齐朝槿作为男主的品格的信任,另一方面是他今天说得这么过分了,齐朝槿虽说脾气好,但人好歹是有自尊的,总不会再来纠缠自己的。
……
这一次水鹊倒是估计得不错,齐朝槿自那之后,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只听闻目前是按照大融惯例,男主作为状元,官居翰林院修撰,而榜眼探花,则是翰林院编修。
圣上赐的家宅,也离安远侯府这一片远得很,几乎是一个在京城北,一个在京城南。
将近半年过去,夏末秋初。
六月份的时候,崔时信休沐过来,闲聊时说起自己调任都察院,现在每日便是在纠察、弹劾同僚。
水鹊觉得这个挺适合他的。
毕竟崔三说话有时候很刻薄,虽然不是针对他。
总之非常擅长捉人小辫子,说人坏话。
圣上不愧是圣上,知人善任,不过要是他当皇帝,他也把崔三放都察院去。
不对。
水鹊想,他连自己的任务也搞不定,还相当日理万机的皇上,实在是异想天开了。
他将这归结于77号最近给自己放的一部古代皇帝传奇剧。
崔时信饮茶时,还顺口提了一嘴,齐朝槿升迁大理寺少卿了。
短短几个月,自从六品的翰林院编撰,升迁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在大融是毫无前例的。
齐朝槿也并未辜负皇帝的恩信,升迁后仅两个月便办结了几个震彻京城的贪官污吏大案。
听旁人形容,齐朝槿现在和活阎王无异,周身肃杀的气势,办案毫不留情,审讯完嫌犯,往往出来时原本深绯色的官袍,袍服染成血色的殷红。
有官员送礼,他面上好端端地收下了,不显山不露水,回头就是彻查,拔树搜根。
京官几乎是人人自危,尤其是一些仗着庇荫获得一官半职,但行事枉法取私的官吏。
不知道是哪里流出来的坊间传闻,走街串巷卖茶的提茶瓶人总说,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实际上是死了发妻,才变得冷心冷面,性情阴晴不定,叫别人捉摸不透。
不论如何,他查的是贪官污吏,期间还平反了不少涉及平民的冤案,在民间的声望很高。
水鹊彻底放心了,男主的官场升级流总算是回到了正规。
虽然他的剧情进度还是没什么进展,不过主要是魏琰在拖后腿的问题,至少没有男主那方面的后顾之忧了。
……
八月初,是魏琰祖母的八十岁大寿。
安远侯作为儿子,但在北疆有些要务缠身,耽搁了脚程,未来得及赶回来主持,就是快马加鞭也要八月半再回到京城。
由魏琰到田庄将祖母接了回来。
寿宴排场极大,请了京城专门的茶酒司,托盘送请帖、安排宾客座次以及宴席活动。
侯府各个院落挂着珍珠缀成的帘子,珠子和刺绣门额在日光下晃动,光影璀璨夺目。
宴席主场在前院,侯府外的大道停了雕饰华丽的马车,镶金点翠,拿着帖子上门来祝寿的皆是朝廷的要员和皇亲国戚,府内的来往者锦缎华服,流水潺潺,围坐的皆是汉白玉桌椅,奏的是教坊司艺人的箫管弦音。
圣上先前下令赐了宴,遣了宫中御膳房来做上百道吉祥菜。
放在哪个王公贵戚,也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但是魏家三代忠烈,当今圣上逝去的母妃,现已追封为皇太后,曾经是魏琰祖父手底下的副将的女儿,副将在战场中为了保护魏琰祖父而中箭战死,因而唯一的女儿被魏琰祖父母收为义女。
没多久,入宫为妃后,生下九皇子。
因而,皇帝私底下称呼安远侯,是要称一声舅舅的。
而魏琰的祖母,是他的外祖母。
魏琰蹲在水鹊旁边,眼巴巴问:“你真不要出去吃?”
“我安排了座次,你我坐在祖母身边的。”
那成什么样?
水鹊眼睛睁大了。
坐在魏琰旁边,参加这种宴席,那不是间接向其余人宣布他和魏琰的关系了?
