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况
听到林若雪叫出他名字, 双喜微微一怔,然后迅速将目光低下去,抿住下唇。
林若雪见他这副沉默的样子,一时也不明白他的来意, 但想想和他之前的几次交集……她心头尚有余悸, 不动声色将身子向后靠了靠:“那个……你找我有事?”
双喜沉默着低头, 只将手中的木盒朝她面前捧了捧。
林若雪狐疑地打量他, 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小木盒上。
木盒不大, 上面隐约还绘着小兔子的花纹,林若雪见他双手紧紧地捏着边缘, 甚至还有些微微发抖,不禁心中又产生了些不大好的猜测。
她望着那木盒,犹豫着开口道:“这里面莫不是藏着匕首罢?”
“………”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对面少年的嘴角抽了抽。
双喜的面上闪过一阵愧色,他深吸一口气又将那几分残余的愧色藏好, 双手捧着盒子,上前一步道:“双喜听闻姑娘远去京都,特意来相送姑娘。”
说着, 他自己打开了木盒, 盒盖翻开,他将盒中之物捧得离林若雪又近了些。
林若雪警惕地凑近了几分,还未垂眸,便得一阵扑鼻的甜香扑面而来。她向里看, 小巧的食盒里, 整整齐齐摆着双色的薄皮酥点,芝麻的香味被风一吹, 连着前头坐着的车夫都忍不住嗅了嗅鼻子。
林若雪只望一眼便惊喜道:“桃片糕!你会做桃片糕!”
那少年紧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双喜脸上微红,很有些羞赦地将食盒轻放在了林若雪盖上。
他退后几步,垂首道:“双喜吃百家饭长大,不会干别的,唯独在糕品店里做过学徒,会做些吃食,姑娘路远,只望能聊以果腹就好。”
林若雪这才认真地望向他。少年个子不高,生得很清瘦,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比前几次见他时要新很多。
他等待对方回话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局促地缩在打着补丁的袖下,在林若雪目光望过去时,默默遮住自己冻伤的手指。
无名无姓的少年,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攒了好些天的食材,跑了很远为她送上一盒亲手做的桃片糕,因为自己前几日的莽撞行事,想要取得她的原谅。
林若雪莫名觉得心软。
她转身将桃片糕放入车内,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双喜!”
双喜缓缓抬头,面上几许忐忑和茫然。
林若雪望着他的眼睛笑道:“之前的事,过去了。”
双喜的嘴唇颤了颤,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姑娘您……不怪我了?”
即使今日自己前来相送,尽量做到了最大的诚意,可毕竟是两次涉险,他并没有指望姑娘能真的忘记之前的事,只求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里,尽力寻求她最大的宽宥。却不想……
林若雪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定定点头:“不知者不为过。无心之失,又有悔过之心,双喜,你是个好人,只记得仔细分辨,再不要被人利用了善心。”
她目光望着车后虞城的方向:“前方路远,沙场凶险,双喜,还望你切要珍重。”
乱世之下,所有小人物的性命都如蝼蚁,可林若雪见过人间之恶,她不介意对哪怕是这样连姓名都不曾有的人,同样给予善心。
她上了车,双喜站在官道上,定定地望着她的马车哒哒跑远。
朔风吹面,只是那一瞬间,第一次有些厌恶自己的渺小。
他看着林若雪的马车变成视野里的一个点,久久凝视着车轮后荡起的层层烟尘,十指渐渐握紧成拳。
若他不是王双喜,不是那个守城的小兵,哪怕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十夫长,那会不会至少有资格,能替姑娘赶车,护送她一路平安?
*
年近岁末,御花园里群芳谢去,落叶铺满了玉石步道,女子的绣鞋踩在上面,踏出窸窣的沙沙声。
江皇后站在花园里的鱼塘旁。
冬日萧索,池里的几条锦鲤也大多浅底俘眠,水面漂浮着一层孤零零的鱼食,江文鸢望着水面微微出神。
“娘娘,要不我们还是将淮哥儿的战况告诉林姑娘吧。”静秋望着她忧思的样子,犹豫道。
“不可。”江文鸢微侧过头来,叹息出声。
“雪儿原本是个冷静的孩子,但若撞上淮儿的事,有时便欠些思量。若是告诉了她,她又同上次孤身去虞城一般以身犯险,又当如何?”
“更何况……”她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翳,目光也浮出几分忧虑:“胜败乃兵家常事,鞑靼原本就只剩些残余部署,淮儿此番行军去白帝城或许慢了些,但以他的谋略,想来不会有事。”
江家军举身攻打白帝城,按常理应是十拿九稳之事,可或许是冬日疲乏,军报已经迟了三日未抵京城。江文鸢嘴上如此说,手中巾帕却不觉间捏得更紧了些。
“皇姑母万安。”
正想着,少女清越却略透着疲惫的嗓音从廊檐下传来。
江文鸢回身,见是林若雪乖巧站在那里,眼中顿时有了亮色:“雪儿快来,到姑母这边来!”
少女一身粉衫,向两人走近,刚要行礼就被扶起,江文鸢打量着她眼下的两片乌青,叹息道:“操心淮儿的事,近几日又没睡好罢?”
林若雪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让皇姑母忧心了,雪儿无碍的。”
但怎么会真的无碍呢?
自虞城一别,已是两月有余,这其中江淮的信从未断过,直到半月前…
半月前,江淮告诉她将带军攻向白帝城,抵达后再写信给她。可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江淮的信再也没来,两人断了联系,她也不知他的行踪。
纵然上回他的信也有耽搁,并且并非因为什么大事。但这一回,林若雪却隐隐地总觉着有什么不同,她心中忧虑,便一连失眠了三天。
江文鸢笑着挽起她的手,挽着她并排沿着小道散步:“你是个多心的,但行军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前线战报一直告捷,他没来信想必是忙着领军功呢,你便将心放到肚子里罢!”
她们边走边说话,静秋便一直在两人身后跟着。听她们互相宽慰,心中却五味陈杂。
江文鸢近来身子愈发枯败,再加上淮哥儿前线的事,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不过是面上轻松罢了,娘娘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有多紧,没人比她更清楚。
静秋望着寒风中两个同样清瘦的女子,在偌大的宫墙之内步履缓缓,搀扶着并肩而行,她叹息了一声,疾步追了上去。
几人走到一处水榭旁,忽地听见了假山后头传出一阵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仔细听那腔调,起伏波折,竟似乎是在唱戏。
宫中几时竟在御花园请来了戏班子?江文鸢贵为皇后怎么会不知晓?
江文鸢脚步一顿,便领着林若雪向假山那边折去。
脚步渐近,那戏腔中的唱词也渐渐清晰起来:
“皓月当空,冰轮乍涌,凋敝清秋光景——”
江文鸢眉头蹙起,加快了脚下步子。
那戏腔又顺着风飘来:“将军无道,铁戈四起,十万好男儿奔赴黄泉,东征西战,死亡相继——”
这一句入耳,林若雪也惊觉不对,她回头望向皇后,江文鸢的面容已经愈发苍白,她双唇已开始微微颤抖,额上竟冒出些涔涔虚汗,目光只死死盯着那假山后的一处,脚步踉跄。
望着她这样子,林若雪心下慌乱,不禁开口唤道:“姑母——”
江文鸢却仿若未闻,紧咬着下唇,直直向歌声处走去。
入目是一个戏伶装扮的女子,她们三人走到时,那女子刚好唱完最后一句:
“薄命郎君远华京,不侍爹娘弃娇妻,竟得了个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无定河边骨,命丧也。
戏文里的一字一句像针扎一样刺入耳膜,在萧索的风中婉转、飘散,如同鬼魅。
“给本宫住嘴!”
江文鸢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时,竟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沾染到了那戏伶洁白的水袖上。
那戏伶似乎才惊觉身后有人,转过身坚是皇后,匆忙跪了下去,惊慌道:“娘娘恕罪,民女只是奉命来此练曲儿,不知何时惊扰了娘娘,请娘娘宽宥!”
林若雪何时见过江文鸢这副样子,也顾不上细想那戏文里唱得是什么,从静秋手中接过帕子就去擦她唇角的血,“姑母切莫动气,当心身子,静秋,快传御医!”
江文鸢却丝毫不在意一般,将她拿着帕子的手推开,不顾自己唇角的血,颤抖着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戏伶,“我军险战鞑靼整整三日至今杳无音讯,说!是谁指使你在这个时候来皇宫唱这种晦气东西!”
林若雪的动作僵住了。
她愣愣地去看地上的戏伶,这才回味过来,她方才唱得是“别妻词”。
别妻词是金陵盛传的曲目,讲得是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从繁华的家乡远赴边关,抛下娇妻父母,和敌军周旋三日最终身陨命消的故事。
林若雪脑中轰得一声炸响,此时此地,这戏词中的一字一句,竟然都和江淮,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一应对。
边关战况堪忧,皇后身子逐渐凋零,这戏伶如此恰巧,刚好就在此时练曲,又如此恰好地被忧虑侄儿的皇后撞上,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林若雪压抑住心中翻涌的心绪,上前稳住皇后堪堪欲倒的身子,冷冷望向地上趴伏着的戏伶。
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是有人算准了时日,要害她,害江文鸢,害江淮,害整个江家。
她步步走向前,目光冷凝瞧着那戏伶的头顶:
“是谁指使与你?”
那戏伶颤抖着抬眼头,满脸泪痕交错:“回林姑娘,无人指使,小女子真是碰巧在此——”
她没说完,就被林若雪嗤笑一声打断:“无人指使,竟连我的姓氏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底下人顿时噤声。
一片沉默中,林若雪缓缓抽出头上的步摇:
“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她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声音像是结了冰的水:
“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十二箭
她用步摇的尖端轻拍了拍戏伶的脸, 那女子望着她,哭得梨花带雨 。
林若雪当然不会真的杀了她,从她听清这女子口中唱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背后指使她之人必然是个极其势大的人, 是大到能和当朝皇后, 和整个江门正面相抗的人。
这样的人选, 后宫之中总共也没有多少, 她心中已有答案, 只不过要逼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那女子恨恨地瞧着她,林若雪迎着她的目光, 轻笑道:“皇后娘娘仁慈,杀你恐脏了手,可我不怕。”
“如你所方才所唱的,我的夫婿远赴边关生死难料,国难当头,你在这里故意冲撞, 于公于私,我若是料理了你,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更何况——”她抬眸, 幽幽望向远方玉芙宫的方向, “你背后之人能命你招摇若此,便是无惧于你说出她来。”
那女子神情微怔,咬牙似乎暗暗挣扎了许久,终于泄气似的开了口。
“是贵妃娘娘。”
果然如此。
玉芙宫的贵妃娘娘, 万氏。一直和江门有怨的万家嫡女, 万绮柔。
这答案和林若雪所料的如出一辙,她撂下那戏伶, 起身向江文鸢走去。
江文鸢方才情急,便一直靠着假山,咳嗽到了现在。林若雪望着白帕上的血,心中一颤,却只能强撑着扶住她,向静秋吩咐道:“劳烦姑姑送娘娘回宫,速速通传御医。”
静秋应是,林若雪上前搀住了江文鸢的手臂,深望着她道:”姑母回去请务必好好休养,如今战事凶险,无论江淮那边如何,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林若雪又福了个身,准备离去时突然又被抓住了手臂。
她回眸,江文鸢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雪儿——”
她望着林若雪,双唇颤抖道,“淮儿他,不会有事,对么?”
林若雪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又猛地揪起,她又如何不忧虑呢?
可望见江文鸢的唇角还淌着血,她便万万再说不出别的话。
眼前的女子,看着如此瘦削易碎,可这么多年,一直用尽全力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为了自己,为了整个江家,已经付出了太多。
一国之母,竟生生被搓磨得,脆弱如此。
于是她压抑住眼底的波涛汹涌,回身握住她的手,轻笑道:“姑母放心,小侯爷他运筹千里,自然不会有事。”
“更何况,江家还有我。”
还有她林若雪。
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江家兴盛时收留了她们母女三个,所以即使有一天,江门的荣光不在,她也会用自己微薄之躯,照顾好余下的所有人。
林若雪转身,望着天边晦暗不明的云幕,站在穿透宫墙的冷风之中,隐约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天势。
*
回到侯府的当晚,林若雪做了一个梦。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赤脚走在雪中,感受不到冷。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群山,山影在簌簌的雪影之中变得如实如幻,林若雪认得此地,是凛冬时的白帝城。
山的上空高悬着一轮白日,天空似海水一般湛蓝,不时有鸟群划过天空飞到山的对面,而山对面莽莽苍苍的密林里,是数万双军士凛冽的眼。
江家军就伏盘在这片密林中,只等对面的鞑靼强挺不住,冲锋直捣黄龙。
林若雪一眼便认出了为首白马上的少年,她兴奋叫道:“江淮!”
可就如同隔着结界一般,任她如何努力长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军对峙,玄衣银甲的少年沉默地跨坐马上,右手中的长枪驻地,闪着熠熠寒光,一双冷如深潭的眼,静静地望着山对面,鞑靼稀疏攒动的人影。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
少年接过旁人递上的长弓,一根羽箭搭在指腹,只等冲锋的号角一响,手中的利箭就要离弦。
一切都看起来胜算安稳。
可一阵风吹过,密林的两旁忽然簌簌响动,里面若隐若现窜出许多人影,他们就像熟知江家军所在的方位一般,沉默地直向他们而去。
林若雪的心中一紧,她望着那些人的穿着,明显不是本朝服饰。这些鞑靼的士兵就如同对江家军的布阵无比熟悉,一路沿着小径而上,静默中直逼江家军盘踞的位置。
而连带江淮在内的所有军士,明显并未察觉两旁的异动,只紧紧盯着正前方的鞑靼大营。
林若雪再忍不住,她心中焦急万分几乎要蹦起来,她对着江淮所在的方向极力挥舞着手臂:“江淮!小心偷袭!”
那少年搭在箭上的指节微微颤了一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面前的箭柄之上,江淮的面色现出几许茫然,他望着那片雪花,轻声道:
“阿雪?”
