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鸿宝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恢复,雨水冲刷掉血迹,所有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他一样,依旧在跟自己面前的人厮杀。
宓鸿宝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央,难以忽视腹中如同火烧般的饥饿感,若非切身体会,他也很难想象李折旋竟然每天都在忍受着这样的饥饿感。
他木然地抬眼望向正殿的方向,感觉自己现在的意识仍然混沌不清,好似大梦初醒似的,李折旋的记忆和“宓鸿宝”的记忆掺杂在一起,导致他现在回忆起不久之前的事都感觉好像是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从小饥一顿饱一顿的是他,金尊玉贵长大的也是他,被石头砸破了头骨的是他,呼朋引伴去打马球的也是他,为二两银子赔了性命的人是他,抛去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的人也是他……
宓鸿宝,或者说李折旋,安静地感受着这股陌生的,名为悲伤的剧烈情绪,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是属于“宓鸿宝”的感情,现在也属于祂了。
对于“宓鸿宝”而言,时至今日发生的一切或许更像一场荒诞的戏剧,但是对于李折旋来说,融合他却算是一种如愿以偿。
因为李折旋从很久以前就有把宓鸿宝变成自己一部分的欲望了。
宓鸿宝是第一个让李春昼另眼相待的人,二皇子与李春昼年岁相差太大,李春昼只把他当做客人和依仗;而在徐雁曲表露出他对李春昼的心意之前,李春昼根本没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往那方面想过;其他出现在李春昼身边的男人更都是些不足为道的过客而已。
第一个真正触动李春昼的人,就是宓鸿宝,他和李春昼一生中有很多条轨迹交叠在一起,就像当初宓鸿宝背着李春昼下山,让两人的关系从此以后变得纠缠万分,一起走过一个个日出和日落,路上的磨难变成了彼此的磨合剂,最后两个完全不同的脚印也会随着走过的路慢慢的混淆起来,再也分不清是谁的。
而“第一”这个词实在太特殊了,特殊到不管之后得到李春昼心的人是谁,也得屈居人下。
李折旋知道李春昼很喜欢宓鸿宝,但是祂不明白什么是喜欢,所以只以为等自己把宓鸿宝变成“李折旋”的一部分,李春昼就会一直一直喜欢自己了。
在黎明时分,天空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灰霾之中。雨丝如细细的银线般在空中飘洒,洒在大地上,渗入青青的草木之中。一匹骏马在雨中奔驰,雨滴在它的黑色鬃毛上聚集成珠,但它却毫不停息,驰骋在雨幕之中。
骑在马上的少年身着黑色长衫,宽袖随风飘扬,雨水打湿了他的青丝发梢,带着一丝寒意,却丝毫不减少他纵马前行的速度。
李春昼一整晚都没有睡好,意识昏昏沉沉之间一直反复惊醒,等听到门外的响动时,她趿拉上木屐,犹豫地走出门外。
等看到门外那张熟悉的脸时,李春昼忽然就顿住了,手指扣住门框,轻轻地问:“阿宝……?”
李折旋也停下来站在雨中望着她,他们对视
了几瞬,一直到李折旋眨眨眼睛,忍下自己眼眶里不争气的泪水,轻声应了一句:“嗯,春娘,我回来了。”()
李春昼朝着李折旋跑过去,不顾他身上的雨水用力地抱住他带着寒气的身体,紧紧地,仿佛怕他会消失一样用力地拥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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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仍然顶着宓鸿宝的脸,衣服上沾着浓烈的血腥气,但是身上那股气息确实让李春昼感到熟悉。
李春昼回过神,赶忙拉着他走进屋里,一边找毛巾给他擦头发一边问:“……我现在叫你什么比较好呢?阿宝吗?”
