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厌学端倪
他没有立即去捡落在弯腿方凳一脚边的黑棋, 而是略带僵硬地转过了头。
这几日困在院里,明显见她眉间积攒了不少怨气,也不知是朝着祖母, 还是总叫她生气, 觉得不解风情的自己。
刚才那一拳里,怎么想觉得带着报复。
“如今……就要去?”吕献之问的有些不确定。
“屠襄说,祖父还在荣褐堂。”
杨灵籁眨眨眼, 笑地得意又放肆, 待伸完懒腰,转脚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对面, 棋盘上黑白两色已然占据半壁江山,她蓦地扬起唇, 随意伸手从吕献之手边的棋罐中捏出一子,果决按在了其中一处。
原本还活的棋,瞬间死了。
“郎君看, 黑棋已然无路可走了。”
“你,赢了。”
她没看懂他要下的路子, 但却知晓什么是死什么是输, 他执黑子要下, 是白子堵了他,故而这黑子随意放绝不会赢的一处,白子自然下一步便能赢得毫无负担。
吕献之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心头从没觉着如此无奈。
“是, 输赢已定。”
“只是, 倘若按如此下法, 输赢亦无意义。”
见他眉间升腾的几分无语,杨灵籁语气里带了些愤愤。
“怎么, 瞧不上我的路子。”
“按你那下法,在我看来,亦无趣的很。”
“就跟我现在,祖父解了禁去也不去一样,不去,像你这样按部就班地等,左右也是一样的结果,去了,简单粗暴些,还能瞧乐子。”
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吕献之面上多了些愁容,想尽法子解释。
“未曾不让你去。”
“只是……多问几句,祖母如今正在气头上,不知你是否想了法子应对。”
可杨灵籁丁点不忧心,甚至听了他的话反而眉眼都疏松了些。
“祖父在,怕什么。”
“再说,我去了,也不是想叫旁人欢心的,郎君瞧我是个喜气长相?”
“旁人越不愉快,我就越是自在,谁强制定了规矩,受了苦的反而还要赔笑,便是有,我偏不。”
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又幸灾乐祸,却并不叫人讨厌,甚至还有些叫他觉得敬佩。
杨氏活地,做地,气地,总是千奇百怪,又那么理所当然。
“祖父性子虽不至迂腐,却也不喜人太过标新立异,你…还是当心些。”
“郎君不去?”
吕献之诧异人会问他,抿嘴摇了摇头。
“棋还未下完,有始有终。若我随你同去……也帮不得什么忙。”
杨灵籁意味深长地瞥了人一眼,怎么这话听着这么自暴自弃呢,“郎君这脑子里想的真多,帮忙只是其次,难道郎君就不想看看,一向对旁人耳提面命的祖母破防是何等好看模样?”
“她可是克扣了我们项脊轩整整不知多少年的月钱,又害得你不得不去求到祖父那,被嫌弃一顿,外加我被罚禁闭心病滋生,数罪累累,郎君皆不想报复?”
月钱扣的不是他的,他去求祖父也是答应了某人请求,至于心病,咸阳夫人的算,她的,算吗?
若是每日晨起睡到日上三竿,午时在院里晒晒太阳,晚间哼着曲子泡花浴隔着一个墙都能叫人听见,这也是心病的话,他可能早就病死了。
见人依旧跟尊雕像坐的稳当,便知实在劝不动,杨灵籁摆烂了,叉腰嫌弃。
“好事多磨,可惜三娘没这个耐性。”
“郎君若是之后觉得心生后悔,可不要怪三娘未曾叫你。”
说完便自己拎着裙子要走,随着走还高声叹气,“也不知是谁,怎的这般没福气,也没胆子,天下掉下一块大饼,乞丐堆里做个人,连一口都抢不着……”
听明白自己被人内涵的吕献之苦笑,弯腰从地上捡起落灰的棋,又看了看那颗被故意放错位置致使满盘皆输的黑子,两颗棋间互相看了一遍又一遍,本想拿走那颗坏子,可又临到头别扭地收回了手。
心里乱的很,本是打定主意不去的,可他连自己骗自己都做不到。
明明一开始他决定帮杨氏,也是心中有怨的,他到底不是个神人,做不到什么都不恨,也做不到将所有想要的东西全都挡在心门外。
郁闷之气塞地胸口累赘,他下意识地想去斋房翻来《蔺西策》打发,可等到捧上熟悉的触感,手指摸着已经被翻烂的页脚,郁闷转化成了一股厌弃。
只是看一眼,摸一下,都是让他难以忍受的反感,仿佛有虫子在骨子里不停地蠕动,他努力地想去克服,可视线和下意识的抗拒根本无法抵御。
“哗啦——”
手一松,书卷掉在地上,随着惯性一页一页翻过。
他站在那,只是毫无所动地看着,这里只有一个人,而就是站在这的一个人,他记得这里面所有的东西,每一列,每一行,哪一字,哪一句。
他拿着这本书册去过前院书斋,去过父亲书房,去过山中隐士的书屋,去过学堂,这屋中的每一处亦皆有他握卷读书的影子。
可是好像、大概他不知多久前生出了一种贪欲,能不能往后余生再不用读书,再不用学理,再不用问师。这个想法一开始是痴心妄想,后来是万般苦楚下的自我慰藉,再后来是微渺的一丝试探,如今是如影随形的魔咒。
他站在书斋正中,望着长案后的《学士宴席图》,扫过病前那日晚间练过的几张大字,从前的影子无一例外都还在,淡漠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惊慌失措。
于是他落荒而逃,几乎颤着身形离开了这间让他喘息不得、站立不得,且无法自处的书斋。
*
荣褐堂院门前
盈月正与守门的女婢争辩,“我家娘子是要进去请安,你为何便不能进去通报一声。”
可惜丫鬟是个面生的,也是个不知变通的,一点能放的口风都没有。
“老太太正忙,概不见人,奴婢不敢违逆,娘子也不需在这浪费口舌,快些离去的好。”
轻描淡写几句就叫盈月气地直跺脚,回头朝杨灵籁诉苦,“娘子。”
“好了,祖母既是还忙着,我们便在这等一等,急什么,惹了老太太不快,可就是你这丫头的罪过。”
“是,奴婢不敢。”盈月虽站了回去,可却是朝那婢女斜了一眼,愤愤不平。
院外的人不让进,可院里的人不是瞎子,更何况老国公也在,自然听见了动静,不顾冯氏面色极差,朝外问了一句,“外间是何人?”
跟随他一同来的侍卫强先院里的婢子嬷嬷回了话,“国公爷,是九娘子。”
老国公拧眉,不知他这会算计的孙媳又来做什么,今日他亲自走一趟免了人的禁足,便就这般忍耐不得,上赶着掺和。
坐在一边,气本来就不顺的冯氏面色恼怒,“她来做什么,既是开恩免了她受罚,如今又来生什么事,破落户里出来的女子算计地好抬进了府里,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李嬷嬷,你将人带回去好好教一教,我吕氏未曾会有这般不知礼数的新妇。”
此话一出,整个堂内都静了,奴婢丫鬟们各个垂头不敢多看,老夫人这话可是当众打国公爷的脸。
“李嬷嬷,你去将杨氏唤进来。”老国公话里已然是怒火中烧,他方才还说过这新妇配与献之乃是良缘,茶盏一事本就属误触,罚了儿媳妇已然是杀鸡儆猴,再添一个新妇,是要将整个二房的面子都踩在脚底。谁知后脚这人就当众给杨氏脸上难堪,亦是踩在他的脸上过河拆桥。华氏说的果真不错,这冯氏偏待之心,昭然若揭,是一点都不顾忌了。
夹在其中的李嬷嬷成了受罪人,左右不敢违抗,结实地跪在了地上请罪,“国…国公爷,老夫人息怒。”
“吕雄关,你什么意思,这里是东院,是荣褐堂,我不是华弄清,你朝我的人耍什么威风!”冯氏气的眼都红了,这么些年,她已不知有多少孙儿,可是在他面前,总是要吃苦头,凭的什么,她冯氏一族荣耀加身,家运繁昌,一介武夫尔敢嫌恶。
吕雄关铁青着脸,不愿看她撒泼,吩咐身后侍卫,“叫杨氏进来。”
“站住!”冯氏怒得直发颤,指着已然跑出去的人,咬紧了牙,“不许去!”
“你在这发什么疯,叫人白看笑话。”吕雄关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年轻时从不服软,临到老了更是脾气渐长。
“吕雄关,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杨灵籁不过刚刚站在堂外,就听见了冯氏的怒音,待听清骂的什么,即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往里走了,原来冯氏这么勇的,连国公爷都敢骂,二人关系怕不只是僵那么简单。
而原本下决定的吕雄关也后悔了,叫杨氏进来,反倒是看了自己的笑话,可虽是后悔自己草率,他却也不会承认,反倒是将脾气全都朝着冯氏发了出来。
“还不住嘴,让小辈看了笑话,你我这张老脸到底还要不要。”
冯氏冷哼一声,往手边一扫,茶盏正巧被拿了出去,便狠心从碟子里攥了几块糕点,朝着吕雄关的脸便扔了去。
“我不要脸,分明你这个老匹夫混球!”
一时躲闪不及,吕雄关从头发丝到胸前衣襟内里皆能肉眼可见糕点粉末,狼狈至极,浓眉快要拧成绳结,鬓角都跟着嘴部颤抖,“你这娘们,简直不可理喻,我看你是跟着王氏一同疯魔了!”
杨灵籁不敢在外看戏,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夫老妇当真打起来,国公府一家子都成笑话了,她赶忙使唤带的婢女给国公爷收拾衣衫,“祖父莫气,家和万事兴,祖母也是一时昏头,定是前些日子被母亲气坏了,才会如此口不择言。”
王氏这个挡箭牌,她是用的顺手且高兴。
吕雄关脸庞皱起的纹路稍稍退下,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一想到他在外行军打仗都没这般丢过脸,偏偏冯氏三言两语,一举一动让他里子面子都丢完了,叫他恨不得掐死,怎的就娶了一个如此妇人,大事看不清,小事看不明白,办的都是糊涂账。
他气愣地拍了一下座椅扶手,才恨恨坐下。
第62章 夫妇一体
哐当的声音叫杨灵籁不由得站地远了些, 生怕自己受到丁点波及。
老国公长了一副魁梧大汉的脸,棱角分明,可吕献之却没遗传, 反倒是生了暖阳前都让人觉得如冬日的模样, 疏离且冷漠。
但至少这种淡漠和冷清不会让人生出恐惧,而老国公只是随便一抹脸,眼神便如尖刀, 不仅含着嫌弃, 好似下一刻便要暴怒来一拳。
早前见时,或许只觉得是长辈一贯的不苟言笑, 如今,她是懂了, 这位,不是有耐心的人。
而冯氏在这般情况下还敢当众给人难堪,定是打心底的怨怒, 不知是一时,还是积攒多年。
杨灵籁突然有些后悔没强拉着吕献之来了, 与这般情绪不稳定, 瞧着时刻都会突然愠怒的人待在一块, 小命不知何时不保,她做这么多,可也得保住小命活。
如今这个朝代,男尊女卑, 又有天生的体力差距在, 况且她今日身着襦裙, 一层又一层,便是逃命都难受。
冯氏或许也是觉得不该再当着旁人的面闹出笑话, 手上再没了什么异常举动,只是转而凝眸盯着她,让人毛骨悚然。
在两个都有些毛病的人面前,杨灵籁心里虽忐忑,但面上还是该如何便如何,笑地没一点假意。
“祖父懿安,祖母慈安。”
“三娘今时来,是带郎君的心意一同谢过祖父、祖母宽宥,铭感五内。”
“此事与献之有何干系,既独独你做了错事,便不要叫旁人拉来做挡箭牌,我是做主放了你出来,可你当日行径实在不堪,如今又不知进退地跑来荣褐堂,我看,再罚你一次的日子也不远了。”
冯氏冷呵几声,微微眯着眼,教训人的模样是做惯了的,极有威慑力。
“孙媳与九郎乃是夫妇一体,荣辱与共,怎会没有干系,祖母这话孙媳不懂。”
“在项脊轩禁闭的日子里,孙媳照着祖母所罚错处一一思虑,是真心想改的,您若是这样一棍子打死,可真是叫孙媳一腔热情都逐水飘零了去。”
她故意将话说地慢了些,声音低了些,只差将委屈二字刻在脑门之上。
“你反省,你若当真反省,还会不知孝义地站在这与我争辩?”
“别以为扮几下委屈,说几句好听话,就能糊弄过去,我是年纪大了,可也还没到脑袋昏聩的地步。”
冯氏似笑非笑地瞧她,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讽刺,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杨灵籁没被这冷笑乱了阵脚,反倒依旧面子不改色,仿佛这训斥的并非是她,而是堂中不存在的另一人,而她只是随意来看个笑话的。
“祖母未听,怎知三娘反省不到位?”
“好,你是个有骨气的,那便当众在这说,若是有丁点落下的,你的禁闭便当从未解过。”冯氏沉着脸道。
杨灵籁抚了抚手腕上的玉镯,并没顺着冯氏给的路子走,反而是朝着在一边面目严峻的吕雄关看了一眼,随后扭头瞧着冯氏笑道。
“祖母这般是否有些不妥当,祖父着人消了孙媳禁闭,若是重关,此事也该需祖父点头才是,到底祖父才是这府内一家之主,怎可擅自独专。”
登时,冯氏脸色乍青乍白,是丁点都挂不住了,“你是在责怪我?”
“我是你祖母,是国公府的老夫人,你怎敢如此悖逆孝道!”
杨灵籁歪头反问,满脸不解,“孙媳悖逆了吗,何处悖逆,孙媳说的句句真心,字字肺腑之言,是为祖母,为祖父,为我吕氏一家和乐融融,究竟怎的就成了不顾孝义之人了?”
“你,你放肆!”冯氏大口喘着粗气,面部发红,身后的丫鬟们被吓坏了,只能不停劝慰。
这时,沉默一阵的吕雄关发话了,“杨氏说的不错,我还没老,这爵位还在我身一日,这国公府一日便是我当家做主,内宅之事交于你们妇人是天理伦常,可若耽误了我吕氏基业,亦是不得不插手。”
冠冕堂皇的话,让原本还想着挣扎着骂人的冯氏顿了顿,恍惚间,深深看了吕雄关一眼,万念俱灰,竟是开始哑然狂笑起来。
“吕雄关……,你可真是个人!”