那声音空灵若谷,穿过层层风雪传入林若雪的耳内。
她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便看见,数只箭羽嗖嗖穿过冷风,直对着江淮飞去,只听见“簌簌”数声,那些利箭尽数埋进了少年的皮肉里。
林若雪身形一颤,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白马上的身影。
少年腹背受箭,身子在白马上颤了颤,然后倏地从胸腔中喷出一口鲜红的血,落在身下的雪灵駒白色的皮毛上,像一朵艳冶妖异的花,刺目得让人心惊。
“江——”
“江淮!!”
伴随着他的身形从马上跌落,林若雪记着梦中的最后一瞬,是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猛地一下从床上惊坐起,两额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天边一声惊雷乍起,照得屋内一片惨白。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林若雪打量着步伐踉踉跄跄的小芸,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手指死死攥紧身下的床褥。
太阳还没升起,小芸本不该这个时候进来,可此时她发髻凌乱,一张脸苍白如纸,她进来望见林若雪坐起身,颤颤巍巍地在她床前蹲下。
“姑……姑娘……”
小芸嘴唇颤抖着叫她。
林若雪静静地望着她,却如同早料到她会说什么,她望着小芸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隐住声色里的颤:“白帝城有消息了?”
小芸望着她,眼泪忍不住先逼了出来,她双唇哆嗦了半天,终是道:“白帝城急报传来……说是,说是…少将军他……”
林若雪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少将军如何了?”
小芸“哇”得一声哭出来:“说…说是少将军弃城而逃的路上,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弃城而逃,身中数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林若雪喃喃重复着,目光虚虚地移向窗边。
天边又一声惊雷乍起,一瞬间照得屋内一片茫然如寂,窗外狂风刮过,吹起案上那张少年长枪驻地的画像,照得他清隽面容苍白如纸。
窗外雨幕缭乱,一瞬间,林若雪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姑娘….姑娘!您要挺住啊!”小芸在望着她哭喊。
她要挺住吗,是要的吧。
真经历万箭穿心的痛时,心中竟是一晌空洞,那空洞大到,她来不及去体验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和皇后的对话却又浮在眼前。
“江家还有我。”
江家还有我。她不能这样先倒下,江家不能倒下。
林若雪颤巍巍扶着小芸站起来,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流泪,只扶着小芸的手,尽力稳住自己几欲向后倒去的身子,一字一句道:“陪我去找侯爷和夫人。”
林若雪到的时候,侯夫人赵氏已经哭昏过去了许多次,安平侯在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被宣进宫面圣,屋内只余一个赵氏,满面泪痕,在床榻上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才勉强没再昏过去。
昔日何等光华荣耀的安平侯府,如今竟徘徊在举府获罪的边缘。曾经战功赫赫名满京城的少将军江淮,至今生死不知,甚至恐沦为罪臣。
林若雪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走进屋去。
赵氏一见她走进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泪纵横道:“雪儿,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
林若雪静静在她面前坐下,拿帕子轻轻擦去她面上泪痕:“夫人莫急,少将军只是下落不明,并非就是确定了如何,战场上一念之间便是一线生机,您切莫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赵氏却恍若未闻,她望着林若雪摇头道:“不,不会的!淮儿的性子我知道,他就算是战死,也绝不会做出弃城而逃这种事,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是谁,是谁歹毒心肠要害我们,要害我儿!”
林若雪望着她破碎的样子,忍住心中翻涌出的阵痛,可此时,只能强力扮过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下来:“夫人!”
赵氏一愣,她收了声,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夫人您先别急,这件事中必有蹊跷,信上只说少将军下落不明,并未曾断言他是战死,有人要的就是要江府倒下,您不能着他们的道,侯爷也不能着他们的道,少将军也许正在北域拼命争一线生机,我们作为他身后的人,绝不能倒下,知道吗夫人!”
不觉间,她的声线渐渐拔高,竟生出了与年龄全然不相符的气势来。
赵氏这才愣愣望向林若雪。
眼前的少女身上带着未卸的雨气,湿发零碎在额头,眼眶通红却硬是没掉出一滴泪来,她紧紧扶着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慌乱,更不容谁倒下。
赵氏涣散的眼瞳渐渐重新凝聚起来,落在少女苍白的脸色上面。
“雪儿。”赵氏轻唤她了一声,一个后辈,尚且能在乱境中稳住心神,何况是她。
“夫人。”林若雪叹息一声,音色也平和了许多。
“您放心。”她凝望着赵氏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我不会抛下江家,我更不会放弃江淮。”
少女的眸色向黑暗中的一束光,她声色清晰:
“雪儿微薄之躯,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给您一个交代,给江家一个交代。”
“他若还在,我便领他回家。若他真的战死,我踏遍北域也要找到他的尸骨,带回京都,让英雄安眠。”
林若雪的目光移向窗外阴沉的天幕;
江淮,天大地大,黄土白骨,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走遍千山万水,接你回家。
*
林若雪扶着赵氏入睡,为她掖了掖被角,摒退了屋里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才刚刚掩上身后的屋门,却见一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男子穿着明显是宫里的服饰,两根串着珠翠的帽绳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耳边晃啊晃,远远地就朝她大喊:“林姑娘!”
那人在林若雪面前站定,林若雪看了一眼,便惊异道:“陈公公?”
来人是皇宫的掌印太监陈礼,他弓着腰,在林若雪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显来得很急。
陈礼自年轻时入宫便在江文鸢身边伺候着,这样的关头,这样慌忙地出宫……林若雪悄然攥紧了十指。
她正要再问,陈礼已经率先抬起头来,林若雪这才发现他眼中竟蓄满了泪。
她心中骤然一紧,试探着开口问道:“陈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礼胡乱朝脸上抹了一把,仓皇道:“姑娘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
“姑母如何了?”
“娘娘她……快撑不住了!”陈礼哭喊道。
江文鸢撑不住了。
那话音落下,林若雪只觉得又一阵强风吹来,直要吹折她的清瘦的身子。
她极力在风中稳了稳身形,尽量平静吩咐下人:“备车,去坤仪宫。”
马车停在坤仪宫门口,陈礼率先跳下来,引着林若雪直入宫去。
坤仪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殿内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江文鸢半倚在榻上,由静秋搀扶着,面色苍白如纸,唇间也无一丝血色。
静秋看见林若雪进来,转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泪,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盏烛火不甘心似的挣扎着跳着,像是这一国之母残余将息的生命。
林若雪静静地走过去。
江文鸢察觉到脚步声,在榻上半睁开眼,面色灰白,却生硬挤出一抹笑。
她幽幽地道:“雪儿——”
林若雪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她冲过去抱住江文鸢瘫软的身子,让她倚在自己瘦弱的怀里,终是忍不住,抽噎道:“怎么回事?上回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姑母的身子就成了这样!”
她不甘心地望向静秋,可静秋也早是满脸泪痕,她望着江文鸢哭道:“娘娘的身子这些年一直未好,近些日子又操劳过度,姑娘上次见,不过是用药吊着命罢了,娘娘的身子,早就败了!”
林若雪身上一凛。
她瞬间便明白,这些年江文鸢身子枯败,无非是为了江家用药强挺着,可那日万氏安排的戏伶便是故意予她一记重创,再加上江淮生死未卜的消息…….
原本脆弱不堪的命数,本受不了接连的打击。
“雪儿,姑母对不住你们——”
怀中的女子上半身猛得一颤,竟生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喷洒在林若雪素白的领口上,鲜红的一片入目惊心。
林若雪有些怔住了。
她垂眸,静静望着怀里女子的身形纤薄得像一张纸,睫毛随着胸口的浮动一下又一下地轻颤。她不觉紧了紧怀抱,想要用自己身上的温度,将她的躯体尽量捂热:
“姑母说的是什么话。”
她搂着江文鸢轻轻道,“江家风雨百年,如今这代只剩江淮一个男丁,是您一届女子,以微薄之躯,强撑着这百年的基业。”
“姑母。”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尤显得清晰:“您为了江家,已经做了太多。”
江文鸢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颤声道:“雪儿,姑母求你答应一件事——”
林若雪忍住泪意:“姑母请吩咐。”
江文鸢灰拜的目光只定定望着她:“淮儿如今下落不明,万氏一族蠢蠢欲动,随时会在朝堂上参奏他,污蔑淮儿是弃城而逃的叛臣!”
“一但圣上认定了淮儿弃城而逃,届时整个安平侯府都会被围住——”
林若雪抿唇,“姑母的意思是?”
江文鸢枯燥的手掌生生握住她的小臂:“你要佯装他的尸身已被找到,然后操办葬礼,才能让朝中人认定淮儿是战死而非叛臣,江府才有游刃的余地!”
林若雪望着她的目光,身上一凛,“可是姑母,江淮他并非——”
他明明并非是死了,为一个也许尚在挣一线生机的人提前操办白事,未免晦气。
江文鸢音色虚弱,可强撑着目光中最后一点坚毅,“姑母知道,可是为了侯府,为了你们,为了他日后能平安归来,你必须如此。”
林若雪心跳得飞快,可终归是忍不住心下翻涌,她虚虚地试探着道:“姑母,小侯爷他……还活着的,对么?”
“淮儿——淮儿他——”
战报上的几句话如利剑一般映入她的脑海;
“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江文鸢似身子瞬间又瘫软下去,那少年名讳中的两字就如同针刺一样猛地扎进她脆弱不堪的心脏,她抬眸,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抓住林若雪的手。
“是姑母害了你们——是姑母害了你们啊!”
江文鸢的眼前,缓缓浮现了那少年幼时的模样,他刚满月时她便贵为皇后,那时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发誓要将他视如己出。
抓周礼时,他掠过了所有径直爬向另一边抓紧了小小的桃木剑,小小的胳膊在空中尽力挥舞着,好不神气。后来他身量越来越高,变得寡言冷淡,但江文鸢知道,他骨子里仍流着江家仁义慈悲的热血,再后来,他甚至有了新悦的女子,甚至还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要亲口在她这个姑母面前,讨一份福泽…….
可是她,是她念着江门的基业不放,亲手送了那一声声姑母叫着自己的少年,离开所有高门子弟都不忍离开的京都,身赴偏远的北境,将命数悬在了刺冷的刀尖之上。
是她自己,一遍遍要求他最心爱的女子,亲口送他奔赴黄泉——
“噗”得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倏地喷溅出来,那血迹似乎含着无尽的愤怨,喷出了好远,落在斜对面素白的屏风上,刺绣的夕颜花上覆了一层血色的云。
“姑母,姑母!”林若雪流泪望着她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抬起头猛得叫道:“点灯!快点灯!”
坤仪殿内的昏暗被驱散了,转瞬变得灯火通明。
可再亮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江文鸢越来越涣散的目光。
生命的最后,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见耳畔依稀有少女破碎的声音一遍遍地唤她“姑母——”,有嘈杂的人声一遍遍大声叫着“皇后娘娘!”
可皇后是谁呢?
她只是江文鸢。
林若雪觉得怀中女子的身体越来越冷,她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她灰白的面孔上,可她的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她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好似风一吹,就要随着主人的魂火飘过宫墙,散入无边的虚空。
“爹,娘,阿鸳来找你们了——”
“你们等等阿鸳,阿鸳不要在这里,这宫里好冷,你们等一等我罢…….”
“淮儿,你不要怪姑母,姑母只是——”
她伸在虚空中的手终于软软地垂落下来,有人在高悬的殿宇里熬了一生,却最后两手空空。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光穿过洞门照落在江文鸢的脸上,映得她脸上交错的泪痕微微发亮,像是这个天地在竭尽全力,给她最后一丝温柔。
她生命的最后是去了哪里呢,去找她的爹娘了么?林若雪伸手覆在她垂落的睫羽上,轻轻阖上了她的眼睛。
一朝皇后殁了,带着半句未说完的话。
这个良善温和的一国之母,终于在一个悄静寂冷的夜晚,逃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殿宇。
林若雪从榻上下来,退后几步,俘在了地上。
她弓腰,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深深一拜,给予眼前女子最后的恭谨。
她跨过凤仪殿的门槛,天边是灰暗如浊浪滚滚的层云,身后是四起的高哭声一片。
她的身子猛得一颤,五指死死地扣住宫门的雕花木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强忍着一般就是迟迟不落下一滴。
朔风吹去她的衣袍翻飞,似乎要极力吹倒她的身形。
可她不会倒下,更不能倒下。
但是江淮。
林若雪虚望向阴沉的天幕。
你又在人间何处?
而此时,白帝城北面,越过秋月河,鞑靼营寨聚集的河岸上。
地下的牢狱中锁链碰撞声声作响,腐朽的木墙散发着潮湿霉败的气味,夹杂着血迹的腥气和被囚禁之人高亢的哭喊声。
一个单独的牢门内,清隽的少年闭目凝神,靠着墙壁盘腿而坐。
他的双眼覆着一层白色纱布,玄衣上的银甲血迹斑斑,一处处暗红的伤口印证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样的惨烈。
与周遭繁杂的哭嚎声不同,少年所处的牢间里,静得格格不入。
“哐当”。
终究是一声沉沉的落锁之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静,沉重的铁链声哗哗坠地,一只黑色暗纹的短靴踩在劳里湿潮的地面上。
牢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个一身青衣的男子。
“真是久违了——”
男子缓步靠近地上的少年,感受到脚底踩到了地上搁置的一把剑,他轻嗤一声,“哐”一下将剑踢到了坐着的少年身前。
“我记得,当初就是用这把剑,废了我的手吧——”
他抬眸望向那依旧静坐着的少年,目光中倏地涌出一层阴狠,那只无力的右手颤抖着,极力想在身后握紧成拳,可最终只能松垮地垂下五根指头。
青衣男子的眸色越来越冷,轻笑一声道:“哦,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与一个瞎子无异,就算给你剑,你照样是废物一个。”
那少年一直静默在原地。
过了许久,他薄唇勾起了一抹笑,那弧度在他苍白脸色上竟现出了一抹淡然;
“徐青,过了这许久,你还是改不掉你那偷袭与人的下三滥毛病。”
他缓缓抬起了头,眼前一片黑暗,却还是望着那出声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若是你师傅徐伯公知晓你叛国背刺的行径,会不会领兵亲征,捉拿与你?”