他这么努力要避开这些,魏琰却一直在拖他后腿。
水鹊抿了抿唇,拒绝了魏琰的提议:“不要,外面那么多人,我怕生。”
对方当即面露遗憾。
魏琰不知道水鹊是不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原本他是打算皇帝坐高位,他和水鹊其下,坐在祖母身边,正式让水鹊见一见祖母,他和祖母探过口风了,待宴会奏到高潮,他就向圣上请求赐婚。
水鹊藏在东侧院,不出去,魏琰只好灰心泄气地去招待外头祝寿的来宾。
临近晌午,日头正高悬,秋日里暑热未退,还是热气炎炎。
水鹊怕热,魏琰就让工匠在东侧院池塘边修了个清凉亭,人造水帘,沿檐直下。
亭中以画石为榻,围着冰鉴,平日里仆从在冰鉴后为水鹊摇竹扇,凉风就送过来了。
他往外侧绕了一圈,皆是熙熙攘攘的来宾,瞥见一抹红官袍的身影,要不是水鹊多看了两眼,几乎认不出来那是男主。
一个同样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在向齐朝槿攀谈。
叫贪官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长身立着,周身冷淡,生人勿近的气场,与此前在水鹊面前好脾气的样子相去甚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严刑审讯得多了,眉眼中有淡淡刀光血影的寒气。
他眼角余光往东侧院的垂花门内掠去。
水蓝色锦服的侧影一晃而过。
齐朝槿眸光微暗,脸上神情僵了一瞬,正在攀谈的汤大人以为自己哪说错了话。
水鹊差点让男主再捉到,快步回到清凉亭中。
府中人手有些不够,巧山去帮个手,一会儿才能回来。
东侧院有小厨房,平日里做的全是按照水鹊的口味来的,因为水鹊不愿意到外头内院吃,此时正热火朝天地准备他的午膳。
水鹊无聊得在池塘边打扇喂鱼。
侯府前院却忽地传来尖锐的嗓音——
“圣上驾到——!”
他在逗池塘中的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嗓音吓得一个哆嗦,足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落入水中。
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揪住他后衣领子,再揽着人收回来。
水鹊惊魂未定。
拍了拍胸口,答道:“谢谢你哦。”
他转过身。
是齐朝槿。
闷声不说话。
冷着脸,收回了手,还拍了拍衣袖。
上面分明纤尘不染,却表现得好似沾上了脏东西似的。
水鹊看他的表现,若释重负,倒是真的没有为男主忽然再来找自己而担心了。
看嘛,男主果然发现他真面目后,就讨厌死他了。
谁能忍受交付一腔真心被人践踏呢?
他回过来去看,方才逗鱼用的团扇不小心掉到池水里了。
水鹊犯了犯愁,蹲下身去准备伸远手去够那把团扇。
齐朝槿眼皮一跳。
扯了他起来。
自己屈身,伸手捏住扇柄,从池水里将扇子捞了回来。
他不像水鹊穿的是窄袖圆领袍,官服是宽袖的,急得袖子也没挽起来,一大片落入水中,锦鲤以为他要喂食,好奇地游过来。
那大手空空,一点鱼食也没有,锦鲤是水鹊养的,性格也随了水鹊,对旁人脾气大得很,当即摆尾,掀起了重重水花。
大理寺少卿现在不只是袖子湿了,眉头也滴着水。
很是狼狈。
沉默无言地把团扇递给水鹊。
将近半年未见,令人日思夜想的小郎君,还是眉黛唇朱的模样,漂亮的眉犹犹豫豫地蹙起来,就让别人想为他不索取报酬地排忧解难。
水鹊收下了湿了一面的团扇,抬眼多看了一下狼狈的男主,小声道:“……谢谢。”
男主真是个好人。
非但没把他按水里,还帮他捡扇子。
齐朝槿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发了好人卡。
他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和水鹊说话,要当个锯嘴葫芦。
好像只是迷路到东侧院的,看了人一眼,不打招呼就要走了。
水鹊细声小气地抱怨:“你怎么在外头逢人便说我死了?”
