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观泠跟丈夫去游乐园玩了整整一天, 他太开心了,满游乐场地跑,他想玩什么, 丈夫都让他玩, 除了过山车,他心脏不好,不能玩,他懂事极了,丈夫说不让他就没有去玩,丈夫摸了摸他的头,没说什么。

    他莫名心跳停了一拍, 酥酥麻麻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望着丈夫这张英俊的脸时, 一股热气倏地攀附他的脖子,他抬手一把遮住自己的脖子, 结结巴巴地说他要去玩旋转木马, 就小跑走了。

    玩的时候,他发现丈夫竟然站在场外,对他举着手机,像在给他拍照。

    他对上丈夫的镜头时,轻轻笑了一下。

    玩完旋转木马, 他有点累,他坐在长椅上休息时,丈夫给他拿来了一盒牛奶, 他抱着牛奶,小口喝着, 喝完的时候丈夫接过他手中空的牛奶盒,他手里刚空,丈夫就往他手里塞了好多棉花糖,五颜六色的,他每个都咬了一口,觉得粉色的草莓味的最好吃,他多吃了一口,第三口正要咬上时,他忍住,然后小心翼翼抬眼,偷偷瞄着丈夫。

    丈夫没坐着,他面无表情站在长椅一旁,神色太冷了,长相和衣着又与普通人格格不入,像是哪里的大人物来这里视察,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足以让任何人胆寒,路过的人都绕开他,绕开时还窃窃私语,像是好奇,又像是畏惧。

    观泠是在场的人里最不怕丈夫的人了。

    观泠实在是太单纯,从小到大从被人养在象牙塔里,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他丈夫折磨他了整整两年,只是难得地对他好了这么一次,他就变得喜欢丈夫了,甚至还想把觉得最好吃的草莓味棉花糖和丈夫一起分享。

    观泠扯了扯丈夫的西装袖子,让丈夫坐在自己身边,丈夫坐下后,他咽了咽嗓子,有些腼腆,又像是感谢,慢慢地说,“您、你……你也吃。”

    丈夫盯了他一会,才缓缓俯身,咬了一口棉花糖,像是无意的,刚好咬上了观泠吃过的那个凹陷的地方,观泠的嘴太小,牙印也是弯弯一个月牙一样的小弧度。

    他一咬上去,就彻底覆盖了妻子那个可爱的牙印。

    回家的路上已经黄昏了,天暗了下来,路上车水马龙,天尽头鸟雀飞过,一大片阴影洒下来,落在后车座侧躺着睡得香甜的金发小美人的脸上。

    盛焚周透过后视镜看了妻子一眼,这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盛焚周一双狭长蛇眼,可随光影层层叠叠地剥削下来,当跑车进入隧道时,在一片无声的黑暗里,他那双蛇眼像是褪了皮,露出真正的那幅艳丽如狐的面容。

    观泠对此一无所知,他太累了,刚上车就睡着了,睡着了很安静很乖,自己蜷缩起来,像是有些缺乏安全感,还用掌心护住自己的小肚子,睡醒时已经到家了,丈夫已经下了车,走到后面,给他开了车门,他连忙坐起来,满是歉意,觉得让丈夫等他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谁知脚刚落地,脚踝就疼得一下子让他眼眶发红,之前的扭伤还没好,今天多走了一些路就变得更严重了,脚踝疼得踩地都做不到,他丈夫亲自把他背在背上,带进客厅找了私人医生过来诊治。

    后续几天观泠都没出门,走路都没走过几步,丈夫最近一直在家里陪着他,他小心翼翼问过公司忙不忙,丈夫没有回答。

    “不用陪我也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观泠躺在沙发上,手指勾着丈夫的手指玩,丈夫坐在他身边,他把脑袋枕在丈夫的大腿上,蹭了蹭,他这些天实在是太幸福了,一种飘飘然的暖意裹挟在他心尖,甜蜜极了,被丈夫喂饭时也愿意多吃一点了,久而久之,这瘦削可怜的脸竟然饱满了一些,他本就是娃娃脸,这两年过得不好,瘦了许多,就有些像鹅蛋脸,最近脸颊肉嘟嘟地有了弧度,肉又白又软,下巴却还是尖细小巧的,衬得更像洋娃娃了。

    观泠抬眼,笑着望着丈夫这张轮廓凌厉的脸,他望了一会,又慢慢低了头,很小声地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为什么?”丈夫抬指,抚摸观泠的下巴,观泠的脸太小了,他一只手就完全可以拢住。

    观泠没有拒绝丈夫的抚摸,他还主动地用舌尖舔了舔丈夫的手指,这根手指上,有他们的婚戒,是他们死而复燃的,幸福的婚姻。

    “因为,您最近对我太好了……我很开心,如、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我想、想和您……一辈子这样过下去,真的。”观泠慢慢被困意席卷全身,讲起话来越来越慢,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又睡了过去。

    观泠醒来时家里变得空荡荡的,客厅没有开灯,像是停电了,黑漆漆一片,还有些闷热,空气流动都变得缓慢至极,他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了,窗外疾风骤雨,雨水汹涌有力地冲刷整个窗户,观泠甚至听见玻璃摇摇晃晃的声音,太害怕了。细声喊了几声老公,没有听见回应,又喊了管家爷爷,还没有回应,他忍着脚踝的疼,要下沙发时,巨大华丽的落地窗外骤然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电闪雷鸣的骤响简直要把他的耳膜震碎了,他吓了一跳,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捂住心口,跳得越来越剧烈,他又呼吸不上来了,窗外还在打雷,他费力地站起来,摸着黑找到了茶几,打开抽屉,把药丸直接吞了下去。

    吃完药,勉强能呼吸了,他才稍微冷静下来。

    家里实在太大了,光客厅就怎么走也走不完,他扶着墙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喊老公。

    去哪里了呢?

    公司有事要忙走了吗?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见了呢?

    他心里越来越不安,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窗帘掀起一角,观泠看到窗外的树影高大繁密,像是无数鬼影矗立着阴森森盯着他,他脸色发白,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可这时大门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伴随小孩子的哭声凄厉无比地传进他的耳朵。

    他吓坏了,以为是鬼上门,可伴随敲门声越来越大,雨声却小了一点,他依稀听清了门外小孩子的讲话声。

    小孩子在喊他的名字。

    他仔细一听,觉得声音很熟悉。

    是隔壁那户人家那个小男孩,前几天经常来他家里玩。

    怎么大晚上……还敲门呢?出什么事了吗?

    观泠忽然有个不太好的预感,他慢慢松开捂住脑袋的手,他撑着墙,忍着疼朝门走去。

    门一开,门外刚好打了一个巨雷,这雷从天尽头一直劈到另一个尽头,亮得惊人,像是能把人彻底劈碎!小男孩焦急的脸被光照亮,小男孩被惊雷吓了一跳,一下子扑进观泠怀里,身上全是雨,一滴一滴往地上滴,甚至流进室内到了观泠的脚边。

    观泠险些没站稳,他一把护住小男孩的后脑勺,拍了拍,“别怕,别怕。”

    小男孩被这么一安慰直接崩溃大哭,哭得越来越凄惨,嘶哑着对观泠说:“妹妹!妹妹生病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爸爸妈妈这些日子都不在国内,保姆下午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这里又不是市区,没有医院没有医生,妹妹发烧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妹妹的脸颊烫得厉害,他给妹妹倒水,妹妹喝了就吐,一直大哭,看着非常痛苦,他也打不了电话,家里电话线像是被雷劈坏了,移动手机也没有办法使用,他也联系不上盛焚意这个他唯一认识的成年人,走投无路,只能来找住在隔壁的观泠。

    观泠听完顾不得害怕打雷,他把小男孩带进家里,一边拨打120,幸好他家里的电话还能用,他没有手机,如果电话不能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打完电话,他抱住小男孩,让小男孩不要慌。

    他其实方才不止想打120,他想打给自己的丈夫,管家,或是盛焚意也好……他们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个事情,可是没有一个可以打通的……他没有办法了,他知道小男孩此时只能靠自己,他不能让他失望,也不能让那个小婴儿出意外。

    打完120,那边的人员说情况紧急,他们会派主治医生上门就诊。

    观泠这才放下心来,他挂了电话,看向小男孩,小男孩还在哭。

    “我去你家里看看吧,家里没有大人,不是个办法。”观泠担忧道。

    观泠到底是成年人,他知道成年人该保护小孩子,在这种紧要关头,哪怕自己再害怕,也不能在小孩子面前表现出来,他跟着小男孩去了家,一进屋,黑漆漆的家里响起小婴儿越来越凄厉的哭声,可怜极了。

    观泠一时间心疼极了,他顺着声音找过去,在婴儿房里找到了小婴儿,大概只有六七个月,这样小一个小宝宝,在雨夜里生了病,还被雷声吓,怎么能受这种罪呢……

    小婴儿还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脸颊还滚热得要命,观泠小心翼翼把小婴儿抱起来,奇怪的是,他一抱住小婴儿,小婴儿就不哭了,还用热得惊人的小手去摸他的脸,他以为是自己体温冷,小婴儿摸上去很舒服才这样,于是他坐在地上,弯腰把小婴儿稳当当抱在怀里,再用额头抵住小婴儿的额头给她降降温。

    幸好,小婴儿的脸没那么热了,也不怎么哭了,像是累了,咿咿呀呀嘴里吐了个泡泡,观泠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咯咯咯地笑了笑,用小手指握住观泠的手指,观泠轻轻地说:“乖,别怕,别怕。”

    他想了想,学着小时候妈妈给他唱摇篮曲的调子给小婴儿唱了歌,妈妈来自一个遥远国度,语言非常古老神秘,他会的不多,这首儿歌算是最熟练的了,这种语言唱起歌来如神明祝福似的圣洁极了,每一个字眼都浸泡着世界上最慈悲的温柔。

    小婴儿听着儿歌缓缓闭上眼,趴在观泠怀里睡觉了。

    观泠怕小婴儿出事,在医生来之前一直把一根手指放在小婴儿鼻子下面感受鼻息,幸好,幸好没有出事……

    小男孩进了婴儿房,一片漆黑里没有听到妹妹的哭声后一下子鼻子一抽,不敢发出声音怕吵醒妹妹地哭出了声,他寻求依赖似的摸着黑坐在观泠身边,精神高度紧绷的绝望令他此时浑身都卸了力气,他靠在观泠身上,闭上眼,也睡了。

    两个孩子都依赖着观泠,可观泠也很害怕,他害怕自己做不好这一切,幸好、幸好目前的一切还算安全……只要等医生,来了就好——

    叮铃——

    门外传来救世之音的门铃声,这时电也刚好来了,婴儿房还一片漆黑,客厅却亮了,小男孩和小婴儿睡得太沉了,观泠轻轻把小男孩放在地上,把小婴儿放进婴儿床里,自己忍着脚疼,焦急朝门走去。

    医生来了!太好了……有救了……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观泠在心里祷告着,可门一开,门外不是医生,而是——

    盛焚意。

    盛焚意撑着一柄长柄黑伞,身穿深黑色的及踝风衣,肤色冷白,眼珠漆黑,雨珠沿着伞面往下滴落,模糊了观泠望向盛焚意这张艳丽的脸时的目光。

    “孩子呢?”盛焚意收起黑伞,他进了屋,没看观泠。

    “屋里,刚睡着了。”观泠一讷,失望又觉得安全似的说:“……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盛焚意反问道。

    观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盛焚意这件风衣里的白大褂,和一个像是医生工作牌的东西,观泠揉了揉眼,又看向盛焚意手里的包,上边有医院的标记。

    观泠跟着盛焚意进了婴儿房,他小声又疑惑,又刻意和盛焚意保持一段疏远距离地问:“你是医生……吗?”

    “嗯。”盛焚意打开婴儿房最微弱的昏黄灯光,将诊断器具准备好,开始给小婴儿检查身体。

    观泠蹲在一旁,还是不放心,直到看到盛焚意取出针管,他吓得一把握住盛焚意的手,盛焚意冷淡看了他一眼,一双狐狸眼里没有情绪。

    观泠立马松开了手,“你真的是医……”——不是骗子吧?

    盛焚意眼珠轻瞥,他随手把工牌丢给观泠,“嗯。”

    观泠不敢说话了,怕打扰到盛焚意就诊。

    可盛焚意指了指婴儿床里还在发烧的小婴儿,小婴儿还在哇哇大哭,盛焚意皱眉,对观泠说:“抱着。”

    观泠刚抱起来,小婴儿就不哭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往观泠身上黏。

    观泠看到盛焚意在往针管里注射东西时,观泠脸色一白,捂住小婴儿的眼,不让她看针。

    观泠抱着小婴儿,轻轻说:“乖,不怕不怕。”

    盛焚意无声走来,将药物注射进小婴儿体内,打针真的很疼,小婴儿哭得可怜极了,观泠也心疼极了,他轻轻捏着小婴儿的手,一边呼呼,一边软软地说:“乖宝宝不怕疼,很快病就好了。”

    盛焚意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观泠忍不住说:“你慢一点。”

    “已经够慢了。”盛焚意手指扣住针管,注射完药物后将针管丢入垃圾桶,他摘了医用手套,从观泠怀里抱过小婴儿,小婴儿被他一抱直接又哭了,还一直蹬腿不让他抱。

    有力气蹬腿了,脸上还红润起来,病在慢慢恢复,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轻微发烧,睡一觉就会好。

    盛焚意把小婴儿又递给观泠,观泠一抱,小婴儿就乖极了,小小的脸埋在观泠胸口,咿咿呀呀说着什么,观泠任由小婴儿这样亲近自己,甚至觉得很开心,一直温温柔柔地逗着小婴儿,还用鼻尖碰着小婴儿的鼻尖,小婴儿笑得咯咯咯地,拿手指去摸观泠的金头发。

    观泠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对别人的孩子这样温柔,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他自己生的,他抱着孩子时周身那股人妇的韵味越来越浓烈,纯洁却母性。

    观泠不知道此时自己什么模样,他一抬头,发现盛焚意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

    现在小婴儿已经没事了,观泠也放下心来,心中的疑惑也有时间向盛焚意吐露。

    他出了婴儿房,在客厅里对盛焚意轻声说:“你怎么,会在这家,当家教老师呢?之前,你在那个小区,也在做家教老师……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其实是医生吗?为什么做这样多的工作?累不累……”

    “不累,工资高。”盛焚意坐在沙发上,接了一个电话,简短说了个嗯就挂断了,他随性陷在沙发里,优越的五官在光影里愈发出挑,乌发散落下来,沾了雨水,有些潮湿地丝丝缕缕蜿蜒在他修长脖颈,霎时间,艳如食人血肉的鬼怪。

    观泠看呆了,他十指背在身后,有些不安地继续问:“所以,是意外吗?”

    意外地是我隔壁这户人家的老师,和我再一次住的这样近。

    “嗯。”盛焚意慢慢眨了一下眼,而后狐眼轻掀,乌黑的眼珠盯着观泠,从头到脚盯了个遍,音调很冷,“问完了么?”

    观泠讷讷地:“问、完了……”

    “很好,该我了。”盛焚意将手指搭在手腕上,慢条斯理扣住,像是一个刻入骨血的习惯,“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盛焚意不等观泠回答,他站起来,高挑的男性躯体遮蔽在观泠面前,观泠有些无措地后退一步。

    盛焚意俯身,毫无情绪望着观泠,“想生一个吗?”

    观泠低着头,面颊都羞耻得红透了,“你……怎么和我说这种话……”

    这种话,能随便问吗?再说了,他和盛焚意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陌生人了,为什么这样问,太失礼了!

    观泠最近被丈夫照顾得太好,那股恃宠而骄的性子又冒出来了,他一时生气,想着小婴儿的病也好了,没什么大碍了,他就要回家。

    可盛焚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有你的结婚照了?”

    观泠猛地停下脚步,骤然回头。

    ……

    “那就告诉我,想不想生一个。”盛焚意侧着身子,慢慢问。

    观泠终于泄了气,他看了一眼盛焚意,又不敢看了,他盯着角落,发了一会呆,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柔软的唇瓣间竟然多了一抹笑意,像是幸福,又像是希冀。

    “我知道我的身体很怪,很畸形,我以前,很讨厌自己的身体,为什么我是男孩子,却长了个子宫呢?为什么我可以怀孕呢……我很害怕。”他轻声细语地回答盛焚意,“两年前,你对我告白时,我想到如果我同意了你的告白,我们以后会不会结婚呢?那我们……会不会有个小宝宝呢?我好害怕,我怕自己大着肚子的模样被别人看见,他们会骂我是怪物的,可我现在……好像不那么害怕了,我的丈夫最近和我的关系好像变好了一些,我好像……有点喜欢他了,我想,如果宝宝是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就不会痛苦了吧。”

    观泠说完这些,蓝色的瞳孔微微洋溢出甜蜜的光泽,盛焚意面无表情与这双瞳孔对上了目光。

    “意意,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以前真的喜欢过你,只是你太让我害怕了,你总是限制我的一切,我不喜欢那样,我喜欢自由自在的人生,所以,我拒绝了你的告白,重逢的时候……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我觉得我还喜欢你,后来发现不是的,我只是……有点怀念过去罢了,你也对我说了,你不喜欢我,我们该结束了,现在……我已经结婚了,我和丈夫最近过得很幸福,我想对我的丈夫保持忠诚,我希望我能和他过一辈子幸福的生活。”

    盛焚意的手忽而青筋暴起。

    这时,他听见观泠对他说:“盛焚意,我想生下我丈夫的孩子。”

    ……

    ……

    ……

    观泠说完这句话后,盛焚意久久没有回答他,他太纳闷了,不明白怎么了。

    这时,盛焚意脖颈微动,侧过脸,盛焚意望着窗外夜雨绵绵,良久,诡异地说:“你走吧,那张结婚照,我之后会告诉你一切的。”

    观泠朝他礼貌地鞠了躬,说:“我希望你也能幸福,真的。”

    观泠仍听不到盛焚意的回答,可现在太晚了,他看到客厅的机械表显示十一点了,他得回家了,丈夫也许在家等自己呢,今晚……他想和丈夫一起睡觉,丈夫最近每天晚上都给他念故事书,他很喜欢听。

    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很细弱了,风却刮得厉害,观泠走路很费劲,天又太黑,路灯电压还不稳定,喑哑闪烁不定,还有小蝇虫飞来飞去,观泠扶着墙往家里走,这时掌心一空,他险些摔地上,偏头一看,发现原来墙与墙中间有个小巷子,他方才就是摸空到这巷子了,奇怪……这里原来有个巷子吗?