话音落下,徐青的面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他嘴角抽动几下,几步走上前去,脚上用力,狠狠踹向了少年的肩头。
少年一口血从胸腔中喷薄而出,徐青一笑,抬起腿,将他的身子踩在了脚底。
“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是要这样逞强么——”
徐青缓缓用力,脚下原本暗红的伤口又重新咕咕地向外冒着血,少年颤抖着咬牙,却硬是不吭一声。
“实在是身子骨硬朗啊——”
“江小侯爷。”
*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回府的官道上,窗外是灰暗如潮的阴云。
林若雪后背紧紧靠在车内的厢壁上,幽幽地望着灰沉的天空。
原来京城的天势,竟变得这样快。
短短几天内,江家一大一小两个顶梁柱一般的人物,一个身殒命消,一个下落不明。接连发生的桩桩件件让她脸上没了神情,只有皮肉下的一颗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似是不满她长时间按耐压抑的情绪,只等着机会要喷薄而出。
但林若雪明白,现在并不是时候。
她用一只手悄然覆在心口狂跳的位置,逼自己再冷静。
快到侯府的时候,马车忽然倏地停下。
赶车的徐伯原本就心思沉重,看见突然出现在路中间险些丧命于车轮下的人,更没好气儿地大声叫骂:“哪儿来的臭叫花子,滚开!”
车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他头发糟乱,满身泥污,破裂的袖口之下还暗暗透出隐隐的血迹,似乎来的这一路都十分惨烈艰辛。
那“叫花子”只抬头望了马车一眼,倏地人影一动,徐伯还没留意,他就整个人钻进了马车,敏捷得不像是常人。
车内的小芸猛地看见这么个东西蹿进了马车,大惊失色地将林若雪护在身后:“什么人!下去!快下去!”
被护在身后的林若雪却并没出声。
她沉默地望着那人乱发之下脏污的面容,半晌,她拨开小芸的手,试探道:“双喜?”
“叫花子”缓缓抬起了头,跪在了林若雪面前。
“姑娘,是我。”男子的眼泪倏地流下来,冲刷了他脸上的脏污,依稀露出原本的清秀面容。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再次确认了眼前之人的确是虞城那个守城的少年,压住心下的翻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望着他,尽力平静道:“双喜,你告诉我,白帝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喜胡乱抹了一把面上的泪,他被小芸扶着缓缓坐到座位上,摇头道:“我没有去战场,但那些去了落月河的兄弟,大多都没有回来。”
“我到了落月河的时候,只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血,我碰见了刘军师,他跟我说,少将军被鞑靼的一个都督掳走,身中了十二箭,让我速速来京城告诉您…….”
“谁……?”林若雪猛地攥紧他的手臂,一双泛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双喜:“你方才说,谁中了十二箭?”
双喜望着少女的泪光在眼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落出眼眶,目光中的破碎让他心中骤痛。他抿唇犹豫了下,还是颤声道:“是少将军…少将军中了十二箭,从马上跌落下来,被鞑靼掳走,掳走少将军的那个人似乎和少将军是旧相识,似乎是姓徐.…….”
心头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下,林若雪身形一颤,小芸急忙上前扶住:“姑娘!”
林若雪闭了闭眼,推开她的手,尽力不去细想方才的话,“你先安排双喜在府中安落下,少将军的消息不要告诉侯爷侯夫人,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遭。”
她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着车沿,脑中飞速掠过无数个名字和姓氏。如今能够确定的是,刘宁还活着并且是自由之身,他必然会想办法救出江淮,而江淮是被熟人掳走,那人射他十二箭却不急着要他性命,必然是有旧的渊源,那人身在鞑靼却姓得是汉人的姓,姓徐……
她心中一凛,顿时浮现出一张神色阴戾的就面孔来——
徐青。
是那个曾偷袭报复江淮不成,反被赶出京城的徐青。
林若雪缓缓抬眸,面色苍白得像纸,扔下身后的人大步朝侯府的正厅走去。
皇后崩逝的消息早她一步传到了府中,短短数日,江门一连失去了两位至亲。
赵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安平侯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垂头坐在太师椅上,一遍遍地叹息,浑浊的泪水一颗颗砸进早就放凉了的茶碗里。
林若雪直直地走进去,草草福了身,便朗声道:“侯爷,夫人,请您二位动身,现在乘车避身去金陵。”
“……金陵?”安平侯端着茶碗的指节一颤,短短数日他的两鬓已经添了白发,他抬眼恍惚地望着林若雪,“雪儿…为何叫我们去金陵?”
林若雪忍着心中的钝痛,将皇后临终前吩咐她的话简短重复了一遍,两人的一片沉默中,她沉声道:“万氏一族早就蠢蠢欲动,我们唯有以退为进,才有回旋的余地。”
“劳烦您二位带着我的母亲暂时去京外避着,我会处理好余下的事。”
待他们走后,她自会按江文鸢吩咐的那样,操办白事告诉所有人江淮已经战死而非叛臣,然后在风波渐平的时候,带上双喜,奔赴白帝城去寻他回家。
生也好,死也罢,她不能让少年的一身忠骨飘零异乡。
赵氏才听清她口中的话,在恍惚中抬起头来,颤巍巍走到她的面前。
“可是雪儿……你只是个小女子,你一人留在京城,又岂知他们不会害你?”
“夫人放心。”林若雪望着赵氏满面泪痕的脸孔,扯出淡淡的一个笑。
“您和侯爷身份尊贵,才不宜在京都久留。雪儿虽是少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但毕竟还没有婚姻之实,身份仍不过是一届民女,我来操办这些事,才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
眼前的少女一身素服,几日来身形越发轻减,像是风中薄薄的一片纸。她苍白面孔上的一双眸子中,是隐隐钝痛的底色,可覆在那层脆弱的痛楚之上,是另一层坚毅的明亮。
那亮色不甚突兀,可让人莫名觉得,是能照亮整个府邸,照亮江门的一道光,她也会痛,可冷厉的风如何吹拂她纤薄的身子,她也不会倒下。
在这样的目光中,赵氏缓缓点头,紧紧握住了林若雪的手。
“雪儿,撑不住时便不要硬撑,来金陵找我们,亦能护你一生平安。”
“雪儿,珍重。”
第二日清晨,侯府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坐着侯爷侯夫人,另一辆坐着薛氏,只有这两辆去往金陵,剩下的只为了掩人耳目。
侯爷侯夫人所乘坐的那辆一早就离开,薛氏的那一辆却在府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停了下来。
“雪儿!”临要走,薛氏还是从窗中探出身子,叫住了正要进门的林若雪。
“母亲还有何吩咐?”林若雪从台阶上走下,站到了薛氏的窗前。
“雪儿你——”薛氏语噎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雪儿你和娘亲走吧,你一个女儿家在这里,担不住的——”
薛氏说着,泪就流了满面,她伸手扶住林若雪的肩头,祈求一般道:“听娘的话,你和娘回家好不好?我们离开京都,照样能过日子,你一个小女子,不去理会这些凶险的事情了,好不好?”
“娘亲。”
听着她的话,林若雪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悄然和去往金陵马车站开些距离。
她拿了帕子,缓缓擦拭薛氏脸上的泪,轻声道:“娘亲放心,雪儿不是愚莽之人,江门纵使如今景况不佳,但毕竟是三代高门,雪儿在京中必有帮衬,娘亲先去安宁之地暂避,雪儿才无后顾之忧。”
“可是——”薛氏的眼睛已哭得通红,她望着不过十六岁的女儿,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甚至想说,明明你还那样年轻,甚至可以重新找一门亲事,全然可以和寻常的女子那样,平静淡然地过一辈子。为人母难免替子女考虑多些,只是有些话若要亲口说出,难免显得冷情了些。
林若雪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
她朝着薛氏淡淡地笑了下,轻声道:“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这是小时候父亲就教会我的道理,对不对?”
“娘亲放心罢。”她悄然又向后退了一步,面上又轻轻一笑:
“更何况,这些事,雪儿早就有经验的——”
薛氏的身形一颤。
只一瞬间她便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心中顿时仿若被扎进一根极尖利极尖利的刺,刺得她口舌发僵,恍惚了泪眼。
在泪眼中,是那样狭小简陋的灵堂,十二岁的少女跪在亲手布置的父亲的灵位下,跪了三天三夜,可直到最后,父亲也没能回来。
眼眶发红的少女眼底是浓烈如火的恨,头上缠着白色布条,艰难举着抵她半个身子的木棍,在空气中奋力挥舞,赶走所有来欺辱她母子落井下石的人。
下葬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女神情木然,却在合棺的一瞬间,纵深跳进了坑里,双手死死地扒着坚冷的棺木,直到被人敲晕了一根根颁开十指才撒手。
是她一遍遍怀着满腔的希冀,又一遍遍地挣扎,然后心如死灰。她明明和别的姑娘一样美丽,柔弱,饱读诗书,可偏偏不能和别的姑娘一样顺遂一生,被钟爱,被安排。
当命运中的冷风再一次无情地吹向她薄薄的身躯,她照旧要咬牙挺直腰杆,一遍遍地失去所有人,又一遍遍地保护所有人。
“我的雪儿啊——”
我的雪儿实在太苦了。
薛氏极力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少女的衣角,她多想女儿也能和别的姑娘一样,甚至希望她不要那么懂事,能再任性一些,开心时便大大方方地笑,悲伤时便扑在娘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是她的雪儿,挺立着站在风中,一滴泪也不曾落下。
薛氏嘶喊出声,想要伸手留下她,可只能看着少女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朝她深深一拜,然后模糊成视野里的薄薄一片。
破碎的泪光中,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她站在原地,任凭厚重的门板遮住自己纤薄的身影,落锁的声音像是彻底断掉的紧绷的弦。
“咔嚓”一声。
林若雪闭了闭眼,转身,走入了晦暗的风雨。
可你也并非刀枪不入
送走侯爷侯夫人后, 小芸便见着林若雪回了自己的屋内。
屋门在她身后闭上,便再没有敞开,一晌午都没有动静。
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些事后, 府中下人便遣散了不少, 冥冥的天幕压在耸立的画栋雕梁上, 只越发衬得原本气派威严的侯府如今的一片死寂。
几只麻雀原还站在横悬的木梁上窃窃私语, 听见人的脚步一近, 倒很默契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她奉茶的脚步不觉一顿,苦苦地笑了出来, 原是京都人踏破门槛都难得一进的安平侯府,如今竟连些鸟雀也不愿飞进来。
小芸低低地叹了一声,从林若雪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屋内是能闻针落的一片沉静,想着姑娘该是睡着了。
罢了,她想。
让姑娘多休憩吧,人在梦中, 白日里的那些愁绪或也就散了。
直到傍晚时分,她被几声尖锐的瓷器破裂声吵醒。
小芸一骨碌爬起来,仔细分辨那破碎声传来的方向, 愣了一晌, 面色立即大变,不觉朝着林若雪所在的屋内惊叫了一声:“姑娘!”
她踢着鞋急急赶到,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林若雪并没有在床榻上休憩, 窗棂微启, 她身着一身素衣,只对着面前的一片虚无, 直直地坐在那里。
林若雪原本只是坐着思量。
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了。备棺,下葬,拿着侯爷的手信去登门,要远赴白帝城,还要随时提防万氏一族的突然发难。
千头万绪,她甚至没有功夫,去体会心中压抑着才不去翻涌的痛。
可月光恰是这个时候探进窗棂的 。
照上案前少女越发轻减的身形,让屋内覆着层雾蒙蒙的光华,非让她腕上从不离身的莹白玉镯透着微微的亮,又十分不合时宜地,照亮了书案上静置的那幅画——
是那张熟悉的清隽面庞。
整整两日未眠的困倦又恰在此时袭来,恍然中,林若雪就放下了手中的纸笔,转而拿过了那张装裱了的画像,拿在手中,静静端详。
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放纵似的,手指抚上了画上少年的脸庞。
那分明是一张任谁见了都要惊怔住的脸。
刀裁似的鬓眉下是寒星一般的目,冷白肤色上的五官像是玉石雕砌,一把长枪在手寒光熠熠,是当年京都人人皆知的玉面小霸王。
可如今偏偏,人面不知何处去。
林若雪微微怔忪,可恍然间抬头,似又瞧见那少年高坐花墙,一只腿在身前支起,另一只闲闲垂下,淡粉色烟霞在他身后宛然作衬。
晚风中他微微侧头,朝她低低一笑:“阿雪,怎么还不过来?”
她喉间滚动,情不自禁就向他走去,可还没靠近,那花墙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学堂。
身上的素衣恍然变作了十四岁时最爱的娇俏的粉,她轻轻走近,看见那玄衣的少年刚输了斗蛐蛐儿的游戏,恼羞成怒地将衣袖一甩,撂下狠话愤愤而去。
天地间的光影飞速轮转飘散,没等她叫出少年的名字,光影又凝成了繁华喧闹的街道,明亮的月在天上探出脑袋,月下是上元灯会的人来人往。少年脸上还盖着新买的小狼崽面具,有快马奔腾冲撞,他敏捷将她护在身后,毫不犹豫伸出手,咬牙替她挡下迎头一击。
她愣愣地走上前,五指探向前:“江淮…….”
可她的声音像是风筝扯断的一线,刚出口就又被吞噬,变成静默,茫茫散入无边虚空。
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零碎的纷涌画面在她周遭旋转、飞逝、又重新凝起,变成一幅幅曾经和他共历的场景。
乾历三年,他为她买下最好的绣铺,送给她,告诉她“你也很贵重。”
乾历四年,他为她在宫中生生受下沾了盐水的二十鞭,额上冷汗淋淋,咬牙说“无妨,我受得住。”
乾历五年,他将送别时哭得直不起身的自己抱上马车,俯身在她耳边:“阿雪,等我。”
她等着他,要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可天地间又轰然震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银白战甲的少年在手执寒枪在马上高坐,目光顿了一下,轻道:“阿雪?”
可是下一瞬,十二支利箭闪着寒光,直直向清隽的少年射去,一声声闷响,刺穿他的皮肉,晃颤他的身形,打落他的长枪,嘶吼着要取走他的性命,拉他进无间地狱。
“江淮——”
江淮!
