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春夜潮湿且漫长,夜幕并不随逐渐逼近的清晨而褪白,反而越来越黑,如一张疯狂大笑刹那间扯破嘴角露出牙骨后一边流血一边挣脱月光束缚的鬼脸,它四处游离人间直至将入睡者的美梦蚕食为阴森噩梦。
观泠又做噩梦了。
盛焚意微微垂眼,盯着他。
观泠做噩梦会先冒冷汗,落于眉心的刘海金细细再被濡湿个彻底,黏在鼻梁上的时候观泠会不舒服地皱小鼻子。
他以前对盛焚意抱怨过,说刘海黏在鼻子上,像是一条刚出生不久急着找东西吃的蛇在自己脸上爬,尤其做噩梦时,会让他更加害怕。
正如此时。
观泠一直在盛焚意怀里颤抖着,后来受惊得厉害了,他手腕都吓得抖了一下,腕骨处那条沿手背落在床面、尽头衔接于盛焚意黑发里那截修长脖颈的红线一瞬绷紧,随观泠在梦里害怕的挣扎越来越激烈,红线毫无缝隙地死死缠绕在盛焚意的脖子上,勒出深可见骨的凹陷血红。
一滴一滴血从瓷白单薄的皮肤里争先涌出,一颗一颗如奢靡宝珠装饰了这冰冷到毫无人情味的美丽脖子。
盛焚意仿佛是传闻里那种没有痛感的怪物,他面无表情支着下巴,侧身躺在床上,右手掌心依旧搭在观泠的腰肢上,这一张漂亮到诡艳的脸非但没有一丝疼痛,竟然还轻抬下巴,如引颈待戮似的将自己的脖子朝如项圈的红线里越套越紧。
他抱着观泠的力道也随之收紧了些。
观泠不知道自己在被盛焚意抱着,也不知道盛焚意与他在同一张床上,他完全浸泡在这场令他一直又哭又叫的噩梦里,脸色苍白地在被子里蜷缩起来,蜷缩了还是害怕,不自知地又往下缩了缩,把自己半张脸都埋入被子以寻求安全感,他睡得太熟不知道自己这样往下一缩,脸颊就会软乎乎紧贴住盛焚意冰冷的下|腹,他的脸颊热得要命,被这么一冰竟然还舒服许多,他一边蹙眉一边张开嘴,舌尖搭在唇瓣上,喘了好一会儿还一直拿双腿夹住被子来回蹭着不知道在干什么,一边蹭一边说梦话。
盛焚意只听清了一句,咿咿呀呀像求饶——“放过我。”
“先生……您、您放过我吧、我、我不逃了……我跟您回家,您不要打、不要打……别打……”
打谁?
打你吗?
观泠呜咽着垂下脖子,细白一截颤巍巍地攀附上愧疚又崩溃的泪水,泪珠顺着下巴一直往下滴,甚至落在了他锁骨那个凹陷里,盛了满池晶莹剔透的光。
“先生,您不要打意意。”观泠的下一句梦话却是这样的。
天真的小家伙哪怕在做自己和盛焚意被丈夫捉奸在床的噩梦也不是自私想着自己逃跑,竟然还是要先护住奸夫似的对他丈夫求饶,告诉丈夫这一切都不是盛焚意的错,是他自己的错,是他勾引的盛焚意,盛焚意不喜欢他,是他没有道德,是他不要脸,一切都是他的错,所以丈夫打他就好,不要打无辜的盛焚意。
无辜的盛焚意抱着嫁给别的男人当妻子的观泠睡在床上,盛焚意微扯唇瓣,隔着观泠的噩梦看透了观泠愚蠢的想法。
那八年无孔不入的光阴令盛焚意远比观泠的父母还要明白观泠的全部,观泠的道德感已经到了一种愚蠢天真的地步,他是那种一辈子都不会违背任何规则的乖巧又礼貌的好孩子,除了不喜欢学习,他从小到大都没闯过红绿灯,没有做过弊,没有撒过谎,也没有谈过恋爱,循规蹈矩极了,要他出轨简直是要他的命了。
那会让他崩溃。
但那又怎么样?
