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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1.慈母

    张皇后轻呼了一口气,因为疾病缠身导致她体弱无力,拿不稳东西,拾簪的手也颤颤巍巍,随后将金簪又簪回了晋阳公主的发髻上。

    “吾儿如此身份,能得你以命相待,也算是她的机缘。”张皇后说道,“她之身,吾并不想让她坐上那个位子,然我深知,时至今日,她已是不得不了。”话音刚落,便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殿下……”晋阳公主抬头看着张皇后,连忙起身上前,很是担忧她的身体。

    张皇后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碍,“既然命运选择了她,那么这也是一段历程,不能轻易地放弃,但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初心,帝王不仅仅是享受私欲,更多的是肩上背负的责任,留她一人,我其实是放心不下的,而今见到你,沉稳睿智,果敢,她有你相助,吾可放心矣。”

    张皇后一番信任之语,让一心想要离开的晋阳公主生起一丝丝愧疚,“若能辅佐殿下,造福百姓,瑾禾也不枉生于此家。”

    张皇后躺在坐榻上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打量着晋阳公主,“吾便说,她不是那般轻浮之人,岂能只因容貌,她的性子有些似她父亲,执着,对自己所认定之事……”

    说这话时,张皇后的目光看向晋阳公主,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之时,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至死方休。”

    晋阳公主明白张皇后的意思,当年燕王为夺张氏为妻,冒着可能触怒皇帝的风险与动用手中势力,这一莽撞之举,与如今的燕王赵希言,有着相似之处。

    “相传武宗与陛下感情极佳,更换储君是因殿下的母族领着一众功臣庙里的老将在先帝背后做支撑,武宗无奈才改变主意立嫡长为储君,自此父子关系变僵,而后又因夺妃之事,父子间的矛盾日益增加,武宗驾崩前夕,陛下都没有出现探望。”晋阳公主道。

    张皇后点头,“这些是二郎告诉你的吧。”

    晋阳公主点头应答,“是。”

    张皇后长叹,“因此,我不想她重蹈覆辙,父子反目,最痛心与为难的,还是母亲啊。”

    张皇后拖着病体,念叨着自己的不愿,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在自己死后无法干预,便也无法阻止它的到来,她做着最坏的打算,“若真有么一天,我希望你,可以不留余力的帮助她,就像今天,你可以为了她死。”

    “若没有殿下赶来京城,瑾禾早已是刀下亡魂。”晋阳公主答应道,“因而即便没有皇后殿下的嘱托,瑾禾也会这样做的。”

    晋阳公主的话于张皇后而言算是慰籍,她点了点头,“叫她进来吧,早些启程回去,或许我还能劝谏劝谏陛下,为她争取时间。”

    “好。”

    至傍晚,窗外仍然飘着雪花,赵希言侍奉在母亲身侧,亲自尝试汤药。

    随着用膳的时辰到来,张皇后向身侧的老太监吩咐了几句,太监退出殿内传唤典膳所传膳。

    整整一日,晋阳公主与赵希言都伴在张皇后身侧,对于晋阳公主,张皇后满口的赞许与慈爱,“北平府的膳食不同于京城,亦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五谷皆是粮食,百姓可食,殿下可食,天下久战,历经粮绝,妾身知民间疾苦,百姓之,因而未敢不爱惜与挑剔粮食。”晋阳公主道。

    “体察民情,知其苦,不忘苦,这是上位者该有的品行。”张皇后道,“二郎虽也心善,但没有你这番悟性,这一点她还要向你学习。”

    没过多久,太监们提着一盒盒典膳所准备的膳食进入殿内,依次有人试毒后才奉上桌。

    赵希言将张皇后扶起,常年被病痛折磨的张氏,早已变得骨瘦如柴,使得赵希言轻而易举的就将母亲背了起来。

    长春宫的偏殿内有一张长桌,典膳所的菜摆放得齐整,赵希言将张皇后背到原本是父亲的那张椅子上,如今加了软垫,屋子里又烧了炭火,便变成了暖房。

    将张皇后放下后,晋阳公主特意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屋外的积雪后将门窗关上,留了一扇屋顶的透气窗户。

    在母亲面前,赵希言未敢表露自己的伤心,反观着十几道菜,有一半是自己爱吃的,还有一半则是京城的厨子所烧的,想来张皇后一早就得知自己回来会带着晋阳公主一同。

    见桌子上有几道甜食,且专设于赵希言桌前,“殿下爱吃甜的么,先前倒是没有发现。”

    赵希言欲要开口回答,张皇后却先一步道:“她幼时被我与她爹惯坏了,甜的东西离不开嘴,后来吃坏了牙,疼得她在床上哭了三天,自此才渐渐少了,不过是因有那次牙疼的教训所以不敢了而已。”

    晋阳公主闻之,笑了笑,“怪不得那年殿下初次入京,嘴里缺了好几颗牙。”

    “娘。”赵希言脸红的喊了一句。

    张皇后也随之笑了笑,“她呀,幼时极为顽皮,性子又倔强,给府里惹下了不少祸,这往后,还要瑾禾你,多多担待了。”

    “是,妾一定会看管好殿下的。”晋阳公主点头道。

    “娘……”赵希言看着张皇后,“儿已经长大了,不是儿时那个捣蛋的坏孩子了。”

    晋阳公主再次捂嘴笑了笑,“殿下初次入京,可乖巧了,倒是一点都像皇后殿下所说的那般。”

    “她呀,也就是在北平府内,仗着自的父亲是这里的主人才敢如此蛮横,真要到了外地便如一只兔子,怕得不行。”张皇后毫无保留的说着赵希言年幼时的过往。

    大多都是儿时的不听话,与闹出的一些笑话,赵希言从旁听着虽有些脸红,但心中却是十分的开心,因为母亲的坦然表明着她已经接纳了晋阳公主。

    与朝中那些儒官腐臣还有饱读圣贤书的皇帝不一样,张皇后的接纳,是出自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无私与真心的疼爱,她有着包容,有着可以付出一切乃至性命的爱。

    ——是夜——

    北平府的雪还在下,风也不断从北侧的上脉徐徐吹来。

    趁着晚膳,张皇后与晋阳公主聊了许多燕王府的往事,也说了许多赵希言为世子时旁人不知道的趣事,至夜晚,赵希言背着母亲回了寝宫,侍奉完汤药后二人便出了长春宫。

    内廷有三大宫殿,左右两翼还有东三所与西三所,区别于前朝的宏伟及皇室威严,燕王府的内廷则与寻常人家的内院相似,单独的院落,楼台亭阁,充满着生活的气息。

    寒风吹向长春宫,在宫外廊道内穿梭,踏着脚下的积雪,赵希言撑着一把桐油伞下意识的握紧了晋阳公主。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晋阳公主问道。

    “夜深了,自然是去歇息……”赵希言回道,“去我的住处了。”

    穿过几座庭院,赵希言将晋阳公主带到了前寝宫,燕王从未曾纳妾故而诺大的内廷中只有母子三人居住,赵希言大了些后便从母亲身旁搬离到前寝宫独居。

    寝宫内掌了灯,是方才明章入内所点,这里有着赵希言少时全部的记忆。

    晋阳公主松开赵希言的手,推门走入,入室之堂上挂着一幅字,“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精通书画的晋阳公主自然知晓这是临的虞世南之书,笔力浑厚,而对于一向不喜书墨的燕王世子,自然是写不出来如此好的字的,只见墨尾的落款盖了一个红章,阳刻篆书——择。

    这是燕王告诫燕王世子身为燕国世子的话,被赵希言挂在入室的大堂正中间,最为醒目的位置,日日可见。

    转身入寝宫,便瞧见了一个极宽的木架,上面摆的不是珠宝,竟是许多民间的小玩意儿,有来自草原上的吹哨,兽骨饰品,以及西域的香料,还有一些则是连晋阳公主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晋阳公主看了一路,赵希言便随在身后跟了一路,她一一瞧过这些物事,觉得新奇,“没有想到堂堂一国世子,屋内摆的不是奇珍异宝,却是一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什么小孩子喜欢的……”赵希言走上前理论,“这可是我收集的宝贝。”

    除却一些小玩意,的确还有一些样式独特的饰品,以及燕王曾经于战场上收获的战利品。

    又可知,少年在入京之前,的确受尽宠爱,无拘无束,肆意快活,才能保持着孩子的童真与赤忱。

    濒临死亡,才能使人最快的成长,激发出骨子里的狠绝,加之与生俱来的聪慧,以及身后强大势力的支撑。

    晋阳公主随后在众多奇奇怪怪的收藏中看到了一颗放在紫檀木架上的珠子,如质地极好且毫无杂质的玉一般,“明月珠?”

    “公主怎知它是明明珠?”

    “寻常月明珠多为青、绿、红之色,宫内也有,太宗与武宗皇帝甚喜,每年朝廷都会派遣礼部至狮子国采买此物。”晋阳公主回道。

    赵希言拿起珠子,“我这颗可是大宝贝,前朝皇室曾有一颗明月珠,为女皇所赐,价值亿万钱,夜中光照一室,为普通明月珠所不能及。”

    “不算上入京的五载,它伴我也有足足一千个日夜,为我最心爱之物。”

    随后将珠子塞到晋阳公主手中,“送给姐姐,就当是这一个月陪我舟车劳顿的赠礼。”

    就在猜测赵希言这番举动会将明月珠当做什么送给自己时,听到答案后的晋阳公主旋即笑了笑,“原来殿下只是将它当做赏赐赠予么?”

    赵希言愣了楞,忽然想起来,自己所赠的玉被父亲拿回归还到了自己身上,后来所赠的金簪做工又极为粗糙,自己鼓足了勇气才送出,而今也没有正式送个信物出去,“不,它是信物,也是聘礼。”

    【作话】

    赵希言:“燕王府的聘礼。”

    晋阳公主:“就这?”

    赵希言:“附带一座江山。”

    晋阳公主:“……”

    162.六博

    晋阳公主收下了明月珠,却没有说半个字,只是静静看着这间屋子,问道:“偌大的王府,殿下就收拾了这一间屋子?”

    赵希言点头,“除了长春宫与这里,其他的宫殿都荒废了,这么多年过去,估计满是灰尘,我这里日日都会有人来打扫,何苦又再差遣他们另外忙活一番。”

    晋阳公主走到赵希言的榻前,一把坐下道:“殿下何时会这般体恤下人了?”

    赵希言连忙跟了上去,晋阳公主却向她扔了个枕头,指着一侧置矮方桌的坐塌。

    赵希言扭头望去,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虽说将方桌撤下便是一张可容人睡觉的床榻,但因是靠窗的位置,木板又极为坚硬,于是扭捏着皱皱眉头道:“天冷,姐姐就不怕我冻着?”

    “殿下身体强健,又还未至隆冬,岂会畏惧这一点寒冷呢?”晋阳公主道。

    赵希言于是走上前伏于窗前,赖着不肯走了一般,“坐塌太硬,太凉。”

    经不住赵希言可怜巴巴的眼睛,晋阳公主轻呼了一口气,问道:“睡觉之前,殿下不沐浴么?”

    赵希言猛的点点头,“我早命人备好了。”

    前寝宫内有单独的小厨房以及一个浴房,是燕王专命工匠为世子所造,赵希言拉着晋阳公主走出寝殿,穿过右廊道拐进一间配殿,殿内有三道门,门与门之间尤为空旷,乃至于极细微的脚步声都能够被听见,而入到最内的浴房足有数十步的距离。

    热腾腾的雾气从房内飘出,看出布局用意的晋阳公主开口道:“陛下为殿下,用心良苦。”

    屋内雾气怀绕,中间是一个极大的圆池,池中有黄铜所铸的鹤与莲,池边矮案上置有一只铜香炉,紫烟与水雾袅绕,清幽雅致。

    可供坐立休息的池边还摆有棋盘,为六博、双陆及玉制的九连环与孔明锁。

    最醒目的,便是池边屏风下摆有一柄置于架子上的宝剑,“知我身世者,唯父母亲,后因困于险境,差将身死,为那花魁所救,也因此暴露。

    除此之外,就连明章与陈长史都不知道,父亲为保住我的世子身份,的确是用心良苦,也……”

    赵希言低下头,“杀了不少人。”

    晋阳公主愣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赵希言,应当对自己的身世更加小心翼翼,防范着周围的一切,五年前却是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自己。

    她走至灯烛前,将其一一吹灭,随后拿出那颗明月珠,置在案上,明月珠的光像是月光一般,如一把把银色利刃,在这种光照下,人变得可见,却又不清晰,带有一丝神秘。

    赵希言穿着衮龙袍,荧光下闪耀的不是她身上的金线,而是那双透亮发光的蓝色眸子,晋阳公主走上前,不由自主的道了一句,“真好看。”

    赵希言愣了愣,便羞愧了转过了头去,晋阳公主注意到池边的棋盘,“这是书上所记载的六博么?如今倒是极少见到了。”

    赵希言点点头,走到期盼边蹲下,这里的玩意儿表面光滑,显然是被人经常把玩,“不开心之时,我便把自己泡在此处,而后与自己对弈,这样过了一夜后,气也就消了。”

    又问道晋阳公主,“姐姐可会六博?”

    “听古书上记载过,但宫内有规矩,不允博弈。”晋阳公主道,六博多为赌局所用,故而为宫禁。

    “手中六散子,一子行棋,余下五子为博箸,抛掷以正反数量行棋……”赵希言手指向棋盘一点道:“率先行至此处者,立之,此子便呼为枭,枭棋可入水牵鱼,牵一鱼可得博筹二,若连牵两次则得三,先得六者为胜,想要胜,则需散子尽快成枭,亦或杀掉对方的枭,这便是《韩非子》中所言: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

    “殿下为何教我这些?”晋阳公主问道,“莫不是殿下无聊,想找个人陪殿下博弈吧?”

    赵希言憨厚的笑了笑,“陛下也不喜我玩这些,只有此处是陛下不会进来的,便将它摆于此,供我无聊时,与自己对弈。”

    想着日后回了京城,那紫禁城里复杂的人心,不会再有今日这般轻松,晋阳公主便答应了赵希言的请求,远离争斗的北平府,成为了如今身为燕王的赵希言,留有最后一丝温暖的地方。

    “输者如何处置,赢了又有什么呢?”对弈前,晋阳公主问道。

    赵希言想了想,“今儿不是来沐浴的么……”笑眯着眼睛盯着晋阳公主,“输者褪去一件衣裳。”

    六博衰落,便因逐渐与赌有所挂钩,后为人厌弃,渐渐失传,而流传之久的,莫过于能培养人耐心与思维的围棋,也深受文人雅士的喜爱。

    围棋之上,便是朝中的大学士,也鲜少有晋阳公主的对手,但今日的六博,却是处处占下风,尽管赵希言已是手下留情。

    赢了棋的赵希言很是开心,“以往在公主府陪公主下棋,总是一盏茶都不曾下满便输了,果真围棋不适合我。”

    因是作陪,晋阳公主也不恼怒,只是将自己披在外的袍服脱下,露出了里面轻薄的衣裳,“殿下是高兴赢棋,还是目的在于这个?”

    被戳穿心思的赵希言也不心虚了,笑眯眯道:“公主出水芙蓉之姿,言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殿下可知,若换做男子如此,便是何物?”晋阳公主问道。

    “登徒子好色……”赵希言不假思索道,“可我要真是男子,早在京城之时,就成了公主的刀下亡魂,岂有近身的机会,与今日共浴之福。”

    晋阳公主脸色如常,将期盼又重新摆放如初,“来吧。”

    有了第一次赢棋,便掉以轻心的赵希言,一味的走着成枭之路,从而忽略了散子,将赢之时,却被晋阳公主反败。

    “呃……”赵希言愣盯着棋盘,“公主何时这般厉害了。”

    “论熟悉程度与投机取巧我自是不敌殿下的,但好在书读的不少,《战国策》有云:夫枭之所能为者,以散棋佐之,夫一枭不敌五散也明矣。”晋阳公主收回棋子,“殿下明白吗,这其中的道理。”

    “公主怎么像个教授先生一样。”赵希言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晋阳公主道,“但你需知,所谓强者,是集智与力量为一身的,高祖何以弱小之躯立汉,便是会善用人,霸王要做万人敌,可是没有人能够成为真正的万人敌,即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然也非坚不可摧。”

    “所以陛下才会在寝宫大堂上赐下我那幅字。”赵希言回道,她捏着象牙所制的棋子,一改先前的轻松模样,脸色变得阴沉,“权为利,谋为智,我不想变成先帝父子那般,父亲曾是那样疼爱我,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走这一步棋局。”

    ——翌日——

    一夜风雪,压断了庭院的枯枝,琉璃瓦上积满的雪,因冬风作祟而被吹落,整整一个日夜,窗外的积雪已没过膝盖。

    晋阳公主从榻上起身,披了一件白色的裘衣走出寝殿,推开大堂的门时,一阵剧烈的寒风从门缝卷入,差将屋内几个摆件吹倒。

    大门也被这阵狂风吹开,大堂上挂着的那副字被涌进的狂风卷了下来,宣纸也被风撕裂,听到屋外动静声的赵希言鞋都未来得及穿便赤脚跑了出去,“姐姐。”

    晋阳公主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赵希言跑上前将其扶回屋内,“没事吧?忘了与姐姐说这里的冬风了。”

    “堂上那副字……”晋阳公主担忧道。

    “没事。”适才赵希言看到那幅字被风所撕裂,“往后也不在此处居住了,坏了就坏了吧。”

    她珍视父亲所赠的一切,但比起自己牵挂思念了十余年的人而言,一幅毫无生机的摆物又如何能比。

    晋阳公主睁开眼,瞧见她赤脚,又未穿外袍,便皱眉轻训道:“殿下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

    “我听见屋外动静,以及窗边的风声,便想着昨天夜里的风雪这般大,今日的风应该是退不走的。”赵希言道,“公主一直在应天府,初次来此,当是不适应的……”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晋阳公主将赵希言抱起,转身回了内屋,又将人放到了床上,搬来一只炭盆,“瞧你,脚都冻红了,知道木榻凉,却不知地上凉不凉?”

    替其擦净了脚底后,又抱在怀里暖了暖,随后替其穿上絮棉的云袜,“我本是想去向皇后殿下请安的,没成想风如此大。”

    “刮完这一阵就好了。”赵希言道。

    “要趁着凛冬之前启程,否则咱们至年关都回不了京城了。”

    晋阳公主道,似在催促,“我知道皇后殿下的身体不宜奔波,但是一直耗在此处,陛下也不可能回到北平见殿下的。”

    赵希言本是想等天气好一些,在北平府多留些时日,但是架不住张皇后与晋阳公主双双催促。

    “好,我去安排。”

    ——

    成德十六年冬,燕王赵希言迎皇后张氏回京。

    北平府的家当撞了满满几大车,赵希言又将良医所为张皇后看诊与从宫内的带来的太医悉数带上安排在了皇后辂旁。

    同时,留守于燕王府的一众属官被悉数带走,在一声巨响过后,燕王府的正南门,裕门被禁军关闭。

    北平知府率府吏跪于辂前相送,“恭送皇后殿下,燕王殿下,殿下凤体安康。”

    一众宫人与太监簇拥着张皇后,组成人墙隔绝寒风,太监们撑着抵御风雪的华盖跟随在后。

    仪仗、卤簿皆比来时规模要大,赵希言亲自背着母亲登上高一丈一尺三寸的皇后辂,在两侧禁军开道的北平府街道中,队伍缓缓向城外走去。

    宽敞的辂内,赵希言将所有车帘放下,与晋阳公主一同侍奉在张皇后身旁,昨夜风雪过后,张氏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催促着启程,念叨着与皇帝团聚的日子。

    “算来时间,母亲已有三十余年未回过京城了。”赵希言一边喂着汤药,一边说道,“都说近乡情怯,母亲对于京城……”

    张氏躺在褥子上,脸色有些苍白,谈及京城,她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北平府的官道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于风雪中向南而下,宽敞巨大的车架将路占尽,禁军穿着冰冷的盔甲,警惕着一切可能的危险,无数侍女与内使提着灯笼、掌扇、旗帜,车架前后还有骑在马背上穿着红、青、绿三色常服的文武官员相随护送。

    人数多达万人,然队伍中却十分安静,安静得只有赶路的脚步声与呼啸在耳畔的风声,忽然队伍里传来一曲凄凉的歌声。

    “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

    词曲哀怨,充满悲凉,使远赴他乡的之人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也使脚底冻僵的赶路人,自觉的加快了步伐,心中生起了对于归乡的期盼。

    【作话】

    词出自宋代,无名氏《宴・千里故乡》

    词是用来唱的哈——

    163.天命

    ——紫禁城——

    “退朝!”

    朝议散后,皇帝乘步辇回到乾清宫按惯例接见六部重臣,批阅奏疏,内廷清冷,除了侍奉的宫人以及洒扫的太监,便只有皇帝一人独居于此,偶有大臣入乾清门面圣,然也仅止步于乾清宫。

    春和宫还在修缮与重建,而中宫所居的坤宁宫早已经翻修完毕,因废后李氏自缢于坤宁宫,为除晦气,皇帝登基之后便命人重新翻修了一遍,里面布置如同燕王府的长春宫,静静等待它如今的主人入住。

    就在皇帝满怀期望,一家人可以在紫禁城,自己原来的家中团聚之时,却等来了从传来的噩耗。

    皇帝穿着明黄色衮服依靠在步辇的朱漆座椅上,一手撑着半边额头,拇指摩挲着翼善冠的冠面,闭目思考着什么。

    就在步辇进入乾清门后不久将停之时,金狮看守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快步入宫,赶在皇帝迈步入殿之前抵达,“陛下!”

    皇帝将悬在石阶前的脚放下,转头看了一眼,向左右侍从挥了挥手,随后负手迈入殿内,不紧不慢道,“文端啊,何事这般急躁?”

    锦衣卫指挥使张端紧跟上前,至殿内单膝跪下,“启禀陛下,急奏……”旋即将一封蜡泪封印的信。

    张端起身将信件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坐在坐榻上,一手撑着矮方桌,拆开信封,只见里面的白纸上只写了四个字。

    简短的四个字,便让一向沉稳老练的皇帝慌忙站起,他将信笺捏成一个团扔进炭盆里,连刚脱下的大氅都未来得及重新披上,边往外跑边喊道:“来人,来人!”

    太监们闻讯,匆匆赶来,“皇爷。”

    “传中军左都督周士弘速来见朕。”皇帝挥袖道。

    “是。”

    不到片刻钟,皇帝将身上的衮服换下,命太监备了一身燕居的常服,又在衣服内罩上预防暗器的甲胄。

    在都督府内处理军务的周士弘闻召,火速起身,刚入殿,皇帝便拉着周士弘出了宫,骑上一匹御马,“士弘,随朕出宫一趟。”

    “陛下?”周士弘不解,“出何事了。”

    没等皇帝解释,便带着一队锦衣卫与中军的神策卫快马加鞭的出了宫,随后又从北门出了京城,沿着官道一路北上。

    ——

    南下回京的队伍走得很慢,因为张皇后的病情反复,使得他们不得不在就近的城池附近停下让太医诊治,半个月中,张皇后昏迷了三次,每一次都让赵希言提心吊胆,于是这个不信奉神明与天地的人,也开始跪伏在雪地里为生母祈福。

    寒风呼啸,吹拂着太监们手中抱持的龙纹旗帜,在连续几日的风雪后,终于迎来了暖阳,积雪渐渐消融,地面上原本被雨雪覆盖的草并没有因此而亡,在重见天日之后越发充满生机。

    云朵散开,冬日的夜里也迎来了满天的繁星,黯淡的星光与地底的烛火交织,赵希言跪在一旁,三足鼎的铜炉里还烧着香烛,“愿神明庇佑,赐我母亲身体康泰,若母亲此次能够康复,我愿折减寿命,以换母亲康健长寿。”

    侍奉完汤药后,晋阳公主从皇后的辂车内躬身走下,在仪仗队里寻了一圈都没有瞧见人影,最后询问两侧宫人才得知燕王一下车便离开了队伍。

    四处观望的晋阳公主,在队伍一侧的不远处看见了摇曳的烛火,遂屏退左右独自往那火光处走去。

    “殿下。”只见一个赤色的身影跪在香烛前向上天祈祷,晋阳公主迈步靠近,在赵希言身侧蹲下,“皇后殿下会度过此难的。”

    张皇后几次昏迷遇险,命悬一线,这让赵希言十分的害怕,甚至不敢去想象,张皇后离去时,自己会有多么的无助。

    没有经历过失去,便也无法承受失去,“我该怎么办,母亲的病总不见好,连太医都摇头,我该怎么办。”

    而对于晋阳公主来说,她失去了一切,可却没有换回来她最终想要的东西,连那座她最熟悉的城池都换了新的主人,与她再无瓜葛。

    她清楚的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但不同的是,张皇后带给赵希言的并非是皇室中的冷漠与无情,而是一个普通的母亲,给予自己孩子最无私的爱。

    这是她无法体会的,晋阳公主搂着赵希言,伸手不断安抚道:“会没事的,小言,你不是一个人。”

    “殿下!”

    “燕王殿下!”

    “殿下人呢!”