    他停下脚步,看了很久,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阴冷、诡异、漠然,危险。

    他双眼睁大,一时间不敢呼吸,他知道,自己身后站了一个男人,他的四肢一下子僵硬起来,动都动不了,血液都堵塞起来,良久,当男人的手开始抚摸他的腰时,他一下子惊叫出声。

    他正要逃跑,可男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往巷子里带去,他一直都在挣扎,哭喊着说自己有丈夫,不要对他做这种事,又吓坏了,一直挣扎,拼命往巷子外跑,可巷子里这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一把攥住他的脚踝把他拖了回去。

    观泠脸上满是绝望,他被男人压在墙上时,男人不让他求救,用手掌捂住他的嘴,他狠狠咬了一口,把男人的虎口咬了个鲜血淋漓。

    男人松开手,在观泠身后闷笑出声,舔了舔观泠的耳尖,“观泠,是我。”

    观泠在听到男人的声音后怔了怔,十指发白,指尖本来死死掐住男人的手腕,此时慢慢松开,他闭上眼,任由“丈夫”对他做什么了。

    结束后,他醒过来,发现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穿好衣服,有些委屈地想怎么不等他一起回家呢?

    他回家后,看到别墅里微微亮着的灯光后,他安下心来,甚至起了抱怨的心思,想问丈夫今晚为什么在巷子里那样吓唬他……现在他还好疼。

    他推开家门,看到丈夫西装革履,浑身没有一丝雨水地坐在沙发上,丈夫单手插兜,一手点燃一支香烟,烟雾缭绕在修长指尖。

    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才……不是和他一起在巷子里吗?外面在下雨……为什么丈夫身上一点雨水也没有……

    丈夫的眼里满是阴郁,他把香烟随手丢在地上,站起来,朝观泠走来。

    一句话宣判了观泠的死刑——

    “去哪里了?两个小时才回来?”

    “您……”观泠直接绝望了,“不是您……”

    完了。

    他竟然……和别的男人,和一个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做了。

    完了……

    完了……

    怎么办……

    “不是您……”观泠一下子跪地上了。

    “什么是不是我?”丈夫鼻尖轻嗅,他今晚格外暴躁,和这些天令观泠喜欢的样子完全不同,像是又变回了两年来观泠最熟悉的那个喜怒无常的真正的丈夫,他羞辱观泠道:“观泠,你他妈的身上怎么有股骚味。”

    恰好,那粘稠的东西顺着观泠的小腿滴了下来。

    观泠大叫出声,惨白着脸,金色的头发黏在他的脸上,他脖子上还有别的男人咬出来的痕迹,他捂住,他要把一切背叛丈夫的痕迹都捂住,可他做不到,他没有办法。

    他丈夫这样聪明,一定意识到了什么的。

    果不其然,他捂住脸,弯着腰,对观泠笑了很久,这种笑意森寒至极,是暴怒者在压抑怒火。

    “婊子。”丈夫抬手,抚摸观泠毫无温度的美丽脸庞。

    观泠对丈夫疯了一样一直重复着:“不!不是——我以为……以为是您……我以为……是您啊……”

    丈夫站在他面前,他哭得愧疚又凄惨,一直喃喃自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背叛了他的丈夫……怎么办……怎么办……

    他揪着丈夫的西装裤,这些天来他的幸福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他仰起脸,望着丈夫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他求饶着哽咽哭着:“我今天出去……我、是隔壁那户人家……小孩子生病……我去帮忙……回来的时候……巷子……我以为是您……我才没有反抗……我以为,是您跟我玩游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老公,我没有出轨,我真的没有……别不要我……”

    他的确想过和丈夫离婚,可那是之前了,这些天丈夫对他的好足以让他觉得是有可能和丈夫好好生活的……他的丈夫可以对他很好的……他不想离婚……他已经想和丈夫好好地过一辈子了……他在这个世上,只有丈夫这一个亲人了。

    他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大脑已经无法思考,最后一根绷紧的线也要断了,终于,在迟钝无比的痛苦里,他得到了丈夫的审判:

    “我不能有个出轨的婊子当妻子。”

    “观泠,我们离婚吧。”

    第二十二章

    在地狱般痛苦的婚姻里观泠挣扎了两年, 终于拨云见日看到了天堂的曙光,丈夫这些天对他太温柔了,像是一场美梦, 他不再痛苦, 他深陷其中,如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病患对加害者产生了不可遏止的依赖,他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爱上了丈夫,这份爱意尚且朦胧,便被丈夫无情扯碎,在他眼前活生生地焚烧殆尽。

    他跪在地上,双眼失神, 眼睁睁看着丈夫后退几步,逐渐远离他, 像是彻底退出了他的人生, 再一次,让他孤独一人陷入绝望。

    他的丈夫居高临下再一次把他推入地狱般的人生, 对他冷漠又厌恶地说:“观泠, 我们离婚吧。”

    观泠,你出轨了,你脏死了,你有丈夫,那为什么还会和别的男人进巷子, 一点都不反抗地任由那个男人对你做什么?

    你很爽吗?还是你一直都是这样道德感低下的、不要脸的人吗?

    观泠,你不配做妻子。

    你脏死了。

    观泠捂住耳朵,他丈夫分明没有对他说这些话, 可他耳朵里全是丈夫的声音在永不停歇地对他进行辱骂,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今晚下着大雨,雷声很大,他也很害怕,可邻居需要帮助,他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他出门了,他分明是做了好事,可上帝为什么要惩罚他呢?因为他太好奇,所以在那个黑巷子外站了一会儿才让坏人有机可乘,用丈夫的声音蒙骗了他令他做了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婚姻、对不起已经去世的父母对他的教导吗?

    一切都是他的错吗?他太笨,太容易轻信别人,他没有反抗,所以造成了这一切吗?

    离婚……

    和他离婚……

    怎么办……

    “我……”观泠的唇瓣止不住地颤抖,声音很哑,带了一股欢|愉后的潮湿,他的声音也在堂而皇之地证实他肮脏的罪证,他在丈夫沉默的注视里,垂下一双哭红了的眼,眼珠没有一丝光彩,像是整个灵魂都崩溃地被神明踩入血池进行了处死。

    “我不想离婚……”观泠艰难地吐出这些字,他捂住心口,觉得心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不是故意背叛您的……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眼前一片发昏,观泠因为精神崩溃晕过去之前,好像看见丈夫朝他走来,那薄情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对他说了什么,可他听不清。

    观泠从医院醒来时,身边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他住的是最高级的顶楼病房,装横华丽,隔音优良,在一片死寂地只能听见输液管将营养液滴滴答答输入自己血管的水声里,他坐起来,双手抱头,哭着把自己的脸埋了起来。

    他一个人在医院待了十几天,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饭也没吃几口,身形迅速消瘦下去,小腿还没有成年男性的手臂粗,衬得可怜极了。

    有天早上他做噩梦了,做了自己最害怕梦见的东西。

    梦里他的丈夫站在他面前,丈夫的脸上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极为厌恶地朝他脸上扔了一张离婚协议书,协议书落了地,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把纸张捡起来,他丈夫已经在上边签了字,他呆呆地看着离婚协议书上丈夫的名字,盛焚周,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在梦里,他竟然恍恍惚惚,将盛焚周三个字,看成了盛焚意……

    下一瞬,他的丈夫朝地上丢了一支钢笔,他这才回过神来,他拿起钢笔,麻木拿起那张纸,盯着看了很久,眼前的所有黑色的字眼开始扩大、扩大、再扩大,盘旋在他眼球上化身成尖锐的刺一刀一刀割着他的视网膜,他的眼好疼,他捂住那只眼,顺着蓝色瞳孔直直往下滑落如指缝的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这份离婚协议书上,他丈夫,把两年前,替观家还清的十几亿的债务,又强加到了他的身上,他要还债……还给丈夫,十几亿……

    他没有钱。

    他抬起头,正欲说什么,可丈夫冰冷道:“我当然知道……你一分钱都没有,你还不起钱,所以——”

    丈夫蹲在他面前,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端详他的脸,“要对我卖身么?”

    “不……”观泠唇瓣颤抖,艰难地说:“不……卖,我要……清清白白,还你钱。”

    “很好,那我拭目以待。”丈夫哑声笑了笑,有些嘲讽,“签字吧,观泠,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妻子,而我,会成为你一辈子无法逃脱的,债主。”

    观泠抽噎出声,他牙关紧闭,不示弱,在一片死寂里,指尖控住笔尖,手腕发抖地在妻子那一行,签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抬眼,呆呆看着天花板的监控器,歪了歪头。

    那个监控器的镜面忽然破碎开来,从里向外流出来猩红的血,无数颗蓝色的眼珠争先恐后往外掉,淹没了整个病房,丈夫的身形被血吞噬后消失不见,观泠往前抓了一把,抓住的是那张自己刚刚签完字的离婚协议书。

    协议书忽然一寸一寸地破碎开,最后竟然成了一颗悬浮在空中的红色苹果,这颗苹果的表皮开始蠕动起来,蠕动成为一颗颗红色的竖状眼珠,慢慢地,爬满了观泠全身,观泠挣脱不开,密密麻麻的,身上如感染了病毒般长满无数颗惊声尖笑的眼珠,那些眼珠在骂他,出轨!出轨!不要脸!

    到了最后,那些眼珠越来越大,像是承受不住了,于是同一时间如吹爆了的气球一起炸开了,炸开后,眼珠里黑色的血全都落在观泠身上,沿着细瘦的胳膊往下滴到他的五指,血慢慢变成一条一条毒蛇游走在他面前,其中一条绿色的蟒蛇在他身上缠绕起来,蛇头正对他苍白的脸,露出了殷红的蛇形子,它弓起身子,蛇形子伴随獠牙张开时的尖锐一起朝观泠的左眼刺去!

    观泠惨叫出声,一颗蓝色的眼珠咕噜噜滚在地上,他捂住自己那只已经空洞的黑色眼眶,他崩溃大哭着,耳畔却是那条蟒蛇在吞食他眼珠的潮湿又可怕的声音。

    不、不要!

    不要吃掉我的眼珠!

    不要——

    “不要!”观泠从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地坐起来,双瞳骤然缩小。

    病房里那几个小护士站在窗边,拉开窗帘后,清晨日光刚进来就落满观泠的身上,观泠刚睡醒,脸色苍白,双眼绯红,美得让几个小护士愣了愣,可她们余光瞥到角落的监控器,不敢多言,就离开了。

    她们离开后,观泠颤颤巍巍地起身,又把窗帘关上了,窗帘一丝缝隙都没了,室内彻底黑暗了,他才心跳缓和,爬回了床,蜷曲着坐起来,抱住头,整个躯体都被痛苦侵蚀,他迫切地需要黑暗,仿佛只有在黑暗里,他的罪恶,他的愧疚,才无所遁形。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出轨了,他丈夫要和他离婚……已经昏迷十几天了,他的丈夫还没有来见他……是不是、不离婚……还是……原谅他了……他不是故意的……

    过了一会儿,病房外传来敲门声。

    他双眼晦暗地抬起,以为是丈夫。

    可一位精英扮相的律师推门而入,躬了躬身,手提公文包坐在观泠的病床前,恭敬地对他取出一张拟定的离婚协议书,观泠双眼骤然睁大,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双手撑着床面,要往后跑。

    他想起梦里他丈夫给他的十几个亿的债务……

    现实里,会不会,更多……他还不起……还不起的……

    “您不用害怕,这只是拟定文件,不具备法律效益,您和盛先生如今处于离婚冷静期,一个月后,盛先生才会和您正式离婚。”律师说完后,他见观泠不回答,心知观泠的抗拒,可他没法心软,这是他的工作。

    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份盛焚周拟定的离婚协议书,给观泠读了一遍。

    观泠听完后,竟然唇瓣一扯,像是自嘲,又像是迟疑似的说:“他没有……给我债务……是吗?”

    观泠不可置信地回忆起自己方才在协议书的财产处理和债权债务处理那两栏所听到的字。

    财产处理,盛焚周,他的前夫,没有分给他一分钱。

    债权债务处理,盛焚周,他的前夫之前替观家还清的所有债务不仅没有强压回他身上,还将所有利息一并付清,观泠离婚后不会牵扯任何债务。

    可他身无分文,观泠非常清楚这件事情,他太麻木了,思绪也缓慢起来,根本还没有意识到没有钱对现在的他而言究竟多么沉重,钱在以前只是他们家随手可以挥霍的计量数字,如今却如一栋高楼压在他单薄的背上,一寸一寸压断他的肋骨。

    没有钱,但也没有债务……没有债务……意味着,他不会活得那么痛苦……盛焚周,没有给他债务……可是……可他以为盛焚周恨透了自己,那么该很狠狠折磨自己才对啊……

    “他真的,不让我还他钱吗?”观泠捂住心口,想起梦里盛焚周对他的羞辱,他此时竟然觉得感恩极了……

    “当然不会。”律师理所当然道:“据我所知您愿意和盛先生结婚,就是为了还清观家的债务吧?这已经在婚约里了,所以他替您还债是义务,哪怕离婚,也不会改变,更不会将债务强压回您名下。”

    观泠良久,才说了谢谢。

    律师耸了耸肩,像觉得莫名其妙。

    临走前,他轻声对坐在床上的观泠说:“您确定已经将协议书完全浏览了一遍对吗?盛先生对您的一切要求,您也完全同意并接受对吗?那么,一个月冷静期结束,我将会再次上门,将真正的离婚协议书交予您签字,那之后,您和盛先生,将彻底结束夫妻关系。”

    观泠没有回答。

    律师想了想,要离开了。

    可他的手刚按住把手,观泠就沙哑着嗓子,近乎恳求,“请等一下。”

    律师愣了愣,保持良好的工作笑容,偏过头,问:“您还有什么疑问吗?我会一并转告给盛先生。”

    观泠摇了摇头,嘴唇很干涩,讲起话来也很累,满头金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身上,衬得他的躯体愈发纤弱,他咬牙猛地把输液管拔断,然后下了床,大脑发晕地穿上拖鞋后朝律师走来,他扯住律师的袖子,像是恳求似的抬起一张苍白的脸。

    “您……我不想住在医院了,可以麻烦您带我去办出院手续吗?”

    律师闻言回答,“当然可以,盛先生也嘱咐过我,要安全送你离开。”

    观泠松开律师的袖子,后退了几步,良久,嗯了一声。

    律师将离婚协议书收进公文包,他想了想,说:“需要我帮您叫一辆车吗?您想去哪里呢?”

    律师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他对观泠说:“盛先生,把之前那栋别墅留给您了,如果您没有地方住……可以住在那里。”

    他以为观泠会感激,可观泠摇摇头,明明很难过,可还是坚定道:“我自己挣钱,自己找房子住,您不用帮我叫车,带我出医院就好,剩下的,我自己可以做到的。”

    律师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带观泠出了医院后,在路边偷偷给观泠了三百块钱,观泠没有要,他没有继续强求,他指尖触碰了一下袖扣上的监听器,狠狠心,关闭了。

    律师知道这场婚姻的真相,他知道观泠的丈夫的真实身份,也知道这场离婚的真相,他知道,前些日子把观泠带进巷子的那个男人,就是观泠的丈夫……不,是前夫。

    一切不过自导自演。

    只是为了和妻子离婚。

    他的妻子分明没有出轨,可他却给妻子强行扣上这种不耻的罪名,就为了让妻子变成这个绝望的、崩溃的、被愧疚所淹没的可怜样子吗?