刚刚那个汤大人和齐朝槿的对话,他偷偷听到了三言两语。
齐朝槿说什么自己曾有结发小郎君,不过病逝了。
经过汤大人再说之前到齐朝槿府邸拜访的事情。
水鹊才得知,齐朝槿的书房一直挂着以前那副九九消寒图,梅花是水鹊涂红的。
还有府邸里养了鸡兔,想来是以前他们一起养的,他竟是全带上京城来了。
被人说是病逝的小郎君,语气多少有点生气和委屈。
齐朝槿神色一紧,下意识出声解释:“汤大人想为我说亲,我不得已借由回绝。”
说罢,绷紧了唇,噤声。
监察者冷哂:【他倒是装得痴情,意思是在给你守活寡呢。】
水鹊被01的说法,弄得眼皮跳了一跳。
什么奇怪的说法……
男主肯定是对他心怀怨怼,断情绝爱了,在拒绝别人说亲的时候,悄悄诅咒他!
水鹊不满地哼哼,“你不许借我为由头,要是传到魏琰耳朵里,会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他故意去气男主的。
谁让他敢说自己病逝了?
雪肤粉腮的小郎君,说甜言蜜语能三言两句哄得男人找不着北,说起狠话来也是直刺人心窝子的。
齐朝槿听到他提魏琰的名字,神色当即森寒得凛若冰霜。
眼底情绪翻涌,沉着脸,“齐某说的是是自己的结发郎君,不敢和魏小侯爷的人扯上关系。”
他转身离开时,宽袖还湿哒哒地滴水。
……
又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京城的中秋灯会比长州县要气派得多了。
铺子门口竖起彩绘旗帜,门面彩楼结着纸花灯笼。京城御街筑了灯山,彩带结扎,重重叠叠,上面是著名丹青手绘画的神怪故事。
万盏灯烛,明亮如白日。
御街两廊的艺人,歌舞百戏,还有支着许多饮食、博戏的摊子。
人潮拥挤,摩肩接踵。
这时御街上没了平民与官员的分别,皆是来逛灯会的游人罢了。
水鹊提了盏小鸟花灯,巧山走在靠近人流的外侧,唯恐人群挤到了娇客。
不知道是不是他不走运,和御街对面的齐朝槿对上了视线。
怎么走到哪里也能见到男主?
但水鹊也不可能一直躲在侯府后院里,只是这次出来得不凑巧。
巧山不知道他为什么停驻了步伐,“小水郎君?”
水鹊摇摇头,“没事。”
好在齐朝槿只是冷淡地移开了视线,没有往这边走上来。
各自顺着人流前行,隔着一条御街,行走的是相反方向。
天干物燥,不知道是哪家酒楼打落了灯烛。
人群中有人高声:“走水了——!”
小鸟花灯撞落在地,巧山被挤得和水鹊分开来,人影很快见不到了,忙喊:“郎君!郎君!”
水鹊撞了几个趔趄,但是并未摔倒磕碰到。
因为没多久,有人逆着人潮拥挤,过来大力拥住他。
火烛明晦变化,齐朝槿的神情模糊不清,语气中尽是后怕。
他喃喃道:“幸好……幸好这次没有弄丢你。”
锯嘴葫芦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水鹊缓缓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下意识地拍了拍齐朝槿的背,安抚他。
这样的大节日,望火楼时刻有人瞭望,军巡捕是随时待命着要灭火的。
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的军士们,以极快的速度赶到现场救火。
马嘶声高而长,御街尾赶来一队殿前司的兵马,为首者是副都指挥使,拔剑出鞘,寒芒晃眼,高声号令慌乱的百姓镇定待命,若有肆意推搡踩踏者押入大牢。
众人镇静下来。
接着由殿前司的军士有序地引导人流疏散,为军巡捕让出更多救火空间。
全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从起火到灭火,左右将近不到半炷香时间。
魏琰终于寻找到水鹊,他今夜殿前司当值,因而不能够陪同水鹊逛灯会。
听闻这边起火,心脏都要从喉咙跳出来,火急火燎带领军士到御街疏散人群。
他翻身下马,看到齐朝槿,顿时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做什么呢?”魏琰强行分隔开两人,“大庭广众的,这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
齐朝槿不得已松开水鹊。
冷声谴责:“魏指挥将人哄骗上京,却连水鹊的人也护不住。”
要是单独对着水鹊,魏琰必然是满脸内疚,可齐朝槿在,他一说话,魏琰心中的火气就蹭地燃烧起来。
越燃越烈。
检查了水鹊周身无碍。
魏琰反唇相讥:“比不上齐少卿,对自己的表弟也能下得了手。水鹊可不是我哄骗的,他自愿跟我上京,还不是你这什么表哥逼人成婚,是要陷水鹊于不伦的境地么?!”