盛焚意眼珠上翻,意味不明,观泠在他怀里乱蹭时他睫毛轻垂,遮住乌黑眼珠内的阴郁。
以前也这么喜欢乱蹭,没变过。
快高考的时候观泠其实早就保送北城大学这所全国top1的顶尖学府了,但观泠的父母一直觉得高考分数也很重要,不能马虎,可观泠不喜欢学习,再贵再有名的私人家教他都不喜欢,他父母没办法了,后来听下属说集体在一起复习的氛围很重要,于是他们一狠心就把儿子安排进了学校宿舍,心想人多力量大,能把自己这个儿子的学习积极性多多少少激发一点,观泠不喜欢住宿舍,他喜欢自己一个人住,跟做校长的舅舅和父母撒娇好久,他们才心软一松口——
没让观泠住六人寝,住的顶级优等生才能住的双人寝。
双人寝全校屈指可数,装横考究,设备齐全,堪比国际五星大酒店,住进去的都是能考全球顶尖大学的,校长安排给观泠的那个双人寝一直只有一个人住,刚好空出一个床位,就给了观泠,想着观泠这娇生惯养的小家伙住这种房间应该算不上受苦,好学生还能带他好好学习。
观泠起初死活不去,抱着妈妈的腰软乎乎地在寝室门口拖延好久想让妈妈把他带回家吃巧克力蛋糕,直到盛焚意从寝室里听见嘻嘻哈哈的母子间的喧闹声了,他冷着一张脸开了门。
观泠双眼亮晶晶地喊意意,然后不让保镖和妈妈帮,自己提着行李箱和书包欢欢喜喜进了门,一进门就把门反锁了,然后丢了行李,像个考拉一样一下子跳到盛焚意身上让盛焚意抱他。
在他心里,盛焚意像是一个比巧克力蛋糕和庄园别墅还要值得喜欢的存在。
那晚观泠不睡校长专门派人给他收拾还特意放了几个熊娃娃玩偶的粉色床位,他洗完澡穿着一件及膝白衬衫趴在盛焚意的床上看童话书,细长两条小腿在半空晃啊晃的,盛焚意蹲在地上打开观泠那价值九十多万的行李箱和好几个奢侈品包包给他收拾东西,数不清的大牌沐浴露、洗发水、护肤品、玩具、甜品、漂亮衣服、舞蹈服、鞋子,平板、手机、游戏机,就是没有学习用品。
盛焚意默默把自己白天手写专门出给观泠的几套卷子塞进了观泠平常最喜欢的小挎包里。
总能在高考前看到吧?
盛焚意学到半夜才结束,那时候观泠已经裹着盛焚意的被子在盛焚意的床上睡着了,他睡着很明显,呼吸声会慢下来清晰下来,然后像是撒娇似的啊呜啊呜地哼唧几下,嘴角还会因为做了美梦而甜甜上扬。
盛焚意没有被子盖了,可他像是习惯了,他洗漱完无声上了床,双手搭在腹部,躺在床的最边缘,连枕头都没有就闭上眼了,身边像是只要观泠在,他睡哪里,怎么睡都没有关系。
盛焚意难得睡着一次,后来他觉得胸膛微重,一睁眼发现是观泠坐在了自己的腰上,两个掌心按住自己的胸膛,跟给他做心脏复苏似的。
观泠像是刚睡醒,他迷愣愣地睁着眼,浅色的睫毛长长弯弯地洒落一片蝴蝶翅膀似的阴影,他弯了腰,嘴唇离盛焚意的嘴唇很近,湿热里含了一股睡前刷牙前喝的牛奶味,或者说,他身上都是奶香,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他的手指像是无意识地摸着盛焚意冰冷的胸膛往上,指尖细细粉粉地停留在盛焚意的鼻尖,他颤了颤,软乎乎地闭上眼,脸颊蹭着盛焚意的鼻尖,说:“意意,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笑话听嘛。”
笑话?
观泠哪怕半梦半醒口齿也极为流利,他看着盛焚意一言不发的脸恃宠而骄似的甜甜一笑,如对着盛焚意诉说一个秘密,“我之前啊……我听班长他们说,高考睡不着是因为紧张,这个时候只要听了笑话,就不会紧张了,然后我一定可以睡着的。”
“意意,你不要装睡……你帮帮我嘛,我睡不着的话,你也不能睡!你得陪我才好,爸爸妈妈太可恶了,我明明可以不用高考的,都怪他们一直哄我,我一高兴就同意来考试了,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好紧张呀,会不会考零分呢?意意,我睡不着嘛,你给我讲笑话好不好呀?”
盛焚意还是没有讲话,他摸着观泠的头发,慢慢地从头摸到尾,很顺滑柔亮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到了腰侧,金色的一卷一卷像是璀璨日光在夜色里也如藏遗星,盛焚意见过他跳舞的样子,金发随他身姿轻盈舞动时如绸缎将他温柔包裹,如梦似幻,美得如一场梦。
盛焚意这样摸了很久,最后在观泠快要趴在他身上睡过去时,他轻轻地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爸爸都不长头发吗?一直是个光溜溜的老秃头。”
观泠摇摇头,半梦半醒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盛焚意抿了抿唇,像是第一次讲笑话,难得有他不熟练的事情,他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慢,像是费力地在调成一种尽力有趣的音调,“神说,要有光。”
观泠抬起头,他眯着眼,蓝色的眼瞳在粉色的眼皮间如一条宝石般的小河。
河里乘载在观泠小小的不解。
这个是笑话吗?什么意思呀?是因为他爸爸的脑袋亮到可以当灯照吗?