怎的就不生作畜生呢!
她想骂,可是又只能笑。
当年,先帝指婚,她怎么就这般眼巴巴地嫁了,什么骁勇武臣,什么燕朝功将,她是冯家独女,锦衣玉食,千娇万贵的前十六年,可多活了大半辈子,怎的就混了个临到老都别憋屈的下场。
这些年,她没有一日不悔恨,吕雄关三妻四妾,宠妾灭妻,她不得不忍;吕雄关一介莽夫,年轻时处处与人争执,是她舍了面子到人跟前说好话压下去的;她给吕雄关生了四个儿子,便是不争气的有,可老二是当朝大学士,天子宠臣,荣耀一门。
她冯箐菸,当配端方自持之人,绝非暴戾恣睢无能之辈!
见了冯氏的笑模样,杨灵籁暗叹一声,明明是笑的,嘴角的弧度却苦涩难挨的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嫁与老国公这样不识风情,且从不让步之人,冯氏也是不知吃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
吕雄关对冯氏的控诉眼不见心不烦,他对于一屋两个女人的心中所想并不明晰,只是想说完自己要说的,挽回刚刚掉在地上又一息捡起的自负心。
他咳了两声,粗着嗓子道,“禁闭之事已了,此后都不用再提,至于反省,更没有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瞎折腾。”
“冯氏,你也多时刻想想,二房也是你的亲孩子,平日偏袒老三媳妇,打压老二家,已然是做尽了不平,如今你关了老二家无可厚非,可杨氏她错了什么,便是要教导也用在这出事的岔口,你将二房的女人皆关起来,二房还要不要过了。”
“难不成叫老三家去伸了手管自己小叔子和侄子的内事,简直荒谬至极!”
“国公府不是只有孙氏一个人,你的孙子孙女们要嫁人,孙媳们也要学管家规矩,这些道理,我看你就是老来昏聩,学一学旁人当家老太太的慈眉善目,也不至于在这被孙媳当众挑出错漏。”
杨灵籁对于老头子阴阳骂人的技术有些心惊,老夫老妻了这般不给面子,难道不知道打冯氏的脸,就是打自己脸吗,今日之事但凡流传出去,老夫人在府里便是彻底成了泥捏的,谁都敢不听了。
还管内宅之事呢,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果真是个莽夫。
“今日之后,先叫几个孙媳学着一同掌家,也好好叫孙氏歇一歇,府里最后要交给谁谁还未可知,谁争地过谁,那便是谁,押错了宝,便是你是府里老太太也要看与人亲不亲。”
见人扔下这一句话毫不留情甩袖就走,杨灵籁觉得自己可以暂且收回刚才的贬低。
国公爷还是国公爷,管家权当然是分着用了,才知道究竟放在谁那里才更吃香。
拿出手的东西,怎么好再轻易拿回去呢。
冗长的安静后,冯氏脸色虽然依旧难看无比,可却没了刚才的心神未定,只是朝着人说的语气更难听了。
“满意了?”
“胆敢在我这荣褐堂撒了泼,孙媳妇里你是头一个,我看,九郎这些年是真被王氏教傻了,不会说话,连自己的新妇也不会约束。”
“既然国公爷发了话,我便再也不管,准了你,还有你那几个嫂子们一同跟着孙氏去学了,受了什么苦,办了什么错,你若还敢去找他,也是你自己的能耐!”
“至于二房院里,也一并扔给你,伺候不好老二,耽误了吕氏昌盛鸿运,唯你是问,咳咳……”
杨灵籁从容抚平了袖口的褶皱,福了福身。
“谢祖母提点,孙媳没齿难忘,只是您说的一句,孙媳不认同,九郎十几年来悬梁刺股,手不释卷,是不露锋芒,而非所谓傻读书。他也是为二房争功名,为您争底气,为府里争面子,九郎两榜进士中第的荣光,孙媳进门来得晚没福气享着,可当初张榜报喜之日,府中哪一个没在嘴边挂着过,您又何曾没炫耀过有一个这般争气的孙子。”
“既是沾了旁人吃苦十几年的光,何必在这咄咄逼人,您不喜欢孙媳,孙媳都受着,可连带厌弃您自己的孙子,那可真是不禁叫人心寒。”
“虽然话里僭越,可孙媳当真希望您改一改,戳别人痛楚,还是一个从未有过丁点对不住旁人良善者,非早些年间那个才女所为。”
那个早些年间的才女?
冯氏短暂怔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杨灵籁说的是先前的那个在上京才名满溢的自己,她蓦地伸着脖子朝院里看一眼,却只剩一个背影。
杨氏今日穿了件惹眼的石榴裙,轻盈地来,离开地却不算悄无声息。
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却总能说些惊天世俗之言,往常她亲眼瞧着对方于九郎不过是戏弄、利用居多,可今日却又为了九郎当众顶撞。
新婚时,装的一副贤惠温良,如今牙尖嘴利,尖酸刻薄,小人得志鸡犬升天。
人走茶凉,只听得张嬷嬷在她耳朵一边埋怨,“九娘子当真是越来越不懂事,老奴看若是再放任下去,国公爷的脖子都要被她骑着走。”
说完,她就意识到僭越说错了话,且又记起今日老国公发怒自己刚刚遭了殃,怎么敢的,当即狠心删了自己几巴掌。
冯氏扭头斜了人一眼,“我看你也是越发不知分寸起来。”
“区区一个小丫头,今日让她占了便宜,可大宅院里哪来的谁赢谁输,教训她,何时不可。”
听了这凉凉的语气,张嬷嬷不敢说话了。
老夫人要说让一个人不好受,那这个人八成是躲不过的。
第63章 人情味
出了荣褐堂, 盈月亦步亦趋的跟着,走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嘴唇干涩,手心冰凉, 她欲言又止, 忐忑道。
“…姑娘,方才……。”
“只是小小出口气罢了。”
盈月险险呼出一口气,“这还只是小小一口气啊?老夫人到最后都被姑娘怼地说不出话来, 奴婢在那光站着都要吓坏了。”
杨灵籁对她夸张的语气有些好笑, “那你这胆还得练练,你家姑娘我在这待了几个月, 唯一学会的就是,人善被人欺没用, 恶人自有恶人磨才是真。”——
项脊轩
杨灵籁不紧不慢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明明这一次先去了卧房,却依旧未曾见着人, 只好又掉头回了次间。
项脊轩的正屋原是吕献之一人所住,这次间便闲置, 只是堆放了些棋盘、弓箭类打发时间的东西, 再后来, 她来了,便理所当然冠上了她的名字。
她和吕献之正巧,各占一屋,一间次间, 一间书斋, 井水不犯河水。
迎着走进去, 满屋暖色映入眼帘,墙上挂着一副她出府闲逛时淘来的仕女图, 正中是一张圆桌,罩着绣有瑞草葫芦的桌围。
仕女图的卷轴上已然泛起了黄,与这满屋处处暗藏的奢侈格格不入,却是杨灵籁这里最舍不得拿掉的东西。
进了这屋的人,只瞥一眼,便定能认出这画中之人正是她,却是与她有些不像,又有八分像。
大概是因为,画的不是现在的她,而是从前的她。
原主跟她长相大体无差,可总归是两个人。
她还在杨府时,初来乍到对于这个意外来到的地方,也是满心好奇,曾不知多少次偷跑出去,这画是她在一家茶坊所得,不是什么有名的画师,用的颜料和描线都与那些价值千金的东西无法相比。
画师画出后,她特意朝着原来的相貌改了几处,从此,她看画,就是看两个她。
挂在这般明显的位置,也不是所谓自恋,只是单纯的觉得好,她从来生的廉价,活得却永远不便宜,挂在这,是因为她能站在这,这画只要她在一日,便永远不会摘。
杨灵籁勾唇,朝画中人眨了眨眼,才去喊某个还在神不思蜀,连脚步声都不曾注意的人。
“郎君?”
一声没喊动,她无可奈何踩着步子走了过去,呵了一声。
“吕大公子,九公子,吕荣期,吕献之!”
侧头呆坐的人原本支在下巴处的手落了一下,脑袋不自觉回落,又慌张地抬头,看见是她,哑然失色,良久,嗫嚅道。
“你……回来了。”
想起她去了荣褐堂,眼神怔怔地将人上上下打量一圈,见没出什么事,想来也是没受什么委屈。
杨灵籁有些怪地皱了皱眉,他怎么这么不对劲。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为何现在眼神这般游离无神,活像个死人,原本粗心大意的人学会了细细琢磨,好不容易聪明些了,结果又陷进了不理人,喜欢发呆的傻子窝里。
“你……不会是真中邪了吧?”
“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也不见你笑,也不见你热衷什么,如今棋也不爱下了?”
“不是说要下你的棋吗,可是分出了输赢,白子还是黑子?”
杨灵籁扬眉,坐下身后,转了转身前桌上的茶盏,等人回答。
吕献之下意识去寻棋盘的踪迹,却发现小窗边的酸枝老料棋桌上空无一子,也是这时才蓦地发现自己本就是没有再下的。
他想说自己没有再下,可是却又心思杂乱,不想被盘问自己做了些什么,犹豫再三,撒了个不是谎的谎。
“棋子收拢起来了,黑子输。”
只是收起来,却没有下。
杨灵籁毫不意外地认为是吕献之下完棋后将东西收好了,至于黑子、白子谁输谁赢,本就没这般重要。
“罢了,你这木讷性子,讲什么都慢半拍,还是我说。”
“三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空前绝后,你知晓祖母她允了什么吗?”她满脸期许的看他,可人却只会摇头。
或许是冯氏的丑相让她打心眼的畅快,也就不在意他的反应,脱口而出。
“她允我去帮三伯母管账,料理府内!”
这个消息也的确打了吕献之一个措手不及,他眉心微微动了动,满腹狐疑, “祖母允你一人?”
杨灵籁嘴角瘪了,怨气横生,“谁与你说话,都得被气个半死。”
“你便不能好好地,稍微地夸赞我一番,这可是管家权,管家权欸,母亲争了半辈子的东西,如今才多久就到了我手上。”
“这意味着二房日后说不定再也不会仰人鼻息,彻底一家独大,国公府一枝独秀,这时候你竟然只顾着想其他,太煞风景了。”
说完又自己小声嘟囔,“但凡多发张好人卡,都不会显得这般无趣……”
又被嫌弃的吕献之眼波闪了闪,脸上泛着些肉眼可见的无措,他该如何赞赏人,像夫子每次考校后那般分发一些实用书册,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见他如此磨磨唧唧,杨灵籁都有些好奇这人到底会憋出一句什么话来,自己到底在他眼中又是什么模样的人,因此格外盯着人看了几眼。
“……我明日带你出府?”吕献之游移不定地说道。
“出府?出府做什么?”
“不是……要奖赏吗?”
杨灵籁恍然大悟,瞧人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不还是很会吗,嘴上不会说,但还会做,会猜。
“好,郎君既是应了,三娘便当真,明日便去,只是这次我想带雪青一同去,上次邀她出门,还未来得及找时间,不如便三人行,正巧你是他哥哥,也能聊些话,这府里大了也不好,与人寻常见不到,没什么人情味。”
“好。”——
翌日,三房女人齐聚一堂。
今晨一早,冯氏身旁长用的门面张嬷嬷和李嬷嬷便一同出动,请了老太太想要见的所有人。
上首是老太太的玉屏式扶手椅,下首各房排排坐,大房左手第一排,二房其次,三房在右手边第一。
大房裴氏,身后是朱氏,三房孙氏,身后却是吕懋黛,而二房的位置,自然只余下一个杨灵籁,一个不过还未二十的单坐在一群年长夫人中,鹤立鸡群,显眼极了。
三个院子到荣褐堂的距离,三房最近,其次大房,最次最远的就是二房,也正因此杨灵籁到的最晚,可谓是姗姗来迟,压轴出场,分明不是故意为之,可大概是因为得了想要的东西,气色极好,就显得有了那么些气焰嚣张的感觉。
尤其是,王氏不在,她十分自然坐到了代表二房的位置,这怎么不会让其余几位夫人恼怒,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偏偏与一个小辈坐一处,无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孙氏还好,只是蹙了蹙眉,裴氏却难忍,她对王氏都几近针对,何况只是一个杨灵籁。
“有些人该做哪,心里都没点数,是真把这荣褐堂当成为所欲为之地了。”
杨灵籁飞快地扫了一眼现场,狭长凤眼里先是涌出一股疑惑之色,若有所思地略过孙氏,冯氏,裴氏,后知后觉,“大伯母是在说三娘?”
裴氏扬着下巴瞥了她一眼,嘲道,“人贵在自知之明,说的谁,谁就该心中明白。真当这里是随意就能撒泼的地方,好歹也都是受过些教养的,还用别人亲自去教?”
沉默几瞬,杨灵籁眉眼一展,哦了声,“那便不是三娘了,难不成是三伯母?”
孙氏被无端波及,倏地也跟着挂不住脸,可杨灵籁根本不瞧她,还在继续说。
“大伯母你也太不给人面子了些,这么多人在,有些事为何不私下解决,搬到台面上,就有些难看了,再说,三娘觉得三伯母身为管家人,坐在第一排无可厚非,哪里有什么自知之明一说。”
裴氏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我明明教训的是你,不知礼数坐在不该做的位置,娣妇不在,我这个兄嫂替她管教儿媳,难不成还是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顺?”
“原来,大伯母说的是三娘啊?”杨灵籁醍醐灌顶道,“三娘是个蠢笨性子,还以为大伯母说错话了呢,毕竟母亲不在,二房没有主事的人,三娘代坐在这,是给二房撑场面,自觉没犯什么错,所以才误会了大伯母的意思。”
随后,她又歉意地看了一眼孙氏,“还真是对不住三伯母,大伯母说错话,叫三娘误会,这才平白牵扯了您,三娘就说,这三伯母是最稳妥的性子,祖母未选大伯母,未选母亲,偏偏越过选了您,定是无出其右,人人心服口服才是。”
短短不到一盏茶,杨灵籁就点了两个人,裴氏想来个下马威是小看了她,孙氏想隔岸观虎斗,抱歉,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如何置身之外,怎么拿到的,凭的无论是偏袒还是别的,既然做了,拿出来说一说,暗示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毕竟她从前可是最厌恶别人说她蠢,如今也不是认了。
原本只是低头不做声的朱氏听了这一连串的得罪话,都禁不住好奇心抬头瞧了一眼。
这个新来的九弟妹,当真匹夫之勇,敢仗着胆子做这些,虽然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可之后的苦头是如何都不会少的。
杨灵籁对朱氏的态度不感兴趣,但于孙氏身后的吕懋黛,却异常想多加探究,这个吕府排行第六的妹妹,能出现在这,可还真是个意外之外的意外。
少女才十五年纪,却已是生的娇娇动人,说话时尾音上挑,眉眼弯弯像二十的月亮,一袭湖蓝色的水袖襦裙,没争了她半分荣光,病弱西子,一颦一笑都尤难形容。
早前见她那一次,就是对方携着她手致歉,当时,还只当是个不爱交际,对镜自怜的小姑娘,当真是肤浅了。
吕懋黛自然察觉到了这一份略带侵略性的目光,她柔柔一笑,随后毫不留情歪了歪身子,彻底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从来不是死缠烂打的杨灵籁:……
“杨氏,你真是……”裴氏还在那喋喋不休满嘴都是仁义礼孝,话却粗鲁至极, “我就………”
杨灵籁发散心神,好不容易听的念叨烦了,帕子遮着难以忍受地打了个哈欠。
她是好歹装了一装,可裴氏也不瞎。
“杨氏!”