    忽然仪仗队里呼声不断,几个内使正在四处寻人,在几个宫婢指引下明章火急火燎的找到了在外的二人。

    “殿下,殿下!”明章气喘吁吁的跑上前,撑着腰紧张道:“爷,皇后殿下晕过去了。”

    因皇后张氏再度昏迷,使得返京的仪仗队停滞在睢宁县,为不惊扰当地百姓,张皇后出来前曾下教旨,途径省、府、州、县各地时不得入城,因而即便是在病危之时,也没有入城下榻于地方的衙门内。

    但沿途的州官与县官皆有出城上前问安,但都是由燕王接见,张氏仍未露面见人。

    睢宁知县得知后,带着当地有名的大夫,与太医所需的药材及供暖的炭火与熟食快马出城。

    “将临深冬,更深露重,野外多有不安全,恐照应不周,供应不及,而耽误殿下凤体,因而臣恳请皇后殿下下榻睢宁县,让臣等侍奉。”睢宁县知县与主簿跪伏于皇后车架旁请命道。

    张皇后病情加重,睢宁知县害怕张氏会死在睢宁县通往凤阳的官道上,皇帝曾为燕王时便独宠王妃张氏,偌大的藩王府邸几十年过去也不曾纳过侧妃,而今若是贵为国母的皇后死于此,恐怕会引起皇帝的震怒从而牵连到睢宁县,轻则官帽不保,重则性命堪忧。

    然此刻睢宁知县不知的是,张皇后二度陷入昏迷,太医正在车内为其诊治。

    睢宁知县等了许久,最后从车屋内出来的却是现任燕王。

    尽管赵希言不希望母亲在这种露天的野外接受诊治,但她也深知母亲的脾性,不愿劳烦他人,惊扰百姓,又或许是害怕麻烦,不喜欢下榻陌生之地,最后关头,她只得顺从病重的母亲。

    “下官睢宁知县,见过燕王殿下。”见赵希言身穿衮龙袍出来,很是威严,睢宁知县连忙调了个方向跪伏。

    赵希言收起眼里的悲伤,从车架上走下,弓腰将睢宁知县扶起,“雨雪交加,天寒地冻,有劳知县大人这两日来回城内外奔波,小王感激不尽。”

    “皇后殿下与燕王殿下驾临睢宁县,是睢宁县的无上荣光,能为殿下效劳,也是下官的福分。”

    睢宁知县说着官场上的客套话来讨好这个新帝与新后唯一的嫡子,皇室是权力的最顶层,而此人便正是站在泰山之巅的皇权继任者,睢宁知县虽是臣子,却是官场之中的底层,因而对于燕王的举动,他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有些不自在。

    睢宁知县连忙抽回手,抱袖躬身,态度尤为恭敬,“此地离京城还有些距离,但天越来越冷,行于途中,若有短缺,恐无法供应及时,下官想……”

    赵希言抬手,“此次回京,带来的人马众多,母亲不愿惊扰百姓,扰了睢宁县的清净,车内可避风雨,知县无需担忧。”

    随后又添了一句,“若是出了差池,有本王在旁,不会怪罪牵连睢宁县的。”

    有燕王的开口,睢宁知县松了一口气,赵希言看了一眼远处,离睢宁县城有十几里,从一路走来,因河南行省献城投降,使得多个州县免受了战乱之苦,故而这里的百姓生活富庶,与受战争重创的济南府,对比明显,赵希言亲眼目睹两地之差,也通晓了战争带来的苦难,遂负手往外走了几步。

    睢宁知县紧跟前,唯唯诺诺的随于身后,“是块风水宝地,睢宁县也治理的极好,这都是你们的功劳。”

    “殿下谬赞,下官作为此地父母官,食君之禄,就该替陛下尽忠,天下之财,国家府库,皆取之于民,下官为父母官,自当要为百姓谋福。”睢宁知县回道。

    “父母官难做吧。”赵希言负手问道。

    知县思索了一会儿,“乡县杂事多,尤其是百姓的家务事,太宗陛下兴办学堂,派遣教授,百姓识字与通文化的数目有所上升,然未普及各地,尤其是落后偏远之地,教育仍旧有所欠缺,因而有时会被这些繁琐细碎之事缠身。”

    赵希言摩挲着光滑的下巴,“创办地方教育的力度远远不够,这是个问题。”

    随后赵希言向左右挥手,明章端着一支木盘走上前,上面是金锭。

    “殿下?”知县不解。

    “这是本王的谢礼,就当做支付药材与木炭及食物的银两。”赵希言道。

    “殿下的谢礼太重,那些东西也用不到如此多钱的。”睢宁知县推却道。

    “这不是府库里的钱……”赵希言道,“而是本王俸禄中抽出的,若是多了,就请知县拿来造福百姓,办学堂吧。”

    听到这番话,睢宁知县这才接下厚礼,旋即屈膝跪伏,“下官为睢宁百姓所受,也代百姓叩谢燕王殿下大恩。”

    赵希言挥了挥手,转身走回车架旁,只见晋阳公主从内匆匆走出,脸色极为不好一把拉过赵希言。

    赵希言被拉进了车内,只瞧见昏迷不醒的张皇后,还有一个跪在榻前,全身伏地瑟瑟发抖的青袍太医。

    【作话】

    殿下这一称谓,从明代才开始呼亲王也为殿下,而隋唐宋有记载,皇太后、皇后、皇太子才可呼殿下。

    大人一词,也是明代才开始呼官为大人,而明代以前,尤其是唐宋,大人是称呼父亲,所以有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这种说法,称呼官员,都是姓加官职,从唐诗中便能看出,举例,唐代王勃的五言律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少府就是官职即县尉,蜀川少府;

    而非常有名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唐代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韩绰是人名,当时任淮南节度使判官。

    称谓的变化可以说明一点,皇权越来越集中,尊卑观念越来越强,宋之前,朝议是坐着议论的。

    影视剧是影视剧,千万不要在影视剧里学史,一些纪录片蛮好的,tx的大唐帝陵这个纪录片做的挺好,是动画,服化道比较符合,言辞也很中肯,有对武则天的功绩叙述。

    164.天府星将陨

    赵希言瞧见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瞬间大怒,一把揪起太医的衣领斥问道:“日日用你的药,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太医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求饶道:“皇后殿下的病已是深入骨髓,回天乏术,下官无能,家中幼子尚小,请燕王殿下恕罪,饶下官一命。”

    从昏迷中渐渐醒来的张皇后拖着一口气吃力的动了动手指,晋阳公主察觉后连忙拉了拉赵希言。

    赵希言遂放下太医连忙跪到母亲身旁,紧紧握起母亲的手,“娘,娘,孩儿在这儿。”

    张皇后的脸上已不见了常人的血色,回乡路上的人,如即将逝去生命的昙花,还未见到黎明的朝阳便将枯萎。

    赵希言紧握着母亲,一边呼喊一边流泪,“我们已到京师的南直隶了,马上就能看见紫禁城了。”

    临行前,她还在幻想着这个跟随父亲躲在北平府,几十年不敢归乡受尽屈辱的妇人,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不必殚精竭虑,而是站在泰山之巅,俯瞰天下,受万人尊崇。

    “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与太医没有关系,他已是为娘,数个昼夜未曾歇息了。”张皇后仁慈的说道,“不要因为我而牵连无辜的人。”

    有张皇后的劝说,赵希言这才作罢,朝一旁颤颤巍巍的太医吼道:“听见没有,还不快滚!”

    太医对张皇后感恩涕零,连连磕头道:“谢皇后殿下大恩。”

    太医离去后,晋阳公主也跟着出去了,只为给母子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抬头看着天上的浩瀚星河,紫微星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让众星黯然失色,而与其相对的天府星,今日的光芒却无比的微弱。

    晋阳公主紧攥着双手,“信应该已经交到皇帝手中了吧。”

    ——

    应天府前往的近道上,一队人马飞速奔跑着,穿过遍布枯藤与荆棘的树丛,领头的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穿杏色盘领窄袖袍,未来得及更换的御马,用的还是金饰的马鞍。

    鞭声不断响起,吃了痛的马儿只能加速向前,常年征战的燕王,对于京师这一带的地形尤为熟悉,通晓各地相连的近道。

    正值冬日,寒风像刀一样刮在人的脸上,他们被一阵阵的刺痛侵袭,却依然不敢慢下步伐。

    跟随在皇帝身后的中军左都督周士弘看主子如此疯狂,又是北上的路上,便猜想到了应是中宫出了什么事。

    从黎明刚破晓的清晨,一直到日落,一行人整整赶了一天的路,如此纵马,体力消耗得极快,周士弘担忧已年过半百的皇帝,于是在一旁劝道:“陛下,天已经黑了,如今天下刚定,前方道路不明,恐有危险,人马奔驰了一整日,也已经困乏,陛下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吧,由臣代您去。”

    “不!”皇帝拒绝了周士弘之请,“她若是见你而未见我,必会伤心,我岂能让她伤心,岂能让她抱憾。”

    周士弘突然愣住,“难道?”于是他明白了皇帝为何如此急切,放下了宫中一些事物不顾一切的奔往北方。

    夜幕降临,山间的小道变得诡异阴森,斑驳的星光透过交错在一起的树木照在露面上,但即使有星光,依旧不能撑起黑暗的夜晚。

    “这里实在太过黑暗,如有野兽出没,臣担心陛下……”周士弘依旧说着自己的担忧,“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如今天下万民都要倚靠陛下。”

    “士弘,你跟随朕这么多年,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皇帝道,“区区夜行就让你害怕了?”

    “今时不同往日。”周士弘回答道。

    “你我虽看不见到,然这马有夜眼,岂能不识途。”皇帝道,随后抬起一只手示意周士弘不用再劝,随后又问了周士弘一句,“朕得天下的意义是什么呢?”

    作为臣子,周士弘不敢答,“臣愚钝。”

    “我有私心。”皇帝叹下一口气,随后扬鞭加速,“驾!”

    ——睢宁县——

    皇后辂内,吊灯悬挂在盖顶的横梁上,映衬着底下一对紧握伤神的母子,灯笼内的白烛只剩些许,即将燃尽。

    黯淡的灯火与憔悴的容颜,还有轻微的抽泣声,张皇后半躺在车屋的榻上,背靠着几只黄色的长绒枕,身上穿着一件皇后礼服内的中单,梳着齐整的发髻,耳垂下依旧悬挂着自她从燕王府出来时的那对耳坠,与华服相比,耳坠显得过于朴素。

    “娘。”

    “莫哭。”张皇后慈祥的抬起手摸着赵希言的头,一边嘱咐着孩子,自己却忍不住了泪眼,“我儿长大了,比从前更加好看了。”

    “孩儿还没带您回去呢。”赵希言道,“孩儿将张府从富商手中买回来了,就等母亲回京,孩儿领着母亲去看。”

    离乡数十载,焉能不思乡,赵希言清楚的明白,但天不遂人愿,这一小小的心愿,埋藏了数十年,近在咫尺,恐怕都已不能够实现。

    “吾儿有心,娘有你,人生已无憾。”张皇后吃力的挪动着手,替赵希言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这么多年过去,对于你,娘一直觉得亏欠。”

    赵希言哽咽的摇头,“这不是亏欠,是孩儿的新生。”

    “好孩子。”张皇后继续抚摸着赵希言的头,“瑾禾比你大,懂得也比你多。今后,凡事多听取一些她的意见,她也是个好孩子,但命苦之人做事终究太过于理智,你做事,当有自己的判断,娘有私心,便是希望吾儿,平安喜乐一生。”

    赵希言扑在母亲怀中,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被褥。此刻,她想起了,无论身处何位,只有母亲对自己的情感不曾变过,不会因为权力、身份的改变而变,“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双亲,父亲变了,而母亲也要离自己而去,孤独,将要相随。

    “不要因为任何事,冲撞你爹爹。”张皇后最后说出了她不愿意说的事,认真的告诫着赵希言,夫妻数十载,张氏已然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皇帝的人,“君父,君在前,父在后,先君臣后父子,这才是皇家。”

    赵希言拼命的点头,在母亲的病榻前,她不敢有丝毫的不听从,“孩儿记住了。”

    “但是也不要忘了,他是你的父,是你的生父,你在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唯一的至亲。”张皇后又道,“他是心狠之人,然却也有软肋,你莫要忘了。”

    赵希言一边拭泪一边点头,“父母养育之恩,昊天罔极,孩儿此生不敢忘。”

    嘱咐完后,张皇后越发的伤心也越发的愧疚,她颤抖着双手摸着赵希言的脸,微颤着干白的双唇,“小言,娘对不起你,娘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将你推向这种处境,却没有办法保你周全,是娘的过错。”

    赵希言仍旧摇头,“不怪娘,没有照顾好您,是孩儿不孝。”

    张皇后轻抚着赵希言的脸庞,“有一点可庆幸,你的父亲,并非是先帝那般的凉薄顾利之人。”

    赵希言擦拭泪水,“可他真要有心,怎不出现呢?为何要我去接您,为何只顾征战,只顾江山而将母亲一人留在北平府,若胡人十几万大军真的踏入北平府的都城内,母亲该怎么办,他呢,他依旧继续南下要江山吗?”

    “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胡人兵临城下而不入,北狄的铁骑可不像朝廷的那盘散沙一样怯弱无能。”赵希言道,“他将你留在了北平府,是因为世人都知道燕王专宠,故有必胜的把握,才未将你带离,才有鞑靼的汗王兵临城下却不敢入。”

    隔阂的种子,早在战争响起的那一刻,便已种下,再到赵希言设计脱离朝廷的控制,回到北平,得知城中守军与燕王的计划与看见抱病的母亲,燕王没有将张氏转到一个安全之地,于是这颗种子,悄然萌芽。

    这与她认识的父亲,不一样了,再到他以帝王之尊给自己施压之时,轻易取人性命来告诫自己,她才意识到,昔日的父子俨然成为了君臣。

    但曾埋怨过皇帝张皇后却在此刻摇头,替皇帝开脱,“脱下那身黄袍抛开头顶的姓,你父亲也只是个普通人,也会有私心,你与他不同,生长在太平盛世,而你父亲却是身处乱世,你也不会懂他的隐忍。”

    “自母亲第一次昏迷,公主去信京城,已有整整三天了,他接到了信早该来了,可为何还不来呢?”赵希言低着头,小声幽怨道。

    张氏虽也渴望与皇帝见上最后一面,但明白自己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如今强撑着一口气,将身后事一一嘱咐,“人皆由难处。”

    “你将她也唤进来吧,我有话要同你们说。”

    赵希言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便起身出去了,随后将晋阳公主拉入了车内,二人跪在张皇后榻前。

    “你们都还年轻,正是韶华之时,将来的路还很长,母亲虽看不到了,但仍然会一直看着,为你们祈福。”

    张皇后抬手,招来晋阳公主至身侧,“看得出来,你内心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只是错生于这个家,我将不久于人世,唯放心不下的就是言儿,既然她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你,那么我,相信她的眼光。”

    “殿下。”面对着张皇后的慈爱,从不曾流泪的晋阳公主,竟也未能忍住。

    张皇后又招了招手,赵希言遂上前,她将赵希言的手交到了晋阳公主手中,满怀欣慰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只是……未能亲眼看见你们二人的成婚大礼。”

    “不。”就在赵希言欲要说什么时,车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是从睢宁县之南的方向传来的。

    就在抵达境内而迷失了寻找的方向之时,仪仗队闪烁的灯火给了皇帝指引,一天一夜的疾驰,使得马匹与人皆不堪重负,最后只剩少有的几精锐士卒还跟随着,但将至之南时因体力不济接连倒下,便只剩皇帝与心腹大将周士弘还拖着疲倦的身体未曾放弃寻找,“阿儒!”

    【作话】

    ——阿儒是张氏的小字——

    165.大行皇后

    皇帝骑马向辂车飞速奔去,刚要靠近却被一众侍从警惕的拦下,“皇后车架,闲人退散。”

    皇帝扬起鞭子朝说话的人给了一鞭,就在吃了痛的人正要发怒时,新城侯张弼听到动静火速赶来,见是天子,慌忙下马,“陛下。”

    一众人傻了眼,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他们没能认出皇帝,也不曾想到皇帝此时会出现在这儿,于是吓得纷纷跪伏。

    仪仗队加之禁军跪了一地,而皇帝却头也不回的朝车架走去。

    他从马背上跳下,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身子跌跌撞撞登上了车,“阿儒!”

    太监掀开帘子,一阵寒风吹进帐内,只见燕王与晋阳公主双双跪伏于榻前,病榻上的皇后,奄奄一息。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皇帝赶到了张皇后身前,赵希言回首,看见满是沧桑的父亲,晋阳公主见之连忙拉起赵希言从车屋内离去。

    父子擦肩而过,然皇帝的眼里始终只有张氏一人,待屋内安静之后,皇帝缓缓走到张氏的榻前半蹲下。

    “阿儒。”

    四目相对,张氏失华的双眼满是空洞,仿佛在被神明一点一点抽取生命即将变成一副躯壳一般。

    “二哥。”张氏吃力的喊着皇帝,“你终于完成了,你积压在心中,多年的夙愿。”

    皇帝却拼命的摇头,“不,这并不是全部,你是知道的,我想接你回京,哪里才是我们的家。”

    “只要你和言儿在,平安顺遂,与我而言,哪里不是家呢?”张皇后回道皇帝。

    “那不一样。”皇帝道,遂紧紧握住张氏的手,在哭红的鼻尖蹭了蹭,“往后再没有朝廷敢胁迫施压于我们了。”

    张皇后见他绷不住泪的神情,心里很是难过,便拼尽力气抬起手,与同孩子一般,也为丈夫拭泪,“我很抱歉,不能陪你到最后。”

    皇帝忍住伤心摇头,“别说这种话,这么多年过去,都是你一直陪着我,每回征战都害你担忧,回来还要将满身伤痕交给你,你跟着我,从未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这么多年,你怨我吗?”皇帝又开口问道,“将你从他身边夺走,又将你带到北平,身处异乡近四十年。”

    张皇后回想过往数十载,起初是有恨的,然再看到眼前这个人不因权力地位,甚至不惜得罪储君与皇帝时,她心里的恨也就消失了。

    “妾虽是弱女子,然也有自己的傲骨,宁为庶人妻,也不会做公侯的妾室。”张皇后摇头回道,“殿下是知道我当时有求死之心,故才冒险抢夺牒纸,因而,我又有什么好怨的呢。”

    几十年风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就在皇帝满怀喜悦,期盼着阖家团圆时,上天却给他降下了噩耗,一个让他痛心,抱憾终身的结局。

    “二哥不必于我有所愧疚。”张皇后道,“这么多年过去,妾岂能不知二哥真心。”

    曾经因一时冲动而将张氏从她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手中抢来,皇帝一直带有愧疚,于是百般讨好,尽管前些年不受待见,但皇帝的好始终如一,日复一日,不到一年时间,张氏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比起见利忘义的梁王而言,燕王这个武夫,并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恰恰相反的是,有着世家子弟没有的细腻与柔情,当初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比自幼一同长大的梁王,还要重情重义,事实也得到了证明,没有被时间所打败,燕王对张氏的好,数十年如一日,而梁王成为太子后,东宫嫔妃成群,登基之后更是广纳后宫,若说联姻是帝王惯用的政治手段,那么与皇帝对峙不下的燕王又为何不选用呢。

    燕王紧紧握着张氏冰凉的手,眼角是止不住的泪水,“阿儒。”

    而今什么话,都盖不住他眼里的悲伤,无法面对妻子即将离世,也悔恨自己没有多留时间与她相处、陪伴。

    张皇后将手盖在皇帝手中,虚弱的喊道:“二哥。”她强撑着一口气,便是等待皇帝的到来,等待重逢,在最后一刻钟内,她仍想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皇帝反握着张氏的手,“我在,儒儒,你说吧,我在呢,我都听着。”

    “大郎的死,我一直心怀愧疚,直到有了二郎,我将你与她当成了我的全部,而今我没有办法再继续陪伴你们了,二郎刚及冠不久,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

    皇帝点头,“我知道,她还有我,你不必担忧。”

    “她的性子,你亦是知道的。”张皇后又道,“她是你的孩子,性子也随你,都是脾性倔强之人,我知道,而今身份大变,今时不同往日,你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家了,还有国,然我希望于公之时,你是陛下,而于私,你仍是父亲,是我们孩子的父亲。”

    皇帝再次点头,“我从未忘记,你我的孩儿,她长得像你,我岂能……”

    张皇后再次用力握紧皇帝,撑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的说道:“无论……她犯了什么错……都请二哥……看在妾身的份上……绕她一命。”

    皇帝点头应下,旋即连忙道:“你不要再说了,我带你回京,紫禁城内有天下最好的大夫,他们一定会医治好你的。”

    张皇后却摇头,“没用的……”

    皇帝听后,僵瞪着双眼,旋即扑进张氏的怀中,“我的私心,只是……只是……带你回家啊,为何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上天都不肯满足我。”

    张氏留着泪,“对不起。”

    皇帝拼命的摇头,“你不要说这种话。”

    “二哥。”张氏虚弱的喊着。

    为听得清楚,皇帝便凑到张氏唇前,“我在,我一直都在,哪儿都不去。”

    “最后,最后……”张氏急凑着呼吸,像喘不过气的人一般,“再求你一件事。”

    “你说,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皇帝回道。

    “言儿与晋阳公主之事,二哥就放她们年轻人自己去吧。说到底,弄成今日之结局,你我难辞其咎。”张皇后道。

    “好。”皇帝满口应下。

    “我知道,现在的我,无论提什么要求,二哥都会答应……”张皇后道,“但我还是恳求,二哥能成全那两个孩子,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求过任何人。今日,就当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恳求你。”

    皇帝点头,擦拭着泪水,向其保证道:“向你承诺之事,我从未食言,今日也是。”

    听到皇帝的保证与承诺,张皇后这才松开了手,但是呼吸的气息却是越来越急凑,将死之人,身体器官开始随着生命的流失而渐渐衰竭,维持生命的呼吸,也越发艰难,她急喘着气息,想要见孩子最后一面,但却无能为力。

    此刻伴在她身侧的只有皇帝,一个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般的半百老人。

    张皇后用尽最后力气,蠕动着双唇,皇帝见之,再次凑在她的唇前。

    “谢……谢……你。”

    再最后一声虚弱的道谢之后,张皇后的胸腔不再剧烈起伏,身体的温度瞬间流失,变成了一具仅剩余温的尸体,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皇帝僵在榻前,瞪着双眼,随后缓慢的挪动着身体,将张皇后抱在怀中,紧紧搂着她,“夫妻一场,谈何谢呢,若说谢,当是我谢你才对,这么多年了,若不是你陪在身旁,我早已成孤家寡人。”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轻轻抚摸着张氏的脸庞,泪水顺着皱纹流下,落在了张氏的衣襟上,他用手指替张氏将耳畔的碎发轻轻往后拨,像往常一样轻轻揉着她的耳朵,空荡的耳垂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针孔,这让他想起了曾在燕王府的长春宫内,他常亲手为妻子挑选与佩戴耳饰,于是再也镇定不下,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没有人见过皇帝哭,除了张氏,即便是坚硬的刀枪刺破肉身,他也从未喊过疼从未掉过泪,在他眼里,泪水是弱者的代表,而此刻的皇帝,失去了妻子之后,流下了他自以为是弱者的眼泪。

    皇后辂内传来的哭声,惊醒了在寒风中昏昏欲睡的众多守夜人,赵希言闻声心中一阵,不顾晋阳公主阻拦冲入车内。

    “娘。”

    “娘!”

    当赵希言进入车内时,见到了父亲搂着母亲颤哭的一幕,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泪水,原先的责备,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娘。”赵希言屈膝跪下,一步一步挪到了榻前,“娘!”

    “安静一点。”皇帝忽然开口,“吵到你母亲歇息了。”

    赵希言双目通红,眼泪不停的滴在木板上,“娘。”

    太监得到消息后,擦拭着眼泪在人群中高声呼道:“皇后殿下,崩了!”

    车架周围的人听之,纷纷颤哭着朝车架的方向跪伏,掩面抽泣着喊道:“皇后殿下。”

    从燕王府里出来的宫婢与太监深受张皇后之恩,一路跟随至此,听到死讯,捶胸顿足,其哭声撼动天地。

    整整一夜,整个返京队伍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无人敢去打扰车架,打扰帝后最后的相处。

    知州及周边各县知县闻讯,纷纷白衣素缟,前来相送,以及面见天子。

    成德十六年十一月,皇后病逝于返京途中,辂车成为了运送大行皇后遗体的灵柩,幽怨的哀声不断传来。

    文武百官于京中闻讯,紫禁城内敲响金钟,天下尽知,又开始着手筹备国丧,于紫禁城内搭设灵堂,命工部赶在队伍回来之前铸造梓宫,又差钦天监前往皇陵选定陵址,百官商定谥号。

    【作话】

    张妈妈对言言真的超好——

    166.提调女乐

    大行皇后遗体返京,文武百官换上素服、乌纱、腰系黑色犀角带出城跪迎,又安排百姓于灵车所经街道两侧伏地颤哭。

    皇后丧礼本仅由礼部定议,皇帝同意便可开始筹办,然张皇后崩后,不仅停朝数日,且一切事宜皆由皇帝亲自操办。

    灵车返京后进入闻丧,闻丧期间,分封各地的亲王及亲王妃、郡王及郡王妃、世子、郡主,及地方官,不必入京服丧,于当地每日的早晚面向宫阙方向哭临致丧,这一天始,京中所有寺观皆要击钟三万杵,为大行皇后造福冥中,国丧期间,京中禁屠宰半月。

    紫禁城里的礼乐,变成了凄凉的哀悦,皇帝不顾一众人劝阻,亲自将张皇后的尸体带回坤宁宫。

    紫禁城内经过重新翻修的坤宁宫,与燕王府的长春宫布局极像,只是规模要大上许多。

    侍奉的宫人要为张皇后小殓,沐浴更衣,重新梳理发髻。

    然此刻皇帝正在里面,专司此职的宫人只能捧着寿衣静候在外,就连皇后嫡子燕王前来探望,也未能得到皇帝的许可。

    父在内,子在外,内外同时传来抽泣声,这是这些宫人们头一次看见,皇帝与皇子第一次掉泪,为妻和母。

    尽管她们没有在皇后生前侍奉过,然从父子二人的悲伤可以判断得出,张皇后生前必然是一位好妻子与慈母。

    直到她们得到皇帝的同意,入内进行小殓,为大行皇后梳洗更衣时,她们第一次看到这个刚册封不满三月的皇后容颜。

    即便早已过半百之年,又饱受病魔的摧残,但张皇后的容颜比之同龄妇人,仍要好看许多,病弱之躯,惹人心怜,难以猜测年纪,但她们知道张皇后比皇帝定然是要小上许多的,以至于惋惜早逝,那张憔悴的脸上,五官与殿外跪伏哭泣的年轻燕王酷似,可知张皇后年轻之时是何等的绝代风华,便也能明白皇帝为何会如此痴情。

    坤宁宫寝殿外,赵希言长跪于门口,任太监与宫人们如何劝服都没有用,“小祖宗,您都在这儿跪了一天了,不吃不喝,身子也吃不消呀。”

    从燕王府跟随皇帝出来的老太监,顺理成章的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对于老太监而言,燕世子赵希言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便在主仆情谊上又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感。

    实不忍小主久跪,老太监长叹了一口气后招来几个跟随的小内使,小声吩咐道:“速去长安街以南的大通街深巷的晋阳公主府,去将晋阳公主请入宫,要快。”

    “是。”

    几刻钟后,坤宁宫迎来了一位年轻女子,但坤宁宫对她并不陌生,甚至宫内一些老人也都认识她,作为先帝已废继后的嫡出长女,她在这儿生活了整整十五年,这里的人,没有比她更熟悉坤宁宫的了。

    晋阳公主径直来到殿内,走到寝殿的内房门口缓缓蹲下,“殿下。”

    地上有被风干的泪水痕迹,袖子也被打湿了些许,从没有失去过什么的人,对于突然的失去至亲这一重大打击,她显然在短时间内无法承受,过往的点点滴滴,一点一点在她的脑海中回忆起。

    张氏的慈祥,温和,永远都是一张笑脸,不会过分苛责,即便犯错,也是细心的教导与劝说。

    这是晋阳公主头一次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头一次见她伤神数日也不曾好转,于是跪在她身侧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此刻的无声倾听,便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在母亲心里,她并不像其他父母一样希望子女可以为自己带来荣耀,可以为家族,光耀门楣,望子成龙,因为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会引以为傲,她最最希望的,就是我可以平安顺遂,不管我是优秀还是顽劣,她都只是希望我能过得好,从来没有为自己所求。”

    赵希言靠在晋阳公主怀里,再一次忍不住恸哭了起来,“可是……”

    “可是我再也没有母亲了。”说罢,赵希言嚎啕大哭了起来。

    晋阳公主替其拭着泪水,轻轻拍打着肩背,“还记得皇后殿下与殿下说的话吗,她不希望你这样难过,也定然不希望你这般伤害自己的身体,既然顺遂是皇后殿下所期,那么殿下就应该重新振作起来。”

    晋阳公主扶着赵希言,认真的说道:“殿下还有我。”

