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宵

    ◎她溺在其中,一夜无梦◎

    楚萸从来没解过男人的腰带,更没解过古代男人的腰带,她的手被重重摁在上面,指尖轻颤不已,犹如被钉在案板上的蝴蝶。

    压住她手背的那只手,指节修长有力,掌心却覆着一层厚厚的茧,稍一摩挲,便在她肩头激起一片如麻的战栗。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起指头,轻轻抠着猛禽的头部,心想那就是搭扣吧?

    然而无论她怎么抠,雕饰都岿然不动,死死咬合着后面的皮带。

    她一急,眸中起了盈盈波光,看得扶苏心头一阵干渴,不耐烦地攫住她那根笨拙的指头,指腹贴着指腹,引着她勾入腰带里侧,按上一个圆圆的凸起。

    “记好了,芈瑶,只教你一次。”他轻蹭她的指甲,气息吹拂在耳畔,又烫又痒,令她耳后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他这话中的隐含深意。

    以后,都要由她来为他宽衣解带。

    扶苏满意地勾了勾唇,停止了对她指头的缠逗,指腹压着她向下一摁。

    啪嗒一声脆响,猛禽垂下狰狞的头颅,长公子的腰带松垮开来,在衣袍上半垂半落。

    然后他松开了对她的束缚,两只胳膊悠闲地向后撑着床面,目光却始终灼灼地洒在她嫣红的脸蛋上,让那层红晕越发娇艳欲滴,引人垂涎。

    楚萸眨了眨睫毛,轻轻扯出那根腰带,却不知该搁在哪里,犹豫半晌后轻手轻脚放在被褥边,借着这个动作她缓缓起身,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榻边。

    跪着为男人宽衣解带,她死活也做不来。

    卸完腰带,她开始跟他大眼瞪小眼,扶苏已经懒得质问她,你嫁过来之前,难道没人教过你服侍夫君的礼仪吗,他略显慵懒地虚抬起两条胳膊,楚萸明白了,咕咕哝哝地凑上前,从衣襟开始,缓缓脱去他的袍服。

    只剩下一层白色的里衣,和他以往秉烛夜读的装束一样,就在楚萸以为大功告成,抱着他的袍子准备跑路的时候,手腕又被他先一步捏住。

    “我的绷带好像松了,芈瑶,你帮我看看。”他要求道,皮笑肉不笑的。

    楚萸心里打鼓,却只能照做。里衣不像外袍,多少带着些私密性,她睫毛频繁地忽闪,手指跌跌撞撞切入内襟,在尽量不触碰到他滚热皮肤的情况下,像剥香蕉皮一样,缓缓褪下他的里衣。

    少年人特有的滚烫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侵略性,霎那间令她的理智坍塌崩溃。

    她神色含羞带怯,身体却不由自主朝他更靠近了些,指尖迟迟没有离开他的侧腹。

    近距离看来,长公子的肌肉更加完美,精壮而纤长,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蓬勃活力,令人浮想联翩。

    尤其是隐藏在尽数剥落的上衣与下衣交界处的那道阴影……

    她再度小色胚上身,偷偷咽了下口水,可这个隐秘的动作却被某人眼尖地捕捉到了,他眸光倏然一暗,也不打算装模做样诱导了,直接长臂一扫,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欺身压下。

    楚萸短促地惊呼一声,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缠绷带的部位。

    完好无损,一根线头都没松动,果然他是在诈自己——

    这已经是她第几次上当了?

    她晕晕乎乎地想,刚刚打算挣扎一下,忽然意识到他身上有伤,便不敢动作了,小猫似的哼唧两声,就被他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嘴巴。

    纠缠间,搭在两侧挂钩上的床帘,不知被谁拉了一下,哗地垂坠下来,挡住了里面的香艳光景,旁边桌案上的蜡烛爆了烛花,烛焰短暂地盛放了片刻,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投在了淡黄色的床帘之上。

    夜色宁静,朔风呼啸,不多时,几件衣服从床帘的缝隙中滚下来,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花花绿绿地落了满地,其中还混着一枚玉簪,于烛光映照下,莹莹发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中的响动总算平复下来,只余几道重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隐约还能听见少女软声细语的撒娇,哼哼唧唧的,就像小猫在挠人的心。

    很快,帘中便又起了躁动,一时间吱吱嘎嘎之声溢满室内,惊醒了隔壁的长生,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老脸一红,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将那些妖魔鬼怪般的杂音挡在外面。

    春宵帐暖,红烛泣泪。夜风吹在窗棂上,越发显得窸窸窣窣,宛若某种令人不悦的谆谆警告。

    许久后,热气腾腾的帐幔内,总算雨散云收,饶是再年轻,也折腾疲惫了的两人相拥而眠。

    楚萸拧了拧身子,很小心地没有压到长公子的伤处。

    这个家伙着实可怕,一条胳膊负伤还这么大的力气,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大卡车碾过,在一身汗涔涔的酸痛中,面色如绯地沉沉睡去。

    周身全都是他的气息,她溺在其中,一夜无梦。

    窗外月色朦胧,在透入帐内的微弱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她不盈一握的腻白腰肢上,紧紧绑束着一条折射出冷沉光晕的青铜腰带。

    黑与白交织间,越发衬得她肌肤柔嫩如雪,瓷白如玉,美不胜收。

    她打了一个幸福的小呼噜,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依旧是像小猫一样的轻巧动作。

    他微微睁开眼睛,眸光褪去了全部锋芒,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抬手将又她往怀里揽了揽。

    他晚她一步入眠,下巴满足地压在她发丝柔顺的头顶上,以一种颇具占有欲的姿势,紧紧将她拥于胸口。

    在滑入梦乡之前,他拿定了一个主意。

    过两天他就说于父王,他不要娶什么齐国公主,他只要芈瑶。

    即便父王不同意,他也要积极争取一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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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景暄

    ◎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玄机吗◎

    楚萸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榻旁空空如也,只有她一个人像蚕宝宝似的裹在被窝里。

    被子的每一个边角都掖得紧紧的,显然某人在离开之前,生怕她着凉,特意将她裹成了一只粽子。

    她把依旧滚烫的脸颊埋进枕头,在床上又蛄蛹了好一会儿,虽然身上光溜溜,但这处被子筑成的堡垒着实温暖舒服,她简直想一整天都不起来。

    经过昨晚,她对他似乎没那么怕了,有很多事情慢慢地心照不宣起来,就比如,此刻早已经日上三竿头,却迟迟没人唤她起床,也没人入门进行日常打扫,明显是被特意叮嘱过了。

    一想到这儿,她耳朵又红了起来,拉起被子捂住眼睛,心里怦怦乱跳。

    这回,整个府上的丫鬟小厮,大概都应该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吧……

    封闭的空间内,消息传播速度惊人,而她就像一只撞入他们一成不变世界里的花蝴蝶,每一次振翅,都能掀起不小的风浪。

    她捂着脸羞臊了好一阵,说实话,这事儿现代人比古人更容易感到社死。

    就好像你新婚之夜第二天去上班,单位里所有人都列队等你,对你意味深长地侧目,却不吭声,只用眼神暗搓搓地说,哦吼,昨晚你是不是过得挺爽——

    就类似这种感觉,所以她用了好一阵儿才调整好心绪,磨蹭着下了榻,费了很大劲儿,终于解开某人故意绑束在她腰上的青铜腰带。

    腰带之下,赫然一圈绯色痕迹,游龙般环绕着纤细的腰肢。

    她的肌肤极容易留下印痕,此刻便如这般,她面红耳赤地又把帘子放下,仔细查看身体,果然很多地方都瘢痕点点,尤其是——

    她收回落在双腿内侧的目光,不敢去查看,赶紧捞起衣服,迅速而笨拙地穿好,跌跌撞撞走出里间,推开房门,让混杂着阳光气味的新鲜空气,驱散屋内沉淀了一夜的香#靡气息。

    刚刚呼了几口气,就看见阿清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一脸姨母笑地打量她两眼后,扯过她的手,将她拉到房舍后身一个宽敞独立的沐浴间。

    楚萸这才知道,她从一大早就守在门口了,她迟迟不起来,她也不好进来催,就在附近晃悠,守株待兔。

    楚萸被她推进热气蒸腾的浴室内,一只硕大的木桶横在中央,里面蓄满了温度适宜的热水,木桶两侧还有管子,一条负责排水,一条负责输送热气,十分先进,远非一般人家能用得上的。

    阿清撸起袖子就要帮她卸甲,吓得楚萸连连摆手。

    若是搁在别日倒也没啥,她从小就是被搓大的,可今日,她全身上下都是不可说的痕迹,实在不好意思露出来给第三个人看。

    阿清看出了她的窘迫,也没勉强,爽快地说那行,你自己来吧,我在外面伺候,有需要你就摇铃。

    说罢指了指浴桶旁的黄铜架,上面搁着一些洗浴用品,还有一只手掌大的铜铃铛。

    楚萸乖乖点头,等阿清掩好门离开,才慢吞吞脱下衣服,抬脚迈进浴桶。

    一股无比舒爽的感觉,顺着每一只毛孔流遍四肢百骸,令她忍不住轻轻战栗起来,虽然知道周围没人,她还是下意识地用双臂抱住胸口,慢慢地将身体蹲入水中。

    直到水面没过肩头,她才稍稍松开一口气,放心大胆地松懈身体,拿过旁边硬邦邦的浴皂,轻轻地搓洗。

    最后只剩那一处,隐隐地胀痛不已,她有些担心是不是伤到了,毕竟昨夜某人有些上头,不知轻重似的横冲直撞,简直就像饿了很久的狼……

    她憋了半天,还是摇铃唤来了阿清,支支吾吾问她有没有药膏什么的。

    阿清没怎么听明白她的支吾,但通过她的表情,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叹了一口气,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小药瓶。

    “这些男人,一个一个都不知道轻重,哎。”她把药瓶放在铜架上,就事论事地交代了用法用量,楚萸听得脸上噗噗直冒热气,频频点头,就好像她点得越虔诚,阿清就会越快地结束这场单方面的社死。

    “今夜先缓一天吧,不要同房了。”末了,她补充一句,神情淡然,仿佛见多不怪。

    “哦。”楚萸在水下吹出一串泡泡,闷闷地应道。

    诶,刚刚她说“这些男人”,除了长公子,还有谁呢?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意识到,阿清在宫里,很可能服侍的是王后……

    也就是长公子的阿母,所以才会在王后故去后,来到长公子府上继续服侍,否则以她的年纪,按照习俗早就该出嫁了——

    她回去用了药,果然有奇效,很快就不痛了,就是上药的时候有种若隐若现的撕裂肿胀之感,让她忍不住暗骂了罪魁祸首几句。

    但一想到自己确实也享受到了,连脚趾都跟着紧绷、战栗,骂声便犹豫了起来,最后弱弱地化成两声哼唧。

    白天没怎么见到长公子,她就躲在自己的屋舍里生蘑菇。

    她算是充分见识到了他的忙碌,真不是她原先想象中的公子哥生活,而且她发现他也有非常卷的一面,比如晚上坚持不懈的阅读,果然卷王的儿子也是卷王吗?