“啊?”
杨灵籁回头,眼里还带着点泪花,满脸都是困倦。
“放肆,你敢不听长辈训话,规矩呢,简直荒谬!”
“好了。”话音从身后屏风处传来,冯氏走的有些慢,鬓角的白发被往上拢起,暗紫色的衣衫布料上绣着长寿的花样,坐下身后,请安停了,都回了位置,堂中静地让人心中发毛。
冯氏喝了口茶,她也自然也是瞧见了杨灵籁胆大妄为坐在了王氏位置,可却未出声责骂。
一是身体不适,心气实在不高;二就是不屑去理,一个毛丫头,方才被放出来,借着老国公的势缠着要到了管家的资格,她越是嚣张跋扈,洋洋得意,冯氏便越满意。
人,不怕站的不够高,就怕摔的不够惨,二房里招了她来,王氏那蠢笨如猪的才会被拿捏,裴氏也是个不知变通的蠢货,整日拿腔作调的,正巧如今三个凑一成一桌麻雀,她做了这后面的鹰,随意掺一脚,除掉杨氏,不过三三两两的便宜。
“今日叫你们都来,请安事小,更要说的是府内中馈一事,想来你们来之前都已知晓,老身打算让几房孙媳跟着一同学学如何掌家,以防分家后,乱了手脚,叫人笑话。”
原本还在为管家权沾沾自喜的裴氏,听了分家一句后瞳孔开始紧缩,而孙氏也是心头狂跳。
国公府的爵位不是已经心照不宣,待老国公过身纸后,自有抉择,如今难不成有谁偷偷摸摸去说了什么,叫老国公改了意思,想立世子,如此的话,这管家权含的意思可就大了。
冯氏环视一圈,阖了阖眼道,“还未真提分家,蠢蠢欲动地做些什么,这府里还没散,心里打的小算盘都收一收。”
话终,裴氏与孙氏一同收了眼神,正襟危坐,而杨灵籁从始至终都是笑着,游刃有余地让觉得她愚蠢的人发笑,觉得她可怖的人心惊。
“朱氏、杨氏,是孙儿们的新妇,名正言顺,至于六姑娘,三房公子还未成家,老身就挑了小六,她年岁也大了,该学着掌家,日后也要嫁为人妇。”
“之后,也会适龄的姑娘们也都会跟在孙氏你那学,此事关乎全府上下,老三家,你务必要做好。”
孙氏颔首,“是,老太太。”
随后,她又笑道,“正逢老太太您的五十大寿要办了,儿媳前些日子还发愁一人忙不上趟,谁知赶上您这般慈善,竟为儿媳要了如此多人来,您今年的寿辰定是比往些年宴席还要精细、红火。”
冯氏抿了抿茶盏口的茶,嘴角略弯,“不过五十诞辰,何必大张旗鼓,如今宫里贵人们都随圣上节俭开支,吕府自也不能被抓住话头,你们上心就好,不求多般奢靡,顾全咱们国公府的名声,让来人都欢欢乐乐的走,亦是极好。”
杨灵籁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大张旗鼓,可也不能坠了声势,这是想拿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还真是个抠门老妖精。
第64章 抓包前奏
一场猝不及防的请安, 打乱了三房所有的动作。
裴氏走在最前离开,杨灵籁和孙氏落在之后并肩慢慢走。
徐氏理了理脖间赤红盘领,扯唇微笑。
“三娘, 老太太既允了三房共同举宴, 是惦记咱们,也是倚重咱们,虽时间还算充裕, 但你刚刚嫁来, 许是对府内并不熟悉,我身边恰有几个熟理庶务之人, 便叫她们留在你身边出出力,省的闹出些乱子来。”
随后, 她又解释,不给任何插嘴的机会。
“伯母绝非故意怠慢你,只是这偌大的国公府总是挺不得去管, 你是个体贴人,自然懂伯母的苦衷, 倘若那些人何处叫你觉得不妥, 便送回来, 亦或者是亲自来问我,伯母定是不会推脱。”
杨灵籁打心眼里觉得这话有意思,怎的不跑去裴氏、朱氏院里送人,反倒是挑中了她, 何尝不是觉得没了王氏, 二房仅她一个是个好打发的。
不过也是, 人多了,才热闹。
她眼眸漆黑, 笑的有些浅,“伯母话重了,三娘怎会是那些咄咄逼人且不知变通之辈,祖母偏爱您,掌管这硕大的府邸,大事小事都要您点头才能做,三娘这里算得了什么。”
“再说您送的人,自然是好的,三娘带走了,还要给伯母道声谢,否则母亲亦或者祖母看见了,还要说一声三娘不知礼数。”
孙氏嘴角往下落了落,但终究还是笑的,“三娘可真是说错了,伯母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咱们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家人,你的事怎会是小事,一时脱不开身,待你来了,绝不会将你撂在一边,只是…”
她眨了眨眼问,“只是什么?”
孙氏抚了抚额间的发,无奈说出,“只是听说你昨日与老太太起了些争执,怕你不知何时将院中恶奴的话进了耳,才如此,如今又质疑伯母,可是被人算计了。”
句句没提她胡言乱语不知分寸,又字字都暗中点她不地道,见识浅薄才会听信小人之言,她三房才不会是那等奸恶之人,还为难老太太,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伯母这话,三娘懂了。”
杨灵籁深深看了人一眼,唇线抿得很直。
“你还听得进去就好,繁泉院里还有些事,你也快回去罢,九郎那也少不得你看着。”
孙氏依旧慈眉善目的模样,见人走远了,才冷笑一身,转道去了另一边。
“夫人,咱们不是回繁泉院?”
跟在身后的婢女有些不明白。
“回什么回,跟在本夫人身后,都没学明白,怪不得秦妈妈跟我说你做事不带脑子。”
孙氏深呼几口气才压住面上的不耐烦,端起了一张笑面重新踏进了荣褐堂。
院子里的人见她去而复返,齐齐低身请安,却并不好奇。
孙夫人跟老夫人的亲近是人尽皆知的,平日里即便没事,也要来走一趟,看看老太太,至于是真心牵挂,还是想打听一些自己想知晓的,这些就不为人知了。
正堂内,冯氏正闭眼倚在靠背之上假寐,听着熟悉的脚步声,缓缓睁眼,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句,“回来了。”
浑浊的眼里泛着些血丝,憔悴的模样仿佛刚才坐在这雍容庄重的那人都是假象。
“老太太!”孙氏眼底划过几分惊愕,脚步失了方寸,上前扶住老太太的手,转头瞪着一旁的张嬷嬷、李嬷嬷二人,语气质问,“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老太太为何这般疲累,这么多的仆从丫鬟竟是一个人都照看不会好,索性便都打杀了,重新换了懂事的人来。”
两个年长的妈妈赶忙跪下请罪,张嬷嬷先说,“夫人恕罪,老夫人…老夫人是昨夜一夜未曾闭眼,便喝了安神汤也不见好,老奴看了一晚上,当真是没了法子。”
李嬷嬷更机灵些,忙道,“夫人莫急,老奴这这就去请常用的医士再来看看。”
“都滚出去!”孙氏吼了一声,霎时,屋里只留了她与冯氏二人。
“母亲,是不是昨日公爹来,气着您了。”
孙氏私下一向唤冯氏母亲,显得亲密些是其一,更多是因为二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缺不得谁,要说孙氏在这府中挑一个最爱之人,那必然是冯氏,只有冯氏才能给她权利,而三老爷于她更是个废物,弃之不能,品之无味。
冯氏坐正身子,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只是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盏。
而孙氏不用想,就伸手去摸了摸温度,发觉凉了,也不唤人来,拿着茶壶又添了一杯,倒了些温水,正好的时候,才放到冯氏唇边,一点一点喂进去。
连喝了几口,冯氏才止住了她的动作,语重心长,又含着些落寞。
“男子天生地位尊崇,女子为附庸,我饱读诗书,名门之后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玉枝,你跟了老三,虽是中庸之才,可是求得安稳啊,莫要逞一时英雄,搞得夫妇难堪,与我一般。”
孙氏定定点头,满含心疼,“儿媳知晓,只是苦了母亲,这么多年对那华氏忍气吞声,公爹他当真是识人不清。”
“玉枝,这些都是小事,但凡你手里窝着权柄,与老三相敬如宾,在这府内,便会有你立足之地,国公爷他老了,终究会有管不得事的一天,老身也终将会守到拨云见日那一日。”冯氏疲累的眼神里生出微微亮色,她期冀的看着孙氏,仿佛就看到了自己日后自由的时日。
老太太的话让孙玉枝深以为然。
当年她进府,华氏得脸,老太太却不讨国公爷欢心,几年来如履薄冰,选了她做管家人不仅是因为偏爱老三,更是因为不得不将这权抛出来。
只要有华氏在一日,老太太守着府里的账,就会波折横生,不被夫婿爱戴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但换做她,就是在变相的与老国公投降,果然华氏找的那些麻烦,老国公再没站过队,男子就是这么薄情又自私。
待到他老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庶子自然迎刃瓦解,等到咽了最后一口气,母亲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夫人,说话谁敢不听,不听就是不孝,她三房又兢兢业业多年,爵位自然而然会落到她们三房头上。
到时她是国夫人,母亲与她亲近,夫婿体贴,就是一等一的人。
二哥是大学士如何,她们才是侯爵府的主人。
“母亲,您叫儿媳带着那几个累赘,是已经有了法子?”
冯氏笑了笑,“你是聪明的,这么些年没白教你。”
她侧头瞧了几眼廊下栏杆边上的几盆青葱郁郁的珍花异草,话中有话。
“戏篷其上搭,只做看台人。”——
杨灵籁领着两个嬷嬷回了院子,没有例行问候,也没当场发作给个下马威,反倒还将人好好请到了屋里,唠了两句好话,便散了,甚至给人找了个十分不错的住处。
被人领着进了院内偏房安置的两个妈妈面面相觑,待到丫鬟走了,关上门,个个一头雾水。
“这九娘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声好气的过头了,难不成是背地里打着什么吃人的主意。”
另一个妈妈也跟着苦着脸,“不太对,咱们还是多看看,行事小心些,别坏了夫人们的大计。”
……
次间,杨灵籁正听盈月惟妙惟俏地学着那两个妈妈见鬼一般的神色,笑得不行。
“娘子,您是不知道,那两个嬷嬷见咱们不按常理出牌,还商量着装一装,再偷偷算计咱们,殊不知进了项脊轩,在娘子手里就是瓮中捉鳖,轻而易举。”
“不过孙夫人既然留了她们来,定然是打了什么鬼主意,敌在暗咱们在明,这可如何是好,您可千万别被他们骗了。”
杨灵籁眯了眯眼,顿了顿道,“当然……要被骗骗才好。 ”
怎么娘子又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且叫她不懂的话,盈月挠头,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做什么?”
“奴婢就是觉得自己太笨了,每次听娘子说一些话,每个字都认得,却偏偏听不懂,拖了娘子后腿,您说拍拍脑袋,多动动脑,是不是就会变得聪明些。”
“你傻啊。”杨灵籁指着人的额头骂道,“本来还想着这嘴说话甜了些,没准是学了点东西,没想到还是这么一窍不通。”
盈月被骂地垂了垂脑袋,十分诚实地点了点头,“奴婢就是太蠢了。”
“你和吕献之,还真是有的一拼。”杨灵籁气地环胸坐在椅子上,脑壳嗡嗡地疼。
“娘子,公子他……”
“他什么他,你想给他狡辩什么,半斤八两,一个做什么都要带着,一个天天同住一个屋檐下,至少六个时辰待一块,也不要你们多精,跟我学什么,但也别干些蠢事好吧。”
盈月哭,指了指一侧边的方向,低头没什么底气,“可,可是,公子就在旁边啊……”
为什么娘子每次说旁人坏话都要被抓包呢。
杨灵籁扭头,终于瞧见了坐在窗边,食指中指间夹着棋子,似是被什么打断才僵住动作的人,她蹙起眉头,“吕献之,你怎么在这?”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在书斋死读书,亦或者是在前院,为何如今,他还在跑到这下棋?
只见原本还只是竖起耳朵听的人,如惊弓之鸟,背脊瞬间张直,像是被逮住做了些什么,慌张无措。
杨灵籁好奇地走过去,想要看看这人到底干了何等亏心事,可待到离近了,也只是一盘残局,什么都没有。
第65章 买花
见她一直不说话,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吕献之心中一紧,生怕对方会当面问一句为什么要在这,而不是去读书。
或许是求生逃避的意识太强, 脑中灵光一闪, 又害怕被看出些什么,并未抬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勉强的解释。
“今日出府, 我在这等你。”
他屏住呼吸, 手里的黑子都不自觉捏紧。
短暂的寂静无声里,无人说话, 呼吸困难,空闲的另一只手不断地弄出与布料间的摩擦声, 杨灵籁怎么可能瞧不出他心态不对。
像是在瞒着什么,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近来, 她对人足够好了吧,怎么他还背着她偷偷摸摸有了小秘密。
东想西想后又觉得对方本来就是一个慢热、又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人, 说服自己说这就是他最应该的模样。
所以, 一向不爱留余地的她, 破天荒地将此事糊弄了过去,“那我着人去喊雪青,你换身衣服。”
松了一大口气的吕献之,这次应得很快, 也不管自己这棋都没下完, 抬脚一溜烟就没了影。
杨灵籁在他方才的位置坐下, 拿起那颗被随意扔在桌角一边的黑子,沉思片刻, 却没像上次那般走捷径,而是拿起又放下,最后实在是不通棋路,反而扔回了棋罐里。
可还是不解气,心中气馁地支着脑袋纠结,吕献之到底能瞒她什么事,他能待的地方无非就那几个,院子里的人虽然小心思多,可有自己的人盯着,不敢多事,至于外人,王氏派人来了?