    话音刚落,只见房门忽然打开,皇帝身穿着素衣从屋内走出,瞧见殿外这一幕后,只撇头看了一眼,随后离去,中间还道了一句,“即将大殓,趁着还未入棺,进去看一眼你母亲吧。”

    “谢陛下。”赵希言叩首道。

    陛下二字,格外生分,皇帝再次扭头看了一眼,跪伏于地的瘦弱身躯,酷似自己的妻子,他知道她对他心里有所怨念。

    但是此刻,他已没有心情去解释任何,妻子得离去,显然给了这个老人重重一击,让他在短短几月内苍老了十余岁,那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开始泛白,象征衰老的皱纹也悄然爬上眼角,他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后便转身离开了。

    小殓过后,皇帝从坤宁宫出来前往外朝布置灵堂,并为逝者亲自书写铭旌。

    ——

    成德十六年十二月,大行皇后大殓,于外朝英武殿之后的仁智殿搭建灵堂,将大行皇后遗体移入梓宫,又于梓宫前设摆放祭祀之物的几筵,几筵上盖有一张安神帛,另于梓宫旁侧立起一面写有「大行皇后张氏梓宫」的铭旌。

    因皇帝无妾室,先帝的妃嫔大多数都被李氏所迫害,故只有汉王的生母与在京的文武官员携外命妇身着素服前往仁智殿祭奠。

    成服之后,文武百官服斩缞,由西华门入宫进入武英殿,至仁智殿院落外的思善门哭临,一脸数日如此。

    成德十六年十二月中,群臣集议大行皇后谥号,由擅书的文官草拟上遵议文呈于皇帝。

    ——宣治门——

    “启奏陛下,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携文武百官请为大行皇后上尊谥。”太监将草拟的议文呈上。

    皇帝接过,仔细阅览了一遍,沉声了许久,就在太监以为通过,欲要上前接过草拟的上尊议文去回复群臣时,皇帝却将其给了身侧侯立的燕王,“看看吧,若没有异议,朕就让翰林学士张九昭替朕撰写谥册文了。”

    文武百官之中的高官者皆是跟随皇帝从燕王府出来的旧部,也曾深受张皇后之恩,尤其是几个身居高位的老将,因为燕王的宽宏,让一些犯错之人得到饶恕,但他们都知道,这大多都是因为有张皇后在其身侧劝阻,因而对于张皇后的谥号,他们所商议的每一个无不是美谥。

    对于朝臣们大肆称赞大行皇后,皇帝没有丝毫的不满意,作为张皇后之子的赵希言自然也是。

    成德十六年末,因为国丧,被悲痛笼罩的京城,丝毫不见新年的喜悦,百姓们不敢庆祝,闻丧过去半月,将至年底,屠宰这一禁才令得到解除,街道上没有往常热闹,寺庙与道观里的法事声与超度,持续了数月。

    次年,新帝改元永康。

    永康元年,皇帝为大行皇后张氏亲自举行祭礼,携文武百官持册宝临仁智殿。

    吏部尚书持谥册,跪于梓宫前宣读,“尊大行皇后张氏为仁孝皇后。”

    ——

    永康元年,皇帝下诏,为仁孝皇后辍朝、服丧一年,仅于英武殿听政,又下令命大报恩寺与诸寺广集僧众,在停灵期间为仁孝皇后主持法事。

    因仁孝皇后生前信奉佛法,皇帝不仅于京城为其大办法事,还亲自致书于太宗皇帝所封的法王,赐称大宝法王,分别于山西行省五台山、应天府灵谷寺为仁孝皇后建斋追荐冥福。

    除佛教之外,皇帝还同时下诏,命正一嗣教真人率诸道众在停灵期间为仁孝皇后大斋祈福超度,使得仁孝皇后的丧礼规格远超历代皇后,甚至超过了先皇帝。

    ——仁智殿——

    灵柩出殡前,皇帝身着齐哀日日守在仁孝皇后灵前,“朕已命工部在北平营建都城,你母亲所葬的陵址也改为了北平,你母亲生前最爱清静,山高路远,你且小心谨慎,莫让闲人惊扰了你母亲。”

    赵希言跪在父亲身后,呆呆的望着梓宫前的灵牌,随后看向父亲雄伟的背影,朝其跪伏道:“临行之前,臣有一事请求。”

    “说罢。”皇帝道。

    “工部告知燕王府已落成,既已置府,臣想向陛下要一个,做臣的属官。”赵希言跪请道。

    皇帝起身,转头负手问道:“何人?”

    “前太仆寺卿沈逸舟。”赵希言道。

    皇帝听后忽然皱眉,先帝朝的旧臣没有当即斩杀的都被关押在了应天府的诏狱里,其中太仆寺卿沈逸舟与其女婿前锦衣卫指挥使胡文杰便就在内。

    “他不是在地牢里么,他是先帝的臣子,你岂能用敌人的旧臣为属官。”皇帝显然有些犹豫。

    “是。”赵希言道,“先帝无道,然臣子无罪,有些事并非是他可以抉择的,新朝已定,为何不能给予他们一个机会呢,侍奉明主的机会,让他们见见,陛下这一朝,远胜先帝。”旋即重重叩首,“恳请陛下成全。”

    赵希言的这一请求,重新启用先帝旧臣,若是在平常,皇帝必然会拒绝,然今日当着妻子的灵前,显然是有备而来。

    皇帝皱起眉头,迫于先前对张氏的承诺,“好,朕可以答应你,但自本朝始,亲王将不再之藩,属官也仅是虚职,管理你府中大小事务。”

    之不之藩,于赵希言而言,都已无关紧要,于是叩谢道:“谢陛下。”

    永康元年二月,皇帝下诏赦免前太仆寺卿沈逸舟,并任命其为燕王府右长史。

    同月,大行皇后灵柩出殡,由嫡皇子赵希言亲自护送。

    在梓宫出殡前夕,拆撤的宫殿按惯例会奏响沉重的哀乐,同时还有献舞,便有乐工着白衣上前演奏哀舞。

    就在此时,赵希言竟在这紫禁城内,看见了本该在宫外的熟人,白衣素缟,身着臣子为帝后所服的丧服。

    “提调女乐,见过燕王殿下。”

    赵希言楞站在原地,随后擦去哀伤之情,将她拉扯到一处质问道:“你……你为何会出现在宫内?”

    女子神情轻松,福身回道:“回殿下,殿下奉命去接先皇后殿下,离京后不久,阁内忽遭诏令,小人便被锦衣卫带入了宫内,得陛下赏识,赐名鸾鸣,封为提调女乐,供职禁中。”

    167.女官

    赵希言吃惊的看着女乐,随着众人在寻找送灵的皇子,赵希言来不及追问缘由只得匆匆返回队伍。

    送灵的侍从白衣素缟,捧着仁孝皇后的灵位,手持铭旌,上面写着仁孝皇后张氏之灵位,送灵队伍多达万人,灵柩前有数百僧众与道人,敲打着木鱼诵经与摇铃超度,禁军于前后护送。

    ——坤宁宫——

    支走了所有人的坤宁宫内,皇帝看着眼前从燕王府里带出来的熟悉物品,内心越发的疼痛。

    外面的哀乐声逐渐变小,直至安静下,说明着送灵的队伍已远离紫禁城,皇帝身着素服,半躺在一张木榻上,头发披散着,手里握着一根样式极为普通的簪子,神情涣散。

    自出殡日始皇帝便独自一人披头散发静静呆在坤宁宫内,老太监端来吃食,皇帝也不曾动过半分。

    “皇爷,您就听小人一句劝,吃两口吧,不然这身子骨如何吃得消。”

    侍奉皇帝多年的老太监端着一碗薄粥入内,苦口婆心的劝道,“先皇后殿下也必然不希望皇爷如此对待自己的。”

    皇帝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到最后,朕还是成了孤家寡人。”

    老太监知皇帝的悲伤,再次劝道:“先皇后殿下生前仁善,定希望皇爷做个千古明君,若是知晓皇爷因殿下身故而悲伤至此,定会深深自责。”

    叹息之后,皇帝调整好情绪,吃了几口裹腹的薄粥便命人进来为自己重新梳洗,仍旧一身素服。

    从坤宁宫出来,途径宫殿院落,忽然听见一阵琴声从一处殿院角落传来。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曼妙的琴声伴随着歌声,不若宫廷雅乐的宏伟,但有小家独奏的韵味,如深处闺中的少女,只能隔着高墙弹奏,诉说衷肠。

    “馀花落处。”

    “满地和烟雨。”

    皇帝被这道琴声的所吸引,也打断了他要前往前朝召见大臣议论的想法,在一阵阵歌声入耳后,皇帝的步伐变得越发急凑,他想要找到弹琴之人,心思紊乱、迫切。

    因那颗沉寂的心,被再次打乱,就连跟随的老太监听后也感到有些不淡定了。

    皇帝步履匆匆,神情复杂,然乐声还在不断弹奏,越来越近。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终于,在一座废弃的宫殿楼台上看见了弹琴之人,白衣素缟,似在为死去的人祭奠一般。

    皇帝走上台阶,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老太监紧跟其后,只见弹琴的女子听见动静后本想抱琴逃走,然皇帝已快步至台上,见无法逃脱,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皇帝的脸色阴沉,明显在按压怒火,“这首曲子,是谁让你弹的,又是谁告诉你的?”

    女子似乎听不懂皇帝的问话一般一脸错愕,只有老太监明白皇帝的意思,见女子支支吾吾,“陛下好心提拔你,让你从贱籍转入教坊司乐籍,你怎能在先皇后殿下发丧之时,在此弹奏词曲呢?”

    老太监知道此女与年轻燕王的关系,便试图想缓和,于是朝皇帝开口道:“皇爷……”

    皇帝抬手,示意老太监退下,不依不饶的问道:“说,谁告诉你的?”

    女子跪伏下,“是……是燕王殿下。”

    “放肆!”老太监训斥道。

    “退下!”对于太监的僭越多嘴,皇帝首次大怒道。

    老太监只得退后两步,皇帝便走上前,低头看着跪地的素衣女子,“燕王?”

    “奴在燕春阁之时,燕王殿下曾是常客,此曲是燕王殿下钟爱之曲,故让奴教习。”女子俯首回道。

    皇帝忽然冷笑,“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她所教授,也是她所指使?包括让你拿着信物进宫。”

    “不……”女子否决道,“入宫,是奴自己的愿望,奴自知身份微贱,也知殿下是将来天下之主,故只乞愿远远观望,再无所求,更无他想。”

    女子的话,皇帝将信将疑,“你喜欢燕王?”

    “奴……”女子语顿,“倾慕殿下。”

    皇帝微眯起眼睛,随后转身离去,老太监对此也是虚惊一场,待皇帝走了一些距离,他便斥责女子,“尔身为女乐,受皇家之恩,岂能在此国丧期间弹奏乐曲,你不知这首点绛唇是先皇后殿下生前所弹,现为宫中禁曲吗,你受燕王殿下恩惠,却在此提起燕王殿下名讳,你怎能提起殿下呢?”

    女子一脸的委屈,抱着自己的琴唯唯诺诺道:“今日先皇后殿下出殡,奴哀伤不已,想着燕王殿下要送行,这才在内宫弹奏起了这首曲子,奴只知这是燕王殿下所爱,不知是禁曲,更不知是先皇后殿下的……”

    “好了!”老太监打断道,“你回去吧,往后别再犯这样的错,在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这里是什么地方,禁中是可以随意弹曲儿的地儿吗?”

    “奴记住了。”女子低头道,旋即又小心翼翼道,“陛下他……”

    老太监忽然深皱起眉头,“主子闻你琴声而来,怒却不作罚,便是我也不知了,你自求多福吧。”于是转身朝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紧跟上前。

    老太监跟上皇帝,于一旁小心翼翼道:“适才小人问了,那女乐是因为送行护送先皇后殿下灵柩出殡的燕王殿下即将离开京城数月,故才演奏那首禁曲,初入宫中,不止宫廷禁令,此曲又是燕王殿下所喜,所以……”

    倾慕二字再次回响在皇帝脑海中,“难道朕也要走老大的后路了吗,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老太监听后,心中一怔,连忙从中调和道:“爷,殿下自为世子时,就事事顺从,后又为您的大业只身赴险虎狼之地,这么多年来孝心可嘉,岂能因为一个女子,就让爷对自己的亲子生疑心呢,依小人看,这女子来路不明,必是她狐媚惑主,骗得殿下与其亲近,连象征身份的信物都可以赠予,而今拿着殿下昔日赏赐之物入宫,怕也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老太监不知赵希言身份,因而用狐媚惑的说辞并未能说动皇帝,“她在京几年,护卫死了多少,也没有任何音讯传回,对于她在京的事,朕也只是道听途说,但不能否认的是,此女对她的救命之恩,恐怕她们之事,朕不知道的多了,二人交情匪浅,也不简单吧。”

    老太监听后,旋即快步上前,在皇帝跟前跪下,皇帝见之,连忙扶起,“伴伴这是为何?”

    老太监不肯起,“小人自三十岁便辅佐皇爷,而今将入土的年纪,也已活够了,因而斗胆冒死一谏,这么多年过去,小人是看着皇爷一天天长大成人的,而后又有了下一辈,在看到小世子从出生一步步走到今日的成熟稳重,府中和睦,父慈子孝,如今几十年过去,只因皇爷从燕王府搬到了紫禁城,便将燕王府里的亲情全然忘了,小人实在不想看到父子猜疑的局面,若皇爷不信任,何不召来小殿下亲自问个究竟呢,有时候隔阂,便是因为互相猜疑却又不肯开口询问,最终一错再错。”

    皇帝眯着双眼,“嫡子独子,嗣君的第一人选,将来天下的倚靠,朕又岂能疑心。”说罢便从太监身侧提步离去。

    ——

    永康元年三月,仁孝皇后张氏入葬昭陵,同月,追封已故皇长子为懿明太子,陪葬昭陵。

    永康元年四月,送灵队伍返京。

    回京后,赵希言先是去了一趟千步廊的礼部,径直至礼部下的教坊司中,自新帝登基,高官尽数更换,而一些职权不大的小官,则得以幸免,依旧供职于所在的司、所内,教坊司奉銮一官,也未更改人选。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

    赵希言虽穿着一身素服,但教坊司的官员仍然将其认出,“殿下在找什么?”

    赵希言瞧着人群,扭头问道:“前不久进来的一个女乐,人在哪儿?”

    教坊司奉銮有些没听明白,“教坊司每隔一阵都会有新的乐人入内,殿下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受召加入乐籍进入教坊司,替补中宫圣节与千秋节用乐的提调女乐,被陛下赐改名的那个。”赵希言仔细的道了一遍。

    “哦,殿下说的原来是鸾鸣啊。”奉銮这才了解道,“她已受召入宫,不在教坊司了。”

    “什么?”

    ——

    先帝朝时,因故将六局二十四司女官之职尽数移于宦官,仅留侍奉更衣的尚服四司,新帝继位后,复置六局。

    ——几日前——

    一名太监手捧着一道右侧绣着奉天诰命,左侧则为永康元年的黄色绢本圣旨进入礼部教坊司。

    “鸾鸣在吗?”太监在教坊司庭院中间挺直腰杆喊道。

    一众乐工伶人,躲在亭子后面观看,于后庭编排的乐正连忙出来上前相迎,“公公。”

    “陛下圣旨。”

    一名女子从一众人中走出,见其容貌出众,太监仔细打量了一下,为之笑道:“陛下亲自下的圣旨,想来姑娘日后有福了。”

    太监扯了扯嗓子,将圣旨缓缓展开,露出了奉天诰命与永康元年几个绣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教坊司女乐鸾鸣……特封为尚仪局司乐,掌宫县及诸乐陈布之仪,涖其阅习,望尔不负朕望。”

    教坊司中除了官吏,其余乐工及女乐,虽比宫外的乐人要位尊一些,然也不过是身份微贱的下等人,而从女乐摇身一变成为有品级的女官,可谓变化之大,甚至惊讶教坊司众人,使得背后议论纷纷。

    “她不是青楼出身吗,怎那么一下子就入宫为官了?”

    “这定然是因为燕王殿下的缘故吧。”

    “京中谁人不知燕王殿下为世子时与青楼花魁的风流韵事,仗着弹得一手好琴与美貌,指不定日后成为一个狐媚惑主的小贱人。”

    女乐们争相眼红,纷纷感叹命运不公,女官的身份不但意味着从良,且有俸禄,任职年满后,去留自定。

    那日所弹之曲,虽引皇帝不悦,然却因祸得福,鸾鸣从太监手里接过诏书,“臣,谢主隆恩。”

    太监传完旨便将任职的书信一同交予,“明日边去宫中尚仪局报道吧,那里会有专人交接职务与你细讲的。”

    “多谢公公。”

    太监走后,教坊司奉銮也上前来送上祝贺,“可喜可贺,短短几月,就要改口叫司乐大人了,就是不知何时再能听到大人的琴声。”

    与一干嫉妒的乐人不同,教坊司奉銮极为赏识她的琴技,便也在司内多有关照。

    女子与之客气回话后,打开圣旨,望了一眼末端所盖的敕命之宝,微眯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别样的神情,随后收拾行礼从教坊司离去。

    【作话】

    书瑶:“终于轮到我上场了吗,本剧最大疑点。”

    赵希言:“你到底想做我小妈还是老婆?”

    摇:“猜。”

    168.帝王的聪慧

    赵希言从礼部出来,本欲随着教坊司奉銮的话,前往宫女六宫寻人,却在大门前被人拦住。

    一名内侍,穿着素服坐在马上,见赵希言出来便抬腿胯下马,恭恭敬敬的叉手道:“燕王殿下。”

    赵希言皱了皱眉头,便发现不远处的马车,不等她开口问话,内侍便抢先道:“公主差小人来问,殿下离京数月,而今归来,为何要去礼部而不见天子、君父?”

    “我……”送灵之前匆匆一别,让赵希言心中疑惑四起,此次回来至礼部教坊司,也是为自己解惑的。

    “不管是人臣之责还是为人子,殿下归京都理应先去见陛下,向陛下请安,方不落人口舌。”

    内侍提醒道,随后迈进一步至赵希言身侧,“殿下莫要忘了,锦衣卫。”

    赵希言忽然愣住,令文武百官与百姓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不但没有撤销,新帝登基时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力以及增加了人数,另立北镇抚司同属,专掌诏狱。

    如今的应天府,到处都能见到巡逻的锦衣卫,监视百官、臣民,包括皇子。

    人在最危难将死之际所得到的帮扶与救助,会使其铭记于心,感恩之心也会极大的提升,而赵希言在流民无处归家时的广施仁善不仅得到了民心,更让从燕王府里跟随出来的老臣信服,又加之与先前晋商的合作,战止后,也如约履行了昔日的承诺,使得赵希言在商人眼中地位骤升,而今的新燕王,仅于军事上的声望弱于新帝而已。

    内侍说罢,牵来一匹马,看向千步廊北侧的紫禁城,“殿下就听公主一句劝吧。”

    ——紫禁城——

    燕王赵希言护仁孝先皇后张氏入葬,归京复命,皇帝命尚膳监备宴,为其接风洗尘。

    而就在得知赵希言已在返回的路上,距离京城不足十里外之后又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皇帝也没有能等到赵希言来到自己的跟前复命。

    “皇爷,锦衣卫指挥使张端求见。”老太监入内道。

    供摆放菜肴的方桌已摆进了乾清宫大殿,桌子上空空如也,皇帝独自坐在牌匾下方的坐塌上,“宣。”

    解下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张端跨入殿内,于皇帝跟前跪伏道:“臣,锦衣卫指挥使张端,请圣躬安。”

    “圣躬安。”皇帝撑着脑袋,一身素服垂坐于榻上,脸上写满了疲倦,显然已有好些个昼夜没有歇息了。

    张端起身,先是拱手,“陛下日理万机,当以御体为重。”

    “你又听到或查到什么事了?”皇帝睁眼问道。

    张端拱手,“燕王殿下已回京,臣的人在千步廊见到了殿下。”

    “千步廊?”皇帝忽然皱起眉头,因为赵希言是南下返京,理应在城北才对,而千步廊在紫禁城南。

    “殿下去了……”张端有些有趣,“礼部的教坊司。”

    “教坊司……”皇帝捋着络腮胡子,“她是去找那个青楼女子的吗。”

    张端摇头,“锦衣卫只看到殿下去了礼部,又由礼部的堂吏领去了教坊司。”

    皇帝闭上眼睛,轻轻挥动着撑头的四指,张端见之拱手退下,“臣告退。”

    “王彦!”皇帝随后唤道。

    一名心腹太监走入内,与老太监都为皇帝最亲近之人,起兵之时不离左右,燕王登基后,遂入司礼监,为秉笔太监,批答奏章,传宣谕旨,而老太监则为提督太监,主管宫内一切宦官礼仪刑名。

    自此,于十二监宦官衙门供职的宦官,便被称为太监,亦为宦官之中权重位高者。

    “内廷不缺善乐者,青楼女掌管宫县,多有不妥,去将今日宣旨至尚仪局的女官,调往尚服局,收回尚仪局的宫官敕更为尚服局司衣。”皇帝令道。

    “是。”王彦领命,但没有当即离去,反而有所犹豫的问道:“皇爷,皇爷派人查过此女身世,数月不得解,既已知其身份来历不明,让其为司衣,掌御服进奉,如此近身之职,是否不妥?”

    王彦担心的是皇帝的安危,然皇帝却为之一笑,“朕不知道这个女子想要做什么,也不知到底是她的盘算,还是她与燕王之间有什么谋划,亦或在蛊惑燕王,然朕纵横疆场,戎马一生,还怕一个弱女子不成?”

    王彦思索再三,叉手应下,“是。”

    王彦从乾清宫大殿退离,转身走出乾清宫前庭时,恰逢遇见了入宫面圣的年轻燕王,遂叉手:“小人见过殿下。”

    赵希言撇了他一眼,就如与看晋阳公主身侧的内侍一样,白皙干净的脸,年轻而掌要职,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人。

    被赵希言轻视后,王彦往身后瞧了一眼,随后离去,赵希言匆匆往殿内赶,至门前时才放缓了脚步。

    哒-哒-哒——

    脚步声变得极轻,从老燕王坐上皇位起,她便再也不敢在这个父亲跟前肆意妄为,就像晋阳公主所教,历代君王皆忌讳功高盖主,因而要懂得收敛锋芒。

    皇帝静坐于殿内,“臣护先皇后殿下灵柩出殡归来,请圣躬安。”赵希言上前屈膝跪伏道。

    皇帝正襟危坐,低头看着眼前磕头跪伏的孩子,抬了抬手,“起来吧,这一路,来回奔波数千里,燕王可辛苦?”

    “护送母亲灵柩入陵长眠,是臣为人子应尽的孝道,臣不觉得苦。”赵希言回道。

    皇帝拍了拍手,尚膳监的膳食便一一呈上,父子二人皆在服丧中,故而上来的菜肴皆为素食,亦无酒水。

    “坐吧。”皇帝道。

    “谢陛下。”赵希言谢道。

    左右撤下,殿内再无外人,然孩子的一声声陌生称呼,让皇帝觉得格外生疏,又回想起张氏的遗言,他并不想父子如此僵持,然又拉不下老脸。

    “昭陵修得如何了?”皇帝趁着吃饭之余,开始找机会与孩子说话。

    “地底已全部修建好,母亲的梓宫也已至天府星位,地面上的工程浩大,恐还需几年时间才能竣工。”赵希言如实回道,“母亲生前喜欢牡丹,臣便做主,在昭陵御道两侧差人种植了牡丹,未事先与陛下商议,还请陛下责罚。”

    听到赵希言的话,皇帝放下手中的筷子,长叹了一声,“牡丹啊。”

    张氏钟爱牡丹,这便让皇帝想起了往事,“你母亲初入王府时,我为讨她欢喜,借职务之便前往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曹县,给她带回来了数千株颜色各异的牡丹,摆满了整座在京的旧燕王府,她这才有了第一次笑颜。”

    说着说着,父子二人开始伤怀了起来,皇帝忽然怀念起过往,张氏对自己不愠不火,多年来都一直保持着清冷,直至有孩子降临。

    “谁成想,你母亲走得如此早。”皇帝按着自己的额头,眼里满怀悲伤与遗憾,“甚至……连我心中藏有多年的疑问……我都没来得及询问。”

    皇帝喜欢与深爱着自己的妻子,这毫无疑问,世人皆知燕王夫妇恩爱有加,燕王惧内也早已非秘闻,然深居简出,难以露面的张氏,却很少被人所知,百姓们知道她还是因她是燕王之妻,因封后时间极短,遂也无后宫福泽天下的功绩,崩逝之时,百姓们无动于衷,而只有至燕封地之时,才有百姓哭临王妃。

    但无疑问的是,张氏曾喜欢过青梅竹马的先帝,后被迫嫁于新帝,捡回了一条性命,而后又将所有的爱都倾注于孩子身上。

    赵希言看着悲痛欲绝的父亲,想起了晋阳公主所告诫的话,仁孝皇后刚逝不久,皇帝的留恋的余温尚在,便要抓住这一段时机,重塑父子之间的情感。

    赵希言起身,走到皇帝跟前,将一条帕子递上,“爹爹。”

    帕子上绣着牡丹,那是仁孝皇后给自己的孩子所袖的,跟皇帝身上穿的衣裳一样,都绣着同样的纹案,皇帝颤抖的接过,赵希言便道:“娘不在了,还有孩儿,孩儿会一直在爹爹身旁,天下人都还要倚靠爹爹庇佑,爹爹更要保重身体才是。”

    听到孩子的安慰,皇帝忽然软下了心,“燕春阁那名花魁……”

    “她救过儿的命。”赵希言回道,以为是皇帝将其召入宫中,于是跪伏在皇帝跟前恳求道:“请爹爹网开一面。”

    “我当然知道她救过你的命。”皇帝道,“也知道她仰仗你的威名让整个楼阁躲过了兵变。”

    “爹爹……”

    “我让她入宫,只是让她老实待在宫内,宫跪森严,没有人能够在戒律之下肆意妄为……”

    皇帝道,旋即抬头,认真的看着赵希言,“你是我的孩子,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那些试图挑拨皇室关系乱政的,都是痴心妄想。”

    皇帝的话,让赵希言一愣,直到皇帝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牌子,那是属于燕王世子的身份的玉牌,“世子的玉牌是随便能给人的吗,还有你母亲的东西,随随便便就给人,也该涨涨记性了。”

    并非是赵希言随意相送,而是有难言之隐,昔日自己几番垂死,身无它物,这才将信物做抵押。

    “二郎。”皇帝慈爱的唤了一声。

    “诶,爹爹。”看着玉的赵希言回过神来抬头应道。

    “你太心慈了。”皇帝道,“尤其是对于女子,这是你好的一点,但也是不好的一点。”

    随后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盯着赵希言仔仔细细的看道:“你与你母亲,真像啊。”

    “孩儿……”赵希言低头喃喃道,“只是不想滥杀无辜。”

    “哪怕知道她将来会害你吗?”皇帝问道。

    “孩儿自入京以来,困于城内与恶人周旋,这期间,已经让许多无辜之人殒命,包括那日春和宫的火,但这些并非是孩儿的本心。”赵希言道。

    “那你习武的目的呢?”皇帝又问道。

    “力量。”赵希言抬头肯定道,“可以用来摧毁,同样也可以用来保护,自己所爱与爱自己的人。”

    皇帝忽然怔住,赵希言的一句话,让他回忆到了自己刚出阁之时的样子,“你的祖父,皇考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一直以为孩子像的是张氏,今日之语,才让皇帝忽然忆起当年的自己,如张氏所言,眼前这孩子像的,其实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爹爹是怎么回答翁翁的呢?”赵希言道。

    皇帝起身,先是摸了摸赵希言的头,随后负手离座,带着赵希言走进了寝殿,从柜子中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红漆木匣子。

    原以为装的会是仁孝皇后张氏的遗物,却没成想是一些样式已过了时的旧饰品,这些东西经过数十年的腐蚀,越发的锈迹斑斑。

    赵希言不解,这样的东西,怎会出现在皇帝的寝殿呢。

    然皇帝的伤心却是一层接着一层越发沉重,最后泪道:“我曾是……宫人之子。”

    赵希言彻底愣住,对于祖母,赵希言并没有什么印象,甚至从没听到有人提起过,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她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

    但据闻,武宗皇帝一生风流,故并非只有两子所出,只是因皇子至六岁才入族谱,十岁赐封入宗蝶,武宗皇帝最后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两个,而自己的父亲,在不满十岁的时候就开始随武宗上战场了。

    又或许,那最危险的战场,成为了最安全之地,成为了年幼皇子的庇护之所。

    【作话】

    老燕王其实是一个很霸道的人,看上了直接抢妻,按嫡庶,燕王的出身不是很好,但因为武宗子嗣少,加上他像武宗,所以他也受到了重视,但这样的人能保持只娶一个妻子,肯定还有别的理由,其中一点是张氏的态度很重要,不愠不火,若果太轻易得到,反而容易遭抛弃,还有就是他肯定也是经历过宫斗的。

    还有就是先帝就是老皇帝的母亲曾经摄政掌权过,使得老皇帝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可知这是个极强势的女人,儿子顺位继承大位她也有功劳。

    皇子未入谱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多,而成年之前的死亡率可达六十多,想想,多么高危。

    169.帝王的心

    ——长安街——

    长安街一家旅舍中,太监来来回回好几趟,只为宣传宫内给一名住客的旨意,最后一次入内,是将原先所授的宫官敕收回,由尚仪局改为尚服局。

    就在传旨的太监离去后不久,门前再次响起脚步声,且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入了内。

    “官敕已经收了,明日便会动身前往尚服局任职,公公还有……”杨氏从屏风内走出,看到客厅内的一幕却愣住了。

    一女子端坐在圆桌旁的三角凳上,气势凌人,杨氏见此情况,深觉不妙,但很快她便从容下来,舒展着眉头一脸轻松的来到女子跟前,与在燕春阁一样,微微福身道:“下官见过晋阳公主,公主万福。”

    下官二字,让晋阳公主抬头盯了她一眼,旋即冷笑一声,“杨大人摇身一变,竟从青楼直跃龙门,成为高人一等的宫官,可喜可贺。”

    “这都要托陛下的福,下官才有此造化。”杨书瑶回道。

    “是陛下的福吗?”晋阳公主眯起眼睛问道。

    来着不善,且咄咄逼人,杨书瑶也不畏惧,“官敕上盖的是天子印,岂能说不是陛下赐福?”

