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人能够给她一个解脱就好。
要是有人……快来。
哪怕是杀了我呢?
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不管你是谁。
谁都行……谁都好。
而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燕徽柔的耳畔掀来一阵带着阴冷血煞之气的剑风。
终于要,解脱了吗?
她却仿佛感觉到了温暖的天光一样,用尽最后的气力扬起颈脖,从容地迎接着尽头。
然而——
那剑风并未将她碎尸万段。
耳旁只听得铿锵一震,锁住骨头的玄铁重链被齐齐地斩断。囚禁了她前半生的枷锁,在此一刻化为虚无。
燕徽柔身子略一失重,坠了下来,半跪在地上。她被折磨得太久,形销骨立,因此也格外虚弱,狼狈地跪着,朦胧的视线中,只盯住了一片红莲般的衣角。
“脏死了。”
嗓音娇媚婉转,只是流露着些许冷意。
洞牢之外传来人声动静,远远地闹哄哄一团,正朝这边赶过来。
燕徽柔腰间一紧,竟是被一下子拎了起来。眼前景色忽地变幻,愈往外走,阳光愈发刺目,因此她紧紧闭上眼睛,也没有看清面前的女人长什么样。
她只记住了两种红。一是光线照在眼帘上的橘红,二是那一截凄艳的大红衣角。
耳旁兵戈之声不断,时不时有利箭擦过脸颊的错觉。喧闹声辱骂声不断。
“妖女……快,拿住她……”
“……不好!”
“师叔,根本挡不住!我们洞牢里关着的那个还被抢了!”
“废物!”
“诸位莫急,速速结阵。”
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燕徽柔感觉自己整个人已凌空而起。她的双目终于适应过来,在天光底下睁开了一条缝隙。
“……不好啊,阵法也碎了!根本挡不住。”底下有人在哀嚎。
她看见金色的大阵上流转着阴阳太极八卦图,各分为八个方位,此时正在不断流转着,但其上却出现了一道裂纹,从此裂纹向八个方位蔓延而去。
应声全碎。
金色的光点如群星一般逸散,围绕在群峰之上,像是捅破了天,半边银河流了下来。
耳旁风声簌簌。
燕徽柔仰头,又瞧见了绣着红色花瓣的素白伞面。伞面到底挡去了一些光线,没了红日普照,她的双眼终于全部睁开,向拎着自个的人看去。
只这一抬头,她便睁着眼不再目移。
这红衣女人面若桃花,好一副玉软花柔的美貌,分明是淡淡含笑,但反而有种让人如芒在背的寒意。
江袭黛笑了笑:“废物。”
眼皮子底下还能让她把这丫头抢了,足以见得清虚派里头没一个能顶事的。哦,不止是清虚派,还有剩下三个没用的道门。
自打遇见了眼前这小丫头片子开始,脑中来自天外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重生已然成了疑点。
何况江袭黛突破阵法之时,冲着展珂再看了一眼。
展珂似乎知道拦不住她,捂着伤处,向后撤去,没有再继续做无用功,只是盯着她手里拎着的人,神色略微有些复杂。
这一眼让江袭黛有些许介意。
江袭黛微微蹙眉,捏着燕徽柔的手更紧了些。
燕徽柔却不知身旁的女人如何作想,她身在半空,不一会儿就感觉自己掠过了群山峻岭,来到了一大片高峰之上。
确切地说,是两座高峰。
东边一座为日盈峰,西边那头唤做披月峰。
一般而言,宗门会选择依山顺水地修建。
但是杀生门却不一样,明晃晃荡悠悠架在两座峰之间。仿佛如同此处的掌门人一般逆天而行,不通常理。
建构以实木打造,好似沉浮云端之际的一艘仙舟。其上雕楼画栋,与地面上无异。
门中弟子所修行的,都是较为正统的仙法。只可惜他们不被道义裹挟,快意恩仇,这些年也碰了不少东西,因而得罪了正道仙盟,被列入“邪魔外道”一类。
而理所当然的,江袭黛是邪魔里最邪的那个。
燕徽柔被锁链长久套着,身体虚弱,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自个儿失了重心,一下子被扔在了杀生门最高的一座殿门前。
“咚——”
她撞上石头阶,倒在地上,口中却未发出什么声音来,竟连脸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颤了下眼睫。长久的痛苦已经让她对疼痛的敏锐大幅度下降了。
江袭黛把燕徽柔一把丢在地上以后,也不做声,她自顾自地将伞收起,冷眼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不知在思忖些什么。末了,忽地蹙眉,抬手抚上自个的后背。
站在殿门后的闻弦音早就看到了这一幕。或是说听到的。那动静丢得似是有怨气,一点儿也不小,听得人骨头疼。
可谓毫无温柔。
闻弦音察言观色了片刻,便走上前来问询:“门主,敢问有何需要弟子着手安排的?”