可是也不太对,王氏的话比屠襄的话还难使,他能听进心里才怪,要不就是他学聪明了,觉着她在利用,所以敬而远之?
是啊,是涨了些心眼,还涨了脾气,如今还学会来算计她了——
近来,二房里不断有风声说二夫人与九娘子不合,这管家权便是婆媳二人内斗,九娘子心狠手辣出卖二房所得。
可甭管外头传地多激烈,二房院内真正战队的人几乎没有,人人都只是将杨灵籁的所做作为归结为自掘坟墓。
毕竟婆母与儿媳乃天敌,更是一高一低,孝道压制下,几乎完全没有翻身可能。
可人最爱怕东怕西,盯着杨灵籁的人从来不少,知晓她要出门子,原本在前院干活的几个小厮丫鬟都没了人影。
事关出府,杨灵籁对于吕雪青格外关注,拉着人的手跟人要说些悄悄话,便叫吕献之先行上车。
“虽说天子脚下,咱们又带了这般多的仆从,可到底街上鱼龙混杂,这帷帽还是须戴一戴,等到了制衣坊,便可换作小扇。”
对于未婚女子出行佩戴帷帽一事,杨灵籁起初十分不屑,可燕朝不是后世,虽算百姓和乐,民间女子亦比所学史册上更为开化,可终究上层氏族对女子的要求根深蒂固,那时她为了嫁入高门,无可奈何下都跟着妥协,以吕雪青的身份日后所嫁,定不逊色国公府。
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得旁的人。
为了荣华富贵,尚且需谨慎小心,规则之下的稍稍放纵,也是算计得来的,凭的也只是一句甘愿。
吕雪青从小便读识人心,敏感异常,杨灵籁叮嘱中暗含的失落和其他,让她有些难过,也有些高兴。
“嫂嫂不必挂怀,雪青知晓,相比从前,如今已是极好。”
她其实从很早之前就明白,女子之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该到哪都是定好的,与其说她自己过得压抑,该说是全天下女子都一般,只是看透明白地过,或糊里糊涂地过罢了。
杨灵籁不想搞得太过严肃,便主动扬了扬嘴角,拉着人一同上了马车。
“今日不想别的,只带着雪青高兴,我带你去田子坊,它家的衣衫乃是一条街都出了名的新奇好看。”
只是待上了马车,见吕献之主动坐在了侧边,而非与她同坐,方才升起的几缕愉悦,顿时灰飞烟灭。
他这是在…躲她?还是真心只是想给她们二人留个座挨着,也能方便些说话?
杨灵籁拧了拧眉,心里是自发地给人找好了理由,可奈何她自己也不是傻子,按着吕献之那磕磕巴巴的性子,定是心里有鬼,至于其他的可能性,简直想都不用想。
但追问又显得太掉价,让她有些不愿去做,人都要瞒她了,还故意找借口,如此上赶着岂非显得她很在意他。
她在心里猛地摇了摇头,觉得此法愈发不可行。
原本定在原地的脚动了,糊里糊涂地就坐了过去,反正她不好奇,对,她不好奇!
吕献之听着二人在耳边说些姑娘家喜欢的首饰,以及结识的闺中密友,完全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他不自在地捏了捏袖子内的钱袋,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次他可以付账。
要不……还是等到买完,他自己主动拿出来,这样,顺水推舟,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僵硬。
那便这样。
他重新拢了拢袖子,以防东西掉出来,又拉开车厢内壁自带的小格子,里面放着一本书和一把笛子,手楞在半空,掩耳盗铃地将书往里推了推,迅速拿了竹笛出来。
低着头,手指把玩许久,杨灵籁只当他在打发时间,可实际人的魂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吕献之正在想自己还能如何躲一份清净,怎么做才能躲一躲去研学苦读。
昨日他想了整整一晚,今日晨间又跑去书斋将几乎所有的书本全都翻了一个遍,依旧是看不尽一个字,便是想默背一遍曾烂熟于心的文章,都是心思杂乱,难以安静。
他生了一场病,只是风寒,好了。
可又得了一种病,却不知是什么,愈演愈烈。
只要一看见书,便呼吸急促,只要一碰书,眼神游离,封面上的书名几个大字都认不出,只要一去想去学一学,便打心底的抗拒。
他对什么不抗拒?
好像变成了,吃、睡、玩。
他甚至开始比杨灵籁醒地都迟,开始想吃曾在外无一瞧见过的东西,开始只愿意下棋、吹笛、作画……
“郎君?”
“吕献之?”
两声呼唤叫他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掀开帘子往外看,才发现另外二人已站在车马车外,不知不觉竟是已经到了。
笛子被他随意扔在位上,便躬身大步下了车,谁知又碰上杨灵籁眼神询问的目光,心头异常不安,想随口糊弄过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可没成想,对方只是瞧了她几眼,便拉着吕雪青进了铺子。
吕献之抬头一瞧,只见三个大字“田子坊”,大约是专作女子衣裳的店铺,除了忙活的小厮,几乎并未有男子踏进。
望着前面二人结伴而进,徒留自己是进与不进,顿时无措又仓皇,周围来来去去的人都在看他,回头一瞧等在道边的马车,想原路回去的想法几乎要冲破胸腔。
可临回头了,又想起方才杨灵籁在马车下唤他,大概是想要他跟着,袖中有些重量的银两也在提醒他不是说要去付账,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也还是进了铺子。
吕献之站在花色琳琅满目的屋里如同木偶,杨灵籁和吕雪青却像是进了天堂,欢欢乐乐寻着自己想要的衣裳。
他见着柜台上要拿的衣衫越堆越多,如同小山一般,不自觉又去颠了颠自己那可怜的钱袋,如同鸿毛一般,实在有些像自取其辱。
有了事情忙活的杨灵籁是完全忘了这还有个大闲人,陪着吕雪青试了一件又一件,同一版式的不同花色,不同花色的不同绣样,完全是一个大功夫。
她们是辰时进的铺子,却是在午时才出得门。
杨灵籁难得大方,却是只对吕雪青一人,自己未曾买过一件,吕献之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却是不懂她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待,前些日子花光了账上钱财也未曾见过如此模样。
因计划着下午还要去街市上闲逛,三人便决定在外用饭,吕献之摸了摸钱袋,觉得这次总可以花出去吧,可惜这伙食选的太好,杨灵籁点菜的速度快,小二上菜的速度也快,他看着堆满几乎整个方桌的吃食,咽了咽嗓子,垂头选择不说话。
等到三人吃饱肚子,一起在小摊贩前漫步走着,两人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想,这次,一定能成功花出去。
可就这么跟着,就那么看着杨灵籁拿起一个珠串在自己头上比了比又放下;拿起色如雪腮红的玉石又扔回去;拿了架子上的风车只吹了一口又递回了小贩;撑了撑好看的油纸伞说了句不顶风;对着卖古董的小贩说他家都是赝品被骂了又骂回去;甚至还进了街边的膏药铺,说想给自己贴个膏药,却在闻到那难以言喻的味道后摇头就走,连算命的都要凑上一脚,算出来大凶,差点掀了人家的摊,别说付钱……
吕献之一开始是满脸不解,后来是满脸无可奈何,再后来是满脸生无可恋。
他终究是看出来,今日出门,杨灵籁从没打算给自己买什么,她是用金子付的账,该是当初他给的那几箱,她也是真的对吕雪青看的重,大约是天生的喜欢,与人说话总带着笑,揽着胳膊像是未嫁的亲姐妹。
再一次路过一家卖花卉盆栽的铺子,他看了看被字画吸引住的二人,主动踏了进去,店家将他带到内院,原是院里是更多也更娇艳的花,一排一排,争相斗艳。
“公子,想要什么花什么草,尽管说就是,店中时兴的品类应有尽有,不少达官贵胄都爱在咱们家拿,您看,这些花养的多好,用来点缀庭院最是不错。”
吕献之蹲身走到一株兰花前,细细瞧了它的枝叶和品类,暗自摇了摇头。虽是栽养的不错,可惜不是什么罕见东西,送与她,定是不太会喜欢。
店家也没灰心,反而又将人领进了一个小园子,正中间竟是特制的花房,踏进门的一刻,便觉其中比外间多了些凉意,待到再细看才发现四周角落竟是都已经放了冰,实在舍得。
“公子,这其中的花,定是有您中意的。”店家胸有成竹道。
吕献之在一片花草内停停起起,最后停在了一株浅粉色玉女兜兰前,手指抹了抹其上的萼片,不知想了多久,才问一句。
“这一株,多少价格?”
“禀公子,此兰花生于高山,经风吹雨淋淘汰,种子愈发稀少,这一株也是在下手下的人精心涵养数年才生的一朵,叶片极易损伤,这一株却十分整齐,最少……也得这个数。”掌柜比了两个指头。
“二十两?”
“两百金。”掌柜好心说了真话。
吕献之眼皮不自觉抖了几下,两百金?是他一个月月钱翻一番。
况且他带的也只险险超二十两,本是想着回去再想些办法筹些银钱,前几日写的字画还剩几幅,如今是完全不用想了,两百金要送,怕是把他也卖了都凑不够。
见人穿的料子富贵,一时拿不出相想必是有难处,店家又多说了一句,也算卖个面子。
“公子也可买这兜兰的种子,只要二金,便是不太好养,您只需多下些功夫,倘若能养出来,您还能卖到小人店里,到时仍以二百两金收,如何?”
说是这般说,可连他自己都不信,能有人养出这兰花来,不过都是想买来养着打发罢了。
吕献之又瞧了一眼那涨势十分不错的浅粉兜兰,好歹是有种子,大概也算送的兰花,到时他再养一养,待养好了再送也不迟。
“那便买种子。”
第66章 懋黛小女
兰花种被包在一个颜色鲜艳的布袋里, 随后便被他收到了袖口里。
而在摊子前左看右看,尽了兴的二人完全没注意到,有个人离开又回来。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 吕献之依旧独独占据自己那个一角的位置, 如果说来之前还觉得躲过一劫的庆幸,如今就是左思右想都觉得心头异样,为何她们二人如此亲近, 明明其实……该是他说要带杨氏出来的。
虽是好歹买了种子, 却也没拿出来,又谈何说与她的庆祝, 这大概也算的食言?
他面上正襟危坐,可实际上袖子里的手快要扣烂了, 对于自己未曾履行诺言下意识忐忑,也有些莫名的想问杨氏一句,为何全程都不与他说话, 不是说想要他的奖赏,为何又全都不问一句?
车夫驾车娴熟, 即便是街边行人聚集, 闹市之地, 也未曾颠簸,可惜三个人里两个人都心不在焉。
亥时时分
盈月手脚麻利地铺着床铺,浅黄、绛红相间的褥子垫在红木架子床上,两床薄衾则被一板一眼的从枕头处铺到床脚, 柳叶色的纱帐围了三面, 布料透气且遮光, 省的夏日燥热。
杨灵籁闲散地站在一旁等着,却是瘪着嘴。
“娘子。”
“嗯?”杨灵籁生无可恋地哼了一声。
“奴婢去喊公子来就寝?”
杨灵籁摇头晃脑地踢了鞋子, 头朝下整个身子都扎进了柔软的床铺里,手臂伸到空中扒拉两下,闷声打发道。
“去、去、去。”
盈月拾了鞋子放好,知晓自家娘子又闷着火气,根本不敢多管,轻手轻脚出了门。
脚步声没了,可杨灵籁更烦了,在床上滚了又滚,一天一天都是来讨债的,瞒着就瞒着,她拿得起放得下,什么东西,还以为这家伙学精了些,谁知这一步就是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她管呢,爱怎么样怎样。
况且,谁要跟小菜鸡一块玩,冯氏寿宴来了,孙氏、裴氏都盯着呢,还有一个随时随地都要放出来咬人的王氏,合该想一想,怎么才能叫这一群人狗咬狗才是,二房人少日子过的无聊,可大房和二房里才精彩。
吕献之迈进内室,换上寝衣后,随手将外衣搭在架子上,转过屏风,就见了呈大字型摆开,占据了整张床的人,若非是胸口还有些起伏,看着活像个死人。
他规规矩矩站到床边,对方斜了一眼,见是他,嘴角动了动。
难道……她是终于想起要责问他为何不兑现嘉奖?
吕献之下意识想摸一摸那个装着东西的袖子,却是空荡荡的,又想起自己换了衣服,抬脚正要往外走,却听她喊了一声。
“吕献之……”
他抿了抿嘴,想着直接拿了种子出来,实在不好,合该先解释得了宽恕再说其他,便又听话站在了那。
“你……去把蜡烛熄了。”杨灵籁有气无力地吩咐,从弄得乱七八糟的被褥上起来,再老老实实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只剩下一个头。
蜡烛、熄……蜡烛?
吕献之向来耷着的眼皮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抬了起来,长长的眼睫都盖不住那满目的疑惑,既是怀疑自己,也是怀疑她。
“没有……别的?”他挣扎着问道。
“什么别的?你说什么?”
“快——去——,好不?”