    见人嘴硬,晋阳公主也不再与其继续打哑谜,“你自幼失去双亲,卖身于青楼,与妈妈改姓杨氏,本家在济南府,然原先的本家已无从考证,你的身世,便是从燕春阁开始的,吾相信,不仅是吾,还有很多都好奇你,在你发迹之后,你虽有回乡访亲,然你非济南府之人,所谓探亲,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为何要入宫?”晋阳公主问道。

    “公主是不是搞错了。”杨氏回道,“是圣旨要我入的宫,锦衣卫闯入阁内什么话都没有说便将我带进了紫禁城,我也是有苦难言。”

    杨氏一副无辜模样,“燕春阁为妓,虽说是下等人,可也是自由身,来去无阻,而今入了宫,宫规戒律,将人束缚得喘不过气来,想必居大内十余年的公主是最最清楚的吧,谁又甘愿进入一座尽是野兽的囚笼呢?”

    见杨氏依旧不肯开口,晋阳公主便将左右屏退,起身与之直白道:“吾虽不知你究竟是何身份,但从你做的种种事迹来看,你绝非善类,又或许说,你与赵氏皇族,有着某种仇恨,你接近燕王世子、汉王,这些皇子,宗亲,皆是有所目的,你在筹划什么?”

    “公主,说话可要讲究证据,下官一个弱女子,身份微贱,哪有什么本事去接近两位殿下。”杨氏回道。

    “是吗?”晋阳公主冷冷笑道,“燕王世子受召入京,你却恰好离开京城,世子遇刺,你又恰好在回京的途中,刚刚好,你在路上遇见了奄奄一息的世子,真是巧的很呢。”

    晋阳公主盯着杨氏道,“什么样的人家会在深夜赶路,还是选择那种荒无人烟的山间小路,若是着急,然也不必因一时之急而全然不顾了自己的安危吧。”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杨氏皱起眉头,“公主觉得下官在谋划,然公主自己呢,因为一个外人,而置自己的亲族满门于不顾,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只为替自己谋求生路,难道不觉得可耻?”

    晋阳公主闭起双眼,“吾的事,不必你置喙,你也不会懂。”

    “人皆有私,你也是的吧,赵瑾禾。”杨书瑶道,“你知道老皇帝守不住江山,你也知道燕王的势力足已颠覆江山,太子是守不住的,族人也靠不住,你只是在强与弱之间选择了强者,你赌对了,且能得到比你原先地位更多的东西。”

    “更多的东西?”晋阳公主道,旋即笑了笑,“你是指,帝王的宠爱?”

    “不。”杨书瑶否定,“是帝王的心。”

    晋阳公主之所以知道所有的事情,从中推论出杨氏的身份与目的,必然是因赵希言将往事的经过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她。

    “你究竟想做什么?”晋阳公主再一次问道。

    杨氏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松了一口气,回道:“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她,足矣。”

    晋阳公主愣了愣,“为什么?”

    杨氏紧握着手,“我若想杀她,那夜在扬州府的山中,我便可以动手,且神不知鬼不觉,栽赃于刺杀之人的手中。”

    在杨氏回复时的神情中,晋阳公主似察觉了一丝别样的情感,“你……”

    “世子是个善良之人,天下需要这样的君主,而非虚伪。”杨氏又道。

    晋阳公主起身,“我不知该不该信你,但是铲除你,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若想铲除,公主早就动手了。”杨氏道。

    晋阳公主欲想说什么,杨氏紧接着替其说道:“但公主不会动手。”

    晋阳公主闭眼不语,杨氏又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殊不知攻心,最忌讳之事,便是使自己也沦陷。”

    晋阳公主转过身,“记住你今日的话。”临到门口,她忽然再次转头,上下打量了杨氏一番,“比汉人更信奉天神的,是北方戎狄。”

    “你……”

    ——燕王府——

    从紫禁城出来,经这一次用膳之后,赵希言与其父原先僵硬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对于她与堂姐晋阳公主的事情,皇帝也已默许,除不能婚嫁公开之外,来往自由,皇帝不再干涉私事,赵希言出京之前的请求,皇帝也一一兑现。

    原燕王府护卫指挥使顾千澜仍任指挥使且兼燕王府左长史,前太仆寺卿沈逸舟则迁为燕王府右长史,另委派翰林院学士充任教授。

    新的燕王府选址是赵希言亲自选的,就在晋阳公主府相邻的长安街南巷内,亲王府邸按照北平的燕王府所翻修,将几座旧宅连起,仅舍弃了外围的城楼,大门前仍修有九龙壁。

    赵希言下马,便有侍卫跑上前牵马,“殿下回来了。”

    一道道声音传入内,当赵希言走入时一众人屈膝跪在两旁山呼,“殿下千秋。”

    除了燕王府的旧人,还有原先照看仁孝皇后张氏的老太监也应赵希言之请求被调入了新的燕王府内的奉承司任承奉正,与任内奉承的明章共同管理燕王府。

    “殿下。”

    从地牢中出来,早已等候在王府内的右长史沈逸舟跪伏在赵希言跟前,“臣,叩谢殿下搭救之恩。”

    “沈长史多礼了。”赵希言扶起沈逸舟。

    还没等人多说两句话,门外便响起了马蹄与车轮的声音,赵希言顺着声音往大门处望去。

    一内侍扶着晋阳公主从马车内缓缓走下,明章再次入内道:“爷,公主来了。”

    随于明章脚后入内的晋阳公主看见了站在赵希言身侧的沈逸舟,又瞧见身穿着青袍公服,大致猜晓他已被无罪释放。

    沈逸舟见晋阳公主,连忙躲到一边,又刻意将自己脸上受的审讯之伤做遮掩。

    “殿下这是?”晋阳公主问道。

    “沈大人现在是燕王府的属官了,我的右长史。”赵希言道。

    长史的任命由皇帝钦定,未有布告公示天下,故晋阳公主也不知赵希言会向皇帝请求赦免沈逸舟。

    “下官见过公主。”还如往常一样,沈逸舟尊赵瑾禾为公主,毕恭毕敬。

    晋阳公主看着他脸上伤,极为清冷的点了点头,旋即便拉着赵希言进入了内廷,燕王府的内廷,与紫禁城的后宫一般,除宦官之外的男性属官,皆止步于崇信门。

    “姐姐可是不高兴我将沈大人弄入王府?”赵希言小心翼翼的问道。

    晋阳公主摇了摇头,“殿下想要什么人进王府,自有殿下的思虑。”随后斟了一杯茶递给赵希言,“宫中请安如何了?”

    宫人们进来侍奉茶水与糕点,随后离去。

    赵希言忽然回想到适才在乾清宫内的场景,已年迈的父亲在自己眼前落泪伤怀春秋,又将自己的儿时的遭遇与苦难一一赘述,她才明白,皇室争斗的残酷,“爹爹他……向我说了他小时候的事情。”

    晋阳公主也被皇帝会向赵希言坦言遭遇父子释怀而惊住,“是吗?”

    “一直以来,父亲像座大山一样,庇佑着我与母亲,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在慢慢的变老,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之时,只是因为有着不一样的经历。”赵希言道。

    “我是王府内的嫡出世子,父亲没有其余的妾室,内廷也就没有任何争斗,更没有人会想要害我,确切的是说,只要在父亲的管辖范围内,便没有人敢暗害我。”

    赵希言趴在桌子上,“爹爹说,他曾是宫人之子……”捏着一杯茶水,又拿起桌上一份糕点,“曾差点死在这样一块小小的糕点上,幸而上天垂怜。”

    也许对于老燕王幼年的遭遇,晋阳公主深有体会,“人心都是复杂的,尤其是站在权力的边缘,抵御不了诱惑,就会暴露出贪婪的本性。”

    旋即又叹了口气,“这也许是陛下不纳妾的原因吧,对于看重血脉的皇室子弟而言,能如此做,也是难能可贵了。”

    “陛下还和你说了什么?”晋阳公主又问道。

    赵希言将糕点送入嘴中,嚼了嚼后回道:“爹爹还说我太过心慈,好也不好。”

    听到皇帝如此了解赵希言,不知为何,晋阳公主的心里突然放心了许多,同时也有着羡慕,正因为是父亲,所以才会这般的了解自己的孩子,但这前提是称职。

    晋阳公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赵希言的脑袋,想起过往狠心之事,都是自己亲手所为,包括春和宫内的那把火,心慈,是赵希言最大的弱点,“殿下,是真的太过于善良了。”

    “就像……”

    “先皇后殿下一样。”

    “连自己死后都不愿劳烦众人,害怕陛下牵连太医与地方。”

    “姐姐不也是?”赵希言反过头来,盯着晋阳公主,“燕王府里收养了一个女童,而晋阳公主府中也收养了一个,还是同一日,同一场灾荒。”

    【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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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0.燕王夫人

    ——紫禁城・尚服局——

    杨氏领着宫官敕顺利的进入了紫禁城,沿着昨日太监口述的地方一路寻找,紫禁城诺大,然杨氏却并没有因此迷路,且极快的就找到了六局之中尚服局所在的位置。

    因是特旨,尚服局先前又闻新来的司衣与燕王曾有一段旧事,于是局内宫官皆对其明面客气与恭敬。

    “杨司衣,这是您的官服与牙牌。”尚服局司宝将新任司衣的服饰及牙牌亲手递上,牙牌上刻着一个宫字,司宝又嘱咐道:“而今入了紫禁城,身奉皇差,可不比在外头的时候了,大内森严,无牌不许擅入,宫中监门只认牌不认人。”

    杨书瑶接过,极客气的谢道:“多谢大人。”

    总尚服局的尚服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面容姣好,体态丰盈,极有气势的坐在尚服局内的主座上,“既是陛下的特旨,尚服局也不敢亏待,上头有公公来传话,从今日起,乾清宫的起居,就由杨司衣侍奉,望杨司衣,莫要辜负尚服局的委以重任,好好伺候圣上。”

    “是。”杨书瑶点头道。

    “对了,先皇后殿下新丧,陛下为其守孝一年,尚服局所进奉的衣冠皆要用素服。”尚服再次提醒道。

    “是。”

    尚服对于新来的司衣并不放心,便又命了两个女官辅佐,招了招手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去。

    ——翌日——

    盛春的早晨,空气格外新鲜,秦淮河畔吹来的冷风从紫禁城上呼啸而过,辍朝之后,朔望的大朝议仍旧继续,只是于常朝日,改为次殿召见大臣商议政务。

    才至四更天,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时尚服局就亮了灯火,作为主管帝王衣冠的机构,轮班侍奉的宫人总是要早在皇帝醒来之前就准备好一切事宜。

    临近五更,乾清宫寝殿里的灯亮了起来,先入内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掌灯之后便有浑厚男子声音从内传出。

    太监走出寝殿,瞧了一眼候在殿外的尚服局女官及宫人,见面孔有些眼熟,便疑心的喃喃道:“这不是青楼里那个女子吗……”

    旋即走上前嘱咐道:“替陛下更衣,绝不能抬头视君,也不能多言,听明白了吗?”

    “是。”

    杨氏领着一班人马将衣冠鞋袜奉入内,此时皇帝刚醒未久,伸懒腰的同时,睡眼惺忪的眼里还带着困倦。

    走近了距离瞧,两个眼睛外围一圈黑浓,伺候人更衣梳洗对于出身低贱的杨氏而言,尤为的熟练。

    皇帝坐在镜子前静静等候着梳洗,如往常一样,由人替其梳头挽髻,在起兵以前,这些事情几乎都是仁孝皇后一人亲力而为,而今几年过去,独自出门在外的皇帝早已习惯她人代劳。

    原先一直紧闭双目休息的皇帝,直到杨氏逼近,一股清淡且陌生的女子幽香传来,皇帝这才睁开眼意识到伺候更衣的女官已经换了。

    杨氏并没有被皇帝睁眼时的狠厉吓到,动作依旧轻柔,“陛下不能再熬夜了。”

    杨书瑶的开口,尽管声音不大,但却将一干宫人吓住了,随同的女官想要提醒,却又不敢近身,片刻后,皇帝却没有责罚,“皇后的丧礼已延误不少国事,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朕岂能懈怠。”

    “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哪有做子嗣的,不希望父母身体健康,万事顺遂呢,陛下以百姓为先,百姓自当希望明君圣体安康。”杨书瑶道。

    杨氏很会说话,这非皇帝第一次察觉,这样的话,夸赞但不夸大,换做任何一个帝王,也会为之喜欢的吧。

    但同样,杨氏的话也极有深意,百姓与子嗣,似在告诉皇帝什么一般,杨氏说完后,拿起一根旁侧宫人奉在盒中的玉簪,将头发挽成一个单髻,干净利落。

    皇帝挥了挥手,命其余人悉数退下,一阵风吹进随后又消散,屋内最后只剩主仆二人与满堂的烛火。

    就在退却的众人心中生疑,以为皇帝看中了杨氏,屏退众人想要临幸时,皇帝却只是想要单独问话。

    “你曾替燕王也如此过?”皇帝问道。

    “陛下是指燕王,还是世子?”杨书瑶反问道。

    皇帝忽然侧抬头,冷目盯着杨氏,“何意?”

    “世子是指从前,而燕王,则是现在。”杨书瑶回道,“臣与燕王殿下今年还未曾见过面,便是去年,也只在先皇后殿下出殡前匆匆碰面,而世子……”

    谈及过往杨氏语塞,良久后又道:“殿下为世子时,常宿于燕春阁,然却从不曾让人近身,即便同处一屋,也是相隔甚远,如此亲昵之事更是不曾。”

    “殿下她,待人谦恭有礼,不像传闻所说的纨绔,臣在燕春阁十余载,阅人无数,所见纨绔亦不少,未曾见过殿下这种。”说罢,杨书瑶拿起一件盘领袍,替皇帝更衣。

    对于杨氏的回答,皇帝察觉不出任何,“宫内女官服劳,得者皆归父母,听从婚嫁,你可知?”

    杨氏听后连忙跪伏,“尚服都告诉了臣。”

    “你不愿?”皇帝低头问道,“青楼女子好命,不过是与富人做妾,如今你授了宫官敕,是有品阶的命官,朝廷再许你个好人家,岂不是幸事。”

    杨氏跪地不语,良久后道:“臣斗胆,若让陛下娶一不爱之人陛下又当如何,男子娶妻若不爱可放于一旁,自不会有人过问,若女子不满,则还会为人说道不守妇道,可女子若嫁不爱之人,又会是何等的痛苦呢。”

    皇帝愣住,“你这话要是说给先帝听,也许今日的太阳你都见不到了。”

    他虽与先帝是亲兄弟,但二人自幼处境不相同,在面对女子的态度时也就截然不同,有着深宫内的遭遇与母亲的亡故,让皇帝倍加怜惜命苦的女子,就连紫禁城的内廷,在他登基之后都放了大量的宫人离开,仅留下可维持内廷运转的数目。

    “但陛下是陛下。”杨书瑶回道。

    对于眼前这个猜不透的女子,皇帝再次眯起了眼,“朕若是让你做燕王府的夫人呢?”

    “陛下。”太监走到寝殿门口,小声道,“燕王殿下来了。”

    皇帝的问话因新燕王的到来而止,此刻也刚好洗漱更衣完,皇帝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官,见她不说话,本想就此离去。

    “臣不想做,拆人姻缘的恶人。”杨氏忽然抬头回道皇帝。

    皇帝转身回望,“恶人,你是指的朕吗?”

    “臣不敢。”杨氏叩首,“是殿下心中早已有人……”

    “荒唐!”皇帝斥道,“燕王是国朝亲王,公主是先帝之女,朕与先帝乃是至亲手足,她二人是姐弟,这一生都无法改变。”

    “朕许她生母之事,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燕王府,岂能一直内廷空虚。”

    皇帝又道,旋即松了一口气,“就算朕答应,朝廷里那些大臣,也不会答应的。”

    说罢,皇帝便推门离去,太监见状连忙将手中的大氅替其披上,“爷,清晨冷。”

    皇帝至乾清宫大殿,今日的早膳已一一呈上,一同侯着的还有燕王赵希言。

    “这些菜,儿都一一尝过了,应都符合爹爹的胃口。”赵希言道。

    皇帝揣着手,出来时已换了一副面孔,他瞧了一眼赵希言,见其衣衫单薄,便将身上适才出来所披的大氅脱下披到了赵希言身上,“盛春的清晨还是有些寒凉的,怎不多穿些衣服过来。”

    “听宫中的人说,自母亲离开后,爹爹忧思成疾,已许久未曾好好进膳了。”赵希言摸了摸脑袋,“孩儿出来的匆忙。”

    皇帝拍了拍赵希言的肩膀,走到座上坐下,“你之前一直在燕王府处理北平的政务,左相说你做事殷实,勤谨,凡府中政事,无论大小,皆亲力亲为。”

    “勤能补拙……”赵希言回道,“儿自知无此天分,便只能靠这个来弥补了。”

    “这是好事。”皇帝喝了一口粥,放下粥碗擦了擦嘴,认真与赵希言说道:“这个都城我是一定要迁到北平的,哪里才有咱们父子的根基所在。”

    “儿知道。”赵希言道。

    “新的皇城已在北平府开始营建,经上次与胡人合作,让他们得到了朝廷的一大批物资,而大明朝却遭受了内乱,长城之外的胡人不会等喘息之机的。”皇帝道。

    “爹爹的意思是?”赵希言问道。

    “你生性仁慈,不忍黎民受刀兵之苦,然朕已过天命之年,已无力将你带上战场培养,确切来说,是朕不敢也不能失去,若上天垂帘,便请给朕一些时间,再把江山交付给你之前,朕会替你,将北方的刺全部除掉。”皇帝语重心长道。

    赵希言听后楞在椅子上片刻,旋即走到皇帝跟前屈膝跪伏下,“爹爹的夙愿,孩儿会代为完成的,爹爹也一定会长命百岁。”

    “我知道的,你是我儿,我岂能不知道……”皇帝侧身,抬手摸了摸跪伏在椅子旁的孩子,“你母亲走后,我抱着她在回京的路上想了许多日,自太・祖始,为我一家之私心,天下苦于战争久矣,朕为利、为名誉活了大半辈子,手中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为的不过是希望我们一家人平安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家中,直到你母亲说,有我在之地,何处不能为家。”

    皇帝摸着赵希言的脑袋,眼里越发的慈祥,同时也在替自己悲哀,“然我知道,这不过是我为自己的贪婪所找的借口罢了,我曾触摸过最顶层的权力,却转瞬即逝。从此,它激发了我的贪婪之心。”

    “爹爹。”赵希言抬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父亲的心声。

    “现在,我成全了我的不甘心,却造就了后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最后,你母亲留给我的……”皇帝抚摸着赵希言的泪眼,“就只剩你了。”

    【作话】

    亲王有正妃,次妃,而后是夫人,(除了正妃都属于妾室。)

    夫人之下没名分了,明英宗之前是有殉葬制度的,大概就是夫人及以上全部殉葬。

    (明英宗唯一一个亮点就是废黜了殉葬制度)离谱吧,千年前被帝辛废掉的以活人做祭品,殉葬这种垃圾制度,竟然在明朝复生了,还有分封制度。

    明代没娃儿的妃子真命苦,哦不,是女人真不幸,宋明两朝公主我愿称之最惨。

    (皇子和皇女的待遇真是不能比,儿子是儿子,可能女儿是捡来的吧,做老赵家和老朱家的女儿夭折是最幸运的了。)嘻嘻嘻——

    171.心病

    从乾清宫出来赵希言便碰到了尚服局的女官,其中就包括杨氏。

    宫官们身着着差不多的衣服首饰,但背影,赵希言记得很清楚,于是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心中再次起了疑心,“她怎会与尚服局的人一同……”

    遂连忙跟上前,众人见脚步声,回头瞧见是燕王,旋即停步,转身行礼,“燕王殿下万福。”

    “燕王殿下万福。”领头的女官自然也要行礼。

    更让赵希言没有想到的是,这群尚服局的女官之首,竟是杨氏,“杨姑娘这是……”

    燕王特意追来,且只问话杨氏,一开口便是旧相识,这让宫人们更加确认这位新来的司衣与皇帝的嫡子有着一段不一样的过往,识趣的几个女官领着人道了一声后便先行撤退。

    “杨姑娘怎么在尚服局了?”赵希言问道。

    “是陛下的旨意。”杨氏回道,“君命难违,且陛下特指,往后乾清宫的起居,都由下官伺候。”

    “什么?”赵希言有些不敢相信,“父亲为何?”

    杨氏摇头,“我也不知陛下的用意,他可能觉得我接近殿下是抱有别的目的,怕我伤害殿下吧。”

    赵希言愣住,“适才我去请安,在乾清宫大殿等了许久也不见陛下出来,是你在里面?”

    杨氏陷入沉默,赵希言便已知道答案,旋即又问道:“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陛下只问了下官与殿下的过往,问了是否伺候过殿下。”杨氏回道。

    “过往?”赵希言不解,“我与你之事,早有消息传回北平,他又为何还要追问,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看出了杨氏似乎在隐瞒什么,赵希言进一步问道。

    “殿下还是别问了。”杨氏道。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呢,我是他的儿子。”赵希言逼近一步道,“而今你有宫官敕,敢违我之令?”

    “陛下问我……可愿入燕王府做夫人。”杨氏抬头回道。

    赵希言再次愣住,“夫人?”

    “陛下的问话也将我吓住,我便以殿下心中已有归属拒绝,哪知陛下突然震怒,说……”杨氏再次陷入语塞。

    “说什么?”赵希言心急道。

    “说殿下与晋阳公主是至亲,同一个姓氏,这一生都绝无可能,而燕王府的内廷也不会一直空虚着。”杨氏将皇帝的话一五一十的说给了赵希言。

    晋阳公主赵瑾禾的身世,是真是假,此生都无法解开与公之于众,因而赵希言也无法明媒正娶她为妻,这并非是顾及皇家颜面,而是事关生死存亡,事关赵瑾禾与沈逸舟的生死。

    然此刻宫殿城墙上,正有一名内使端站在城墙一角,看着乾清宫进进出出的绯袍大臣,目光游走之余正巧瞥见了这一幕。

    ——乾清宫——

    用过早膳后,皇帝于乾清宫大殿接见大臣,批阅奏疏,日光从东屋的窗户洒进殿内,殿中间的香炉里焚着香。

    “皇爷。”入内的脚步声极为轻盈,如声音一样柔。

    皇帝拿着奏疏,抬头瞧了一眼,“是王彦啊。”

    秉笔太监王彦走到皇帝跟前叉手道:“皇爷,小人适才在乾清门前不远处的宫墙下瞧见了燕王殿下。”

    皇帝并未觉得奇怪,仍旧看着手中拿的奏疏说道:“她适才来向朕请安了。”

    王彦旋即又道:“殿下她……将尚服局的女官拦下了,且只拦了一人。”

    皇帝抬起双眼,将手中的奏疏放下,“说了什么?”

    “隔得太远,有些话小人没有听清,只知……”王彦弓腰走到皇帝身侧俯下身小声嘀咕了一阵。

    只见皇帝的神色微变,但并没有做出什么指示,直到赵希言折返乾清宫。

    “皇爷,燕王殿下求见。”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王彦,王彦便从乾清宫大殿离去。

    好巧不巧,赵希言每次进入内廷都能遇见这个贴身太监,如先前一样,仍是不屑一顾。

    “燕王殿下,陛下唤您进去。”

    赵希言跨入乾清宫大殿,行礼道:“臣,恭请圣安。”

    皇帝喝了一口润喉的茶,继续批阅着奏疏,“怎么又回来了?”

    “臣……”赵希言起身,支支吾吾,“臣适才碰到了从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父子二人心知肚明,皇帝便也没有去追问,“所以呢?”

    “陛下说的那些话,是心里话吗?”赵希言抬头问道。

    皇帝陷入沉默,但心思早已不再奏疏上了,而今看着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这就是你折返的目的?”

