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您是人。”
暖黄的灯光像有温度,灼在皮肤上有点发痛,车里的制冷系统貌似也出了故障,林殊止只觉得汗流浃背。
万黎说:“也对,网上是挺多他照片的,据说还有一波颜粉,明明人家都不是圈里的人,硬是被一帮人天天蹲在公司楼底下等下班。”
万黎的声音左耳进去右耳出来,没给林殊止留下多大印象,他偷偷瞥陈穆一眼,恰巧碰上网上看过照片的本人朝他礼貌一笑。
好尴尬。
陈穆也微微笑着,就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林殊止还能编出什么来。
“林哥,你说话呀。”万黎的声音让他回神。
“啊,”林殊止含糊道,“对。你说得对。”
陈穆笑得更明显了。
在嘲笑他吗?
林殊止捂着话筒低下头去。
陈穆在旁边看着,他觉得不能再说下去,万一再说出点别的那可够好看。他匆匆与万黎道了别:“我这儿还有点事,先挂了啊,今晚有时间再给你打。”
说罢电话就被林殊止匆忙挂掉,他又快速地熄灭手机屏幕,想当做万黎的电话从未来过。
幸好灯光是暖色调,不然他脸上那泛起的粉无处可藏。
一通电话突然就让原本的话题戛然而止,再找到话头聊回去似乎有点艰难。
陈穆:“结束了?”
“嗯。”林殊止回神,“麻烦您等这一段时间。”
“没事,”陈穆嘴角噙着抹平易近人的笑,“不麻烦。”
陈穆讲了个自认为还算好笑的冷笑话,意图活络气氛:“你刚刚说网上见过我?那现在坐在这的,是鬼吗?”
林殊止干巴巴笑了两声,轻咳一下掩饰那很直白的尴尬,“您是人。”
车里的制冷好像又恢复如常,也可能是冷笑话太冷,林殊止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窜到了头顶。
陈穆又忽然想起什么,提议:“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不需要用这么多敬语。”
“暂时不叫名字也没关系,但是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你不要每次和我说话的时候都用‘你’,好么?用‘你’,不要用‘您’。”
“……好的。”林殊止抠了抠发汗的掌心,勉强应下。
看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副公事公办,一个字都不废话的模样。
陈穆忽然觉得这样的林殊止也很有趣。
似乎还是有点拘谨,但拘谨得可爱。
陈穆又问他:“刚刚是…女朋友?”
林殊止就差手脚并用地解释:“不是。”
“喜欢的人?”
“也不是。”
“那是?”
“是很好的朋友。”
“好,”陈穆又朝他笑,“那你朋友刚刚说的事情,你知道吗?”
“啊?”
他就知道这种密闭空间里,就算没开功放,但音量依旧足以让陈穆全程听完。
陈穆大概是在说刘习畅的事。
他正要顺着那惯用的语气词往下说,陈穆又临时改了口,“算了,这件事之后尘埃落定再说,现在不重要。”
“好。”林殊止忽然觉得自己像只缩得没了脖子的鹌鹑,陈穆说什么他都说好,一点主见没有。
他收拾了好几轮思绪,终于捋出一句完整的措辞。
是一定算不上好听的一句话。
他再次拿起塑料盒里的一颗草莓放进嘴里压惊,问陈穆:“您是要包养我吗。”?
陈穆听了果然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思议,继而逐渐崩裂开来,很久都没有修复如初。
他的确有些大跌眼镜,并且暂时还没想到林殊止误会了什么。
猜错了吗?林殊止思维略缓慢。
除了见色起意的包养,他想不到自己于陈穆而言有什么用。
他不可能成为陈穆公司里的骨干,陈穆看起来也不需要一个端茶递水的生活助理。
除了养着他玩玩,他真想不到别的了。
可包养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可如果金主的对象变成陈穆,他到底会怎么选尚且无法知晓。
毕竟底线从不是一成不变的。
林殊止还在考虑要不要答应,陈穆突然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回神,想到哪里去了?”
窗外取景地的露营灯还亮着,林殊止放空的眼神逼不得已从那处收回。
他那完全不在状态的样子突然就让陈穆起了逗弄的心思,陈穆突然不打算就此解释清楚,而是饶有兴致地问他:“如果我真是想包养你,打算怎么办?”
林殊止想好了:“打算……拒绝你。”
“那如果不是包养,是结婚呢?”
是……结、婚、呢?
结婚。
结婚。
两个字在林殊止脑子里过了一遍一遍,他快要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陈穆要和他干什么?
虽然同性婚姻合法,但当今社会上异性婚姻仍旧是主流。
不对,这都不是最该关注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陈穆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林殊止脑袋晕晕胀胀,像无数小气泡在耳膜里爆炸,他也热得爆炸。
车里太热了。
“您说——”
陈穆打断他:“是‘你’。”
纠正无效。林殊止气若游丝地开口:“您说和我结婚?”
陈穆耸耸肩,换了个双腿舒展的姿势:“这个提议,很奇怪吗?”
“很奇怪,”林殊止认可地点头,“很怪。”
“可能说结婚还是有些不够准确,这样,我们换个词,”陈穆沉吟一声,“我想邀请你作为我的合作伙伴。”
结婚是合作。
林殊止仿若投身于冰窖中,方才两分钟前还身处火炉,此刻脚底却发寒。
陈穆是想和他达成合作式的婚姻。是没有感情基础的那种。
他讷讷地盯着前方副驾上空漂浮的灰尘,耳边陈穆继续说:“这可能是个不情之请,我很需要这样一位合作对象替我稳住局面,你真的很合适。”
他这话有些发自肺腑。
林殊止真的很合适。从他在那场宴会的露台见那一面起就觉得很合适。
不然不会当场将人叫上来,塞给一张烫金的私人名片。
那不是他第一次认识林殊止,可从前作为学弟的林殊止远没有现在这么……惊艳。
或许是美色,或许是点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去细想,因为那不重要。
他又说:“合作关系达成后我们互不干涉,但为了避免某些麻烦,我们不能够分居两地,除此之外你是自由的,我也是,你依旧能去追寻你的梦想,在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为你提供资金上的支持,而我这边只需要你挂个名,在一些大型宴会时出席露脸,家族聚餐时也需要到场。我们婚前会签一份合同,财产归属分割都会有相关条款注明,其他的相关事务合同上也都会写得很清楚,”
他桩桩件件数着,偶然间抬头看到目光呆滞的林殊止忽然顿了下,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说的话过于过分的错觉,“你…考虑得如何?”
这种负罪感是莫名其妙的,明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
单纯谈商业合作,何必觉得有所亏欠?
他也没有强迫着林殊止一定就必须答应,双方都自愿的情况下日后才不会生出太多纷争。
他从二十岁开始便与商场上的各事各物周旋,深谙这份道理。
所以林殊止如若不答应,那便不答应,合作不可强人所难。
即便他第一反应因着那点好感作祟而想强迫林殊止答应,他也会很快纠正思维。
情感都是小事,他需要的是一份能长期保持稳定的合作。
……
林殊止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量信息砸得七荤八素,陈穆不包养他,陈穆要和他结婚。
陈穆不是要和他结婚,陈穆是想与他合作。
……
也不对,陈穆是与他结婚,但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寻找一位适合的联姻对象。
林殊止感到很不可思议,大量不可思议中混了点失落。
他也不知自己在失落个什么劲,明明这是最正常的走向。
不算上次睡的那一觉,重逢后陈穆只与他见过两面,话才说了不超过十句,会爱上他并且追着他要结婚才是见鬼了。
而至于重逢前,陈穆连他是哪一号小人物都不知道呢。
一切都是很正常的走向,是他硬要往脑子里加戏。
吃饱了撑的,想得太多。
第22章 合作
林殊止长久没有给出反应,一向对于谈判都耐心十足的陈穆此刻又有些按捺不住,这实在奇怪,他已经屡屡在林殊止这里破禁。
初次见面时,他本可以公事公办地给出一张印着工作电话的名片,后续所有事务都由专门的人员进行联络沟通,可真正到林殊止站在面前时,他手却失控般夹出了另一口袋中的私人名片递出去。
而这还远不算完,他前段时间因公来到青城出差时恰好收到手下人报上来的《行风》出演人员名单时,见到那个一闪而过的名字后当天下午便来剧组探了班。
一次还不够,他来了两次。
第二次就是今晚。
明明这一切都能由徐筱替他做得完美,可他还是冒失地亲自上阵了。
太草率了,也不太像他。
也许是因为他单身多年,头一次对某个人产生明确好感的缘故吧。
但这种容易涉及感情的谈判场上,他或许也该谦称自己一声“新手”,不然不会对上林殊止时感到手足无措。
新手上路太容易翻车,哪怕是作为陈穆也没有百分百把握谈得完美无错漏。
还是谨慎些好。
毕竟他的初衷只是想要寻找一位心仪的联姻对象。
初衷是垒造未来一切的起源,他从小就不是一个违背初衷的人。
为什么人改变初衷,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信心,不会再次破禁,而剩下的百分之一,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这一点他从来很自信。
……
林殊止叫不听,他只好又将手放在林殊止眼前晃了晃,“殊止?”
外面的露营灯被挡住,盯着的那颗小小的尘埃也落到了实处,更重要的是陈穆这毫无征兆的“殊止”——林殊止被迫回神。
脸上不太容易消下去的温度又有隐约攀升的趋势。
陈穆不称呼他为林先生,也不直接使用全名。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隐藏得很不好吗,能让陈穆一眼就看破吗?
陈穆太懂得拿捏他了。
一句亲昵点的“殊止”就能把他迷成傻逼。
林殊止思绪要飞到九霄云外去,陈穆一句话及时将人拉了回来:“我叫你很久都没有反应,就跟着秦阳这么喊你,不喜欢我下次就不这样了,抱歉。”
好吧,又是他想多了。陈穆只是照猫画虎有样学样,没有谁要拿捏谁。
林殊止:“没关系的。”
虽然容易迷成傻逼,但他还想听陈穆这样叫一遍……多叫几遍。
陈穆很自然就跳过上个话题,将重心落在他最关注的点上:“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好好想想,”林殊止有些苦恼,搪塞道,“今天怕是给不了您答案。”
不拒绝就是还有机会。
陈穆唇角微抬,露出个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自得的笑,“一周够吗?”