    律师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观泠很无辜,被疯子缠上后沾染了无妄之灾。

    律师同情又感叹地说:“您意外得很坚强,祝您以后生活顺利,再见。”

    观泠面色苍白,依靠着墙,对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上车后,在车窗缓缓上升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道目光在死盯着他,那股目光诡异又阴毒地含了笑意,像是要把他剥皮抽筋,他下意识看了过去,发现是观泠所在的位置,可观泠没有看他,观泠无辜又可怜地站在原地,像在思索离婚后该何去何从。

    他莫名感觉后背一股发凉。

    忽然一个想法蹿入脑袋——

    如果,如果观泠知道这一切呢?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想,不可能。

    那太可怕了。

    律师离开后,观泠所站的位置的斜后方,那里竟然停了一辆迈巴赫,漆黑的迈巴赫如一只修长凌厉的蛇死寂盘旋在那里,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年轻男人那一双艳丽至极,又冰冷至极的狐狸眼。

    观泠手指上的婚戒早就摘下。

    他却没有,他格外珍惜,又着迷地抚摸着指关节上的戒指,如抚摸爱人平生最畏惧他的那颗美丽的心脏。

    “还不够。”

    “还不够。”

    “下地狱吧。”

    “亲爱的。”

    男人喃喃自语,病态又着魔地用戴了戒指的手指掐住自己的脖子,脖子发出咯吱一声时,他唇瓣微扯,露出一个艳丽的笑。

    “我带你,下地狱吧。”

    第二十三章

    那个律师的车彻底离开观泠的视线后, 观泠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察觉到没人看自己后,故作的坚强才轰然坍塌。

    他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 从出生前就被父母满怀爱意养育的孩子没有吃过苦, 这两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痛苦了,可没想到……原来还可以更痛苦吗?令他惶恐又绝望的滋味填满他的内心,他此时此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如果别人知道他离婚的原因了怎么办……如果、如果丈夫、不、很快就是前夫了,告诉别人,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他……他出轨了,怎么办……

    怎么办……

    可观泠不后悔那晚出了门, 他出门是去救人的,他救了隔壁那户人家的小婴儿, 他是做了好事的, 可为什么上帝要惩罚他呢?为什么他要在那个巷子外停留呢?为什么他没有聪明一点察觉那个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呢?为什么自己没有反抗呢?

    观泠,如果你反抗了……会不会, 现在就不会和丈夫离婚了?

    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观泠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地瘫坐在地上, 眼前一片发晕,这段时间精神太过紧绷,饥饿带来的营养不良令他无法起身,他自暴自弃般靠着墙,低下头, 一动不动如一具绝望的木偶,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他颤抖的狼狈, 他双臂抱着自己,咬住唇, 一点不敢发出哭腔,苍白的病号服下瘦得可怜的躯体笼盖了一股淡淡的药水味,有些苦涩的气味沿着他的皮肤慢慢流淌进血管,一寸一寸愈发沉重,最后凝固起来,令他的血管开始肿胀、开始滚烫,他终于忍不住了,麻木着脸,佝偻起腰,泪水沿着失神的双眼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被阳光一晒,就没了痕迹。

    他哭完了,吸吸鼻子,抹了一把泪,撑着墙费力地站了起来,眼前漆黑一片,什么看不清,踉踉跄跄下了楼梯,视觉才稍微恢复过一点,一簇睫毛哭湿了之后扎进了眼里,衬得目光边缘有一圈遗像边框的黑,他余光看着来来往往进出医院的人们,他们和家人有说有笑,充满了幸福。

    因为有家人的陪伴,所以生老病死就不会那么可怕了。

    可是……

    可是……

    没有家人了。

    观泠摸着自己的心口,单薄的、空荡荡的,被触碰一下就泛起裂纹似的咔嚓响了响。

    没有、他没有家人了。

    他的丈夫,他的最后一个家人,也以他出轨为由和他离了婚……他知道那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蠢了,那天在巷子里,没有分辨出逼近自己的那个男人是谁就和那个男人做了……是他的错,他的丈夫一定很失望……甚至很愤怒吧,被妻子背叛,被戴了所谓的绿帽子……所以,才离开了他,他不该怨恨丈夫的抛弃,他该对丈夫愧疚才对……可是,可是啊,如果最终要舍弃他,为什么要在那之前对他那么好呢……给他穿鞋袜,给他穿衣服,带他出去玩,在家里建了练舞房,还给他治脚踝的伤,让他以后可以安然无恙继续跳舞,每晚还把他温柔地抱在怀里给他念图画书哄他睡觉……他那时候真的幸福极了……

    盛焚周,盛焚周,盛焚周……不过对他温柔了仅仅几天,竟让他快要忘记结婚后他对盛焚周的畏惧、痛恨和埋怨……他知道自己没有出息,丈夫对他就好了那么几天,他竟然要心软了,甚至觉得,有点……喜欢……喜欢丈夫了。

    为什么丈夫在和他离婚之前,要让他觉得,他们的婚姻并不会永远那么可怕,也许,也许还有弥补的可能……在被丈夫用厌恶的语气说“观泠,你脏了,不能有你这样出轨的婊子做妻子”之前,他还记得,他对盛焚意天真地说,他想生下丈夫的孩子,想和丈夫好好生活。

    盛焚意当时侧过脸,没有回答他,他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离婚了,从天堂跌回地狱了,他大彻大悟明白了盛焚意当时为什么没有回答他。

    盛焚意一定觉得他很可笑吧,竟然会对那种不平等到极点、令人闻之变色的残忍婚姻还抱有妄想,竟然觉得他的丈夫真的会爱上他?

    醒醒吧,观泠,没有人会爱你的,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的。

    曾经爱你爱到发疯的盛焚意都不爱你了,为什么还觉得你的丈夫,对你永远无情、令你害怕到极点的丈夫,会爱你呢?

    观泠知道盛焚周对他不好,也知道盛焚周讨厌自己,不然为什么床上床下都折磨自己呢?他和盛焚周的婚姻,对他而言实在是……太痛苦了,这份痛苦令他绝望过,令他逃跑过,被抓回来后,他甚至想过,盛焚周会不会真的打他呢?以前如逗弄猫狗扇在脸上的轻飘飘的,像是抚摸的巴掌,会不会变成真的……可被抓回来后,盛焚周说,不打。

    不打,舍不得。

    所以哪怕盛焚周发现他……出轨了,也没有打他……对吗?他的丈夫明明都改变了,他却犯了错,是他让这场即将回归正常的婚姻变破碎的,一切,都是他的错……

    明明已经开始幸福了,为什么一切都要消失呢?为什么最后……

    又孤零零的只剩下他自己了呢?

    观泠眼眶一酸,又想起了他的爸爸妈妈。

    他的爸爸妈妈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爸爸跳楼,妈妈因为心脏病死去,别的亲戚在家里破产后对他避而远之,几十亿的债务压在他身上,那时候只有盛焚周,只有他的前夫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当时真的非常感谢盛焚周。

    所以当盛焚周对他提出婚后必须无条件服从丈夫的命令时,他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该这么报答盛焚周,如果,如果他再乖一点,是不是……会幸福一点呢?

    可一个月后,他和丈夫就要正式离婚了。

    盛焚周,你又让我孤零零的的一个人了。

    观泠悲哀地想。

    未来该去做什么呢?

    未来……他还能有未来吗?已经脱离社会整整两年的,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他,一无所有的他,还能有未来吗?

    观泠往前走着,穿过狭长的小道,双眼一眯,从苍翠高大的树下露出了一张纤细的脸,他站在十字路口,马路对面是刚亮起的红灯,他和一群男男女女站在一起,像是大学生约着出来玩,他在这一群东方人里太格格不入了,路过的人都回首看他很久,他甚至听到有几个女孩子对自己窃窃私语,在讨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没有回答,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边抬起手,指尖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地落了一只白色的蝴蝶,他屏住呼吸,生怕这蝴蝶也离自己而去。

    三

    二

    一

    红灯变为了绿灯,身后的那些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浑身都洋溢着观泠不敢直视的、令他自相形惭的少年意气往前走着,观泠后退一步,给他们让了一条光明的路,他缩着脖子,后退到了一颗有些枯萎的树下,阴影遮住大半张雪白的脸。

    观泠站在树下,歪了歪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地看着那些孩子们过斑马线的背影看了很久,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和那些被他称作孩子的人,年纪差不了多少……

    他今年只有二十岁。

    当年如果有机会上大学……

    如果……

    观泠低下了头,肩膀微颤,如果当年没有遇见盛焚周,如果没有和盛焚周结婚,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这时,观泠指尖那只蝴蝶轻轻挥了挥翅膀,它的翅膀和它小小的躯体形成鲜明对比,翅膀很大,躯体很小,飞起来时一阵轻微的风就能让它遍体鳞伤,会让它在风里如失去船舵的船只摇晃在巨浪里,这时候的风太大了,观泠的长发被风吹起,四散开来时被阳光镀上一层璀璨的金,他唇色苍白,颤抖着,紧张着看着指尖蝴蝶,蝴蝶的翅膀迷茫在风里,缓缓地,不再扇动,像是放弃了飞行。

    它太弱小了,蝴蝶赢不了春风。

    它不再挥翅后彻底失去平衡险些被吹走,观泠抬手,掌心微拢,替它挡了一些风。

    它像是有那么一瞬间,被注射了一股生命力似的,雪白的翅膀继续挥动起来,观泠的指尖在这一股挥翅带来的摩擦里感到有一些痒。

    他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蓝色的眸子里却亮晶晶出一抹光,观泠轻轻地对蝴蝶说:“加油。”

    蝴蝶飞起来后在观泠四周盘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飞过高高的樱花枝头,飞过低低的灌木丛叶,最后停在已然走到马路对面的那些年轻孩子们中一个女孩子的肩膀上。

    女孩子疑惑又欣喜地看着那只蝴蝶,似有所感,望向了对面。

    观泠站在那里,对她,对她肩上那只蝴蝶,很温柔地笑了笑。

    它是受过很多苦难的蝴蝶,可没有放弃过继续飞行。

    不要放弃自己的人生。

    除了你自己,谁也没资格让你放弃。

    观泠这样告诉自己。

    可……

    观泠找不到工作。

    观泠还是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不是有希望就能存活的,不是有希望,就什么都可以成功的。

    他找不到工作,从上午出院后,挨着一家一家舞蹈机构地上门,他穿着病号服,起初那些人都以为他是精神病人要赶他走,可仔细一看,病号服上有着北城那家设备最顶尖、就诊费用也昂贵得吓人的私人医院的标志,是非富即贵的人才有能力就诊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偷跑出来体验生活的吗?

    他们想。

    于是耐下性子,问他曾就读于那所艺术学校,曾经获得过什么荣誉,以及是否有过从教经验。

    观泠局促地坐在他们对面,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什么都没有。

    哪怕他当年是北城很有名的世家大族的独生子,哪怕曾代表北城在世界各个著名舞蹈大赛获得冠军,哪怕曾是北城人尽皆知的少年天才,可两年过去了,他的家族破产后,他像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了一样待在家里,无人问津,无人知晓。

    名声是会淡的,存在是会被遗忘的。

    舞蹈机构的人以为他紧张,就小心翼翼问:“您……擅长,或者学过什么舞种呢?”

    观泠下意识回答:“古典舞。”

    “那……您,可以为我们表演一下吗?”

    观泠的脚踝一瞬间变得僵硬,呼吸也一瞬间艰难起来,他的唇色惨白,吓坏了那些询问他的人,他们想了想,委婉地让观泠离开了。

    观泠失魂落魄出了舞蹈机构,他坐在台阶上,摸着自己的脚踝缓缓向上,到了自己心口……

    为什么……会痛苦,会厌恶……

    跳舞,不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吗?为什么,现在会厌恶……为什么刚才,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呢?

    难道……

    观泠垂下睫毛,他望着自己的手指,眼前忽然被泪水湿润。

    泪水流下来,忽然像是皮肤被扎了一个小小的针孔,方才自顾自的对未来的憧憬、希望,再一次变得干瘪起来了。

    他再也跳不了舞了吗?

    真的……再也跳不了……舞……

    真的吗?

    ——

    观泠最后还是找到了工作。

    但不是在舞蹈机构当老师。

    他这天晚上又饿又累地在街上走,穿着病号服,身形又瘦得惊人,一头金色长发凌乱地遮住大半张漂亮的脸,路过的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们纷纷避开他,他也不知情,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继续往前走。

    运气很糟糕地迷了路,最后进了一条漆黑的,污臭的巷子,像是什么店用来处理扔垃圾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个巷子的,但一进去,他就被里面的臭味熏得犯恶心,不知道为什么,在医院昏迷了十几天,醒过来后干什么都犯恶心,肚子里像是长了什么,令他很难受。

    他转身要离开这个巷子,他痛恨巷子,见到巷子,心里那股一直拼命压抑的背叛婚姻带来的愧疚和罪恶感令他生不如死,可他一转身,迎面就是几个醉醺醺地朝巷子里,朝他走来又狠狠逼近,把他抵到墙角的男人。

    男人们身穿破破烂烂的背心,胸毛黄滋滋地还沾了啤酒沫,他们把观泠围起来,手摸着他的脸,他们笑嘻嘻地嘀咕了观泠听不懂的方言,观泠的脖子被一只手摸住了,他开始挣扎,那个男的摸到他的喉结后,愣了愣,才操了一声。

    “男的啊。”

    观泠听清了这句话,他以为这些人可以放过他了,可他们啧啧地上下盯着他,用很蹩脚的普通话说:“男的……也不是不行啊。”

    观泠双眼骤然睁大,他条件反射地想起十几天前巷子里发生的一切,他捂住嘴,一股滔天的反胃感席卷他全身密密麻麻所有角落,他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唇瓣都被牙齿咬破了,一滴一滴落下鲜红的血。

    他开始干呕,令围着他的那些男人有些纳闷,他们下意识后退几步说:“该不会……有病吧?”

    “算了、算了,走吧。”

    那些男的都走出巷子了,观泠还不敢跑,他蜷缩在角落不敢抬头,他根本吐不出来任何东西,水液都为难他,五指堵住嘴,苍白的手指衬得他沾了血的嘴唇愈发美丽。

    他耳腔有些刺痛,在电流音般的扰乱里,他依稀听见外边有打架的声音,像是一个人轻而易举就把那些方才欺负他的人打趴下了,边打边骂着脏话,像是打得很爽,还有几声兴奋的笑意,听上去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少年音很清冽,却字字张扬傲慢到了极点。

    “你们是不是又来骚扰女顾客了?操!说啊!”

    “没啊,真没!爷!我们这回什么也没干!真的——”

    “你!给老子滚进来,老子亲眼看了才信。”

    少年拽着一个像是为首老大的男人的头发进了巷子,少年穿的黑色T恤太薄了,刚成年不久的男性躯体并不健壮,反而纤细极了,被巷子外的月光一照衬得格外明显,高挑、瘦削、腰细凌厉,薄肌冷白,他染了一头冰冷蓝发,衬得那双猫般的眼、深红的唇愈发傲慢,像是漫画里的人物一样俊秀出挑。

    观泠怔怔抬头,不敢讲话。

    少年扯了一把脖子上的鎏金项链,五指修长,他吊儿郎当站在观泠面前,却莫名很有安全感,他问观泠:“这个人,欺负你了吗?”

    少年说完,猛地一把将手里拽着的这个男人往墙上一撞,硬是把男人撞得鬼哭狼嚎,喊着真没欺负,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观泠一直不讲话,少年就一直按着男人的头往墙上撞。

    直到观泠说:“没有……”

    少年才收了手,那个男人一被松开,直接落荒而逃。

    少年偏头骂了一句怂逼,他笑嘻嘻地转过身,蹲在观泠面前,捏着观泠的下巴看。

    “男孩儿啊?”少年唇瓣纤薄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他牙齿太尖锐了,衬得猫一样的面孔愈发不好惹,观泠很害怕。

    “怎么了……吗?”观泠小心地询问。

    “没钱?没工作?没地方住?”少年笑得更开心了。

    “嗯……”观泠难过地点了点头。

    “穿着病号服……你从医院跑出来的?怎么是谢家那个吊医院啊……啧,不管了,我要了。”少年摸着他的脸,把他一把扛起来扛到肩上往巷子外走。

    “你、你要什么啊……”观泠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这个身形看上去比他壮不了多少的男孩子怎么这么有力气!他怕掉下去,于是不敢挣扎,还一把抱住少年的脖子。

    “要你啊。”少年被他抱住脖子时轻轻笑了笑,无所谓又任性地说:“谁让你倒霉遇见我这个同性恋,我就喜欢你这种的,以后跟我过日子吧。”

    “无、无耻……无耻!”观泠吓得满脑子都发白,来回骂着无耻。

    少年被骂了还不生气,相反眼中兴味更盛,他把观泠带到一家装潢古怪的地下会所,会所外层建筑整体为鎏金华丽风,内层却走的是未来赛博风,霓虹灯光红蓝混杂,人工智能机械人在桌子间穿梭为客人提供服务,就连吧台的调酒师都是覆盖一层人类面孔的机械品,几位衣着华贵的上流社会的客人在沙发上抽烟打牌,一派纸醉金迷的模样。

    观泠被少年从肩上放下来,一把放到了椅子上,观泠一瞬间经历了上下颠倒,脑袋晕晕的,坐稳后还怕掉下来,少年蹲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微勾,舌尖搭在唇间,笑得帅气极了,“你也看到了,我的店缺活人,尤其漂亮的,你在我这儿工作吧,我包吃包住,还包干你。”

    观泠起身就要走。

    结果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后颈冒着冷汗,唇瓣微张,一个字却说不出。

    或许说,他是不敢出声。

    他看到会所门口停了一辆车,那是他丈夫的车。

    前些日子他丈夫还开着那辆车带他去游乐场玩的,如今丈夫坐在车里,从降下的车窗里,观泠看到了丈夫那张沉闷英俊的脸,和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年轻男人。

    那个男人露出半张侧脸,生得非常好看,像是混血,发丝都是银蓝色的,他点燃一根烟,懒散咬在唇间,又觉得无趣似的,随手把烟丢给了盛焚周。

    盛焚周没有拒绝,竟还替他将那烟碾灭。

    两人西装革履,像刚赴了一场商宴。

    观泠呼吸一窒,几乎同一时间,他隔着眼前的少年,与门外的盛焚周对上了目光。

    他的丈夫有一双无情到极点的狭长蛇眼,永远理性,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稳操胜券,他永远想不透丈夫在想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

    兔子玩不过毒蛇。

    也玩不过狐狸。

    盛焚周冷淡移开视线,车窗也关上了。

    观泠坐回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陷入一种不可言喻的痛苦里,不是……我们,不是还没有离婚吗……为什么……有别人了呢……他的丈夫……在离婚冷静期结束前,盛焚周,在法律上还是他的丈夫,为什么和别人在一起呢?不是洁癖吗?不是最不喜旁人与他同乘一车吗?