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飘洒的风雪中,他跌落下马,手中银枪坠地,天色是晦暗不明。
乾历六年,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将她奉作人间挚爱的少年,于风雪交织的苍茫战场中,奔赴黄泉。
终于,胸中压抑许久的痛,找寻到了最脆弱的时机,混着一口灼热的鲜血,“噗”得一声喷涌出口,染红了少女素白的衣衫。
小芸惊慌地跑进来时,那被汹涌痛意碰倒的茶盏的碎屑,变成风里刺骨的刀,划破少女的手指,血迹混着她面上纵横交错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
小芸被眼前的场景惊愣住,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姑娘!”
在少女破碎的目光中匆忙上前要扶住她堪堪欲坠的身子,还未触碰到她衣角,少女的手像是滚海之中突然够到了一节浮木,颤抖着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掌心——
“小芸——他多疼啊——”
“十二箭——”
“他多疼啊!”
林若雪口旁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下,碎裂的目光直直望着窗外,被埋在胸中最底部的痛争相叫嚣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拍打着她的身子,让她胸口止不住地剧烈起伏,颤抖。
黑暗中,少女的嘶喊如彻底划破裂帛的刃,一下下地撕碎这些天厚重的心防,“江淮,你疼不疼啊——”
少女的指尖颤抖着陷入她的皮肉,小芸心中钝痛,将她薄薄的身子揽进怀中,在她怀中透出少女嘶哑的低声呜咽,“江淮,你别害怕,我这就去接你——”
我去接你回家。
这个月明如水的夜晚,林若雪心中那些被按耐住的痛楚,像藏在山底的汹涌潮水,终于不满于她刻意的藏匿,大声示威着要翻腾出谷,刺破她欲盖弥彰的遮掩,非要给她当头一棒,鲜血淋漓地付出代价。
为那个自己对自己撒下的谎。
*
白帝城,阴暗潮湿的地牢,有喜腐的爬虫潜过深朽的旧池,顺着人型的木桩,沿刑架一路而上。
缠绕少年脖颈的锁链倏地被人大力揪住,迫使他猛地抬起头,脖子使劲儿向后仰去才不至于窒息。
他的后脑紧紧贴着刑架的最上端,颈侧冷白的皮肤因为用力凸起一条条深青的脉络。
已经用过了鞭刑,坐在不远处的徐青冷冷望着他呷了一口手中的茶,向旁边立着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别叫他死了。”
那狱卒会意,立即低眉顺眼地应下,拿起桌上的碗走到刑架前,一碗冷水狠狠泼向了少年脸面。
冷水顺着他乌黑的发哒哒滴落,想起少年挺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哼一声,不禁心生一丝敬佩:“不愧是汉人的杀神将军啊,果真硬气。”
狱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过身时却发现如今位高权重的都督徐青脸色莫名冷了,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匆忙寻了个由头便溜了出去。
昏暗的地牢中只剩下桌前品茶的徐青,还有正中间,被锁链捆在刑架上的少将军江淮。
徐青望着那陷在阴影中的刑架,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提步走去。
他拎着鞭子在刑架前站定,歪着脑袋沉默地望了一会儿。
像欣赏艺术品一般,望着少年素白衣身上绽出的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口,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珠,这才心情颇好地低笑一声,抬起一只腿踩在刑架前的台阶上。
“原来江小侯爷的这副身子,也并非是刀枪不入。”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牢中显得尤为森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终于费心捉到了猎物,挂在树上好好搓磨。
然而这挑衅对江淮并无作用,刑架上的少年垂着浓密的睫翼,自被绑在这里便一言不发,哪怕带着铁刺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过是闷哼一声。
少年向来寡言,即使如今落入敌手也秉持着武将应有的肃冷,轻易不动声色,更撬不开口。
然而这副冷刻沉默的样子却比破口大骂更让人难受,这满场的寂静就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进徐青原本摇摇欲坠的自尊。
京都习武十几年,可他那偏心的师傅却总说他心思不正,从来都提防着他。他费尽心思才将那个天赋异禀的江小侯爷挑于马下,可不但没受嘉奖,反而被赶出京城沦为笑柄。
眼前这少年出身高贵容貌俊美,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了,而自己….却生生被逼到偏远北境,投奔鞑靼才偷一线生机。
过去所有受下的屈辱从头翻涌,徐青暗暗咬牙,脸色瞬间又变得森冷难看。
“江淮,曾经公然羞辱于我时你何等威风,想破了脑筋也料不到如今会落在我手里吧!”
阴森可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许久,过了好半晌,少年却连指头尖儿都没动弹一下,只垂着头,覆着眼睛的白布沐在阴影中的暗色里,像是完全是无视了眼前人的存在。
徐青这回倒不急着生气,他低头,陡然看见他身上足足几百道殷红的鞭伤和刀伤,心下只觉得畅快。
什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战神将军,不过是败于他计谋之下的血肉之躯罢了。
这些年日日折磨自己的被逐出师门的屈辱便渐渐淡了下来,他绕着刑架边走边笑道:“江小侯爷目下无人惯了,见不得我们干这些偷袭的勾当,可如今自身难保了,还要强撑着那点儿可怜的将士风骨么?”
回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徐青像是料到如此一般,望着一言不发的少年嗤笑一声,鞭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轻点着。
“江小侯爷骨头硬,不怕死,我知道。”
怕是对方听不见似的,他刻意将身子又凑近几分——
“但如若,我能将林姑娘带到你面前呢?”
话音落下,在房间内回荡久远,直到最后一个字也消散于暗色。
少年苍白的指节终于微微颤动,在黑暗中攥紧成拳。
身上的锁链渐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强压着被束缚的人心中翻涌的心绪。
一片寂静中,少年覆着白布的面色苍白,终于第一次于阴影中抬起了头。
“徐青,你找死。”
验身
他的声音并不大, 白布覆面亦看不清神色,甚至由于一身的伤损,在黑暗的牢狱中还没有凳子划过地面的声音突兀。
可这句话进了徐青的耳,却本能地叫他周身发寒。
他望着江淮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脸, 越发痛恶地发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少年轻易出口的一句威胁, 依旧是他除之不去的心病。即使在如今自己处于绝对优势的境地中再听见, 也还是本能地叫他攥紧了那只被他亲自废掉的右手。
暗室里 ,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牙关搓磨之声, 可任凭他如何颤抖着想要使劲,那五指也只能软弱无力地松垂着,利刃一般地刺痛他,时刻提醒着,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刀都提不动的废人。
“嗖”一声,手中的长鞭再一次向面前的少年狠狠甩去, 可由于胳膊颤抖得厉害,那鞭身甚至全然没触及到少年的衣衫,只“啪”一下不留情地砸到刑架的石阶上。
只有鞭尾草草扫过江淮冷白的颈侧, 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江淮, 你还当自己是当年京都那个风光无两的侯府嫡子?区区一个大乾的弃子,安敢在此叫嚣!”
刑架上的少年垂头静默半晌,终是忍不住喉间一甜,一口热血喷溅而出, 引得身后的刑架也剧烈摇晃。
徐青低头, 在石阶上蹭着沾染到自己鞋尖的那一处殷红血迹,莫名又觉得舒适起来, 他挑眉笑道:
“果然,叫我猜对了,那姓林的小女子才是你江小侯爷的心头软肋。”
“只可惜——”
他打量那被搓磨得几乎看不出生机的少年,神情讽刺:“你江淮如今在京都不过是生死不知的一条丧家之犬,就怕我递出消息想要瓮中捉鳖,那小女子恐怕也不愿意为你以身犯险罢——”
“你怕是不知道,白帝城的战况传到京城的第二日,安平侯府便有几辆马车齐齐出城,你那相好的小女子,想是已经逃到金陵避难了。”
话音落下半晌,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抽动,果然望见那少年的身形在黑暗中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抖被徐青捕捉去,他心中只越发得意,望着那少年慢慢笑道:“想当年,你为了那小女子废了我的手才落得这般下场。而如今她大概却不愿意为你这旧时情郎舍身一试,或许她会卷着你侯府的钱财,逃回江南嫁人了罢——”
“毕竟,谁也不愿,给一个弃城而逃的叛臣守一辈子的寡。”
“江小侯,这被人抛弃的滋味,可还好受?”
刑架上的人沉默,徐青笑着不依不饶问道:“怎么不答话了?那小女子若真就如此,你待如何?”
他恨他到极点,怎会满足于□□上的折磨?这么些年奔逃生涯,徐青早恶狠狠地明白了,彻底杀死一个人,还是要诛心才好。
他让自己沦为京城的笑柄,那自己自然要用对方最在意的人,捅他最狠的一刀。世态炎凉,他从不信尘世男女的狗屁诺言,而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女子,自然也不会为他而来。
牢中又陷入一片寂静。
唯有水滴沿着腐木悄然落下,嘀嗒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自刑架上抬起头,苍白面容竟噙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那低哑声色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
“她若如此,我岂不欣喜若狂?”
江淮的唇角还淌着暗红的印记,那白布覆盖下的睫羽颤了颤,那笑容中便带出了几分苦涩的自嘲。
满身原已麻木的伤口骤然又痛了起来,那个记忆中鲜活的小女子又站在眼前,他极力想睁眼去看她的面容,可眼前太黑,他如何努力也看不真切。
那个生来便福薄的姑娘,十二岁便没能等到自己的父亲,而如今,又没能等到允诺要回家的自己。
明明许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仪,可怕是终要失约于人。终究是他,亏欠了她的希冀,亏欠她太多。
黑暗中,少年又勾唇笑了起来。阿雪,你若如此薄情寡义,我岂不欣喜若狂?你若能忘掉我,忘掉京都的这一切,回到江南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我岂不欣喜若狂?
当初那个威风凛凛的小霸王怕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多年后的今天,身在无间暗境中,唯一的一点希冀,却是能让自己挚爱的女子,忘掉自己。
他抬头,隔着白色的纱,极力想将那微弱光亮衬进眼底,可命不由人,没等他瞧过去,那少女的身形又一下散尽。
胸口那颗怦然作响的血肉骤得猛烈缩紧,少年唇角的淡笑终是像蝶翼般振翅散去。
阿雪,实在抱歉。
是我又叫你难过。
*
侯府正堂,一片花白的缟素之中,一块檀木金字的灵牌上刻着“江氏嫡子江淮之位”,林若雪跪坐在江淮的“灵位”前,续上了案旁的长明灯。
小芸同样一身白地走进来,蹲在了她身旁:“姑娘,上官小姐说了,上官元帅人在西境局势紧张,上官家的人不便出席,望小姐见谅。还有邓公子那边也同样,不便出席但悄悄送了许多钱财过来,说是希望能略出薄力。”
林若雪跪坐回脚跟,轻放下手中剪刀,道:“情况特殊,如今朝堂上晦暗不明,他们能做到如此,已是雪中送炭。”
她又朝一旁停着的棺木望了一眼:“京都的其他人呢?那些旧时同侯府交好的其他世家呢?”
小芸语揶了下,方低着头道:“剩下的那些帖子都没有回应,大抵是不愿意来的…….”
林若雪淡淡点头,“不来也好,来了恐生事端,今日之事,要尽量快。“
她站起身,招呼跪在堂外的下人仆从走进来。
今日她按照江文鸢死前的嘱托那样,假装为江淮操办白事,尽量在万氏一族发难前抢占先机,为江门争得一丝游刃的余地。
走进来的仆从白花花地跪了一地。
林若雪手捧三根灵香跪在灵位前,小芸在一旁高喊一声:“拜!”
堂内顿响起一片恸哭之声。
留下的仆从大多是曾经受过侯府恩惠,自愿留下的。如今江府一连失了两位族人,他们哭得也都真切,真心为了侯府的一朝之变,流泪唏嘘。
哭完了,林若雪向门边招招手,几个一直侯在门边的壮汉会意走进,四个人分别站在停放的棺木的一角。
站在最前的一个大喊一声:“起!”几个人纷纷使力,眼看着就要将那棺木抬离地面。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先是一阵刀剑和石器碰撞之声,不用想便知是有人硬掀翻了侯府门口的石狮子。再是一群人高亢的争执叫骂声,随着纷杂脚步离厅堂渐近。
急风骤雨从来由不得人,该来的终是来了。
林若雪跪在原地闭了闭眼,给那几个壮汉比了个手势,那几个壮汉会意,猛地用力抬起棺木就要向外跑去。
就要抬出正门的时候,却迎面伸出一只踩着锦纹长靴的脚,猛地向那棺木踹去。
“碰”一声巨响,黑色的棺木倏然坠地,狠狠砸在砖石之上,溅起一阵烟尘。
那靴子嫌弃似的在门槛上蹭了蹭,走进一个一身华服的青年男子,那青年面貌清秀,面上的笑容却颇有几分阴毒。
他身后跟着一群身配兵器的护卫,一身锦衣在这满堂的缟素中尤显的扎眼。他先是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厅中的陈设,而后嘲讽地笑了一声:
“那逆贼尚还不知踪迹呢,你们这是急着做什么?!”
林若雪望着来人,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
这人她认得,当年在宫中庭宴之上见过几回,是万绮柔一母同出的胞弟,眉眼和万氏颇有几分相像,甚至比起万氏更多了几分阴毒。
原先江淮还在京都时,万麒便对这个闻名京都的小侯爷深恶痛绝。抛开江、万江家原本就是对头不说,江淮人虽霸道,却着实从容貌、武艺还有知名度上处处狠压他一头。
他本是个心性极高之人,偏生总有人处处拿他和江淮比,而自己又处处比不过,时日长了都有心理阴影了,每每深夜想起便咬牙切齿。
如今江文鸢那个病秧子已死,安平侯又落得这般光景,听家中长辈说要来安平侯府拦棺,他当下便自告奋勇揽了这个活儿,誓要借此机会狠出一口恶气。
林若雪缓缓走过去,站在万麒的面前,福了福身道:“妾身林氏,见过万二公子。”
“妾身?妾哪门子的身?”
万麒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一身缟素的少女冷笑,“分明还未成婚,却胆大包天擅自给这逆贼操办丧仪,天下竟有女子上赶着当寡妇?”
