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抬手接住她,他的手微微泛着凉意,盛夏的天气里,像是怎么捂也捂不热似的,李春昼仰头看他,正好撞进他垂眸的视线里。
二皇子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平静如往常,肢体放松地舒展,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等着李春昼像一只自投罗网的小雀,扑进他怀里。
李春昼仰头望着他,一双会撒娇会爱人的眼睛盈起笑,一笑起来便像是雨后的好天气,一张色若春花的脸都在发光,“听说近几日朝廷忙着科举,还以为二爷肯定忙得不愿意见奴了……”
她不再提要见简候的事,只捧出一张惹人怜爱的笑脸。
二皇子轻嘲般笑了笑,说:“科举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选贤任能,更是为了用名利二字将大部分人拴在这四书五经当中,为了大梁的江山永固……爷去不去有什么区别?”
二皇子瞥了她一眼,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李春昼柔软的脸颊,回忆起属下报告上来的事。
昨天晚上一共两拨人要来春华楼抓人,一是简候忽然就要调用皇上赐给他的五百金吾卫,但命令在传到军营之前便被他的人拦下,二是一伙客商和公子小姐们在宵禁以后公然上街,在春华楼门前被巡夜的武侯拦下,如今还被关在衙门里,今天在来春华楼之前,二皇子便已经见过简候,对方吃了昨天晚上那一亏,态度温和地跟二皇子商量今天要在春华楼带走一个人的事。
二皇子垂眼看着李春昼,看到她又黑又长的睫毛眨得很快,脸颊因为刚才的跑动微微发红,看起来热乎乎的,很柔软,二皇子忍不住用一只手把她的脸捧起来揉捏了片刻,说:“你身边那个侍女,叫做池红的那个,朝廷的人今天需要带她走一趟。”
虽然听上去像是商量,但是二皇子说出这话来时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更像是简单地通知她一声,李春昼脸上完美的笑容凝固片刻,转瞬便恢复了原样,她不再望向二皇子,而是低着头,说:“二爷……如果我不想让她走呢?”
二皇子没想到她会顶撞自己的要求,轻抚在李春昼脸上的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强迫李春昼抬起头来,不允许她藏起脸上的神色。
二皇子脸上看不出喜怒,轻轻睨着李春昼暗藏不满的眼神,神态让人捉摸不定。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好像真的不理解似的,虽是这么说着,眼神里却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像是在看一个过分执拗淘气的孩子。
二皇子逗猫一样轻轻挠着她的下颌,像是安抚一样,说出的话里威胁的意味却不减,“春娘,我不缺奴才,我喜欢能给我帮上忙的聪明孩子。”
李春昼用两只葱白的手抓住他撑着自己下颌的那只手,沉默地把脸偎进他掌心,然后抬眼看着梁长风,动作柔顺,眼神里却没有妥协的意思。
二皇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说:“送你的那只猫喜欢吗?花魁大选结束以后,就带着它住进王府来吧。”
大梁有明文规定“良贱不得为婚”。凡是花街柳
巷里的女子,无论是名妓,还是底层的妓女,大多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这些红颜薄命的女子里,有的是出自贱籍便只能操贱业的姑娘,有的是良家子被拐误入风尘的,更有原本是官家小姐,因为父兄犯错被牵连的,春华楼在整个平康坊里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属,至少不会被随意打骂,楼里的姑娘们也能自己选择是否卖身。
但是只要是楼里的姑娘,就不可能被当做正妻娶回家,最多当个妾。所以便有一些达官显贵们会在家外买处宅子,再拿黄金替心仪的姑娘赎身,安置在外面当个“别宅妇”。或者更简单的,不赎身,让她还住在青楼里,但是每天给老鸨几贯钱当做“买断”,这个姑娘就不接待别的客人,专门侍奉这位贵客,二皇子养着李春昼,便如同最后一种,只不过李春昼身上还担着充当他耳目的作用,因此日常与她往来的那些清客,二皇子从不计较。
李春昼沉默地看着二皇子,不知道究竟是谁让他改了这么多的主意,但是她忽然就觉得——好没意思。
从昨天亲眼见到赵娥死亡开始,李春昼便对这一次轮回开始兴致寥寥。
这是她第一百二十一次经历这一个月的轮回。
第一次,她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却发现现实中的一切都跟梦里如出一辙;
第三次,她开始利用轮回练习琴棋书画;
第六次,她发现了玩家的存在,意识到自己能看到他们的对话框;
第九次,她注意到红豆每次都会惨死,然后杀死误入后山的玩家,她开始插手子副本;
第二十次,她突然意识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哑巴竟然不知不觉长得这么高了;
第三十次,她放火烧了春华楼,然后对着神情惊恐的众人歇斯底里地大笑;
第六十次,她学会了玩家使用的那套文字,摸清了这个世界上三个子副本;
第九十次,她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大胆想法;