齐朝槿皱眉:“我与水鹊没有亲缘关系,当初清清白白的为何不能结亲?”
时至今日,魏琰还以为齐朝槿和水鹊是远房表兄弟关系。
闻言,眉头诧异地一挑:“这时候你抵赖什么?敢做不敢当?”
水鹊听他们吵架,头都晕了,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如何拉架。
……
这条宽敞御街正对着宣德楼。
楼上正中的座位,是天子御座。
黄色丝绸缎布,层层叠叠搭着彩棚。
御龙直军士护驾两侧,分别执黄盖、掌扇。
圣上见京中军巡捕以及军司面对走水的反应迅速,虽未出声,但神色明显是满意的。
示意随行的大太监准备回头拟了赏赐。
余光一瞥,却见自己的文官武将、左膀右臂在御街中争执,其间还夹着个肌肤白得晃眼的郎君。
看不清眉眼,但段璋忽地想起来许久之前见过的,想来在金明池让魏琰背回去的,应当就是这位。
他吩咐随行军士,“将他们请上来,朕听听有何争端。”
小郎君没见过圣颜,上来后,跟着齐朝槿魏琰他们行礼,慢半拍地说:“见过陛下。”
宣德楼两旁悬挂周长一丈有余的灯球,中间的火烛巨大。
恍如白日的光线中,能让段璋清清楚楚地看见水鹊的样貌。
犀颅玉颊,眉是秀气的,眼睫纤长,唇色淡红。
天生好颜色,不似凡间人。
玄色龙袍的男人眨眼间已经站在他身前,水鹊不自觉地后倾,疑惑道:“陛下?”
挂在脖颈上的银链,被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勾起,长命锁暴露在视野中。
段璋轻抚其中的小鸟纹样,锁底坠着的是羊脂玉叶子。
“小幺……”
段璋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小鸟。
水鹊正迷茫着,对方紧紧抱住他,声音沉沉:“小幺。”
魏琰眼皮一跳。
陡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款式的长命锁。
已经仙逝的皇太后的第三子。
他爹说过,因为身为宫妃的小姑,产下九皇子之后的第二子是被当时的皇后害死的。
因而后来生第三子时,伪造成难产了,偷偷送出宫去,让旁人抱养着。
是涉及皇家和整个魏家的秘辛,安远侯只在魏琰小时候喝醉了提过一嘴,绝口不再提,让魏琰死守秘密。
他死守着死守着,全然忘了。
皇太后是祖父的义女,他称一声小姑。
这样算来,水鹊岂不是就是他“表弟”?!
魏琰喉咙一哽。
这……这样水鹊更该给他个名分了!
这分明是亲上加亲!
第80章 嫌贫爱富的黑月光(29)
京城出了件大事。
圣上一母同胞的,流落在外的弟弟,于平武三年八月十五寻找回来了。
京城的城东,尤其是城东北区,因着靠近皇宫大内,皆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所在。
其中胜业坊最大的宅邸,原本闲置已久,如今重新翻新,作为圣上新册封的沅亲王的王府居所。
所有的规格,全是按照位次皇帝一等,一人之下但万人之上的规制来安排。
七进的宅邸,除却不胜计数的居房,其余的香雪邬、听雨轩、湖心亭、邀月台等一应仅有,府内碧水青山,几乎是一整座皇家园林。
毫不夸张地说,新鲜的沅亲王水鹊看了工部的设计图纸,他几乎可以在王府里泛舟。
段璋还唯恐亏待了他,看了又看图纸,仍然不满意。
“小幺,你可喜欢珍奇动物?我让他们在王府为你修一座百兽园如何?”