    她忽又想起那日在马背上,他爽朗的、少年气十足的笑声。

    那才是他心底真正的年纪吧,抛却身份与地位,他又何尝不想如其他少年郎一般,成日策马狂奔,恣意享受青春呢?

    他若是其他公子,完全可以如此,只可惜,但他是那位秦王的长子,他身上的枷锁,一道又一道,一重又一重,他没办法真正做自己,他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一想到这,楚萸心中泛起心疼的感觉,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忽然有些担心他们的未来。

    他终有一天会成婚,新娘……会是她吗?

    她不敢去细想,总感觉他们的短暂欢愉,宛若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经不起推敲……

    她把脸深深地埋入膝盖。

    若这一切只是场南柯一梦,她会后悔吗?

    她不知道,她现在,给不出答案。

    傍晚时分,长公子总算回来了,身上还粘着一个粉嘟嘟的小胖妞。

    小姑娘一见到她,眼睛刷地一亮,摇摇晃晃像只企鹅似的朝她奔来。楚萸不知道小姑娘是谁,但看她与长公子亲昵的样子,多半是宫里的公主之类。

    果不其然,小姑娘不认生地自报了家门,说自己叫做嬴阴嫚,姐姐以后可以叫她阿嫚,然后就树袋熊般地攀住她的腿,扬起小脑袋,奶声奶气地接着说:“姐姐身上好香呀,是桂花的香味,我最爱吃桂花糖了。”

    说罢,吸溜了一下口水,可爱的样子让楚萸忍不住将她整个抱起来,用脸颊蹭了蹭。

    小姑娘十分配合,跟她脸贴脸腻歪了好半天,直到长公子轻咳一声,让小姑娘注意礼节,堂堂大秦的公主,别老摆出一副不值钱的亲热样子。

    这话听得楚萸不大高兴了,怎么跟她贴贴,就是不值钱呢?她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楚国公主,要不是他们大秦有历史光环,她这会儿才不会低他一头,动不动就怕他呢……

    当然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嘀咕。

    小公主在他们这儿用了晚膳,楚萸亲自下厨,做了自己唯一的一道拿手食物——大枣桂花糕。

    小公主简直爱不释手,吃了一块又一块,最后不得不被随行而来的阿嬷夺走盘子,苦口婆心地哄了好一阵才肯作罢,嘟着嘴巴去叼别的食物。

    小公主看着幸福又快乐,楚萸十分喜欢她,嘴角带笑地一直看着,眸光里满是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在看着小公主,而扶苏也在默默地看着她。

    若是以后,她成了他的妻,也一定会用这样如水般轻柔的眼光,注视他们的孩子吧?

    她会生下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他有一瞬间的思绪飘散,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嘴角翘起一抹得意,在桌案下,偷偷攥住她的手,唬得她一惊,差点打翻了手里的羊肉汤。

    柔弱无骨的纤纤葱指被他捏在手心,忽轻忽重地爱抚,惹得楚萸一阵心猿意马,但她记得阿清的话,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歇一夜,便收了心思,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胖嘟嘟的小公主身上。

    “扶苏哥哥,肩膀上的伤好了吗?”小公主这会儿咬起了鸡腿,呜呜噜噜地问道,“下次骑马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呀。”

    扶苏身形明显僵硬了一瞬,楚萸侧目看他,发现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严肃,甚至是警觉,顿生诧异。

    “哦?阿嫚,你是从哪里听到兄长负伤的啊?”他以温雅的嗓音循循善诱道。

    楚萸想起了第一日与他相见,也是这般语气。

    她继而又想起了那个雨声淅沥的夜晚,火折子骤然亮起,映在火光后的他湿冷锋锐的面容。

    一眼若惊鸿,她的心弦瞬间被什么快而轻地拨动了一下,余音久久震荡,直至今日。

    “是赵夫人身边的侍女。”小公主毫无心机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她扭头朝长公子看去,却见他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赵夫人?楚萸隐约记得是公子濯的阿母。

    在府里这些天,她多少也探知了一些八卦。

    这位赵夫人晚王后半年入宫,算是宫里的老人,一直都心性极高,一门心思想当王后,她能力极强,手段雷霆,将后宫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无奈秦王就是对重新立后兴致缺缺,甚至有传言说王上有永远不再立后的打算。

    她为何会得知此事呢?莫非是蒙恬大人说的?

    楚萸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大概不是,蒙恬属于那种看着沉默,实际很有心机的人,这种人从不多嘴,而且他和长公子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应该不会主动为他惹是非。

    那日人多眼杂,她兴许是从旁处得知的。

    不过,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玄机吗?

    她未曾涉政,自然是没什么灵敏嗅觉,她只以为长公子是担心这事被秦王得知有伤面子,毕竟作为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大白天不务正业,和身份不明的女子在野外荒唐,确实有些影响名声。

    她不愿意看见他愁眉紧锁的样子,那样会让她没来由地心疼,于是在他掌心里轻轻挠了挠。

    捏着她的那五根指头,猛然紧握了一下,扶苏转过视线,望见她眼中担忧的神色,忽地一笑,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更加用力攥了攥她暖乎乎的小手。

    她就像一颗恒久温暖的小太阳,总是能为他驱散一些阴霾。

    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或许并非她离不开他,而是他,无法离开她。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甚至下一秒还会觉得荒唐。

    他是大秦的长公子,又怎么会如此受制于一个女人呢,简直可笑。

    他不可以受制于任何人,这一点他刚刚懂事时,父王就在他耳边反复念叨过。

    为人君者,不能有被拿捏的软处,这是父王的原话,而他本人,也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点。

    只是,他真的能做到如父王一般吗?

    晚上忽然下了小雨,小公主只能留宿。她粘着楚萸不肯松手,生怕一放手,她就会被眼冒绿光的恶狼叼去,楚萸便只好陪着她一起在客房睡。

    这倒也成全她了,不然她还得想办法推脱某人明显谋划了许久的亲热打算……

    心虚地避开那人不甘的注视,楚萸抿了抿唇,当着他的面,吱呀吱呀掩上了房门。

    总觉得,以后会被加倍报复呢……她怯怯地想。

    只有她知道,长公子私底下,可是有点儿记仇的。

    晚上,她和小公主同榻而睡,小姑娘肉乎乎的抱着特别暖和。

    “阿嫚今天怎么会和长公子一起回来呢?”熄了大半蜡烛后,她脱鞋上榻,没话找话地随口问道。

    公主年纪小,吃饱喝足后很容易就泛起了睡意,她揉着眼睛回答道:“是哥哥让我来的,他想让我见一个人,我就来了。哥哥从来不介绍外人给阿嫚呢,想必是十分喜欢姐姐吧……”

    楚萸心口跳快了两拍,她仔细给小公主掖好被角,在她身旁躺下。

    “阿嫚也喜欢芈姐姐,芈姐姐漂亮又温柔,是阿嫚除了王后之外,最喜欢的姐姐了。”小公主嘴甜地补充道,然而话音刚落,就打起了幸福的鼾声。

    楚萸额角轻轻抽了抽,这丫头,应该就是天生嘴甜会说话吧……

    算了,她把身体舒服地缩进被窝,鉴于她刚才成功让她雀跃了一小下,她就不跟她计较了。

    窗外雨势逐渐滂沱,她在催眠的雨声中,渐渐入了梦乡。

    与此同时,她原先宅邸的大门,被啪啪叩响。

    应门的是睡眠浅的田青,他警觉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露出门外少年郎君英挺俊朗的面容。

    “请问,阁下找谁?”见他只有一人一马,田青稍稍放松了警惕。

    少年疑惑地看了看他,又扭头朝四下扫了两眼:“这里……是楚公主芈瑶的住处吗?”

    他说话带有明显的楚国口音,田青一愣,点点头说是。

    “阁下是何人?找我家小姐有何事?”

    少年带着一只硕大的防雨斗笠,身形高挑紧实,水珠自发丝坠下,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滴滴滚落,最终滑入烟蓝色的衣襟。

    还未及他回答,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呼。

    “公子……暄?”秀荷披着一件外袍站在屋门口,双手捂着嘴巴,一脸难以置信地呼唤道。

    既然是熟人,田青很有眼力见地将门整个打开,闪身让少年进来,并顺手把他身后的马也牵了进来。

    少年冲秀荷笑了一下,摘下斗笠,才回答田青刚才的问话:“在下楚人景暄,随叔父入秦,特意前来拜访,叨扰了。”

    说罢拱了拱手,在月光的映照下,面容清冽,气度斐然,宛如一块浸透雨水的美玉。

    田青沉默地回以一礼。

    关门前,他抬头,迎着雨丝望了眼天边的半月。

    总觉得今晚的月亮,异常雪白,甚至还有一丝丝的瘆人。

    他如此想着,慢慢关上了门,将急促的雨声挡了一半在外面。

    第53章 竹马

    ◎记忆的茧蛹裂开一丝罅隙◎

    楚萸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小公主已经走了。

    天刚刚破晓,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涎水的小姑娘,就被自家兄长的一双大手从床榻里侧捞了出来,轻轻送到阿嬷怀中,于睡梦中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送走小公主,扶苏溜达着返回客房,在榻边坐下,俯着眼,眸光温柔地落在熟睡的芈瑶身上。

    只见榻上美人厚密的长发微乱,如浓墨般披散在枕上,双颊因为室内炭火旺盛而泛着淡淡红晕,微微翕张的红唇中,溢出均匀温热的喘息……

    少女肌骨丰艳,妩媚天成,无端端总会令人联想到桃花、玫瑰、桃子之类的事物,扶苏越看越爱,手掌渐渐不安分了起来。

    但他仅仅只是将她贴在脸颊上的一绺头发,轻轻刮拂至耳侧,手指在她耳垂附近流连片刻,并不忍心搅扰她的美梦。

    她的梦中,有他吗?他忽然幼稚地猜测起来,恨不得钻进去亲自察看一番。

    望着她千娇百媚中透着一丝清纯的睡颜,他蓦地意识到,他其实在很久以前,在她小心翼翼护着那盏琉璃花灯孑孑独行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她。

    仅仅只那一眼,便叫他印象深刻,铭记至今。

    那不是一见钟情,是什么?