林殊止没想太多,点头:“嗯。”
天色已经全暗,饭堂里用餐的人也少了,灯光熄了大半。
车里此时显得很亮。
陈穆将车顶灯熄灭,欲打开车门走到主驾:“时候不早了,这里到剧组安排的酒店需要小半个小时,我送你回去。”
林殊止一时无法适应突然黑暗的环境,眼前还是一片黑朦,但能感觉到陈穆想做什么,两手伸到空气中乱抓一通拉住了陈穆的衣袖。
接触的同时他手蓦地停下,说:“不用了。”
陈穆不在工作场所穿的还是衬衫,气温太高的缘故,衣袖被卷起到小臂增大散热面积。
此刻那节温热的小臂也落入林殊止手中。
两个月前那晚的记忆瞬时回笼,林殊止只暗自庆幸陈穆已经把灯熄灭。
庆幸的同时又暗自唾弃自己是个满脑子黄色肥料的人。
陈穆:“别急着拒绝,未来我们可能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又是合作,陈穆真的很想与他合作。
其实林殊止更乐意他用另一个词,而不是“合作”这么冷冰冰的词汇。
但陈穆已经很自然地将他也带入了“合作的怪圈”,他也不可能主动地再次表明想法与心意。
林殊止再次道:“不麻烦了。”
“别拒绝我。”陈穆也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穆说完便说完了,可在林殊止这里就变了味道。
林殊止擅长换位思考,这种思考模式只针对陈穆一人。
这是很心累的做法,可他已经做了很多年了,怎么也戒不掉,陈穆是否满意是否高兴,是否觉得他拒绝了他的请求就是拂了面子。
他只能靠一个猜字。
林殊止放弃内心斗争,卸下力气:“好吧。”
微凉的指尖撤去,留下些许汗液在依旧温热的小臂上,水汽蒸发了带走一些热量,陈穆觉得那块被林殊止碰过的皮肤存在感异常强烈。
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看到林殊止手脚端正地坐在后座靠里的位置,上半张脸都被车顶挡着,只有半个光洁的下巴能被他看到。
只看下巴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象这下巴的主人有多么可爱。
陈穆承认自己觉得林殊止很可爱。
晚高峰已经过去,路上并不算拥堵,陈穆的车很快到达了酒店。
“注意安全。”道闸杆缓缓升起,陈穆将车开进停车场的暂停点嘱咐道。
“好。”林殊止将方才上车时摘下的鸭舌帽戴起。
他没什么名气,微博关注粉丝都没过千,因此不会有私生或粉丝在酒店门口蹲他。
换个层面讲,糊也有糊的好处,起码人身安全能够得到保障。
这顶鸭舌帽不是为了躲避偷拍,也不是为了摆谱耍大牌,而是他一个习惯,还是源自于林正安。
林殊止有些记不清楚,大概是上高中那会儿,他犯了点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惹得林正安勃然大怒,没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林正安请来了林家的“家法”——一根拇指粗的鞭子,他用那鞭子抽了他一顿,连带着无辜的头皮也在混乱中被蹭破了一块。
后来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头皮破损的地方也愈合了,但愈合的地方由于有疤痕存在,头发无法汲取营养掉了一些。
新陈代谢需要一段时间,林殊止那段时间嫌丑便总戴帽子出门。
这个习惯便是从那时一直延续到现在。无论天冷天热,大风还是无风,他都习惯带上顶帽子出门,作为他的保护伞。
戴与不戴都没关系,他就想拿在手边安心。
就与掩耳盗铃一样,捂住耳朵可以听不到铃铛的响声,他被人打了伤了,躲进保护壳里,就可以假装从未被伤害过。
这些陈穆当然不知道,陈穆只是在停好车后绕到后座车门旁边,为林殊止打开车门后又极其贴心有风度地用手垫在他头上以防磕碰。
林殊止出来的时候帽檐不慎蹭到了陈穆的手肘,那顶鸭舌帽歪到一边去。
他下意识去扶,却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我以为它要掉了。”这是陈穆当下的解释,听起来像是无心之失后的一点补救。他松开帽檐,自觉将手背到背后去。
林殊止没听进去多少,只“嗯”了声就快步朝酒店里走。
连句道别或感谢的话都没有对陈穆说,事后林殊止想起来才觉得很不礼貌。
但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是一个小时前没有擦掉的草莓汁液还是被扶正的黑色鸭舌帽,都显得过于暧昧了。
陈穆是个经常无心之失的人吗?
他真的不可以肖想一些别的吗?
应该还是不可以的。
恶劣些想,陈穆若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那么那些暧昧举动都是为了让他进一步沉沦的产物。
他只看到陈穆想让他看到的样子,而别的都一无所知。
究极陈穆不了解他,他也无法更了解陈穆。
陈穆与他约定了一周的时间考虑那个冒失又合理的提议,一周又快过去,陈穆却又和人间蒸发了没什么两样。
行星和游戏NPC都很适于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行星都有各自的运行轨道,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会有共轨现象发生。而磁场与斥力作用下他们也不会碰撞,只是擦边经过。
NPC也只会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点才会出现,其他时候都杳无音讯,像不存在于这个时空一样。
但他们切切实实不是平行时空永不相交的人。
林殊止总喜欢复盘后后悔,为什么那天没想起来加个微信呢?陈穆给他的名片也被他弄不见,这就使他时刻处于被动地位,只有陈穆来找他的份。
但陈穆真来了,这场交易做不做他还是没考虑好,也依旧给不了答案。
还是迟点再来比较好。
而换个思路,万一陈穆回去想想,觉得这件事还是不妥当,或者找到了更好的别人呢?
这就更不能多想了,一想心脏就隐隐闷痛。
他就像危桥上的人,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不得。
真是没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眼看期限将到,当天晚上林殊止便梦见陈穆反悔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从梦中惊醒,满身都是冷汗,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酒店的房间,他还在秦阳的剧组拍戏。
墙上的时针已经经过零点很久,今天是第七天。
八点后排了他的通告,满打满算七点也该起床,他还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明早那场是雨戏,秦阳为了画面感更加逼真不愿意采用人工喷水降雨的方式,于是将整部剧的雨戏一推再推。
夏季的暴雨可遇不可求,一整个夏天或许只有一场,天气预报从半个月前开始就预示明天有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不可以迟到。
现在再睡过去总有种无法准时醒来的危机感。
林殊止决定不睡。
酒店老板养了条中华土狗,一到点就开始叫,比闹钟报点还准时。
狗叫声响起的时候,林殊止出了门。
天气预报诚不欺人,在前几次预告雨天变晴天后终于准了一回。
林殊止出门时已经起了风,下公交到剧组时早晨八点的太阳已经被层叠乌云遮挡。
今天任务繁重,前一天秦阳交代过所有人不许迟到,工作人员一个到得比一个早。
但排了戏的演员里,他算是早的那个。
抢时间谁早谁先上,林殊止被拉进了化妆间。
第23章 他是最孤独的成功者。
化妆间里人员还未就位,林殊止只是被人半拖半催地拽了进来,进来了也只是干坐着等。
他最常用的化妆师还在啃面包当早餐,让他稍候片刻。
几乎一夜未眠的副作用在此时显了效,林殊止坐在椅子上,面前补光灯很亮,依然抵挡不住他睡意在酝酿。
半梦半醒间,他不知怎么就联想到自己是坐在审讯室里不愿招供的犯人。
他努力想去看清用大灯照他脸的警官,马上就要看清之际——
“我靠。”
背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林殊止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那点睡意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眼前哪还有什么警官,只有镜子里站在他背后的李安。
李安是他最常用的化妆师,几乎负责他整部戏的所有妆容,两人共同配合着工作了近一个月,关系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李安年纪比林殊止稍大些,所以林殊止一般都叫她“安姐”。
平常化妆时间如果漫长些,李安会主动找他闲聊。大多数时候是某一路小明星的八卦传闻,也有一些相当私人的东西。
比如李安是家里倒数第二个女孩,原名叫李招娣。
再比如李安家里最后一个孩子是男孩。
还比如李安年满十八那年就改了名,鲜少有人知道她的曾用名。
林殊止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里无光地注视着镜子里的李安。
李安看起来早餐吃得仓促,嘴里鼓鼓囊囊地还在嚼动着,手里也拿着盒草莓酸奶,嘬了最后一口后将塑料盒扔进了化妆台旁的垃圾桶。
“你昨晚做贼去了?”李安扯了张纸边擦嘴边问他。
林殊止打了个盹思维还很迟钝:“安姐早上好。”
“醒了吗你?”李安抓着他肩膀狠摇了摇。
“醒了醒了,别摇了安姐。”李安人小力气不小,林殊止被晃得晕头转向,在椅子上软趴趴的东倒西歪。
他徐徐睁开眼睛,视线对上镜子里他那张似鬼非鬼的脸时再次被惊了一跳。补光灯一点也不柔和,直直地射过来更映得他脸色死白。
李安将他头从前往后掰,仔细观察过他眼底那两团乌青后又夸张地叫了一声:“怎么弄成这样?今天都不用给你上厚粉底了。”
林殊止:“角色需要嘛,我昨晚没怎么睡,弄得更逼真点。”
今天需要拍的雨戏妆容比较高难度,要求的还原度也很高,要体现出角色的苍白无力感。
林殊止抓着这个不容易让人起疑的点随口就开始胡诌。
李安果然没生疑:“那再逼真的姐也能给你化出来,熬夜多不好,会把身体熬坏的。”
她思维反倒逐渐往另一个方向跑偏,开玩笑地质问林殊止:“还是说你觉得我的技术不能达到足够逼真的效果?”
林殊止忙找补:“那不能,妆容是其中一部分,更大部分在于我要演技精湛。”
李安又笑,似乎觉得林殊止这股异常认真的倔劲儿很有意思,“你说我的岗位不够重要?”
“重要,重要,”林殊止简直要被逼疯,“很重要。”
“好好,不逗你了,”李安咽下最后一点面包,又从化妆间角落的纸皮箱里掏出个红豆面包扔到林殊止腿上,“不吃了早餐再来?”
林殊止看着上面“红豆”两字皱了眉,他不吃红豆。
“不吃了,待会儿吃饱了犯困。”他说着,同时把那面包放回桌上。
李安:“秦导没那么快能把你叫走,你再眯会儿起来都不迟。”
林殊止还是摇头:“不了。”
李安见林殊止执拗,也不再劝,只觉得他对于工作过于小心谨慎了。
今天开工时间比往常都要早,早起容易精神困乏,稍微安静下来瞌睡虫就要上身。
李安找到了晨起时看到的最新上热搜的话题,问林殊止:“早上那微博热搜看了没?”
“没呢。”林殊止一动不动地任李安摆弄,李安问什么他答什么。
“刘习畅,就最近还挺火那位,热搜第五去了。”
林殊止听见这个名字心脏轻抽了抽:“他怎么了?”