逝者的棺木尚在堂中,这话实在是过于刺耳。有地上跪着的下人都忍不住,咬着牙就要站起身冲过来,却被林若雪的一个眼神止住。
林若雪缓缓转过身,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垂眸望着地上的砖石,平静道:“万二公子请慎言。少将军是为了大乾的子民战死,逝者为大,还请万公子看在斯人已去的份上,让妾身将他的棺木葬下吧。”
“斯人已去?”万麒上下打量着林若雪,少女只垂眸望着地面,一言不发。
万麒的视线在她她身上胶凝一晌,目光落在她耳畔那多小白花上,饶有兴致地笑道:“倒是你,林若雪,一个落魄商贾家的孤女,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在这为那逆贼守灵?!”
林若雪淡淡道:“妾身和少将军是皇后娘娘亲口赐下的姻缘,如今自然是以少将军妻子的身份。”
“哦?”万麒却直直地往前走近了两步,居高临下望着身形单薄的少女,面上渐透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猥琐来:“你说你是那逆贼的妻子,可有行过夫妻之实?”
话音落下,他看见那少女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微微一颤,渐渐地紧握成拳,他心中只越发得意,“若未行过夫妻之事,算得什么夫妻?若是真夫妻,可敢让我验身?”
这话响在灵堂之中实在过于猥琐露骨,于逝者前,公然羞辱他的遗孀,连向来审时度势力一直沉默跪在地上的管家都听不下去,撑着老迈的身子从地上站起朝他大吼:“万二,你欺人太甚!”
万麒哪里满足,这满堂的人越是痛心疾首他心中才更觉快意,他高声斥道:“你个奴才算什么东西,敢同本公子叫嚣!”
他扫视一圈这一群身着素服的人,最后目光又毒蛇似的落在眼前颤抖着身子的少女身上,挑眉狞笑一声:“怎么,不敢叫我查?”
“江淮作少将军的时候何等威风,难道在男女之事上,竟然不行?”
劈棺
“万二, 你不得好死!”
“灵前公然羞辱英烈遗孀,万公子,是否欺人太甚?!”
“万麒你个天杀的给老子滚出去!”
一时间,堂内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原本静跪着的侯府下人, 悉无老小, 听着这腌臢不堪的言语入耳, 再忍不住, 纷纷从骂着要冲到他面前。
江门原本便是武将起家,连着府中下人也不乏身怀绝技的练家子, 眼看着这一群人要朝自己冲过来,万麒惊得匆忙后退几步,口气却还强撑着大叫道:“上啊,都愣着干什么!给我将这群刁奴都拿下!”
跟着他进府的那群侍卫原本成排地堵在厅堂门口,听他发话,铁器出鞘的尖锐声齐响, 得了命令就要进来拿人。而侯府这边的人被他话语相激,本正在盛怒之上,也毫不退缩地就要迎上来。
眼看着这群赤手空拳的人就要生生地去那些全副武装的侍卫前送死, 林若雪在一片喧哗中闭了闭眼, 倏地转过身:
“万公子!”
林若雪提高了声音,她上前几步,将棺木连同侯府的下人护在了身后,目光盯着万麒:“万二公子三思, 确要将今日之事做尽做绝?”
“我执意如此, 你又能奈何?”
万麒目光扫着那群忿忿欲上前的家丁,冷笑一声:“当初江文鸳死死抱着皇后之位不放的时候, 你们就该想到会有如今的下场!”
“是么?”
林若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半晌,竟淡淡笑了声,抬脚又往前走了几步,离他面孔更近了,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既然万公子执意验身,那便来吧。”
万麒一愣,嘴唇不经意间抽了下:“你…….”
林若雪只平静地望着他,往前更近了一步“来啊 ,不是要验身吗?万公子就来当场扒了妾身的衣裳,看看妾身究竟是不是少将军的妻子,叫天下人都看看是不是有这棺材前验身的道理。”
“你……林若雪你竟如此……”
“万公子怎么不动了?”
林若雪死死盯着万麒由白转绿又由绿转红的脸,讽刺地轻哂了一声。笑话,她林若雪十三岁就拿着铁锹扫把从父亲的灵前将那群落井下石的鼠辈赶走,小小一个女童疯了般一个屋子见人就打,撵得满屋子大人嘴里“疯丫头”一声声骂着,却也不得边骂边逃。
京都的男人高贵惯了,各个以为女子都是柔弱无骨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于是心中渐渐发冷,目光却越来越沉。
今日万麒区区一个纨绔草包,想欺辱她,也得看看疯不疯得过她这条命。
一身缟素的少女就这样静静地瞧着他,明明身量不高声音也确不大,甚至说得还是比他的浪荡之言还要露骨的话。可那长睫遮盖下的目光,静如深澜,无一丝杂念杂质,那样平静、不加遮掩又毫无怯意地望向他——
即使话里的意思惊世骇俗,眼中的意思却让被紧盯着的他仿佛被人洞穿那样浑身一凛。
于是他被这样盯着,莫名就把到嘴边的后半句“毫无廉耻之心”给咽了下去,实在是因为那目光中透出的回应已经太过明了——
“我自坦坦荡荡,不知羞耻的是你。”
他嘴唇一颤就慌忙将目光移开了去,落在那停着的棺木上,原本灰溜溜的目光却又莫名像忽看见猎物的狼那样兴奋了起来。
他一把推开林若雪,径直走向棺木前,望着黑沉的木板,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验不得身,总验得了棺吧!明明战报上写得是那逆臣如今下落不明,你们这样急着下葬,怕不是做贼心虚吧!”
林若雪的目光移到了那口棺木上——
那只是一口空棺。
江淮生死未卜,自然找不到什么所谓“尸身”,今日的丧仪不过是按照江文鸢的嘱托掩人耳目,也想到万家必然会发难,却没料到恰好是在下葬这样的紧要关头。
可若是被发现棺内空空,那便是欺君之罪。
她望着那口黑沉的空棺,只觉得周身发寒,袖下的十指渐渐收紧,陷进了泛白的掌心。
可今日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护住它的。
就像当初江淮一次次地护住那个软弱的自己一样。
万麒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却仿佛寻到了猎物,他目光进而阴毒地笑道:“如何?心虚了是不是?这破棺材里原本就空无一物是不是!”
“怦”一声是他手掌狠狠拍在那棺木上,“林若雪,欺上瞒下,妄图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林若雪尚站在原地,万麒手臂朝外头那群站着的侍卫一挥:“都进来,将这破木头给掀了!”
呼啦啦一片脚步声,那棺木转眼被围在正中。
万麒手一抬就要指挥他们掀棺,林若雪只在原地望了一晌,倏地向那棺木直直地冲了过去。
原本要动手的众人见了都是一愣,只见少女背对着他们,乌发散开垂落在肩上,而那单薄的身子却死死地压在深黑的木板上,不让任何人靠近。
“谁敢!”
林若雪十指死死地按着木板,几乎要深陷进去,苍白的面色更衬得整个人纤薄如纸,可那双明亮的眼,却死死地盯着围着棺木的每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露出了与身形全然不相符的气势。
“少将军究竟是战死还是叛逃,官家尚未定性,如今也只在调查之中,你们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要欺辱于他,若有朝一日查明真相翻案,官家知晓了你们今日对他的遗体做了什么,你们可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
万麒见那些侍卫脸上果然生出犹豫的神色,急得破口大骂:“一群蠢货!他们江家如今树倒猢狲散,有本公子担着,你们怕什么?给我砸!”
“笑话!”
林若雪目光扫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壮汉,冷笑一声:“想必诸位也都是有家室的,不替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子儿女想想,怎么能信他的鬼话!”
“诸位可想过,到时候真相大白,官家盛怒,他万麒一届高门子弟真会替你们承担罪责么?不过是一句“驭下不严”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然后拉上诸位去顶罪罢了!”
“就算你们不怕死,你们的家人呢,你们觉得以万二公子的为人,会帮你们照料妻女么!”
林若雪的手死死地按在棺木上,目光紧紧盯着周围的一群人。
棺内空无一物,她并没有把握这一番话能说动这些侍卫,可存亡之际,她不得不赌,力不如人,只能攻心。
她赌万麒平日里荒诞无德,赌这些人中并没有人真正地效忠于他,赌这世道总有一丝公义,赌她的话语触及到人心最软的地方时,能唤起几分良知。
看见那群侍卫纷纷犹豫地垂下了按在棺沿的手臂时,林若雪知道,自己赌赢了。
万麒见状,暴怒着几乎跳起来,挥着手臂朝那些人大喊:“动手啊!我叫你们动手!一群蠢货,聋了么!本公子叫你们动手!”
那些侍卫闻言,却只纷纷为难地低下头,甚至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万麒愣住,一片缄默中,他神情讽刺地朝他们点头道:“好好好,都不敢动手是吧,本公子就叫你们看看,今日到底能不能开他的棺!”
话音没落,就见他倏一下抽出腰上佩剑,目光红得发热,又急又狠向江淮的棺木走去,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
林若雪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万麒已经一剑狠狠劈向棺木,黑色的木板瞬间便绽开一丝裂痕。他平日很少使剑,那剑对他而言几乎就是装饰,他双手举着还显得吃力,可就像突然疯了一般,谁的话也听不见,毫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剑劈在那棺木之上,恍若疯狗。
林若雪惊呼一声,上前去拉扯他的身子,却被一个甩手给撂到地上。
江府的下人被侍卫拦着不能上前,便只见万麒红着眼,一剑一剑劈下去,黑沉的棺木上裂纹横生,一时间碎屑纷飞。
一剑又一剑,恍然间,万麒已不记得自己正在发狠劈毁的到底是何物。他只当剑下躺着的真的是江淮的遗体,耳边又纷飞着家中长辈平日里骂他不学无术的那些话:
“同是高门世家,为何江淮那小子便处处强过你?没用的废物!”
“江、万两家原本交恶,怎么如今他江家小子官拜少将军,你却连个功名都考不到,真丢万家的脸!”
一字一句,都化作手中一下比一下发狠的剑风,他誓要将这棺木劈得四分五裂,将那些刺痛他的话劈得碎尸万段才好!
眼见剑下的棺身裂纹越来越密,一下下就要支撑不住,林若雪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无非是一条命罢了,大不了她今日便殒身剑下,换江家满门平安。
她面无表情地向摇摇欲碎的棺木走去。
快走近的时候,突然听门外响起一句高亢的叫喊声:
“都给我住手!”
万麒自然听不见,只见走近一个高瘦的青年,几步冲到发疯的万麒身边,一脚将他踹倒在了地上。
“怦!”一声,万麒的身子狠狠撞向了棺木旁的书案,而他手中的剑应声坠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那青年的动作太狠,局势变得太快,林若雪在原地懵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一张五官周正的脸映入眼里。
林若雪望着居高临下站在万麒身前的青年,愣了一晌,方迟疑道:“王洛?”
巫山便是巫山
青年听见她竟准确无误叫出自己名字, 似乎是没料到对方还能记得自己,面上微顿了下。
王洛和林若雪总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当街将她的亲哥林若风揍得鼻青脸肿,另一次便是上元节他当街纵马,差点伤她于马蹄之下, 总归两次见面的情形都算不得太好。
他转过头, 眼中便映入少女那素白到脆弱的面庞。视线交错的瞬间, 他眼中闪过一晃而过的不自然, 他压下了头算是颔首致意, 便又略显仓促地转过脸去。
“小嫂子,我们来迟了!”
这话从门外传来。林若雪抬头, 看见一个身材偏胖的青年脚步匆忙地往里跑,许是跑得太急,头上都冒着汗,进来便一把扶住面色苍白的林若雪,望着这满地狼藉,大口大口喘着气。
许久没见, 林若雪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当初江淮身后的两个跟班之一,王敞之。
万麒带着浩荡荡一群人当街而过的消息一传到他府中, 王敞之便觉得不好。但他毕竟只出身四品的官员之家, 便第一时间想到了同样与江淮相熟的王洛。
局势毕竟特殊,京都的世家如今大多对安平侯府避之不及,故而初找王洛时他并不太抱希望。却没想到,才说到林若雪如今一人守着偌大一个王府无依无靠, 对方便一口答应下来要帮这个忙。
林若雪望着两人带来帮忙的足足数十个青壮家丁, 心头一热,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只定定望着王敞之的眼睛:“多谢。”
那声音明明很轻,却莫名让王敞之觉得心中一颤。王敞之望着少女潮湿却坚毅的眼神轻点头,视线又落在一旁停着的黑沉棺木上。
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小霸王,如今却远在天边下落不知。或还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却也或许早就化作一具枯骨,再也不能骂他凶他,也再不会在他受人欺负的时候保护他。
王敞之眼眶莫名发热,心中也是一酸,艰难道:“嫂子切莫客气,如今淮哥不在这里,我只想着能为他多做些。”
是“不在这里”而不是“不在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即使只有一丝丝的希冀,也要隔着避讳不刻意提起那层可能。
“哪个不要命的敢踹老子……王洛?怎么是你!”
万麒这才用手撑着身子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看清踹他的人事面色当即骤变,语气却难免收起了几分嚣张跋扈的气势:“王洛,你在这凑什么热闹!莫非你也要包庇偏袒那逆臣!”
“什么逆臣,放你妈的狗屁!”
王洛说话向来十分不客气,又是憎恶分明的性格,本就一直看不惯万麒这种人渣,此时看着万麒这副拜高踩低的样子恨不得再给他几脚。
话音落下,万麒的脸腾一下又难看了,王洛却才不管这么多,又上前一步,冷笑一声道:
“少将军为国捐躯,是负隅抵抗还是弃城而逃,是功臣还是叛臣,如今圣上都未下定论,轮得到你这个趁人之危的蠢货在这里妄下定论?!”