杨灵籁以一种极其无语外加不懂的眼神审视他,然后背过了身,闭了眼要睡。
寂静的卧房内,吕献之遗世独立了片刻,耳边是舒坦的呼气声,眼睛里是不愿与他搭话的人,深刻感受到了被嫌弃的滋味,摸不着头脑,想问还不敢。
大约是无奈战胜了他的内心,乖乖听话去剪了烛芯。
室内陷入一片漆黑,他举着一盏极小的烛台,坐到床边,昏黄的影子搭在帐子上,可人还只是背对着他睡,什么别的都没有,她选了里侧,空了外侧给他,之前却是他里她外,不知道为何这也变了。
无声地叹了口气后,他吹灭了烛光,小心翼翼地躺下,又小心翼翼地去瞧一边的人,在一片黑暗里,直愣愣地,不知想什么,发着呆不知多久也就睡了。
在街边逛地久了些,第二日醒来的杨灵籁就发现自己腿有些酸麻,自从王氏被禁足,冯氏又不愿见她后,每一日起身都已然是太阳晒屁股。
今日难得,某人也在。
按例用过饭之后,杨灵籁去与住在后面的两个嬷嬷学管家,好好演了一出名叫“要啥啥不会”,第一是她真的不会,第二,她会了也不想告诉孙氏。
两个嬷嬷一个比一个眉头紧皱,苦大仇深,杨灵籁自惭形秽地扶额,甩脸子,一间屋子里蔓延的都是黑气。
下一刻,出了门的杨灵籁阳光灿烂,屋子里的两个嬷嬷笑若菊花,各自都心里点着头。
于是,孙氏收到的口信,无一例外全都是九娘子今日晨起学算数,摔坏了三个算盘,九娘子午后认账本,发了大火。
嬷嬷十分尽心竭力,杨灵籁演地也是走火入魔。
最初进门,一定要表现出自己的不屑,这样她们才会觉得九娘子心大,得了一个辅助管家之权,就以为自己成了国公府的大主子。
之后嬷嬷们教了,还要表现出自己明明不会却不承认,告诉别人这就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只会抢东西,耍心思却什么别的都不会。
最后,一定要表现出自己想学的野心,外加怎么都学不会的气急败坏,这样盯着你的人防备才会再一次降低。
总之,比地就是你做好人,那我就做被好人看住的坏人,一句话,别人高估了你是劣势,看低了你才是翻盘机会。
翌日,又是艳阳高照。
杨灵籁睁眼,迷迷瞪瞪,哦,今日吕献之也在。
按安排,是去跟孙氏巡视铺子的日子,便特意叮嘱盈月为她寻一身合适的衣衫,贵妇,贵妇,虽老但胜在贵。
一身软烟罗做的藤黄襦裙,裙摆逶迤,满头青丝梳作华髻,头顶金玉华胜,耳后左右则斜插着一对镶嵌着绿宝石的簪子,耳坠则是拿了魏婕妤赐下的那对莲花翡玉耳铛。
杨灵籁瞧铜镜中的自己,都爱叹一句,美人顾盼,钱气养人。
府外,孙氏携着吕懋黛站一处,正与府中的下人吩咐什么,两人都生了一双柳梢眉,俨然是母女,可眼神扫到朱氏,却却没见裴氏。
杨灵籁见缝插针,跻到朱氏身边问了句,“三嫂,怎的大伯母没来?”
朱絮纭温温柔柔笑了下,“母亲有事情缠身,不便跟来,此次该是只有我们三人跟着三伯母一同去。”
“实在可惜。”杨灵籁叹了声,“大伯母不在,未曾有人指点,三娘心中更加惶恐,唯怕当真砸了三伯母安排的事。”
说着有意,听着有心。
朱絮纭尴尬住了,她好歹也是大房长媳,何曾不知自己婆母与三房针尖对麦芒那点事儿,更何况她又亲眼见过二人当众吵过的模样,唾沫星子飞起,自家婆婆每次都落下乘。
只能说一句,九弟娶妇的眼光当真奇特。
“九弟妹不需如此忧心,今日要去的商铺,于府内而言只算中等,你我二人见见场面,总能学得些什么。”
不得不说,朱氏的嗓音当真极好听,轻轻的还带着些哄意,杨灵籁难得觉得稀奇。
大约是将门发家,国公府风气偏好直率,说话里总觉得带些飒气,可朱氏却算一股清流,既不是南方的吴侬软语,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平常言语,叫她听的舒心,又有点想跟她多说话的心思。
“有了嫂嫂劝慰,三娘便能学着放放心。”
杨灵籁态度好的反倒让朱絮纭有些不知怎么继续搭话,只是笑了笑。
护军统领的嫡次女,朱、絮、纭。
杨灵籁在脑袋里过了几遍,愈发觉得自己是漏掉了什么,她又瞧了这个一向跟在裴氏身后不爱出头的人,越是深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人,是真的兔子,还是随口要吞掉山羊的狼?
下车后,孙氏打头站在前面与人交涉,吕懋黛、杨灵籁、朱絮纭三人则陆续站到一处,各自打招呼。
“三嫂嫂,九嫂嫂安好。”
“许久不见六妹妹,真是出落的愈发好了,三伯母将你养的如此出众,我这个出嫁的都觉得艳羡,为何没有像三伯母这般心慈又能干的母亲。”
杨灵籁说地是情真意切,可帷帽下的吕懋黛却是眉目嫌恶,她对于这个不过短短月余便在府内学会左右逢源、装模做样的人没什么好感。
自生来,她便是三房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除了身体孱弱了些,女子所爱之物她样样拔尖,无人出右,孝敬亲人、爱戴下人,灾时施粥,为寺里捐香火钱,人人都说她是天生良善的菩萨化身。
初见杨灵籁,她当她是小门小户出身,能够嫁与国公府是攀高枝,或许会为人欺辱,曾也生过暗中拉一把的心思。
可再后来,她曾当众见此人竟给九哥哥甩脸子,言辞跋扈,对于二伯母顶撞忤逆,之后又在堂上对大伯母和母亲出言不逊,丝毫没有身为女子的模样。
掌家权在母亲手中拿的从未出过错,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庶女,为何有胆子肖想!
“嫂嫂过誉,出身之事是天意,能够生在国公府,生在母亲怀中是懋黛福气,可也事多在人为,谨言慎行,恪尽职守,总能有一席之地可供处之。”
杨灵籁笑了,“六妹妹道理说的不错,可惜事在人为……,这句话,不是任何人都能说的。”
简而言之,吕懋黛这句话就是占了便宜还卖乖。
什么人能说,是那些费尽心机往上爬,得到冷言冷语,明枪暗箭之人,是那些苦苦求生,为了碎银几两的人,而不会是一个出身富贵,言语都是施舍的她。
第67章 不过利用
可吕懋黛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帷帽下甚至面带不屑,因为她已然将杨灵籁归做无才无德一列,这样的人说什么话, 都是不值得一听的, 甚至比之她向来不爱搭理的朱氏,都没什么立足之地。
因懒得继续攀扯,便是规矩行礼, 转头就朝孙氏位置所去。
杨灵籁也不气, 只是笑看着这姑娘装模作样。
国公府手上的买卖不少,这次去的乃是一名叫殷和的钱庄, 钱庄管事姓陈,生的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却是极会说话,除了孙氏唤东家夫人,其余跟着的都称一句主子。
既是叫她们这些还只算小喽啰的人心里熨帖, 一句东家夫人也唤的人都知晓,这里真正管事的还是只有一个。
“陈管事, 这上半年钱庄收成账本可否都整理好了?”孙氏也不废话, 上来便索要这重中之重的账本。
陈管家眉头一转, 上前请罪,“老奴惶恐,月前时候账本已是交予了贵府的华夫人,莫不是东家夫人还未曾见到?”
孙氏依旧板着一张脸, 足够唬人, “若本夫人未记错, 该是有两份册子才对。”
陈管家跪地,言语惊恐, “夫人莫要为难老奴,这内册乃是供每年年底对账所用,若此时便给了您,实在不好交代。”
“陈管家此言差矣,本夫人乃是国公府的掌家人,账本何时对,自也是本夫人说了算,陈管家在这钱庄里也办了几十年的事,定是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否则也不会在这当了多年的管家,深得国公府信任。”
此番话一出,陈管家便犹如被架在了火上烤,想要再争辩几句,可孙氏游刃有余,主子奴才的,他若是敢交个假账对付,怕是不久就要被撸下来。
杨灵籁在旁边看了场好戏,眼见着账册就到了孙氏手里,不费吹灰之力。
殷和钱庄本是国公爷划到华夫人手底要管的铺子,孙氏前些年与华氏只算背地里争斗,偏偏如今她们要学掌家了,才又带着她们找上门,也不知是打了什么鬼主意。
可谁知她还没猜到,就听孙氏叫了她的名字。
“三娘,这殷和钱庄对账之事不如便交与你,如何?”
孙氏说话不紧不慢,可却吓到了在场一众人。
朱氏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暗含担忧地瞧了杨灵籁一眼,吕懋黛则睁着一双杏眼,表面疑惑实则却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杨灵籁扬了扬眉,心中只道一句原来如此,是想要让她和华氏争风头,自己则躲在后面做渔翁。
她抿嘴沉思片刻,接道,“对账之事非小乃大,交与三娘,实在是怕担待不起,六妹妹跟在三伯母身边日久,定是比三娘初出茅庐来的熟稔,不如便先交六妹妹,为我这嫂嫂打个样,虽说有些不伦不类,可也不至于闹出事端来。”
孙氏笑了几声,喊她过去,抓着她的手,不容反驳道,“懋黛还未出阁,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自然是不及你这个嫂嫂心思沉着,对账之事,你大可放心,三伯母觉非会叫你一头雾水去做,两个嬷嬷都是跟在我这的老人,什么流程她们最是清楚,你便放心跟着走,大胆去做便是。”
话说的好听,却也是堵了旁人最后的退路,即便杨灵籁眉间隐隐的不甘与不愿叫在场所有人瞧得轻而易举,孙氏也依旧是笑而不语。
“三伯母放心,三娘自当竭尽全力。”杨灵籁几乎咬牙切齿道。
回去路上,便有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车顶,混着些泥草味道的气息蔓延在鼻尖,待到回了项脊轩,檐上的积雨顺着斜度滚落,极其像是盖住整个院门的珍珠帘子。
撑伞进了屋不过须臾,便如杨灵籁所料,殷和钱庄中发生的事仿佛插着翅膀一样飞入了国公府整个东西院,西院第一时间便叫了位丫鬟来喊人。
瞧着是个面生的,却是十分机灵,想来是不常在外行走,却得华氏器重的心腹。
“奴婢给九娘子请安,我家姨娘闲来兴起,便想请娘子于章鹭院小聚,观雨品茗。”丫鬟全程低头屈身行礼,话却说的胆大心细,未问杨灵籁到底会不会去,只说一个请。
盈月见人如此嚣张无礼,本是想大声斥责一番,谁知却见自家娘子笑地跟菊花一样,顿时止了话头,老老实实只站在身后不作声。
自家娘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喜欢的人与事也总与旁人不同,未准还就吃这一套。
“诚心相邀,如何能不去,正巧小雨连绵乃是赏景之机,待本娘子换身衣裳自去赴约。”杨灵籁应得爽快,可等到那丫鬟出了门,便耷拉下了脸,如丧考批。
盈月摸不着头脑+2
“娘子若是真不愿去,不如让奴婢追出去打发了她。”
“哎——”
“别管别管,快去为我寻件衣裳,早去早回。”杨灵籁随口打发道。
不让人提,其实也是间接不愿去做,这几日为了这劳什子管家权天天在外面装鹌鹑,如今这华姨娘也忒没耐心,不让歇会儿就又要干活,可打工人也是会累的。
可事实就是该往外赶就是要赶,主仆二人撑着纸伞走了偏僻小径去了西院的章鹭院,也便是华姨娘所住之地。
老国公的妾室不少,西院却比东院小了足足一半,到底妾不如正。只是西院内的布景却也算精致小巧,也算男人为数不多能给的偏爱。
沿途亦有小池,水波粼粼,荷钱叠叠,怪石堆成的假山上盛开了数百杆凤尾竹,花香扑鼻,浓绿与漫天雨珠掺杂,显得愈发夺人眼目。
杨灵籁毫无迟疑跟着来迎的奴婢进了院门,便见正房厅堂大开,正中的方桌一侧坐着一位身穿月白色襦裙的女子,眉目泛着冷气,却又生了一双极其夺目的含情眼,大概是保养得当,半点不显疲老。
见人来了,她也只是稍稍点头,反应平淡地叫屋里的丫鬟们挪动桌椅到门前檐下,二人陆续落座。
单看人做事,这位华姨娘的行为举止间都泛着冲突,说她冷淡无欲无求吧,此人在后院如此风生水起,又主动与她掺合在一块,若说举止功利,现下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真是极其说不清。
杨灵籁眨了眨眼,主动开口与人寒暄,“叫姨娘等的久了些,实在是雨天泥泞,不敢快行。”
可喝茶的人依旧慢慢悠悠,待过了许久,放下茶盏也不看她,冷淡至极,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暗含嘲讽,“能将九娘子请来,已算是劳驾,何敢嫌弃。”
这话直接噎了杨灵籁一嗓子,呛得厉害,没人教过这华姨娘如何说话,还是老国公就是喜欢这般独特欠揍的性子,亦或者这华姨娘在与老国公玩两面派,自己私底下黏黏糊糊,外面无语至极。
虽是被这华姨娘的真实性子吓了一跳,可说到底杨灵籁并不怕她,都是这国公府里要吃瓜的猹,谁又治不了谁。
她咳了两声,突然扬唇笑起来,“华姨娘还真是个实心眼的人,这话三娘听了也爽快。既是约三娘来了,不如一起开门见山,也省的平白去打这无趣的哑谜,如何?”
果真一说道旁的,对方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僵持不下后,砰的一声,不算刺耳,墨绿砖边的茶杯被按回桌上。
“九娘子,这该做的我做了,剩下的也需你去做,这次来只是想提醒一句,只怕贵人多忘事而已。”
杨灵籁自然心里清楚她在说什么,当初禁闭一事,她叫盈月去探路,请华姨娘出手相助,自然是要许些好处的。
其一便是是给了对方一条从翁芹那要来的好消息,孙氏按捺不住,已然是要对付西苑。华姨娘不相信她,也得相信自己手下打听的消息。
其二便是她若当真能出去,与孙氏、冯氏绝非一条心,倘若管家权当真顺利要到,便能搅乱局势,给华姨娘喘息之机,她也会暗中相助。
于是,之后一切水到渠成。
脑海中将这些一一理顺,这一次换杨灵籁漫不经心地赏雨喝茶,自得地吹了口气,热茶进了嗓子,驱散了雨幕下的凉意。
“姨娘多虑,三娘与姨娘利益一致,自当尽心竭力,你要什么,我要什么,从一开始就从不冲突。”
“言尽于此,三娘先行一步。”
待人走茶凉后,华弄清才深深朝着院门方向瞧了一眼。
“姨娘,雨天寒凉,您还是进屋赏雨吧。”
“画幺,你说,杨氏如此自大,是从没摔过跤,还是从没长过心。”华弄清的语气有些捉摸不透。
名叫画幺的丫鬟站于身侧,思虑下开口,“九娘子出身卑贱,不知从何人身上学了些刻薄性子,算计至多,口齿伶俐,只是何事皆非一帆风顺,不如姨娘便作那与她教训之人,只当长辈好心赐教。”
华弄清回头看该画幺一眼,语气质疑,“你觉着,我该去与她作对?”