    赵希言愣住,因为自己什么都还没说,皇帝就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像是……

    ——试探——

    人心,不经试探,试探则是说明,信任不复从前。

    “那些讨好朕的话,日日进宫请安,都是晋阳教给你的吧?”皇帝问道。

    赵希言撇头不语,皇帝又道:“你不用说朕也知道。”随后放下奏疏站起,从座上离席走到赵希言身侧,负手来回徘徊,旋即站定,阴沉下脸色,“你要学齐王不成?”

    皇帝对赵希言本无芥蒂,唯一便是她执意要留下晋阳公主,且母子串通着劝说,作为屠杀了晋阳公主赵瑾禾满门的人,又岂会真的放心仇人之子留在自己的孩子身侧,至少皇帝每夜噩梦频出,所梦场景皆是李氏族灭,与京城的火海,火海内的人影拿着刀剑向自己复仇。

    晋阳公主心中有恨,这是毋庸置疑的,尽管有仁孝皇后崩逝前的劝说,但仍旧无法剔除皇帝心中的刺。

    他既坐了高位,便要时刻警惕着别人的觊觎,防范着一切可能的威胁。

    “齐王有什么不好?”有些委屈的赵希言,强硬的顶撞道。

    “你……”皇帝指着赵希言,伸出巴掌原想拍下的,但看着那张脸,他终究没能舍得下去手。

    皇帝从没有打过赵希言,也不舍得因为一个外人而动手,但他绝对不会放任一个外人,且是仇人之子,对着自己隐忍数十年,用尽血汗换来的江山指手画脚。

    “你若要学齐王,则永远无缘储君位。”皇帝放下狠话道,“皇帝的江山只能由一个人掌权。”

    ——

    永康元年四月夏,以历练皇子为由,将燕王赵希言派往北平府,督造宫城,无召不得归京。

    新的燕王府刚翻修没过多久,赵希言就收到了离京的诏书,皇子出京,名为历练,实则是被贬思过罢了。

    赵希言听从了皇帝旨意,但向其提出了一个要求,将晋阳公主一同带往北平府。

    皇帝登基之后,晋阳公主就受到了监视,只能在京城之内活动,不得随意出京。

    ——燕王府——

    “老天爷,这几年尽折腾了,北平与应天来来回回奔波,这都多少次了。”

    正在收拾的行礼的明章抱怨了一句,“陛下也真是,哪有刚登基就赶儿子出京的。”

    晋阳公主看着由翰林院所拟的诏书,细细揣测着里面的用意,而赵希言像是落得一个轻松一样,悠哉的躺在燕王府的大堂内,等候着新的启程。

    “我不管陛下什么用意,反正我跟他请求他没说话,没说话我就当是答应了,只要带着姐姐一起,去哪儿我都愿意。”赵希言摇晃着椅子一脸轻松道。

    “先前中原大乱,流民四起,殿下在北平府坐镇了两年,不仅处理了政务还将流民也妥善安置了,比起在江南,殿下在北方的声望,应该极高吧。”晋阳公主问道。

    赵希言撑着脑袋道:“兵临京城前,秦淮河以北的行省州府官,都来燕王府朝见过我。”

    “陛下的声望,是在战乱之时收复故土才有的,后天天下逐渐安定,陛下突破起兵,便引起了民愤,而殿下之举,恰好又可以填补。”晋阳公主道,“史书会记载开疆扩土的君王,是因为功绩显耀,也因为后世阅读之人,并没有处于当代,不知其苦,而当代百姓真正能记住与感激的,是造就太平盛世的君王。”

    “姐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先生曾例举过历代的仁君,能让数万民众一同跪哭送灵,与敌国君主垂泪的,唯有宋之一朝的仁宗皇帝吧?”赵希言回道,“太过于文弱,我不喜欢。”

    “便没有见过哪一朝打了胜仗还要赔钱这一说辞的。”赵希言紧接着又道了一句。

    “妾不是要让殿下学仁宗。”晋阳公主道,“只是觉得在武一方,陛下是有过一统之功的,殿下就算亲征打到了塞北,也不可能与这一番功绩相比。”

    “什么意思?”赵希言愣了愣。

    “那日你回来与我说乾清宫的事,显然那番话是陛下故意说给杨氏听的,陛下知道,殿下一定会去找杨氏,既然已经有了试探,那么说明,陛下对于殿下的信任,已不像从前了。”晋阳公主道,“不要低估一个具有野心的帝王的疑心。”

    “陛下了解你,但陛下不了解我,更放心不下我,他对于殿下的不信任,也仅仅是因为我的存在。”

    赵希言躺在椅子上,伸腿轻轻摇晃着,忽然想起了之前皇帝与她说的一番话,“难道那天说的话,也是假的吗?”

    “什么?”晋阳公主将圣旨卷起问道。

    “那日进宫视膳问安时,爹爹说,因为我的仁慈,他会向上天祈祷,多留时日,要替我将北方的祸乱清除干净,好将一个太平盛世交到我手中。”赵希言回道。

    晋阳公主听后迟疑了片刻,能让一个父亲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改变,这中间的沟壑,已无法填平了,“我的存在,已经成为了陛下选殿下做继承人最大的障碍了,乾清宫曾是先帝寝居,这些时日,夜里当常有噩梦发生。”

    晋阳公主望着窗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心病,最是难医。”

    【作话】

    老燕王:“变脸大赛金牌玩家。”

    172.翰林学士

    燕王赵希言乘车离京,前往北平府督造宫城,后有大臣上奏,以燕王年长,冠礼既成,便该要纳妃,为皇室延绵子嗣,皇帝不为所动,甚至以家事为由斥责臣子僭越。久而久之,上奏的大臣便渐渐少了。

    永康元年五月,吏部考绩,迁湖广清史司郎中孙万城为湖广提刑按察使司佥事。

    ——武英殿——

    “皇爷,翰林学士张九昭求见。”太监入内通报道。

    “宣。”

    绯袍公服的官员气宇轩昂的跨入殿内,持笏躬身道:“陛下。”

    “张卿已许久未曾单独来见朕了。”皇帝喝了一口提神的浓茶,“前些时辰还告假离京,都忙什么呢?”

    对于皇帝亲切的问话,张九昭抱袖再次躬身,“臣在忙……婚事。”

    皇帝愣了愣,显然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望着眼前的臣子,“婚事?”

    随后张九昭从袖子里掏出一分奏疏递到皇帝桌上,“请陛下过目。”

    皇帝拿起将其打开,仔细的阅读了一番,大惊道:“文卿要娶妻了?”

    ——一年前——

    燕军攻破应天京城,燕王赵择率军攻入紫禁城,换下旗帜,燕军进入内廷,皇帝却暴病身亡于乾清宫,乾清宫内的宫女太监落荒而逃,殿内只有一名旧臣仍守在榻前,乃成德年间的进士。

    “好好回去歇息吧。”

    燕王的一句话,让这名进士逃脱了弑君的嫌疑与罪名,他向燕王跪谢,随后浑浑噩噩的走出了乾清门,此刻的紫禁城内,弥漫着硝烟,到处都是逃窜的宫人。

    他踉踉跄跄的走出紫禁城,双手忍不住的颤抖,觉得将要窒息一般,就在他逃离出紫禁城,那扇厚重的宫门时,忽感全身乏力,让他觉得无比的疲倦,下一刻即将倒地。

    “大人。”

    就在他即将陷入昏迷时,身体被一个瘦弱的身躯所接住,肌肤传来的温暖,融化了他冰冷的身体。

    痛苦与愧疚给带来深深的自责以及质疑,女子将他扶上车,他便问道:“你怎知我在宫中?”

    “宫里有你想见的人,这种时机,你当然不会错过。”女子知心的回道,旋即拿出帕子将他额头上的汗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是如此的了解他,听到这番话,一向处变不惊的人却忍不住颤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无数个日夜,我带着仇恨,幻想过这一切,可是最后,我却丝毫都开心不起来,为什么,我明明是那么的恨他。”

    女子听后一阵心疼,又见他面容痛苦,内心挣扎,于是眼里充满了怜惜,紧紧握着他的手安抚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早在他抛弃你,抛弃你母亲时,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不可能善终了,是他亲手扼杀了你,恶人应该受到惩罚,他逃不开这因果报应,也必须受到惩罚。”

    他蜷缩在女子的腿上,这是第一次,他在人前前展示自己的弱点,“我看到了悔恨的目光,看到了他的泪水,顺着苍老的皱纹落在枕上。那一刻,我……

    心软,我没有动手杀他,但他却死在了我眼前,在我眼前,从床上滚落,狰狞着面孔,像是在乞求原谅。”

    老皇帝死前的忏悔,并没有得到他的原谅,于是病中垂死挣扎的人不再苦苦支撑,任由死神将他带走。

    老皇帝死了,满怀愧疚的死了,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几十年过去,已变得如此出色,那份愧疚与悔恨便骤然增深。

    曾几何时,老皇帝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这位自己钦定的新科进士一样出色、沉稳,然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上天会如此戏弄他,给他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即便他知道这是燕王的精心设计,他仍旧带着对长子的悔恨,离去。

    仇人死了,他却高兴不起来,“我报了仇,再也没有仇人了,但我……也没有父亲了。”

    ——武英殿——

    绯袍拱手回道:“回陛下,是的。”

    皇帝再次看了看奏疏,“湖广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孙万诚的三姑娘?”

    张九昭点头,“孙氏已过双十,迟迟未嫁,皆因臣,而今天下大定,臣不敢再辜负。”

    “原来你告假去湖广,竟是去提亲了。”皇帝摸了摸胡须,“当真想好了?”

    张九昭点头,“臣近不惑之龄,娶妙龄女子为妻,恐为人所笑,本不愿,然孙氏不弃,臣又何敢辜负。”

    “孙万诚,朕有早有耳闻,吏部考核之时,湖广将他的政绩呈上来,此人刚正不阿,是个能臣,其女孙氏……”

    皇帝摩挲着下巴,望着那份奏疏上的名字,觉得很是耳熟。

    “燕王殿下在京时,曾向陛下写过一封家书,便是征求父母之命,娶刑部尚书孙万诚之女为世子妃。”张九昭道。

    皇帝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便又道:“听闻这位孙姑娘,可是了不得的才女。”

    张九昭点头,“是,不得不说,燕王殿下的眼光一向是好的,先帝曾赐婚她与世子,她不从,便击鼓面圣,被先帝称为奇女子。”

    皇帝摸了摸胡须,知道张九昭明里暗里再为燕王说话,于是对他大加赞许道:“宦海沉浮,你跟随着朕大半辈子,又在虎穴与敌人周旋,而今天下大定,也确实该找个人陪同,文卿,好眼光。”

    “孙氏贤德,能遇孙氏,是臣的福分。”张九昭回道。

    “想来你在京与废太子旭时,那位孙姑娘一直陪在身旁吧。”皇帝又道。

    张九昭点头,“是。”

    “那时的京城,可谓刀山火海,朕起兵时,湖广相隔甚远,并不会遭到刀兵的侵蚀,她本该在安宁之地,却随你赴京,陪你共苦,想来也是用情至深。”皇帝道,“文卿,恭喜。”

    “谢陛下成全。”张九昭跪地叩谢道。

    “去吧,朕会赐她诰命之身,你也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所用支出,都从朕的私库中支出,这也是我这个长辈,最后能为你做的。”

    皇帝盯着张九昭道,张自幼便跟在燕王身侧,近四十年过去,他早已将其视若己出,就连他及冠时字,都是皇帝所赐,“你姨母也不在了,而今,我这个姨夫,便是你唯一的亲人。”

    张九昭君听后,俯首颤道:“文卿,叩谢姨夫大恩。”

    永康元年六月,翰林学士、奉议大夫张九昭,迎娶湖广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嫡三女为妻,于京中大办婚礼,皇帝特旨,由礼部操办,赐九盏宴,并封孙氏诰命。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学士张九昭嫡妻孙氏,贤良淑德……封为宜人,永康元年五月十七日。”

    ——

    永康元年七月,命工部增派工匠,前往各地搬运石料与木材运往北平府,以应天府紫禁城为样,于北平府修建新的紫禁城,又令皇次子燕王为督监,并改北平府为顺天府,以北平为北京,立为大明朝的陪都。

    ——顺天府——

    紫禁城的选址离王府并不远,但因工程浩大,所需材料众多,过去半载时间,仍在筹备准备工作,名为监督工程营建,实则是为皇帝充实北京的声望,以皇帝独子亲王所在之地,以此吸引才人入内,赵希言入北京的同时,顺天府的重担也移交到了她的身上。

    她熟悉这里的政务,也熟悉这里的百姓以及商贾,也深受此地百姓的爱戴与商户的信任,若天下安宁,再无战事,一旦迁都,也许新燕王的声望,要盖过曾经好战的皇帝,成为百姓心中的储君人选。

    存心殿的书房里摆着一封信函,除了微服私访,大多时候赵希言都在存心殿内处理顺天府的政务。

    官员们止步于崇信门,便也极少有人入内打扰,偶有打扫的太监,与一女子入内。

    哒哒哒,殿外传来脚步声,声音极轻,使得专心处理政务的赵希言没有听见。

    “殿下昨日看了一夜,还不歇息吗?”晋阳公主端来一碗参汤。

    赵希言搁下笔,抬手伸了伸懒腰,“陛下以北京为龙兴之地,势要迁都,便强令百姓迁入北京,如今各地流民,江南富户和山西商人相继迁入,我若堆着再不处理,顺天府可要乱成一锅粥了。”

    “底下那么官员,事无巨细,岂皆要殿下亲力亲为呢。”晋阳公主担忧她的身体道。

    赵希言摇摇头,“当真是勤能补拙了,帝王那么难做,我便要尽快熟悉政务,不光是勤政,还有效率,务实才能造福百姓。”

    “政务再忙,也不能伤及身体,这是根本。”晋阳公主提醒道,旋即走到她身后,抬手替她捏着肩膀,“殿下有爱民之心,固然是好,妾也希望殿下成为明君,但就私心而论,妾更希望殿下身体康健。”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赵希言开心的笑了笑,转身抬头笑眯眯道:“姐姐,身强体壮,自然就健康了……”

    随后抓着晋阳公主的手,“可是身强体壮,是练出来的呢。”

    晋阳公主抽出自己的手,“与你说着话,转头就没正形了。”

    赵希言再次笑了笑,旋即拿起桌边的一封信函道:“京中来信了,文卿哥哥竟娶了孙氏为妻。”

    “孙氏?”晋阳公主接过信函,才发现是新任湖广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孙万诚之女孙梓潼,“哦,原来是殿下以前想要娶的世子妃呀。”

    赵希言愣了愣,“什么世子妃,孙氏现在可是翰林学士的宜人了,姐姐还提那往事做什么。”

    “哦?”晋阳公主轻道了一句,“若是孙氏没有面圣拒婚,那么此刻便是殿下的燕王妃了吧。”

    当初娶孙氏,不过是因孙氏的为人,知书达理,而不任性,与其让皇帝随意赐婚,不如自己先行选择,听到晋阳公主这般说,赵希言连忙站起有些生气的反驳道:“不过是权宜之计,哪能一直长久。”

    还不等晋阳公主回话,她便低头压了上去,隔着太师椅背,她伸手拦住晋阳公主的纤腰,顺势低头吻了上去,便用双唇堵住了她的的嘴。

    重提旧事,让赵希言有些生气,动作便也霸道了不少,晋阳公主并没有反抗,任由她搂着自己,强硬的撬开贝齿,唇舌一番交缠后,有轻微的喘息声传出。

    这使得赵希言越发的兴奋,搂在腰间的手便也不老实的倒出游走、滑动,随后她将人从太师椅后拉扯到前方,一把拉入自己的怀中。

    赵希言坐在太师椅上,晋阳公主便侧坐于她的双腿上,纤细白皙的手从襦裙袖子内滑出,缓缓勾上她的脖颈。

    七月初,正值初秋,夏日的燥热还未褪去,不知过了多久,赵希言的后背已全然湿透,她从缠绵的吻中退出,将头埋在白皙的香肩上,鼻尖轻触锁骨,随后轻轻落下一吻,“我心中的嫡妻人选,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作话】

    张张的身世就不一一赘述了,至于和孙,这么多年肯定有过往。

    (孙喜欢张张这种性格的人,沉稳靠谱,张是一个很细腻的人,因为失去过,张有一种气质,出身所带来的,天然而成,若没有波折,这必定会是一位出色的君王,之前的世子有点没谱,哈哈哈……)

    173.乞巧节

    ——永康元年七月——

    立秋时节,临丰收之际,瓜果开始成熟上市,还有鱼类海鲜由运河供往南北两地,又逢七月初七乞巧节,百姓们踏出家门开始采买食物与祭祀之物。

    每逢此时,是商户农户最为忙碌与开心之时,卖货郎担着莲灯、巧果、茄饼等应节的耍货及吃食走街串巷至乡间,一路吆喝。

    “卖莲灯、巧果。”

    每年乞巧,宫中都会大摆宴席,京城的秦淮河畔总是挤满了放莲灯的少男少女。

    曾经的燕王府,热闹自然也不减市井,只不过如今只居住着寥寥几人,老燕王已入主紫禁城,燕王妃离世,便只剩赵希言一人守在清冷的王府中。

    与变得冷清的燕王府不同的是,如今的顺天府北京,在新燕王的治理下,比从前更加繁华热闹。

    街道上挂满了华灯,新鲜的瓜果香味与油炸巧果的香味串在一起。

    年轻女子带着绣好的香囊,这一天得以出门寻找如意郎君。

    也有夫妇带着孩子观赏花灯,母亲牵着孩子,孩子提着一只莲花灯,瞪着大大的眼睛,对这繁华大道充满了好奇。

    “以往每年乞巧节,爹爹都会放下手中所有事物带母亲出门看花灯,祭拜牛郎织女。”赵希言拉着晋阳公主从燕王府出来,一直至河边。

    “这样说来,妾倒是沾了先皇后殿下的福,让殿下记得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同。”晋阳公主道。

    二人身着便服,如一对年轻夫妇,赵希言连忙解释道:“倒不是因为父母亲,与公主相识这么久,还没有过过一个安宁的乞巧节吧,太多的阴谋与算计,让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节日,爹爹这样做只为母亲,难道我就不可以只为公主?”

    晋阳公主愣了愣,忽然从河畔吹来一阵风,将赵希言幞头下未藏好的秀发吹散了几丝,“日日与殿下束发,手倒是生疏了一般,连戴个幞头,都如此笨拙。”遂抬手轻轻拨动着赵希言耳畔露出碎发。

    赵希言拉过晋阳公主的手,“公主与我去放河灯吧,今日的星河汇聚,说不定许的愿望会成真。”

    “小孩子玩意儿,殿下也喜欢么?”晋阳虽话如此说,但身体还是跟着赵希言去了。

    二人渡桥来到河岸,赵希言拿着铜板买了两盏莲花样式的河灯。

    “娘亲,河神会把莺儿的愿望带去哪儿,莺儿的愿望能实现吗?爹爹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她们身边,还有一对母女,妇人不到三十的年纪,衣着破烂,满脸的忧思还要强忍着安抚女儿,“莺儿乖,爹爹很快就回来了,还会带回来莺儿最喜欢的蜜饯。”

    “娘亲上次也是这样说的,娘亲骗人。”说罢,女童便哭了起来,“莺儿要爹爹。”

    二人瞧见这一幕,尤为心怜,赵希言遂走上前,“小姑娘。”

    妇人见赵希言的富人装扮,便起了警惕之心,“这位郎君……”

    哪知赵希言撑着膝盖弯腰,朝小姑娘变了个戏法,从手里变出了一堆果脯蜜饯与一个精致的人偶。

    小女孩见之,便停止了哭泣,但妇人有警惕之心,便拉扯着自己的女儿向后躲闪。

    “大娘子请放心,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看着孩子落泪于心不忍……”

    于是当着妇人的面亲自尝试了一颗,随后弯腰给了孩子,“你看,这是河神变出来的礼物。”

    拿到甜食与人偶的小女孩开心的笑了,赵希言又从琵琶袖内掏出一个钱袋,塞到了妇人手上,“想来你是有难言之隐的,在下也不好多过问及私事,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就当是给孩子的吧。”

    妇人听之,连忙抱着孩子给赵希言跪了下来,感恩戴德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晋阳公主站在河畔,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赵希言的善举,清冷的眼里,只有一个哄哭泣孩童开心的「少年」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映满了她的双眼,从此再无他物。

    扶起母女之后赵希言拿着河灯回到晋阳公主身边,挠挠头道:“我将给公主买的果脯蜜饯送给了那个小姑娘,回去再给公主补上好了。”

    晋阳公主摇摇头,走上前去替她整理因变戏法而弄褶皱的衣襟,“变故太多,太平盛世的穷苦人家也不再少数,殿下的善举只能救急。”

    赵希言点点头,“多往民间走走,方知百姓疾苦。”

    ——应天府——

    ——是夜——

    新婚的夫妇从家中携手出来,至京城内的道观祈福。

    乞巧节的夜晚,道观内也极是热闹,蓄水的大缸中摆漂荡着几盏莲灯,香客们前来祭拜,孩童们扎堆在一起围观做法事的道长。

    “恭喜张大人,新婚大喜。”观中一名女冠向翰林学士张九昭道喜道。

    张九昭遂双手相合微微躬身,“多谢道长。”

    女冠撇了一眼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他们指引了祈福的方向。

    “多谢。”

    张九昭带着孙氏前来上香祈福,遇见故人后,孙氏问道:“大人可是走到哪儿都有目光盯着呢,适才街上,若是没有妾在旁,恐怕连香囊都要装不下了吧。”

    “夫人又在打趣我了。”张九昭道。

    “安阳公主也是可怜,改朝换代,不过短短几年,幸是女儿身,不幸也是女儿身。”孙氏道,“听闻先帝朝时,安阳公主还青睐过成德十三年的探花郎。”

    孙氏仍记得张九昭是哪一年中的探花郎,那一日传胪唱名,大殿外的年轻举子意气风发。

    走马观花,以过人才貌,惊艳了整座皇城,尤其是得知探花郎尚未婚配,青年才俊,引闺中女子倾慕。

    面对妻子的调侃,张九昭脸色依旧平静,手紧紧握着孙氏的手,“我与她的关系,旁人不知,难道我家娘子还会不知?”

    ——紫禁城——

    此刻的紫禁城中,因为仁孝张皇后的离世,便仍在为其守丧中,故而停罢一切节日庆贺。

    皇帝一直穿着素服,从未更换过,乞巧节这一日,让他无比追思仁孝先皇后在世时王府内的热闹。

    紫禁城外有焰火飞向云霄,炸响于空中,照亮着地面祭祀牛郎织女的男女。

    一闪一闪的光亮照进乾清宫大殿,皇帝将手中的奏疏放下,负手走到殿外,抬头仰望着天上的焰火。

    守夜的太监走上前叉手,“皇爷又在思念先皇后殿下了吗?”

    听着太监王彦的声音,皇帝用沉默代替回答,王彦便道:“紫禁城诺大,却没有一池一湖,还记得在王府时,皇爷每年都会为先皇后殿下放下满池的莲灯。”

    皇帝只是连连叹息,依旧不作回答,太监便紧接着又道:“适才有不少大人进出宫,谈及了今夜北门外的玄武湖,放了满湖莲灯,甚为壮观,皇爷如此忧思,怕是先皇后殿下在天有灵,也会为之自责的,不如趁此机会出宫游玩,赏灯散散心。”

    皇帝侧头,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去备车吧。”

    “是。”太监叉手应道。

    刚入夜不久,离夜禁还有两个时辰,皇帝乘着一辆普通的马车离开紫禁城一路北上。

    皇帝穿着一件道袍,怕人认出,头上还特意戴了一顶大帽,以此来遮挡面目,在大帽宽大的帽檐遮挡下,只能看见皇帝粗矿的络腮胡子,与庞大的身躯,让人直觉像个力大的武夫。

    太监扶着皇帝走下车,平常清冷的玄武湖,在今夜变得无比热闹,通情达理的将军还特意将在此训练的禁军调往远处。

    玄武湖附近有不少灯贩,价钱不一的售卖着各式各样的河灯。

    太监企图用这样的氛围来解开皇帝的忧伤。但很显然,皇帝见到众多男男女女携手相伴来到湖畔放灯,不禁再次伤感。

    皇帝站在湖边,看着湖中数千盏莲灯,顺着缓缓流动的湖水飘向远方,而身侧,正蹲着一对放河灯的少男少女,大胆的女子,像如意郎君说着自己的情谊,丝毫不做遮掩,“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让皇帝羡慕不已,他喃喃自语道:“若你还在,可也会替我许愿?”

    “爷,莲灯。”王彦捧来一盏莲灯。

    ——顺天府——

    “给,许愿的莲灯。”赵希言捧着莲灯,将其点亮。

    “殿下信这些吗?”晋阳公主问道。

    “原是不信的……”赵希言道,“因为我娘喜欢。”

    “为何?”晋阳公主不解,“是因为先皇后殿下信奉佛法么。”

    赵希言摇头,“因为有期盼,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人活着,心中总要带些光明,就像这盏小小的烛火,即便很微弱,但也在努力散发光芒,顺着漫长的河流,顶着狂风,划破黑暗。”

    从赵希言嘴中,晋阳公主不由得再次对仁孝皇后起了敬佩之心,“皇后殿下也是一个极通透、开朗之人。”

    说罢,赵希言蹲下身子将河灯送入水中,“愿母亲在天之灵,可以保佑我与禾儿,平安顺遂,也保佑爹爹,身体康健。”

    赵希言将河灯轻轻推走,顺着流水漂向下游,“爹爹说母亲的离去给他带来了一生的遗憾,他没能亲口问母亲,几十年的相守,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其实我能感受得到,我娘对于爹爹,远不止亲情。”赵希言又道,“娘许了一辈子的愿望,但每次祈祷的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与爹爹,平安顺遂。”赵希言道。

    ——

    皇帝盯着王彦手里的灯,伸出手来接过,便想起了自己已有数十年没有亲手放过灯了,他知道张氏喜欢,便每年都命人在河池里放下数千盏。

    就在皇帝在湖畔单膝蹲下将手中莲灯放入水中时,湖面印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他身后略过。

    皇帝见之抬手将手里的莲灯打翻,猛然回头,看见人群中的身影,便起身上前去追赶。

    “爷?”王彦追上皇帝,“爷!”

    皇帝没有听王彦的呼唤,追寻着身影拥挤在人群中。

    最后看着那个身影上了一辆极为朴素的马车,王彦追上皇帝,粗喘着大气,“爷,您这是?”