李折旋的耳朵泛着红,尽管看到了记忆里“自己”跟春娘做过那样亲密越界的事,他依然会因为李春昼帮他擦头发而感到害羞。
李折旋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在回忆什么,脸色越来越红,耳垂红得简直要滴血,视线也不敢跟李春昼对视,蚊子哼哼似的说:“李折旋……这个名字是你为我取的不是吗?那么我就是李折旋,不论是从前还是往后……”
李春昼猜到他在想什么了,耳根也开始泛红,真就第一次谈恋爱似的,也不自在起来,“别继续想了……”
李折旋见她害羞,自己反而自在了一点,眉眼弯弯地歪头逗她,语气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宠溺和喜欢:“可是你特别好,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他的声音跟从前的“宓鸿宝”相比,只添了几分沉静,而与从前的“李折旋”相比,则是说话终于变得流畅,思路也变得清晰了。
当年那个孩子被祂融合的时候年纪太小,而且当时神志也已经不清醒了,所以从前的李折旋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木而迟钝的,尽管身材长得格外高大,但某些时候依然给人一种不知世事的感觉,现在融合了宓鸿宝以后,却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样。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宓鸿宝”比那个不知道具体名字的孩子有着更清醒的头脑,也可以更好地理解“时兽”的身份和处境,除了看到祂所拥有的所有记忆和知识以外,也看到了轮回中属于“宓鸿宝”的记忆。
同样,正是因为突然得到了过去一百二十次轮回中的记忆,现在的“宓鸿宝”也比从前的他自己多了股非人感,他脑海里塞满了浩瀚如海般的记忆和岁月,所以一切少年人的愁闷和烦心事都显得不足为道起来。
他自懂事起就被灌输进心里的那股责任感也一起变得轻如鸿毛,现在的李折旋对突厥人并没有“宓鸿宝”应有的恨意,只剩下一种轻飘飘的无所谓。
不论是突厥人还是大梁人,他们对于李折旋而言,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人类。
李折旋如今看待两个国家,几乎带着一股不自知的神性,就像人类不会太过在意两群细菌之间的矛盾,他也并不在乎大梁和突厥之间的纷争。
这是因为物种不同而带来的一种居高临下。
当他回想起自己作为“宓鸿宝”存在时的丰富情感,李折旋甚至有些疑惑那股横冲直撞的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在“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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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种族过往经历的所有世界中,祂们遇到过的生物并不算少,大多数的物种为了应对身边的环境,都进化出了植物般的品格,它们对外界的喜恶全部围绕着“生存繁衍、延续文明”而进行——如果环境适宜,就默默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如果环境恶劣,那就寻找生机,如果实在没有任何出路,就坦然面对死亡。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但是只有人类这种生物,拥有着这么多,对于“生存”而言弊大于利的负面情绪:愤怒、悲伤、焦虑、恐惧、羞愧、失望、痛苦、挫折、沮丧、嫉妒、压抑、绝望……
他们会与同类发生矛盾,相互愤怒地咒骂;在环境恶劣时焦虑着急,而不是抓紧时间直接做出最理智的选择;在面临死亡时会痛苦地挣扎,绝望地死去……这些对于李折旋记忆中的其他智慧物种而言,都是没有必要的。
对于祂们而言,生死轮回,本身就是一幅精妙绝伦的宇宙画卷,描绘了生命的深沉律动和灵魂的永恒舞蹈。它如同一条苍茫的河流,穿梭于无尽的存在之间,将祂们从生命的浪潮中带向死亡的宁静,又从死亡的宁静中引领祂们重回生命的浩荡河流。
在这么多拥有智慧的物种中,只有人类是格外贪婪,不知满足的,但是也恰恰是人类心中的不甘心,催生出了他们另一种在李折旋看来格外不可思议的情绪:爱、喜悦、兴奋、满足、希望、感激、开心、幸福、温暖、满足、感恩、勇敢……
生命的痛苦和丑陋反而滋养人类孕育出了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就像他心里对李春昼这股莫名其妙的感情。
李折旋感受着自己心里那股狂热的、宗教般病态的爱意,十分确认这不是属于“宓鸿宝”的情绪——而是属于那个满怀着绝望和恨意,走上绝路的孩子。
他在一个对所有人类极度失望的处境中,面对李春昼这个唯一的拯救者,心里爆发出了信徒一般、狂热扭曲的“爱意”。
李折旋从前只知道以一个孩子的角度看待这份感情,所以并不知道这是爱,直到宓鸿宝的到来,这份墨水般的“爱”才渐渐扩散,浓墨重彩地把所有后来者染成和自己一样的颜色。
在如今思维格外清晰的李折旋看来,这绝对不是正常的情感,然而更不正常的是——他心里竟然丝毫不感到后悔。
这份病态的感情没有任何“自我”,即使他自己正时时刻刻忍受着火烧火燎般的饥饿感,但是只要李春昼提出要求,甚至不用她落泪,李折旋觉得自己恐怕就会立马把身上的血肉割下来给她吃……更何况他的“心脏”早已献给她了。
与那孩子扭曲的“爱意”相比,“宓鸿宝”给予李春昼的感情更像是一个拥有自我和健康人际关系的人所能给予的全部爱意,因此这份情窦初开的喜欢便被狂热的爱意掩盖了。
他被那孩子疯狂的爱意裹挟着,继续崇拜她,服从她,并且甘之若饴。
李折旋回想起在太和殿前面感受到的气息,从羞涩不好意思的状态里回过神,用聊正事儿的语气对李春昼说:“春娘,简候还在皇宫里。”
“好,我们现在就去。”李春昼昨天梳好的头发已经彻底散了,她干脆把头发彻底披散下来,用李折旋手腕上绑着的红发带全部束好。
李春昼抱上困得半梦半醒的丽丽,带着遮雨的帷帽跟着李折旋上了马。
宓鸿宝的骑术比李春昼好很多,所以李折旋带着李春昼同乘一匹马,他身上的黑衣已然染上了一层水渍,晨曦的光芒透过云层,照耀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乌黑眸色。
为了等待“简候”的来到,这个副本世界里埋下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从‘简候’进入副本开始,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那么漫长,折磨人心的一段时间里,李春昼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在四处寻找简候的过程中,李春昼和李折旋先一步撞见了大梁当今的皇帝梁永源。
他笨拙的身体在宫人的掩护下微微伏低,费力地向前移动,偶然抬头时看到不远处的李春昼和李折旋,脚步忽然一下子顿住了,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错愕和惊喜。
他喃喃地说:“春娘……?!”
梁永源甩开身边的宫人,朝着李春昼跑过来,他肥胖的身躯乍看简直像一堵墙一样,给人极大的画面冲击感,李春昼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沈中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