他在得来不易的同胞弟弟面前,竟是完全放下了皇帝的架子,连称呼都是以你我相称了。
水鹊坐着紫宸殿中的黑漆木凭几,多少感到无所适从。
方才这里还是内阁大臣们谈论国事的宫殿,现在却用来为他决定装修王府的事宜,多少有点仿佛在梦中了。
面对段璋的询问,他只好乖乖巧巧地弯弯唇,“都、都听皇兄的。”
段璋语气温和,全然没有内阁开会时那般的不苟言笑,冷着脸不威自怒,而是极有耐心地慢声回答:“好,那便是在湖心亭往后的北边,修一座百兽园吧,离内院远一些,百兽虽有意思,但终究是畜生,大多吵闹。”
他之前费了不少心思,才让水鹊改口称呼皇兄,而不是战战兢兢地称呼自己为陛下。
“先前南洋朝觐,进献了他们的瑞兽,说是与我大融的神兽麒麟有两三分相似,”段璋说道,“不若届时待沅亲王府建好,送到小幺的府中去。”
他看水鹊和看小孩没什么两样,小孩大多都爱这些新奇玩意,连段璋小时候也不可避免,常常去宫中的百兽园玩闹,因此却耽误了功课。
水鹊流落在外,却是没有这样的体验的。
段璋顿觉亏欠,打定主意要为水鹊在亲王府内建一座百兽园了。
今日是休沐日,他穿着玄色常服,在工部呈上来的卷轴上批示位置,时不时温声询问水鹊的意见。
午后的阳光暖熙,泼墨画水般从窗棂进来。
如若不是身处皇宫,遍地金砖,飞龙舞凤,他们两人相处几乎是与寻常兄弟无异。
水鹊一边嗯嗯,都听皇兄的,搪塞段璋,一边在心中呼唤系统。
【77,加载进这个世界之前,也没有说我的角色身份是流落在外的王爷啊?】
77号也不明白情况,但是它在极力安慰宿主:【肯定是世界出现bug了,宿主不要担心,77在紧急上报了!】
水鹊还在敬业地惦记着自己的任务,无助地问:【那我的剧情进度怎么办?】
77号支支吾吾地回答:【宿主暂时先不要想剧情了,77申请了紧急措施,保全现在百分之八十一的剧情进度,bug处理前,宿主就当做是度假提前开始了就好!】
它嘀咕着:【反正宿主已经认真工作这么久了。】
如果不是有监察者在,77号想骂一骂主系统的,给它分配的任务书都是些什么世界,漏洞百出,一点儿也不完善!
77号这时候倒是不说是由于自己的系统定位,接不到好任务好角色了。
水鹊突然间被动地放了假,真的有点迷茫,不在状态了,从八月十五之后就和做梦一样。
哪怕段璋知道他是失忆了,还耐心地和水鹊私底下解释了皇家秘辛。
所以,他是已经仙逝的皇太后的小儿子,当初生下来时,母妃和皇兄在宫中正处于如履薄冰的境地,皇宫内危机四伏,顶上有原先的皇后虎视眈眈,皇宫外先帝打压魏家,安远侯腹背受敌,自身难保,只能勉强地给予义妹一些照拂。
母妃为了保全他的性命,不得已将他托付给宫外的一家苏姓布商抱养。
安远侯曾经救过那布商的性命,他自然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加上同年布商的夫人临盆,生下来一个与水鹊同岁的儿子,一家子在苏吴府地界内,用安远侯给的银两买了宅子落户,从此之后,夫人与儿子深居简出,就是出门,也必定会戴上笠帽,对外宣称是仅有一个儿子,以此掩人耳目。
段璋熬死了先帝和一众同父异母的兄弟,成功厮杀出来,登基了大权在握后,便一直在查探苏姓布商的踪迹。
只是水鹊出生的时候,他也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只记得弟弟身上的信物,是母妃当初得了的羊脂玉赏赐,叫人先用纯银打造长命锁,再将羊脂玉料雕刻成小叶子,坠在长命锁底下。
“弟弟要像小鸟一样飞出宫廷了。”
母妃当时是这么说的。
“璋儿长大后,还要记挂着弟弟。”
段璋一直记得母妃病逝前的嘱托。
登基后,除了立即将母妃追封为皇太后,下一件事就是暗中追查苏姓布商的下落。
没有弟弟长大后的画像,没有姓名,只知道一个贴身佩戴的长命锁。
追查到苏姓布商一家三口皆被山贼所杀,段璋彻夜无眠,跪在母亲的牌位前,心情惶惶然。
所幸,没有寻到尸首,没有缴获长命锁,便是还有一线希望。
哪怕流落失散多年,水鹊和先帝、皇太后也长得并不是很相似,或许是归功于血脉相连的纽带,段璋还是在第一眼见到水鹊的时候,便将人认出来了。