“好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传闻被曝光了吧,”李安啧了声,“我这不是赶时间没来得及看才来问你么,这下好了,两个人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瓜。”
李安又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林殊止没听清楚。
他想起上次听到刘习畅的名字还是在万黎的电话里,那次电话里万黎还提到了陈穆。
转头只过了一周刘习畅便出了事,其中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端倪,林殊止找不到理由去解释。
他也不敢过多解读。
或许是恶人有恶报吧。
只是这报应来得挺早,林殊止足够幸运得以见证。
李安还是预估失败,事实上别提再眯一会儿的时间,林殊止甚至连造型都没做完就被催促着上场。
林殊止不喜欢打无准备之仗,剧本台词已经在今天之前熟悉好,他所饰演的邱宇为了保护女主季澄,要与曾经要好的街头混混反目成仇,在酒吧的后巷子里打斗。
这场戏的最后以一行人全被抓进派出所作为结局。不过这是邱宇打斗的结局,却并不是季澄的结局,季澄并未参与打斗很快就被人接走,邱宇则涉嫌打斗滋事在派出所蹲了半个月。
林殊止手上拿着厚厚的剧本,脑子里不断回忆着具体的细节,想不起来的时候再看一眼剧本作为提醒作用。
他走出化妆间,剧本被降落的水滴洇湿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外面是在下雨。
整个剧组期盼已久的大雨终于降临。
雨滴恰好落在当页的最后一句话。
【他是最孤独的成功者。】
拍摄顺序并不等同于最后的播出顺序,其实这场戏基本也是邱宇的最后一场戏了,林殊止已经提前知晓邱宇的结局,不是什么开放式欧亨利式结尾,就是一如当初说好的那样,板上钉钉的bad ending。
很轰烈的一部暗恋史,最后暗恋转明走向衰亡。
林殊止清楚邱宇所为何物。他并不孤独,林殊止理解并共情他。
他们都是很合格的暗恋者。
作者有话说:
又到周三放饭的时候了(bushi),这里本周第一更,后面还有二三四五不知道多少更,马上来,别漏了
第24章 【第七天。】
很早以前林殊止就意识到他与邱宇的共同点所在,所以告诫自己代入感要恰到好处,不能太过投入,否则那些还未拍摄的与女主互动的戏份会失真。
但真正跳过前面的所有提前走到结局时,他还是不可避免有些神伤。
不好的天气,就和邱宇不好的人生一样。
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上铺了防水布,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布的边缘滑落下来,天边比方才更暗,时候正好。
林殊止没有打伞,将剧本放到棚下能遮挡住的地方便只身走到了雨中。
施意饰演的季澄也已经就位,场记打了板,拍摄正式开始。
邱宇与季澄走到酒吧巷子的转角,曾经在酒吧里找过季澄麻烦的一行人突然从酒吧后厨窜出,五个人四面八方地将二人包围起来。
邱宇将季澄拦在身后,让她不要乱动。
有人从后方拉住了季澄的包,邱宇反应过来当即给了那人一记右勾拳,自己又只身冲上去给了那领头的腹部一记重击。
领头的倒在地上,邱宇趁其不备拉着季澄要逃离现场,却突然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
季澄被他用尽全力甩出去,自己被拖着脚踝带到了刚挣扎着站起来的领头面前。
人多势众,纵使邱宇从前是一行人中最抗打的也抵不过群众的力量。领头扬言要让邱宇这位曾经的老大哥吃不了兜着走,号令手下所有人都开始对邱宇拳打脚踢。
雨水与鲜血混合,邱宇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视线被雨水模糊,他只看到季澄消失在转角处。
这样很好,他想。他保护了想要保护的人。
即便那人对他弃之不顾也没关系。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邱宇听到警车鸣笛的声音,终于有警察到来阻止了这一场闹剧。
是季澄报的警。
季澄并没有他于不顾,他又想。
由于时间有限,后续的剧情都在室内,并不会在今天就拍摄完毕,后续剧情中邱宇被送进了医院,又因为混混从中找关系搅浑水动了手脚成了寻衅滋事的第一人,被迫在局子里蹲了半个月。
林殊止只需要演到被人打趴在地口吐鲜血就可以。
但这种群戏往往对演员之间的默契度和随机应变能力要求较高,片场的不确定因素又太多,秦阳要求严格,一个人没做好就是大家从头再来。
第一次NG是有人踩到了林殊止的衣角脚底打了惊呼一声,第二次是有人抓林殊止后衣领时手滑了。
第三次第四次,每次都有各种各样的意外。
每次NG完就收拾妆造,收拾好就再次上场,没有一点休息时间。
乌云密布的天气衬得秦阳脸色愈发不好,剧组的气压也越来越低,没人敢主动提出休息,大部分都在努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第五次拍摄,这回总算进行得还算顺利,没有谁踩掉谁的鞋,也没有谁不慎嘴瓢了。
雨在此刻也下到最大。
林殊止已经成了落汤鸡很久,身上的衣服完全被雨水浸透,还差最后一个镜头,秦阳无论如何都不满意,已经补拍多次。
那也是整场戏最高难度的部分,邱宇躺在雨里挨打。
冷水里泡得太久,林殊止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脸上神情也变得有些麻木。
“大家打起精神来,争取一遍过!”这是秦阳惯用的打气词。
林殊止狠闭了闭眼睛,甩掉头发上积蓄的雨水,再次躺回了地上。
身体隔着衣物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是觉得冰凉的,随之而来是一阵不小的寒战。
秦阳发现他的动静,“别抖!这遍过了就收工休息!”
林殊止不敢动了。
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不是他一个人在淋雨,大家能忍受的他同样可以,他不觉得自己需要搞什么特殊。
地上有好几处水洼,林殊止身下就有两处,地面凹凸不平有些硌人。
他的衣服被其中一人攥着,领头从墙边过来,朝着他的大腿猛踢了踢。
为了效果逼真但同时又不真的伤到人,那一脚设计得很巧妙,看似很重实则没用多少力气。
按照剧本,随即其他的跟班也要跟着围过来,朝着邱宇你一拳我一脚。
人乌泱泱地围到邱宇身边,按照事先设计好的部位精准落脚。
虽然是力度不大,但也不能说一点力气没用,林殊止还是会有感觉,但尚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邱宇平躺在被雨水染成深色的水泥地面上,向右转身去扯右边施暴者的脚踝时,混乱中又被踢了力道不轻的一脚,这脚的落点是个意外,恰好就是林殊止上回受过伤的胸口。
这绝不是最初设计好的部位。
剧痛在那一刻袭来,林殊止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嘴边没忍住泄出一声呜咽。
那瞬间他都在想是否以后拍打戏洗都穿上一件防弹衣,他的胸口太容易被误伤。
本以为秦阳会因为他的失误喊停,可是并没有,镜头并没有捕捉到。
这种情况只要林殊止不喊停,就能继续下去。
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这一段要从头再来。
思及于此邱宇像条脱力的鱼一般倒下,一言不发地承受着这场暴行。
结果终于如林殊止所愿。
这遍的效果很好,至少秦阳是比之前要满意的。
有工作人员为雨中的众人送上毛巾保暖,林殊止从地上起来,颤巍巍接过那条毛巾,却没什么力气围到身上。手掌面的皮肤已经被泡得浮肿发白,乍一看不像活人的手。
他觉得浑身发热,那毛巾实在太大,几次三番展不开围不上他也就放弃了。
秦阳还在一遍遍倒放录像,所有人都等着最后的通知来决定今天是否能够收工。
有人走到林殊止面前。是刚才饰演跟班的人员之一。
戏里角色并不等同于戏外人格,这染着一头红毛的跟班戏外还是个腼腆的性子。
林殊止记得他叫王祺。
王祺似乎有些支吾,又不敢直视人的眼睛,林殊止不知他是太过腼腆还是有说不出口的事,便主动问他:“怎么了?”
“林老师对不起!”
林殊止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尊称加道歉弄得一头雾水。
王祺一脸歉意和担忧:“我刚才不小心踢了您一脚,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原来是你啊,你小子力气够大的,”林殊止哭笑不得,一笑胸口那处便牵拉着疼,他脸上的笑敛了敛,“我没什么事。”
“要不我跟您上医院检查一下?这里虽然偏但是打车二十分钟也能到了,”王祺脸上的表情像能哭出来,越说越小声,“……不过是镇医院。”
林殊止弓着背摆摆手:“不用了。”
王祺又问:“还是说您想去市里的?”
林殊止无奈笑笑:“真不用。”
“那我……那你……”王祺语无伦次,他不懂林殊止需要他赔偿些什么。
“别又我又你了,”林殊止坐直身体,又因为胸口那点不重不轻的痛状似伸懒腰过后不动声色地缩回去,“去等导演通知,下班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又笑着对王祺道:“今天辛苦了。”
“不辛苦……林老师你人真好。”王祺终于冷静下来。
林殊止短促地笑了声:“我人好吗?”
“好,真的很好。”王祺就差手脚头并用了。
林殊止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王祺也是新人,他或许比他只多上那么一点点资历,根本称不上什么老师。
他也看得出王祺是真的害怕。
还是算了。
他没什么必要为难人。
王祺终于走了,林殊止身上也回了温,后知后觉觉得身上开始发冷。
秦阳喊了集合,刚才那一遍正式通关,所有人今天提早下班。
耳边充斥着提早下班的欢呼声,林殊止没休息好没什么力气,沉默地收好东西与人打过招呼后就打算返回酒店补觉。
雨还没停,他没有伞,有好心的工作人员借给他一把剧组准备的透明伞,伞骨断了两根,撑在头顶有些滑稽,但聊胜于无。
来到站台等公交时他才发觉出自己的不对劲。
身上忽冷忽热,头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压得脖子酸痛感很强烈。
其实早就有所预感,他自小身体免疫力不强,淋场雨或剧烈运动后生病是常有的事,今天这场雨淋下来会感冒他不是没想过的。
只是他太懒。懒得将毛巾撑开裹在身上,也因为讨厌姜的味道不去领剧组特地准备的属于自己的那一杯热姜茶。
既然迟早都是要生病的,那做得再多也是无用功的。
还不如放任自流,先爽一会儿。
回回抱有侥幸心理报应总来得太快,林殊止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终于在头痛欲裂之前回到酒店。
跟着酒店大堂的送餐机器人一齐坐电梯上楼时他才记起自己没吃午饭。
送餐机器人肚子里不知装的什么,气味散发出来电梯里都是一股油腻腻的味道,他只觉得反胃难忍,仅剩不多的食欲也被逼得一扫而空。
林殊止在酒店房间里准备了方便面和压缩饼干,但他今天没有任何闲情吃饭,脑子深处像有根尖锐的线时不时挑动着神经,头突突跳着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到了让人无法思考的地步。
他简单洗漱一轮躺到床上,预设了三个从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的闹钟起床。
此时恰好整点,手机日历设定的日程在每天的十四时都会发推送提醒他。
【第七天。】
今天是陈穆给他时间考虑的第七天。
陈穆还是没来找他。
工作能麻痹人的思想与情绪,忙起来了很多事情便顾不上,他已经几乎一整天没有想起这件事,清醒时还好,可现在带病的状态下这就像一根带毒的针,毒素无法麻痹他的神经,反倒侵入五脏六腑让他痛苦不堪。
可能性有很多,林殊止数不过来,陈穆也许工作太忙将他忘记,也许找到了更好的人将他代替,也许正在来找他的路上,也许在等着他做好决定亲自送上门去。
最后一种林殊止做不到,他天生是只只适合躲在壳里面的蜗牛,不能近触,只能遥望。
可近触伤己,遥望还是伤己。
作者有话说:
本周第二更,前面有一章别漏了哦
第25章 恨。
林殊止睡得并不好,头痛欲裂的感觉像要将人撕扯成两半,他头痛着睡去,又在头痛中迷迷糊糊醒来。
如此反复多次,三个提前设定好的闹钟没有一个实际发挥效用,嘈杂的铃声响彻整个房间,不足半分钟后尽数被他摁断。
与被子接触的皮肤敏感到发痛,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发烧,温度也不低。
烧水吃药是最正确的选择,可他手边没有药,下楼买又费时费力。
算了吧,他总烧不死在床上。
高烧的人总容易做些光怪陆离不切实际的梦,往往能记起些已经淡忘许久的记忆。
林殊止没梦见太奶太爷,反倒梦见了他最不想梦见却时常入梦的人。
他又梦到了夏兰琴。
小时候的人生际遇渗透到成长的方方面面,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他和夏兰琴就是那九等之一。
五岁前他与夏兰琴生活在一栋筒子楼里,筒子楼位于整座一线城市的平民聚居地,包租婆是个浓妆艳抹的凶恶妇人,出租屋常年弥漫着一股阴暗潮湿味,林殊止常常能看到夏兰琴与包租婆对骂。
但骂归骂,总归租金便宜,包租婆也没真赶人走,他还是和夏兰琴在那生活了五年。
一层有好多户,夏兰琴脾气不好,不仅与包租婆对着骂,与邻居也相处不来。
比如出租屋面积小,家里没有称之为玄关的地方,夏兰琴便把鞋架子摆在了写满“猪狗畜生八代短命”的石灰墙下。公共区域归属于谁说不清楚,那鞋架子便三天两头被邻居挪位置。
夏兰琴总因为这个和邻居吵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林殊止就躲在敞开的掉漆的木门后面,小孩身材娇小不易被发现,这是个偷听的绝佳位置。
夏兰琴的鞋架子最上方总摆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并排的还有一双黑色的中跟,下排是一双掉皮的白色小皮鞋。
上面没有林殊止的鞋子,夏兰琴觉得小孩不需要这么多鞋子,一双街边的买的五块九胶拖鞋坏了还能换。小林殊止就穿着这个走街串巷。
鞋架子上永远堆不满。
忽然就有一天,那会儿只有三岁还是四岁的林殊止下楼去看了老大爷下了一下午的象棋,回家时在鞋架上发现了一双不同以往的黑色皮鞋。
码数很大,不像是女人穿的。那自然就不是夏兰琴的。
有出门晾床单的邻居注意到他走路的动静,从层层叠叠的床单被套后面探出个头来,讪笑道:“你妈又带男人回来了啊。”
又。
小林殊止想,那怎么就不能是他的爸爸呢?