    为什么现在……

    在报复我吗?

    您——

    一直蹲观泠面前像求婚的少年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观泠这样子很奇怪。

    “你怎么了?”少年站起来,挡住了观泠看门外的目光,他纳闷道。

    观泠摇了摇头,他想了很久,像是报复似的,幼稚又小声地说:“我在您这里工作。”

    “在我这里工作可是要穿兔子女仆装的,想好了?”少年支着下巴,一双猫般上挑的眼里流光溢彩满是对观泠的逗弄。

    观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十指攥紧,说:“只要给我地方住就好……”

    穿女仆装就女仆装,工作就工作,吃苦就吃苦……反正,他不想最后走投无路没有地方住,只能灰溜溜回到盛焚周给他留的那栋别墅。

    要是哪一天……盛焚周带着别的男男女女来了那栋别墅……做着以前只有他和盛焚周才做过的那些事……不管床上床下……都会让他觉得恶心……

    电光火石间,观泠忽然喉咙一痛。

    所以……盛焚周在得知他和别的男人做了之后,也这么觉得恶心吗?

    观泠双眼缓缓睁大,空洞地望着门外的一片漆黑,那辆车已经离开了,他的丈夫离开了。

    他忽然被诅咒似的,再一次对丈夫产生了愧疚。

    对不起。

    对不起。

    我真的……不会故意背叛您的……

    真的……

    观泠抬起手指,捂住自己的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

    “我觉得你老婆太可怜了,被你骗成那个鬼样子,你真舍得跟他离婚啊?我可听说了,他以前可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苦?他真的不会疯吗?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哥,告诉我呗。”谢兰音坐在盛焚周的副驾驶座上,他往后一仰,高大的躯体像一只蛰伏的豹子,在夜色里危险又性感地散发出捕猎的气息。

    谢兰音操着一口京腔,愉悦道:“盛焚意,我自认是个抢小妈的混账,可你比我更混账啊。”

    “关你屁事。”盛焚周冷漠道。

    谢兰音嘴里吐着烟圈,随手撩了一把银蓝发丝,发丝微长,遮住了脉搏凶猛的脖颈,他眼珠轻瞥,夸赞又嘲讽地盯着盛焚周的脸,“白瞎了这张脸,长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身上真是可惜了——”

    “盛焚意。”谢兰音敛了笑慢慢道。

    盛焚周闻声抬眼,他摘下黑皮手套,瓷白的手指摸着盛焚周的脸,将那张人皮轻轻撕烂。

    露出盛焚意的那张艳丽至极的,如狐媚精怪的脸庞。

    人皮的蜡质融化似的攀附在他指尖,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像是将神明的尸骨融化,重塑了一具满是腐烂艳色的恶鬼躯壳,夜色深处,死寂无声,有股病态的美感。

    盛焚意面无表情,一双浓黑到毫无光泽,如深渊的漂亮眼瞳盯着谢兰音。

    谢兰音笑眯眯看过去,“我有时候觉得你还挺吓人的,干事儿真狠,那可是你初恋啊,就这么狠心折磨人家?舍得?”

    “为什么,不舍得?”盛焚意没有一丝人类情绪地反问。

    谢兰音抹了抹鼻子,“啧。”

    谢兰音不再吭气儿,可良久,盛焚意蹙了蹙眉,陷入茫然似的垂下头,乌黑长发遮住他的脸颊,衬得下巴那个红痣如鬼妖冶。

    “我……快要感受不到,我对他的爱了。”

    第二十四章

    以前有人告诉观泠, 染头发的人都是混混,遇见了得直接跑,别跟那些人玩, 他乖乖听话, 直到遇到白昼。

    染了一头冰蓝色的头发,头发微卷,眯起眼笑嘻嘻瞧人时像一只慵懒高贵的猫,观泠有时会偷偷看他,他也不在意,还大大方方地问观泠,帅不帅。

    观泠难得地笑了。

    白昼是好人。

    他喜欢白昼。

    尽管初见时白昼实在是太吓人了, 在巷子里,当着观泠的面抓着一个骚扰观泠的男人的头就往墙上撞, 观泠以为他是暴|力狂, 当时不怎么敢跟他讲话,可观泠后来知道白昼那样凶是在救他, 是在警告那些男人以后不要招惹他, 他很感谢白昼,比起这些,他也感谢白昼那晚在巷子里把他带来店里,给了他吃的、穿的、住的,还给了他工作。

    这个会所很干净, 客人也很有礼貌,观泠在这里当服务生,白昼没让他穿兔子女仆装, 穿的是正规的小西服,他穿西服很衬气质, 金发蓝眼,体态优雅,像是哪国的小王子一样漂亮,很多客人都喜欢他,都喜欢跟他讲话,他从一开始的害怕抗拒,到现在工作几天后已经轻车熟路,他不仅可以和客人们对话自如,甚至记住了菜单上所有酒的品类和甜点名,不少客人看他年纪小,以为是勤工俭学的高中生,还要给他小费,他不好意思收,是白昼嘻嘻哈哈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抢走那些小费,白昼没有抢他钱,白昼替他把钱存了起来。

    白昼像是知道他没有钱,工资都是日给的,一天能有好几百块钱,观泠不知道几百块是多少,但白昼跟他说,一百块可以在百货市场买一整套衣服,可以吃好几天的饭,也可以买很多廉价的布娃娃,他这才知道他一天挣了很多钱,他很开心,双眼亮晶晶地望着白昼,白昼擦擦鼻子,扬高下巴,傲慢地接受了他的感谢。

    白昼还带他出去玩了,他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东西,很开心,他花了三百块给白昼买了一个缅因猫的抱枕,他觉得白昼很像缅因猫,白昼那天脸红了,转头给他买了一个兔子玩偶当谢礼,他太喜欢了,睡觉都抱着兔子玩偶睡觉,可他还是做噩梦,睡不好。

    白昼知道后,就在观泠的房间里多安了一张床,陪着观泠睡了。

    在白昼的陪伴下,观泠慢慢地,像是从离婚的,被丈夫抛弃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白昼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里,他也没有主动提起,像是想忘记。

    这些天他过得很开心,他遇到的都是好人,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他以为自己可以继续挣钱,等钱攒够了,他还可以买一栋小小的房子,养一只大大的小狗,一只可爱的小猫,一遍一遍地练习两年没有跳过的古典舞,重拾当年跳舞时的快乐与信仰,相信未来终有一天他可以重回舞台,他以为可以这样的,可是……

    那一天终于到了。

    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还是来了。

    如恶魔的脚步优雅自得地逼近观泠安逸的人生。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工作结束后坐在沙发上休息,白昼有事离开出去了,几个客人陆陆续续也离开了,门外衣香鬓影,满是奢华,会所里却一片悠然静谧,霓虹蓝的光落在他指尖,脚下还有机械小兔子在扫地,这是白昼亲手设计的,说设计灵感是观泠。

    观泠支着下巴,蹲地上看这些兔子形状的扫地机械人,他纳闷极了,不知道这些机械兔子哪里像他了,他的眼睛有这些机械兔子圆吗?他的肤色有这些机械兔子白吗?他的头发有这些机械兔子的毛发一样金吗?

    他有这些兔子可爱吗?

    他一点也不可爱……

    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妻子。

    再过一会儿,他的丈夫要来和他离婚了……

    观泠的手指摆弄着这些机械兔子,一只小兔子被他摸住耳朵时蹭一下子站直了,小鼻子抽动起来,前肢立起来,挠着观泠的手指,观泠被挠得有些痒,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睫毛又直又浓地垂下来,眼尾晕染开蝴蝶翅膀般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阴影在他曾经的脸上,像是欧洲充满神明气息的纯白雕塑上的圣洁纹路,此时在这深夜,在无人的、灯红酒绿的嘈杂会所里,他的笑意不再圣洁,更像是被充满刺鼻猩红的血色流淌下来掩埋的一具尸体死前的求救。

    他分明是在笑的,可眼角一颗一颗泪珠往下落了,他听见了门从外被推开的声音。

    他的丈夫,不,在几分钟后,就该是前夫了,盛焚周的身后那个律师不是观泠一个月前在医院见到的那个律师了,被换掉了,换成一个面无表情,如机械般不苟言笑的四十多岁的律师。

    律师将离婚协议书放在观泠面前,盛焚周一言不发,他坐在观泠对面,将观泠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着观泠局促地往后缩脖子的样子,又看着观泠身上那件可笑的、与观泠格外不符合的服务生才穿的西服。

    最后停留在观泠自己迟钝到没有察觉到的微微隆起的胸口,和腹部。

    他嗅到了观泠身上的奶香。

    观泠低眉顺目地签完离婚协议书,他抬起头,对上了盛焚周,他的前夫的目光。

    他的前夫单手搭在沙发上,修长的躯体微微陷入沙发,前夫的手指覆盖一层冰冷的黑皮手套,手套搭在银色腕表上,敲了敲,如梦魇般令观泠开始腿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开始反胃了。

    他捂住嘴,弯下腰,忍住干呕的冲动不想在盛焚周面前失态。

    可盛焚周却冷冰冰地对他下了审判。

    盛焚周说:“你怀孕了。”

    观泠骤然睁大双眼,心脏彻底无法跳动,一张这些天难得被养出气色的小脸霎时间再一次变得苍白直接,卷发濡湿在面颊,遮住了他咬紧牙关的颤抖,他的大脑如设立了保护机制似的努力隔绝着盛焚周的话语,可他还是听见了,天旋地转里,痛不欲生里,他失神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摸着自己薄薄的肚子,鬼使神差的,他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什么生命……

    这些天呕吐是因为……怀孕吗?

    不……可是他每一次都吃了避孕药,不会怀孕的,不、不对——

    有一次,没有吃。

    那晚巷子里,那晚,没有吃。

    那晚,偏偏,不是和盛焚周。

    是和——别的男人。

    和一个他不知道是谁,却有着盛焚周的声音,一切都和盛焚周一样令他无比熟悉,以至于令他放弃挣扎的男人。

    观泠的喉咙像是被镰刀扼住,他的脖子开始颤抖,像是被火烧了起来。

    “不……没有怀孕……”观泠拔高音调,像是崩溃了,他呼吸急促,站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沾了血一样可怜,“不……”

    他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声音细如蚊蝇,“不会怀——”

    “观泠,怀上小三的孩子,好玩吗?嗯……不对,是小三吗?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吗?不知道就和他做了,还怀上了孩子,观泠,你真的……太下贱了。”他的前夫像是觉得他这个模样很好玩,歪了歪头,长指抵住眉尾,古井无波的蛇眼微微上抬,盯着他。

    “亲爱的,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你是因为出轨才被丈夫丢掉的,你的朋友,还会喜欢你吗?”

    这时门外传来东西掉地上的声音。

    观泠僵硬地抬头,看到白昼站在门外,高挑的身形背后是漆黑的夜,白昼给观泠买的巧克力蛋糕掉在了地上,白昼的五指咯吱作响,撑着门,指关节用力太猛,已经出现畸形的苍白弧度。

    观泠看到白昼的双眼,对他,充满了厌恶。

    观泠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保护住了肚子,他脑袋嗡嗡作响,连前夫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会所大厅里的霓虹灯变得很微弱。

    外面下起了雨。

    观泠瘫坐在地上,捂住肚子,缓缓抬眼,看着白昼朝他走来,白昼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羞耻地要低下。

    可白昼骤然道:“抬起来!”

    他抬起脸,哭着揪着白昼的裤子,“我没有……我没有出轨……真的……”

    “滚!滚!你滚!”白昼往后一退,侧过脸,不看观泠,他胸膛剧颤,慢慢地吐出一抹沉重的呼吸,他捂住脸,低着声音说:“我这辈子,最讨厌出轨的人……观泠,你今晚……就搬走吧,以后,都不用来了。”

    观泠麻木着睁着一双眼,看了白昼很久。

    白昼慌乱地移开目光,语气加重了,“别逼我赶你走……你不是怀孕了吗?你不怕孩子出事吗?!那就自己走!快走!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观泠离开的时候没带走什么,他来的时候空荡荡的,走的时候却还多了一些钱,和一只白昼买给他的兔子玩偶。

    他前几天跟着白昼学会了打出租车,知道该怎么和司机进行交谈,上车时进行得很顺利,于是不用冒雨在夜里步行了,少受了太多苦,可,有些苦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白昼依靠着门,他捂住眼,等观泠走了才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白昼当然知道观泠很难过,难过到极点,几乎崩溃。

    离婚、得知怀孕,怀的还不是丈夫孩子、可他是无辜的,却被朋友厌恶地赶走、再一次流离失所,在眨眼间,这些足矣让人陷入绝望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在观泠身上,观泠怎么承受得住……脸上已经傻得没有一丝表情了,连痛都感受不到了,像是一条堵满车的小路,拥挤之下彻底瘫痪了。

    观泠太天真了,把白昼当成朋友,可白昼轻而易举就丢了他,告诉他,你太脏了,没人愿意和你在一起。

    可白昼没有这么想。

    可白昼没有办法留下观泠。

    他没办法……

    观泠离开后,白昼苍白着脸,俊秀的五官满是入骨歉疚和恨意。

    他五指紧攥着手机,对着那一边的盛焚意说:“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把他赶走了……你答应我的话要作数。”

    盛焚意的声音很冷淡,可白昼听出了他的愉悦,这份愉悦刺痛着他的神经。

    “当然,我会让谢兰音找不到你,永远找不到,你可以躲一辈子。”盛焚意的声音像是艳鬼般传入他的耳,“如果你还是不安,我替你,杀了他都可以。”

    白昼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疯子,那是你亲弟弟。”

    “那又怎么样。”盛焚意无所谓道:“为了观泠,我可以做任何事。”

    白昼挂断了电话,挂断之前,他对盛焚意说:“对他好一点。”

    盛焚意没有回答。

    他随手将手机扔在桌上,坐在椅子上,头顶一束微弱的灯光垂直照在他身上,冷白到没有一丝情感的光像是一条蛇将他的躯体笼盖起来,他抬起手指,摸着他的唇角,将古怪的笑意抹掉了,这张艳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美貌的脸上再一次毫无情绪,清冷如仙。

    外面还在下雨,握手楼久经失修,屋内的墙壁自上到下流淌进潮湿的雨水,蜿蜿蜒蜒地,与一滴一滴的血混在一起,又被地板的缝隙吞食了。

    盛焚意还住在这栋握手楼里的这间出租屋里,像在等什么人。

    墙上的表慢慢动着,盛焚意收了那把尖锐的刀,他把袖子挽下来,遮住了一道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三秒后。

    出租屋被敲响了。

    他面无表情站起来,将刀藏起来后,才打开门。

    门外是浑身沾满雨水,双眼空洞的观泠。

    “盛焚意,我无处可去了。”观泠捂住肚子,他弯着腰,不敢看盛焚意的脸,他的哭声掩埋进外面的雨水里,滴答滴答,可怜绝望。

    “你可以收留我吗?”观泠呜咽道。

    盛焚意没有让观泠进屋,他冰冷地盯着观泠的肚子,“我为什么要收留你?”

    “怀孕……”观泠忽然抬起脸,满脸都是泪水地望着盛焚意,乞求又悲哀地说:“我怀孕了……”

    盛焚意,我怀孕了……我被丈夫赶走了,被朋友赶走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求你……

    救救我……

    盛焚意利落道:“你要打掉他么?”