盛焚意移开目光,无情否认观泠的心思。
过了许久,等到耳畔是观泠昏昏欲睡的呼吸声后,他对熟睡的观泠唇瓣微张,说了几个字。
他说:“所以,你出生了。”
盛焚意的目光穿梭十年光阴,望着观泠这张二十岁的分明年轻却满是媚态诱惑的□□般的纯洁脸庞。
观泠今夜做的这噩梦还没结束,他像是梦见盛焚意在梦里被他丈夫打死了,他哭的嘶声裂肺一边要逃一边被他丈夫关进了黑漆漆的地下室,他一直在说梦话,梦话颠倒慌乱不堪,全是他早就刻入骨子的自卑和懦弱,他不敢反抗,只能崩溃大哭地被迫接受他一辈子都被关在地下室暗无天日永失自由的可怕未来。
“老公……我错了……我不和意意……不和他偷情,我错了,你不要把他杀了好不好……我不要……别打我……我不要……不要宝宝……怀孕、宝宝不会喜欢、喜欢这种生活的……老公……放我走、我、我要跳舞……不要被关起来……”观泠的指尖在睡梦里不安地咬在唇瓣,鼻尖被泪水覆盖,哭湿了大半个枕头。
活该。
盛焚意的艳红嘴唇如当年微微动了动,在观泠睡得毫无意识的不知情里,他说的却不是少年人的隐晦爱语。
而是充斥无情和残忍,又活色生香般暗含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为什么拒绝我的告白呢?
所以你要受罚。
他面无表情盯着怀里观泠仍夹住被子又哭又叫的样子,苍白的脸颊在这种淋漓喘息里慢慢如花骨朵绽开似的晕染开桃粉色泽,他睫毛颤了颤,恍惚间像是要睁眼醒过来了。
可是盛焚意没有任何动作。
观泠不会醒的。
观泠每回吃了安眠药都会睡得很沉,四分之一颗就够他睡一晚上了。
每回他都会乖乖让盛焚意抱着睡。
只是这一晚不一样了。
和两年前那种乖乖任由他抱的观泠不太一样,观泠在今夜夹完被子后不满足似的抿了抿唇,他的下巴都攀附出绮丽欲色,他闭着眼,昏昏沉沉呢喃了什么,而后他撑着掌心从被子里爬了起来,好巧不巧,他撑起来的那个手腕就是盛焚意给他系了红绳的,他从被子里爬出像是嗅到了什么似的朝盛焚意爬来。
盛焚意无动于衷,任由观泠膝行着离他越来越近,示意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的红线不再是绷紧的样子,而曲曲环环柔软缠绕在床面,盛焚意脖子上那道被勒紧如项圈的绳子的尽头也散落下来,被盛焚意抬指勾在指缝的一刹那他的手指被睡得很沉爬到他身上的观泠摸住了。
观泠面色酡红,他的五指摸着盛焚意指缝那条红线,他依旧没有醒来,与其说他此刻是有意识地做什么,不如说是梦游更贴切。
摸着红线还不满足,他舌尖舔了舔下唇瓣,雪白的小牙尖随唇瓣张开的姿态露出湿漉漉的水光,他低了头,只穿了一件宽松白衬衫就跨坐在盛焚意的腰上缓缓往上,他的大腿太软太肉,沿着盛焚意的腰往上磨时似乎哪里被蹭疼了,他一边蹙眉一边咬住唇瓣,最后坐到了胸膛才停下,他鼻息潮热,在一种柔弱到无害的纯洁里唇瓣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是露出了甜蜜的笑容的,睫毛垂落遮住本未睁开的双眼,他伸出一只雪白的手,细腻柔软的五指摸上了盛焚意手中那条沾了鲜血的红线,他试探又游离地挤进盛焚意冰冷修长的五指,替代那条红线。
与盛焚意五指相扣。
这时观泠那颗隐隐露在唇里的小虎牙终于啊呜一下子彻底探出来,他俯身,牙齿因为梦游无法控制力道地一口狠狠咬上盛焚意凸起如玉石的喉结。
盛焚意面无表情抬手,指缝间那条红线彻底落了下去,落在雪白的床面如一条蜿蜿蜒蜒的伊甸园之蛇被神明审判剥离蛇骨而死。
在红色与白色缠绕的黑暗寂静里,盛焚意的掌心捂住观泠的后脑勺,把人往下按了按。
咬深点。
太轻了。
结婚?
恭喜。
恭喜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