他没搭理坏心眼的邻居,有些紧张又雀跃地打开了门。
那时他还从没见过林正安,对于父亲这个充满神秘感的角色尚且抱有未知的期待感。
客厅里有些七零八落的衣物,小林殊止不小心踩到一件,他认出来那是夏兰琴最喜欢的黑色小短裙。
上回他摸了一把都被拎着耳朵训斥好久,怎么如今却被扔在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撤开脚,生怕夏兰琴突然出现发现他踩了那衣服一脚又要骂他。
刚走出去两步他又折返回来,将那条短裙捡起搭在沙发上。
他想,万一那条裙子是在夏兰琴不知情的情况下掉在地上的,而恰好夏兰琴又知道他没有将其捡起,那后果更不堪设想。
放好地上的裙子,林殊止又往屋子深处走。
筒子楼并非所有房子都采光不好,不过夏兰琴租了套采光最差的,价格最便宜。
还未及傍晚,屋子里已经变得暗沉,林殊止想去开灯,却苦于身材矮小够不着开关。
他又走进去找夏兰琴。
屋子里有些奇怪的响动,类似于拍巴掌的声音。
小林殊止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他与筒子楼里其他住户的孩子玩过丢手绢的游戏,这两个声音真的很像。
他打开了夏兰琴的房门。
出租屋里的确有个男人。在夏兰琴的房间里。在夏兰琴的床上。
被子半遮半盖在两人身上,夏兰琴仰躺着,男人撑在她身上上下伏动着,夏兰琴一条腿横架在他肩膀上。
“妈妈?”他喊了一声。
夏兰琴显然是被吓到,惊促地叫了一声,“鬼东西,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啊?”而后迅速用被子将自己和男人蒙头盖住。
林殊止眼前的被子乱做一团,他怔怔地站在房门外,听着他妈骂他的新称呼。
鬼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被子里的动静终于停下,夏兰琴用被子包裹住自己仰躺着,刚才没看清脸的男人从床最里面翻身而下。
那是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小林殊止看着男人离他越来越近,最后如同庞然大物一般站定在他面前。
“爸爸?”小孩有些懵懂,把话说得很小声。
“你儿子?”穿着布满褶皱的西装裤的男人没搭理林殊止,而是转过头去看夏兰琴。
“是啊,”夏兰琴从床上坐起来,用男人的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劣质香烟,脸上露出一抹能被称之为慌张的神色,“准备送走,养着太麻烦了。”
男人走过去挑逗般掐了把夏兰琴还没卸妆的脸,衔住那根劣质烟吸了口,烟雾升腾而上,迷人眼睛。
男人问:“现在也不让他继续留在这儿了?”
“不要啦,”夏兰琴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种可以被称为乖顺的笑,甜腻又娇嗔道,“你快帮我把他领走啦。”
男人说:“我养着你们,不好?”
“你养着我好,养他不好。”夏兰琴说。
林殊止从来没见过他妈露出这种表情,烈焰红唇在她脸上都不再显得刻薄。
他记忆中的夏兰琴从来都是面部扭曲,一开口就要张开獠牙将他吃掉的那种。
很久之后他去到林家,上了林家为他安排的小学,才学到了一个“恨”字。
词语释义复杂,老师更偏向于应用式教学,让大家用“恨”字造句。
林殊止脑子里浮现出很多种搭配,小猫恨小狗,小草恨太阳,但总归有种不得要领未能圆满的感觉。
最后他终于想到一个。
夏兰琴恨他。
他妈恨他。
夏兰琴讨好般抬颈与那男人接了个有响声的吻,最终男人折返回来,将还站在原地的他带走。
男人将他拎到了家门口外,放到鞋架子旁,最后关门。
小林殊止后知后觉。
那不是他的爸爸。
作者有话说:
原生家庭写得好爽,但是小林好惨ww
第26章 可怜了,就有钱了。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林殊止浑身酸痛着醒来,头脑还是无法清醒,眼皮也无法张开,活像睡久了遭遇鬼打墙。
记忆中那男人的脸早已模糊,可那件事仅仅是作为一个开端。
家里总归莫名多出很多高级的限量款包包,夏兰琴总对那些包爱不释手,往往是用绒布细细擦过后用盒子仔细封装好放在他触碰不到的冰箱顶上。
黄漆掉了大半的木茶几上也经常有一些他能触碰到的东西,比如他偷吃的草莓慕斯,再比如夏兰琴打包回来的大闸蟹。
小林殊止很快意识到,他妈不是孑然一人,他妈有男朋友。
夏兰琴每回穿了好看的裙子心情总非常好,那是和男朋友出门约会去了。
往往是一夜不归的。
林殊止很早就学会怎么冲泡面,所以不会因为夏兰琴出一趟门把自己饿死。
夏兰琴约会回家大部分时候心情都很不错,但也有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
林殊止懂得怎样辨别。
她心情好的时候春光满面,在看到家里的他时脸便耷拉下来,心情不好的时候脸本来就是耷拉着的,在见到林殊止后还会骂上几句。
鬼东西。
吃白饭的。
癞皮狗。
小林殊止对这些词都没什么具象的认识,但长大的林殊止懂得。
夏兰琴也许不仅仅是在骂他,而是透过他在骂什么别的人。比如不愿意给钱的林正安。
愿意给她钱花的男人也有惹她不快的时候。
有回有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找上门来,与夏兰琴干了一架,林殊止无辜受累被踢了一脚在肚子上。
屋里头炸开锅,外头同样热闹非凡。
邻里都是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们,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林殊止能听见不少。
“小三嘛,不早知道了?”
“人家老婆找上门来了,我刚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打得那叫一个惨。”
“装呗。”
“男的在哪儿?”
“活该。”
“……”
林殊止这才知道,他妈的男朋友有家室。
他妈是别人的小三。
邻居不敢当着夏兰琴的面嘲讽,矛头便指到了林殊止身上。给他一颗话梅糖的邻居会告诉他,“你妈只与男人相处得来”。
林殊止想反驳她,转头却又在家里的鞋架上发现了男人的皮鞋。
哂笑讪笑讥笑,童年阴影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多年前开始就要将他压死在那幢筒子楼里。
林殊止猛然惊醒。
他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又睡着了。
他房间的窗帘有点毛病,拉得紧实后也会自动滑开,留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月光透过那条缝隙,流淌进满屋的黑暗里,带来唯一的光源。
林殊止从床上坐起,身上还是发冷又发热,他勉强撑着站起来,走到桌前接了电热水壶里的水。
里头的水是昨天出门时烧过的,未满二十四小时,还能喝。
冰凉的液体淌过滚烫的喉管,先带起一阵麻僵然后是无尽的刺痛。
他在原地撑着椅背站了很久,最终返回床头拿起手机。
屏保依旧是那张灰白为主打色,乍一看很单调也看不出主题的图片。
林殊止盯着看了半晌,指尖迟疑地点开了通讯录。
在联系人里找到“秦导”,正准备拨电话过去时恍然想起已经是半夜,又悻悻退出,切换到微信界面。
他给秦阳留了言,说明事由后万分抱歉地请了一天假,他明天实在无法上班。
大半夜的他也不想着秦阳会有所回复,只又定了个早上七点的闹钟起来能起来及时看到秦阳的答复。
林殊止本着不浪费的理念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水勉强喝掉,而后又裹着被子上了床。
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未尽的梦很容易连续做。
大脑貌似又启动自动保护机制,为了不让自己再深陷痛苦,也就不让林殊止再接着方才的那些继续回忆起后来被夏兰琴扔掉。
他的童年就像残破的电影桥段,实在没有硬生生拼接起来的必要,免得一番努力后,得到的还是让人遗憾的结果。
那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过去。
如果方才的梦属于小林殊止,现在的梦就属于林殊止。
时隔多年,他总算置身事外,冷眼地评判童年始末。
他经常被规定在中午到晚上这一时间段不能回家,因为夏兰琴要带男人回来。
梦里他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与夏兰琴在出租屋的客厅里,守着那台黑白电视机看时不时爆出雪花的电视。
明明与那男人在外面开房是个更优选择,为什么要把人带回家来呢?
这可能是另一种情调,他不太懂。
也许夏兰琴想卖可怜吧。
可怜了,就有钱了。
……
林殊止再度被烧醒,这场无休止的折磨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他眼眶发疼,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像条濒死的鱼一样躺在海滩上,等着干涸后的死亡降临,或者有一阵涨潮的海水将他带回海域中。
结局来临前,他还要继续被折磨。
他又开始做梦,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梦里终于没有夏兰琴的戏份,而是那个一周都没再出现的人。
也许是因为今天王祺在临走之前不断夸他是个好人,鬼使神差的,他梦到了陈穆也说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然后呢?