    顺着皇帝的视线,王彦看竟也看到了熟无比悉的身影,“这女子……”

    本想上前去亲自追问的皇帝,犹豫再三后止住了步伐,“去查查,她是哪家的姑娘,是否婚配。”

    王彦点头,当即命了两个人尾随于马车身后,一路跟随到家宅。

    皇帝从宫内出来,赏了一路灯火与戏耍,但仍旧盖不住眼里的孤独。

    妻子离去,孩子也不在身侧,连宫外的热闹都无法让皇帝开怀,王彦便也想不到任何法子了。

    “走吧。”皇帝道。

    “爷要去哪儿?”王彦问道。

    “回去。”皇帝道,随后便跨上了马车,上了车便将大帽脱下,露出裹发的网巾,脸色阴沉,以帝王的必得之势道:“明日,朕要那女子的所有信息。”

    “是。”王彦站在马车旁回道。

    【作话】

    深情固然有,但帝王是帝王,永远也不要忘记男人的天性。

    174.新欢旧爱

    永康元年十一月冬至,以仁孝张皇后小祥,免除大朝会,令诸国不必来朝,朝鲜王派遣使臣入朝致祭。

    永康二年,政务日益繁多,遂派学士心腹文臣进入文渊阁,成立内阁,参与要务,自此国家行政权归六部,议政则权归内阁,六部总理地方三司大权,司法、行政、军事,内阁与六部直归皇帝,皇权再一次得到集中。

    皇帝登基后,为防止重蹈覆辙,开始着手治理藩王,下诏宗室,藩王之藩后于地方开府,然不得干涉地方军政,无诏不得擅自离开封地,遂于永康年之后,明宗室藩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分封之制名存实亡。

    同年,仁孝张皇后大祥,于宫中大祭举行斋戒,命僧道主持法事,皇帝率百官亲自巡幸北京,至昭陵祭奠。

    永康三年春,仁孝张皇后崩逝近三载,群臣上疏奏请立储,遭到皇帝拒绝,同年秋,又有内阁及六部上疏皇帝,以六宫空虚,皇嗣凋零为由,奏请皇帝从家境清白的低级官吏或与民百姓家中挑选秀女以充后宫,延绵皇嗣。

    ——顺天府——

    藩王不治事,然赵希言以皇子名义,仍然监管着顺天府的军政事务。

    哒哒哒,轻盈的脚步声传入内。这一次,坐在书房椅子上的人明显是察觉到了的,但依然不动声色的继续处理着自己手中的事务。

    晋阳公主像往常一样,亲手熬好养身体的羹汤送过来,有时帮着赵希言一同处理着政务又或是顺天府的疑难案子,有时便静静坐在窗边看着认真处理政务的燕王。

    她将羹汤放下,几番欲言又止,赵希言感觉之后,便抬头问道:“姐姐想说什么?”

    “京中的消息,殿下可知道了?”晋阳公主问道。

    “是民间议论的事吗……”赵希言道,旋即又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我听说了。”

    赵希言说得不紧不慢,一脸的淡然,“群臣上疏,逼着陛下册妃填充六宫,能有什么办法呢。”

    “陛下大权在握,朝中满是心腹,难道大臣的上疏真的可以左右陛下的决策吗?”晋阳公主提醒道,“于情于理,这都是天子家事,虽为国事,然陛下已有嗣出,你正值盛年之时,何故要纳妃延绵皇嗣,要也是让你纳妃,大臣这样做岂不是挑起储君争端?”

    晋阳公主的意思十分明了,赵希言自己当然也很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说新册封的贤嫔是永康元年龙飞榜上一个新科进士的女儿。”

    “那名秀才是山西人,不惑之年才中举,又逢兵变数载,因陛下登基初年,为施恩天下与读书士人,龙飞榜所选进士远超历代,这才侥幸中举,进而成为龙飞榜末的进士同知。”晋阳公主说道,“新册封的贤嫔只是一个庶女,母亲非汉人,与殿下的母亲,来自同一个地方。”

    “云中?”赵希言摩挲着光滑的下巴,“怪不得有人说贤嫔酷似先皇后,陛下是因太思念先皇后,才纳的贤嫔。”

    永康三年,宫中大选秀女,凡低级官吏之女满十五岁者,呈画像于十二监,由司礼监进行筛选,随后呈至皇帝眼前,同年,皇帝册翰林院侍书刘辅之女刘轻衣为贤嫔,赐居仪柔殿,同月,一张经过画师修改的贤嫔画像流入民间,后又经民间画师临摹加以修改,为人广议,言贤嫔酷似先皇后殿下容颜,又是汉人与异族混血所生,纷纷以皇帝情深论道。

    “这只是用所谓的情深充当借口罢了。”晋阳公主不屑道,“为了掩饰自己惯用的手段。”

    赵希言长长叹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丧母之痛,“变心,是何其简单之事。”随后起身从燕王府驾马离去。

    赵希言骑马朝昭陵处狂奔,只修建好地下玄宫的昭陵,如今仍在动工的状态,工匠们夜以继日的修砌着皇陵,见燕王身着素服纵马而来,负责督造的官员赶忙从蔽日的大棚内匆匆走出,“下官不知燕王殿下亲临……”

    赵希言跳下马,朝官员做了个手势,便独自一人前往了昭陵的地宫,一路上,陵墓修建的嘈杂将她的心扰乱。

    进入深处地下的地宫,虽有长明灯照亮,但仍然挡不住地底的黑暗,但外面的嘈杂声总算是小了许多,仁孝章皇后的梓宫孤零零的躺在宽大的墓室中,这里建造的如紫禁城的坤宁宫一样,赵希言一把跪在梓宫前,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

    脚步声紧接而来,她很熟悉,便也没有设防,随后一双绣花鞋站在她身侧,轻轻蹲下,“殿下,是时候回京了。”

    “我不明白。”赵希言道,“母亲只有一个丈夫,为什么父亲就不能也这样,如果是父亲死了,母亲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晋阳公主轻轻搭着赵希言的肩膀,“这是世道与思想所造就的,没有哪个女子能逃脱这样的宿命。”

    赵希言忽然侧头,目光坚毅,“有,我和你。”

    晋阳公主愣了愣,皇帝的这一番举动,彻底刺激了这个孝子的内心,激发出了先前在京与对敌那样的斗志。此刻,福祸相依二字再贴切不过于她。

    皇帝登基之后,赵希言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尽管父亲因为权力而变,但在她心中,父亲永远是父亲,作为曾深受呵护与宠爱的儿女,她永远都忘记不了儿时,父亲的慈祥,她以父为榜样,敬重、爱戴,追寻着脚步。

    但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深受打击,也许是受不了曾经如此恩爱的双亲,在母亲离世不到三载,父亲便另寻新欢,又或许是新进的妃嫔深受皇帝宠爱,将来诞下皇嗣便会危及自己,这种种原因,都让赵希言选择不再忍让。

    ——半月前——

    ——紫禁城——

    在册立刘轻衣为贤嫔之前,王彦拿着她的画像,与她的家世至皇帝跟前一一赘述。

    “刘氏本家,原是山西商贾,家中世代从商,而至父亲刘辅时,喜好读书不善经营,致使商行日日亏损,其祖父母便为刘辅娶了几房妻妾,生有一儿一女,嫡子自幼聪慧,便接管家中的经营,是晋商其一,陛下起兵时,还曾借过粮给燕军,而刘氏是庶出,其母并非汉人,而是胡人出身,祖籍……云中,今年才随父入京。”

    听到那个古老的城池名字,皇帝心中一怔,那夜他他便是觉得女子样貌长得独特,不似汉人,“云中……”

    “刘辅位于龙飞榜榜末,如今还是不入流的候补官员,若要转任,需满三年由吏部考核。”王彦又将查到的刘氏的父亲的资料呈给皇帝。

    “既有功名在身,那便将他调入翰林院吧。”皇帝极大方道。

    王彦听后,有所顾虑道:“龙飞榜所选进士数千人之多,远超国朝历代进士榜,此人位于榜末,调其入翰林院,恐不能服众。”

    皇帝摸了摸络腮胡子,“侍书不过一九品小官,难道朕还不能任命了?朕之令,即天子之令,谁敢不服?”

    “是。”王彦于是应道。

    永康三年夏,任新科进士刘辅为翰林院侍书,其女选为秀女,留于宫内。几日后,皇帝正式册立刘氏为贤嫔。

    刘氏虽被册为贤嫔,但其族人未受到重用,只有其父入翰林,仅为掌管文书的九品侍书。

    ——

    就在册立消息传出京城不久,天下议论纷纷之时,顺天府又传来一阵风声,让皇帝头疼不已。

    哒哒哒——脚步声入内,老太监叉手道:“皇爷,地方通政司奏。”

    “哪里来的?”皇帝拿起一杯茶,捻起盖子轻轻拂了拂茶汤,抿下一口润了润喉咙道。

    “顺天府,北京。”老太监道。

    皇帝遂放下茶杯,抬手将老太监手中的奏疏接过,果不其然,从北京递来的奏疏便只有燕王的。

    皇帝阅完,脸色变得很是阴沉,王彦见状,便开口道:“北京来的,当是燕王殿下的上疏吧,快到皇爷寿辰了,殿下此刻上疏想必是……”

    “无召不得归京,她是来向朕请归的。”皇帝沉声打断道。

    王彦楞了楞,“许是殿下想要回京为陛下祝寿,陛下将殿下派往北京,将来的国都所在,好让殿下继任储君之前能得到历练与当地百姓的认可,可谓是用心良苦,此刻若回来……”

    皇帝闭上眼,“她既然想回来,那便让她回来吧,这样的消息一出,她即使不想回来,也会有人唆使她回来的。”

    王彦噎住,“皇爷是指,晋阳公主?”

    皇帝轻轻揉着额头,“罢了,仪柔殿收拾妥当没有。”

    “还在收拾,按照刘氏在家的喜好布置了陈设。”王彦回道,“今夜就可以让贤嫔娘娘搬进去了,皇爷晚上……”

    皇帝摇头,“朕忽然一道旨意册封,想来多有不适,先着人好生伺候着吧。”

    “是。”

    ——

    永康三年夏,皇帝召归燕王赵希言。

    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归来见君的燕王赵希言,回到京城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宫城。

    ——乾清宫——

    仁孝皇后小祥之后,皇帝便换下了素服,重新穿上了衮服及受朝时的朝服,当太监们领着仍然身着素服为母守孝的燕王时,提醒道:“殿下归京面见陛下,为何不换件显精神的衣裳,这样陛下见了殿下,一定会万分高兴的。”

    “为何我换了件衣裳,陛下就会高兴?”赵希言一脸冷漠的说道,“母亲三年孝期未过,我不应着丧服吗?”

    太监愣住,便再次小声提醒道:“贤嫔在乾清宫内伴驾,陛下若见了殿下这般,会难堪的。”

    赵希言没有说什么,谢过太监的好意提醒后,便直直的走进了乾清宫。

    【作话】

    张皇后与皇帝有点参照朱棣与徐皇后,但是朱棣与徐皇后是少年情深,可谓青梅竹马,所以按道理皇帝跟张氏感情没有那么深,但也可以了。(君莫亭【江屿】为你整理)

    朱棣爱徐皇后毋庸置疑,所以九个子女有七个是徐(英年早逝跟生娃多也有关系,古代女人真命苦,得宠也不是,不得宠也不是,得宠就是生育机器了,三胎及以上,身体的损害不可逆转,况且古代医疗,吐了呀)但徐死了仅仅两年,他就又册妃了——

    管这叫情深呢,不过是因为徐在世时的好,才貌双全,又通情达理,这就是男人的天性。

    徐皇后是明十三陵里第一个入长陵的,朱棣登基没几年,陵墓还在修建,所以她的灵柩在南京紫禁城停了六年之久,而在这期间,朱棣就册了其他妃子。

    175.是敌是友

    赵希言刚踏入乾清宫大殿,便听到殿内一阵欢声笑语,全然没有了仁孝张皇后故去时的悲伤,就好似已被人遗忘一样。

    当燕王赵希言以一身素服出现在殿内时,皇帝的脸色骤变。

    “臣,赵希言,叩见陛下,圣躬万福。”赵希言走上前屈膝跪伏于皇帝跟前。

    这身醒目的素服,好似在提醒皇帝,又好似在质问。

    皇帝沉着一口气,闷声道:“回来了?”

    “是。”

    “坐吧。”皇帝吩咐道。

    “臣站着便好。”赵希言冷冷道。

    见亲子似不待见自己,皇帝脸色有些难堪,“朕与你介绍一下……”

    “臣知道……”随后赵希言朝一旁的妃子行礼,“贤嫔娘娘。”

    贤嫔欲起身行礼,被皇帝制止,皇帝见赵希言态度冷漠,遂将贤嫔屏退,片刻后,偌大的乾清宫大殿内只剩僵持对峙的父子二人。

    皇帝一改在贤嫔跟前的慈父态度,拉沉下脸道:“你从北京千里迢迢回来,就是给朕脸色看的?”

    “臣不敢。”赵希言拱手道。

    “你这身衣服作何解释?”皇帝阴沉着不悦的脸色,“是故意给朕难堪吗,还是在提醒朕,你的母亲刚故去不久。”

    “原来陛下还记得母亲新丧不久啊。”赵希言道,“先皇后是臣的嫡母生母,于情于理,为人子臣都要为母亲守孝三年,三年未满,而今穿着有何不妥?”

    皇帝哑然,他坐在高高在上的椅子上俯看着自己的孩子,“你就是为这个事回来的?”

    “还是说,你怕贤嫔日后诞下子嗣,危急你的地位。”皇帝又道。

    “怕?”赵希言冷笑一声,“我本就不稀罕什么地位,若陛下当真已没了旧情,随时都可以废黜我,甚至是杀了我!”

    “你!”皇帝怒拍桌案,但又拿这个叛逆的孩子没有任何办法。

    皇帝跳起身来,怒气涌上心头,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出手,“我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对你如此忍让,难道朕让你去北京,是想要疏远你吗?你是朕的独子不错,但你不要仗着这个,得寸进尺。”

    赵希言并不畏惧皇帝的威胁,“得寸进尺?”态度变得尤为刚硬,“那请陛下废黜我好了。”

    “滚出去!”皇帝指着门外道。

    他没有接赵希言的话,赵希言也笃定皇帝不会如此做,父子情分终究是在的,只是她气不过母亲尸骨未寒,所谓用情至深的父亲便另寻新欢,全然忘了旧爱,自己的嫡妻还在冰凉的墓室中孤苦伶仃的躺着。

    “朕现在不想看到你,给朕滚出去!”皇帝再一次怒骂道。

    赵希言横了一眼父亲,随后也气冲冲的转身离开了大殿。

    殿外监门的太监都捏了一把汗,王彦守在殿门,见赵希言出来,好心提醒道:“殿下请留步,陛下对殿下从未忘记父子情分,这储君之位自然也不会给旁人,对于先皇后殿下,陛下也从来没有忘记,陛下已年过半百将入甲子,膝下只得殿下这一个儿子,老来孤苦,如今寻人作伴,只为解心中孤苦与伤怀,殿下又何苦要为难一个老人呢?”

    赵希言站定,王彦随后当即住口,殿门前再次陷入寂静,“本王的家事不需要一个阉人插嘴。”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乾清宫。

    刚出乾清门时,便被宫廊过道内站着的一个女子叫住了。

    “殿下。”

    赵希言回头,发现是贤嫔,身着着长衫与马面,仔细瞧了瞧,确实与仁孝张皇后有几分相似,只因非汉人的容貌,尤其是那双淡蓝色的眸子。

    见到贤嫔,赵希言并没有好脸色,“贤嫔娘娘,有话要说吗?”

    贤嫔随之走近,微微福身,“见过燕王殿下。”

    眼前这个贤嫔,面容看上去有几分天真,瘦瘦小小的,原先她以为会是狐媚祸君之人,但如今看来显然不是。

    贤嫔的叫唤让赵希言颇为不适应,“有事?”

    “殿下不记得轻衣了吗?”贤嫔忽然问道。

    “我认得你吗?”赵希言纳闷的反问。

    贤嫔愣住,遂解释道:“殿下不记得了吗,殿下白龙鱼服前往太原与晋商借粮,最先同意借粮给殿下的,就是我的兄长。当时,我随兄长一同前往太原,我第一次看到了还是世子时的殿下。”

    赵希言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刘氏米行的大东家,是你的兄长?”

    贤嫔点头,“当时我就在兄长身侧。”

    当时赵希言只顾着借粮以解决流民安置的问题,便没有过多的在意旁人,她于心中感激刘氏,却没有想到贤嫔出的身晋商门户,便是那日借粮中的商贾刘氏。

    “刘氏大义,为天下黎民,言,感激不尽。”赵希言谢道,随后便想要转身离开。

    贤嫔见她着急离开,便又追上前走了两步,“殿下,成为陛下的妃嫔,并非我的意愿,但这事关我全族的生死,我别无选择。”

    贤嫔说得很是急切,似乎在跟赵希言解释,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赵希言再次回头,“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她不明白贤嫔的意思。

    “妾身在晋地的时候,有听闻过殿下为天下黎民的善举,也听晋燕两地百姓对燕王世子的赞扬,所以那日才请求哥哥带我一同前去,只为了见一见,传闻中的燕王世子尊容。”贤嫔再次道。

    传闻中的燕王世子,虽是纨绔,然却有一张风华绝代的脸,遗其生母,容颜绝美。

    赵希言一脸的怀疑,“那日是太原知府的召集令,你怎知我也会在。”

    “燕与朝廷的战争打响后,天下流民越来越多,北京的粮早已运往前线,而殿下却执意开城收容难民,必然会使库中粮食短缺,太原知府突然召集全部晋商,又多以米行为主,而那新任的知府是北京调来的,那么这必然是当时在北京主政的世子所下的指令,这一点哥哥也猜到了。”贤嫔解释道。

    对于贤嫔的一番解释,足已说明这是个聪慧女子,但让赵希言不理解的是她为何要向自己解释,“贤嫔娘娘为何要同言说这些。”

    “我……”贤嫔一时噎住,找不到理由来回复,确切是说,以如今的身份,她不敢说,若按辈分,她是赵希言的庶母,本该避嫌。

    见贤嫔答不上话,赵希言也不在多问,罢了罢手,便转身离去。

    贤嫔只能盯着赵希言的背影,再也没有理由拦下她的脚步,望着燕王孤独的身影,眼神里印上了一丝的落寞。

    “贤嫔娘娘。”一句阴柔的呼唤将贤嫔吓了一跳。

    “王公公。”贤嫔回头发现是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王彦,顿时松了口气。

    “娘娘现在入了宫,进入内廷,是陛下的妃嫔,内命妇该遵守什么样的规矩,娘娘在入宫前就已经有尚仪局的人教授了吧,有些东西,不能触碰的,便不要随意去碰,该避的嫌,还是得避一避的。毕竟,紫禁城可不必家里头。”王彦似好心的提醒道。

    “我知道了。”贤嫔也没有与王彦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陛下正生气呢,父子不和。”王彦又道,“娘娘此刻应去侍奉陛下才对,否则日后这后宫里的妃嫔多了,陛下就算有了另外的新欢,也能记得娘娘今日的好不是?”

    贤嫔听后便朝王彦谢道:“多谢王公公提醒。”随后进入乾清门朝乾清宫大殿走去。

    赵希言回到在京的燕王府,心里有满腔怒火,却怎么也对适才取代母亲陪伴在皇帝身边的贤嫔迁怒不起来,这是皇帝的旨意,谁能违抗皇命呢。

    晋阳公主见赵希言回来,一脸的不悦,便猜测的问道:“殿下见到贤嫔了?”

    赵希言躺在椅子上,“嗯,碰巧她在乾清宫。”

    旋即坐起又道:“原来那个刘氏晋商,是她的本家,那日爽快答应借粮的,是她的亲哥哥,她那日也在,然我却没有注意到她,而今危机解决了,她竟成为了我的庶母,当真是没有比这个跟巧的了。”

    “我被陛下赶出来了。”赵希言又躺下道。

    “殿下穿着丧服在紫禁城内走动,先皇后殿下大详都已过了,对于一切无关紧要的人而言,哀思自然减退,甚至是忘却,而殿下这一举动,无疑是给新册了妃子的陛下难堪……”

    晋阳公主斟满一杯茶,旋即关心的问道:“陛下没有打你吧?”

    “他不会打我。”赵希言极为自信道,“他下不了手。”

    “说到底,陛下与殿下父子情分是在的,妻妾,于这个时代而言,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是一国之君的皇帝呢,为了权力可以流传万世,子嗣更是成为了皇家的头等大事。”晋阳公主耐心劝道,“只是殿下自幼只有父母双亲,一时间难以适应这种转变。”

    但于晋阳公主而言,先帝朝后宫妃嫔众多,她早已习惯,也不在乎先帝有多少妾室。

    “殿下见了贤嫔,觉得是敌是友呢?”晋阳公主问道。

    回想起贤嫔,不过是个十六七岁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年轻女子,说话声音轻轻柔柔,“我不知道,搞不懂,也看不明白。”

    “嗯?”

    ——紫禁城・乾清宫——

    贤嫔回到乾清宫大殿,发现皇帝正独自一人侧坐在榻上,手撑着案几,脸色有些苍白的粗喘着气,显然是先前的怒气还未消散。

    “陛下。”

    见到贤嫔后,皇帝的气这才消散一点,温和的问道:“逆子今日之举,可吓到你了?”

    贤嫔摇头,坐到皇帝身侧,替他揉着生闷气的胸口,“刚刚妾身看见殿下出乾清门,脸色也不是很好,遂叫住殿下,与他解释了一番。”

    “此事,因朕而起,你不必与她解释。”皇帝道,“她虽是嫡子,但按辈分,你是她的庶母,理应向你请安才对。”

    贤嫔再次摇头,“妾身看得出来,殿下是一个极有孝心之人,他这般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母亲,父子哪有隔夜仇,就像妾身的兄长,常与父亲因商行上的事情而吵架,但事后冷静下来,又会坐在一起谈论家常与过往,一杯酒后便又化解了,最后父亲索性将这一切都交给了哥哥,因为父亲信任哥哥能够重振家族。”

    听着贤嫔的话,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贤嫔接着又道:“陛下就不要生气了,殿下还年轻,难免气盛,陛下又何必与一个孩子计较呢。”

    “论年岁,她要长于你,连你都懂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懂呢。”

    皇帝再次深呼了一口气,起身负手走出乾清宫,“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贤嫔先回仪柔殿吧,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是。”贤嫔起身,福身应道。

    【作话】

    是敌是友?

    176.贤嫔的心思

    ——燕王府——

    赵希言将入宫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向晋阳公主讲述后,引来了她的一阵笑。

    “姐姐笑什么?”赵希言楞看着晋阳公主。

    二人同坐在一处,晋阳公主压下身子,伸手轻轻抬起赵希言的下颚,“殿下这张脸,究竟迷住了多少女子呢?”

    “什么啊?”赵希言不明白道,“言在说贤嫔的事呢。”

    “像殿下年少时那般张扬,估计整个燕地的人都见过了殿下的容颜,与晋地相连,殿下的名声怕也是广为晋人所传。”晋阳公主又道,“那个时候的贤嫔刚及笄,待字闺中,若没有旁的心思,又岂会轻易迈出家门,她想见见世子是真,被世子所迷,恐也是真,只是造化弄人,她竟摇身一变,成为了你的庶母。”

    赵希言愣住,她指着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后知后觉道:“你是说贤嫔对我?”

    “这怎么可能,不过一面之缘而已。”赵希言不信的挥手道。

    “先别急着否定,昔日我与殿下,不也仅是一面之缘?”晋阳公主凑拢问道,“是谁要缠着我,跟在我身后的。”

    赵希言眯着眼睛笑了笑,那时候的晋阳不过才十岁,然已出落的比寻常少女要好看,加之与生俱来的气质,便深深吸引到了年幼的燕王世子。

    “不过这件事,对于殿下来说,是好事,贤嫔有倾慕之心,必然不会想要加害于你,若真诞下皇嗣,也还有回转的余地,情可害人,亦可救人。”晋阳公主道,“贤嫔入宫得宠,来得太突然,就怕是有人别有用心,故而即便贤嫔有此心,殿下也得多多提防。”

    赵希言很是听话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翌日——

    ——紫禁城——

    清晨一大早,天才刚刚亮,仪柔殿便有人起身掌了灯。

    而此刻的紫禁城外,已有常朝官陆陆续续提着灯笼等候在宫门前。

    皇帝从榻上起身,坐在镜台前闭目,原替他梳洗更衣的尚服局女官还候在仪柔殿外被晾在了一旁,如今更衣者已换成了贤嫔。

    贤嫔顺着皇帝的意,动作很娴熟,几乎与仁孝张皇后一样,为皇帝梳头挽发,同时还会轻轻按揉着两侧额头,帮助皇帝放松,只是与仁孝张皇后不同的是,贤嫔替皇帝梳头束发时并不会开口说话。

    张皇后将皇帝当做丈夫,而贤嫔只视他为天子,故而不敢多言。

    在皇帝心中,张皇后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皇后是妻,贤嫔是妾,他分得很清楚,便也没有要求贤嫔学张皇后一样与自己相处。

    带有几分敬畏,便能提现他的君威,时刻提醒着他。

    更衣之后,皇帝便道:“朕去早朝,你若还有睡意,便回去歇歇。”

    贤嫔摇头,“妾身已醒了,陛下下了早朝回内廷用膳么?”

    皇帝摇头,“过几日就是端午了,朝中还有事物堆积,朕就不回来了。”

    以往皇帝在北京的燕王府,即便再忙,也会下了早朝回到内廷陪张皇后用膳。

    贤嫔很识趣的点了点头,“陛下处理政务,也要多多保重御体才是。”

    皇帝拍了拍贤嫔的手背,“缺什么需要什么就跟司礼监的王彦说,朕晚些时候过来。”

    贤嫔福身,“是。”

    皇帝欲转身离开,贤嫔随后又唤道:“陛下。”

    “还有何事?”皇帝回头。

    “昨日的事,陛下就不要生气了。”贤嫔道。

    皇帝皱起英眉,有些不悦的看着贤嫔,“怎么,自她回来你便一直同她说话,难不成,你也是她的人?”

    贤嫔听到皇帝的话,一脸委屈的转过身,“妾身是不该管陛下的家事,陛下与殿下是亲父子,而妾身只是一个外人,岂能因妾身,而伤了父子和睦,毕竟殿下就只有陛下这一个亲人了。”

    听到贤嫔的解释,与那委屈的模样,皇帝有些心疼的走上前,搂着贤嫔安抚道:“朕说话是重了些,莫要生气了,至于朕与燕王的事,倒也不必太过自责,错不在你。”

    贤嫔转过身,娇小的身躯靠在皇帝怀中,“妾身进入宫中,若引起了陛下父子的不快,那么天下人又要如何看待妾,指责妾呢,妾不想因为自己,而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刘氏一脸的天真,就像皇帝初遇时的张皇后一样,怀着善良。

    “朕知道了。”皇帝继续安抚,“此事,朕会解决的,爱妃无需担忧。”

    皇帝离去后,尚服局的女官才入内为贤嫔梳洗更衣。

    率先入内的自然是尚服局司衣,贤嫔安静的端坐在适才皇帝坐的位置,那本就是她的梳妆台。

    宫人们捧着众多与嫔这一内命妇品级对应的金饰及衣物,还有皇帝赏赐的首饰。

    “娘娘。”

    尚服局司衣恭敬的走到贤嫔身后,拿起旁侧一把金梳,“下官为您梳头。”

    听到熟悉的声音,贤嫔回过头,“怎么是杨司衣,我都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杨司衣了吧。”

    “掌衣告假了,遂由小人代劳。”司衣回道。

    “也好……”贤嫔道,“初入宫的第一次也是杨司衣你侍奉的,如今换了人倒是有些不习惯了,她们都太过拘谨,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娘娘比起刚入宫那段时间,似乎开心了不少。”司衣说道,“可是遇到了什么幸事?”