    观泠一愣。

    他后退一步,惊恐又不安地远离盛焚意。

    他不想放弃这个生命。

    “我不知道……”观泠的声音太轻了,在漆黑的走廊里像是幻觉。

    可盛焚意五指收拢,像是把观泠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握住,藏了起来。

    “谁告诉你你怀孕了?检查了吗?”盛焚意将门推开,他进了屋,站在屋里对观泠歪了歪头,“还不确定有没有怀,等检查了以后,再做决定吧。”

    “如果……真的怀了……”

    “舍不得打掉。”盛焚意说:“那就生下来。”

    “我没有钱……我养不起孩子的……意意,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如果我真的怀孕了,孩子该怎么办……”

    “别怕,生下来。”

    “我不会养孩子……”

    盛焚意垂眼,“我养。”

    “连你带孩子,我都养。”

    第二十五章

    盛焚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以前那样狠心地拒绝你,你却一点也不恨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观泠鼻尖哭得通红, 他还在抽噎, 他的皮肤淋了雨,雪白变得湿漉漉的,像是被涂抹一层毫无光泽的冰霜,他即将麻木地死掉,却在听到盛焚意的回答后,他的大脑像是爆炸了一样嗡嗡作响,他太笨了, 大脑无法回应他的情绪,在失神片刻后, 他的眼珠慢慢有了一点泪水。

    他站在走廊外, 向里看着盛焚意所居住的这间出租屋。

    出租屋很小很旧,窗外雨水绵绵, 屋内墙壁潮湿地剥落一层干枯的墙皮, 水泥久经岁月与贫穷,淅淅沥沥沿着光秃秃的墙壁落满墙角,像是一群死掉的年幼蜘蛛,家居很少,装饰更无, 电灯也昏暗,一个小小的灯泡仅仅悬坠一根细线地挂在客厅天花板的正中央,窗户不隔风, 夜风吹进来,风和光在室内剧晃。

    盛焚意在这贫穷的风暴中心没有一丝表情, 身穿一件白衬衫,身形瘦高,面容冷清,和记忆里那个少年一样孤高。

    可观泠知道盛焚意经济条件不好。

    盛焚意年幼时是有钱人家的私生子,备受厌恶,他的父亲去世后也没有为他留下一分遗产,学校时成绩顶尖得好,可因为观泠当年舍不得他离开,他自愿放弃了出国保送的机会,陪着观泠把高中又读了一遍,后来……后来他对观泠告白了,观泠拒绝后,他们整整两年失去了联系,再一次重逢是在一个月前,盛焚意成了一位医生,可工资并不高,不然不会多打一份工当家庭教师,也不会住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小区。

    观泠曾经不知人间疾苦,可这些天他在努力工作,他明白几百块原来很多,很难挣,可养一个孩子远远不止几百块,这是一笔很难承担的费用,他养不起,他也不敢对前夫要钱……那太不要脸了,他没有办法了,他只有盛焚意了,他知道自己没用,出了事只会找别人,从来不会自己解决问题,可他……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的心性远不如别的成年人坚韧,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可小孩子也会很懂事,也很乖。

    “不进来?要睡在走廊吗?”盛焚意打断了观泠可怜的哭声。

    “可是……意意,我、我……”观泠连忙擦了一把眼泪,不抽噎了,才小声极了地问:“我……我、我住在你家里、你、会不会、困、困扰?”

    盛焚意歪了歪头,乌墨般的长发垂落肩侧,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觉得无法回答。

    观泠在盛焚意的沉默里快要哭出来了,他害怕盛焚意突然后悔,说不要他了。

    盛焚意却说:“不会。”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观泠恨不得……给盛焚意跪下了。

    由无助、惶恐、后悔,无能为力编织而成的痛苦填满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盛焚意了,他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抛弃他的只有盛焚意吗?

    这么多年了,原来,只有盛焚意愿意救他吗?

    在他跌入谷底的狼狈与绝望里,盛焚意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却不图回报,盛焚意是世界上,最、对他最好的人了。

    盛焚意不会抛弃他。

    观泠的四肢宛如慢慢复活似的有了一股令他慌乱的潮热,灌了铅般令他疲倦起来,精神高度紧绷的压抑在此刻缓解许多,他忽然觉得好累,他捂住心口,感激涕零地露出一个苦涩又悲伤的笑容,在盛焚意冷冰冰的注视里,他对盛焚意说:“谢、谢谢、你。”

    观泠说完自卑地低下头,心想,自己又开始结巴了……好丢人……

    盛焚意没有回答他的感谢,让他进屋后,盛焚意未言一语便进了卧室,门关上了,观泠不知道他去卧室做什么。

    观泠咬了咬唇,浑身的寒冷还没散下去,他冷得脸颊肉都微抖,却不敢吭声喊盛焚意出来,他站在玄关不敢动弹,盛焚意没有对他下命令,他不敢做什么,他又往后退了几步,靠到了门上,双手抱在胸前,弯下腰,蹲下了,他觉得自己身上都是雨,会把盛焚意的家弄脏,这样把自己缩起来,弄脏的范围就小了一些……

    他其实心里对盛焚意有芥蒂,像是寄人篱下的时候总想着再乖一点,借宿的主人会不会就多收留他一段时间,他对盛焚意虽然心怀感激,可说实话,不敢和年幼时那般亲昵了,他还记得盛焚意一个月前说过不喜欢他了,今夜收留他,只是看着以前的情分吧……

    住在这里,不能越矩,不能让盛焚意觉得他烦。

    乖一点,观泠,乖一点。

    观泠摸着肚子,心里重复地告诫自己,这样子,盛焚意就会保护他的小宝宝的。

    住在这里,也要帮盛焚意多做一些家务,等小宝宝安全下来,等攒够了钱,就离开。

    在那之前,观泠,你要对盛焚意表现得冷淡一些,像盛焚意对自己一样冷淡。

    不要再和盛焚意撒娇,不要再让盛焚意哄睡,不要盛焚意给自己穿衣服喂饭,也不要对盛焚意表现出黏人的样子,不要和盛焚意产生任何关系……

    观泠想。

    可这时盛焚意从卧室出来了。

    观泠瞧了过去。

    盛焚意关上卧室门,朝观泠这边走来,他每走近一步,观泠的心就乱了一分,观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方才在心里想的计划如高楼坍塌,他此刻满心满眼都着了魔般被盛焚意占据。

    出乎意料的,盛焚意并不走到玄关,他不是来找观泠的,他站在客厅的桌子边,一手拿着一次性的毛巾,一手轻轻搭在桌子边缘,黑色的桌面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冷冽,修长的躯体被微弱灯光映照着,在他鼻梁、喉结、和指关节处像是抹了一层珠光,美得让观泠无法移开视线。

    而后,观泠看到盛焚意不知道为什么竟将衬衫袖子挽了起来,小臂被一圈绷带缠着,猩红的血透出来,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滴。

    “你……”观泠吓了一跳,他连忙站起来,担心地走了过去,他站在盛焚意面前,咽了咽嗓子,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着盛焚意,他下意识抬起手指,软乎雪白的手指很纤细,带了年轻男孩子特有的温暖抚摸上盛焚意的虎口,盛焚意的虎口带了薄茧,观泠的手指轻轻摸上去,就被蹭红了。

    可观泠没有松开,继续以安慰的样子抚摸盛焚意,像在告诉盛焚意不疼不疼。

    这个举动是观泠下意识做出来的,是小时候养出来的习惯,盛焚意小时候被欺负了,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去保护和安慰盛焚意,盛焚意从小到大都冷冰冰的,被欺负了也不会还手,观泠习惯救盛焚意了,这个习惯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哪怕长大了,哪怕……盛焚意不再喜欢他了,他也没有改掉。

    在这一瞬间,在观泠看到盛焚意受了伤的瞬间,他忘记了自己刚才许下的承诺——

    他还是对盛焚意越矩了。

    他还是做不到对盛焚意冷淡。

    盛焚意只是让他看见了一点伤,他就慌了。

    盛焚意,你为什么受伤了?

    被欺负了吗?

    观泠不敢问,只怯怯抬眼,眼里满是担忧,可盛焚意眼珠低垂,令他一下子脸色变得难堪起来。

    盛焚意太高了,他与盛焚意的每一次对视都显得他很可怜。

    观泠局促地低了脑袋,湿漉漉的金头发把他发白的脸颊挡了起来。

    观泠不想让盛焚意觉得自己可怜……那太可笑了,长大后像是地位翻转,曾经需要自己拯救的男孩子,变成了可以拯救自己的男人,这种翻转,像一把刀割在他脸上,把他少年时的傲骨尽数划烂了。

    更何况,他是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站在盛焚意面前的……这究竟算什么呢?像个笑话。

    观泠怕自己忍不住又哭出声,于是要松开扣住盛焚意虎口的手指,可盛焚意手腕侧了侧,冰冷的掌心彻底笼盖住观泠的手指,盛焚意的手很大,手指也很长,观泠的手太小了,一被握住就无法挣脱,观泠吓了一跳,他唇瓣剧颤,不知道盛焚意要做什么。

    可观泠没反抗,盛焚意这只胳膊受伤了,还在流血,他要是挣扎起来,盛焚意的伤会更疼。

    盛焚意像是知道观泠在担心自己,他把观泠的一切都掌握住了,观泠却把握不住他的命脉,于是他可以永远游刃有余,把观泠蒙在鼓里,任他摆弄。

    “意意……”观泠颤巍巍地睁大眼睛。

    他不懂盛焚意在做什么,他觉得太混乱了,原本他一清二白断开的感情,在短短几分钟里,就被盛焚意彻底搅动得重新黏在一起。

    “意意……”观泠这一遍带了点哭腔,像哀求。

    盛焚意没有回答,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握住观泠发抖的手,他步步紧逼观泠,观泠步步后退,在这落魄潮湿的出租屋里像是一场无声的交谊舞,最后观泠被逼到了沙发上,在对视上盛焚意这双漆黑的狐狸眼时,被这漂亮的眼珠盯得双腿一软,直接坐在了沙发上,他大脑一片空白,可没有忘记要保护肚子,他另一只手盖住肚子,手指都不敢用力,生怕按疼他的宝宝。

    盛焚意下一瞬松开他的手,盛焚意在他惶恐的目光里俯身,将手里那个纯白色的毛巾轻轻落在观泠的头上,毛巾濡湿了金发上的雨水后变得柔软起来,四个方形的边角贴合着观泠的头颅往下落去,恍惚间如新娘的头纱。

    新娘的头纱……吗?

    观泠呼吸一顿,他感到罪恶般要扯下毛巾。

    不、不要有这种想法……不要再和盛焚意产生任何关系了!观泠,不要——

    可盛焚意双膝跪在了他的腿间,弧度艳丽、极具攻击性的一张脸此时像是收敛了一切伪装,他歪了歪头,鼻梁弧度侧着面对观泠,这个弧度如冰塑,很漂亮,很锐利,引人沉沦,拥有这样一张脸的男人此时竟用脸颊蹭了蹭观泠的大腿,他没有一丝表情,却让观泠头皮发麻。

    观泠觉得眼前像有一只艳鬼化作的狐狸在诱惑他。

    可这狐狸太冷了,一切的诱惑像是观泠自作多情产生的幻觉。

    观泠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这狐狸竟舌尖微舔,在观泠小小的、像是喘息的惊叫声里吻上了他的手指。

    正是观泠取下了婚戒的那根手指。

    戒指带了两年,痕迹在短时间里没有办法抹除,就像那段婚姻带给观泠的伤痛,此时,这个刻骨铭心的伤被盛焚意用唇瓣轻轻覆盖,像一场圣洁的洗礼。

    窗外夜雨未停,月光掩埋在乌黑的云里,一丝丝光明与真相都无法逃出,尽数死尽。

    盛焚意狐眼低垂,沾了血的手摸着观泠的手,与观泠十指相扣。

    “这是做什么呀……”观泠不安地问。

    “你小时候,不是喜欢这样安慰我么?”盛焚意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我以为,你难过了,也需要我这样安慰你,观泠,离婚了,难过吗?”

    “……我。”观泠双眼突然一酸,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他的手还被盛焚意握住。

    两人的手被盛焚意控制住落在观泠的大腿上,刚怀孕不久的男孩子的大腿已经有了孕期的丰腴弧度,雪白,饱满,盛满浸泡多年的嫁做人妇的欲|望,这与盛焚意周身的干净完全不一样。

    观泠已经脏了,盛焚意却还是神仙样子。

    观泠忽然惭愧起来,眼前分明哭得模糊,却一瞬间清晰地与盛焚意对上了目光。

    盛焚意面无表情,“观泠。”

    观泠骤然瞳孔一缩,听见了盛焚意那一句令他无法呼吸的、哀求又像是疯癫的——

    我爱你。

    观泠与盛焚意十指相扣的手忽然震了一下,他盯着盛焚意的脸,盛焚意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观泠的心里像被安置了一个病毒,诡异地在心里重复着盛焚意对他的告白。

    只是声音略显青涩,还带了一丝失控后近乎崩溃的乞求:

    我爱你……我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观泠……我求求你,爱我,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会死的。

    观泠,我爱你……我爱你……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为什么!

    两年前观泠迫切要忘掉的告白再一次清晰在记忆里。

    观泠的眼珠涣散开一片蓝色,眼珠被悲伤又惊恐的泪水淹没后,他的一切感官也都模糊起来,重重叠叠的,眼前,盛焚意这张对他毫无爱意的男人脸庞忽然被融化,成为记忆里那张苍白的少年人的脸。

    少年时的盛焚意和此时一样跪在他面前,被他拒绝告白后,盛焚意那张令他曾无数次失神的脸上流满泪水,狼狈极了,可怜极了,盛焚意咬紧牙关,死死攥住惊慌失措的观泠的手,像个溺水的孩子,这个孩子缓缓抬脸,平日里毫无感情的双眼骤然攀附出渗人美艳的笑意,如一个诅咒印刻进观泠的血液,他病态地,冷冰冰道:“观泠,如果你丢了我,我会让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我。”

    两年前的观泠,和两年后的观泠跨越时空在同一时间呼吸一窒,苍白着脸甩开了盛焚意的手。

    两年前的观泠甩开盛焚意的那双手后,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

    可两年后的,怀着孕,走投无路来到盛焚意家里的观泠,在甩开盛焚意的手后,在盛焚意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自己颤抖着,又摸上了盛焚意的手。

    盛焚意像是不计前嫌,慢慢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重新穿梭进观泠柔软的指缝,握住这双手后,他抬起脸,在观泠不安的目光里,他将观泠的脸,从细细的眉,到弧度圆润的兔眼,秀丽小巧的鼻尖,饱满红润的唇,最后停留在男孩子紧张到不敢吞咽的喉结。

    “观泠,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离开你的人了。”盛焚意说。

    观泠呜咽出声,他抱住盛焚意,哭了很久,像是把这两年的委屈和痛苦一并宣泄。

    可怜的小美人怀孕了。

    怀孕的他。

    被竹马捡回家了。

    第二十六章

    哭累了, 也饿了,盛焚意给他端来一杯热牛奶和一块吐司面包,不是什么大牌子, 是速食产品, 可观泠没有嫌弃,他格外珍惜、又百般感激地对盛焚意说了谢谢,声音哭哑了,讲起话来像撒娇。

    盛焚意面无表情移开目光,他才小口吃起东西来。

    面包都是端端正正拿两只手握住边角,咬住面包的面积不会大过唇瓣闭合时的大小,吞咽时也没有发出声音, 从小礼仪教师就这样教导他,早就刻入骨子成为本能, 落魄成现在这个可怜样子也放不下小少爷的架子。

    盛焚意坐在他旁边, 等他吃完后,盛焚意很自然地、像做过无数次地接过他手里的盛牛奶的一次性纸杯和装面包的塑料袋子, 一眼不看地扔进了垃圾桶, 而后盛焚意起身,朝客厅中央那个圆桌走去,他站在桌边,抽了一张消毒纸巾擦拭手指。

    观泠缩了缩脖子,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上没有脏东西呀……可盛焚意却这样嫌弃吗?他知道盛焚意有洁癖,不会留下别人用过的东西,观泠小时候就很明白, 可他还是莫名难过起来,他自暴自弃, 觉得自己真矫情。

    盛焚意擦完手指后没坐回来,和观泠隔了一段距离,他站在桌边,修长的身形微侧,狐眼轻掀盯着观泠,“要洗澡吗?”

    “可是……宝宝。”观泠无知极了,他不知道怀孕了可不可以洗澡,宝宝如果不喜欢水怎么办,会不会在他肚子里难受得哭呢。

    “他睡着了,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盛焚意说。

    观泠这才安心,他抬手,在室内坐了一会儿体温回暖,掌心隔着一件湿透了的黑T恤抚摸肚子,肚子还是平坦的,他的肚子没多少肉,薄得要命,他感受不到宝宝的存在,可却本能地知道自己真的怀孕了,哪怕还没有真的去医院做检查,检查?对呀,还要做检查呢,但是不是要花钱……该怎么和盛焚意说呢?你借我一点钱……我去医院做检查,到时候我会还你……吗?

    “你好像很担心你的肚子,明天要跟我去医院做检查么?”盛焚意说完,他唇瓣轻启,冷淡道:“但在那之前,去洗澡吧。”

    观泠点了点头,“谢、谢谢你。”

    “嗯。”盛焚意眯了眯眼,黑色的眼珠毫无光泽。

    观泠进洗手间洗澡之前,盛焚意给他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这是盛焚意的衣服,观泠哪怕还没穿上都知道会很大,会遮到他的膝盖骨,盛焚意像是知道会这样,所以没有给他准备裤子,可是他想要穿裤子……不然空荡荡得在盛焚意面前走来走去,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又不敢向盛焚意提更多要求,他怕盛焚意觉得自己烦,盛焚意家里不会有符合他体型的裤子的,他难不成还要无理取闹让盛焚意冒着雨出去给他买吗?