发好人卡的结局一般都不好。
林殊止又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还是和上次那样,他并不着急醒来,总归这梦不如刚才那些痛苦,确切说还有点欢愉。
林殊止饶有兴致地控制着梦的走向,梦里陈穆回到了小时候,虽然高冷看似不近人情,但总在必要的时候对他施以援手。
他是久旱逢甘霖,所以念念不忘,所以耿耿于怀。
大概是又烧得狠了,温情的片段如同走马观花,很快从梦里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春梦。在那里他无法掌握主动权,只能被动地跟着走。
或许是他对于几乎全无记忆的那一晚的臆想。
手边有什么东西在震动,他无暇顾及,只胡乱摁下开关键将其逼停后扔到了床底。
没人能够打扰他的梦。
……
眼前忽有光线亮起,他烦躁地翻了个身,那光线却会变换角度,依旧对着他的脸照射。
林殊止又混乱地记起卡其色的窗帘被他亲手拉得紧实,窗帘背面黑色的遮光布料也没有破损,那这光线是从而何来?
对了,房间的窗帘是坏的,白天有光线进来不奇怪。
……
恍惚间又有种失重的感觉。
这如何解释,总不该是他被送上了外太空。
梦里思绪总是不受控制,身处外太空的认知很快成了梦里世界的常规法则,外太空没有氧气,他荒谬地从陈穆口中获取最后一点氧气。
一阵天旋地转中,林殊止又恍惚地想,等到氧气都耗尽了,是不是他和陈穆就双双拥抱着走向消亡。
梦大多都没有结局,依靠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拼接而成,更像一场没来由的头脑风暴,上一秒还身处异世界,下一刻就跳回现实。
林殊止又梦到自己身处一个白色四方八正的小盒子里,没有门窗,只有一张床。他躺在里面,似乎没有了生命迹象。
是在棺材里吗?
林殊止缓缓睁开眼睛。
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白色刺眼的光从顶上投下来,刺激到眼泪都要溢出。
他看清了这里的一切布置。
冷白的灯光,一堆看不懂的仪器,还有特殊的床。
不是小盒子,这里是病房。
他忍不住感叹,做的梦多了,总算做了个现实点的梦。
……也不算现实。
现实中陈穆怎么会坐在他的床边的沙发上对着手提办公?
那双长腿交叠着,呈现出一种极度放松的姿态,脸上五官的比例十分完美,神色却没有想象中放松,带着几分郁色。
还是很好看。林殊止忍不住偏着头多看了几眼。
“陈穆”此时发现他的动静,合上手提朝他走来。
看来是一个无法控制的梦。他想。他没有让“陈穆”走过来,更希望他静坐在那任他观赏。
“陈穆”在他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开始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是什么奇葩发展?
林殊止想到以前见人玩过的“比谁先眨眼”的游戏。
“陈穆”还盯着他看。
这个梦里的“陈穆”有些无聊呆板。
但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假的陈穆,林殊止依旧被瞪得很不好意思,率先一步错开视线。
不对,不对,这发展不对。
凭什么又是他在逃避退让?
梦是他的,他要掌握主导权。
黑天时做过了噩梦,白天时做做白日梦并不犯法。
反正是梦,也就不在乎那么多真假虚实。
梦里边,“陈穆”就是他的。
林殊止颤抖地伸出手,整只手都因为高烧有些浮肿无力,他缓缓覆上陈穆的脸,冰冰凉凉,是他很喜欢的温度。
那张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他的举动产生多大的变化,这很好,说明他在一步步将主动权拿回来。
林殊止又仰起头想亲一亲,身上使不上力气,他就一手撑着床面,另一手环住“陈穆”的脖子,在唇贴上那张脸之际,“陈穆”忽然抬了手,将他压制回床上。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要嘎掉了。看广告海星好多,能不能给一点海星鼓励一下球球ww养养贫穷又可怜的作者(眼泪炸了)
第27章 他怕受不起。
他整个人怔怔地倒回床上,整张床板砸出一声闷响,全身肌肉因高烧后的余韵有些酸痛。
“醒了?”低低沉沉的声音从那张薄唇中发出,掻得耳根发痒。
林殊止脑子转不过弯。终于他想起点什么,手在被子底下狠狠攥了把大腿上的肉。
好疼。疼到他眼泪要喷出来。
所以,刚刚那不是梦。
面前的陈穆是真的陈穆,不是假的。
他刚刚发了癫,摸了陈穆的脸,还试图去亲陈穆,然后还被人制止了。
陈穆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殊止索性缩进了被子里,被子里空气不足,也有一股更浓郁的消毒水气味,让人感到窒息。
陈穆:“被子里很闷,而且医院的被子不干净。”
“我有点冷。”他随口胡编乱造。
陈穆:“我让护士给你加床被子。”
他连忙探出去制止:“不用了。”
一出去便有对上陈穆无比平静的脸,相较下他好慌乱。
陈穆:“要喝水吗?”
他抿了抿因高烧有些干裂的嘴唇,无法想象如今的丑样子,“不用了。”
“喝点。”陈穆只是象征性问他一句,实则已经将水递了过来。
林殊止只得道:“谢谢。”
一次性纸杯的杯身很凉,让他想起那杯陈穆探班时送来的冰美式。
林殊止松松将其握在手里,纸的质地很软,稍微用点力就会变形。
陈穆朝着那大半杯温水抬抬下巴,“发烧需要多喝点水,喝完我再接一杯。”
林殊止象征性地又抿了几口,终于惴惴不安道:“我刚刚,是想坐起来。您……”他试图解释,却突然又卡了壳。
“嗯。”陈穆又没有起疑。
陈穆似乎是过于相信他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去猜测出别的意思。
“是您送我来医院的?”这又是没话找话,他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便是陈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都指向陈穆送他来的医院。
果然陈穆说:“是。”
“您去剧组找我了?”
陈穆肯定道:“是。”
他又开始止不住地心跳加速,“您为什么要去找我?”
陈穆失笑,发烧也许把脑子烧糊涂了,林殊止忘记了他们约好的事,并且他人站在面前了都还没想起来。
这种健忘的模样竟然也有几分可爱。
他将头稍稍偏向一边,只给林殊止留下一个微微勾起的唇角,说:“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林殊止不语。
是约定好了,但约定好一周的时间。
他又偷看了眼陈穆,有些纠结地绞住被子下藏着的手指。
明明说好了一周陈穆并没有遵守承诺,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忽然很想像古早电视剧里的情节那样,略微发表一下不满。
“明明说好一周。”他刚开了个头。
“嗯,”陈穆点头,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个剥好皮的橘子,他慢条斯理递给林殊止一瓣橘子,“今天是第九天。”
“……”林殊止还是高估自己,他根本说不出来,空气中布满柑橘清香,难闻的消毒水味道被冲淡不少。
他没什么出息地点头,鼻腔里发出一个“嗯。”
又反应过来点什么,诧异道:“第九天?”
陈穆:“你昏睡了一整天,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九天之前了。”
“噢。”林殊止闷闷道,不再继续发表他颅内高.chao所设想出的不满。
一开始就没有办法的。他无法对着陈穆去撒娇,去放纵。因为自始至终主动权都掌握在陈穆手上,而他只能小心翼翼。
陈穆坦然地让他多等一天,他也不能说什么。
他和陈穆最多只能是合约关系,永远走不到热恋的那一步。
“所以一周时间过去了,你考虑好了吗?”陈穆将剩下一半橘子都塞到他手里。
终于还是来到这个话题。
林殊止有些灰心,他与陈穆是真的没什么共同话题的,所有无关紧要的问候和感谢对陈穆来说都是多余,都是为正题所做的铺垫。
其实林殊止贪婪地期待陈穆与他多说一些别的。
但这本就是陈穆与他有交集的根源所在,避无可避。
而真正来到这个节点上了,他还是有意逃避。
他也是个食言的人,迟迟给不出结果,陈穆甚至多给了他两天时间考虑。
林殊止神色犹豫,又不想让陈穆发现,一时间不知怎办才好。
陈穆的电话铃声适时缓解了此刻的尴尬,两人注意力都一瞬间被吸引走。
陈穆看清来电显示,用一种询问的目光地看了眼林殊止。
林殊止迫不及待,“您接。”
陈穆起身走到了病房外。
病房隔音很好,门开的一瞬间走廊里是吵闹的,只一下就又归于平静。
林殊止无法得知离开病房的陈穆在做什么,又在与别人说什么。就像他之前就意识到的,离开彼此相交的节点,他和陈穆就只是不相关的NPC,在各自的轨道上静候着,等待着下一次指令的接收执行。
陈穆没出去多久就回来了。
回来也仅是回来,没再坐回林殊止的床边。
就像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那样。
那次陈穆没再坐回沙发上,现在陈穆也没坐回那不知是否还留有余温的椅子。
一切似曾相识。
林殊止又提早知道事情走向。
陈穆说:“抱歉,我有些急事……”
一句话没讲完,林殊止:“没事的。”
他说实话心情复杂,既不想为那个一周的约定买单,又不想陈穆就此走掉。
就好像于陈穆而言,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一样。
但他又忘记,他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也是我考虑不周,不该今天就跟你提的,”陈穆又有些自我反省的意味,“这件事不急,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谈。”
林殊止:“好。”
他头低低的,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中,陈穆只看得到他头顶的发旋。
睡得太久已经毫无发型可言,但即便就是这种乱糟糟的形象下,陈穆仍突然就觉得林殊止是可爱的。
是真的可爱,乖得可爱,像某种等候梳毛的动物。
他忍下将那缕不服帖的头发压下去的冲动,清了下嗓子去转移注意力,道:“会有人过来给你送餐和叮嘱服药,记得听话些。”
林殊止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恢复平静。
再抬起头时还没等他回答,陈穆手中的电话再度响起。
应该是很急的事。
陈穆只又留下句“抱歉”便彻底离开,哪怕已经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也仍然保持着最周到的礼数,退出病房时关门声都几不可闻。
林殊止久久无法回神,他从病床上撑着起来,后腰因久躺比想象中还要酸,浑身都脱了力散了架,拼都拼不起来。
他伸手探了探陈穆坐过的那张椅子。
椅面是冷的。
他又记起陈穆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叫他听话些。
应该是叫他遵医嘱的意思吧。
他晃晃头,烧还没退干净,头一动就又晕又痛,他逼不得已停住。
不需要无用的举动,他不会多想的。
高烧容易脱水,陈穆将他送来医院后医生应该给他补了不少液,此时某种生理感觉越来越无法忽视。
人有三急,林殊止想上厕所。
其实刚才醒来时就已经有所感觉,不过陈穆还在,他不好意思跟人说。
床头有呼叫铃,出于某种羞耻心的执念,他不想让人帮他上厕所就没摁,打算亲力亲为。
手背还插着静脉输液针,输液瓶是个不小的阻碍,林殊止只得带着整个输液架一并移动。
拖鞋趿拉着与地面碰撞出响声,他乌龟挪步般朝厕所挪动,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单人病房大有大的好处,但不好的地方就是有点太大了,行动不便的病人要上厕所都得走半天。
林殊止现在就腿脚发软行动不便,没有输液架当拐杖撑着早已栽倒在地。
推开门进了厕所,解下裤子的时候又有个惊人的发现。
上面赫然有一片早已干涸的痕迹。
林殊止稍微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那是什么。
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发育正常的男性自青春期开始都会陆续出现。
中学时学校对于这一方面的科普教育做得到位,林殊止记得第一次晨起发现时就是无比冷静的,他只惊诧了一瞬就冷静地开始处理床品,处理换下来的衣物。
那会儿他和方卉的二儿子林路年龄相当,方卉索性为他们办理了同在一所中学就读。按方卉的话说,一是方便管理,二是方便培养感情。
林殊止向来与林路相处不来,林路总对他抱有无尽的厌憎。林路不比方卉,林殊止也曾尝试向他释放无尽的善意,但无可奈何原住民无法将其接纳,背地里曾骂过他是“贱人生的下贱玩意儿”。
他不再搭理林路。虽然寄人篱下,但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羊。
那回林殊止对遗jing这项业务还不熟悉,于是处理得慢了些,林路等得不耐烦上来催他。
在卫生间里洗内.ku的林殊止就此被看见,他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反倒林路先说话。
林路看着那条满是泡沫的内.ku,跟他说:“你要死了啊。”
林殊止早知怎么回事,当然知道林路有心捉弄他,只冷静道:“你没有吗?”