    “在这儿深宫里,没有什么是比女子得宠还幸运的事了吧。”贤嫔回道。

    “数千秀女,陛下只钦点了娘娘一人入宫,可见陛下的欢喜,娘娘若也能如此对待陛下,日后必定荣冠六宫。”司衣说道。

    贤嫔听后却笑了笑,她笑,却不是因为自己得宠,也不是因为六宫无人,“得宠,真的就那么好吗?”

    一句反问,道出了她的苦楚,开心,并非因为入宫与得宠。

    司衣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侍奉贤嫔,“娘娘,有些话是说不得的,尤其是在这人多眼杂的宫中。”

    贤嫔苦涩的笑了笑,“若不是因为只有在这紫禁城内,才可以见到想见之人,我或许不会那么轻易的妥协。”

    司衣听后,脸色微变,“但娘娘如今已经进来了,便要遵守身为内命妇的本分,后妃与皇子,那是大忌,若娘娘还与昨日一样,刻意去接近,那么只可能害了她。”

    贤嫔愣住,“我从没这样想过。”

    “不是娘娘想不想,而是世道,舆论之声,如泰山一样,可将人压垮。”司衣提醒道,“如今娘娘就只需要做好身为妃嫔的本分,伺候好陛下,待陛下百年,娘娘的身份,嗣君必要日日来请安的。”

    贤嫔长叹了一口气,她有些不理解道:“为什么皇子成年不选妃,反而是陛下纳妾呢?”

    “永康元年,那年因为父亲中了恩科进士,我与母亲便随着来到了京城,乞巧节那天夜里,我本是陪同母亲出来游玩的,却在玄武湖畔看到了一个身影,瞧着有些像燕王殿下,便好奇多看了一眼。”贤嫔落寞的说道,“原来只是像而已,哪知这一眼……”

    “哪有父子不像的呢,只是世子年轻,面容也要秀气许多。”司衣顺着她的话说道。

    “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儿。”贤嫔继续说道。

    司衣愣了愣,“有传闻说当今圣上与先皇后殿下也是一见倾心,想来殿下的样貌,是有几分传了先皇后殿下的。”

    “我见过先皇后殿下的画像。”贤嫔说道,“就在陛下的乾清宫里。”

    “先皇后乃陛下发妻,自潜邸起相伴近四十载,先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已无人能取代。”司衣道。

    贤嫔苦笑一声,“我是被迫来的,被你们逼着,本就不想成为谁,又取代谁。”

    司衣取来衣服,替贤嫔穿上,“在这宫里,娘娘只需遵守本分,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嗣便好。”

    贤嫔闭上双眼,“此刻诞下皇嗣,又能如何呢,终究不过是个庶子,还会徒增误会。”

    “娘娘别忘了,当今圣上也是庶子。”司衣提醒道,“娘娘入了紫禁城,心中就不能再有他想,即便想,也只能藏着掖着,万不可示之于人,否则不但娘娘自己遭殃,连同整个刘氏,也会有灭族之祸,倘若娘娘心中仍有执念,那么便只有掌握最高权力,方可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

    司衣的提醒入了贤嫔的耳,她看着司衣,思索了一会儿,司衣又道:“而今的娘娘,是绝无可能的,这种非分之想只会害了娘娘,若将来陛下之子登基,娘娘也只能以庶母的身份不能干预任何事情,皇帝政务繁忙,连探望生母都次数极少,更何况是庶母呢,且还有可能像对待先帝的妃子一样,送至寺、观,为尼为道。”

    贤嫔换好衣服,没有回答司衣的话,司衣做完本职工作后便要撤退,临行前又道:“按时进奉衣冠是尚服局之职,下官已向尚服请命,往后仪柔殿的服冠,也由司衣司进送。”

    “下官告退。”

    贤嫔端坐在镜台前,忽然回头唤道:“杨司衣。”

    拱手后撤的司衣止步,应道:“下官在。”

    “我听说你曾委身青楼,是为了可以靠近大明的王孙贵族,还因此与殿下有一段过往。”贤嫔问道:“是吗?”

    司衣站定,直起腰身,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难道入宫前,没有人告诉娘娘,有些事情,不该过问的就不要问吗?”

    贤嫔紧攥着双手,“我母亲……”

    “娘娘该进膳了。”司衣说道,“司衣司还有事要忙,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

    永康三年盛夏,五月初五端午,皇帝赐宴群臣,命尚膳监于地库取冰以供宴饮享用,以及宴上降暑。

    宴后,皇帝携贤嫔驾幸东苑,观看射柳、击球。

    【作话】

    贤嫔:“我只想做你老婆,结果成为了你妈……”

    赵希言:“??”

    177.春水玉

    永康三年五月初五,百司休务,文武百官及皇室宗亲赴宫宴。

    ——燕王府——

    王府过端午,天还未亮,明章就安排好了一切,提前在门前挂上了菖蒲与艾草,典膳所厨房内也飘起了青烟。

    就在府中齐聚一堂高高兴兴的过端午时,府门外忽然来了许多宫女太监,领头的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彦。

    作为府主,赵希言很不情愿的出面接见了王彦,对于燕王的冷脸,王彦总是露着一张笑眯眯的谄媚脸。

    “小人见过燕王殿下。”王彦踏入燕王府内向燕王赵希言行礼道。

    赵希言端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冷盯着王彦道:“本王不是已向陛下递了告假的奏疏吗,陛下也已经允了我不参宴会。”

    “小人不是来劝殿下入宫参宴的。”王彦道,随后转身拍了拍手掌。

    十余个宫女太监端着红绸盖盖好的托盘,王彦将其一一打开,“小人奉陛下旨意,来给殿下送端午的赏赐。”

    “哦?”赵希言的言语里充满了好奇,但仍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

    王彦也自知自己不讨燕王的喜,奈何皇命要他来此,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向其一一介绍皇帝的赏赐,“纱、罗、锦、绡、缎布匹各十匹、一品金织罗衣一袭,庐山云雾茶一盒,象牙扇一把。”

    旋即又打开另外一些赏赐,“粽子、门神、长春酒一壶,金书黄符、艾虎、凡应节之物各一份。”

    王彦带来的赏赐,几乎都是端午的应节物品,这些东西会在宴上赏赐给有功劳的大臣,因为有贤嫔的出现,赵希言没有参加宫宴,皇帝便差人将赏赐送到了府中。

    赵希言起身,瞅了瞅,负手走到王彦跟前,“陛下让公公亲自来,难道只是给赏赐的?”

    王彦点点头,“宫宴过后,御驾会出紫禁城,临幸东苑,观看射柳与击球,届时连同文武百官的妻女,外命妇都会到场,所以请殿下随御驾一同前往。”

    “陛下不是有贤嫔吗,还要我作甚?”赵希言道。

    王彦知道赵希言还在赌气,于是道:“先皇后殿下已故去三载,而陛下身边至今都只有贤嫔,今日下达赏赐,也是贤嫔之意,贤嫔心善,不忍因自己的出现而伤了陛下与殿下父子和睦,且陛下只有殿下您一个子嗣,仁孝先皇后故去后,陛下对您的情分自然是只增不减的,殿下又何必与陛下置气呢。”

    “再者,殿下作为嫡长,这储君之位必然是殿下的,可殿下若执意与陛下僵持,而让旁人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岂不得不偿失吗?”王彦继续劝道,“殿下不再陛下身侧,但小人日日伴君,这些个时日,陛下可是夜夜宿于仪柔殿。”

    赵希言听着王彦阴阳怪气的提醒话,罢了罢手,“东西就放在桌上吧。”

    “殿下。”王彦叫住赵希言。

    赵希言站定道:“射柳、击球不是要骑马吗,本王去换件衣裳。”

    王彦听后松了口气,弓腰叉手道:“小人告退。”

    王彦从燕王府离开,由身侧跟随的小内侍扶着上了马车,小内侍蹲在王彦身侧侍奉,为其端茶,“公公,小人不明白,陛下适才明明没有说要让燕王殿下陪驾去东苑,为何……”

    王彦缓缓睁开眼,“父子哪能有隔夜的仇呢,这些时日,陛下总是拉着脸,不就是因为燕王的事吗,咱们做奴才的,得要学会替主子着想分忧才对。”

    “难怪陛下会如此器重公公。”觉得十分有理的小内侍点点头奉承道。

    ——

    赵希言回到内院,此刻晋阳公主还在典膳所与一众侍女忙碌着王府内的宴饮,刚包好的粽子也还在锅中蒸煮。

    燕王府内的节日氛围浓厚,因为赵希言的亲民,不似紫禁城那般,人多却不显热闹。

    “殿下万福。”

    赵希言走进典膳所,正在跟典膳所厨子学做的点心晋阳公主瞧她回来,便问道:“宫里来人,说了什么?”

    赵希言找了一把竹椅坐下,“给了一大堆没用的赏赐,还有王府里并不缺的端午节令物品。”

    “来的太监是谁?”晋阳公主又问道。

    “司礼监的王彦。”赵希言回道。

    听到是王彦,晋阳公主道:“若我没有记错,此人是陛下当年在战场上捡来的战俘,后来跟着陛下身侧心慈的老太监,便也净身做了一名内使,起兵之时立有功勋,又因好看而受到重用,但我总觉得此人有些阴险,比起他的养父,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赵希言撑着脑袋,“在北京的时候,我就看他不是很顺眼,他刚过来,说陛下要临幸东苑观看射柳与击球,让我随同。”

    “殿下答应了?”晋阳公主问道。

    赵希言点头,“我要是不答应,他肯定会一直赖在府里唠唠叨叨不肯离去,我便点了个头将他打发出去了。”

    “殿下应了又不去,岂不要失信于人了?”晋阳公主笑道。

    “与这种人,有什么信任可言的……”赵希言回道,“他以陛下的名义,那可是我爹,我都已经告假得到同意了,我爹极看中颜面,又怎么可能又临时更改主意呢,若真要算起来,他还假传旨意呢。”

    “东苑射柳。”晋阳公主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按每年的惯例,胜者可以得到陛下的赏赐,陛下是武将出身,麾下大将众多,这一朝的武官数量远超文臣,想来为争夺这个头魁,这场比赛会变得无比的精彩。”

    听着晋阳公主的意思,赵希言问道:“姐姐想去看看吗?”

    “殿下不想夺这头魁吗?”晋阳公主问道。

    赵希言罢了罢手,“我没有什么是需要他赏赐的了,反正我需要的,他又不会给。”

    晋阳公主猜到赵希言会如此想,“可是,殿下若在场上能够表现,便能得到文武百官的青睐,这于殿下日后,也是有帮助的,毕竟迁都之后,朝中的旧臣也会一并跟着过去北京。”

    “朝中的文武,如今心中都已有了定数,陛下年岁渐长,又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没有人会因为陛下而选择去得罪你。”晋阳公主又道,“在没有新的皇子降临之前,殿下要紧快拉拢人心,让观望者站队,而非是这样的中立之态。这样一来,就算有最坏的结果发生,殿下也不惧夺嫡。”

    晋阳公主想得极为长远,如今朝野上下,大臣们都选择中立,一面讨好皇帝,另一面也不得罪燕王,待皇帝心情好之时,便又有人掐准时机与同僚一起联名上书请立太子,以此来向燕王靠拢,以及示好日后的新君,好在新朝能够保全自己的地位。

    “贤嫔那里,无法动手的,况且有了一个贤嫔,即便除掉,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殿下只需要保全自己,嫡出的身份,是没有人可以动摇的,因为先皇后殿下是陛下的嫡妻,已故之人,即便淡薄了情分,也没有理由废黜,所以殿下……”

    “做好我为人子为人臣该尽的职责是吧。”赵希言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勿要触碰底线。”

    晋阳公主点头,随后将赵希言拉起,“去更衣吧。”

    ——

    永康元年五月,皇帝乘玉辂驾幸东苑,禁军开道,仪仗队从东华门出,玉辂后跟随的不是亲王车架而是妃嫔的凤车。

    贤嫔端坐在凤车上,接受两侧臣民的跪拜,这是入宫数月以来,她第一次陪同皇帝出宫,仪仗队声势浩大,犹如永康元年那次仁孝皇后出殡。

    她瞧见了仁孝皇后的灵柩,看到了送灵,因悲伤而恸哭的燕王,数万人的队伍,将京城主道挤满,与如今一样浩大,只是颜色不再是灰白两色而变得多彩。

    跟随贤嫔一同入宫的贴身丫鬟,站在凤车旁也都为之惊叹,“天呐,姑娘,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风光之时,贤嫔却命人将凤车两侧的卷帘放下,她不想被人看见,也不想被人议论,更不想有人拿她与仁孝先皇后相比。

    车架至东苑,盛夏之际,茂盛的青草已能将马蹄没过,办事的官员用彩绸围起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围场,太仆寺进送数十匹马,于搭建的围场附近栓养等候牵出场。

    文武高官更换常服,携家眷先行至东苑等候圣驾。

    “燕王殿下到!”嘈杂的围场在一声通传后变得极为安静。

    如宫中御宴一般,即便赵希言没有到,但仍然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替她留了一席。

    北侧架起的棚子内,也留了燕王的帷幕,本朝没有外戚,连近亲的宗室都没有几个,故而皇帝左右两侧无人。

    燕王与汉王皆被安排在了文臣的列首。这样一来,亲王离皇帝身侧贤嫔的位置,便就远了许多。

    “殿下千秋!”

    赵希言进入围场,身侧还带着两个人,文武旧臣无人不识,也都明白二人的关系,没有点破之前,谁也不敢妄加议论。

    就在赵希言刚到不久,禁军便出现在东苑,这也预示着皇帝的队伍已经抵达,为防刺客,锦衣卫先行入内守在台前,围场外则有禁军看守。

    “圣驾至!”

    皇帝携贤嫔进入围场,燥热的夏风吹拂着插在场地上的彩旗,皇帝见到赵希言眼里并没有意外,早在进入东苑前,便有锦衣卫向他禀报了燕王的动向。

    只是身后的贤嫔,稍稍惊讶了一番,因射柳需骑马,赵希言便换了一身较为方便的装扮,曳撒穿在身上显得很是精神,看架势,当是要与文武官员们一争高下。

    “陛下圣躬万福,贤嫔娘娘千秋。”

    大臣们礼毕后,赵希言起身走到御前,撩起下摆跪伏道:“臣赵希言,恭祝陛下,贤嫔娘娘,端午安康。”

    贤嫔没有说话,皇帝抬了抬手,“今日是你们年轻的场,既然来了,就别让朕失望。”

    “是。”

    “晋阳参见陛下,贤嫔娘娘。”

    陪在赵希言身侧的是晋阳公主,皇帝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坐在旁侧的贤嫔,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晋阳公主。

    皇帝再旁,除了礼仪,便只剩那不自然的眼神。

    御前下来后,晋阳公主开口道:“殿下觉得贤嫔可好看?”

    赵希言愣住,随后机智的回道:“那要看和谁比了,若是跟姐姐比,不及万分之一。”

    “毕竟在言心里,姐姐是世间仅有,独一无二的。”

    御座旁,王彦领了皇帝的意思后,走上前扯着嗓子道:“陛下有旨,射柳头筹者,赏一品金织罗衣蟒服一件,击球头筹者,赏一品金玉带一条。”

    “若是双冠。”王彦转身,端起身侧内使手中的托盘与众人示意,“加赐春水玉带一条。”

    “春水玉?”

    “这可是前朝皇室的宝物。”见过春水玉的老将们惊叹道。

    赵希言回到席间坐下,抬头望了一眼王彦手中的春水玉带,她知道这玉的来由。

    “陛下将春水玉拿出,群臣便开始议论了,殿下倒见着是极为淡定。”晋阳公主坐在身侧道。

    “春水玉倒是没什么,但王彦手中的,是前朝一位亲王的玉带,那位抵御了太宗皇帝的进攻,前朝末帝便赏赐了这条玉带给他,后来北边越发溃败,至武宗时期,已是强弩之末,那位亲王最终不敌父亲,死在了父亲的手中,这条春水玉带,便也成为了父亲的战利品。”赵希言解释道。

    “这样说来,这条玉带的意义极大。”晋阳公主道。

    “是,它示意了前朝灭亡,我朝的崛起,一个中原重归汉人的崭新时代。”赵希言将手中一杯菖蒲酒饮尽。

    “而今又会是谁的时代呢。”晋阳公主再次替她斟满菖蒲酿制的养身药酒。

    赵希言起身,目光坚定,“自然是拿下它的人。”

    【作话】

    古代赐宴和这些活动,是为了拉拢大臣的感情,跟现在的老板请员工吃饭差不多。

    摘自百度哈,春水玉、秋山玉也称春水饰、秋山饰,是以北方游牧民族渔猎生活为题材的玉雕作品,用作玉带的话是指的带板,玉带銙,是辽金元的饰品,有寓意在里面,借海东青鹘捕鹅雁,来表现女真人以小胜大、以弱胜强的勇猛精神。

    178.射柳

    永康三年五月,皇帝临东苑,与宗室文武大臣共观射柳、击球,命年轻一辈参赛,争夺魁首,以前朝宗室宝物,春水玉腰带为奖励,文臣武将为争双冠魁首得到赏赐,纷纷派出麾下青年才俊出阵。

    太监们将骏马牵入场内栓好,又有禁军折来细长的杨柳,为增加难度,皇帝特意命人在围场东西两端牵上一根草绳,再用细线将杨柳挂于绳上,而取消了原先插于地上的射柳方式,此时夏风盛行,细长的柳枝被风吹得晃动不止。

    亲王帐内的赵希言,为比试方便而将头顶的翼善冠取下,露出了裹发的网巾,显得尤为干净清爽,晋阳公主伸手,细心的替她将网巾玉结子内穿出的系绳绑紧,使头发固定不易散出,随后又将曳撒的袖口束起,轻装上阵。

    曾亲眼见过赵希言箭术的人,对于这一次射柳,她似乎很是放心,“妾在此恭候殿下旗开得胜。”晋阳公主道。

    赵希言转身笑了笑,势在必得道:“待我夺了冠,将赏赐献与姐姐。”

    东西两侧的文武大臣们正在聊着各家内院中的家事,多论及子嗣,得中进士,又或中武举,相互吹捧。

    一直到赵希言出来,宗室近亲中,汉王双腿已废,便只能作为观赛者,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连宴会都没有参加的皇子,此次也要来争夺春水玉。

    “燕王殿下进场了。”

    “殿下是皇嗣,谁人敢与之争锋,这不是有失公允吗?”

    “是啊,那春水玉是陛下的私物,陛下与殿下乃一家人,自家人争夺自家的东西,有何意义?”

    “陛下缴获的春水玉带,为前朝宝物,出自名匠之手,所用白玉也是上等的羊脂玉,雕刻精美,又是古物,不仅意义非凡,且价值连城。”

    “听闻先帝朝时,召世子入京,曾于成德年间的端午节,一骑绝尘,乃开国名将的后代都败于世子之手,内阁之中,应该也有先帝朝的旧臣吧?”文臣首座的高官们议论纷纷。

    “陈大人,你可曾见过?”几个学士看向一名老臣。

    老臣摇头,“先帝朝时,老夫还只是个青袍而已,无缘出席伴君,陈将军是燕王府曾经的长史,世子在京时也一直陪同,怕是没有人比陈将军更为熟悉了。”

    众人看着对面座的陈平,正被几个武将围着似在打探新燕王的消息。

    “不过,当初确实是有消息从京郊的围场中传出,燕王世子一骑绝尘,不仅射柳为第一,且连带击球,与先帝次子一同夺得了当年的魁首。”老臣又道,“因此被先帝还允诺了一件赏赐。”

    “咱们殿下,可是陛下的亲儿子,虽没有上过战场,但自小就受宠,箭术马术都是陛下亲自教的,虎父无犬子,陛下英武,殿下又岂会差呢。”

    “众星捧月,你我皆星,又岂敢与日月争辉。”

    就在众人议论时,王彦再次领了皇帝的意思走上前,扯了扯嗓子高声喊道:“陛下有旨,此次端午佳节的射柳与击球只论输赢,不问身份,无有尊卑,诸卿参试者,当尽全力,若有投机取巧者,与敌对者一同驱逐赛场。”

    皇帝的意思很是明了,不论身份,只有输赢,若有因身份而顾及故意比输者,不但自己会被驱逐,连同敌对之人也会一并受处。

    此话一出,明显是告诫众人,不能因是皇子就避让。

    与赵希言一同出现在场上的有皇帝起兵之时追随的老将后代,其中还有新城侯张弼之子。

    河间王张武,可谓皇帝的救命恩人,对于河间王的舍命相保,皇帝一直心存感激,对其后人也极为器重,此外还有五军都督府左军左都督周士弘长子,与其他几位战死老将的后人。

    皇帝起兵,于济南受创,折损了麾下众多王府内的属官大将,大多都是父子跟随燕王一同上战场,为抚恤殉国的将领,皇帝登基后一一追封,入功臣庙,而对其子嗣,封侯袭爵,十分厚待。

    而今他们都是为了春水玉带,这件父亲追随老燕王从北伐中缴获的战利品。

    因是武艺争夺,上场的都是佼佼者,自知敌不过的的文臣们便成了观望者。

    “诸位大人不妨猜猜,谁会赢?”席间,一名眉目清秀的绯袍问道左右同僚。

    “此次陛下将春水玉拿出,这对于从藩邸出来的将门子弟而言,意义非凡,既不问身份,只论输赢,还真不好说。”

    “场上的人,除了燕王殿下与左都督之子没有上过战场,其余的小将军,都是随父跟着陛下参与了起兵的,场上之争,不好说,不好说。”

    “这里面的人,也属殿下与周小将军最为年轻,其中周小将军,更是未及冠,少年人,血气方刚,恐没有那般沉稳。”

    “张学士一向聪慧,又娶贤妻,张学士可能猜出?”大臣们反问问话的张九昭。

    张九昭摇摇头,“我便是不知道,才要问诸位大人的。”

    “连张学士都猜不到,我等又岂能猜到呢。”众人对着这个深受皇帝与皇嗣父子同信任的朝廷新贵,一阵奉承道。

    “对,当年世子在京,张学士是先帝身侧的近臣吧,那一定见过世子夺魁的场面。”

    众人这才想起,此次燕王府起兵,改朝换代的最大功臣,还有这位深处应天府中的内应。

    “夫人觉得,谁会赢?”张九昭问道妻子。

    孙氏却抬头看了一眼旁侧,亲王帐前站着一个女子,目光坚定,于是心中有了答案,“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咚!

    一阵锣鼓声从旁侧传出,场上瞬间变得安静,赵希言从数十匹马中挑了一匹白色的骏马。

    “这么多年了殿下还是没有变,偏爱白马。”周士弘的长子周康见赵希言将唯一一匹白马选走,便笑着说道。

    “不过是看它顺眼罢了。”赵希言回道,旋即一把跨上马,拉了拉缰绳,朝众人道:“各位兄长,可不要因为本王是陛下之子,就让着本王,那可没意思。”

    作为燕王府中的属官之子,这些人大多都与赵希言相熟,有些还是与赵希言一同长大的伙伴,争相笑道:“殿下放心吧,我们可不会因为殿下做了亲王就手软的。”

    赵希言又转念想了想晋阳公主的话,“咱们可都是北京出来的,不能为了争夺陛下的赏赐而伤了和气,不如这样,今日谁得了魁首,便请大家去江东门外的醉仙楼吃酒如何?”

    众人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觉得那个熟悉的燕王世子又回来了一般,纷纷踊跃道:“我们都听殿下的。”

    燕王的帐篷内,跟随着一并出府的左长史顾千澜守在帐外看着场上的一切。

    “殿下在跟他们说什么,如此欢乐。”与赵希言搭话的子弟,顾千澜也都认识,只是自入京之后,变故太过突然,天下大定后,又奉命前往北京督造宫城,赵希言与顾千澜便与这些人的关系逐渐淡薄。

    听到顾千澜的疑问,曾为敌对的晋阳公主端起一杯茶,不紧不慢道:“顾长史知道笼络感情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吗?”

    身为武将的顾千澜,并不懂晋阳公主的意思,“方法?”

    “君王用赐宴,士庶百姓如是。”晋阳公主又道,“洪兴七年,太宗以海内太平,思与民偕乐,命工部造十六楼于江东门外,而今,这些酒楼便成为了文人附庸风雅,士人结交知己的地方。”

    “公主是说,殿下在邀众位小将军去酒楼么?”顾千澜理解道。

    晋阳公主斟满一杯酒,端在手中,“诏出金钱送酒垆,倚楼盛会集文儒。江头鱼藻新开宴,苑外莺花又赐餔,赵女酒翻歌扇湿,燕姬香袭舞裙纤。绣筵莫道知音少,司马能琴绝代无。”

    “醉仙楼……”顾千澜回过头,看着气定神闲的晋阳公主,“我总算明白,殿下为何会如此信任你,不……是依赖。”

    “顾长史陪伴殿下十五载,但那是平安顺遂的十五载,我只伴君三载,却是身陷囹圄在在鬼门关前游走的三载。”晋阳公主道,“人最为感激的,往往不是平淡且安宁的长久,而是生死关头的施以援手。”

    “比试开始!”

    咚咚咚——

    有序的鼓声将观赛的气氛变得极为紧张,而场上比试的小辈们,却因为赵希言在比赛之前与他们聊天而变得轻松,旧事重提,武将世家的勋爵子弟们的争心也就没有那么浓烈了,更多的是对少时父母健在,与朋友嬉闹的怀念。

    但作为烈士的后人,为不辱父亲英名,比试,一定是拼尽全力的。

    “殿下与小康年纪最小,就由你们先来吧。”众人礼让道。

    赵希言罢了罢手,“哎,不论身份,自然也不能论年纪,还是诸位兄长先上吧,言没有经验。”

    随后又笑了笑,“若言要是侥幸赢了,一定请诸位兄长去醉仙楼畅饮三日。”

    “殿下不去燕春阁了吗?”人群中有人说道,“我们可是听闻,殿下昔日在京时,没少往这个阁楼跑。”

    “是啊,我带兵攻入京城,临到燕春阁门口,却被一个漂亮的女子阻拦住了,她当时可是拿着殿下的玉牌呢。”比试的人中,便有当时领兵的军官。

    “哎,燕春阁的人好看,酒当属醉仙楼的好喝,各有千秋嘛。”赵希言回道。

    “怕不是现在殿下身边有人管束了,不敢再往那风月场所跑了。”

    周康与赵希言关系最是亲近,又是都督皇帝心腹之子,也最为大胆。

    “对对对。”众人也都心知肚明,且都是年轻一辈,比起老一辈的人,便没有那么抗拒。

    赵希言便拍了拍周康的脑袋,“康弟一会儿要是落在了后面,自去醉仙楼罚酒三杯哦。”

    周康听后,故作委屈道:“兄长怎这样啊。”

    “各位爷,这次比试,谁先来?”看管比赛的太监走上前问道,“十只羽箭,以射中次数多,若相同,则看中靶情况。”

    在细杨柳之后,又有禁军上前,在那后面添插一只画环线的草靶,给射柳增加了不少难度。

    “你们先。”赵希言大度道。

    几人对视,纷纷道:“殿下定是压着绝技,咱们先来,届时便看殿下大显身手。”

    在激烈的鼓声助阵之下,这些将门虎子轮番上场,让朝中文武,以及端午节还有少许的外来驻京使者,纷纷叹为观止。

    “好!”