    只不过那时他全身心都被阿母的死拴住,无暇顾及这些旖旎思绪,也不愿意让儿女情长过早地缠上自己。

    他是大秦的公子,很多事情都应该排在情爱前面。

    眼底短暂地漫上一抹缱绻柔情,他压低身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而后大步离开,提着口剑来到胡杨林,进行日常锻炼外加康复训练,顺带着纾散一下没能发泄出去的多余火气。

    等他操练一通后,楚萸恰好醒来,她在迷糊中下意识探手一模,发现身边空空,吓得顿时清醒,抬眼就看见了抱着胳膊悠闲站在她榻边的长公子。

    得知小公主已被送走后,她松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

    还以为是自己睡觉不老实,将小公主踢到床下了呢。

    “我本想着早点起来,蒸些桂花糕给阿嫚带回去呢。”她揉揉眼睛道,因为倦意未消,声音显得闷闷的,仿佛是在撒娇。

    扶苏在她身边坐下,手指触上她柔嫩的面颊,哂笑道:“这几日你是一日比一日起得晚,怎么,不想见到我是不是?”

    他近些天都要入宫,筹备秋日祭典的事情,楚萸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自然就跟他碰不上面。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住在这里就爱犯困。”她摇了摇头,鼓起嘴巴辩解道,“以往在家里,我都是第一个起来的呢。”

    她撒谎了,唯一的一次第一,还是穿越过来那天,她因为实在无法适应硬邦邦的床板,彻夜失眠,公鸡尚未打鸣,就烦躁地支着胳膊坐在了门槛上。

    扶苏无视了她的狡辩,抬手捏了捏她丰艳的脸蛋,她吃痛躲闪,不小心磕到了头,疼得抱住脑袋左摇右晃,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他怀里。

    他的怀抱很热,依旧是那份令她痴迷的滚烫温度,又因刚刚锻炼过,肌肉鼓胀、饱满,擦着她的脸颊,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勃动。

    她脸上唰地一红,想起了前夜,手指抚过他精壮腰身时的触感。

    她的掌心,现在还残留着那份令人心跳狂乱的手感……她忽然有些手痒,而他晨间锻炼穿得又略显宽松,她的手腕七拐八扭就探入了他的里衣,寻到了触感最好的一处,贪婪地摁了摁,又揉了揉。

    简直太好摸了。

    长公子默许了她的色狼行径,若不是一会儿要入宫,他是断不会让她点完火就跑的——

    他就势单手揽起她,俯身吻住她红嘟嘟的两瓣唇,厮缠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一个劲儿推他胸口才肯作罢。

    嘴巴受不住就往下,下颚、脖颈、锁骨,一路蜿蜒,要不是长生在外面高喊了一声“长公子,套好马车了”,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在她身上撒下了一片火种,却在她最难以自持的时候起身下榻,她浑身轻颤着,任由它们在体内闷燃、焚烧,却久久无法熄灭。

    “长公子,”她理了理衣裳,浑身脱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睫毛眨了眨,“我昨晚梦见秀荷他们了,今天……我可以回去看看吗?就呆一会儿。”

    她仰着脸请求道,红到几乎充血的双唇上,残留着明显的吻痕,秾艳又妖冶。

    扶苏没法对着这样一双充满恳求的小鹿眼说不,他宠溺地笑了笑,答应了,还给她指派了一个驱车的仆从。

    在她头上肆意揉搓了一通后,他餍足地离开,在长生的服侍下换好衣服,敛去不必要的情绪,莫得感情地坐上驶往咸阳宫的马车。

    楚萸在长公子房间内,狐假虎威地用过早餐后,特意换上了来时那天的衣服,还在腰带上挂了一块青色的环形玉佩。

    据说是从楚国带来的,是她为数不多的值钱饰物之一。

    这样稍作打扮,是想证明她过得还可以,以免秀荷瞎操心。

    若是过得不好,自然就不会在小饰物上费心,人都会有这种下意识的想法。

    更何况,她还是被府里的青铜马车载过去的,更能印证这一点。

    然而进了家门,却感觉气氛有些奇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只掉了一半毛的母鸡,在院内摇摇摆摆地阔步横行,抖落更多的羽毛。

    她涌起一阵心酸,连忙小碎步跑进来,呼唤秀荷的名字。

    不一会儿,一道淡粉色的影子从厨房里晃了出来,看见她后,猛地捂住嘴巴,圆圆的眼睛里滚出涟涟泪水。

    楚萸也哽咽了,跑过去一把抱住她,两人相拥而泣,直到田青牵着一匹马从门口进来,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

    “郑冀呢?”楚萸眼光从整个院子扫过,也不见他的身影,语调莫名尖锐了起来,总担心他又出了什么事。

    而实际上,他只是去后山砍柴火去了。

    两个小姑娘额头抵在一起,又掉了会儿眼泪,互相诉说着最近的情况。

    楚萸自然都捡好了说,比如吃得饱、睡得足,偶尔打打下手,干些晾晒竹简、衣物之类的杂活,但再多的就没提,要是秀荷刁钻点,便会发现这其中简直漏洞百出。

    就好像,她是去到长公子府上当吉祥物似的。

    然而小丫头好像满腹心事,听得心不在焉,反倒让楚萸有点儿伤心了。

    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吗?她委屈地想,但很快就察觉出了异样。

    秀荷眼圈有些红,眼眶浮肿,明显一晚上没睡好觉,还痛哭了一场……

    她拉过她的手,柔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秀荷连连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没、没事,就是我昨天忽然想家了。”

    这个回答非常有说服力,因为她以前不止一次看见她因想家而默默啜泣。

    楚萸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背上拍了拍。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安慰的法子。

    “呐,公主,如果我们能安全回到楚国,您……想回去吗?”秀荷忽然抬起婆娑的泪眼,小声地问道。

    楚萸一愣,半晌没有回答。

    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打算离开秦国。

    首先,渣爹不要她,没人来接她,回不去。

    其次,楚国不久之后就会灭国,秦楚之间仇怨不少,势必会遭遇一番全面清算,她回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我……不知道,秀荷。”她含混地回答道,勉强挤出一丝笑,“没人能带我们回去的,现在到处兵荒马乱,我们也没办法自己离开。你别忘了,我还欠长公子一笔巨款呢。”

    秀荷“哦”了一声,继续抹眼泪,但她很快破涕为笑,跑进厨房,给楚萸煮了一壶她最爱喝的热麦茶。

    楚萸很快就忘了这份不和谐,开开心心地帮着他们忙活了一阵,然后在自己的房间睡了午觉,等到暮色降临,那位仆从按照约定时间来接她,她才依依不舍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我还会回来的。”看见秀荷又要掉眼泪了,她灰太狼上身般扬声说道,秀荷听见这话,立刻破涕为笑,手绢抵着鼻子冲她的马车挥手。

    田青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似乎也出现了情绪波动。楚萸心虚地瞅了他一眼,把头缩回马车。

    自从知道他是个人物后,她完全不敢使唤他了,甚至整个下午都躲着他,连秀荷都觉出了异常,以为田青生了疱疹或者长了虱子……

    她舒舒服服地歪坐在马车里,享受着惬意的自由空间。

    自己走这一趟,怎么跟“省亲”这么像呢?她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心里隐隐滚过一阵热流。

    她骨子里,其实还是渴望成为他的妻吧?

    与他长久厮守在一起,虽然未必齐眉举案,但一定琴瑟和谐、如胶似漆。

    她抬手捂住发烫的面颊,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马车驶了一阵,耳边渐渐传来喧嚣的人声。她撩开帘子,发现驶到了一处集市。

    集市上出售的,并非食物或日常用品,而是一些装饰、艺术品,里面飘荡着各国口音,售卖的物件也各具特色,显然来自五湖四海。

    楚萸看着满目琳琅,泛起了好奇,她还是第一次在咸阳见到这类与众不同的集市,连忙唤停了马车。

    她暗搓搓地管赶车的小厮借了点碎钱,小厮哪敢不借,从袖管摸出一小把递给她,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承诺回去一定还。

    他驱车在一旁巷子里等,她则提着裙摆,眼睛亮晶晶地东瞄西瞅,从一个摊位辗转到另一个,满眼新奇。

    “芈瑶?”

    她正打算拎起一盏漂亮的琉璃花灯,忽听不远处,有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她惊诧地转过身,看见一道烟蓝色的身影,正拨开熙攘的人群,朝她大步奔来。

    那是一位俊美高挑的少年,五官如玉,眸色温和,略显激动地朝她挥了下手,满面惊喜的神色。

    楚萸望着他不断靠近的身影,呆呆立在原地。

    记忆的茧蛹裂开一丝罅隙,透出一缕金色的淡光,照亮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她直直地望着前方,眼前仿佛做梦般,浮现另外一幕场景。

    一条绿草茵茵、苍松环绕的小道上,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手里挥舞着一束黄白相间的野花,开心地朝她奔来,忽然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突起的石块绊倒了,野花哗地漫天飞舞,纷纷扬扬落于泥土,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耐心地一朵朵拾起来,再度笑容灿烂地朝她跑来,将花塞进她怀里——

    男孩的身影,逐渐与面前少年郎君俊拔的轮廓重叠,他带着记忆深处熟悉的气息,再一次站到了她面前。

    “景……暄……”她双唇微抖,仿若被操控般,呢喃出了一个陌生又悲伤的名字。

    两行清泪,带着滚烫的温度,沿着两颊慢慢淌下。

    她有些被灼伤了。

    第54章 礼物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楚萸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唤出眼前少年的名字。

    方才迸溅而出的记忆转瞬即逝,就好像绚丽绽放的焰火,只在她脑海中余留下硝烟的味道。

    它如流沙般滑过她指尖,牵起阵阵悸动,然而再去触寻时,却只摸得满手空虚,她甚至连刚刚滑出舌尖的那个名字,都记不大真切了。

    显然,这个名字是刻在原主内心深处的秘密,是她维持艰难生存的精神依靠,以至于当它的主人倏然出现在早已被替换了灵魂的躯壳前,还能凭着本能,嚅嗫出来……

    原来原主心中,一直都藏着一位少年郎君,如玉如光,温煦灿烂,恰如刺破夜空的第一缕朝阳。

    长公子再好,也抵不过少女时期的怦然心动,楚萸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深沉的情感,她抬手抹了抹眼睛,眼眶红红地望着面前高一头的少年。

    少年在冲她微笑,发现她落泪,顿时手慌脚乱起来,从袖口摸出手帕,想递过去时她已经拭干了眼泪,微微仰起的乌润的桃花眼中,绽放着细碎的光泽。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芈瑶。”少年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帕,轻声说道。

    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他的声音显出几分生涩与慌乱,楚萸含混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垂下浓睫,遮住眼中的迷茫与无措。

    若是他问些以前的事,要如何作答呢?直接坦言自己失忆,会不会太过刻意,甚至不礼貌?