段璋轻抚弟弟的乌发,“好在……好在上苍还是眷顾我。”
水鹊在吃过晌午饭后昏昏欲睡,旁边又有人低声说话,和催眠似的,坐着坐着,脑袋一歪,靠在段璋身上睡着了。
随身侍候的大太监见状,本是想替圣上将人抱到偏殿去睡的。
不过他跟着段璋多年,机灵着,脑袋多转了一圈没直接动手,果真下一瞬圣上亲自将沅亲王抱起,移步自己平日小憩的偏殿。
圣上对着好不容寻找回来的弟弟,自然是更愿意亲力亲为,甚至正是乐在其中的。
偏殿的龙榻,铺展的神锦衾柔软。
段璋抬手,把水鹊散落的乌发挽至耳后,他低声道:“小幺,我们是彼此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他生长于皇宫中,小时候为异母兄弟所害,服了多年慢性毒药,待发现时,身体已经伤了根本,随着年岁增长,现在就是每日处理政务,只要超过了三个时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段璋此生不会再有孩子了。
…………
沅亲王府的修筑,被皇帝再三下了旨意务必精益求精,再加上御笔亲书的批注,增大了工程量,就是营缮司的工匠们日以继夜地修建,也必须得等到年后才能竣工,让沅亲王搬入。
段璋让大太监遣人收拾了东宫,在一日之内使得东宫焕然一新。
水鹊一个新册封的亲王,便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留给太子的东宫中了。
不少老顽固的官员上书劝谏,这于礼不合。
段璋一概不理,面无表情地,在奏折上笔走游龙地批示了“阅”。
这时候,由他新提拔上都察院的崔时信,有了更大、更重要的用武之地。
没多久,皇城中四下传出无名者的辞赋。
其中自然是赞颂了圣上与沅亲王的手足情谊。
文辞明白晓畅,令平民百姓也能轻易读懂,情感朴实真挚,使看客无不潸然泪下,泫然流涕。
还言之凿凿,称沅亲王降生时有神光之异,群鸟吐五色气成云,是至福之人,只不过需得在民间寄养,长大后方能够回到皇宫,使得大融国运从此洪福齐天。
水鹊听随侍的贴身小太监念诵了,羞耻得手指蜷缩,握在一起。
崔时信写得也太夸张了……
水鹊当然知道是崔时信的手笔,现在他是皇兄的笔杆子,除了纠察弹劾百官,剩下的职责就是控制舆论。
还同他说打磨了这辞赋许久,原本想将齐二和魏琰写进去的,暗骂这两人是阻碍沅亲王回归皇室的元凶首恶。
不过碍于这两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左膀右臂。
加上水鹊对段璋的说辞,说流落到长州县的时候,是齐朝槿收留的自己,崔时信也对自己多有照顾,后来又是魏琰收留他住在京城。
圣上闻言,龙颜甚悦,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爱卿。
赏赐哗啦哗啦地流入三人的府邸。
应当是只以为三人和水鹊的关系是好友。
崔时信只好作罢。
水鹊经过他一提,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多日没有见过魏琰了。
倒是见到了安远侯。
在段璋安排的皇宫家宴上,只请了魏家人。
中秋时节堪堪赶回来的安远侯,已经是年逾四十了,多年戍边北疆,同朔丹游牧军队交锋,使得他的两鬓斑白,但身体依旧强壮雄健,膀阔腰圆。
看起来完全可以举起十个水鹊。
安远侯见了他,眉笑眼舒,张开双臂,“唉,小幺,是舅舅,到舅舅这里来。”
水鹊乖乖走上前,“舅舅。”
安远侯将外甥抱得紧紧,恐人要喘不过气了,终于放开来。
眼眶通红,安远侯哽咽道:“我一见你,便想起了芸妹。”
是水鹊母妃的名,单字芸。
虽说是义妹,但武将讲究情义,她的父亲因为救自己的父亲而死,安远侯对待她,是当做亲妹妹一般的。
整个魏家,也是她和孩子们的后盾。
只可惜红颜薄命。
家宴叙旧,说着说着,安远侯和母亲抱头痛哭。
水鹊坐在段璋旁边,脑袋懵懵的,只能忙去安慰舅舅和外祖母。
宴席将要散去的时候,水鹊忽然想起来,“魏琰……两个表哥怎么没来?”