    更令人惊艳的是左军左都督周士弘的长子周康,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未入仕,便在一众武将中杀出,崭露头角。

    十只羽箭全中杨柳,且中靶七只,为目前最高,就连御座上的皇帝也都为之赞赏。

    “士弘。”皇帝唤道。

    皇帝右下方的左军左都督起身应道:“陛下。”

    “你有个好儿子啊。”皇帝道。

    “犬子只是运气好,侥幸中靶。”周士弘谦虚道。

    “好好培养,将来继承你的大任,为我大明效力。”皇帝又道。

    “是。”

    “陛下这一朝,能人辈出,远胜先帝朝,可谓盛世之景,这些青年才俊,日后可都是国家的栋梁。”

    “咱们的陛下可是马背上的皇帝。”新帝登基,一改先帝朝重文的现象,为亲征做准备,重用武将,整顿军制。

    “有青年才俊如此,何惧北方戎狄。”

    “陛下年迈,就是不知接下来上场的这位,能否继兴盛世。”有老臣摸着花白的长须道。

    一名太监牵着赵希言的马走至赛场中央,试者只能于白线之外,离杨柳足有五十步之远,而后方的草靶,则不下百步。

    “殿下。”几个太监捧着弓箭走上前。

    “谢了。”赵希言弯腰一把拿过弓箭,将箭筒悬在马鞍下,试了试手中的弓,力道刚刚好。

    时隔八年,再回到这个场地,赵希言以另外一种身份出现在此,台上坐着的最高统治者变成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箭,成为了可以决定观望的文武百官的最终态度。

    他们都在看,在北方虎狼环伺下,这位帝国的继承者,能否像其父亲一样优秀,是否可以继承这重担。

    同样,还有来自身后御座上的关注,能否让其认可与满意,这些都转变成了巨大的压力,悉数压在了赵希言的身上,已不能再向从前那样可以轻松应对。

    咚!咚!

    每一声鼓响都牵动着人心,白马上的燕王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拉开弓弦,今日的成绩,已有不少子弟全中,故而每一箭都十分关键,不容有丝毫的偏差,众人紧捏着一颗心,翘首以盼。

    就连皇帝身侧坐着的贤嫔也都攥紧了双手,注目着白马上的人。

    一声箭响后,意外出现了,使得场上一片哗然,“这……”

    【作话】

    世子有天然的优势,不单单是嫡出的身份。

    179.强者的应对

    刚拉开弓弦,提着一口气,盯着一支摇摆的杨柳与后方的靶心,有着不小的距离偏差,同时感受着风的力度,与先前观摩的揣测,赵希言准备射出第一箭。

    但就在松手的瞬间,塔于弦上的箭突然裂开,而箭已经射出。

    裂开的残木飞向赵希言白皙干净的脸,随后划出了一道小小的伤痕。

    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吓了一番,尤其是准备弓箭的官吏与太监。

    那支裂开的箭已经失重,飞出去后仅中了杨柳,但也只是擦过,并未射断,随后脱靶。

    “殿下!”官吏与太监们慌张失措的跑上前,跪在赵希言跟前磕头认罪,“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赵希言摸了摸脸上的血迹,随后又检查了另外几只箭。

    台上的皇帝正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切,然却无动于衷,只有一旁的贤嫔担忧道:“陛下,要不要让太医过去……”

    “一点儿小伤而已,何须如此紧张,朕昔日在战场上受伤的可比这个厉害得多。”皇帝极为淡然的说道。

    左右两侧的文武大臣也都在议论纷纷,而亲王帐内,适才那镇定自若的晋阳公主也稍稍紧了紧眉头。

    见燕王不说话,官吏连忙又道:“下官去给殿下重新换十支箭来。”

    赵希言抬手道:“不必了,我既然已经射出了这一箭,那么就还剩九箭。”

    “爷。”在晋阳公主的授意下,明章进入比试的场地,拿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公主差小人给您的。”

    赵希言俯身接过,明章看着她脸上的小伤口,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官吏们连连磕头。

    “不要为难他们,与他们没关系的。”赵希言道。

    明章又看着赵希言,“可是爷的脸,这要是留下个疤痕,可如何是好。”

    赵希言自己是不在意的,架着马转身,重新回到赛场,“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在赵希言的示意下,裁判大声喊道:“比试继续!”

    “燕王殿下这是要用剩下的九箭吗?”大臣们惊道。

    “小周将军可是十箭十柳七靶,九箭如何赢啊?”

    “是啊,为何不更换这只断箭。”

    “谁知道殿下怎么想的呢,莫不是觉得反正赢不了,多一箭少一箭也无区别。”

    因为赵希言的举动,使得场上的议论声更多了,有些大臣相互打赌,便很不理解赵希言为何不更换断箭,一支损坏了的箭,即使重换也并不会有人说什么,连裁判与太监都说要更换,可赵希言却偏偏不换。

    自信还是彻底放弃,一时间众说纷纭。

    “是因为太久没有战事,连这些箭都已经存放得开始腐朽吗,还是这箭……”

    赵希言拿着几支三簇羽箭细细端详,剩下箭都是完好,唯独第一箭。

    赵希言呼了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随后往一旁的帐中看去,恰好看到了一双注视的目光,四目相对,感受到了彼此间的信任后,她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弓,感受着盛夏的风从耳边略过,随后俯身抽出三支羽箭。

    从取箭开弓到放出,仅用了片刻的时间,便听见几声箭响,三支羽箭分别朝三根柳枝飞去,只见摇曳不止的杨柳,被切断三支,往下飘落,三支羽箭最终定在了三个草靶的靶心上。

    切断的杨柳还在往下掉落,只见三支箭飞快射出之后不到片刻便又再次响起箭响声,又是三支羽箭,紧跟其后,然这次三箭的箭头所射的方向并非旁侧悬挂的完整柳枝,而是射断落下的断枝。

    断开的下半柳枝被强劲的利刃再一次射断,三枝柳条变成六段,紧接着又变成了九段,十二段,而箭靶靶心上的三支羽箭每次刚刚落定,就被后来的箭从箭尾竹心上破开,与之重叠再中靶心。

    九支箭被赵希言分做三次,射向相同的三条折柳与三只箭靶,当九箭齐中三只靶心,毫无偏差时,赵希言的箭法无不令人震惊。

    “燕王殿下的箭法,怕是比之当年的陛下,也毫不逊色了吧,大明朝后继有人了。”

    “是啊,想当年,陛下在殿下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于端午时在武宗皇帝跟前夺了射柳的头魁,要知道,武宗朝的将军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神箭手。”

    三箭齐发,无疑给自己增加了难度,而断开的柳枝,没了绳的束缚,只会被风吹得更加无法判定规律。

    不仅文武大臣惊艳,还有女眷外命妇们,尤其是还未出阁的年轻少女。

    “今日看殿下,就像谪居世间的仙人一般,为何从前不觉得。”

    “三娘,从前大家看殿下都以纨绔论道,谁又会将纨绔与谪仙联系在一起。”身着命妇服的妇人说道自己的女儿。

    “听闻燕王殿下及冠多年还未纳妃。”有极少迈出家门的年轻女子不解道,“殿下长得这般好看,为何还不娶妻?”

    “咱们殿下要娶的妻子,定然也是这世间最优秀的女子。”

    “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又是独子,将来的燕王妃日后也会做皇后吧,不知谁家的女儿,会有如此好命。”

    “谁家?”议论之中,她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一处黄色绸布搭建的帐篷,“可惜,人尽皆知的事,还能是谁家呢。”

    裁判跑到场上,将地上落下的九条断柳拾起,又命人将三个射中的草靶拔出,同时奉上御前。

    众人看着靶子上的成绩,无不对燕王称颂与赞叹,九箭损坏了六箭,皆是从中破开,精准的定在了靶心上。

    就连皇帝也是眼前一惊,贤嫔看着,更是向赵希言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赵希言下马同裁判一道走至御前,贤嫔望着靠近了的赵希言,身着曳撒,网巾裹着齐整的青丝,身上散发着年轻人的朝气,精神、清爽,又极为干净白皙。

    裁判不知如何裁决赵希言的箭,故而将它们一一呈给皇帝,“燕王殿下箭法如神,臣不敢裁决,请陛下定夺。”

    皇帝看向适才宣布规定的王彦,王彦于是上前查看靶子与断柳,仔细说道:“若按规定,十支箭当射十条柳,十只靶,然殿下第一箭未断柳也未能定靶,后九箭虽皆中,但只有三只靶子上有箭,场上也只有三条折柳是断的,若按规矩,殿下只可算三箭。”

    王彦的话,若是按照规矩,则赵希言只有三箭可算数,这样的成绩,就连前十都入不了,更何况拿头筹。

    “燕王,你怎么老看?”皇帝问向赵希言。

    “臣,听从规矩。”赵希言回道。

    “那么说来,此次射柳的魁首,是周康了?”皇帝看着赵希言说道。

    “规矩是人定的,燕王殿下的箭术有目共睹,陛下……”一旁的贤嫔觉得有失公允,便站出来说话道,“妾身想,以殿下如此精妙的箭术,若重新再射十箭,定然是十箭皆中的,射柳比的是箭术,若一味按照规矩,而忽略了箭术本身,这岂不是违背了射柳的真正用意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妾身以为,燕王殿下才是此次射柳的魁首。”

    贤嫔帮忙说话的同时,一起参赛的众多勋爵子弟也纷纷附和,“陛下,殿下的箭术远超臣等,理应夺得此次端午射柳的头筹。”

    原先得了第一的周康也上前说话,于御前单膝跪道:“陛下,臣的箭术远不如燕王殿下,不敢位居魁首,侵占殿下的名次。”

    参与比赛的年轻一辈,皆倾向于帮扶赵希言,而两侧文武大臣,尤其是武将们,通过这一次射柳,心中也有了定论。

    皇帝拍了拍扶手,“既然他们都为你说话,连贤嫔都护着你,那么这次射柳的魁首,你就担着吧。”

    “是。”赵希言回答的十分爽快,没有半分的推诿。

    “但规矩还是要遵守的。”皇帝冷下双眼,盯着赵希言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在军中,不听规矩,一味争强好胜,就算再强,也会被舍弃。”

    赵希言并没有被皇帝的话吓到,反而拱手回道:“臣分得清时候。”

    随后直起腰身,眼里丝毫没有惧怕,“第一箭之后,臣只剩九箭,此前已有中十箭者,因而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凭借九箭夺魁,这样的情况下,为何不拼死一搏呢?”

    “圣人无常,强者也会失误,关键在于失误之后是否能够补救,而不是认命,这才是真正的强者的应对。”赵希言又道。

    皇帝被赵希言的话惊住,同时也惊吓住了众人,“敢如此回怼当今天子的,恐怕只有燕王殿下了吧。”

    “谁让殿下是仁孝先皇后所出,嫡子独子,谁能动摇这样的地位呢。”

    与群臣猜想的一致,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赞赏有加,“王彦,将头魁的赏赐给她。”

    “是。”

    “谢陛下。”

    赵希言得了赐服退下,刚到帐前便被一众年轻人围住。

    “殿下可要请我们去醉仙楼吃酒。”

    “一定一定。”赵希言笑道。

    “这场射柳是殿下赢了,下一场击球,我们一定扳回来。”被激起斗志的周康说道。

    周康之父,左军左都督周士弘,为皇帝起兵时的得力大将,功勋位列众臣之首,获封公略,兼领军中要职,虎父无犬子,其嫡长子周康,天生神力,少年成名,只因周士弘害怕父子同朝,会引皇帝的猜忌,便未让其过早步入仕途。

    赵希言拍了拍周康的肩膀,“那咱们打个赌如何?”

    “赌?”周康望着赵希言,“兄长想赌什么。”

    “赌球,若你赢了,我许你一个承诺。反之,则你许我一个承诺,如何?”赵希言道。

    “好。”周康一口应下。

    “好了,帐中还有人等着咱们殿下呢,就不要在这儿瞎起哄了。”人群里稍年长的勋爵之子说道,“咱们就等着晚上,殿下请咱们去醉仙楼吃酒。”

    “对对对。”

    于是众人知趣的放赵希言离去,等候着下一场的击球比赛。

    赵希言高兴回到亲王帐内,“姐姐,我赢了第一次射柳。”

    晋阳公主坐在帐内,将事先备好的药酒拿出,只是安静的替赵希言处理脸上的伤口,只字未言。

    “我赢了比赛,姐姐难道不高兴?”赵希言问道。

    晋阳公主摇头,“殿下赢了,我自然是高兴的,适才,殿下不但赢了射箭,还俘获了不少人心呢。”

    赵希言愣住,适才御前,贤嫔的求情,她定然也是听到了的,“这不都是姐姐教我的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那个贤嫔,不知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总之殿下不要与她靠的太近了,没有分寸,便容易遭人话柄,她是内命妇,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晋阳公主提醒道。

    “我不管什么贤嫔呢,反正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赵希言道。

    “还疼吗?”晋阳公主问道。

    赵希言摇头,“一点小擦伤而已。”

    射柳之后,皇帝赐下御酒,休息片刻后,有禁军与官员入内开始重新布置场地,皁靴踩踏着茂盛的青草,撤下草靶与折柳,在草场南北两端各设一个球门,禁军拿着梯子与锤子,将球门底下的两个脚深深垂入地下。

    太监们将用作得筹的青红两色旗挪至东西两侧,红蓝方每进一球则得一筹,便于御前的台下插旗一面。

    先行上场的是军中的队伍,作为击球表演,献与皇帝及众臣观看,而后才是年轻子弟们的比试。

    一阵激烈的鼓声停止后,皇帝下发赏赐予得胜的队伍及队长,王彦再次上前,“请参赛的子弟上前抽签,两两一组。”

    王彦话出后,赵希言放下手中的杯子,牵着晋阳公主的手起身。

    “殿下要做什么?”晋阳公主抬头问道。

    “击鞠呀。”赵希言回答道。

    赵希言走出大帐,捧箱子的太监见之,识趣的上前弓腰道:“殿下,签儿。”

    “兄长。”周康唤道,“康可是与乾哥哥抽到了一组。”

    新城侯张弼之子,河间王张武嫡长孙张乾,与周康在适才的射柳上分别位二三名次,可谓强强组合。

    “殿下可要小心。”张乾说道,“乾可不会因为殿下年纪小就谦让的。”

    赵希言低头笑了笑,随后从抽签的太监身侧略过,径直走到御前,跪伏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皇帝正襟危坐于台上,“燕王有何请求。”

    “要先请陛下应允。”赵希言卖关子道。

    皇帝听后,朝众臣大笑道:“瞧瞧,这小子还挺精明,说吧,你想要什么?”

    “臣要晋阳公主。”赵希言抬头直言道。

    【作话】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晋阳教的哦。

    世子没有降智,只是皇帝是她的父亲,她有亲情有敬畏之心。

    180.击球

    对于燕王赵希言的请求,场上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就连皇帝也拉沉下了脸色,即使这只是为击球所请,然在场众人谁都知道这是一语双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才是燕王赵希言所表达的真正含义。

    谁都能够听明白,但谁也不敢去点破,同宗同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那群儒官眼里,是必不可允许的,但谁都知道,皇帝仅有燕王一子,若无意外,这个嫡子将会是大明朝的继承人,他们不会为了所谓的礼法,去得罪日后登基的嗣君。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堪,赵希言见此,连忙补了一句话,“臣想要晋阳公主与臣一同击球,恳请陛下应允。”

    皇帝撇了一眼赵希言旁侧的晋阳公主,将心中的怒火按压,以一副仁君之姿道:“准了。”

    皇帝极为爽快的应下了赵希言的请求,这引得众人纷纷揣测。

    “难不成陛下也已默认了吗?”

    “你瞧陛下的脸色,哪是默认,不过是当着文武百官与外命妇,不想驳了燕王殿下的颜面罢了。”

    “哎,咱们殿下哪儿都好,既能文治,武也不逊色陛下,就是在纳妃一事上……”

    文臣们渴遇明主与仁君,然遇到后,便又希望自己的君主可以做一个圣君,将礼法缚之于身,好以此约束。

    “谢陛下。”赵希言谢恩道。

    参与击球比试的人有不少,赵希言便先行回了帐中。

    适才当着众人的面,晋阳公主只是顺从的听着话,如今进了帐,没了外人她才开口道:“殿下总是这样,就不怕陛下当众翻脸吗?”

    “我只不过是想找姐姐一起击球,并没有别的意思,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赵希言一脸轻松的回道,“君无戏言,陛下这么看重颜面,岂会当众驳了我。”

    晋阳公主看着赵希言,稍稍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殿下越是这样,陛下只会对我的芥蒂越来越重。”

    “我知道啊。”赵希言道,“既然芥蒂已经不可能消除了,那就让他明白,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他若是敢动你,便要先亲手杀了我。”

    赵希言走到晋阳公主座后,伸手从后面轻轻揽住,枕靠在她的肩膀上缓缓又道:“朝臣的嘴脸还看不清楚吗,看破却不敢说破,今日还有他们的女眷在,我便是要她们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赵希言认定的妻,除你之外,谁都别妄想进燕王府。”

    听到赵希言的一番话,晋阳公主转过头,依偎在她怀中,“妾只希望殿下可以平安顺遂喜乐无忧的度过此生。”

    “是我们。”赵希言道。

    咚咚咚!

    场上响起了激烈的鼓声,第一场的击球比试开始,经不过赵希言软磨硬泡晋阳公主在帐内换了一身可以骑马的便装。

    当晋阳公主身着戎装,与燕王赵希言一同骑马出现在球场之时,两侧的文武大臣及女眷,又是一番热闹的议论。

    晋阳公主生得貌美,如今戎装更是英姿飒爽,有着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要我说,若非皆是宗室子弟,晋阳公主与燕王殿下,还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原先的旧臣中,便有青睐晋阳公主的,曾经,晋阳公主身为帝女,他们只敢仰望而不敢高攀,而今,物是人非,失了势的公主却被拥有权势的嫡出皇子看上,他们更是不敢再动旁的心思。

    眼下时刻,没有人敢得罪这位皇帝唯一的子嗣。

    “公主如此年纪,却迟迟不曾招选驸马。”

    “有燕王殿下在,谁敢觊觎公主呀?”大臣们摇头道,“不要脑袋了还是不想要仕途了。”

    鼓声阵阵,场上之争也异常激烈,在众人议论中,燕王赵希言与晋阳公主赵瑾禾,二人竟骑术相当,又配合默契,一连胜了几场。

    此前,周康与张乾就已经从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几番追逐,周康便赵希言对上了最后一场决赛。

    对于赵希言的马术,群臣倒是没有什么,更何况击球本就是世家子弟爱玩的,作为曾被称为纨绔的赵希言,少时还带着伙伴们在北京城当街踢球。

    众人惊讶的是晋阳公主,那个原先清冷与高傲的帝女,似乎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露过面,骑马击球,是气力活儿,又难免会触碰到草地上的泥,且弄得自己一身是汗,他们以为,晋阳公主也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

    “公主竟能亲自上阵击球?还真是世间罕见。”

    “还不是因为燕王殿下。”他们都只见惯了清冷的晋阳公主,冷得让人难以接近。

    “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晋阳公主在马上的风姿,原以为一个燕王殿下就足以让人惊艳,没有想到晋阳公主也如此巾帼不让须眉。”

    “怪不得燕王殿下会如此痴迷。”同时也有妇人议论道,“今日瞧着公主的飒爽英姿,莫说是殿下,就连我这个妇人也为之心动。”

    最后一场对决,周康骑马上场,看着赵希言与晋阳公主,便道:“殿下与公主一起么?公主是女子,康若与乾哥哥赢了也不光彩。”

    “你怎么知道我会输呢?”赵希言道,“击球可不仅仅是依靠蛮力的。”

    他们都没见过晋阳公主击球,且都认定晋阳公主是个弱女子,即便适才她们连胜了,但他们都觉得那是因为有赵希言的存在,百发百中的箭术,加之过人的马术,岂能不得球。

    只有赵希言知道晋阳公主习武,且自己曾差点做了她的刀下亡魂。

    “小公爷是觉得赢了女子不光彩,还是怕输给了女子没有颜面呢?”晋阳公主于一旁说道。

    “场上争斗,输赢靠的是实力,强者为尊,不应有别,就像到了战场,就只有敌我与生死,生死一瞬,又岂顾得上其他?”

    周康愣了愣,听得晋阳公主一番道理,深感惭愧的拱手道:“是康失礼了。”

    赵希言将晋阳公主扶上白马,不顾台上观赛的皇帝与两侧群臣及命妇们的目光。

    周康与张乾骑马至中线的另外一端,此次的裁判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他拿着用皮草填充的皮球,在一声锣响后抛向空中。

    端午的烈日将皮球照得发光,向东边倾斜的影子驰骋在球场之上,论及身手,赵希言年长于周康,便占了些上风。

    二人骑马纵身一跃,赵希言凭借矫健的身手,率先揽到了球,随后运球至自己的场边,配合默契的传到了晋阳公主的马蹄下。

    张乾骑马进行阻拦,“公主,得罪了。”

    晋阳公主见人紧跟上前,没有丝毫慌张,用画杖运了几次球后,故意失手于张乾。

    但就在张乾将要夺球之时,一根月牙杖将球从他的马下揽走,张乾楞了楞,旋即直起腰身回头看向身后的周康。

    “康,你怎不拦住?”

    周康耸了耸肩,“拦不住啊。”

    此刻夺到球的赵希言回头嘿嘿一笑,“本王可是从北京纵马至应天,狂奔了三天三夜,这些年往返两京数次,二位弟弟岂能追得上?”

    击球的参赛者除了有功勋子弟,还有世家,以抽签组队,大多都是临时相识,实力参差不齐,这两位勋爵子弟虽未上过战场,但凭借着配合,也从众多队伍中脱颖而出,而在面对燕王赵希言与晋阳公主如此默契的配合下,竟也失了手。

    周康骑马上前,张乾便开玩笑道:“难道殿下的马长了八条腿不成?”

    周康接着他的话,“不是殿下的马长了八条腿,是公主,远比咱们想象的厉害。”

    二人震惊的并非赵希言的马术,而是晋阳公主身为女子,在这种混乱紧张的场面中,临危不乱,永远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张乾看着二人,也耸了耸肩,“康弟要是也这么信任我,或许就能取胜了。”

    “哥哥还别说,要是殿下继承了大统,能立嫂嫂为后,这配合,定能再现太宗朝的盛世。”周康笑眯眯说道。

    “这就改口叫嫂嫂了?朝中都在静观时局,如此直言,就不怕你爹打你一顿么。”张乾提醒周康道。

    “别让我爹知道不就行了吗。”周康挥了挥手,淡然道,“好不容易到这世间走一趟,择相伴之人当然是要契合与喜欢的了,为何偏偏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究竟是我们成婚还是他们。”

    “康弟也是性情中人。”张乾说道,“莫忘了,你可是与殿下立了赌约的。”

    周康继续眯笑着脸,“即便没有赌约,你我与殿下都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日后不辅佐殿下,难道还要投敌不成?”

    周士弘作为皇帝的心腹,自然有着对皇帝的忠心,故教育其子时,也是忠孝在前。

    张乾听着大笑了起来,一边骑马追赶,一边看着赵希言的背影,以及北侧台上正襟危坐的皇帝,“陛下就殿下这一个儿子,又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子,为何迟迟不立太子呢?”

    “不管是不是太子,总之殿下都是咱们这辈人中的储君人选。”

    周康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坚毅,“陛下若想要更换储君,还得问问朝中的文武才行。”

    “这话,你说与我听也就罢了,千万不要乱言。”张乾提醒道,作为新城侯之子,锦衣卫指挥使张端的侄子,他清楚的了解锦衣卫,也知道诏狱里的残酷。

    一只拳头大小的皮球,被画杖巨大的冲击力打向北侧的球门,随后正中风流眼。

    待球落定,场地旁边响起一声锣,激烈的鼓声也渐渐停止,御座底下的木架上便插上了一面红色的旗帜。

    “真快啊。”众人惊叹,“殿下这球赢得也太轻巧了吧。”

    “周小国公莫不是故意输球的?反正失了射柳的头筹,也不能夺双冠了……”旋即便有人质疑道,“哎,这老夫还下了赌注呢。”

    张九昭坐在席间,给妻子斟满了一杯刚煮好的茶,“才不过寥寥几场配合,岂能比得过生死之交呢。”

    孙氏看着杯子里的茶,笑了笑道:“昔年的端午宴,也是因为燕王世子而变得热闹,没有想多这么多年过去,场上的主角,依旧没有变换。”

    张九昭也往台上看了一眼,“夫人可曾觉得可惜?”

    “可惜?”孙氏看着丈夫,眼里只有一袭官服的绯色,“你是指殿下?”

    张九昭温和着一张脸,以示默认,孙氏旋即捂嘴笑道:“妾真不知道,夫君是在妄自菲薄,还是在吃醋,或者,两者都有。”

    张九昭依旧不语,盘坐的孙氏便挪了挪身子凑到他的身侧,轻声说道:“夫君应该相信妾的眼光才对。”

    激烈的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周康鼓足了干劲,拼尽全力抢了先,便将比赛的场地拉至另外一边,但很快又被赵希言追上。

    击球以水漏时间为准,时间到了,便以赢球多者为胜,故而赵希言除了进球取胜外还可以防止对方进球,拖满时间,她便可以一球之差,拿到此次击球的头筹,从而双冠赢得春水玉带。

    “妾要是帮殿下赢了那春水玉,殿下要拿什么奖赏给妾呢?”二人凑近时,晋阳公主还不忘问赵希言要奖赏。

    “姐姐还想要什么?”赵希言俯着身子,一边运球一边回道,随后直起腰身,反问道:“难道言这个奖赏,还不够吗?”

    赵希言将球传给晋阳公主,但身后的二人穷追不舍,晋阳公主遂笑了笑,“等赢了再跟殿下说。”

    就在二人在赛场嬉笑时,周康趁机跟了上来,张乾将赵希言拦住,两根运球的画杖成了武器,抢夺着地上滚动不停的皮球。

    四人追逐,赵希言与张乾比斗僵持不下,在几番争斗中,皮球被画杖用力打出,张乾阻拦着赵希言,周康便驾马去追,为防止比分追平,晋阳公主遂也调转方向。

    马蹄踩踏着地上茂盛的青草,在一番激烈的驰骋后,草地上印出了许多蹄印,周康先夺了球,但此时赵希言也挣脱了张乾的阻拦。

    “公主小心!”

    追至一旁时,球场的草地忽然塌陷了一块,白马的前蹄陷了进去,双膝跪下,侧翻在地。

    “姐姐!”本在专心追球的赵希言,慌忙转过身,一匹黑色的骏马在烈阳下疾驰,随后纵身一跃,赵希言从马背上跳下,一把拉住落马的晋阳公主将其拉入怀中,二人抱在一起从马上跌落,连滚了好一段距离。

    这一番举动,吓得就连皇帝都坐不住了,慌忙从御座上站起,落马,可不是一件小事,轻则一点小伤,然重则却能要其性命。

    “太医,太医。”

    有人为落马而担忧,也有人为燕王对晋阳公主的在意及举动而唏嘘不已。

    【作话】

    赵希言:“马儿,最佳群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