第一百二十一次,看到简候给齐乐远发消息时,她克制不住地露出笑意,以至于指尖都在情不自禁微微发抖。
李春昼从小在烟花柳巷长大,看着李妈妈一步步把春华楼发展成盛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残酷,所以她其实是会顺势而为的那种人,也并不介意利用一些微妙的潜规则,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春昼很早就明白,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都只是柴而已,只有最顶上的那一部分人,有资格成为火。
只有站在高处的人,才不用在乎规矩和束缚,才可以做自己。
所以她攀附着二皇子生存,但是一次次的轮回,走不出去的时间,早已在她薄薄的精致皮肉下,埋下了一颗古怪的种子,这枚种子在她身体里日复一日地生长,有时李春昼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
“我从八天前开始,总是断断续续地做梦,”李春昼坐在二皇子腿上,却不看他,而是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前方,喃喃地说:“梦见
自己变成一只鸟,在天上漫无目的地飞,一直飞,飞啊飞,一直飞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但是醒了以后,我又变成人了……”
李春昼歪着头,张开手掌,把手指分到最大,好像在回忆穿过云朵时的感觉。
她头靠着二皇子的胸膛,用脸颊贴他裸/露在外的一小部分皮肤,神情呆呆的,两个人就以这种诡异姿势抱在一起,梁长风不算一个温暖的依靠,但是李春昼不在乎了,她甚至不在乎他究竟会怎么看待自己了,只是说:“我以前很容易开心,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是多久之前了。”
“二爷,你听没听说盛京混进了妖祟?”李春昼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平静,忽然就转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她的眼神是松弛的,像是熬了一整夜后已经集中不了注意力,但是里面又透出一股带着恶意的期待,带着压抑已久的疯意。
二皇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眼里有玩味和诧异,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
李春昼忽然天真烂漫地一笑,问:“二爷,你见过会说话的鸡没有?”
她把丽丽抱起来,拍拍他的背,说:“丽丽,快跟二爷说句话。”
齐乐远猜不透李春昼的意思,有些懵逼,但是在李春昼的再三催促下,他犹犹豫豫地清清嗓子,说:“那……那个……你好?”
二皇子一向古井无波的完美面具也有了一丝龟裂,他猛地瞪大眼睛,警惕而危险的目光死死钉在齐乐远身上。
李春昼突然灿烂地笑了。
二皇子的惊讶不过外露了片刻,很快他便重新恢复了冷静,制止了握着刀欲要上前的剑一,这几日以来发生在李春昼身边的种种怪事二皇子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一向愿意给她很大的自由,只要李春昼安全活着,他并不会反复管束。
李春昼也像是恶作剧过后便满足了一样,脸上重新挂上一如既往乖巧柔顺的笑,温声说:“是哪位大人要来抓人吗?奴知道了,不会拦着他们的,只是能不能把池红带走,就看他们个人本事怎么样了。”
二皇子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李春昼的脸,神色莫测,他居于高位,自上而下的用审视的目光去看待她,就算不言语,那种目光里依旧透出批判和规训的意味,李春昼仰头看着他,看到梁长风瞳色浅淡,但那双丹凤眼却像深渊一样吸着人的视线。
二皇子最后依旧抬起手,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一切,反而像是对李春昼的兴趣更加蓬勃了一般,用指节轻轻蹭了两下她柔软的脸颊。
望着李春昼错愕起来的一张小脸,梁长风嘴角露出愉悦的笑意。
二皇子从小就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最开始是太后过世那年,当兄弟姐妹们都在灵堂里哭泣的时候,梁长风只是漠然地看着,直到皇后在人群中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扭了他一下,他才跪下来摆出悲怆的表情,任由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前十年的人生里,他一直这样伪装着,他做的最过分的事,无非就是训练自己的狗去捕捉麻雀,以此取乐,他一向善于伪装,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超出过世俗常理的事。
光阴像平静的溪水一样,缓缓淌过他的生命,梁长风蹲下来看着麻雀尸体时,会听到微风从胸膛当中那个空洞里穿梭而过的声音,每当这个瞬间他就会知道,自己有病。
就在屋里两人僵持不下时,门外传来一道暴躁的声音:“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拦着小爷?里面那是我哥!爷凭什么不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