“王洛你——”
这话说得没留一丝余地,满堂的人都听得清晰入耳,万麒方才趾高气扬的嚣张劲儿就像一下子被人捉住甩到地上然后踩进泥里。
可他这人本就是见人下菜的,王洛的爹偏又是圣上御提的正一品封疆大吏,前不久才又擢升内阁阁老,即使他万家如今蒸蒸日上,可王洛从身份上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
于是万麒看着眼前眉目端正的青年极尽鄙夷之色全然不将自己当个屁的样子,伸手指着他,嘴唇颤了又颤,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连带着手臂都被气得哆哆嗦嗦。
最后终还是狠狠一拂袖子,恶狠狠瞪着厅中的人甩了句“我们走!”,被一群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府。
“小嫂子,这是刘宁给您的信,您收好。”趁一片乱糟糟无人注意时,王敞之附在林若雪耳边低声道,往她怀里揣了薄薄一片儿物件儿。
林若雪颔首收下,看见王洛正朝这边走来。
王敞之这才想起似的,急急忙忙将王洛拉到这边来,他不知这二人之前本就见过,只向她介绍道:“小嫂子,这位是王公子,与淮哥是旧相识,今日多亏了他才能将那群人赶跑。”
林若雪望着王洛,向他颔首福了福身:“王公子今日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王敞之只当自己是错觉,一瞬间竟瞧见向来坦荡直接的王洛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只见他颔首回道:“不必客气,江——”,话到嘴边他却喉头滚动了下,生生将后面习惯性的“夫人”两字咽了下去,兀自改口道:“不必客气,林姑娘。”
江淮的“棺木”最终是被葬在了他幼时最爱去的那座山上。棺木进入地底,盖上最后一抹黄土,他们三人站在孤零零的山头上,俯瞰着山脚下依稀的人烟。
冬日萧瑟,明明是年末关头,却谁也沾染不到一丝喜庆的气氛,林若雪望着脚下盘踞繁华的京都,一时竟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曾盛极一时的安平侯府,竟一时间变得人人自危人尽可欺,而当初一起打打闹闹长大的几人,有的生死未卜有的下落不明,余下的也不过仅能尽微薄之力,于大势前弥补一二。站在命运关头感受朔风毫不留情,谁也强求不得,谁也无可奈何。
刘宁在信上说他需要江淮放在府中的半枚帅印,有了帅印他才能调动残将把人从徐青手中救出。林若雪让王敞之写信回他,自己会带着双喜去白帝城亲手送去,并叮嘱若能见到江淮,不要告诉他自己会来。
王敞之便赶着送信下山,山头只剩下她和王洛两人。
“林姑娘。”王洛在她身后突然出声叫她。
他其实早在后面看了好久,那少女自江淮的棺木葬下后便一直盯着山脚下的炊烟,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开口叫她。
林若雪微微回头望他,淡笑着看他:“王公子?”
王洛见她面上带笑,微微一愣便立即将目光移开了去,转而望着漫山的萧瑟,顿了一下,道:“江小侯爷的事情,还望林姑娘莫要太过伤怀。”
林若雪的目光也在原地停留半晌,似是略微思索了下,便又将眼光望向远处。夕霞恰在这个时候露出云角,淡淡的暖光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裳和墨色的发间,衬得那朵鬓间的小花也焕然增色。
王洛竟从她轻轻一笑中听出了几分释怀。
“没什么的。”少女望着远处的夕霞,淡声笑道。
“既然已是如此,那便是我命该如此,是好是坏,前路如何,人也总都要过下去的。”
王洛抿唇,望着她的淡然竟觉得不真切,目光瞧见她鬓间的花,犹豫道:“可是……天道不公,姑娘难道就不曾心生怨怼?”
“我是说……”他竟生出些窘迫,像是情急怕被人拆穿了什么,一瞬间生出几分心虚,最终低下头暗声道:
“其实姑娘不欠任何人的,本不用承担这些困苦,其实姑娘若想要重新开始….那也是可以的——”
他看见林若雪的身形一顿,咬咬牙还是鼓起勇气说完了后半句话:“世上总有别的男子,能保姑娘一生无虞。”
他其实还想说,那个人不就是她身边的自己吗。
可终归是觉得不妥。
他紧张去看她的反应。
过了好半晌,晚风带着些许吝啬的暖意吹起少女素白的衣摆时,他听见少女轻声一笑。那笑声轻轻的,像是飘进风中就散了,可她的语气像是绢滴潺潺的水,轻柔和缓,却无论如何断不了她的流向。
“王公子,我曾经也觉得,人就活一辈子,所有好的事物自然要越多越好,多到剪不断用不完,时时刻刻都要陪着腻着才好。”
“可后来我认识了一人,他已经给予了我他能给予的所有,他将我奉若珍宝。然后我才知道,一个女子,该怎么活。”
她的声音轻轻的,可恍然间却似乎看到了那玄衣雪肤的少年,身形渐渐清晰起来,他穿过层层风雪,要来到她的面前。
谁人都清楚,这样的年纪,无非这样,波澜壮阔都藏进心内,人前不显。看着命运中雾蒙蒙的风雨,化作巫山,直到她不得不见着巫山在北境远去。
可巫山就是巫山,只有一座,谁也代替不了。
“王公子。”少女淡声笑着,她望着王洛的眼睛,她的眸子很好看,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便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林若雪的前半生,已经体验过,亦找到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而余下的日子,不过是尽力去拾它而已。”
“今日多谢王公子相救之恩,来日必当尽力相报。望公子珍重。”
王洛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纤薄的身影沐在夕阳的余晖中,一步步向山下走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双唇嗫嚅,想说什么,终究是目送那孤独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淡,将话咽回了肚中。
*
白帝城的地牢中,正是狱卒统一给被关押着的人送饭菜的时候。
流水滴答,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之中尤为明显。有人穿着统一的蓝色卒衣,提着盛饭的木桶,里面的饭菜却比以往看着略高一些。
杂乱的稻草之上,屏息盘坐的少年衣衫向外透着未凝结的血,敏锐察觉到门外脚步声的异样。
“哐当”一声,那狱卒的手一松,木桶落在了牢门前。
一片腐朽的暗色中,江淮睁开了眼。
你最好是出自真心
铁锈斑斑的门锁“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更衬得今日的地牢里静得出奇,生出几分不同于往常的异样。
那狱卒落下了门锁,却没有将脚旁的饭桶提进去,脚步比平常来送饭时多透出几分虚浮。
暗影里盘膝而坐的少年, 白布下的剑眉微动, 紧捏在两指之间的石子随着渐近的脚步无声地加重了力道, 蓄势待发。
手中的石子下一瞬就要化作利刃向那狱卒面目飞去, 那人却先一步在他耳旁蹲了下来:
“淮哥, 是我。”
来人是刘宁。
江淮的面色一顿,紧绷的身子才稍微松驰一些, 将手中的石子重新攥回掌心。
刘宁摘下头上遮住面目的帽子,粗看了一眼少年身上的血迹斑斑,哑声道:“我来迟了,淮哥,您受苦了…….”
少年只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半晌,他才沉声问:“外头的人都解决了?”
刘宁点头:“今日徐青去赴鞑靼国主的生辰, 这才让我寻到来劫狱的机会。外头的人都倒下了,我这就扶您出去,先将您藏到交界以南的一个林场养伤休沐, 待我暗中召集残部再与您会和…等等, 淮哥您的眼睛——”
刘宁这一路匆忙,这才发现少年原本一双幽如寒星的眼竟被覆在一层薄薄的白纱之下,还隐隐向外泛着浅浅的血色。
刘宁的心下骤然一紧,心中顿生一种可怕的猜测, 毕竟眼部的伤势, 对于任意一个将领都是致命的。难道徐青将他的眼……
他当下咬牙,无声地攥紧了衣袖下的拳。
少年却口气淡淡道:“无妨。”
江淮在暗色中垂眸, 好半晌,却像是鼓起勇气一般,突兀地开口道:“她怎样了?”
刘宁一愣。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江淮口中的“她”是谁。刚要张口如实回话,忽地脑海中又映入林若雪寄来的那封信上的叮嘱,便又为难地抿了抿唇,低声道:“淮哥,林姑娘带着夫人公子回江南了。”
回江南了。
黑暗中,少年微微抬起头,似乎在仔细回味这简短明了的四字。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少女那明媚俏丽的面容,她就在不远处,或站或坐,却始终背对着自己,离他好远,始终都不愿意回头问一句,看一眼。
可她的人生本就该如此不是么?
回到江南,忘却京都的这一切,忘却自己亲手为她带来的伤痛,按照自己所希冀的那样,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黑暗中,江淮似乎听见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可是那一丝笑淡去,胸口却又浮起细细密密的痛,像是汹涌潮水逐层穿破厚重的冰面,一下下击打着他的胸腔。
好半晌,刘宁紧张地盯着匿于黑暗之中的少年,却看见他置于膝上的指节微微蜷起,牵扯着衣料皱褶——
刘宁听见他似乎淡淡地笑了一声:
“这样也好。”
*
到底是岁末,肃冷的冬日也不显那样萧瑟了,几片叶子打着旋从枝干上被吹下来,落到昨夜骤雨积下的水面上,发出“啪嗒”一声。
清脆的声音入耳,林若雪竟跟着笑了一下。
数月前,她也是在这京都的城楼下送别银甲长枪的少年,当时她哭得太厉害,江淮竟当着数万军士的面跳下马来,抱她到车里,一下下温柔吻去她面上的泪。
而如今,那少年远在天边不知所踪,她再来这地方,却是带着他的部下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寻他。
但没关系。
林若雪望着身后的城门,城楼尚在朦胧云翳之下忘不清轮廓。可来年东风一吹,所有的苍色都是要覆上新绿的。不怕的。她转身走向马车那边走去。
双喜又将勒口的缰绳重新紧了紧,看见林若雪向这边走来,立即上前几步迎上去,俯首道:“姑娘,该启程了。”
林若雪朝他点点头。
前来送别的除了小芸外,还有林若风和王洛,王敞之因着上次逃课来侯府救场被父亲圈禁在了府里,只托王洛送了些钱财吃食让林若雪路上带着。几人看见她走过来,也都纷纷围上去。
“姑娘,天高路远,您还是将奴婢带上吧,哪怕路上能照料一二也好啊…….”
小芸眼里还噙着泪,她自然放心不下自家姑娘,可林若雪却执意要她留下照顾林若风。其实姑娘不说她心中也明白,不过是因着一路凶险,才不愿让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跟着同涉险境,可是明明姑娘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女子,又如何……
一想到这一路自家姑娘可能面临的险境,热泪便从眼眶中汩汩地冒出来,直到林若雪轻轻拂过她的面庞,将她的泪温柔按进素白的巾帕里:
“说什么呢。”林若雪轻笑着帮她拭泪,“你不留在京城照应着,哥哥怎么办?母亲若有事需要你帮衬着又该怎么办?哥哥虽然如今也懂事了,可是咱们家缺不了你啊。”
“什么我怎么办!”林若风本就一脸不耐地站在那里,听到这话可算是忍不住了,壮硕的身子几步冲到她面前:“雪儿,我知道自己不机灵,有时候也确实靠不住,可是……”
林若风低下头,忿忿地咬了咬唇,“再如何,我也是你亲哥哥啊!哪有妹妹一人身负险境而当哥哥的在家中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自江淮从军后,林若风在妹妹的帮扶下逐步学习账目生意,现在已经能独揽店铺的一众活计,比之前那纨绔不学无术的样子不知进步了多少。
他如今是个明事理的,自然不放心妹妹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想起自己年少干的荒唐事,又自觉心虚,只垂着头丧气地站在那里,眼眶都有些发红。
“哥哥又说什么糊涂话!”林若雪望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故意嗔怒地一跺脚。
小时候两人都不懂事,林若风没少耍赖同她抢什么吃食。妹妹个子小力气也差得悬殊,自然抢不过他,只望着林若风故意拿高在她头顶上悬起炫耀地样子狠狠跺脚,最后气得眼眶都泛红。
可说来也怪,当时林若风蛮横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这个妹妹哭,粉团子似的小女娃,长睫下盖着的大眼睛雾蒙蒙的,别说吃食了,林若风命都能给她。
而如今,方还气恼她独断专行的亲妹妹就在他面前,又像小时候那样被他气得跺脚,听着那嗔怪中隐隐约约的哭腔,林若风本能地心中一紧抬起头来:“诶,妹妹莫哭,哥哥话说重了——”
面对着林若风的不知所措,林若雪还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雪儿明明是想叫哥哥留下来帮忙照顾店铺,却好端端被哥哥这样误会,心中实在委屈——”
“哥哥错了,我…我只是……”
林若风还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着,小芸望着他兄妹二人这样,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江南的日子,也忍不住面上“扑哧”一声笑,原本冷凝阴翳的气氛也悄悄融化了许多。
“那个…林公子,林姑娘,咱们该走了。”说这话的是王洛。
原本林若雪叫他和其他人一样,只送到城门前就好,可不知王洛心中如何想,铁了心非要将她们送到城外十里处的长亭,说是这个地段不太平,最容易碰见万家人来拦路找事。
林若雪便默许了他的说辞。可林若风听到这话,像是恍然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似的,转过身看着他,脸色却突然冷了。
“你跟我过来。”林若风走到王洛面前,言简意赅。
这也是两人自上次街边不愉后的第一次见面。
毕竟上次当街将对方揍成猪头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王洛见着林若风,一时间还是有些许尴尬,一路上也极力躲着目光不去对视。却不想对方就这样面色难看地朝自己走来了,不觉心下又发虚,摆手道:“林公子我……”
不等他说完,却已经被对方扯着衣袖拉到了墙角。
“不许打我妹妹的主意。“
他正要为上次的事正式道歉,却不想被林若风一句话赌在了嘴里,王洛一时间面上怔住,着实没想到他铁青着脸将自己拉到这里,居然开口是这样一句话。
“那个….林公子我并非…”
“并什么非,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又一句话被对风冷冷噎回去。
“这……”王洛再不敢腆着脸否认了,只恹恹地挠挠后脑勺。
林若风望着他这心虚的样子轻哼一声:“一路上你一双眼睛就差长我妹妹脸上了,以为能瞒得过我?”
得了,辩无可辩,王洛只得苦笑着摆摆手。眼睛却总忍不住朝眼前这个昔日的呆子面上瞟,好你个林大,敢情平日里痴傻愚钝都是装的,一涉及到自己那个宝贝亲妹就精得跟老鼠似的,欺负他藏不住心思是吧!