安远侯神色尴尬,摸了摸胡须,解释道:“前一阵子这两人不小心伤了筋骨,正在府中休养。”
水鹊将信将疑。
魏琰和魏昭做什么去了?
竟然能同时发生意外,伤了筋骨?
他们的家宴和和美美,侯府的祠堂冷冷清清。
魏昭的膝头都跪得青紫,将近感知不到了,瑟瑟缩缩地问:“哥,我是让爹抓到逛歌楼了,你又是为什么被罚?”
这不应当啊。
在他的对比下,他爹可是将魏琰当作骄傲的。
祠堂燃着白烛,火光点点。
魏昭都不忍心看魏琰腰背上血肉模糊的鞭痕。
魏昭仅仅只是被罚跪了从下午到晚上,现在膝盖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他哥魏琰受了鞭罚,伤口不准处理,跪了两夜一天,血液要流淌干了,滴米未进,这时候却还能保持神志清醒,跪立如松。
光线灰暗,魏琰的半边脸埋没在黑影中,哑声道:“我提议安远侯,让我们魏家同皇家亲上加亲。”
魏昭马上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双目瞪圆了,“哥,你……你竟是来真的啊?!”
“从未玩笑过。”
魏琰目光灼灼。
………
水鹊以为自己只是在东宫小住而已。
他每天吃好喝好,足不出户,就有教坊司的艺人、各路戏班子为他上演百戏,灰药戏法、杂剧、杂扮戏……
还有人专门到宫外去,把书局里还在刊印中的话本小说送进宫里给他。
日日要看的看不完,吃的也吃不完。
水鹊真的感受到自己的度假生活了。
结果过了几日。
小太监突然在五更天轻声唤醒他。
“殿下,时辰到了,该起床了,圣上正在外头等候呢。”
水鹊眼睛也睁不开。
寝殿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大太监忧心龙体安康的话音。
水鹊还是很担心他的皇兄的,整个人蔫呼呼的,勉强离开床榻。
任由宫人为他洗漱过,穿上衣衫,束好发冠。
圆领窄袖长袍,刺绣万里江山纹,锦色衣边,腰间束双绕镶银蹀躞带,发顶是玉环云纹金冠。
一身装束,活动便利。
可往日他在宫中,宫人皆是帮他搭的宽袖大袖衫。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段璋见他出来了,咽下喉咙间的痒意。
“还没睡醒?”他摸了摸水鹊的眼角,方才洗漱过,眼睫湿漉漉的。
段璋道:“我从前作为皇子时,要四更天起来,五更天到上书房早读等候先生。”
水鹊困极了,说话黏黏糊糊:“嗯嗯。”
“皇兄真厉害。”
幸好他不是皇子,他现在回来,只需要当个闲散王爷就好了。
段璋环视了一眼东宫。
“先去用膳吧。”段璋说,“你从前流落在外,君子六艺生疏一些,我为你安排了几位老师。”
天蒙蒙亮,秋日的风凉。
水鹊一下子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