这话问的画幺心中一顿,几番猜测到底是何意思,自己该如何回答才不至僭越亦或者叫姨娘不喜。
当初九娘子求到院里,夫人初始本是弃置一边,未曾起过什么兴头,可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去寻了老国公说了几句话,没多久项脊轩的禁闭就解了。
“奴婢蠢笨,只知姨娘所作自是有理,您既劝了国公爷,想必是对九娘子之事有所安排。”
华弄清瞥了人一眼,冷冷转回头,在一片雨声中,声音犹如鬼魅。
“我何曾帮她,不过只是见不得冯氏快活而已,许久不曾送过礼,便想补一份叫她高兴高兴。”
第68章 她知道了
某日
不知第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第多少次发现吕献之依旧躺在自己旁边,原本一心沉浸在忙里忙外、故意不去搭理某人的杨灵籁,终于开始意识到某些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的大大滴不对劲。
若说养病根晨起的晚些是有理, 可是与她一同睡到日上三竿也算情理之中?
若是病养上那么几天是有理, 可是这都几乎快半月有余,也算情理之中?
算来,她已经是很久很久未曾见过吕献之捧过书的模样了, 她们两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毫无交集却又共处一室。
她每日要去与后院几个嬷嬷斗智斗勇, 要去看西院的账本哪里有些错漏,要去和孙氏、朱氏以及那个不好相与、日日与她摆脸色的六妹妹打太极, 每每累极回到项脊轩,吕献之在做什么呢?
天还未黑, 他便早早从前院书房回来,不是在斋房中赏画、作画,就是在旁屋中自己与自己对弈;不是在夜雨的窗边呆愣坐着, 便是在树下吹几声笛;平日便连发也不束了,只是作还未及冠时的半披……
往日种种被她可以忽略的东西, 如今是全都想起来了, 戳破那层模糊的泡沫, 杨灵籁再去瞧这个在一旁连睡觉都是板板正正的人,最先冲上脑门的不是恍然大悟,而是怒气。
白瞎了这段时间,她还总是不愿去猜这人瞒着什么, 结果人家自己在这该睡睡该吃吃, 不用读书不用研学, 比之费劲巴拉还要与人斗智斗勇的她,简直是活在福窝里。
隐藏着杀气的眼神, 让原本还在呼吸还算安稳的人,猛地一刹错了节奏,几缕发丝挡住的那双黑眸随之睁开,先是半晌的迷茫,然后就是后知后觉地扭头去寻找这抹杀气的来源。
待到视线扫到一旁,倚在瓷枕,双腿呈麻花般闲适姿态盘在一处,却如狼似虎般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人,吕献之那混沌的脑子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脑子里的弦刷地收紧,太阳穴突地要爆开,连人带脑子一下从床上蹦了下去。
因为太过紧张,不小心踢到了榻下的鞋子,左右趔趄两下才勉强站直,脚底板的凉意让他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根本不敢再去对上那份目光,嘴里扣出几个字,“你……醒了。”
杨灵籁只觉得风水轮流转,向来都是自己这个爱做亏心事想叫鬼敲门的人打忽悠,如今瞧着真的是完全倒了过来。
男人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极高的个子杵在床榻边,几乎挡住了全部落进来的光,脸色因为打下来的阴影而模糊不清,但是嘴唇的弧度却是紧紧抿住的,那双垂在裤腿边的上已然泛起青筋,单薄的样子带点可怜。
杨灵籁嗤笑一声,算作刚刚那句醒了的回应。
“许久不曾与郎君说话,郎君站地离三娘那般远作甚。”随之,拍了拍榻边的床褥,说道,“坐这。”
吕献之稍稍扬起头,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背后不间歇发毛,脑子更是根本不敢想,也没法想,直接就坐了过去,只是身体蹦地像是一张纸,半点不敢往里靠。
可是他想躲,杨灵籁却不让他躲。
她的手往前一伸,正巧足以落在那双握拳紧贴在衾被边的右手,抓住的刹那,也没犹豫,便直接趁机掰开了对方的手心,正仿若撕开了吕献之自己给自己建起来的保护套。
漆黑的眼底闪过一团团的慌乱和无措,又不堪承受地映着这个导致一切,本是罪魁凶手的她。吕献之眨了眨眼,想把那些都遮住,却终究无能为力。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将全部都告知与你。”话里的泄气几乎要流出来,又掺杂着点颤,像是既怕又怕。
既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又怕若是什么都不说继续瞒下去反而惹的她不快。
“好啊,那三娘问什么,郎君便答什么。”
说话的时候,杨灵籁把那双手翻来覆去地玩,有时候是掐,有时候是拧,更多的时候是在手心打转地捏,像是在报复,更是一点一点打破吕献之心底的防线。
“那日三娘问郎君,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明明没说是哪日,吕献之却毫不迟疑地想起了是何事,杨氏从荣褐堂回时,见他在旁屋下棋,便问他为何会在此,当时只想着瞒下这些不要紧的事,许是之后便能跨过坎,找到法子,可惜是空想。
直至现在,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顶着每日都可能会被发现,亦或者是哪日母亲出了门就来项脊轩揪他错处的忐忑心思,挨过一日就是一日罢了。
他偷偷看了几眼没什么恼色,却透着黑气的杨灵籁,斟酌些许后,吐道,“心中烦闷,无心下棋读书,怕被追问,无言辩驳,便……说了些别的。”
几句话也算是心里话,对着她,不知为何便能说出来,可是一想到面前之人换成母亲,吕献之觉得,其实自己或许也可以再去祠堂多跪几日。
“与雪青妹妹一同出去,郎君是故意为这烦闷之事,躲我?”
躲?
吕献之不期然想起了自己坐于马车内,二人相谈甚欢,却将自己忘在脑后的场景,话中不自觉带了点心酸,声音干涩。
“怎会……算躲。”分明只是左右都不逢源罢了,他委婉地说了下去,“只是有些不知如何说,如何做,再言其他,你与雪青相见甚欢,我不便打扰。”
听出几丝不寻常的杨灵籁,瞧了男人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眶里像是看透了他,只是却没说什么,转而问了下一句。
“三娘与雪青妹妹同游,郎君自己偷偷躲出去做什么?”
是的,杨灵籁在场装的极好,一点都不问这人跑出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可实际上却是把人走的时候,回来的时候,中间花了多少时辰都算地清清楚楚。
发现自己小伎俩被看透的吕献之根本没脑子去想,她到底为何会知晓,只是顿了顿,然后急于去解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之后杨灵籁便瞧见对方去廊下也不嫌脏地抱来一个瓷盆,又小心翼翼的将那天蓝釉色、呈葵花状的瓷盆放在圆凳上,手指戳了戳里面,却只是碰了一手土,什么芽都没有,不自在耸了耸肩,有些失望。
“去买了兜兰的种子,本是想直接送与你盆栽,只可惜……”从小到大生活虽不算奢靡,却也不太缺的吕献之有些哽住了,对于自己的身无长物突地开始难以启齿。
不过,话也不必全都说完,杨灵籁便懂了十成,瞥了那根本看不出兜兰模样的光秃秃的黑土,咽了咽嗓子,问了句,“这长成的兜兰卖多少,我怕你是被人坑了。”
吕献之略微回忆,再想起那掌柜口中的数字,依旧心颤,“约二百……金。”
话里的这一顿,就将杨灵籁顿地倒吸一口凉气,“那掌柜的上辈子惦记钱惦记疯了,吃了什么□□屎蜈蚣尿,敢把一破花卖二百金!”
破防之后,她亲眼看着人低下头不敢说话,又瞄了一眼那左瞧右看都值不得钱的一盆土,满脸黑线,“你别告诉我,这兰花种也按金算。”
吕献之更不敢说话,欲掩又藏地比了两个手指。
“二金!?”杨灵籁恨得直拍床,且每响一声,就见着原本站在跟前的人往后退一步,她也不装什么贤良淑德、顾什么礼仪规矩了,整个人撵上了他,一下一下指着人的胸膛,谴责道,“吕献之,你最近胆子颇大,不仅私下瞒我,还敢存私房钱!”
“不是……”想解释的吕献之刚插上嘴,就又被打断了。
“男德,男德呢!”二人站一处,杨灵籁勉强只到吕献之的肩膀,依旧踮着脚继续表达自己从里到外、从心到身的鄙视。
“你怎么不说话啊,做贼心虚了吧。”
“亏我还觉得,你与那些傻不拉几、头长在天上的男的不一样,结果都是一丘之貉!”
……
明明是真的想好好解释,却被人胡搅蛮缠地无法动弹,吕献之显然不知所措,双眼无神地往门外扫,是真想赶忙逃出这个被言语塞满的不透气的地方。
奈何神仙不会冒出头来救他,某个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放过他,求助无门的吕献之,只能自救,怒而……抓住了对方牢牢顶在他胸前的手。
“别、别闹了。”本来只是说话喜欢顿一顿的人,这次成了结巴,“从、从来没有私房钱,只是特意卖了字画,想送与你些或许会钟意的东西。”
“兜兰、兰品种稀贵,结的花也与众不同,便如你……一样。”说到最后几字,他的声音已然几乎接近于听不到。
“与我一样,你说这花跟我一般?”
杨灵籁问的语气有些不太好,让吕献之有些不敢接下去,莫不是挑错了,她实是讨厌兰花……
“罢了。”手脚并用的乱状终于了结,杨灵籁略微理了理飘到眼前的几缕碎发,施舍道,“二百金,还算勉强配的上我的身价。”
说完,便见她走到那葵花形状的花盆前,垂首端详片刻后,又道。
“这花日后便放屏风外的架子上,你若照看不好,也便让我日后看顾些,二百金若真能回本,也算值得。”
明知对方是看上兜兰品质稀少,物以稀为贵,日后真养出来,也会将其卖了换作银钱,吕献之还是耐不住略微欢喜。
至少,他送了,她收了。
“上街之事便算了了,可是!吕献之,你瞒我诓我,该当如何?”杨灵籁眉飞色舞,抑扬顿挫。
吕献之拧眉,他没想到最后问题又绕回了远点,不过也早该想到的,在杨氏的世界中,便没有所谓的拖拖拉拉、陈芝麻烂谷子,只有她想知道,和她要知道。
这种认知让他忍不住点头附和,可又猛然意识到杨灵籁逼问的目光,立马收回了动作,他想解释,可更怕若是叫她知晓,对方该是何等反应。
是与母亲王氏如出一辙,还是更加暴怒难抑。
毕竟,他仿佛,除了登学赶考,已然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若是连这丁点都抓不到,旁人该如何看他,她又会不会转身便走。
国公府能给的,她嫁予另一个有权之家,一样能拿到,国公府不给的,他便是想给,也给不了。
只要想到杨灵籁会用一种饱含失望的眼神看他,吕献之便有些发自内心地惧怕,他几乎是以一种狼狈的姿态偏过了头,不敢再看她。
“吕献之,有这么难以启齿吗,不过便是不想学了,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就罢了,累了、倦了、病了亦或者单纯就是不想,作何如何如此小事多磨,平白叫人多猜。”
从一个顶尖学霸,变成一个厌学少年,甚至不需要几天,只需要一点念头,然后如麦芽般疯狂滋生,杨灵籁完全理解,毕竟吕献之这样变态地已经活了二十年。
她也完全知晓吕献之为何会选择拖拖拉拉地法子,也明白这些都是他这些年养成的本性所致,可有些时候,毕竟不是任何人都会慢慢腾腾地等你说出口,等你愿意敞开心扉了去听,所以,她不给任何诡辩的机会,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
更何况,当时某人说要她教,如今也变相算得上是教了。
就这样被掀开秘密的吕献之,恍若光着身子被拉出来□□,孤零零地站在屋里,又六神无主地喃喃,唯一的念头就是。
她为何就这般说出来了!
吕献之瞳孔涣散,止不住地去想了又想,念了又念,最后留给他的只是接受一个结果,一个已然被她定下的结果,只是他好像许久之前,就预测到了。
明明都是穿着单薄的中衣,明明都是站在卧房窗边,一个摇摇欲坠,一个环胸伺机而动。
杨灵籁亲眼见他从双手垂在腿边到捏成拳,再到掩藏到身后,一整张脸几乎全都泛着死白,凝实的汗珠挂在额边,半落不落。
她半呼出一口气,沉着眼神,主动将手搭在人的肩上,语重心长。
“吕大公子,能不能别胡思乱想,这是国公府,又不是杨府,你怕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因为你不学习,把你胖揍一顿。”说着,啧啧两声,鄙夷地摇了摇头。“又不是你亲爹。”
“再说,适当的保持心情愉悦,学才能好好上,谁说的来着,读书须得,眼到、心到、口到,你这才到俩,还不够,既是不到火候,也就不需勉强,这书不读也罢,三娘准了!”话说地豪气凌云,一石激起千层浪。
见人终于有所动地抬起头,她眯着眼睛,自得地笑了笑。
实则,心里长叹一口气,果然,什么都不能逼,吕大公子就是个落了汤的白毛猫,平日高冷的要命,内里却是需要缝缝补补,适合走的还是感情勉励路线,感同身受才好说话。
“你……只说这些?”
“只这些?”杨灵籁疑惑,这些还不够,那还要什么,得寸进尺了诶,只是,到嘴的话仍旧是妥协,“好,我帮你瞒着,保证这项脊轩中固若金汤,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谁敢说,就噶了谁,这般总行了吧?”
吕献之摸不着头脑,但大为不解,“你……”
“还不够?”
只见她跺了跺脚,往院里看了几眼,下定主意道,“行,屠襄那,我替你去说,叫他嘴严丝合缝,吃饭都得拿针往里怼。”
杨灵籁眨巴眼瞧他,吕献之呆滞眼回望,不懂但老实点头,因为他还是听得明白字,对方不知为何稀里糊涂、稀奇古怪地要帮他瞒事,但总归,少一个人知晓,也能多躲一阵子。
只是……他到底如何挨过了杨氏本来应该存在的质问?
第69章 伸手要金
吕献之狐疑的东西, 杨灵籁并不知晓,但是她是亲眼看着这人在得到准许后,从一开始见她回来院子东躲西藏的玩, 到后来明目张胆的玩。
这种对比是十分鲜明的, 就连向来不动什么脑子的盈月,也是每日都要看上那么两眼,然后给杨灵籁问几句“公子他不读书吗?”