    然而少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端详着她,眸光毫无攻击性,温和地笼罩着她,却又好像倾注了百转思绪,一切尽在无言中。

    可楚萸只能感受到他沉默的倾诉,却对倾诉内容一无所知,他温柔的眼神反而变成了锋利的箭簇,刺着她的脊椎,让她有种鸠占鹊巢的羞愧感。

    “那个……你怎么来秦国了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通过他的口音,刚才的记忆,以及他姓“景”,楚萸推断出他应该是楚国的贵族子弟。

    景氏,出自于芈姓,是楚国三大氏族之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指的便是如今在楚国权势滔天的屈、景、昭三大氏族,少年正是出自其中的景氏,身份颇为贵重。

    楚王一脉,包括楚萸、华阳太后还有叛秦的昌平君,也都是芈姓,只不过他们是芈姓熊氏,而面前少年是芈姓景氏。

    楚萸虽是理科生,但上学的时候蛮喜欢历史课,学得挺认真,她记得当时还背过楚国灭亡的原因,其中就有一条:屈景昭三家拥兵自重、内斗不断,导致楚国人心不齐,最终全面崩盘。

    这样看来,若是没有远嫁秦国,原主和少年,真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他们的关系,到底进行到了何种地步呢?在被指定嫁入秦国后,他们又是如何面对这场”飞来横祸”的呢?

    他们有没有,好好地道过别?

    “我这次是随叔父入秦,昨晚冒昧去拜访,秀荷说你已经住到了长公子府上——”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地干涩、暗沉起来,“所以我便没继续叨扰,没承想竟在这里遇到你了。”

    他的话音忽又明媚起来,与长公子不同,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十七岁少年郎该有的模样,纯粹、爽朗,笑起来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好。

    “我、我也是闲来无事,到附近逛逛。”楚萸斟酌着说道。

    “你……过得还好吧?”沉默片刻,他突然问了一句,身体不经意间朝她靠近了一些。

    楚萸不动声色地稍稍退开一丢丢,点了点头,眼光拘谨地向上挑起,努力笑得幸福:“嗯,挺好的,不愁吃不愁喝,还胖了些呢。”

    “是吗?”景暄落寞地一笑,她看着确实气色不错,两年的时间里,出落得越发成熟艳丽了,方才一瞥之下他差点没敢认,多看几眼后才敢扬声呼唤。

    “你呢,还好吧?”楚萸努力找话题尬聊。

    “就那样吧,叔叔们成日就想着压别人一头,我看着都累。我倒是宁愿去战场上厮杀,也不想跟在他们身后成天尔虞我诈地算计。”景暄叹着气道。

    “哦。”楚萸木讷地点点头附和,和效率奇高、任人唯贤的秦国不同,楚国门阀众多、老派贵族作风浓厚,已经从根源上腐败了。

    又是一阵缄默,景暄余光一扫,瞥见摊位上琳琅满目的琉璃花灯,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闪过惊喜的神色。

    “还记得以前吗,每次你过生日,我都送你一盏花灯。”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这两年没赶上,今天一并给你补上吧。”

    说罢,俯身在摊位上认真挑选,耳尖泛起薄红。

    楚萸心头微微一震,她记得原主悬梁的时候,身边就散落着一盏漂亮的花灯。

    琉璃摔落在地上,碎片迸溅,而她就在那一摊晶莹剔透的碎块上,将自己悬挂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断断续续从秀荷口中得知的,她还知道原主很宝贝那盏灯,几乎每个晚上都放在床边的桌案上,看着它慢慢入睡,已成习惯。

    “不、不用了,我……”她开口想拒绝,一阵风忽然刮来,将她本就不明朗的声音吹散了一半。

    少年保持着弓腰的姿势,转过头来,眉梢轻轻一挑,仿佛在问怎么了?

    楚萸觑见他眼底的赤诚,不忍心拂他的好意,强压住心头酸涩,浅浅地一笑道:“一盏就好了,去年生日的时候,我自己买了。”

    这话让少年再度露出欣喜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转头继续挑选,忽然想是想起什么似的,挠挠头直起腰身,转向她尴尬笑道:“你……自己挑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盏,就不擅作主张了。”

    楚萸其实也不是个个人主张很强的女孩,这些灯都挺漂亮,随便一个她都喜欢,但既然让她自己挑,她就将手指了落在了方才相中的那盏上。

    少年付了钱,拎起在风中哗哗作响的琉璃灯,郑重地递到她手里。

    楚萸原本也是要买的,便没想太多,直接接了过来。

    女孩子都喜欢精巧美丽的物件,手中的花灯精致璀璨,即便在现代也很难见到如此细腻、巧夺天工般的工艺品,她一下子就爱上了,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道,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面颊被花灯的光辉映照,显得羞涩又迷幻,令人很难不产生些绮丽的念头。

    无数次冲入喉口的那句话,终于还是没能拦住,景暄忽地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稍稍往跟前拉近,俯下头来,压低声音道:

    “芈瑶,你……想回楚国吗?我可以带你回去。”

    楚萸浑身一震,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条胳膊,顿时僵硬得仿若木棍。

    “不要再撒谎了,芈瑶,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他温热清冽的呼吸洒在她颈间,“长公子本已经退了与你的婚约,如今却又把你桎梏在自己家中,他这样做,根本就没拿你当人看,你留在他那里,难道是想做他的妾吗?堂堂的大楚公主,为何要如此卑微?”

    楚萸向后退开一步,颈间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避嫌似的拢了拢衣襟,摇摇头道:“这其中还有许多其他缘由,我……我没事的,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担心。”

    “自从知道你被退了婚,我就一直渴望能来秦国,把你接回去。芈瑶,你真的不想和我回去吗?”景暄仿佛没听到她的辩解,嗓音略微抬高了些,语气也变得有些尖锐。

    楚萸咬了咬下唇,依旧摇头,珍珠耳珰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动。

    “你应该知道,他马上就要迎娶齐国的公主了,即便这样,你也还要留在他身边吗?”他的语声第一次染上了愤怒的情绪,但即便如此,仍旧清透守礼,丝毫不见暴躁。

    楚萸重重地闭了一下眼,他刚刚以一把利剑刺入了她的软肋,将她一直纠结在心底、努力不去面对的事实剖出来,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正如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的未来。

    她心底怀揣着一线希望,那线希望就犹如琉璃花灯之于原主,勉强支撑着她支离破碎的生活。

    “我的事……你不要管了。”她抽了抽鼻子,留下这句话,转身朝着马车停驻的方向跑来了。

    她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人家刚刚还送了你礼物,可若不赶紧离开,她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快点走。”她磕磕绊绊地跳上车,对仆从吩咐道。

    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她才敢撩开帘子,悄悄朝后面望一眼。

    那抹烟蓝色的身影,仍然一动不动伫立在摊位旁,目送着她远去,黄昏的霞光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远远地对上了,楚萸鼻尖涌起一阵难过,放下帘子,抱着花灯兀自低落起来。

    为他,也为她自己。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时,暮色已经笼罩上来,楚萸抽着鼻子下了马车,刚刚站稳,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长公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负着手在门口徘徊,见她抱着一盏灯下来,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忽地又暗沉了几分。

    楚萸被他凝重的面容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他在宫里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连忙仰起脸来,关切地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却缓慢地逶迤向下,最后久久停留在她护于怀中的琉璃花灯上。

    “你去哪了,芈瑶?”他突然发问道,身子微倾而来,目光带着审视,死死盯住她嫣红的面颊。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闷威压扑面而来,令楚萸的心脏骤然紧缩,头皮也跟着发麻。

    他的眸光,冰冷中浮动着一丝阴鸷,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色,不由得慌了神,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他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琉璃花灯好几次下意识打成琉璃花樽,这就是总拿甄嬛传做背景音的后遗症吗(?-_-?)

    第55章 醋意

    ◎他这是……成瘾了吗?◎

    “我回家了呀,您忘了吗,长公子?”楚萸温软地回答道,努力迎视他幽深晦暗的目光。

    霞光散去,暮色低垂,燃着蜡烛的琉璃灯盏在她怀中,就像一簇温暖的小火团,将她的脸照得红彤彤的,扶苏的视线再度被牵扯,森幽幽地落在她臂弯中。

    他面上毫无表情,但全身都在向外辐射低气压,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峻的眉眼间,压抑着一股沉闷的戾气。

    “哦,刚刚路过一处集市,里面好多东西都特别漂亮,我忍不就买了一盏灯。”楚萸连忙补充道,将灯盏向上提了提,纤白的手指轻柔抚过琉璃光滑脆弱的表面。

    她猜不出他为何不悦,莫非是嫌自己回来晚了?

    可早上他也没有强调说,一定要几点之前回来呀?

    楚萸摸不到头脑,眼睛眨得越发无辜,然而这在平时几乎无敌的招数,此时却失了效,长公子目中的愠怒分毫不减,甚至还有愈燃愈烈的趋势。

    他狭长微挑的眼眸里,骤然生出浓郁深沉的黑色,楚萸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更加确认他的怒气是冲她来的了。

    “长公子……”她轻声唤道,主动往他身前靠了靠,“您……今天心情不好吗?是不是在宫里遇见不开心的事了?”

    她试图引开话题,还抬起手揪了揪他的袖口,犹如一只撒娇的小猫。

    扶苏的神色微微有了些松动,但很快又紧绷了起来,甚至比先前还愤怒,下颚线绷起凌厉锋锐的弧度。

    他眸光缓缓下移,落到她扯着他的那只手上。

    还想撒谎到什么时候,芈瑶?那盏灯,真的是你自己买的吗?

    若不是今日突发奇想绕了道,他还真就被蒙在鼓里了。

    集市上两人耳鬓厮磨、目光交缠的样子,令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冻僵,他这才明白回家不过是一个幌子,她今日,分明是去会曾经的情郎,甚至还带上了上好的玉佩——

    明明早上还在他怀里撒娇缠绵,下午就与其他男人纠缠不清,果然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么?之前乖顺无害的作态,都只是虚假的伪装……

    他越想越气,气到根本坐不住,直接杀到门口,守株待兔,看她有何狡辩。

    然而她却一脸无辜,甚至还把那盏灯举到他眼前晃——

    居然嚣张到了如此地步。

    真亏得他整天都在愁思苦想,要如何说服父王,让他能够同意自己重新迎娶她为妻,她倒好,竟在背后偷偷摸摸地与其他男人幽会——

    楚萸感受到了一丝凶险,唰地松开他的衣袖,自保般朝后退开一步。

    她这么一退,成了助燃他怒火的催化剂,他寒着一张俊脸,几乎是气势汹汹地往前逼近两步,积压在眼底的阴郁愈加浓稠,唬得她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

    在惶恐的间隙,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小下,然后惊悚地意识到,事情可能出现在这盏灯上面。

    莫、莫非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长公子不偏不倚去了集市,偶遇了她与景暄,继而误会了什么?