江袭黛放下手:“拿上几瓶伤药,莫让她死了。之后把她提来见本座。”
这便一甩袖离开了。
目送门主孤傲的背影,闻弦音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她仔细咂摸着这两句话,目光落在地上的人身上。
——瘦得皮包骨,遍体鳞伤,肩胛骨处还勾着两截没有拆断的重铁链。
看不出是个何等人物。
难道又是……?
但看门主的态度,却又觉得不像。
仔细点吧,别怠慢了。闻弦音心道:毕竟门主很少往杀生门带人。
燕徽柔麻木地倒在地上,望着视线里那朦胧的红影走远。
很快她感觉自己的肩膀碰了碰,身旁窸窸窣窣地,眼前围来几个人。
脸色苍白的少女颤了颤,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挡,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但是她很快发现那是不一样的。
没有人想要打她。
杀生门的弟子听从闻弦音调遣,将燕徽柔扶去偏殿,规规矩矩地上了伤药。
这里的人多少见惯了死人,只是在翻开她与血肉黏在一起的伤口时仍然倒吸了口凉气。
别处还好,只是碍于那两道穿透了的似铁一般的钩爪,锁在肩上,根本取不出来,因此上药也有些困难。
闻弦音见这情况,怕门主等得太久了,便径直让她换了一身稍微干净点的衣裳,看起来体面一些。勉强扶着这姑娘便去了杀生门主殿。
燕徽柔走路都有些艰难,像是很久没有走过路了。这几步过来,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刚换的新衣上又生出一两点血红。
浑身都是伤口,很难不崩开。
殿门一开,江袭黛便看见的是这副情景。虽说那丫头浑身的血不再和肮脏的布缕黏在一起,但反而显得新渗出来的血更加醒目。
半死不活。
就差半口气便能下去投胎了。
可偏生差了这半口气,她怎么都弄不死她。
闻弦音从不多事,将人送到了便离去,只听得殿门轻轻一关。
燕徽柔的身子晃了晃,她太过虚弱了,本是头晕目眩,而双腿又不着力,人一撤力便重心不稳。
正要再次栽倒时,一只手把住了她的肩膀。
她踉跄一步,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入那个怀抱。这一刻间,许是离得太近了,在满鼻已经嗅到不再敏感的血腥味道中,燕徽柔闻到了女人衣服上的浅淡熏香。
一根手指,摁住了那道贯穿伤。
“燕、徽柔?”
指腹下压,渗出了丝缕的鲜血。让本就褐迹斑斑的玄铁链爪显得更加鲜艳了一些。
女人的指尖沾了些许鲜血,红色的丹蔻愈发浓艳:“虽说血的颜色很漂亮。”
因为忍痛,燕徽柔的呼吸声一紧,憋着一口气极为小声地喘着,她感觉那女人柔软的指腹又摁在了自个的下唇,连勾着下巴抬了起来。
“但铁链子从肉里穿过去的滋味可不好受。好孩子,你这样多久了?”
燕徽柔抬起头,在疼痛的间隙里对上那女人貌似在轻笑的神情。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很痛苦吧。”
嘶拉——
紧接着燕徽柔感觉剧痛包裹了自己。如果说刚才只值得一声呻/吟,但接下来的便是在脑中盘桓不去的尖叫。只是长久的疼痛经历只是让她张了张嘴,眼泪从眼角冒下来,喉咙里嘶哑了,什么都发不出来。
是江袭黛握准了那铁链,把那铁锁连着勾突然硬拽了出来。
伤口被再一次扯开,底下的白骨隐约可见。
大片的血色溅满了地面。
燕徽柔的身子本能地在颤抖抽搐,是疼出来的,她是浑身倚在江袭黛身上才没有疼到倒下,但也眼前一黑,险些再度晕过去。
也正在此时,江袭黛蹙紧眉梢,身子也僵了一僵,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片刻后,她抚上自己的肩头。
那处本是完好无损。
然而就在和燕徽柔伤口一模一样的地方,肌肤却骤然开裂了。血争先恐后地淌了出来,只不过因为她的大红衣裳,看着并不明显。
果真是如此。
江袭黛的神色晦暗不明,她的浑身因为这痛意在此一瞬紧绷,常人见来大抵是瞧不出什么异样。这只是因为习惯,毕竟在交锋之时最忌讳露怯。但也许没人会喜欢这种钻入脑门心的剧痛。
而就在这时,却突然听见怀里传来了一道脆弱而轻灵的声音:“……谢谢。”
江袭黛一怔,有些诧异。
燕徽柔颤着手捂着伤口,垂下眼帘,望着那掉在地上还勾着些许皮肉的刑具。目光再抬起来,最后真诚地落在了面前美人的脸上。
她动了动嘴唇,又说了一遍:“它很难取下的,也挺重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