    那样不好。

    太麻烦盛焚意了。

    观泠咽了咽嗓子,把盛焚意给他的衬衫握在手里,手指摩挲着并不光滑的廉价布料,他抬眼,对盛焚意又说了一遍谢谢。

    他说了太多次谢谢,可盛焚意没有一丝烦躁,这让他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记忆里的盛焚意很讨厌别人对他重复性讲话,盛焚意会冷冰冰地盯着那人,直到那人吓得浑身冒出冷汗一边嘟囔盛焚意是怪人,一边脸色惨白地逃跑。

    可他今晚对盛焚意说了这么多遍谢谢,盛焚意却没有生气,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他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产生幻觉似的看到盛焚意的眼里有一抹寡淡的笑意。

    他疑惑地抬头,一双圆润的眼望着盛焚意,他的眼长得没有一丝攻击性,眼尾下垂,眼圈泛红,泪淋淋得很乖很可爱,盛焚意的眼却狭长锐利,像傲如霜雪的刀。

    盛焚意眼珠轻瞥,对上观泠的眼。

    观泠吓了一跳,连忙进了洗手间,把门关上后,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可他想到地上凉,可能会让宝宝不舒服,他撑着墙站起来,眼前一片发晕,太黑了,他意识到洗手间没有开灯。

    观泠摩挲着找到了开关,这时却想起一个月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出租屋,盛焚意对他说洗手间的灯坏了,他手一顿,下意识觉得现在的灯还是坏的,因为盛焚意不会骗他。

    可他手指意外按到了开关,灯亮了,还是暖灯,刹那间温暖了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他没有怀疑过盛焚意上回说的灯坏是假话,他只觉得是盛焚意把灯修好了而已。

    他毫无防备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想起上一回盛焚意教他的方法,有些生疏地拧开花洒的开关,调了刚刚好的温度,热水哗啦啦流出来浇满他的身体,他舒服极了,在花洒下仰起一张小脸,水流慢慢沿着他闭着的眉眼流到细白的下巴,下巴被一热就红了,水珠滴答滴答顺着修长的脖子往下洒,落在他的小腹时他的掌心挡住肚子,怕水流进去让宝宝不舒服。

    “你真的睡着了吗?”观泠很小声地说:“意意说你睡着了。”

    宝宝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因为宝宝只有一个月。

    观泠傻傻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太笨了,可还是不甘心地继续讲话,像是把宝宝当成了一个精神寄托,“意意说,他会养我们的,宝宝,你不要害怕,妈妈会把你生下来的,妈妈……会为了你努力活下去的,希望你出生后,不要嫌弃我没用……妈妈最喜欢你了。”

    水流声哗哗地冲刷过观泠瘦小的身躯,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像是羊脂玉般柔软,他太年轻了,身体却没有一丝青涩感,大腿丰腴的弧度被水流覆盖,像穿了一层马油白丝袜,他对宝宝说完可怜的话后,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眼泪,拿起打泡网,挤上沐浴乳后搓了搓,绵绵白白的泡沫立马沾满他的双手,他微微俯身,背对洗手间的门弯下腰,去擦拭小腿上沾到的一些泥巴,是上楼前不小心溅到的,他要洗得干干净净,不把盛焚意的家弄脏。

    观泠洗得太认真了,不知道洗手间的门没有关好,像是他粗心忘记关的,又像是,被门外人打开的。

    沿着门的这道缝隙,盛焚意将他窥探得一干二净。

    第二十七章

    观泠洗完澡后也洗漱了一下, 洗手间太小了,洗澡的地方和洗漱台挨得很近,他用的是盛焚意给他准备的一次性牙刷和纸杯, 牙膏用的是盛焚意的, 他挤牙膏的时候歪了歪头,他记得盛焚意以前只用竹炭味道的牙膏,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却是葡萄味的,是他小时候喜欢的,他起初以为是盛焚意特意给他准备的,可这个想法一边骂他自作多情,一边着急飞出了他的脑袋, 一是牙膏分明有用过的痕迹,甚至用量只有三分之一了, 二是盛焚意怎么可能知道他今晚会来这里呢?

    不可能的。

    再说了, 两年了,人变个习惯很奇怪吗?也许, 是盛焚意喜欢葡萄味的牙膏了呢?

    观泠一边刷牙, 一边想。

    刷完牙洗完脸,他用挂在墙上的一次性毛巾慢慢擦着头发,盛焚意家里没有吹风机,他只能自己擦,可是头发太多太长, 擦不干,最后累得他胳膊痛,他把毛巾搭在脑袋上, 想着就这样吸干好了,松垮穿在身上的白衬衫还没有系扣子, 他把扣子一颗一颗扣严实了,把衣摆往下扯了扯,左右对着镜子看了看,没有露出大腿肉了他才拧开洗手间的门。

    洗完澡后他的面色变得红润起来,脸颊肉也软乎乎地变得雪白可爱,他看上去实在太小了,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懵懂、美丽,又纯洁,可他离过婚了,还怀孕了,哪有人会这样呢?

    观泠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金色的长发滑落肩膀,蛇一样蜿蜒在他的臂弯,还在淅淅沥沥地滴水,他没有穿鞋子,脚底踩在水泥地上,他脚趾受惊微微蜷缩,找不到拖鞋穿,刚才洗澡都是光脚洗的,洗手间垫了防滑垫,洗澡时不用担心滑倒,防滑垫还暖呼呼的,令他的脚心很舒服,可出了洗手间就不行了,水泥地不仅粗糙,还冰凉,走出来几步他就不情愿地退回洗手间了,他趴在门边,细声喊了盛焚意,想让盛焚意给他拿拖鞋,可是他听不见盛焚意的声音。

    不在吗?还是……他洗澡太久,盛焚意已经去睡觉了?

    他没办法,咽了咽嗓子,手指紧紧扣住门板,想着没什么大不了,不要这么娇气,以后还要吃很多苦,这种水泥地没关系的,一个月前,不是还在走廊里被一个变态追着跑吗?当时不也是光脚的吗?那时候不疼,为什么现在遇见盛焚意了就疼呢?

    不能这样子,不要依赖盛焚意。

    观泠抬眼,蓝色的眼珠里满是对自己的鼓励,洗手间连着客厅,他把洗手间的灯关了朝客厅走来,客厅那唯一的灯泡太暗了,窗帘也拉上了,窗外的雨声和月光都进不来,衬得地面黑漆漆得,那灯泡的光简直似有似无,观泠像是摸着黑往前走,他凭着记忆走到客厅沙发边上,想着今晚睡这里就好了。

    可是他一坐在沙发上,往沙发上一躺,这才发现不对劲。

    沙发上已经有人了。

    他这么一躺,直接躺在了盛焚意的胸前。

    这胸膛是光|裸的,没有穿衣物,观泠的大半张脸都贴在上边,甚至感受到了胸肌的起伏,盛焚意的皮肤又太冷,心跳也似有似无,像一具冰塑的艳鬼似的,观泠吓了一跳,他蹭一下子坐直身体,一时间十指慌乱抬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头上的毛巾也因为他慌张的举止落在了盛焚意的胸前,盛焚意这时抬手,按开了沙发边的落地台灯,昏黄的光照出一小片区域,把观泠困在这里,无所遁形。

    观泠瞳孔缩了缩,险些脱口而出想问盛焚意为什么睡在沙发上?!

    可他忍住了,他想起来一个月前他在盛焚意家里住的那一晚,盛焚意也是睡沙发,让他去睡卧室,今天他又住进了盛焚意的家,盛焚意又是睡沙发,是默许他去睡卧室的意思吗?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收留他的话,给他一点吃的,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不久好了?为什么把一切好的都留给他呢?

    观泠垂下头,咬住唇瓣,肩膀都在颤抖。

    盛焚意撑着手腕,他坐起来,将胸前的毛巾拿下来,勾在指尖。

    “坐下。”

    观泠乖乖坐下,盛焚意坐在他身后,把毛巾搭在他的头发上,给他擦起了头发,从头到尾,力道很轻,又极为娴熟地没让观泠感到一丝疼,相反舒服极了地令观泠眯了眯眼,观泠此时太像一只兔子了,舒服得连鼻尖都轻微翕合,鼻头红红湿湿的,他还哼唧了一声,四肢都开始发软,他仰起头,两只圆溜溜像宝石的眼睛望着身后的盛焚意。

    后背紧贴胸膛,观泠却感受不到盛焚意的心跳。

    观泠小时候就讨厌吹风机,声音很难听,吹得他脸皮还很痛,再贵的吹风机也不喜欢,没办法,家里仆人就只能给他用毛巾擦,他也不喜欢,只喜欢黏着盛焚意给他擦头发,起初盛焚意掌握不好力道,他就不高兴,他太娇生惯养了,什么都要舒服,什么都不要疼。

    这么多年过去了,盛焚意还记得要怎样擦头发才能让他满意。

    盛焚意擦了很久也没有停,一缕缕分开擦干,这样很麻烦,最后观泠都困了,他倚靠在盛焚意的怀里,脸颊软软蹭着盛焚意的臂弯,睡了。

    他嘀嘀咕咕还有点意识,在盛焚意给他擦最后一缕头发时,他说:“明天……医院……检查之后,把……头发,剪了吧。”

    观泠的头发留了很多年了,男孩子留长发多少有些奇怪,哪怕观泠长得像女孩子,他以前家境好,学校里没人敢说他为什么留长头发,这个秘密只有他的父母和盛焚意知道。

    他八岁之前都是男孩子的短发,谁料九岁生日那天生了一场大病,遗传于他的妈妈,妈妈那天晚上向上帝乞求让他醒过来,妈妈梦见了上帝,上帝对妈妈说,你的孩子是连神明都会眷顾的幸运儿,他的一丝一毫都是神明的馈赠,如果舍弃了,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从那以后观泠再也没剪过头发,幸好他又是自来卷,头发长再长也不会超过大腿,他的妈妈教他感恩神明,可神明早就不眷顾他了……与其继续傻傻地信奉神明,不如剪掉吧,头发都剪掉,也不用麻烦盛焚意给他擦头发了。

    可他忽然很难过,他在盛焚意的怀里蜷缩了一下,十指扣住盛焚意的小臂,嗅到了小臂绷带下的血味。

    “没关系。”盛焚意把小臂凑近观泠的鼻尖,任由他嗅,盛焚意还解开了绷带,露出血淋淋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观泠迷迷糊糊听见盛焚意对他说:“你喜欢长头发,就不剪,观泠,我可以给你擦一辈子的长头发。”

    可是……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呀。

    观泠伸出舌尖,舔了舔盛焚意的伤口。

    “我这些年……其实……”观泠像是快要睡着了。

    盛焚意一言不发,听着观泠讲话。

    “你之前……听到我结婚了,你、你说,恭喜我……”观泠的睫毛被泪液濡湿,小小的躯体躲在盛焚意的怀里细细地抖了一下,他没有睁开眼,像是没有力气,“我一点……也不想要,你、你恭喜、我……我这两年,离开你,过的一点都不……不、不好,我真的后悔了……如果,我当年,没有拒绝你……如果我是和你结婚的,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如果、我的宝宝出生了,他如果、问我、他的爸爸是谁……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不知道是谁……那晚,把我带到巷子里的男人、是、是谁……他、脱了我的衣服……让我、怀孕……我、我的人生都被他、毁掉了……”观泠呜咽出声,痛哭掩埋进瓢泼夜雨里,他的手指像悔恨、像忏悔地攥紧盛焚意的手腕,沾了满手的血。

    “……意意……我、我好恨他。”

    “我恨死他了……”

    盛焚意紧紧攥着手里沾满水液的毛巾,毛巾里的水一滴一滴沿着他的指缝落在地上,晕开花瓣般的痕迹,却又顷刻间,消失不见。

    盛焚意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他的掌心抚摸着观泠的长发,微微垂眼,盯着观泠的睡颜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红色长绳,再一次,一头轻轻绑住观泠的手腕,一头紧紧缠住他的脖子,他俯身,额头蹭着观泠的鼻尖。

    “晚安。”

    ——

    观泠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是在卧室醒来的,床很软很干净,床头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还有一个勺子。

    观泠端起碗,拿起勺子就要喝,可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刷牙,他下床,意外看到床边放了一双干净柔软的拖鞋,他穿上后出了卧室,盛焚意不在,他看到墙上的电子表,发现今天是工作日,是去上班了吧……医院一定很忙很辛苦吧。

    洗漱完他回到房间,小口小口喝着粥,喝完后他走到客厅,客厅的角落就是厨房,洗碗池也在那里,他把碗放进洗碗池,想了想,自己试着洗起了碗,洗完以后碗亮晶晶的,他觉得神奇极了,双手捧着碗走到窗边,迎着日光看到白色的瓷碗里的那一点水晃啊晃,晃出了漂亮的白光,这光在他眼里不断变换着,有时像蝴蝶的影子,有时像山羊的角,玩了好一会儿他才乖乖把碗放回柜子里,柜子很小,碗碟跟筷子也很少,一眼就知道这是独居人士的家。

    观泠蹲在柜子前,摸着和盛焚意那个人一样冷冰冰的白色碗碟,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一个月前逃来这个小区时,曾把一条项链押给房东租了一间出租屋,不知道那个出租屋现在还在不在他的名下?可以的话,他想搬回去住了……

    一直住在盛焚意的家里会很打扰盛焚意的。

    他想起盛焚意昨晚对他许诺的,我养,连你带孩子,我都养。

    他说不感动是假的,可他更多是愧疚,怕耽误盛焚意。

    正巧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是有一栋小屋子住的,昨晚实在是太笨了……竟然忘记了。

    于是他趁着盛焚意还没回家,悄悄出了门,怕回不来,还留了一个门缝。

    走廊和一个月前一样静悄悄的,像是除了盛焚意的出租屋,别的依旧没有人住。

    可观泠敲了敲最尽头那扇门,这是他的出租屋,他敲门想试试有没有人搬进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女孩子过来开了门。

    女孩子看着很年轻,她警惕地躲在门后,看着观泠,看到观泠的脸后她放下戒心,还笑了笑,“你是?你是来找人的吗?”

    观泠讷讷道:“这个房子……是你的,对吗?”

    女孩子理所当然道:“对啊,我一个月前搬来的。”

    观泠悬着的心还是落回去了,变得沉甸甸的。

    果然……还是被别人租走了,自己还是没有地方住,可、不对呀,之前不是这一层都没人住吗?那他大可以换别的出租屋呀,既不打扰盛焚意,还和盛焚意住得近,这样,如果自己真的出现意外了……他可以去找盛焚意帮忙。

    不和盛焚意共处一室,会让他没那么愧疚,盛焚意睡沙发,他睡卧室,已经够让他觉得亏欠盛焚意了。

    “你是要租房子吗?”女孩子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叹了口气,摊摊手,无奈道:“很遗憾,这个小区目前,没有一间房子是空的。”

    “为、为什么?”观泠歪了歪头,有些焦急地问。

    一个月前他来的时候,那个房东明明说……有很多空房子的,他现在没有钱,租不起别的地方的房子,他只能来这里。

    “你、你别急嘛。”女孩子连忙回答:“具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但我想,这里是北城,一夜落魄和一夜暴富的人肯定很多嘛,暴富的人进了富人区,落魄的人就要进贫民窟,这不是很合理?估计这一个月来破产的人太多,这破小区就爆满了吧?”

    破产……

    落魄……

    观泠被这些字刺得鲜血淋漓,他捂住心口,在女孩子担忧的询问里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就转身,朝盛焚意的家走去了。

    回了家,观泠坐在沙发上一直发呆到盛焚意回家。

    窗外已经黑了。

    七点了。

    盛焚意脱掉及踝风衣,里面是衬衫西裤,他朝观泠走来时,观泠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医院特有的药味。

    “我……是不是,起晚了。”观泠十指搭在大腿上,有些发白,“说好跟你、一、一起去、医院、检查……我却、下午才醒。”

    “不急。”盛焚意说。

    观泠没有吭声。

    盛焚意难得的,主动打破沉寂:“晚上想吃什么?”

    “你喜欢,就、就好。”

    “你喜欢。”

    “我……喜欢……真、真的可以吗?”

    “嗯。”

    观泠慢慢抬头,满是不可思议。

    以前和丈夫在一起,吃什么、穿什么,他永远作不了主,可盛焚意不一样,盛焚意说,他喜欢什么,都可以。

    观泠捂住心口,指关节颤了颤,“酸酸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想吃酸酸的东西,可是一直吃不到。

    “好。”盛焚意站在观泠面前,朝他伸出手,“要和我一起出门吗?”

    观泠下意识要搭上去,可他缩了缩,往沙发里更深处坐去。

    “可以吗?我、出门……会不会……丢人……”观泠小声说。

    观泠太笨了,太乖了,不敢惹事,像一只受了很多苦的流浪猫终于遇见了一位新主人,它害怕新主人也会抛弃它,于是一举一动都无比小心,都在迎合新主人的喜欢。

    盛焚意说:“不会。”

    盛焚意一句话让观泠兵荒马乱。

    观泠抬手遮住眼睛,“谢谢……你。”

    出门的时候,盛焚意给观泠递上一个袋子,盛焚意今天下班回来给他买了衣服,都是在干洗店洗过后可以直接穿的。

    是很普通的T恤短裤,很宽松舒适。

    里面还有一个鸭舌帽。

    盛焚意给观泠戴上了。

    观泠还是不安心,自己悄悄把鸭舌帽往下按了按。

    下楼的时候,盛焚意问他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小西红柿。”

    盛焚意:“还有呢?”