    “长公子,晚膳准——”长生乐颠颠地跨出门槛,正要宣告晚饭开餐,却被自家主人一脸阴沉地狠瞪了一眼,吓得他赶紧跳回门内,躲在门板后看热闹。

    楚萸欲哭无泪,只好装傻试探:“莫非长公子是气我只买了一盏灯吗?我倒是想买两盏,可我没有钱。其实这盏灯,还是偶然遇到的一位故人,帮我付的钱呢……”

    果然,她看见他眸光晃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卷起唇角:“哦?这么巧啊,你难得出去一趟,竟都能偶遇故人,着实是好运气。”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腔调,楚萸额角和眉心一起抽搐,她咬了咬嘴唇,意识到他大约是……吃醋了。

    “难道长公子是怀疑,我在府上就偷偷与外人往来了吗?”她眼眸含水地望着他,“如果不是这样,我又如何能与那人约定具体的见面时间呢?可实际上,我自从到了府上,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大家都可以为我作证。”

    扶苏闻言愣了一下。如此浅显的逻辑,他竟根本未曾考虑。

    自从撞见那一幕,他就一直气血上涌,什么都不想思考,满脑子全是些糟糕的念头。

    “我不知道长公子误会了什么,今日我在集市上遇到的故人,是我在楚国时的玩伴,许久未见出于礼貌寒暄两句而已。”她趁热打铁地补充道。

    “是吗?”扶苏对于她看似坦诚的解释,并未全盘接受。

    毕竟,那个人扯住了她的胳膊,还将头几乎埋进了她雪腻温热的脖颈,而她,竟也没有避开……

    或许她确实是偶然遇到了故人,只是那故人与她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对她在楚国的过去一无所知,甚至不敢确定,第一个吻住她柔软红唇的人,是不是他。

    他冷哼一声,并没有挑明这一层,而楚萸过了好一会儿,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动了动嘴唇,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解释,长公子显然都看见了,而她也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在他凑到她耳边低语的时候,好好地避嫌。

    更何况,他还握住了她的胳膊,若说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傻子都不信。

    “吃饭吧。”扶苏目光沉晦地扫了她一眼,撂下这句话,便转身拂袖而去。

    楚萸谨慎地在外面多呆了半分钟,待他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小心地迈步进去,径直朝自己房间而去。

    她先将灯安置在梳妆台上,简单整理了下鬓发,扯下玉佩收好,深吸一口气,才朝长公子房间走去。

    他让她去吃饭,是不是说明,他不那么生气了?

    她努力往积极方面想,然而席间,长公子一句话都没跟她说,气氛僵持又凝重,她好几次没话找话,都被无视掉了,最后只能安静地捧着饭碗,往嘴里扒饭粒。

    晚上,他也没有任何让她留宿的指示,兀自埋头读着一份工程进度报告,完全将她当成了空气。

    楚萸委屈地抠了抠袖衣服上的祥云纹路,决定不当电灯泡,从坐垫上起身告退,而他也没像以往一样找碴阻拦她。

    直到惯常的入睡时分,也没有人来唤她,她趴在梳妆台上,百无聊赖地侧脸盯着花灯看。

    琉璃清透,折射莹莹光晕,隐隐约约映照出她一双如水秋眸,她轻轻叹了口气,宽衣解带上了床,只留下一碟烛火,与花灯作伴。

    许是深秋的缘故,越是到深夜,寒意越浓,楚萸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感到有些冷,伸手想去抓压在腿部的小被,却抓了个空,手指摸索间,触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她倏然惊醒,下意识地抓紧胸口被子,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瞪得溜圆。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而坐在她榻边的躯体,也同样眼熟。

    能在这府上大摇大摆出入自由的,除了它的主人,还能有谁呢?

    “长公子?”楚萸揉揉眼睛,声音微哑地喃喃唤道,从枕头上慢慢坐起来。

    长公子背对着她,上身微躬,双臂肘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坐多久了,只觉得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孤独又压抑的氛围,让她微微有些心疼。

    他穿着她熟悉的白色里衣,长发披散,和那日一样,一看便知是从床上跑下来的。

    “……”楚萸一时无言。

    他这是……成瘾了吗?

    第56章 承诺

    ◎为什么……要抓她?◎

    “长公子?”她试探地又唤了一声,轻轻撩开被子,膝行到他身旁,用手指头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仍然没有反应,长公子仿佛变成了一尊宽肩窄腰的雕塑。

    床榻斜对角便是梳妆台,琉璃灯微弱地发着光,边缘融进黑暗,仿佛是拼接在夜色中的一块璀璨宝石,美不胜收。

    它旁边还亮着一碟烛油,两处光源将卧房映照出些许亮度,楚萸好奇地伸长脖子,试图察言观色,然而长公子的面容恰好隐匿在烛光的阴影里,根本辨不出情绪,只看得见侧颜如刀削,将黑暗切出一截锋利的轮廓。

    楚萸也不傻,她猜到长公子心情欠佳,每次他闯入她房间,大体都是这个原因。

    莫非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她想凑得更近一些,却忽略了古代床很窄这件事,一不小心膝盖踏空,惊呼一声,整个人在床边摇摇欲坠地扑腾。

    眼见着她就要以头抢地,活雕塑总算动了,一只有力的胳膊像拎小鸡仔一样,提拎住她后颈处的衣料,猛地往后一掀,将她重新扔进床榻里侧,后背还在墙壁上硌了一下。

    然而她来不及顾虑这些,方才匆匆一瞥中,她发现长公子手中正握着一只竹简,竹片上布满斑驳印痕,与她在房中偷偷练字用的竹简十分酷似。

    她心下一惊,连忙又扑腾过去,想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刚爬到床边,就与他骤然偏过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楚萸缩起脖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只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竹简,眸光在一团昏暗中显得绿幽幽的,楚萸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完了。

    “这就是你这些天练字的成果吗?”他缓缓开了口,声音里压抑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既像是不悦,又像是讥谑,但好像没了愤怒。

    楚萸连忙伸长胳膊去抢,脸上爬满了红晕。

    他是不是已经展开看过了?一想到这儿,她越发面红耳热,不顾一切似的想将竹简抢到手。

    她双手攀上他高高竖起的双臂,努力去够,焦急之下胸口一跳一跳的,他斜睨了两眼,冷哼一声,倏地收回手臂,她被他的怪力带动着向一侧歪倒,不偏不倚地栽进了他怀里。

    她挣扎着试图从他的大腿上爬起来,笨拙又焦急的样子看着十分可爱,宛如跌入陷阱的小猫,蹭得他浑身燥热,为了避免擦枪走火,他以一只手臂摁住了她的挣扎,将竹简在她眼前哗啦抖开。

    楚萸浑身一僵,羞赧地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这只竹简上,用秦篆写满了四个字,且只有那四个字。

    山有扶苏。

    她本来也才学习几天,认识不过几十来字,在他书房时她装模做样认真临摹《商君书》,但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她便恋爱脑上头,放肆地练起他的名字。

    而如今,这份罪证,竟然就在当事人手中,偏偏他还执拗地要展示给她看。

    简直不要太社死——

    楚萸死死捂住脸,像煎锅里的鱼一样在他大腿上蠕动。

    “你的字,太丑了。”半晌,他才吐出这句话,楚萸将指头错开一条缝,偷偷窥看他的表情。

    好像,没有生气?

    甚至,还有一丝丝……窃喜?

    嗯?

    “把我的名字,写得也好丑。我三岁时的字,都比你好看许多。”某人抖了抖竹简,哼着鼻子批评道。

    楚萸慢慢挪开双手,露出白生生的一张小脸,她眨了眨眼睛,发现长公子的嘴角是轻轻勾着的,眸光竟显露出几分温柔。

    她立刻支棱了起来,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竹简,抱在怀里护着。

    敢情他是今夜睡不着,摸进她房间里,来批判她字写得难看吗?

    楚萸气鼓鼓地瞪起眼睛,刚想为自己丑丑的字辩驳几句,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诧异问道:“长公子,您三岁……就去读书了?”

    “嗯。”扶苏敷衍地回应道,目光有一瞬间的飘远。

    这、这不是虐待儿童吗?楚萸在心里暗暗吐槽,但隐隐地,又泛起一丝心疼。

    都说他早熟,这其中又有多少不得已呢?若是谁敢拉着她三岁的宝宝去读书,她绝对要跟那人拼命……

    扶苏从短暂的思绪飘散中恢复过来,垂眸看向她仰在他怀中的脸。

    他看见她目光若水,汩汩流淌,他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时间竟错觉住在她瞳孔深处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或者说,他希望那个幻影是自己,这样他便可以永远在她心底存有一个不可磨灭的位置。

    近来不知怎么的,他总是缺乏安全感。这种感觉并不陌生,阿母去世的头几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它们如影随形,渗入他的骨缝,在每个凄冷的夜晚,释放着森然寒意,令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蜷缩起身子亦无法抵挡。

    后来随着他去雍城,这种感觉淡化了,但真正终结它的,是芈瑶。

    在那个雨声缠绵的夜晚,不是他救她于危难,真正被拯救的,其实是他。当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她桃子一样的皮肤时,他就已经沦陷了。

    后来弯弯绕绕,她总算来到了他身边,她的气息化解了他的孤独与寒冷,可最近那份久违的不安再度活跃起来。

    他时常感觉她虽然近在身边,却又好似远在天边,就像滑过指间的沙,握也握不住,终有一天会流走。

    也许是因为阿母忌日临近,他心绪波动较大造成的错觉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明日便是阿母的忌日,他难以入眠,偏偏白天还撞见了那一幕,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辗转反侧,最后决定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燃的火,就得让谁来熄。

    于是他理直气壮闯进了她房间。这丫头总也不记得锁门,在枕头上睡得香甜,仿若对自己惹下了多大的祸端浑然不觉,让他更加来气。

    然后他就瞟见了那盏琉璃灯,白天的种种再度浮现眼前,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嫉妒心居然如此之强,恨不得扬手将灯盏摔得粉碎,顺带着将她从美梦中拖出来。

    此刻出现在她梦中的,会是谁?

    是那个楚国人,还是自己?亦或是某个他尚未知晓的存在?