把林路噎得哑口无言。
那是林殊止第一次正面与林路对上线,林路也不好拿着这种事去告状,只能偃旗息鼓。
虽然真正见到裤子上的痕迹时林殊止表现出这个年龄段没有的冷静自持,但偶尔某些时候他也容易乱想。
比如从前隔壁家的陈穆哥哥比他大上不少,也会这样吗?
会的会的。
那是什么时候会这样呢?
不敢想。
……
林殊止思绪又拉回来。
正常情况下七到十日一次属于正常,上一次他记得刚过去不久。
那发烧会导致遗jing次数增多吗?中学时的生理科普课没讲过。
大概是不会的。
他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
梦里甚至对那晚发生的事还原度甚高……林殊止不能再想,这种梦有过一次就好,太多就显得他是个什么奇怪的人。
他不禁露出个苦笑,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
看陈穆这些天的行为,应该是全然不知情被设计了。
林殊止是庆幸的,庆幸同时也夹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颓丧。
解完手林殊止又想当做没看见将裤子拉上,但也许心理作用作祟,他总觉得接触面总有种无法忽视的湿黏感。
他还有些束手无策,门外忽然传来响声。
林殊止一下子反应过来将裤子拉好。
下一秒那声响就落到了门上。
“林先生,您在里面吗?”
声音很耳熟。
已经是第三次听见这个声音,林殊止没道理还认不出来,那是徐筱的声音。
陈穆怎么会让徐筱过来?
来不及多想,他更担心徐筱直接破门而入,赶紧答道:“我在,稍等。”
徐筱隔着门板声音模糊:“陈总让我送了东西来,是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
“你放在那儿吧,我待会儿自己收拾。”林殊止又摁下冲水马桶的按钮,努力拄着输液架要挪出去。
他一打开门,徐筱就等在门前。
徐筱:“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林殊止与她在厕所门口见面有些尴尬:“你好。”
徐筱不觉得有什么,一把接过他的“拐杖”,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在林殊止耳边响起:“您应该让护士帮忙,实在不好意思的话,医院也有男护士。”
“我自己可以的。”
“陈总让我照顾好您,您这边出了问题我无法向其交代。”徐筱将他扶回了床上。
徐筱:“似乎还没有和您正式介绍过我,我叫徐筱,是陈总的生活助理,您住院期间有任何事务都可以联系我处理。”
林殊止还无法适应被强行摁了个临时助理,只干巴巴道:“好。”
徐筱只待了半刻钟,她此行还给林殊止送来了手机,以免林殊止住院养病期间太过无聊。
除了手机之外徐筱带来的东西不少,全都是一些生活必需品,牙刷牙杯毛巾换洗衣物之类的,种类齐全,整整装了两大袋。
不知是陈穆为他列的必需品清单还是单纯命人去准备的,准备的人不太细心,现在正值夏末秋初,可袋子里竟然有件风衣。
他觉得有些好笑。
里面还有一次性内裤。
这是能解燃眉之急的东西。
烧过一轮浑身都是湿黏的,他还想在不着凉的前提下快速冲个澡。
“林先生,现在不能洗澡。”
这点心思被进来替他拔掉输液针的护士发现,彼时他正拖着那空了的输液瓶整理日用品。
“我知道。”行动失败,他无奈又坐回床去。
医院开饭时间一般都比较早,下午五点十五晚餐已经送到病房,彼时徐筱已经离开。
林殊止不知道陈穆将他送到哪个医院,但想来不是公立医院,公立医院伙食没有这么精致。
饭菜虽然寡淡,但色香味都俱全,比剧组里的饭更让人有食欲。
林殊止快一个月没好好吃饭,破天荒吃了大半。
下午林殊止打算洗澡那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徐筱那儿。
傍晚饭后不久徐筱又打来电话。
徐筱说:“我刚刚请示了陈总,他说给您请个护工,明早八点就会到岗。”
太小题大作了。
林殊止拒绝:“不用了。”
“这是陈总的安排。”徐筱只是在传达指令。
林殊止:“真的不用,你替我和陈总好好说一说。”
陈穆的关心给得太多,他怕受不起。
作者有话说:
这周终于写完了~写完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为什么小林上厕所要被大家观看……
第28章 粗心的人
徐筱看起来油盐不进,“陈总的安排我不好过多干预,如果您实在不愿意的话可以亲自去与陈总交涉。”
言尽于此,她毕竟只是领命行事,林殊止能感受到她的为难,也不好再说下去。
天边晚霞正好,整间病房都被镀上一层浅金色。
林殊止尚在病中,一天里睡多少都不够,此刻饭饱后又觉得倦意袭来。
徐筱的电话挂断只没到半小时又有电话进来。
铃声炸开让他瞬间惊醒。
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洛城。
林殊止没有接陌生电话的习惯,但下意识手指已经摁了接听。
“是我,陈穆。”对方低沉的嗓音传过来,震得耳膜发酸。!
陈穆给他打电话做什么?
未等林殊止说话,陈穆:“这是我的工作电话,我的私人号码打不通你的电话。”
“啊?”林殊止有些意外。
陈穆:“打了好几遍都打不通。”
林殊止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个所以然,“可能是我没交话费……吧。”
当然不是,不过探讨为什么打不通电话可不是陈穆来找他的重点,林殊止一颗心又跳到嗓子眼儿。
陈穆那边不疾不徐:“听徐筱说,你不愿意让护工过去?”
“没有不愿意。”林殊止有些为难。
陈穆:“那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林殊止只得坦诚:“太麻烦您了。”
“既然觉得麻烦,”陈穆顿了顿,“那就好好养病。”
“费用我会支付给您的。”林殊止想到他入院一趟要花的钱难免觉得肉疼。
“等你出院再说,”陈穆听起来不可拒绝,“先这样,明早护工会到位。”
不等林殊止应下,陈穆已经兀自将电话挂断。整一套流程下来不过两分钟不到,行云流水又略显仓促,就好像陈穆是百忙之中抽空给他打的这个电话。
病房里没有人,林殊止叹气的声音被他自己完整地听了去。
就是无法改变的,陈穆指着东边,他就不会往西边。
对上徐筱他还能辩上几句,对上陈穆就无计可施了。
护工真如陈穆所说的那样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岗,甚至比原定的时间还要早上半小时。
林殊止人还睡得懵懂,睁开眼猝不及防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一大跳。
张姨站在床边弓着腰笑脸盈盈地看他:“小林先生醒了啊。”
“早上好。”林殊止被这句尴尬的开场白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是小陈叫来照顾你的阿姨,”张姨笑容更深,“起来就去洗漱吧。”
她浑身都透着和蔼的气息,让人不觉得十分疏离,相处起来并没有林殊止想象中的那样生硬。
他不擅长与人交往,得亏张姨是个话多又热络的,短短半天不到的时间林殊止就接受了“护工”的存在。
他又试想倘若不是张姨,而是徐筱在他身边立着……不能试想。
午饭时间到了,林殊止没吃上医院的病号餐,而是吃的徐筱送来的午饭。
徐筱不亏是在陈穆身边工作了很久的人,做事雷厉风行气场逼人,将饭菜送到张姨手上后又向林殊止交代了一些住院的注意事项便离去。
“我是昨晚十点钟下班了才接到小陈电话的,他让我今早收拾几套衣服过来帮忙,说有个朋友住院了。”张姨笑着将徐筱送来的餐盒打开。
林殊止有点诧异:“昨天晚上十点?”
“对,”张姨说,“我在陈家干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他对谁那么上心呢。”
“您不是专职做护工这个行业的?”
“当然不是,我是在陈家主宅做事的,干了大半辈子呢。”
林殊止艰难拼凑起一些信息,陈穆傍晚时通知他第二天有护工过来上班,却在当天大晚上通知家里的阿姨第二天到医院来。
怪不得张姨从头到尾都没有以护工自居,怪不得张姨张口没有尊称陈穆为“陈总”,而是像长辈对晚辈说话一般叫他“小陈”。
为什么不是护工而是家里的阿姨呢?
他大脑卡顿得无法思考,一举一动都不过脑子,机械地端起桌上的保温壶就往嘴边送,滚烫的汤水与唇边一触即分。
这一危险的动作被张姨制止。
张姨哐地一声将保温壶放下:“小陈果然没跟我说错,您的确是个很粗心的人。”
陈穆觉得他粗心?哪里?
“但您和我想象中的还是很不一样呢。”
又是哪里不一样呢?
林殊止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渴望给陈穆打个电话,他很想从那人口中听一听,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陈穆一定是很忙的,他不好打工作电话过去骚扰,安排了徐筱和张姨照顾他也是为了避免他无形中制造出更多的麻烦。
他也无法厚着脸皮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特地打电话。
林殊止在医院住了快一周,情况逐渐稳定好转,各项检查指标都趋向于正常值,他自觉身体没有异常,便想该到出院赶回剧组工作的时候了。
这真是大病一场,许多事情都被打乱,他想起都头昏脑涨,剧组那边也不知如何交代。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病情的准确诊断,不过想来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是他身体太差这病才看起来来势汹汹。
住院期间徐筱每天都会来两趟,将营养师搭配好的营养餐送来,她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林殊止每每刚做好打算要从她口中打听点陈穆的近况都不成功。
徐筱带来的营养餐里每天都有一成不变的姜茶。
林殊止讨厌这个味道,百般推拒成功过几次,但姜茶驱寒,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被张姨说服喝下。
期间陈穆也来过一次,待了不到十五分钟便走了,林殊止以为陈穆该会提起达成协议合作结婚的事,却还是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许是陈穆觉得他还没达到完全痊愈的标准,此时谈合作不是时候。
日子如潺潺流水不断往前,这天下午,林殊止遇见了入院这些天以来第一件不算愉快的事。
许久未通过电话的林正安毫无预兆地给他打了电话。
病房里没有别人,张姨下楼替他去拿检查报告暂时还回不来,他起身进了厕所接起电话。
话筒还没贴近耳朵,声音已经从话筒里钻出来:“殊止啊,怎么这么久都不给爸爸打电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殊止眉头一下拧成八字,有些嫌恶这个油到发腻的声音:“你有事就说事。”
林正安尴尬地哈哈两声:“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问问你病好没好……”
“你从哪儿知道的?”他生病的事谁也没说,万黎不知道,方卉也不知情。
“怎么说话这么冲呢,那不是有人跟爸爸说的嘛,”林正安又干笑两声,似乎自己也受不了这种矫揉造作的做派,“你阿姨想你了,什么时候有时间就回家吃个饭。”
林殊止很干脆道:“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说我就挂了。”
“哎——”林正安慌张地将他叫住,“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啊,你是不是和陈穆走得挺近啊?”