    他费力地想了想,“小番茄。”

    盛焚意:“……还有呢?”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圣女果。”

    盛焚意:“……它们都是同一个东西。”

    “不、不是!”他辩解道,“名字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东西的……”

    盛焚意面无表情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身后的观泠,“是。”

    “不、不是……”他又要掉眼泪了。

    盛焚意见状不说话了。

    “你、你干什么不理我了……”观泠莫名眼眶一酸,情绪失控地不肯下楼梯了,“你是不是嫌我笨……”

    “……”盛焚意:“是我笨。”

    观泠抽噎着,听到盛焚意对他说:“它们不是同一样东西,是我错了。”

    观泠这才愿意下楼梯,“就是你错了……”

    盛焚意:“嗯,错了。”

    到了楼下超市,观泠看到里面人来人往时吓得不敢呼吸,缩在盛焚意身后不敢动弹。

    盛焚意任由他攥着他的袖子,盛焚意停在水果分区,没买散装的,买了三盒封装的圣女果。

    观泠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指了指,小声说:“散装的,便宜,这个,贵。”

    “没关系。”他说。

    “意意,我……”观泠的鼻尖蹭着盛焚意的后背,泪都蹭上去了,“对不起,我刚才、跟你、吵架,对、对不、呜……”

    小家伙还没道歉完,又忍不住开始哭了。

    盛焚意侧脸,垂着眼,冷冰冰道:“别哭了。”

    观泠攥住他衣服的手一下子吓得抖了抖。

    他声音轻了一点,“别哭了,你想让宝宝和你一样,变成爱哭鬼吗?”

    第二十八章

    城中村的建筑很是破旧, 设备也不齐全,生活无法得到保障,一个偌大小区仅仅只有一家超市提供生活供给, 现在又刚好是下班高峰期, 小超市的人于是格外多些,人来人往,喧闹极了,大人们都紧紧牵着小孩子的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小孩子就走丢了。

    观泠小心翼翼跟在盛焚意身后,哭完后自己擦了擦眼泪, 一边扯着盛焚意的袖子,一边怯怯地看着小超市的布景。

    观泠从来没逛过这种小型超市, 哪怕不久前白昼带他去的都是大型购物中心, 这是他第一次见小超市是什么样子。

    这里没有精致的灯光做装饰,墙面也是普通的白墙, 地面的瓷砖磕磕绊绊, 有许多的边角都碎掉了,收银台不是自动收费,也没有一对一包装服务,这里是真人收款,许多人在生了铁锈的栏杆里排着队, 手上沉甸甸提了很多东西,有人用皱巴巴的现金支付,有人用手机, 硬币落地的声音和机械女音播报收款多少元的声音嘈杂混在一起,收银员问要不要塑料袋, 那些人都不要,因为一个塑料袋要两毛钱,他们像是舍不得,都自己带了袋子自己装商品。

    观泠站在原地看了一会,默默在心里学了很多省钱的方法,盛焚意没有催他,就站在身边陪他,他看够了才肯走,继续攥着盛焚意的袖子,跟着盛焚意从生鲜区走到零食区,再从服装区走到食品区,他发现食品区的人最多,也最吵,很多人挤在一起,围着一个冰柜在抢什么东西,他们太挤了,连一丝缝隙都留不出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食品区最上方标志的左边挂的那一张红色的布,上边写着七点后一些特定商品八折处理,八折,是便宜的意思,观泠明白便宜就是省钱,这里的人工资不高,他们需要省钱,这样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盛焚意没有去那边,他去了原价的区域,那里人很稀少,很清静,他往购物车里放了一些食品,都不是他喜欢的,是某人小时候喜欢吃的,选完了,他侧过脸,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家伙不见了。

    他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到小家伙正一脸紧张地往那个打折区的人堆里挤。

    身板太小了,一米六几的小个子在一帮靠体力挣钱的男男女女里比小孩子还纤细,他挤都挤不去,鸭舌帽都掉地上了,一头金色头发倾洒下来,遮住雪白的双臂,他这模样实在太亮眼了,超市里不少人都停下看他,他不知道,只双眼巴巴地踮起脚去看食品区那些人哄抢造出来的人群,他想看里边那个冰柜里到底在卖什么,他哪里看得见呢?想了想,像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一股脑要往里面冲进去,像是想着里面卖的东西更便宜,能给盛焚意省钱。

    他刚准备往前冲,后衣领就被人提起来了。

    他吓了一跳,猛地一抬头,呆愣愣地,看到原来是盛焚意。

    他这才不害怕。

    可是……盛焚意的手指太冰冷了,指尖轻轻捏着观泠的衣领就把观泠冷得后颈一下子发麻,盛焚意眼珠低垂,浓黑的睫毛直直地,不带一丝情感地遮掩住上挑眼尾,将一切清高的傲慢隐匿起来,盛焚意和眼前那些挤在一起抢商品的人格格不入,他像是不需要为金钱奔波,像是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可他穿着普通,还带着观泠住出租屋。

    所以观泠觉得他需要省钱,他现在多养了两个人,生活条件一定会有负担的,所以观泠想帮他。

    观泠被捏住衣领了还挣扎几下,软乎乎地睁大眼睛,对盛焚意说:“我们也买打折的好不好呀?我不会吃坏肚子的……我们,省钱。”

    “不需要。”盛焚意利落地拒绝掉观泠。

    “我是好心帮你……你为什么,凶我。”观泠蔫吧地低下头,自己从盛焚意的手里挣脱出来,小步后退了一点距离,像是又生气了,不愿意靠近盛焚意了。

    “我没有凶你。”盛焚意双手抱臂,他站姿很优雅,冷白的面容没有一丝情绪,静静看着观泠跟他胡闹。

    “你……”观泠忽然好难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最近情绪波动格外大些,尤其是负面情绪,一个没忍住就想哭,想生气。

    这两年他根本不敢生气,更不敢胡闹,他丈夫对他不好,他总是很乖的样子,生怕哪里做错了会惹丈夫不满意,那样受伤害的只会是他。

    可是遇到盛焚意,他以前的那些骄纵性格像死而复生冒出来了,他怎么也克制不住,一股脑地开始无理取闹起来,又喜欢哭,又喜欢违背盛焚意。

    盛焚意一言不发,观泠也学着他一言不发,抿着嘴,湿漉漉的一双眼就这么望着盛焚意。

    明里暗里告诉盛焚意,他想进去买打折的食品。

    这样能替盛焚意省钱,关键是……也很好玩。

    他还没有买过打折食品,也没有抢着买过东西。

    他想玩。

    最后盛焚意一句话打赢了他,“你肚子里那位,要是被挤到了可是会疼的。”

    他立马捂住肚子,对着平坦的小肚子摸了又摸。

    “还进去吗?”盛焚意问。

    观泠连连摇头。

    盛焚意的手指搭在购物车上,观泠瞬间被购物车吸引了目光,喜新厌旧似的又喜欢上了别的东西。

    盛焚意歪了歪头,狐眼意味不明,“要推着试试?”

    观泠点了点头,方才因为不能去买打折食品的失落烟消云散。

    盛焚意把购物车给了观泠,观泠乖乖地用双手握住购物车的杆子,他往前推着购物车,小轮子咕噜咕噜滑过地面发出好听的声音,他喜欢极了,在超市里转了好几圈才累得停下来,最后是盛焚意推着购物车到收银台买单的。

    观泠太累了,还有点困,他提前出来坐在超市内的一个长椅上等盛焚意付完钱出来,到时候再一起回家吃饭。

    这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外面乌泱泱的很吵,像有一大帮的人围起来在凑什么热闹。

    观泠没去在意,困意渐渐侵袭他的大脑,他半梦半醒地靠在长椅上,意识很沉很沉。

    他不知道超市外那个人群中央,被围起来的是一辆警车和几个警察,也不知道那些警察正将一个手上还戴着手铐的逃犯按在地上正在进行依法逮捕。

    他也不知道,那个逃犯,他见过,也认识。

    正是一个月前他逃来这个小区,他在自己出租屋洗澡时,那个从二楼爬上来要对他进行猥|亵的混混。

    那个混混当时令他害怕极了,他逃了出来,挨家挨户敲着门求救,可是没有一户人家开门,因为他住的这一层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住,直到他心如死灰地敲了敲最后一扇门,门开了,盛焚意像救世主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他和盛焚意的重逢,盛焚意救了他,他像是就此患上了雏鸟情节,变得十分依赖盛焚意,曾被盛焚意告白所吓坏的疏远在那晚彻底湮灭,于是那个混混的出现像是一个巧妙到不可思议的契机,像是有人算无遗策地站在棋盘后,冰冷地推动了一颗棋子。

    可观泠太笨了,他不会明白的。

    超市外,那个混混还被警察压在地上,他浑身都是伤,脸上涕泪横流,他声嘶力竭地抬高一张蜡黄的、瘦得可怕的男人面孔,双眼满是痛恨的红血丝,这一个月他一直在逃,他今晚回来这个小区是想着杀了盛焚意的,可警察很快找到了他,要把他再一次关进监狱,他知道自己进监狱是盛焚意害的,因为他一个月前,对那个金头发的男孩起了歹心,他以为盛焚意当时找人打了一顿就结束了……可是、可是盛焚意对他不止如此,不仅找到了令他无法脱罪的罪名令他进了监狱。

    等他出狱后,还有一笔经过多年利息的、他永远也偿还不清的天价债务在等他,他这一生,都将生不如死。

    被警察戴好手铐往警车押送时,他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他挣脱开那些警察,疯了一样往超市跑来,他有一种直觉,盛焚意和那个金头发的男孩就在里边,他泄愤般,报复般,想要告诉那个男孩真相,他要那个男孩因为惊吓逃离盛焚意,要盛焚意和他一样痛苦不堪。

    可警察再一次将他按倒在地,他红着眼,嘶声裂肺地喊:“当初我没想着我要强|奸你!我只是……只是想摸一下……可是他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模样!只是因为我进了你的出租屋,他报复我……疯子……疯子……他根本不正常!”

    “我知道你在超市里面!我知道!你听见了吗!你再不跑!你就要被疯子缠一辈子的!!!”混混说完这句话,他正要大喊出盛焚意的名字,想要诅咒盛焚意不得好死,可警察将他的嘴捂住,他被提起来,重新押送进警车。

    超市外的那些围观的人心有余悸地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聚众起来的雨声穿进观泠的耳朵。

    观泠睁开眼,看到盛焚意手里提着买来的商品站在他面前。

    “外面好吵。”盛焚意说。

    “我没有听见。”观泠摇摇头,“我们回家吧,我……好饿。”

    盛焚意盯着观泠,他对观泠的任何行为都了如指掌,不论是真实,还是心虚。

    他最后莫名笑了,“嗯。”

    观泠跟他回家的路上主动要提东西,他从里面给观泠拿了一盒牛奶,观泠小口喝着,走在他前面,一边走,一边踢着一颗小石子玩。

    他盯着观泠细白的小腿,再到从短裤里若隐若现的丰腴大腿。

    耳边忽然传来很多年前的一段,像是他站在角落,阴暗地窥探他人听来的对话。

    除了一道男孩天真软糯的声音,别的那些令他烦躁的声音聚合在一起,像是狗叫。

    “观泠,你别和盛焚意玩了,他有病。”

    “病?”

    “你知道他妈妈是怎么死的吗?是……为了救别人,救一个男人。”

    “那他的妈妈是英雄啊。”

    “不,是把那个男人推入了深渊,又说要救那个人,最后,那个男人疯了,一刀杀了她,观泠,他是疯子的孩子。”

    “才不是疯子,盛焚意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我们不是朋友了吗?”

    “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不可以的。

    盛焚意病态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这个动作隔了数年,从少年的他,一直到如今的他。

    他站在观泠身后,看着观泠喝完那一盒牛奶后将牛奶盒乖乖扔进了垃圾桶。

    观泠站在原地等他,笑着招了招手。

    他走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两个月后, 观泠跟着盛焚意去了北城一家医院。

    来做孕检。

    那家医院观泠去过很多次,是在家里破产前了,他从小身体就不太好, 经常出入那家医院, 医疗费用高昂到常人无法承担,可医疗技术也顶级得好,预约不断,声名四起,久而久之,那家医院就成了北城富人圈里默认的可以体现地位的场所,在这里任职的医生自然也必须拥有最优秀的履历, 能顺利任职的至少是世界前十大学府的顶尖高材生,那些高材生是寻常人终此一生无法与之达成智商平等、甚至无法触摸到的社会精英。

    “这家医院……很贵的, 意意, 我们去别家吧?”观泠怯生生地说。

    盛焚意没有回答。

    观泠低下头,心里愧疚极了, 自己又要浪费盛焚意的钱了……

    这些日子, 观泠一直住在盛焚意家里,盛焚意总是给他买他以前很喜欢吃的东西,可那些东西都很贵,有些牌子在他们现在住的那个城中村的楼下超市里根本就不会有,比如他小时候就很喜欢吃的一个甜品牌子。

    可盛焚意还是买回来给他了, 是在市中心的品牌店才买得到的,而那还需预约,一些vip用户都不一定可以买到, 盛焚意却每天都可以给他买回来,一定是很难才买到的, 观泠舍不得吃,每回都把甜品分成两半,他吃小的,盛焚意吃大的,这样他才心安一些。

    可每回盛焚意都不吃,最后大块的甜品和小块的甜品都进了他的肚子。

    两个月过去了,他肚子大了起来。

    他吓坏了,以为是自己甜品吃多了,盛焚意一回家他就流着眼泪抱住盛焚意,说他胖了,怎么办,以后会不会变成胖子……

    盛焚意说是肚子的宝宝长大了。

    他吸吸鼻子,这才不害怕了。

    盛焚意像是觉得他总胡思乱想,于是今天就带他来做孕检了。

    医院来往的人都衣着华贵,举手投足都是上流社会的傲慢与优雅,医院装潢都极为华美,水晶吊灯在大厅旋转出琉璃般剔透的光芒。

    观泠被盛焚意牵着手往电梯走去,路上观泠一直躲在盛焚意身后不敢见人,戴着一顶宽大的遮阳帽,把头发和眼睛都遮了起来,他不敢见人,就一直侧着目光看两边的墙,他的目光在一个又一个方形牌子的医生介绍墙里流连,最后停下脚步,望着其中一个医生介绍墙看了很久。

    竟然是……盛焚意。

    盛焚意的介绍墙在最中央,格外突出,像是医院刻意将其作为招牌似的,单独展示了盛焚意任职前后所取得的学术成就,是在学术界极具号召力的人物,许多专业字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他看得头晕眼花,他从小就不喜欢学习,一看到这种东西就难受,此时却忍着那股难受,盯着这面墙,将有关盛焚意的所有信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

    盛焚意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却已经成为国内超一线城市的最顶尖医院的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任职于医疗水平闻名遐迩的妇产科,这意味着盛焚意一点也不平庸,他是无数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才,并非观泠认知里的一个小小的医院中一个不出名、终生碌碌无为的医生。

    盛焚意和年少时一样是人群里最出挑的存在,鹤立鸡群,清高孤冷,尽管年少时贫穷、没有地位,如今却凭借他的才能在学术界和医疗界有了一席之地,是未来可期,是风光无限。

    那为什么……住在城中村,为什么……住出租屋……为什么穿着廉价的衣服……为什么过着普通的生活?

    你明明优秀极了啊,你明明不该缺钱的……

    观泠捂住心口,不解极了。

    盛焚意,你一点也不落魄……

    你和我不一样……

    我彻底变得贫穷、落魄、难堪、寂寂无名。

    而你却富有、风光、优秀、声名显赫。

    为什么重逢后,我会觉得你跟我一样落魄呢?太可笑了啊,我真是蠢到了极点才会忘记以你的才能,你到哪里,你去哪个领域都该耀眼极了的,不像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以前能凭借家庭背景拯救你的我,如今地位翻转,我需要你的拯救了。

    我真是没有用……观泠难过地想。

    盛焚意……你是为了怕我这么想,怕我难过,才一直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你是在……可怜我吗?