    他越想胸口越闷,忽然瞥见灯盏里侧散着几只书简。

    莫非是写给那人的情书?他脑袋腾地一热,耳膜呼呼响,带着人赃俱获的心理,踱过去挨个抖开,前几只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后那只——

    写满了他的名字。

    一股奇怪的酥麻感,从脚底攀爬到颈椎,最后汇入大脑,令他脑壳都跟着发酥。

    他盯着那些歪歪扭扭、丑得千奇百怪的字体,简直都快不认识“扶苏”这两个字了,握着竹简的手微微发抖,一时间积在胸中的所有愤懑,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他想,他不在意她的过去了。

    只要她未来属于他,且只属于他,他便既往不咎。

    眼神肉眼可见地缱绻下来,楚萸也注意到了这份变化,她又戳了戳他的胸口,乌润的眼睛像一滩春水,柔柔地落在他冰寒的面孔上,一点点融化掉那层霜雪。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缠良久,他忽然感到一阵干渴,喉结微微滑动。

    也许她真的是他的软肋,她的一个小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时不时就生出原始的冲动。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对第二个女人产生这样的感觉,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她,也许,永远也都只有她。

    正当他想做点什么,来惩罚她下午的不安分时,她忽然抓过他的一只手,拽到脸颊旁,冲他调皮似的眨了眨睫毛,见他没有制止,便大胆地捋开他的手掌,伸出自己的食指,煞有介事地在唇边吹了口气,就像是蘸了墨水,而后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写下了一个“乐”字。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字,相对简单,她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扶苏怀着诧异安静地盯着她看,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一只笔画落地,她嘿嘿一笑,将他宽大的手掌覆上自己的唇,用力吻了一下。

    柔嫩的唇瓣绽放在他手心,留下一抹温热的湿意,扶苏猛地怔住。

    “这是我家乡流传的妙招,心情不好时,只要吞下一个‘乐’字,便会时来运转,接下来好几天,都有福星高照。”她咯咯地笑道,攀上他的手掌,五指缓缓插入他指缝间。

    一股热流顺着皮肤贴合处涌遍四肢百骸,扶苏眸中骤然燃起一团火,他后来居上地用力攥住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反身将她压到床榻之上。

    这个妙招好不好用他不知道,但他确信有一个方法,确实能疏解掉他的坏情绪。

    他寻到她的唇,带着一种迫切,再度化身为猛兽紧紧撕咬,她被吻得无处可逃,在他的炙热追逐下,化作了一滩蜜,以各种形态粘稠地流淌在他的躯体上。

    一时间室内温度节节高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闷热,他起伏在她身上,与她十指紧扣。

    她温暖紧致的包裹,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让他开心,他突然想起了那盏灯,心里再次升起不悦,动作粗重了些,她低低地像小猫似的叫唤了两声,睫毛上滚起泪珠,他心疼,稍稍放缓了节奏,再一次吻上了她的唇。

    “芈瑶,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身边。”过了许久,他埋在她颤抖不已的脖颈间,低声喃道,像是在命令,也像是在恳求。

    楚萸此刻就像一只被冲上浪尖的小船,理智已经空白了一大半,只等着跌下浪头的那一瞬间,她恍惚听见了他的呢喃,抖了抖红热的唇,溢出一声“嗯”,手指难以承受似的在他背肌上抓出鲜艳的痕迹。

    扶苏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继续埋唇于她温热的颈间。

    这里分明是他的天地,那人凭什么敢凑得那么近……他又愤愤了起来,啃咬得越发凶狠,然而楚萸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宛如一株被热流灼伤的玫瑰,縠缩着蜷卷起所有的花瓣。

    最后他又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她都没大听清,只记得“进宫”、“说与父王”这样的字眼,而后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直到太阳升到最高点,才迷迷糊糊地转醒。

    她不忍直视身上的痕迹,裹着被子下了榻,走到铜镜前,被自己满面潮红的迷乱样子吓了一跳。

    她赶紧用毛巾沾了水,在脸上冷敷了一会儿,直到红晕渐渐褪去,才穿好衣服,抱着一套换洗衣物,打算先沐浴再吃饭。

    临走前,她注意到花灯的四个檐角断了一个,明显是被大力掰断的。

    谁干的不言而喻,她心疼地摩挲着那处断面,心里哭笑不得。

    思考一番后,她拎起花灯,将它小心翼翼搁在柜里,以免某人下次再搞什么破坏。

    做完这些,她抱着衣服出了门,踏着一地金光,鬼鬼祟祟地往长公子专属的浴室里跑。

    这回不需要阿清服侍,她轻车熟路地就把自己刷洗干净。整个白天,空气异常清新,她闲着无事便去荡了秋千。

    她是后来才知道,这只秋千,是长公子亲手为王后扎的。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王后少女时期最喜欢荡秋千,便偷偷做了一个,这样每次王后过来,都能开心地玩上一阵,笑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开心。

    楚萸坐在秋千上,开始好奇芈王后的样子。据说王后当初是带着目的主动接近秦王的,秦王自然识破了这一点,却义无反顾非要娶她为妻,甚至不惜与太后和相邦闹翻。

    也许坚持娶自己所爱的女子,不过是他诸多反抗之一,但在相邦牢牢把持朝政的时候,仍然固执不肯妥协,这其中多少也参杂了少年时期的情深意切吧。

    那长公子呢,能为她做到如此吗?

    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她天生就欠缺一些主动性,若她是个有心计的,此刻早就成天吹耳旁风了,虽然长公子未必接纳,但至少她努力过了。

    可她什么也没挑明,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这种未来不明晰的不确定性,反而带给了她安全感,她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与他相爱,随时随地都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可她不在乎。

    今朝有酒今朝醉,更像是这样的心态。

    她其实隐隐明白,身为秦王长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自主权。

    如果答案被挑明了摆在她眼前,她会接受吗?

    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这份自欺欺人的不确定性中,享受着虚幻的欢愉。

    晚上,长公子没有回来,长生也没有,这几乎是头一遭,阿清也有些慌了,后来她安慰楚萸说今日是王后的忌日,兴许他在宫里住下了也未可知。

    她没说的是,以往这种情况公子都会让人捎信儿回来,今日却毫无消息传回,不得不让人忧心是不是出了变故。

    楚萸也一直惴惴不安,卸了耳珰却久久没有上床,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发呆,忽听院内一阵骚动,急忙披上衣服,推门查看。

    刚刚探出个脑袋,一个小丫鬟就把她扯进了旁边的树林中。

    “公主,你、你赶紧跑吧,那些人是廷尉府奉秦王之命来抓你的——”

    楚萸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原地眩晕了片刻,指尖死死掐进门框,才没让自己瘫软在地。

    为什么……要抓她?

    深深的恐惧如海水将她包裹,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立无援感。

    “秦王”两个字犹如一柄利刃,带着可怖的威慑,狠狠劈入她的天灵盖,令她前所未有地畏惧。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廷尉府兴师动众地来抓人?

    她实在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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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下狱

    ◎她还能活着见到一周后的太阳吗◎

    “快点啊,公主,阿清拖不住多久的,你赶紧从后面的小门出去——”

    楚萸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不远处的废井旁,确实有个不起眼的小门,人得弯腰才能进出,门板掩映在半人高的草丛后,若不仔细查看极容易被忽略。

    可问题,她能逃到哪儿去呢?

    要抓她的是秦王,她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咸阳城?何况自己若是逃了,不仅会连累府上诸位,还可能波及到秀荷他们,是最荒唐的选择。

    “算了。”她努力压下狂乱的心跳,冲小丫鬟摇了摇头,“谢谢你,但是我不能逃,那样会连累公子和大家,没事,我出去看看,若是有误会,解释清了也好。”

    小丫鬟张开双臂往前一拦,语调着急但又不得不把声音压低:“公主,一旦廷尉府来拿人,就是坐实了罪证的,您会被直接投入大牢,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楚萸打了个哆嗦,一些阴冷森寒的画面闪过脑海,她向后踉跄半步,仍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以至于会被下狱。

    她有了短暂的动摇,但当她在脑海里将所有逃跑方案过了一遍后,绝望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女孩的胳膊。

    “无妨,我去看看吧。”

    她很感激她,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平时或许被她们嚼了不少舌根,但到了危难时刻,她们却也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还想着冒险救她一遭,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这样的人,也算是不错的造化了。

    小丫鬟没再阻拦,站在身后难过地望着她朝庭院的喧闹处走去。

    月色苍凉,给万物都涂上了衰颓的颜色,楚萸心跳如擂鼓,匆匆穿过偌大的院子,有种即将奔赴刑场的无措感。

    夜风冷得刺骨,顺着衣襟钻进去,将她的皮肤刺得很痛。

    她拢紧领口,步履慌乱地疾行,脑子里乱嗡嗡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某种不可名状的低吟,然而当她望见那群黑压压的佩剑甲士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心绪反倒莫名平静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齐齐转过来的密切视线下,款款走过去,寻到领头的那位,拱手行了礼。

    她姿态温顺,容貌俏丽,饶是铁面无私的廷尉吏,也稍稍放缓了严厉的声调,只让她随他走一趟。

    “大人,芈瑶不知触犯了贵国哪条法例,以至于遭至今日祸端?”她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一道夜风刮过,吹乱少女额前碎发,更显得她情态楚楚,我见犹怜,头戴黑红两色官帽的廷尉吏胡子动了动,在她面前抖开一卷绢帛。

    “我王有令,楚国公主芈瑶,擅闯甘泉宫,以妄言蛊惑太后,至其日夜心悸、狂言无状,间接致使朝堂动荡,其心可诛,至于其中是否涉及间谍行为,还需廷尉府继续调查,调查期间需转居监护,非王命不可擅自调出——”

    楚萸顿时如遭雷劈,哑口无言,半天都没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她原本以为,或许是秦王嫌弃她害长公子受了伤,认为她不是个适宜陪伴在身边的对象,想找借口打发她走,所落下的也无非是些不轻不重的,类似红颜祸水的罪名。

    然而扣下来的,却是这样一顶罪大恶极的帽子,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竟还涉及到了间谍罪——她打了个冷战,小腿隐隐有些抽筋。

    在秦国,一旦坐实间谍罪,轻则腰斩,重则车裂,哪怕是宗室贵胄,也难逃一死,以前的长安君便是例子。

    “不,不是这样的——”虽然害怕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还是颤着声努力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擅闯甘泉宫,是渭阳君托我送一坛桂花酒给太后,我——”

    “公主无需多言,本官只是奉命拿人,余下的事另有人负责,今夜你恐怕只能在咸阳狱里先住一晚了,请吧。”长得宛如活兵马俑的廷尉吏,不容置否地说道,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楚萸还想辩解,两个甲士已经冲上来拽住她的两只胳膊,若她不配合或者继续拖延,他们便打算将她像死狗一样拖出去。

    即便她名义上还是公主,还住在长公子府上,但这些在严苛的秦法面前,毫无用处。

    更何况,长公子现在也是吉凶未卜,若非知道他有历史光环,以及秦王对孩子们都不错,她都要担心他是否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已知道反抗无望,她挣脱开他们的钳制,抱住肩膀,试图维护最后一丝尊严。