第一次问的时候, 吕献之就像是被压扁的弹簧, 松开之后窜的老高,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想要瞧她如何说,直到杨灵籁瞎编乱造几句, 才会暗戳戳地松口气。
“郎君今日心疼不适,改日再说。”
之后,项脊轩中便总会有这般场景, 可当事人却剩略微瞄一眼,便该做什么做什么, 徒留杨灵籁一个人每日打嘴仗。
“公子为何这个时辰还不去读书?”“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有碍睡眠,我让他晚些去。”
“娘子不知道,今日您出门,公子直至午时都未去前院。”“大惊小怪, 偶有一次罢了。”
“娘子, 公子近些日子回来越发早了。”“左右回来早了, 便可早些安寝,省的旁人去等。”
……
可久而久之, 谁也不是傻的,尤其是屠襄,他也发觉了不对劲,便总是去寻盈月打听,两个臭皮匠聚在一块一想,再一拍手,啥也明白了。
屠襄当场便蹦的老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狼,一身毛都束了起来,别说是等,便是一溜烟就窜到了杨灵籁跟前质问,至于为何不当面找公子对峙,当然是……不敢。
上次当场被公子嫌弃药煮的难喝赶去守院门,他便开始意识到自家公子对自己的耐心已然开始逐渐告罄,在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之前,他都不太敢去人面前随便晃悠,毕竟从前做了许久夫人的眼线,如今也与戴罪立功之身差不多。
虽然九娘子此人心眼似针、恶贯满盈,但是至少还公道,是的,一个他觉得的小人,却最公道。
杨灵籁此时正待在斋房中拿着一新一旧两本账发呆,转而又瞧着一旁宣纸上自己拿毛笔勾勾画画的那些数字,长叹了一口气。
这两本账便是那日所去殷和钱庄的进出记录,因记账方法颇为繁杂,她已然在这看了十余日,孙氏那不知催了多少日,叫她务必要在老太太寿辰之前拿出结果,到底是有出入还是没有,甚至还来了个切忌,“不可说是大差不差。”
这一句算是料准了她不想走寻常路的法子,硬逼着她一定要说出什么一二三。
只是华氏前几日来找她,叫杨灵籁左思右想都还没做好决定,是卖了这个所谓盟友,还是搞一波大的。实在是华弄清给她的感觉太过不一样,不知道这人在知晓她要反水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待她稍想明白如何去做,才注意到桌案前已是等待许久的屠襄,虽早就不做什么侍卫,还整日在这项脊轩中被她使唤来使唤去,可依旧极爱抱着他那把段剑。
“为何不说话?”
如此有耐心,丁点都不像原本的屠襄,略显奇怪。
其实心里早就烦地长草的屠襄,撇了撇嘴,“若非是你用心险恶,我才……”
“嗯?”
一声上扬的疑问,叫他果断住了嘴,两手交握向前,咳了两声,把话改成了旁的。
“大娘子宵衣旰食,不敢叨扰。”
“嗯。”杨灵籁喝了口茶,稍作点头算是认可,摆出了一副可以勉强一听的姿态。“说吧,要做什么。”
“能否将属下重新调回公子身边,你说过只要改好了、学会了如何体恤主子,便能回来。”因为是主动求人,这一次他主动放低了姿态。
“可以。”
从没觉得原来这小人还能如此爽快的屠襄赫然抬头,满腹狐疑。“你……”
“但是……,有条件。”杨灵籁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笑眯眯地看着他。
此话一出,反倒是叫屠襄镇定下来,“大娘子请说。”
却见杨灵籁突地从成摞的书籍后站起身,迈着步子走过透着袅袅云烟的香炉,指尖划博古架上那座金佛手,最后背往后一靠,倚在案桌一侧,扭头瞧他。
“屠侍卫,虽说你在我这修行了也有不短时日,可惜你的道行还不到家。”
“当然,我说这话也绝非是想拿你想侍奉主子的忠仆之心做些什么,单纯就是,助你一、臂、之、力。”
屠襄站在几步之远的地方,听着她大摇大摆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眼睛却不自觉落在这间屋子所能见的角落里,见着这间往前都只属于公子一人的书斋,被满目的金银挤占,如今又坐了一个人。
而此时杨灵籁还为了能给吕献之收尾,尽力忽悠着这个向来脑袋不怎么好使的小侍卫,“他也是我郎君,所以我在这百般叮嘱你,为的一定不会是借事端发作,所以,所谓的条件,你好我好大家好。”
早就明白自己寄人篱下的屠襄,无神地点点头。
杨灵籁十分满意,“条件只有一个,你必须万事不管,吕献之要做的事,你什么都不能管,也什么都不能说。”
可仅这第一条就戳到了屠襄的肺管子,险些要剜这个女人一眼,他要回到公子身边,不就是因为见不得公子做错事,如今公子因为夫人的事大受打击抛弃进学,怎可万事不管。
“大娘子此言差矣,若为忠仆,也该如忠臣尽忠言,良言逆耳,良药苦口,公子乃是要做未来朝中将臣,何能擅自独专。”
杨灵籁唰地一下转头走向他,以一种近乎鄙视的目光盯着他,又不屑地冷笑两声。
“你觉得他身边缺你这一张嘴?”
屠襄明白自己被嘲讽了,却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属下与公子共进退,亲眼见着公子从蹒跚学步走到如今,怎可一朝贪乐功亏一篑,大娘子才错了。”
“呵。”杨灵籁白了他一眼,从桌上随意抽了一本用红字做了无数注解的书册,上面是《及国策》三个大字,她没犹豫,直接从上到下呼了屠襄一脸。
书页打在人脸上,不太疼,却是麻,屠襄懵了,他完全没余地反抗。
杨灵籁手里拿着书,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清醒点了吗?”
“你也说了,他研读至今,通晓内外诗文、亘古真理,三书六卷无一不精,所以你在说什么鬼话,他要做什么,岂会用得着你在这杞人忧天。”
“想回去,就多想想他,别只想自己。你那些从母亲身上学来的东西,还是莫要故技重施!”
门“哐当”关上,被扔在外面的屠襄:……——
临近大寿,府中争相做事,都想在老太太的寿宴上露一露风头,而在静鹿园无限期禁足的王氏也终于被施舍着放了出来。
因此,静鹿园解封的第一日,异常热闹。
东西两侧的芙蓉纹路窗都大开着,炽热的光透过檀色的金丝篾帘筛进屋内,正中的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色的瓷瓶,内里插着几株新摘的素馨花,一点不像有月余未曾见客的屋子
“二嫂养了这般久的病,可算给机会让我们这些亲眷都见见,不知是否好些了?”燕朝以右为尊,孙氏因着掌家人的身份,坐在王氏右侧,她今日穿的素,倒是半点不喧宾夺主,也一向是不给人抓着把柄。
而裴氏坐在左侧,身旁依旧是领着朱氏,相比孙氏的怀柔战术,裴氏就真性情了些,肆无忌惮地喝着桌上新沏的云雾茶,抿上一口就拿帕子掩了掩鼻子,“娣妇这的云雾有些变味了,这茶还是从庐山运来的半月最为馨香,茶味也最为正宗。”
至于杨灵籁,自是不会缺席,也十分有眼色的坐在了最后,半点都不想往前凑。
王氏坐与上首,一身深红滚银边的大袖罗裙衬地人气色并不差,明明是参仿佛像的额黄妆,都挡不住那斜眼看人的时的高高在上。
她朝孙氏点了点头,却在轮到裴氏时,当场越了过去,转而看向了最角落的杨灵籁。
气氛有些沉闷,便是一向脾性不好的裴氏,在被王氏忽略彻底后,都没有作声,反而是一同等待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婆媳好戏。
在一众人的视线下,杨灵籁依旧坐的很稳,朝着王氏只是笑,至于说什么热脸贴屁股的场面话,都这样了也大可不必。
“已是许久没见你了。”王氏说话有些顿,也越发叫人心里一上一下。
“母亲想儿媳,儿媳自然便在。”杨灵籁笑不进眼底。
“是,你是个孝顺的。”王氏目光微沉,“既然今日来了,那便多与我说说,项脊轩内如何了?”
“托母亲挂念,自是一切都好,郎君身体留了些病根,还在将养,但医士说,只要心平气和,总能跨过去。至于院里的人,都很儿媳的话,管起来并未有什么麻烦。”
“如此说来,这院中大大小小的事,你都管的尽心了,九郎也被你照看的极好。”
王氏黑着一张脸说好话,邪门的很,杨灵籁不敢松懈,只是笑没有承认,反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既是都处理地不错,想来你是天生管理府事的好料子,正巧我近几日颇感不适,你便来静鹿园与我多说说话,也帮着料理些刁奴。”
去静鹿园给机会叫你刁难吗,别说处理旁人,杨灵籁自己怕是最先难以保全的那个,以王氏的心胸,这哪是放过她,这是想叫她离近了好好折腾吧。
很显然,在场之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谁也没多说。
一向在这种场合不出头的朱氏在被裴氏拿手推了几下后,竟主动站出来,劝道,“二伯母大病初愈,正值茶饭不思之时,本该是九弟前来探望照看,只可惜身兼考学,便该是我们妇人出力之时,三娘不如体恤伯母,来静鹿园侍候两三日,既可增益伯母康健,又能代夫婿完孝义。”
分明是上次还觉得听着舒心的嗓音,今日便成了带毒的刀子,杨灵籁笑了。
“嫂嫂说话,还真是叫三娘听了,愧疚地想立马搬来与母亲同吃同住的悉心照看,只是,可惜了……”
朱氏不明白,抬眼看她。
“只是可惜,三娘这些日子为祖母之事劳力,实在不堪重负。”
一听到管家,孙氏立马递刀,“既是二嫂病体难愈,不如便叫三娘改日再学管家之事,娣妇劳累些,也是应该的。”
杨灵籁被刺的眼睛直抽,还真是利用完了便扔,不过昨日才将那对账明细送到三房那,今日孙氏便卸磨杀驴,要将她踢走。
“三伯母好意,三娘心领,只是怎可就这般撂下祖母所交与的要紧事,如今大房、三房都为祖母诞辰出了好大的力,二房安能只做钓鱼台,实乃惭愧啊。”
说完,她瞟了一眼上首的王氏,意味深长,“三娘觉着,母亲也该是这般想的吧。”
王氏攥紧了细腻光滑的座椅扶手,整个人太阳穴直突突,杨氏这是拿整个二房的利益来与她斗。
若是今日她应了孙氏说的,那么二房管家将是遥遥无期。
可就是这么放过杨氏,她也不甘心。
孙氏也发现自己成了这婆媳二人争斗的筹码,顿时不说话了,本是想除掉杨氏的话语权,却是白白做了嫁衣,这一场算是她大意了。
“是,老太太要做之事,不好假手于他人。”王氏咬牙忍下,转眼又给了颗钉子,“既是你在管家一事上多有难处,我也不好坐视不理,日后再有二房所需承担之事便来静鹿园寻我。”
这次最先不干的是孙氏,若是王氏也掺合到里面,她送去项脊轩的那两个嬷嬷岂非成了摆设,相比于只会耍这种嘴上功夫的杨灵籁,王氏却是实打实的活了几十年,她的心思定然要给三房添许多麻烦。
“二嫂多虑,老太太将三娘交与我照看,自然不会太过为难,若是平白让二嫂累心,倒是娣妇的不是了。”
“无事,老太太那,只让你们二人尽心,也是我这做儿媳的失职,杨氏,你便拿着府中事物来静鹿园寻我,到时李嬷嬷等人也会助你一力。”王氏斩钉截铁道。
见这里行不通,孙氏只能盼着杨灵籁能给些力,莫要糊涂。
可惜,她注定失望。
杨灵籁应地极其爽快,“是,三娘听母亲的。”
事情也算随了王氏的半个心意,可大抵是杨灵籁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她彻底放下怨气,甚至只要一想到杨氏,王氏觉得自己心里就下意识地反胃,这些日子,屋里不知摔了多少价值连城的摆件,可哪一样都不能解她的气,解她的恨。
“平日除了院中之事,你整日也莫要闲着,本就出身比旁人差,若还只顾着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就是上不得台面。平日里也多学些别的媳妇们,做些大家贵妇该做的,学些该学的,日后跟着献之出去,唯恐贻笑大方,丢了吕氏一族维护的颜面。”
明明是关起门来的话,却摆在外人面前极尽贬低,婢子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多看。
杨灵籁的诟病之处极多,家世门第当处第一,若是一般人像她嫁入高门为妇,自是藏着掖着不敢提及,可惜她就非是一般人。
旁人说了,她不觉羞愧,旁人看着面子不说,她也不觉着此人便是可交之人,她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晓,出身上京四品官家庶女的她,嫁人凭的是本事,做人凭的是能力,所以,为何不说,又为何会不敢听。
她比谁都听的津津有味,也比谁都笑的灿烂。
“母亲说的是,三娘也知晓自己不足,近来郎君也曾耳提面命的教导过,应当多陶冶情操,而非整日只顾着那勾心斗角的恶心事。”
“郎君还送了三娘一株品貌俱佳的兜兰,三娘这才知晓,原来有的女子爱养花,这兰花便是其中之最。”
“今日听母亲一席话,三娘更加想作出改变,只是您也知晓前些日子三娘被祖母罚了月钱,如今手头是真没银钱,郎君还要读书,整个院里都捉襟见肘。”
“若是,若是,母亲能支援些,三娘便能,能……”
王氏简直是要被呕死了,冰着一张脸,唇线紧绷,强忍着没直接叫人将这厚颜无耻之人扔出去。
她怎么敢的,竟然敢伸手问她要东西!!