“没有,我不认识他。”林殊止一脸失望,果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让他刻意与陈穆搞好关系罢了。
林正安:“还骗我,都有人看到了,那陈穆几次三番到剧组找你,你当群众的眼睛都是瞎的吗?”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林殊止感到无语。
“还是普通朋友?我跟你说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家你也应该付出点努力,最近公司资金周转困难,你——”
“我为什么要考虑你们?”
林殊止忽然打断他。
林正安显然被噎了一下,话头直直转了个方向,“你不考虑我们你要考虑谁?我供你吃穿养你这么大,扪心自问你阿姨对你也不差吧?”
“……”又是这套说辞。
林正安气都喘不顺了:“如今只是要你做这一点事你都不肯,我真是不明白养你这小白——”
林殊止听不下去,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很久没生过这样的气,一时心情难以平复,呼吸节奏都被打乱。
身体并没有彻底养好,一缺氧眼前密密麻麻的黑点就爬出来遮住视线。
“小林?”
林殊止呼吸一滞。
张姨回来了。
当初张姨称呼他为“小林先生”他多少有点不自在,叫过几次后便让张姨改成了称呼陈穆时一样的叫法。
小陈小林,反正都是晚辈。
林殊止用水泼了把脸,草草用纸擦个大概就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张姨一下看出端倪,扯过纸塞到他手里急急道:“小林你这是干什么呀?”
“有点困,没到睡觉的点,洗了把脸醒醒神,”林殊止勾勾嘴角,“我没事张姨。”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爱惜身体,生病了不好好养着,”张姨嘴上教训着,“跟小陈真是一个样,他以前工作忙的时候就不吃饭,非要把身体搞坏才好。”
张姨到底是上了点年纪,说起话来颇有些喋喋不休的意味,林殊止不觉得烦,倒觉得有些莫名的温馨感。他童年里没有这样一位长辈角色,这回生病也算是误打误撞得到了一张体验卡,被骂被教训的感觉还算不错。
张姨:“不过他身体素质倒是要比你好一些,起码没有生一场大病住进医院。”
他只是洗了把脸,不是去杀人放火,张姨真是大惊小怪了。
不过也怪不了张姨,洗脸只是个导火索,在此之前张姨已经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弄进医院的了。
本意只是分享日常,哪知道中年人崇尚养生,知道他天天吃泡面熬夜淋雨拍戏当场就气得要骂人了。
如今这已经是第三次发作。
林殊止失笑:“我真没事张姨,就是普通的肺炎。”
他说着就很自然地挽住张姨的手肘要把人拉到椅子上坐下。
张姨已经差不多输出完毕,听他这话又要发作起来:“你还说呢,你不是想出院吗,我刚去取了报告问医生,医生说还没到能出院的地步,肺部的阴影还没全部消失,跟上次检查出的面积差不多大。”
林殊止脸上笑容逐渐消失:“那还要多久?”
张姨:“说要看恢复情况,你再折腾折腾下周也出不去。”
林殊止真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只能无奈笑着应下:“以后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认错认得快,态度也足够诚恳,但变故还是在当晚发生。
起初林殊止只是咳嗽两声,这点细微的变化被张姨捕捉到,病房里的窗都关得紧实,只留下厕所那一处通风。
咳嗽到了后半夜愈演愈烈,林殊止睡前身上又隐隐有发起热的趋势,他不以为意,服下睡前最后一顿药后便睡下。
他睡不安稳,身上的感觉越来越像当初被陈穆送进医院前一晚的那种,一会儿像进了冰窖,一会儿又跟掉进火炉似的。
恍惚间只听到周围声音嘈杂。
林殊止费劲睁开眼,什么都看不清楚。
“病情有所反复是正常的,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情况……”
“但是烧成这样一定有诱因……”
“对……”
他想认真听清楚,那些声音却一阵强一阵弱地刺激着他的听觉神经,不清不楚反而十分吵闹,没多久他又模模糊糊觉得恶心反胃。
眼睛只睁开一下就支撑不住闭上,再次睁开时还是熟悉的纯白天花板。
林殊止头痛欲裂,不明白怎么忽然又严重成这副模样。
“小林你可算是醒了。”张姨洗了毛巾回来,看见他忍不住惊喜。
林殊止喉咙像被卡车碾压过一般疼痛不已,想应承一句结果只是徒劳地张开嘴发不了声。
“张姨,你先出去。”病房里的另一人出了声。
林殊止头皮一瞬间要炸开,身上酸软无力他就努力抬起脖子去看,在看到刚才视线盲区里无法看到的陈穆时终于卸了力躺回去。
第29章 那一次。
张姨步伐犹豫,走两步就要回一次头:“小林刚醒,他是你朋友,别对朋友那么恶语相向。”
“我知道,”陈穆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出去吧。”
房门锁扣咔哒一声,整间病房再次回归平静。
林殊止平躺着,只能通过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判断出陈穆在朝他走来。
陈穆搬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本应涌进鼻腔的沉木香气没有出现,林殊止仔细嗅了好几下都没有。
他是病到失去嗅觉了?
陈穆:“张姨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夜里又突然烧起来。”
林殊止若有所觉:“您什么时候来的?”
“半夜。”
他猛地看向陈穆,眼窝下面的乌青色骗不了人。陈穆也没有骗他的必要。
陈穆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能照顾好自己呢?”
林殊止想起他在张姨那儿的第一印象。
他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搜肠刮肚发现词穷,只得说:“抱歉。”
“你不该向我道歉。”
“我耽误了您的时间。”他强撑着要坐起来,刚有点动作就被陈穆摁回去。
陈穆见他这副模样莫名生出一阵烦躁,与之伴生的还有愈演愈烈的疑虑,那些紧张与恐惧早在林殊止醒来时就消了大半。
一夜未睡后高度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后带起阵阵后遗症般的头疼,他摁了摁太阳穴:“你耽误的不止是我的时间,是很多人的时间。”
这话很不中听。林殊止从前在剧组里再难听的话都听过,但无论哪句都比不上陈穆这句杀伤力大。
他有些无措,只能不断道歉解释:“真的很抱歉,前天洗澡时热水断了,应该是那时候着的凉——”
陈穆有些听不下去,那副处于弱势把脸埋低的模样更加让人心烦:“好了!”
不是没有想过的,林殊止有可能是在骗他。
他行走商场多年,大学还未毕业就接手家里的一所小公司,从那时开始身边就有形形色色的人在不断靠近远离。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什么真诚的人能出现在他身边。
直到他那晚宴会上与林殊止重逢。
大学时的林殊止无法吸引他的注意,但那时的林殊止可以。
只一眼就有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很乖的,不会随意惹事。
这也是个很孤单的,与从前的他相似。
两点一结合,他才将人请上楼去。
但昨晚的事情一出,他很难不去推翻之前的想法。
乖吗?不惹事吗?
林殊止是个专业演员,万一这一切就是演给他看的呢?
演技过于高超又碰上他鲜有的识人不清,这就被骗了去。
他本身不是个多疑的人,但林殊止的所作所为实在匪夷所思。
故意在他们约好的时间里在酒店烧得人事不省,偏偏在洗澡的时候热水断掉而导致高烧复发。
……还有那一次。
这些巧合与疑点联系起来足够掀起惊涛骇浪。
林殊止醒来之前他都铁了心觉得这是故意为之,是做戏,是引自己上钩。
醒来之后呢?
他真想将林殊止的脑袋撬开看看那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到底什么才是真实想法。
林殊止被打断后不敢说话了。与陈穆相处时那种小心翼翼他能理解,但他不明白现在这种恐惧感从何而来。
陈穆也不让他道歉,这与他从前的处世之道很不一样。
小时候他惹了夏兰琴不高兴,不管是多大的气,只要他疯狂道歉都能多少缓和一些。
同理林正安也是,只要他示弱服软林正安就会不那么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但对上了陈穆,似乎他越道歉陈穆便越生气。
原来道歉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管用的。
陈穆似乎是真的动气,也不想搭理他,一个坐着一个躺着,相对无言。
病房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张姨没得到命令也不会回来。
他不知道陈穆这样不上不下的干等着是想干什么。
他快要疯了。
这种奇怪的对峙没有持续很久,终于陈穆动了,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风擦过林殊止脸颊时有些异样感。
林殊止视线自觉地跟着他走,一路跟到了离病床很远的沙发。
陈穆在沙发坐下,打开来时带上的手提开始办公。
手提稳当当地定在那两条修长的腿上,窗外出了太阳,阳光落入病房里,将那张完美的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更加精致。
林殊止有些看入了迷,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陈穆似有所觉地将身体转了个角度,只留给这边一个背影。
林殊止默默转了身,面朝雪白墙面躺着。但沙发那边的动静还是时不时吸引他的注意,窗外的树叶被风摇响都能轻松让他察觉到。
陈穆一定在生气,那股气的来源他还看不出来。是觉得他麻烦还是觉得他没照顾好自己……应该是觉得他太麻烦吧,偏要挑在大半夜的时候烧起来。
就跟玩儿似的。
陈穆是真的打算就这样跟他不远不近地僵持下去,也不让张姨回来,到底要干什么?
他是不想这样僵持着了,这样能与陈穆共处一室固然好,可人有三急。
他又想上厕所。
高烧补液应适度,他觉得这两次都过量。
上次他一个人扶着输液架艰难上了厕所,这次身边有陈穆。说实话他不觉得陈穆会放任他自己上厕所。
他又不想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引得陈穆注意,所以在此之前已经憋了许久,再也憋不下去了。
林殊止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沿着床沿摸下去,一举一动尽量放轻不吵到沙发上的人。
输液架体积大也笨重,他不准备拖着一块走,将输液瓶单独摘下是个好选择。
他计划得周全,脚落地时的酸软也没能阻止他。
他又专心致志地去摘输液瓶。
“你干什么?”
然后被陈穆抓了个正着。
林殊止有些手足无措:“我去……上个厕所。”
陈穆看起来脸色没比刚才好到哪儿去:“怎么不叫我帮忙?”