    “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便是。”她低声道,雪白的脖颈轻轻勾着,仿佛认命。

    像是想起什么,她回首冲还想争辩一把的阿清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丝“我没事,你放心”的笑,扭过头跟在那名廷尉身后,一同离开庭院。

    她被押上了一辆运送囚犯专用的马车,幸好四面挂着帘子,夜色又深沉,不至于产生游街的羞耻感。

    她手脚被绑缚,缩在一隅,每动一下镣铐便哗啦啦地响,清晰地提醒她此刻糟糕的境况。

    以往看电视剧,重点都在剧情上,一点也没想过,这样沉重又粗糙的枷锁带在身上,摩擦拖动间会有多疼。

    更别提她皮娇肉嫩,还没下马车,手腕脚腕便红肿了一圈。

    这还是他们看在她是长公子的人,没有重手重脚推搡的情况下,她无法想象,若是没了长公子的庇护,她接下来会有多惨……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思考些事情,比如如何脱罪,如何为自己辩白,但越是这样想脑子越空白一片,甚至还一抽一抽地痛,她蜷起身体,将头枕在膝盖上,木然地发起了呆。

    囚车在咸阳城西北方向的官狱石墙旁停下,廷尉吏将她转交给典狱丞后,拱手告退。

    楚萸被领入一道幽暗森凉石门,浑浑噩噩地走下一道又一道楼梯,脚镣拖在地上,每走一步脚腕都切割般地疼,她紧紧咬着唇,努力跟上前面狱卒的步伐,因为一旦步子慢了,便会有人搡她,狱卒可不管你是谁,在这里,一视同仁。

    最后她被带入一间牢房,牢门下了锁,铁钥匙扭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环境下特别瘆人,她跌撞着扑在铁栏上,对着即将离开的狱卒喊道:

    “请、请等一下,我——”

    “大胆芈氏,在牢狱中大喊罪加一等。”狱吏转身高声呵斥,“念你是初犯,此次不予计较,下次休要再犯!”

    楚萸瑟缩了一下,握着铁栏杆的手指颤抖不已。她呆呆望着狱吏远去的背影,耳边还回荡着方才的怒喝。

    说实话,真的挺吓人的,她顿时觉得以前的老师、保安大叔甚至是驾校教练,都算温柔和蔼了,即便他们指着她破口大骂,也完全至于让她的心肝胆一起抖颤,随时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晕死过去。

    或许她真的会死。

    她背靠着铁栏,颓丧地跌落在地。

    说是廷尉府继续调查,可却连分辩的机会都不给她,她还能活着见到一周后的太阳吗?

    也许,第二天天一亮,她就会收到秦王一怒之下的死刑判决书,她会被车裂吗?

    前所未有的无边恐惧自心底蔓延,犹如硝烟般带着呛人的味道,她感到心脏一阵紧缩,脑中浮现那日在集市上偶遇的行刑场景。

    她也会被人围观吗?肢体扭曲,内脏散一地,会有人为她收尸吗?

    想到这儿,她终于承受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又因为生怕那位恐怖的狱卒折返回来,对她怒吼不许在牢狱里大声哭,生生地又将哭声压抑了下来,抽抽嗒嗒的,听起来就像是在打嗝。

    一声幽幽的叹息,从隔壁牢房里传来,楚萸被吓了一跳,哭声顿止。

    她惊恐,不仅仅是因为隔壁有人,更是因为那人,是个男人。

    古代监狱,不分男女的吗?

    她惶恐地瞪起了眼睛,盯着幽暗的空间一阵疑惑。

    “芈氏?”那声音深沉又温和,带着一种文化人特有的儒雅腔调,虽然透着难以掩饰的沧桑感,却异常好听,“姑娘你是楚人?”

    楚萸手脚并用地爬到与隔壁毗邻的铁栏前,睁大眼睛往里看,然而对面一片黑暗,根本辨不清内容,隐隐约约可见一床、一桌、一案的轮廓。

    以及摆满长案的一摞摞书简。

    是谁?

    第58章 韩非

    ◎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请问阁下是?”

    楚萸握住铁栏,努力向内张望,待到眼睛差不多适应黑暗,她看见一道身影自牢房另一端的卧榻上缓缓坐起,接着一团微弱的火苗亮了起来,微微映照出男人的容貌。

    大约四十出头,鼻梁挺直、五官端正,因须发凌乱,长久未打理,辨不出本来样子,但依稀可见曾经英俊儒雅的模样。

    他直起腰身,端着一碟烛油,缓步朝她走来。

    随着光团靠近,牢房内的摆设逐渐清晰,楚萸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堆满案头的竹简上。

    室内杂乱,吃剩的食物胡乱摆在地上,每一处都透着潦草,唯有那些竹简,整洁又干净地堆成一摞高高的锥形体,不仅如此,桌案一侧的地上,还垒着好几摞,那人似乎将牢房当成了书房,每日都在奋笔疾书——

    楚萸诧异不已,但她首先想到的是,牢房里还提供竹简和墨汁吗?

    “先生,您是何人?”她呆呆地扬起脸,傻乎乎问道。

    男人很讲礼数地,在距离她一臂开外的位置盘腿坐下来,烛油搁在膝上,昏黄的光团将两人同时笼罩,场面有种诡异的温馨感。

    “在下韩非。”男人拱了拱手道。

    楚萸的嘴巴惊愕地半张开,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非,就是那个韩非?不对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早在秦王灭韩之前,就被李斯毒死在了牢狱中?

    “先、先生,您莫非是……韩国的公子非?”她几乎是颤抖着反问道,遇见大佬的惊喜驱散了恐惧,她把脖子往前伸了伸,目光灼亮地望着男子,宛如一个好奇宝宝。

    韩非微微一愣,轻轻颔首道:“姑娘知道韩非?”

    岂止是知道,她初中的历史老师是个秦迷,每逢考试必出与法家有关的简答题,《韩非子》绝大多数内容她都背过,至今还信手拈来。

    楚萸相当认真地点了点下巴:“当然知道,您学识渊博,与大秦如今的廷尉李斯大人师出同门,我还拜读读过您的著作呢——”

    她有点儿想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而没有被赐死,但也不好直接问“您怎么还活着”这样的话,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

    “先生,您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韩非还沉浸在对楚萸方才话语的震惊中,这个女子居然读过他著的书?

    在这个文盲率极高的年代,他的震惊再正常不过。

    寻常男子读书的都很少,更别提女子了,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未必识字,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丫头,居然说读过他的论作,诓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两年了。”韩非收回思绪,如实答道,唇边泛起一抹极其苦涩的笑。

    自己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较真呢?她被下了狱,肯定惊慌无比,找借口与他搭话,借以寻求安全感也有情可原。

    楚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历史上只说韩非是被李斯毒死在狱中的,并没有说具体时间,甚至连到底是不是李斯干的都存疑。

    韩非者,大才也,是秦王少数佩服的人,他亦视秦王为知己,但他同时也是韩国的公子,百般纠结之下他拒绝了秦王抛来的橄榄枝,毅然决然以身殉国。

    很有骨气,但在后世看来,实属可惜,缺了点大局观。

    这样的大才,秦王宁可处死,也不会让他流落他国,同时他也因为向山东六国私传递情报,而被上卿姚贾弹劾,秦王正好以此为由,将他下了狱。

    按理说,他应该立刻被腰斩,然秦王实在惜才,便将他关了起来——以上便是后人的普遍认知,至于他到底怎么死的,确实有些模棱两可。

    但肯定是死了,死在了秦王的默许之下。

    “姑娘,这处牢区,除了我,已经整整一年没关进来人了,你是因为何事触怒了秦王啊?”

    韩非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实在猜不出,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在哪里得罪秦王。

    秦王虽然颇为急躁,但绝非心胸狭窄之人,这样的丫头恐怕都没有机会触怒他吧……

    楚萸皱起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她可就有话说了,对面是被历史认证的正人君子,让她的倾诉欲爆棚。

    她忽闪着眼睛,急切地往前凑了凑,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缘由都倒了出来,滔滔不绝,简直让韩非侧目。

    当年外人来稷下学宫踢馆,辩论的语速也不过如此——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了,已经有整整两年,没人和他完整地说过话了,对面那间牢房确实陆续关进来一些人,都是一等一的□□,他懒得与他们聒噪,而他们也大多住不了几日,便被拖出去五马分尸了。

    是的,这处牢狱,关押的都是由秦王亲自下令裁定有罪的犯人,比如曾经的长信侯嫪毐。

    最开始,李斯隔三岔五地带着酒菜来,与他谈心,谈过去与今朝,字里行间充满了规劝的意味,他偶尔确实会动摇,毕竟男子汉大丈夫活上一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抱负能够得以施展。

    他现在确实遇见了真正赏识自己的那个人,可那人偏偏是秦国的王。

    他做不了他的商君,他只是韩非,韩国的公子,韩王的兄弟。

    在极度矛盾中,他选择了忠诚。忠于他的国家,他的血脉,他最后坦诚地与李斯挑明了,一遍不行就两遍,渐渐的,李斯也便不来了。

    他亦很久没能好好与人说过话了,因此他将这个叫做芈瑶的小丫头的每句叙说,都听得认真,眸光渐渐活泛了过来,重新变得像个活人了。

    “您说我会被处死吗,先生?我真的很冤枉啊——”

    末了,楚萸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抽抽嗒嗒地问道。

    韩非长长地叹了口气,吓得楚萸梗起脖子,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紧紧盯住他,生怕从他口中吐出可怕的结论。

    见她惶恐的样子,韩非笑了:“姑娘莫担心,秦王……不会杀你的。”

    “此话怎讲?”她又朝他靠近了一丢丢,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欣喜。

    “所谓间谍罪,除非人赃俱获,否则不过是空口无凭,姑娘你这种情况,有罪与无罪都在秦王的一念之间,他既然将你下狱,那你此刻便是无罪,否则根本不必拉至此处,直接斩了便是。秦王此举,恐怕是以你为要挟,达成某样目的吧。”

    韩非已说得极其含蓄。

    秦王虽然心胸不狭窄,但秦国国君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特点,那就是做起事来一向不考虑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概不顾他人死活,阴谋颇多,阳谋更是用得五花八门、大张旗鼓。

    他扣住这个姑娘,无非是以她为把柄,要挟长公子做出某样决定吧。

    至于这个决定,他抬眸瞅了女孩一眼,只见她乌睫低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跃,手指头也紧紧地勾缠在一起,泄露出烦乱而无措的心绪。

    显然,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端起烛油坐到书案前,让她兀自慢慢消化吧。

    情啊爱啊什么的,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现在只想时间再多一些,让他能够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感悟。