“其实也没多少,大约只要一千金。”杨灵籁继续火上浇油。
王氏捏着扶手的手都要破了,整个人几乎要从坐上立起来,恶狠狠地顶着下面的杨灵籁,像是要掐死她。
一直忍住没说话的裴氏见这等好机会,哪里会放过,比起杨灵籁,她更想叫王氏吃瘪。
“呦哟呦,还真是过的可怜,娣妇这手抓的也太紧了些,不过就一千金,你可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多给些体己补贴也是应该的。”
“否则,岂非是叫旁人觉得,堂堂国公府当家二夫人竟然连一千金都舍不得给儿媳妇,到时候传出去可真是个笑话了。”
裴氏笑地极其恶劣,几乎整个堂中都回荡着那股笑声,叫王氏恶心坏了。
孙氏依旧保持着一张笑脸,看在王氏眼里却是嘲笑。
“李嬷嬷,你去库房拿了送去项脊轩。”王氏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
一千金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要命的大钱,但是掏给杨灵籁就是心梗啾啾的疼。
杨灵籁这次笑地真心实意, “母亲心善如菩萨,儿媳的心正如金石,精诚所至,万言难谢。”
第70章 偏心
从静鹿园内被好好请出来, 三房人马站在垂花门外面面相觑,这一场斗智斗勇,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有思量。
孙、裴二人之间气氛怪异、互相都憋着口劲, 原本大房、三房之间向来只说井水不犯河水, 但近些日子因为管家之事多有口角,因为这些吃了苍蝇的厌恶感,孙氏甚至怨上了此次下达准予的冯氏。
若非是闹出分权这一说, 哪里会有裴氏这个大马猴蹦跶的余地, 见权眼开,碰上能给大房挖利处的机会, 便使了劲的往自己院里巴拉,便是连这宴席上谁家桌上多几杯酒盏都要算计。
而裴氏也是越做便越觉得三房这些年靠着管家权定是捞了不少东西, 心里芥蒂也是一点不少,因此只要能叫孙氏不痛快的,她便爱做。
“娣妇管着偌大的国公府, 定是心生疲累,不如早些回去小憩, 送贴一事便可放心交予大房。”
“自然放心, 只是万不敢贪多休憩, 大嫂未曾真正管过家也是不知晓,若是府里少了定海神针,可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要乱生事。”孙氏露着浅笑,几句话四两拨千斤。
杨灵籁夹在两拨箭弩拔张的人之间, 神不思蜀, 只想打招呼走人。
“两位伯母为府事殚精竭虑, 三娘惶恐,实在只是想办好祖母与三伯母吩咐之事, 略显无趣了些,便不再打扰,先行一步。”
她福了福身全了礼数,正要快走两步转向右前侧回项脊轩的小路,却被一声喊住。
“三娘。”
杨灵籁回望,说话之人正是孙氏,依旧是那抹无时无刻挂在脸上的淡笑,可眼神里却仿佛洞察一切。
其实自出了静鹿园的大门,孙氏眼神就不对开了。若叫她来说,便是表面是套近乎的亲近,内里却是打着防备的窥伺,
她心里也有底,自己前些日子所装的模样怕是要露大半的馅。
“伯母可是忘了什么要与三娘说?”
孙氏伫立在光影下,冷不丁地夸了一句,“三娘甚慧,是有句话说。”
杨灵籁顿了顿,丽眼微微上翘,露了个笑,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近来,手上之事越积越多,宴会发帖一事已然交予你大伯母,算是松了一根担子,可却还有迎客未曾定下,左思右想本是叫了懋黛与我一同,可谁知人忙得跟陀螺转,怕是难以周全。今日听三娘说了几句,文词伶俐,便想你比懋黛该是还要合适许多,不知你想不想帮三伯母这个忙?”
此话一出,裴氏先动了,她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朱氏,暗示人上前来,可谁知竟是三番四次都叫不动。
还是一边的心腹嬷嬷主动将朱氏推到跟前,裴氏嫌弃地扫了人几眼,不耐低头耳语,“说话,叫孙氏带上你。”
朱絮纭眼底抗拒,脚尖想往后退,明显是不愿。
站在对面的杨灵籁将这婆媳二人小动作一一映在眼里,朝孙氏开口拒绝道。
“如母亲所说,三娘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家中不曾教导过此类之事,还是莫要给三伯母添麻烦,其实反倒是三嫂嫂性子内敛,心细如发,交予三嫂嫂才更为合适,又有大伯母照看,想来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她好心帮裴氏一把,也算是间接报答在静鹿园,朱氏送给她的“大恩”。
谁都知晓迎客一事,家中小辈做不得,也不好做,裴氏能将朱氏推出来,是从不心疼对方,她也就更不必心疼朱氏。
朱絮纭怔愣住,也是没想到杨氏会突然提及她,可却明白其中之意绝非举荐,实乃报复。
“九弟妹能言善辩,是为絮纭所不可比,三伯母若不另……”
“那便你们二人共迎,若是懋黛有心,也会前去相助,如此也万万不该推脱了,否则是真想叫你三伯母左右为难。”孙氏打断了朱絮纭的话,拍板定音。
一行人到此,也便彻底兵分三路。
杨灵籁常走的小径上开了几朵含苞待放的野花,也不嫌衣袖会被枝叶刮脏,便矮下身支手摘了其中最为亮眼的一朵,手中转着,花也跟着转。
“娘子,怎的对这随处可见的夜来香,如此喜欢。”盈月纳闷。
“你说,若是真的养兰花,能否养的像这夜来香一般,坚韧些,也少娇嫩些。”
盈月大为震惊,“娘子,你是当真要养花?”
这话问的杨灵籁有些不爽,扭头臭了张脸,“怎么,你觉得我养不好,还是觉得我不会养?”
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自家姑娘从小便不爱鲜花盆景,对于院里的那几棵新竹都恨不得砍了去,若非潘姨娘觉着砍了有碍风水一直拦着,翠竹园中怕是已然一片空空,是块荒地了。
如今,这般头脑一热,说是要养这最折腾人的兰花,谁也不会信吧,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真怕是要糟蹋了种子。
可是心里如何想,那是万万不敢表露的,只能跟着假笑。
“怎么会,姑娘颖悟绝伦,区区一盆兰花,自是手到擒来,哈哈……”
越说到最后,越觉得心里尴尬。
可此之后的两天,盈月开始对于自己之前所想,恨不得来两巴掌。
杨灵籁她是认真的,并执行有理且迅速。
最开始,盈月只是听了吩咐去寻方荔医士来把平安脉,这也是大娘子突然告知说,因为寿宴繁忙要把平安脉时日提前,到这也都还十分正经且正常。
可之后不知二人怎么聊着聊着,便开始探讨养兰花到底能不能助人身心愉悦,少病少躁。
盈月在一旁听的荒谬,可谁知方医士竟然极其支持。
她因为实在不信,甚至追了出去多问一句,“方医士,我家娘子要养兰花,当真能治病?”
方荔对于此事避而不谈,可被追问烦了,又见她傻不愣登,也就透了个口风,“治不治病我不知晓,但你家大娘子脾性暴躁,如同母老虎,谁人不知,我劝你为了能安稳些,还是莫要横加阻拦,她能多种种兰花,少发点脾气,对谁都有好处,懂?”
盈月顿时茅塞顿开,此后也就助长至其行径愈发疯魔。
不仅要从府外重金聘请花匠,还要特地去隔出院中少许为兰花腾地方,到最后甚至盯上了那块在这呆了不知多久的牌匾。
“什么!娘子您要把这项脊轩的牌匾拆了,换块新的?”盈月抖了抖腿,不敢相信,“是找木匠寻一块更好的木头,重新镌刻项脊轩三字吗,奴婢也是看着这确实是有些旧了…”
杨灵籁摇摇头,否认道,“不是,就是重启一个名字,项脊轩三个字风水不好,有碍兰花生长。”
“奴婢觉得既是用了这么般久,该是不应随意更换?”盈月颤巍巍道,她回头瞧了一眼就站在一盘窗里下棋的公子,如何也不明白对方怎么就不吱声呢。
“我这分明是块风水宝地,为何要起一个陋室之名,虽说圣人所爱,却不是我所爱,也非兰所爱。”杨灵籁有理有据。
盈月嘴笨,根本就说不过,只能亲眼瞧着那牌匾随意两句,便被定了命运。
“不行,不能换!”屠襄匆匆从院门外飞奔而来,站在离杨灵籁几米远处,大声抗议。
“你说不行就不行,我为何要听。”杨灵籁并不想理会这个缺心侍卫。
“不就是区区破兰花,怎能有公子重要,大娘子,这牌匾乃是圣人进学寓意,怎么能随意就拆。”
原本在屋中迅速落子的吕献之,动作都禁不住定在了半空,自从几日前开始彻底不想研学之事后,他已经许久未听过圣人一词了。
下棋、作画、吹笛,许多许多,他什么都做,可也什么都做的心思寥寥,不算多欢心。
便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生了什么病,明明该高兴,好不容易能够正大光明的松懈下来,不知道怎得就是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舒服。
“进学?你说什么鬼话呢。”杨灵籁无语凝噎,“这都什么跟什么。”
“项脊轩乃旧朝归太傅亲为自己书斋题字,正是取其励志求学,前途光明,不以俗物所累之意,对公子何等重要,不能换。”
盈月听了,不禁跟着心中点头,屠襄这家伙说的不错,其实也跟姨娘曾为姑娘去护国寺求签纳福一般,其中所含的寄予是不同的,确不该随意摘下。
杨灵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听了进去。
屠襄和盈月难免松了一口气。
“寓意是极好,只是吕献之求学靠的想来从不是这些假想之物,如今两榜进士已定,只求功名的日子也过了,留着它,也没什么用。”
屠襄一口胆子提到心尖,脸都绿了。
“你,休要得寸进尺。”
“屠襄,这院子里如今是我做主,你说你我二人究竟谁得寸进尺?”杨灵籁冷声道。
“可是……”
“那你去问你家公子,到底是换还是不换。”
拿了鸡毛令箭的屠襄拔腿就往屋里跑,待见到木窗下暗自下棋的人影时,气喘吁吁地停下。
“公子,大娘子不能摘那牌匾,不如您去劝劝她,如此独断专行,一点都不过问您的心绪,实在不该是当家妇人模样。”
可却只见吕献之将指尖的白子放回棋篓,又转而起身抽出了右手侧小匣子内的玉箫,箫尾挂着一串红结编起的珊瑚,一红一透白,握在修长的手里,又被袖子遮掩住大半。
屠襄知晓,公子心中烦闷时,便爱吹箫,如今莫不真是为了迁就,要换了那牌匾,如此一想,他更是心中捉急。
“公子,其实您不必总是以大娘子所说的话为主,内宅之事妇人做主,可若大娘子做的不对,您也该及时制止才对,那块匾陪您从小到大,含义非比寻常啊。”
他那日听了那女人的话,左思右想不敢去公子面前多说,可今日,这女人就又要拆了匾,他是真的坐不住。
吕献之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头,盯着屠襄,只是除了清冷还有些恼怒。
“屠襄,我在这听的见。”
“什么?”
“我便坐在这,听见了她说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说话。”怕说的还不够明白,他又不堪其烦地补了一句,“我没有你想的那般什么都不敢做,也并非是怕许多人,你也不要再随意猜测我的心思。”
吕献之握着萧,想往外走,临出门前又加了一句,“若是实在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亦或是觉得我什么都不做也是错,不如便回母亲那罢。”
说完,便走了,徒留屠襄一人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尾,没有一刻觉得那般慌张,那般无所适从。
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来问一句,问错了吗。
吕献之神色复杂地跨过门槛,朝着牌匾的位置只略微瞅了一眼,触之即离,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愿看的东西。
他缓缓转过身来,衣襟摆动,露出袖间的玉箫,手捏住紧了又紧,幽幽呼出了一口气,对着杨灵籁轻声道。
“换了吧,是我自己想换的。”
说完也等不及人的回答,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独身往前院去,依稀瞧见步履有些慌张,背脊紧绷着,像是遇见了什么大事。
“公子他……”盈月欲言又止。
“嗯?你也以为吕献之不想换?”杨灵籁凶了凶。
“奴婢没。”
“好了,既是决定要换了,该去找木匠便去,纹路要大气一些的,不需要刻字,送来直接与郎君说一声,叫他自己题。”
见人楞在原地,杨灵籁好心解释了两句,“你家娘子还没那般自私自利,我可是问了的,你也看见了,他就在那,既没说不,那就换,至于屠襄,自作聪明不可活,之前算是白点他了。”
盈月:……那也不太对吧,谁家问是不当面问的,而且那哪是问,本来便是直接决定的,还是公子与娘子之间有什么特别的暗号?
她摇着头出了门乖乖找木匠,临到头只能归结于,这俩人不是寻常百姓家家的郎君娘子,乃是一对天生奇葩。
被说做奇葩的吕献之正抱着自己的谱子,吹得窗边的鸟儿都禁不住飞了精光。
乐声再美妙,心乱了,吹得音也就成了魔音绕梁。
耳边没了鸟儿的叽叽喳喳声,他抿了抿干燥的唇,心思随意放空着,眼神呆滞地落在面前桌案上不太清晰的文字上。
那块牌匾乃是当年父亲为他所选,已然过了快二十年了。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准为何想换,只是大概在听到杨氏说他求学靠的从来不是这些时,那一刹那的心头一跳。
原本其实只是无所谓的,换与不换都好似没那么重要,毕竟只是一块匾,除了幼时有段时间乐衷于父亲时的着迷,之后便再也没主动看过了。
还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最近心里压着什么东西,也寻不扫源头。
可想着想着,神思就偏了。
也不知她养兰花,会是什么模样,每日晨起浇灌,午时照光,晚时施肥……——
事实证明,杨灵籁的养兰花大法与旁人都不同。
花匠与她讲的还算仔细,兰花喜湿不耐涝,喜阳不爱晒,喜风怕寒,喜肥怕浓,喜干怕燥,喜氧怕烟等等。
可杨灵籁却偏爱在阳光最晒时将那种了种子的瓷盆扔在外面,偏爱在风雨交加的时候叫兰花出去淋一淋,偏偏爱给兰花施许多肥,换很多次土……
盈月在一旁几次心惊肉跳都习惯了,某日杨灵籁又要去把那许久不发芽的种子扔到雨里自生自灭。
“娘子,您落了一盆。”
杨灵籁却从她手里夺了那个变釉色的海棠盆,以一种近乎珍视的动作将其安放在了檐下栏杆后的某处角落,既能挡风,又能有些小雨滴落入,还小心翼翼,不敢太过翻动的给人松了土。
“娘子,您……,怎得这盆与那些都不一样。”
盈月指了指大雨滂沱下被打的惨兮兮的一堆海兰缠枝花盆,又看了眼这一个,愈发觉得奇怪为何只有这一盆是变色釉,为何娘子独独对这个如此用心?
“不一样。”杨灵籁反驳道,“有的花就该活在温室里。”
“可分明都是一样的种子,不是都是兜兰吗?”
“我喜欢这盆,这盆就与旁的不一样。”
隔着雨幕,人的声音被无限遮挡,盈月觉得话里失了真,且还是听不懂。
怎得就喜欢这盆了。
明明都是一样的种子,明明都是一样买的,娘子这也太偏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