原本以为他最多为自己当街揍他的事情计较,却不想林大这一身怨气竟是为着林二被他觊觎了。他自然不知这些日子林若风早变得明事理了许多,只暗骂自己没看出来他何时变得不傻了,马车里便没克制自己那忍不住去看林二姑娘的眼神,着实肆无忌惮了些。
林若风见他不说话,倒也没再相逼,只更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道:“这么久了,你该也看得出来。我这妹妹就跟失心疯了似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一门心思都在江淮那个臭小子身上,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就要急着去找。
你要帮她,最好是出自真心,若是做出什么逼迫她就范的事情——”话说一半他抬起头,一种甚少浮现出的肃冷眸色竟凛在这荒唐了几十年的少年眼里。
“我林若风拼着一条命,也是要弄死你的。”
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王洛被他这一席话说得一愣, 抬头望着林若风这一脸冷肃的样子,却不免生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
知道自己是糊弄不得的,当下便笑着拱手道:“林公子放心。王某的确欣赏令妹仙姿傲骨,可断然做不出趁人之危逼人就范之事。何况江小侯爷自幼是王某好友, 危难之际本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好友?”像是寻到了什么他话里的不对, 林若风冷嗤出声, “我怎么听说小的时候他没少揍你呢?”
“………这个……”王洛呵呵两声, 心想你个林胖子在这装什么蒜, 江家那小子平时少揍你了?面上却生硬扯出丝笑,“这倒也寻常, 毕竟江小侯爷性子霸道些的,但这些打闹也并不妨碍兄弟间情义。”
“呵呵,你倒大度。”
“…….林兄也不算小气。”
“……”
林若风和小芸回去了,双喜在前头赶车、车内唯有林若雪有王洛两人。
林若雪心中有事,没什么心思说话,只攥着手中的帕子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走。而王洛则满脑子里都是林若风方才说的话, 目光也不敢再乱瞟,只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两手倒是无意间将膝关处的布料揉作一团。
到了十里外的长亭处, 马车停下。林若雪照常向他道了谢, 却意外发现对面的王洛依然垂头坐在那里,似是纠结着什么,屁股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下车的迹象。
林若雪一开始觉得这样赤裸裸送客不太好, 毕竟对方也是实打实帮过自己的, 可任她如何目光暗示那人就跟死了心要钉在座位上似的,这才忍不住道:“那个, 王公子,您该下车了。”
闻言,对面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嘴巴颤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抿紧唇,还是不说话,只将脑袋垂得更深。
“………”一阵沉默中,林若雪瞬间便又明白了这人心里是什么打算。
果然,他趁着林若风不在,还是想和她一块到白帝城去。
撬墙角的意图过于明显了,林若雪心中觉得好笑,便望着他,突然低头探看他道:“王公子?”
王洛被叫得回过神,匆忙抬头,正对上少女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却又不受控制地耳根发烫,只飞速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林若雪笑道:“王公子,咱们的车轮好像陷在泥里了,还请劳烦王公子下车去看一看呢。”
王洛略微一愣,原本就想着赶紧出去吹吹冷风降降面上的温度,也没来得及细究,胡乱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去。
也就没有看到,他下车的一瞬,少女便在他身后将锁销轻轻插上。
可车轮分明好端端地呆在地上呢,王洛在后轮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便又走回去,掀开车帘疑道:“林姑娘,您是看错了罢,这车轮好端端的,并无不妥。”
“唔,原来并无不妥啊…”林若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那就对了,我还恐怕这路上出什么幺蛾子呢。”
猛然间,王洛只觉得抓住了时机,一张脸立即凑到窗框上:“其实,林姑娘不用怕的,还有我——”
“好嘞,既然没事我们就先走一步了王公子慢走一路珍重啊告辞,双喜咱们走!”
“怦”一声,窗框倏得在他眼前合上,伴随着少女连珠炮似的一大长串,将他的话猛地堵回去,一时间懵在原地,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
望着那车驾后飞起的一阵烟尘,等到那马车终于在自己视野里远去,王洛的思绪才堪堪回笼。
“好你个林二。”他望着官道上那越来越小的一点,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几乎被气笑了。
真不愧是江淮那小子的人,倒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
得。他甩了甩马鞭回过身,向京都的方向走去。
脑中却总回荡着少女最后落帘时那声清脆的笑,仿若她不是要身往险境,而是急着去游园赴宴一般。
不觉中,王洛嘴角竟添一抹笑。
算他命不好摊上这么几个家伙。江淮林大林二,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
白帝城和大乾交界的群玉山脚下,有一处偏远但茂密的林场。
林场深处有一简陋搭起的木屋,终年住着几个伐木为生的汉子,他们一生无妻女不成家,就在林场靠着伐木做工过一辈子。而那木屋虽简陋却是这附近唯一能躲避饥寒的地方,有时也会收几个过路的旅人。
而近些天,这些汉子谈论的焦点,却很默契地都落在了不久前才安置于此的少年身上。
清晨一声鸡鸣,几个汉子很默契地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直到太阳爬上身露出半个脸,才纷纷不情愿地从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拖沓着鞋嘴里骂骂咧咧地套上衣裤,端起地上的木桶哗啦一声将一夜的污秽泼出门外。
而无论这群人如何吵闹,靠墙最里处的少年都只沉默地呆在那里。他来时身上带着一身伤,穿着残破的战甲,似乎有眼疾,面上覆着层白色的纱布。
平日里要么在翻动他们一个字也看不懂的书,要么就静静地盘膝而坐,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搭理过一个人。
而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瞧得李柱尤为不爽。
李柱是这一群人里最年轻力壮的一个,本就是凭蛮力讨生活的地方,他性子霸道长得又凶,谁也不敢招惹他,久而久之就成了林场的一霸,哪个新人来了不得毕恭毕敬叫几声大哥?
可今日是那少年来的第五日了,既没主动来投诚,也不搭理他们这帮人,只有晚娘来送饭送药的时候才淡淡道一声谢。提到晚娘,李柱望向那少年的目光更冷了,而那少年自始至终便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床铺上,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呸!臭瞎子,装什么装呢!”终是没忍住,远远地就见李柱望着那少年低骂出声。
一旁穿衣穿裤的几个木工听见他骂,也都纷纷围了上来,一个笑道:“还看那新来的小子不爽呢,柱哥?”
另一个偷瞟了一眼那少年,恰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像是一尊冷白的玉像。
那木工竟然恍惚了一晌,回过神又飞快地转过脸来和稀泥:“算了柱哥,瞧那小子身上的甲衣,怕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脑子不清楚呢,您就别同他一般见识了。”
“拉倒吧徐六,谁不知道你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你分明就是见那小子生得好看存心偏袒!”
“你放屁!”
“被我说中了!”
几人吵着,李柱只眯眼瞧着那少年,不说话,眼中透出的阴毒却让说话的人身上一凛。
一个三角眼的木工平日最会讨好谄媚,见状立即附到他身前点火:“什么见识不见识的!战场上下来的逃兵咱们见得多了,一个个开始拽得不行的兵油子,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柱哥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要我说,这小子就是仗着晚娘对他有意思才不把咱们柱哥放眼里……”
“嘘!提什么晚娘,看不出柱哥看上那送饭的婊子了吗!”另一个立即压低声音提醒道。
“嗨,那没办法,她早早就死了男人,又谁叫那小子长得太好看呢——”
察觉到李柱这边一道极森冷的目光射来,几人一惊,匆忙低头闭上了嘴,唯恐惹怒了他吃拳头。
李柱坐在那里,目光冷冷地在几人踌躇不安的面上扫了一圈,最后还是定格在了角落里盘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一个短命的瞎子小白脸,生得跟个娘们似的,老子早晚废了他!”
正吵着,却听“吱呀”一声,屋子里的木门被推开,一团热乎乎的饭菜香气飘进来,走进来一个提着饭篮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头上插着一根素简木钗,腰上系了条大红的围裙,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虽在这样苦寒的地方,却似乎是极重保养的,眼角没什么细纹,这个年纪了也依旧是风韵犹存。
见晚娘提着饭篮进来,原本几个骂骂咧咧的木工瞬间便换了脸色,李柱最明显,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都泛着精光,望着女人婀娜的身形舔舔嘴角,几步便向晚娘走去。
“晚娘,今儿来这么早,是想我了?”李柱一双眼藏不尽猥琐,上下将女人凹凸有致的身形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最后肆无忌惮地落在晚娘胸前,嘿嘿一笑便抬起了手。
“李大哥早啊。”晚娘一边给众人盛饭一边笑着应他,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可转瞬便眸光一转,又覆上了严丝合缝的笑,不动声色推开了那只要靠近自己的脏手。
李柱也不恼,只笑着将自己那只被推开的手放在鼻下,很有几分满意地嗅了嗅,可他的眸光随即又冷了下来。
在他的视野中,晚娘正提着饭篮,一步步向屋子最里面走去,直直地停在了那小瞎子面前!
晚娘在他床边停下,先笑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又俯身帮他揶了揶被角,最后目光落在他床边的碗里,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你这小郎君怎么回事,一整夜了这水还放在这里,你这样身上的伤如何好?”
没听到回应。
日头彻底照亮了屋子,几缕阳光穿进来,少年身上的战甲泛着熠熠寒光。
金色的光晕中,江淮微微抬起了头。
小郎君原来是心底有人
前半生纵横风月场, 后半生被自己那个短命鬼丈夫赎身,相互折磨到他死,这几十年来,晚娘什么人没见过?
可纵使如此, 眼前少年在光影中第一次抬起头, 熹微晨光落在他的眉间发梢, 稀释了几分神情上的冷刻和病气, 战甲上的光芒衬得下颌走势更加利落——
即使他衣着残破, 这一群人也还是被他的模样震了一恍。
娘的,这小子也他妈的太会长了。
“不必麻烦。”
江淮开口, 与那过分夺目的外表不同,语气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带着一身的伤颠簸一路被刘宁藏到这里,他声色低哑,从进来起,面上就没什么起伏,别人问不出身世更问不出来意, 只一身残衣坐在这里,整个人冷淡得格格不入。
原本几个看热闹的汉子,也渐觉的无趣了, 纷纷披了衣裳吵嚷着去林场干活去了。唯有李柱关门前又回了头, 意味深长地望了屋内的两人一眼,最后目光又从晚娘移到了坐着的江淮身上,眼中立即涌上一层阴毒,冷嗤一声甩上了门。
晚娘见多识广, 亦早不是那种脸皮儿薄得要命的小姑娘, 自不会轻易被眼前人的冷淡吓退。
她轻笑了声,自顾自给江淮身前的碗里添上饭, 又将碗里的小木勺拿到桶里涤净,才又笑眯眯地走过来。
她抬头看了眼少年冷淡神色,轻哧一声,捧着碗勺袅袅晃晃走到江淮床前,先将饭在自己面前吹了吹,才端着手臂将一勺饭凑到他的嘴边。
“小郎君,吃一口吧。”
前半辈子学得尽是些讨好男人的本事,声线本就酥到骨子里,热饭送在唇边,指头尖儿新染的蔻丹又带着香,心中就颇有几分自得,任凭是谁,也难不从的。
可她举着勺子的手臂端着半晌,到最后脖子都几分僵了,也不见眼前少年动弹一下。
有风轻轻吹进来,衣摆在风下微微摆动,可少年就端坐在那儿,像一尊冷玉雕琢的像,不为所动,不发一言。
有趣。
晚娘也不恼,放下手臂自顾自揉了揉酸了的胳膊肘,笑道:“哎呀,怪我糊涂,眼见着小郎君这一身的伤不处理,怎么吃得下饭?”
转身又将药酒和纱布拿了过来,药酒倒在手上搓匀,抬头瞧了一眼江淮愈发冷刻的神色,眼底的笑意却更深,拿着纱布便要贴近:“我来帮小郎君换药——”
指头尖儿还没触到他衣领,就觉得被一坚冷的硬物直直地弹了回来。
晚娘“哎呦”一声,抬头一看。竟是那少年不知何时拿起了身旁佩剑,就在她伸手的那一瞬,不动声色地横在了两人之间。
她若再往前走上一步,恐怕那新作的蔻丹得被削掉半截儿。
任是如何好脾气,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晚娘面上的笑也是端不住了。
她退后几步,望着少年依旧清冷难近的神色,自嘲似的冷笑一声:“你我如今既都被困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无亲无靠,后半半辈子若能结个伴儿,相互拉扯过活,难道不好?”
江淮依旧不动声色,只低头轻轻擦拭着方才剑身被触碰过的地方,恍若未闻。
晚娘瞧出对方就是不愿搭理自己,便也了然,毕竟前半辈子多得是遭人冷眼,倒也无需真和这毛头小子计较,只望着他笑,似笑江淮又似笑自己,有趣道:“小郎君是嫌弃我年纪大?”
料到是没有回应的,眼底最后一点儿被拒绝的愠脑化开,晚娘更多了几分释然坦荡来。
这问的本是苦话。可她是晚娘。
前半生摸爬于烟花柳巷受尽冷眼鄙夷,命运本该如此。若真是句句自苦次次作茧,那她可早死千回百回了,她自是拿得起放得下。
“那是嫌弃我出身风尘,又是个寡妇?”
少年依旧不答。
可他越是如此,晚娘只更觉得有趣,冷剑横他膝上,江淮垂眸不言,剑光映得他五官更加精致,晚娘轻勾唇角:“那,小郎君可有婚配?”
话音落下,即使江淮本意要克制,可指节的那一下轻颤还是让她捕捉了去。
“哦,原来如此。”她瞬间便明白了,笑着意味深长点头,几步距离外,隔空朝少年心口的位置摇摇一指——
“原来小郎君,是这里有人呐。”
像是堪堪欲碎的冰面被人猛得敲响,晚娘饶有兴致的目光中,江淮的手臂僵了僵,细密的隐痛便顺着心口的位置向周身的脉络传去。
见他面上黯下来,晚娘捂着嘴咯咯直笑:“怎么,是那小女子见你落难,便负心而去了?”
“好新奇,这么俊俏的小子竟还是个情种。”
她拖着尾音叹了一声,将碎发别到耳后,可惜道:“小郎君既然心中有人,我也自不会勉强,这些伤药便放在这里,每日两次,你自己要记着。咱们这没什么好东西,你也别嫌弃。”
江淮垂眸,微微颔首道:“多谢。”
晚娘收拾好饭篮挎在小臂上,又朝门外瞟了眼,又回身低声叮嘱:“你也记得,要小心外头那些汉子。”
一阵嫌恶又漫上心头,晚娘眯着眼冷笑一声:“别看各个生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儿可比黄豆还小,尤其是那个李柱,你最好多提防些。”
门外一群男人正合力将枯树的根从泥里往外拔,见到从门里出来的袅娜女子,纷纷眼睛一亮,争相叫道:“晚娘!”