    他站在原地看着盛焚意的介绍墙,来来往往许多人也在看,因为那面墙的其中一张介绍牌里有一张盛焚意的入职照片,是四四方方蓝底证件照,穿着白大褂,内里是一件素色衬衫,衬得脖颈修长,肤如冷玉,一双上挑艳丽的狐眼浸润着寒冰似的疏离穿透这张本不具备生命力的照片与观泠对视上了。

    令观泠自卑又陌生地后退几步。

    最后他的后背轻轻撞在一个人的胸腹处。

    他抬头,是盛焚意。

    “没什么好看的,走吧。”盛焚意没有一丝优越感,甚至觉得无所谓似的,他这些足以令他荣耀一生、一生衣食无忧的荣誉,仿佛过眼云烟。

    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观泠和盛焚意两个人。

    电梯的四面墙壁是镜子,观泠无处遁形,他躲在盛焚意身后,扯了扯盛焚意的后衣摆。

    观泠这才察觉到盛焚意今天穿的这件衬衫和平常在家的不一样,这是医生才会穿的衣服,萦绕一股淡淡的药水味,衬得盛焚意愈发冷漠,也高不可攀。

    观泠默默松开攥住盛焚意衣服的手指。

    盛焚意却抬手,重新牵起观泠有些颤抖的手,电梯门开了,他带着观泠要出来。

    观泠看到走廊外有一个挂牌上边写的是妇产科。

    观泠想起在大厅见到的那些医生介绍牌上写的就是盛焚意是妇产科的主任医师,也就是说,一会是盛焚意为他做孕检,以顶尖医生的身份,去触碰落魄到尘埃里的他……

    他忽然自卑起来。

    尽管他知道盛焚意带他来这家医院做孕检,盛焚意不是想炫耀他的医生身份和学术地位,而是因为这家医院是观泠最熟悉最信任的医院。

    最重要的是,观泠是男性,男性怀孕,还长了子宫,在这个世界上太罕见,甚至没有过任何报道,如果不是盛焚意为他做检查,那么会有不可想象的危险等着他,比如他会被不良医生和不良媒体爆料怪物般畸形的身体,甚至爆料越挖越深,最后查到他曾经是某位大人物的妻子,他是因为出轨,才被丈夫离婚的……他不愿被别人知道这一切。

    所以只有盛焚意为他做检查,才能杜绝他心想的那些可怕的危险。

    观泠知道盛焚意是为了他好。

    可他就是自私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他在刚刚得知盛焚意的地位和他是天壤之别后,他变得越发自卑。

    于是他停下脚步,没被盛焚意牵住的手扣住电梯门,大半个身体藏在电梯门后,露出一双眼眶发红的眼睛望着电梯外的盛焚意。

    盛焚意没有松开他的手,“怎么了?”

    观泠没有回答。

    盛焚意侧过身子,侧脸冷清到极点,却又蛊惑人心地令观泠呼吸一窒,他眼珠轻瞥,鼻梁弧度冷秀地微微皱起,像不耐烦,又像是担忧,“不舒服?”

    “不、不是……”观泠双眼微微睁大,他一手捂住肚子,一手被盛焚意攥住,他没了力气,又像是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于是服了软,乖乖听话跟盛焚意去了妇产科。

    孕检室像是提前安排好的,里面没有护士陪同,盛焚意穿上白大褂,戴了医用手套与口罩后坐在桌前,替观泠办了孕产妇档案,观泠躺在床上,他害怕极了,盛焚意说要做很多检查,血液、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血型检查等等,这些他一一忍耐,做完后他以为结束了,正要从床上起来,可盛焚意站在床边,手指勾住他的短裤边缘,“脱了。”

    观泠霎时间面色一白,“……为、为什么?”

    盛焚意歪了歪头,观泠越过盛焚意,看到墙上悬挂的那个刚替他做过身体检查的检测屏,检测屏上是观泠的子宫。

    观泠瞬间不敢看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子宫构造……

    好羞耻……

    尤、尤其盛焚意也看见了啊。

    不要看了……

    观泠十指蜷曲,撑着床面往后躲了躲,他小腿屈起,缩在角落,他把双腿并得很严实,因为穿的短裤,还有些宽松,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盛焚意看光了……他双手挤在大腿缝里,往下遮住了。

    “可不可以……不用手……检查……”观泠细声说:“不是机械检查过了吗?”

    盛焚意道:“观泠,你信任我,还是机械呢?”

    观泠抬起头,怔怔看着盛焚意戴着口罩的脸,这张脸他记了十年,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存在,盛焚意是陪伴了他整个少年时光的,唯一的最亲密的朋友,竹马,也是……他唯一喜欢的人。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呢?

    腿……

    要分开?

    观泠心乱如麻地想。

    好羞耻……

    他们维持两个月的、近乎纯洁的同居关系,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呢?尽管观泠知道盛焚意为他做检查,是医生的职务所在,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盛焚意那么优秀,为什么要为他做这种事呢?

    这时,盛焚意俯身,手掌抵住床面,往前一抬,攥住了观泠穿着棉白短袜的细瘦脚踝。

    盛焚意的指腹安抚似的摩挲过他的脚踝一路向上,将他的不安、羞耻、自卑一扫而空,充斥而来的是跨越时空般的,几年前的校园岁月里,盛焚意对他的只此一人的温柔。

    “观泠,我没有像你想的那么优秀,你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落魄,不要这样疏远我好不好?”盛焚意眼睫低垂,没有去看观泠这张面色苍白的脸,盛焚意修长的身影在观泠含泪的蓝色眼珠里微微晃动,如缱绻的光覆盖观泠不安的身躯。

    “我、是我自己……没出息……耽误你……意意,我……”观泠咽了咽嗓子,把哽咽强行忍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心惊胆战里,观泠听见盛焚意对他说:“观泠,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的家境那样好,身边又有那么多的朋友,我是最不出挑的那一个,我想让你看到我,我就必须努力往上走,所以我才有了现在的成就,我是因为你,才有了现在的我,你为什么要自卑呢?”

    观泠的思绪被盛焚意牵引着,他自我反思地想,对啊,为什么自卑呢?

    盛焚意是你的竹马呀,盛焚意变得优秀了,自己不该开心吗?为什么自私地光想着自己自卑呢?这简直伤了盛焚意的心……盛焚意替他做检查,是好心地帮助他和他的宝宝,为什么要伤盛焚意的心……为什么不乖乖听盛焚意的话脱掉衣服呢?

    观泠浑浑噩噩地,愧疚心上涌,又听见了盛焚意冷清的嗓音。

    “观泠,我知道上学的时候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都觉得我很怪,只有你不害怕我,你偷偷告诉我,说你也很怪,你说……”盛焚意陷入回忆似的,乌漆的眉眼没有一丝温暖的意味,却让观泠呼吸渐渐平稳,被催眠似的追随盛焚意的声音回到了少年时期。

    “你说……你有子宫,你是男孩子,但是你可以怀孕,你告诉我,我们都是奇怪的人,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能成为一名医生就好了,这样等我们长大了,哪怕你怀上的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可以替你检查身体,甚至替你接生……我可以替你隐瞒这一切,不让别人知道你的秘密。”

    盛焚意说完,他轻轻抬眼,冷薄的眼皮轻掀,那双如深渊,又如艳鬼的眼珠永远保持理性与漠然,可观泠诡异地感受到了一股,盛焚意即将克制不住的、像是为一个信仰努力了多年,终于要实现时的滚烫。

    观泠的脚踝被盛焚意往外微扯,观泠细细地叫了一声,却没有反抗。

    “观泠。”观泠听见盛焚意对他说:“我为你检查身体吧。”

    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泄露你秘密的人了。

    我是最爱你的人了,

    第三十章

    我为你检查身体吧。

    怎么、盛焚意怎么可以说出这样坏的话呢……

    从小就古板得要命的家伙, 怎么长大后,竟然学坏了吗?

    观泠望着盛焚意身上这件白大褂,吓傻了似的目光缓缓向上, 停留在盛焚意胸前的医生工牌上。

    医生对病患说这句话是完全正常的, 这是职责所在,尤其盛焚意还是用冷清到没有一丝情感的语气对观泠说的,但、观泠知道,盛焚意此时极为不正常。

    甚至算得上失控。

    尽管别人不会察觉到,因为盛焚意无时无刻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孤冷态度,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波澜,永远保持最高级别的、他人无法攻克、甚至无法触碰的理性。

    可观泠太熟悉盛焚意了, 他从小就和盛焚意一起玩,能敏锐地透过盛焚意这张面无表情的脸感知到盛焚意的内心变化, 盛焚意对他说这句话时, 一点也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冰冷,分明、分明、分明无耻极了!每一个字眼都含了令他面红耳赤的滚热, 每一个字眼进入耳朵后像是变换了形态, 于是,一本正经的‘检查身体’这四个字染了脏,令他觉得,觉得盛焚意是在邀请他……做很坏的,只有夫妻才能做的那些事情……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他甚至早已结婚嫁做人妇,如今离了婚,还怀了孕, 盛焚意……他不清楚盛焚意这两年有没有过恋情,可长大后的盛焚意不提外表, 仅仅是才能,便是看一眼就极为受欢迎的存在,这种人哪怕再禁欲,也不可能全无入情场,也许,也许盛焚意对……调情,娴熟到老练也说不定呢?

    他们都长大了。

    观泠知道。

    所以做什么都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单纯,小时候他们可以睡在一起,可以一起吃东西,甚至可以一起洗澡,可现在长大了,哪怕是轻微地触碰一下对方的皮肤,都含了烧不尽、藏不住的,一种无法辩解的、浓稠潮湿的情|欲。

    “意意……”观泠的脚踝还被盛焚意摸着,盛焚意的手上戴了隔绝异物的医用手套,非常冷薄地束出盛焚意修长的手背,盛焚意的手指也很长很漂亮,像是钢琴家的手,连骨关节的弧度都极为完美,利落锋锐得像一把森寒的刀。

    这把刀还没有褪掉观泠的衣服,就已经让观泠无法遁形,观泠不是个好孩子,他这两年被丈夫玩了太多次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痒意、或对欢|愉的渴望早就深深地埋入他的骨子,他本能地渴求着男人,尤其是孕期……他太难堪了,却因为脸皮薄,一直选择对盛焚意进行了隐瞒——

    在他和盛焚意同居的这两个月里,他每晚都没法睡好,那股对男人的渴求,准确来说……是对盛焚意的渴求,从头到脚像是一条伊甸园诞生的毒蛇游离于他的全身,将他四肢束缚,令他发热,令他得不到满足。

    观泠梦里都是盛焚意,盛焚意衣衫半露坐在沙发上,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捧着一本书垂首阅读,刚洗完澡,盛焚意的小臂蜿蜒下蛇一样的水珠,沿着手背凝结在指尖,濡湿了一页纸张,湿透了,观泠呜咽一声,盛焚意看见了他,抬起一张艳丽的脸望着他,深红色的唇瓣竟然微微轻笑,像在告诉他,过来吧,我可以让你舒服……

    观泠知道自己太无耻了,甚至算得上放|浪,竟然对好心收留自己的盛焚意产生这种肮脏的坏想法!

    他不明白是激素发生的变化令他渴求盛焚意,还是他本能地就这样吗?他不敢告诉盛焚意,他怕盛焚意讨厌他把他丢掉,于是努力在盛焚意面前装好孩子,乖乖的孩子不会有欲|望,他想和盛焚意清清白白地做朋友。

    可、可是,他这样忍耐了两个月,如今却是盛焚意突兀地打破了他努力维持的,所谓的清白的朋友关系的平衡。

    盛焚意把他搞乱了,还把他们的关系搅弄得一塌糊涂。

    观泠的袜子快被盛焚意脱掉了,观泠的唇瓣含了一层可怜的水光,想说拒绝他的话,可是他说不出口。

    盛焚意没有摘下口罩,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狐狸眼,这双眼冷冰冰、直勾勾地盯着观泠,他一手攥住观泠的脚踝,一手撑着床面,膝盖抵在边缘,向前俯身,一股霜雪般的冷冽气息侵袭观泠全身,观泠不敢看盛焚意的脸,只胡乱看着孕检室,越看越不安,越看越羞耻,怎么能在医院做这种事情呢……

    太胡来了……盛焚意,我还和你以什么身份越界呢?

    医生和病患?竹马和竹马?朋友和朋友?

    告白者与拒绝告白者……单身的人和离婚的人……收留者与被收留者……不可怜的人和可怜的人……不落魄的人和落魄的人……

    观泠抬起手,雪白的小小的手掌覆盖住盛焚意握住他脚踝的手背。

    正要拨弄开时,盛焚意眼皮轻掀,乌漆的眼珠竟然带了一丝请求般的忍耐。

    “可以吗?”

    可以吗?

    是说检查身体,还是别的呢?

    盛焚意,你想得到对我做什么的允许呢?

    观泠忽然心软了。

    他的手指细细白白地蜷曲起来,指尖很粉,连指关节都是粉色地按住盛焚意的手背,盛焚意的手背很冷,青筋色泽都锋锐极了,与观泠的柔软形成对比,观泠怔怔望着圈住他脚踝的这几根手指,像是想到了什么餍足的事情似的,脸颊肉浮现一抹潮湿的红,这抹红像是揉碎了一般涂抹在他漂亮的脸上。

    连带宝石一样的眼珠都浸泡了蓝色的细碎水光,流光溢彩,华美极了,这双眼微微仰起,无措地望着盛焚意,“你要……要、做什么呀?”

    “我不知道,观泠,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盛焚意像是什么都不懂的,连第一次都没有过的人对观泠发出询问。

    这让观泠愈发慌乱了。

    “我想脱掉你的袜子,我还想做更多的事情。”盛焚意下一句有些迷茫,又冷清的话语彻底让他无法思索——

    盛焚意说:“你讨厌我这么对你吗?”

    观泠并起双腿,要往后躲,可他却慢慢呼吸了一下,不安地望着盛焚意,他竟然对着盛焚意,自己乖乖地将小腿分开了。

    像是允许盛焚意对他做检查了。

    他被盛焚意养得太好了,婚姻带给他的怯弱、痛苦,把他灵魂吞噬得近乎腐烂的可怜慢慢消散,如老人家说的爱人如养花,花要耐心地养,被伤害过的可怜的人更要慢慢地养,才能重新长出漂亮的血肉。

    如果说三个月前,那个浑身淋着雨,穿着湿透了、脏兮兮的白色吊带裙,一头金发黯然无光的小妻子是没有灵魂的可怜玩偶,那么如今被盛焚意握在掌心的,这个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的小孕夫,则是拥有世界上最雪白滑腻的皮肤,最纯洁无辜的美丽面庞,和丰腴却纤细、最摄人心魂的媚态身躯的不谙世事的洋娃娃。

    可洋娃娃的这双眼珠和小时候不一样了,看似纯洁的蓝色泪膜下,是酥软的、香甜的、成熟的、久经情|欲的人.妻对坏事的熟稔。

    “盛医生,除了做检查……其他的,麻烦再帮帮我……更多吧。”观泠低下头,金色卷发落满全身,红透了的耳垂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怎么帮?”盛焚意的手指拨弄着观泠的袜子,把袜子脱掉了,观泠不敢发出声音,他咬住宽松的短袖衣摆,呜呜咽咽地抬起一双兔子般的眼睛。

    他听见盛焚意说:“我没有和别人做过这种事,我是第一次。”

    “观泠,我该怎么做。”

    他双腿发软,颤抖着说:“我、我有过很多次,你哪里不懂,我可以教你……我会很多很多,会让你舒服的……”

    他从他丈夫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做坏事的方法,他如今也可以教给盛焚意。

    “观泠,我们是朋友对吗?”盛焚意歪了歪头,他摘掉口罩,黑发乌眼,冷白皮,清冷高瘦,面颊弧度非常锋锐,连带鼻梁的弧度都是冰冷的,他太冷漠了,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医生的装扮让他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

    盛焚意垂下修长脖颈,慢条斯理摘起了手套,手套每剥离一寸冷白的男人皮肤,便让观泠愈发难耐。

    “……是。”观泠摩挲着大腿肉,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那真是遗憾,朋友不能做这种事情,这是恋人,夫妻该做的,像是你与你的前夫。”盛焚意像是要把手套重新戴回去,像是要拿起医疗器具给观泠做一次非常正规的宫|腔|镜检查。

    “不要提我的丈夫好不好?我不想再想起他了……盛焚意。”观泠膝行过来,他喉结微动,羞耻得后颈都泛红了,他低着头,怯怯道:“我们……现在,不做朋友……一个小时,不做朋友,就可以了,不、不是吗?”

    “真是受益匪浅。”盛焚意盯着观泠,似笑非笑,“请多指教,观老师。”

    观泠生涩地教着盛焚意该怎么做,盛焚意面无表情,又像极为好学地听着他讲话,并按照他讲的,慢慢在他身上做了实练,后来他坐在盛焚意腰上,盛焚意的手指像是嘶嘶作响的美丽的毒蛇掐住观泠这截腰,然后把人往上抬起,让人跨坐在自己的脖子处。

    “观老师,这里,会不会更舒服?”盛焚意喉结微动。

    观泠捂住嘴,泪水止不住,他瞬间十指收紧,坐都坐不稳。

    盛焚意眯了眯眼。

    他和观泠做了两年的夫妻,他远比观泠还要熟悉该怎样令这具躯体崩溃,他根本不需要观泠教他任何,观泠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赋予的。

    他下巴微抬,冷漠眼皮散散垂下,漠不关心一般,可眼珠的色泽太过于深黑,衣冠楚楚的白大褂披散在肩,长眉如洒了云雾的山,神秘而沉默,可他抬眼看上观泠的时候,古井无波的冷淡里藏匿着滚烫的炽热。

    变态欲|望与压抑至极的卑劣想法尽数被他拿一副完美冰冷的人皮所盖住了,他白骨盛森,眼珠满是贪婪。

    盛焚意本来就没打算给观泠做宫|腔|镜这种对身体有害的检查,他只是想碰观泠了而已,可观泠怀孕三个月了,不能真做,但效果却令他沉醉至极。

    他和观泠永远不可能做清清白白的朋友。

    他对观泠永远保持下流且忠诚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