“我看您在忙,我自己可以。”林殊止小声道,他想陈穆不会想听到他说“不想让他帮忙”之类的话。
陈穆强行接过他手中的输液瓶:“我在忙,但你可以叫我。”
与此同时明显比他健壮许多的臂膀挽上他的手肘。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只是单纯帮忙的意图。
林殊止拒绝不得只能接受,他腿上没力气,陈穆发现以后特地放慢了速度等他,来到厕所前还没将他放开。
“……您——”
怎么让陈穆不陪他进去,林殊止难以启齿。
陈穆自觉地将输液瓶交回他手里:“你别锁门。”
“……好。”林殊止关上那道门将陈穆隔绝在外,又费劲推了门后的红塑料桶抵住门框。
这样有安全感。
陈穆在病房里代劳了输液架的工作,而在厕所里却没办法继续替代,林殊止一只手拿着输液瓶实在不方便,动作难免迟钝缓慢些。
他在厕所里待的时间太久了。
久到陈穆耐心耗尽敲了门。
他慌张应了声后加快动作收拾,过程中不小心扯掉了输液针。
与针头一并出来的还有条细长的血线。
林殊止只愣了一下就冷静地将输液针捡回来带着走出去。
门外的陈穆见他一手摁着胶布止血,一手将输液瓶和针都拿在手上时脸明显更黑了。
“是我不小心弄掉的,”林殊止率先开口解释,“也没剩多少——”
陈穆没听完他的话,动作略显粗鲁将他拉回病床上,摁铃叫了护士进来。
护士是个还很年轻的小姑娘,原本进来前透过门上玻璃看见里面有俩帅哥觉得养眼,结果打开门却跟预想的大相径庭。
帅哥是真帅,脸也是真黑。
反倒是病床上那位神色平静,看起来情绪也不高,活像受了什么欺负似的。
她又联想到以前看过的狗血小说情节,该不会她现在看见的就是什么霸凌现场吧?!
今天是她第一次走进这间病房,以往都轮不到她上场,而今是原本当班的人请了假她才有机会。
护士长曾经提起过这间病房里住的是医院的最大关系户的亲戚朋友,过去一周不断有个穿着精致看起来专业素养极高的女人定时过来探望,这更加印证了她那个狗血照进现实的猜想。
面前脸又黑又臭的一定是位大人物。
她让林殊止抬手握拳,看清那白皙得过分的手背肤色时着实惊了一瞬。
太白了,是种不太健康的白,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肤底下,进针进得尤为顺畅。
她的工作只用了不到两分钟便完成,收拾东西临走前她又多看了几眼那身穿病号服的男人。
陈穆回了她很平静的一眼,她便不敢再多看了。
护士一出去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林殊止喉咙干涩发疼,拿起桌上那杯陈年凉白开就往嘴里送。
这一举动又被陈穆拦下,陈穆不作声地拿过他手上的杯子,到厕所将那陈年凉白开倒掉后又换了杯新的给他。
不凉,是温的。
林殊止已经浑身不自在很久,如果刚才还想多看陈穆几眼,现在只想让人走开。他装作不经意地问:“您不忙吗?”
陈穆不答他又大着胆子道:“您如果还有工作的话就先去忙吧,今天麻烦您了。”
他又想起陈穆与他的约定,因为一场病他不能在规定的时间给出答复,陈穆已经等了很久,这下是躲也躲不过了,出院他一定会给他个答案。
他说:“之前您说的合作——”
“再等等吧,等你病再好些。”陈穆脸上的厌恶神色更浓重了。
两种想法终于有一种占据了上风,之前他所见到的林殊止很可能都是装出来的,只因为这一场病拖慢了进度才露了马脚。
他身边不怀好意的人太多,一场合作必须主动权百分之百在自己手上才是绝对安全。
联姻的事或许他真该好好想想是否要另选他人。
第30章 麻烦的人
陈穆走了。
林殊止高兴之余又觉失望,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很快被另一件事情掩盖过去。
张姨人年纪虽然上来了,但人老心不老,还热爱小年轻的活动。
比如网上冲浪。
那天她不知误触了什么按键,将社交软件上的字体调成了最小号,她将手机交给林殊止希望能把原来的大小调回,林殊止就是这时候看见的微博热搜。
刘习畅被封杀了。
林殊止波澜不惊地将字号调好后把手机还给张姨,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社交软件。
那热搜热度没降下去,排位反倒有越升越高的趋势。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点开热搜一条一条看下去。
热搜不拐弯抹角,清楚明白地列出了时间线供人参观阅读。
刘习畅被封杀的根本原因很简单,背后的金主出了问题。那金主曾经是一方势力了不得的人物,这次是犯了法被拉下马,跟他有关的人全部都在被一点一点沿着根系挖出来,刘习畅也无法幸免。
林殊止抱着吃瓜心态在那如山如海般的帖子里畅游,他突然就看到有一条带着这个tag的帖子提到了他,点赞量还不少。
评论比点赞更多。
他点进去一看,说的是他上回被刘习畅穿小鞋的事。
底下评论区似乎已经炸开了锅。
有人说刘习畅是狗仗人势,没什么演技还硬要往演艺圈凑,还不把人当一回事。
人指的是林殊止。
又有人、应该是刘习畅的唯粉,至今觉得自家哥哥遭人构陷被人污蔑才没有的清白,与楼上那位“狗仗人势”把评论区当战场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脏水泼到了林殊止身上。
【林殊止也没看起来的干净吧,他说不定背后也是有人的,他又和刘习畅有过节,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不清楚的猫腻呢】
【他要有人养着我期待他倒台的一天哈哈哈哈哈哈】
楼里的人还在吵,他不太在意地退出去不再看。
这叫什么?恶人自有恶报。
刚退出社交软件的下一秒万黎电话就来了,他真怀疑她是不是在他这装了监控。
万黎看起来比他高兴千万倍,恨不得对刘习畅杀之而后快。
“上次我不刚跟你说完他离开上一个剧组就被塞来我们这儿吗,那次你都不让我说完,就那次听说也是有人动了手脚,也不知道他是动了谁的蛋糕奶酪被整这么惨,这次角色黄了之后没多久就完蛋了。”
她又无意间提起:“上次陈穆来我们这儿探班的时候他还特地跑去献殷勤,不是有主了么怎么还往人家跟前凑啊。”
“陈穆?”林殊止好像抓到了什么。
“是啊,林哥你真不把我说的话放心上,”万黎不爽道,“我跟你说这事的时候还被你打断好几次。”
上次是形势所逼他不得不屡次将万黎打断,过后想起来也觉得十分愧疚。
林殊止:“以后不会了。”
万黎:“哎呀那不重要,我哪能真怪你。”
“重要的是陈穆,我现在有个很大胆的猜测,”她又有些故弄玄虚,“我在想,是不是陈穆、下手、搞的他。”
“……”
万黎边思考边道:“但是他们俩也无冤无仇的吧,陈穆也犯不上找他麻烦啊……”
林殊止忽然就想起来陈穆是跟他提过刘习畅的。
但也只是提了一句,那次陈穆自己先转移了话题。
后来他也没放在心上,到现在就不了了之了。
但万黎的话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也许也是被万黎的话误导,他竟然也觉得是陈穆动的手。
可是为什么呢?
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来证明陈穆与刘习畅有过节。
他只能想到他与刘习畅还算有点过节。
陈穆会为了他特地绕个大弯子去收拾刘习畅吗?
可一开始就说好的,他们是不谈感情的合作。合作尚未开始,陈穆这一举动是为了什么?
不敢再想下去,暗中操作的人是不是陈穆都还未有定论,他就已经自我感动上真是为时过早。
但告诫自己多次后林殊止还是忍不住心中暗喜。
自从那次洗澡着凉后张姨就更加小心,比之前都要夸张一万倍,林殊止差点被她当做巨婴照顾。
高烧复发似乎是疾病背水一战的最后一击,林殊止烧退后其他症状都迅速消失,就连之前那多次检查都不缩小的肺部阴影看不见了。
医生评估过后也认为他达到了痊愈的标准,终于是到出院的时候了。
出院前他想有必要知会陈穆一声。
但这样似乎会显得他过于麻烦,陈穆一定不喜欢麻烦的人。
……
冲动之下他在午后小憩后的时间给陈穆拨去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陈穆,不可谓不紧张。
他一个人紧张了五十秒,最后只有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循环着那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陈穆应该是很忙,说不定连午休时间都没有,还拉着底下那帮人开会呢。
林殊止很快用这个理由把自己说服。
没过多久陈穆回了电话。
“什么事?”陈穆问他。
他说明缘由,以及希望陈穆帮忙判断是否能够出院。
陈穆:“不需要事事都经过我的同意,你自己可以看着办。”
“……”林殊止欲言又止。
“还有,”陈穆又说,“以后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不要打我的工作电话。”
“……好。”
陈穆说得对,出院是他自己的事,他是个完全具备行为能力的自由人,不需要过问别人。
可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和陈穆说几句话。
他还想问陈穆是否与刘习畅被封杀有关。
可陈穆没给他问的机会。
那种莫名升腾起来的欢喜又莫名因为这个电话降下去。
陈穆的态度与那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
林殊止想,这可能才是真实的陈穆。以往那些时候可能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是碍于喜欢,他主动美化了陈穆在他心中的形象。
……
果然不该打这个电话,他还是给陈穆造成困扰了。
出院那天是个好天气,徐筱在饭点前赶到却不是过来送饭,而是替林殊止办出院的手续。
张姨替他收拾好了所有东西,他无事可做,只等着徐筱办好手续后离开。
往日时间都不如今天漫长,林殊止手机里的消消乐通了十关,版本更新后新上线的那些关卡都打通后才过了大半个小时。
病房门被推开,林殊止抬眼望出去。
是徐筱。
徐筱办完手续回来通知他可以走人了。
张姨应了一声,将一旁早就收好的东西拎起。
一切都进行在情理之中,可林殊止觉得不真实。
因为陈穆没有来。
人都是有贪念的,得不到的时候就想要,得到了就想要更多。
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在今天之前他都以为陈穆会来的。
但是没有。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消失后的第六天又重新占据他的心头。
陈穆或许不是单纯的为人冷淡,而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张姨和徐筱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他腿却有些僵迟迟迈不动步子。
“小林,”张姨先发现他没有跟上,转头回来看他,“怎么了?”
“没事,走吧。”他如梦初醒,怕张姨看出异样终于往前迈了一小步。
楼下的司机早已等候多时,打开车门的一瞬幻想又再次破灭。
陈穆也没有在车里等他。
张姨个子小他也瘦,只有他和张姨的后座再塞下一个胖子都绰绰有余。
彼时正是午后,路上行人车辆都少,司机只花了不到半小时便开回了林殊止住的酒店。
张姨为人亲厚慈祥,临下车前还在叮嘱林殊止回去要养成好的生活习惯,林殊止只是听着却过不了脑子,他的脑海里已经被其他东西完全占据。
司机终于将车停在酒店的露天停车场上。
后备箱已经打开,张姨下了车替他整理行李。
他终于忍不住去问副驾上还未来得及下车的徐筱:“陈总他今天有事在忙吗?”
“陈总回了洛城。”透过车内后视镜能看到徐筱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
事关陈穆的私人行程,徐筱作为生活助理实在不便向外人透露得太多。
林殊止突然觉得洛城二字有些陌生。
也对,本来陈穆就不是常住在青城的,回去很正常。
他拍完了戏也是要回去的。
几个小时前的想法实在十分荒诞,陈穆人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城市,又怎么会出现在医院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