由于李柱也在,大部分人并不敢真的走过去,目光只纷纷投到向晚娘大摇大摆走去的李柱身上,心中暗骂狗东西脸皮比树皮还厚,明面上却不敢说什么,拿汗巾一抹额头便没看见似的继续干活了。
唯独角落里那个方才给江淮说几句话的徐六,不知为何面上多了几处青紫,削树皮的手也哆哆嗦嗦的,好像极其强烈地畏惧着什么,和晚娘对视了一眼便飞速低下头去。
这对视一晌,晚娘便瞧见了他面上的青紫,明显是新添的几处新伤,眸中便瞬间有了冷意。而余光中李柱又不怀好意地向自己走来,她唇角一勾便将眼底的寒气压了下去,朝李柱笑道:“李大哥忙完了?”
“哪里是忙完了,这不是见着你来了。”李柱嘿嘿一笑,露出嘴里一口黢黄的板牙,晚娘笑着熟练躲过他搂向自己肩头的臂膀,“我便先走了,炉上还烤着几个馍馍,我赶紧去拾出来。”
“急什么?”
见人要走李柱倏地变了脸色,眼光望向屋子那道紧闭的木门,眉眼中冷光闪烁:“是屋里那小子又给你灌迷魂药了?”
他朝门的方向狠狠呸了声:“臭病秧子,老子马上就收拾他!”
“呵呵。”
晚娘面上还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凛然,她拿手指点了点李柱的胸口:“李大哥,为人还是多行善事罢。”
说完便再懒得看他,扭腰走了。留下李柱一人,他目光从那扇门移到了墙角瑟瑟发抖的徐六身上,便再不掩饰眼底的阴毒,冷冷嗤笑一声。
天杀的臭瞎子,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他腿间的那二两肉硬!
*
鸡鸣时分,第一缕晨光穿破云层,照常晃醒林场木屋里的一群汉子。
像往常那样,一片臭烘烘的喧嚷中,木工们起床穿衣,随便抹把脸便出去干活。
可今日,以李柱为首的那一群人却没急着走。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推搡着另一个体型偏瘦的木工往窗户那边走。
被推的那个木工是徐六,耷拉着眉眼,脸旁又添新伤,到后面李柱则彻底不耐烦,提溜着他的衣领就将人甩到了屋里靠窗的那张床前。
江淮在床上盘坐,才刚换完药,手指刚要触碰床头那装着凉水的木碗边缘,那碗就被一只脚猛地踹翻,凉水全洒在地上,木碗也在地上轱辘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抬头去看,李柱才收回踹碗的脚,一双满是恶意的眼毫不避讳地就对上少年白布之下冷淡的目光。
“小瞎子,你的福气来了。”
李柱嘿嘿一笑,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一群人纷纷围了上来,拎起伏在床沿瑟瑟发抖的徐六往江淮跟前狠狠一摔。
“怦”一下,徐六的脑袋再一次磕在坚冷的床头,额头离江淮的衣角只毫厘之差,江淮无声地蹙紧了眉。
徐六被狠磕一下却也顾不上脑袋上的疼,弹簧一般猛地又窜起来,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身子几欲往后退,却被李柱一脚又踹到脊背上,斥道:“没用的东西!送你这样大的艳福还不知感恩!”
江淮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哦?艳福?”
李柱听他竟开口说了话,立即便抬起头,毫不掩饰眼中恶意的兴奋,身边那群人也都跟着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李柱舔舔嘴唇,笑嘻嘻道:“可不是么?小瞎子,实话告诉你,你的福气到了。我们徐六见你生得好,看上你了,想要你。
一会儿你不要挣扎,就让他在这里把你办了,你们俩都能舒服。”
“都能舒服?”一片讥嘲声中,江淮冷笑一声。
听她亲口说
“是啊, 舒服得很呐!”
李柱桀桀狞笑几声,露出一口黢黄的板牙,一下一下往外吹着寒气,他抬头向围观的几人使个眼色, 便立即有汉子上前来要按住江淮的肩膀。
江淮一直默不作声, 那发黑的指头尖儿快要碰到他右肩的衣料时, 他的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 那只手便落空。
那汉子暗骂一声, 缩回手的时候却意外勾到了覆在江淮眼上的白布,便顺势一扯, 布条“簌”一下被散开,顺着他的面孔滑落下来。
纤长的睫羽下,一双狭长的星目清冽如山间的松霜。江淮冷漠地看着李柱。
那双眼是极其好看的,可从中射出的目光却冷冽,平静,似乎窥不见生意。
李柱被这目光望着, 一瞬间竟从脚底陡然生出一股冷意,仿佛整个脊背都在发寒。周边的汉子更是没来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胆小地甚至向后退了几步。
有那么一刹那, 李柱竟生出一种错觉来, 竟觉得这眼前的少年似乎不像是什么战场下来的逃兵,反倒有一种浴血惯了的宁静平和,难道…
不,不可能。只一下李柱就将脑袋里这荒唐想法塞了回去, 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来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气得面上一扑棱, 转瞬又恢复了之前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望着江淮冷笑道:“好啊, 弄了半天居然不是个瞎子,耍咱们哥几个来着!”
他狠狠一脚又踹在徐六身上:“还磨叽什么,快上啊!第一次开荤就遇到这么好的货,美死你了,还不快上!”
那徐六被踹得一踉跄,哆哆嗦嗦抬头,江淮只平静地望着他。他立即浑身一凛垂下目光,泪水都快要被逼出来。
他犹豫着僵在那里,却又被李柱迎头一掌盖下,于是终究是颤颤巍巍地将手臂朝江淮的裤腰伸去,声线带着哭腔,嘴里不住念叨着:“对不住了…对不住……”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少年的衣带,忽觉几滴黏热发腥的液体喷溅似的洒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几道快到分辨不清的白光电光火石般闪过,簌簌几下冷意,他甚至没看见少年的手什么时候有的动作,周遭原本哄闹的讥笑声便突然诡异地消失在原地。
李柱那句沙哑的“要你好看”卡在了最后一个音就戛然而止,“咚咚咚咚”四声闷响,刚好对应四具身体的沉闷倒地声。
徐六的动作一顿,表情突兀地僵在脸上半晌,立即触电般地缩回手去。
他怔怔地摸了把脸,浓烈的血腥味立即在鼻腔扑散开。他愣了半晌,定定地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少年的右手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把冷剑,剑刃闪着熠熠寒光,一串暗红的血珠凝结成线,正顺着剑锋向下滴落,一滴一滴,砸在沉朽的地板上,响着清脆的滴答声。
须臾之前还得意忘形的四个汉子此时枯木一般地个个躺到在地上,相同的是,他们胸口的衣衫都被利落地划开,鲜红的皮肉卷着边儿翻开在惨白的皮肤上,隐隐露出半颗毫无生机的心脏。
徐六颤巍巍地抬起脖子,正对上少年那双冰湖般的眼,。
淮平静地看着他:“还不滚?”
“滚…我滚…”
在林场呆了半辈子,何曾真正见过这样的场面。平时因着性子软弱取向又和别的男子不同便没少受李柱等人的欺负,一直以为李柱便已是世间最心狠手辣的恶人,谁曾想……
谁曾想这个仙郎一般标致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杀神!
眼前这少年顶着一张玉面,弹指间取走四条人命,原来真正的杀意只需起于须臾之间。他越看这张俊白的脸,越觉得如鬼似魅,仿佛下一瞬便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自己的性命…
“鬼……鬼啊!”
岂止是滚,徐六是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跌撞出去,若说李柱几个人是恶鬼,里面那个就是尊活阎罗啊!他唯恐步子慢了一瞬就血溅当场。
就要滚出门的时候却正撞上了要往进走的晚娘,瞧见他这副失魂的样子,晚娘有些意外:“哟,什么事儿啊吓成这样?”
徐六哪里还多说得了一句,一把推开门不要命地就像山下跑去。
“杀…杀人了啊!”
晚娘瞧着撒丫子跑远的徐六,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屋内少年独坐在床的清瘦身影,饶有兴致地挑挑眉,回身闭上了门。
“哟,好多血啊。”
她笑着走进屋,将饭篮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向江淮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脚上却踢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她低头一看,立即惊讶似的捂着嘴“哎呦!”一声。
“这不是李大哥吗,怎么躺地上了?”
晚娘脚尖轻轻踹了踹李柱直挺挺的两条腿,确定地上的人彻底死透了,掩着嘴咯咯直笑:“死了啊,死了好啊李大哥,这下可不硬要用你那脏手摸我了罢?”
她一面笑着,一面将手中药瓶搁置在江淮的手边:“小郎君,姐姐多谢你啊!帮我除掉了这些个杂碎,以后可终于没人再烦我了!”
江淮不去碰那药瓶,冷玉般的面孔上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定定地望着晚娘的眼睛:“你杀过人。”
“呵,小郎君果然不是凡人,这都看得出来。”
晚娘笑嘻嘻在床边坐下,一只腿翘到另一只腿上,如实道:“不瞒你说,我那个短命鬼丈夫,就是死于我手。”
“可是他该死啊!”好似提前便十足的遗憾,晚娘长长地叹了一声:“嗨,我那汉子将我从烟花巷子里赎出来,我愿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可他娶了我却又不信我,说什么婊子无义之类的屁话,天天盯着我,若我和哪个男人又多说了一句,回来便是一顿好打,打完了他又哭,说是太在乎我了,可哭完了下次还打!”
她顿了下,尔后抬起头望着江淮,朝某个方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小郎君,你说我不该药死他吗?”
江淮只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接话。只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无声地将手中利剑收回了鞘中。
他这动作自也被晚娘收紧眼底,她也悄悄松了几分攥紧掌心的力道,望着江淮笑道:“小郎君,我一眼便知你本非凡人,我不会过问你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乱说什么。”
她似乎颇为舒坦地往后一靠:“你既帮我除了那几个臭虫,姐姐我啊,便一辈子守着那死鬼地坟,就在这荒山野岭的不走了!”
空气安静半晌。江淮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不恨他?”
“恨?”
“哈哈。”晚娘自嘲似的一笑,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被藏进那轻松神情里的,都是自苦。
“我是该恨他,可是小郎君,有爱才会有恨。他欺负我,我杀了他是他活该。可是这世上除了他,又有哪个是真正在意我晚娘的人呢?”
江淮垂下了眸。
晚娘瞧他这副样子,在心底低低叹了一声,开口道:“小郎君,这本不干我的事,可你我毕竟相识一场,做姐姐的要提点你几句。”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可有什么天大的怨尤误会,也要听她亲口来说才好。”
江淮没抬头,可晚娘还是看见少年放在膝上的修长指节,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她更是确定自己猜中了他心事,心中更没来由地狠狠一颤。
恍惚间她居然觉得,坐在那里为情所难的,不是那个素不相识俊俏少年,而是自己那个短命鬼丈夫。他刚才听了别人骂自己水性杨花的那些啊臢话,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面对。
这样看着,眼中便不觉带了些泪,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语气竟是出奇地温柔和缓,“你啊,就是太傻。”
“听信那些人的屁话做什么?明明心中是万分在意的,却不愿亲口听她分辨一句。真是痴傻,真是活该。”
“你又怎知,她没有不能言说的苦?”
她说完这句,眼前的少年便渐渐抬起头来。
那熟悉的少女这些时日便第一次出现在了眼前,心中那些不安的隐痛也随着那笑貌渐渐消减,江淮的唇颤了颤,低头握紧了拳。
第一次竟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蠢。
半晌,江淮望着她微微颔首:“多谢指点,在下明白了。”
晚娘的思绪也渐渐回笼,看清了眼前人原是那一身战甲的清冷少年,便有些自嘲地笑道:“你明白也好,可惜我那丈夫却是永远没有明白的那一日了。”
门外马匹声有些急促地嘶鸣一声,晚娘这才想起什么,站起身望着门外道:“小郎君,接应你的人来了。”
江淮点头,抖了抖衣摆,利落地从床榻上下来,站到了地上。
他这一站,晚娘才惊觉他原来生得这样高,银白战甲寒光熠熠,腰间佩剑凛然,打眼看着便不是凡人,想起李柱那几个欺辱他的蠢物,只觉得更加荒唐——
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他们怎么敢的啊……
“晚娘,你若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京城,那里会有人为你养老。”
晚娘一愣,表情在面上定了一晌,随即却是释然般的一笑。
“不了,多谢小郎君。”
她看向窗外,目光远远望向幽幽的荒山,那是埋葬她亡夫孤魂的地方。
“我那死鬼男人还在这里,我就出不了这山,他也休想先投胎拜托了我,我们俩啊——”
晚娘笑着叹一口气:“就是要互相折磨到死才好。”
门外,刘宁果然已牵马侯在了那里,见江淮迎面走出来,披风在他银白的战甲之后招展,恍然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威风凛凛一把长枪横扫鞑靼的杀神少年。
他立即整肃地一抱拳:“少将军!”
身后的雪灵駒时隔数月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主人,兴奋地使劲儿扬蹄长嘶。
江淮走过去,安抚地摸着雪灵的毛发,刘宁立即附上前来,将帅印交到他手上:“少将军,这虎符已差人从京城送来,咱们集结人马,不久后便能向徐青发难,一雪前耻!”
“只是……”他突然想起了林若雪将虎符送到他手上时的叮嘱,面色变得为难,想着要不要按照叮嘱骗他说她人在江南切莫担心。
于是叹了口气,苦着脸吞吐道:“只是,林姑娘她已回去了……”
话没说完却被打断。
日光之下,银甲的少年翻身上马,只冷冷地看他一眼逼他把剩下的谎话咽回了肚里。
“闭嘴。”
少年挥鞭一声打马而去。
他的阿雪,去也好留也罢,都轮不到别人在这里言说一二。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好商好量的好性子,就算她当真抛下他另跟他人了又能如何?刀尖下抢命数的事情都不知做过多少,无论她在哪里,身边是谁,他都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好——
找到她,然后抢回来。
有一人拦他那就杀一人,有一城人拦他那就屠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