    书卷还有一小半尚未完成,随着六国逐一被荡灭,他的死期随时会降临,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手头编纂的这部学说的汇编,便是那份证明。他并不害怕它被埋没,只要他都写出来,李斯会帮他整理成册、流传下去的。

    李斯纵然有万般狡诈,但在与他志同道合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他相信,他一定能把法家的思想发扬光大,流传万世,就算他做不到,秦王也会的——

    虽然如此,但心底仍然有一丝不甘在蠢蠢欲动。

    真的就这样死掉吗?他偶尔还是会陷入思考,但很快他就将思绪转移到别出去。

    以身殉国,无怨无悔。

    咸阳宫太庙旁的铁碑前,扶苏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更的钟声已敲过很久,他木然地站在夜风中,盯着铁碑上昭襄先王留下的规训,沉默无言。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势嵯峨若苍鹰展翅,闪着凛凛寒光赫然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倾注着秦人一统天下的坚决,字字如长鞭,抽打着他的倔强。

    父王愤怒地让他整夜站在此碑前,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碑文。

    这幅碑文,他五岁时就已经熟识于心,虽然那时他并不懂它的含义,也没意识到它是由多少老秦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又凝聚了历代先王多少的殷殷期盼。

    但现在,他懂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也许他不该愤怒地对父王撂下那句话,事情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那时他倔劲儿正上头,而父王也不是肯落下风的,他坚决不允许他娶芈瑶为妻,他的正妻必须是那位齐国的公主,至于芈瑶,他若是实在舍不得,便收为妾,总之地位必须要远远低于齐国公主,否则让齐王知道,联姻便毫无意义。

    秦楚关系紧张,且秦国现在正集中力量攻楚——魏国不过是开胃小菜,楚国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若是他的长子在这种时候娶楚国公主,那他秦国岂不是要让其余四国笑掉大牙?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扶苏为何就不懂?

    他又不是让他忍痛割爱,把那楚国丫头送得远远的——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冲动与倔强,与儿子相比,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最终也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同时娶了两个。

    他虽已是秦王,却仍然没有坚持己见的余地,他亦有他的妥协。

    所以他更加对儿子的不成熟感到怒不可遏,但面对着少年低垂却倔强的眉眼,他有气发不出来,手紧紧按住长剑,好几次都想抽出来砍断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愤怒。

    很少有人和事能这么让他窝火,他和他母亲,在这一方面,简直不相上下——

    他于是让他去太庙门口的碑文前站立一整夜,好好反思一下。

    历代秦君包括宗室,舍弃了多少比女人更重要的东西,才换来如今大秦的所向披靡,而他,作为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居然为了一个正妻的位置,而与他据理力争,简直荒唐。

    他甚至还只想娶一个——

    一想到这儿,秦王又上来一股火,他甩着袖子站起来,长袖一扫扫落了桌案上的一只华贵灯盏,赵高连忙躬身上前,收拾起碎片,手指被滑出细小的伤口,等他再抬头时,秦王已经大步离开偏殿,气势汹汹向殿门外走去。

    他慌忙跟上想要随身服侍,却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

    远远地看见已经有侍从跟随在王身后,他便慢慢退下,返回偏殿继续收拾桌案上的乱局。

    他心里也是十分好奇,那位楚国公主究竟美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让长公子迷了心窍、失了理智,甚至对秦王说了那样大不敬的话。

    “要不父王,干脆您娶她吧,更能凸显大秦对齐国的重视——”

    赵高打了个哆嗦,但凡是第二个人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此刻恐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王上待长公子,果然不一般,以后他切不可得罪长公子。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点。

    第59章 妥协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嬴子傒刚刚跨过通往太庙中央大殿的三道门,便看见苍松翠柏掩映的正殿前,伫立着一道清俊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

    高大巍峨的铁碑,散发着肃穆苍劲的气息,将少年高挑的身形衬托得像个孩子,他停下步伐遥遥望了一阵,叹息一声,抬脚迈入庭院。

    听见身后的轻咳,扶苏微微偏过头,辨清来人,转过身拱了拱手。

    “渭阳君。”他低声道,礼数周全,神色却略显僵硬,仿佛灵魂有一半飘到了远处。

    渭阳君负手踱到他身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没说什么,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同望向石碑上振聋发聩的文字。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劝慰道:

    “扶苏,切莫再惹你父王生气了。一个女子而已,你若爱她,收在身边丰衣足食供着便可。我大秦终有一日会一统天下,你若不忍心她受委屈,届时再给她抬高位分也不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与王上争辩?寻常贵族男子都有三妻四妾,你我身为宗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乃是应尽的职责,又怎么可能一夫一妻?你一会儿主动向王上认个错吧,不要等他真的动怒,将那楚国丫头……”

    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尴尬地笑了两声后继续道:“万一王上将那丫头送走,你岂不是更要后悔?”

    其实,他今日来,是因为听闻秦王将楚国公主下了狱,原因竟与那日自己托她送酒有关。

    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愿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因自己而被误会,便连夜求见秦王,将事情原委道了清楚。

    然而王上听得兴趣寥寥,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似乎早就了然于心,久居朝堂的老驷车庶长这才明白,秦王压根就没将她那个看似罪不容诛的罪名当回事,他将她下狱,恐怕只是作为逼迫长公子妥协的杀手锏吧。

    为了避免父子矛盾激化到那一步,他特意绕着咸阳宫转了一大圈,来到太庙,先行说教了一番。

    但他的话,却是发自肺腑的,来自于一个过来人的人生经验。

    扶苏无言地听着,眼皮始终半垂着,渭阳君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进去,这孩子从小就城府深,很难猜透内心真正想法,一旦犟起来,五匹马可能都拉不回来。

    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作为隔辈的非直系长辈,也不好干涉太多,最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又拍了几下,便转身离开了。

    在太庙门口,他遇见了秦王。

    “那个犟种,可有松动?”秦王余怒未消似的冷哼道,声线沉哑如豺狼低吼。

    渭阳君迟疑片刻,圆滑地点了点头:“王上放心,公子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或许只是情窦初开,容易想不开而已,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也不否认,少年时期的怦然心动,确实是能记一辈子的。

    秦王没有予以回应,渭阳君识趣地躬身告退,余光瞥见两个佩剑侍卫守在不远处,似乎被下了不必跟上的命令。

    他叹了口气,大步踏入浓郁冷彻的夜色中。

    “已经四个时辰了,你想通了吗,扶苏?”

    身后传来熟悉的威严声音,扶苏用力咬了下嘴唇,手指紧紧攥起,许久都没有回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否想通,还重要吗?

    他被架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的娶妻俨然已经与整个秦国的利益挂上了钩,他不是盲目执着的昏聩之辈,他亦将大秦,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可是芈瑶——

    她不一样。

    他现在脑中空白一片,所有的思绪都被抹去,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一年前,他为什么非要退婚。

    若是当初没那么做,是不是就没有这许多麻烦?芈瑶早就是她的妻了,他也无需再娶甚么齐国公主。

    可若真的回到当初,他想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很多事情,就像是天平的两端,或许永远都难以维持一个安稳的平衡。

    嬴政看着儿子清冷又孤寂的背影,心里涌出烦闷的情绪。

    他脑海里的扶苏,似乎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团子模样,乖巧又聪明,会将小脸压在竹简上睡得香甜,嘴里喃喃着刚学会的词句,还会在远远看见他的一瞬间,露出孩子特有的雀跃神色。

    但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这种陌生,在那件事后越发明显,父子二人,仿佛隔着一堵不断加高、加厚的墙,越来越疏远。

    扶苏终于还是转过了身,他们虽是父子,但更是君臣,很多规矩是不能逾越的。

    他垂着与父王酷似的狭长凤眸,双手交叠举于胸前:“请父王允许儿臣再思忖些时间。”

    他的态度终究还是松动了,然而秦王却并不满意。

    “寡人现在就要你的答复。”他沉下脸,强硬地要求道。

    扶苏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他知道父王误会他了,以为他是刻意在与他作对,就像几个时辰前那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别无选择。

    但他还是想先虚伪而徒劳地拖延一段时间,再说出那个早已成定局的答复,就好像这样做,能稍稍抚平心中对芈瑶的愧疚。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然而父王却并不允许。

    “扶苏,寡人已下令,将那楚国公主关进了咸阳狱,你——自己定夺吧。”秦王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黑沉的眸子冷锐若寒星,愠怒地盯住自己的儿子。

    扶苏闻言狠狠一怔。

    他整个晚上都被责罚,孤身一人站在太庙殿口,竟不知道父王已经先下手为强,居然将芈瑶投入了牢狱……

    他嘴唇抖了抖,刚想出声质问她到底何罪之有,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秦法有规定,凡是投狱者必有证据,父王虽然很多时候蛮横不讲理,但涉及到秦法,他绝不会儿戏般地随意定罪,毕竟那是大秦的根基——

    他一定是有了什么证据,一个模棱两可的证据,而自己则成了决断她生死的关键一环。

    果然他们父子之间,也到了以计谋威逼、胁迫的地步吗?

    看着儿子难以置信的神情,以及猜到他用意后那个落寞的眼神,嬴政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他从来都不想对扶苏使用计谋,还是如此卑劣的计谋,但他也是迫不得已。

    若是一年前,他断不会拒绝他娶楚国公主的请求,他并非无情之人,知道不能给所爱之人位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如今秦国需要齐国作壁上观,所以扶苏必须娶齐国公主,倒并非他大秦畏惧齐楚联合——就算真的联合了,他也有自信能够一举破之,他只是想尽可能减少伤亡与损耗。

    对于这一点,扶苏亦是再清楚不过了。作为秦王的长子,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且是件对寻常人来讲很好完成的责任,偏偏到他这儿,却生出这许多事端,若是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诸多非议……

    他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因为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这是历代秦国国君最不齿的行为。

    “儿臣知晓了,儿臣会娶齐国公主为妻。”

    他鸦睫低垂,遮住眼中纷杂情绪,拱手答道。

    【📢作者有话说】

    那么问题来了,秦王是怎么知道女主和赵姬之间的事的呢(?▽`)

    第60章 破灭

    ◎上车吧,我们回家◎

    凌晨时分,楚萸被冻醒了。

    牢房内的空气阴冷潮湿,竟比露天地还要冻人,她在散发着馊味的薄被里蜷起身体,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团迷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心里又慌又怕,摸索间触到一只手,温暖、宽大、有力,紧紧地握住她,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

    她抬头望去,在忽然变得稀薄的雾团中,看见了长公子的脸,他在冲她微笑,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着温情的光。

    “抓紧了。”他冲她笑笑,抬起脚步朝浓雾深处走去,她欣喜地跟上,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手像条鱼从他掌中脱落,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般,继续朝前走,任她如何呼唤都不回头。

    他融在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遥远,直至不见,而她,身体若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然后她就哭着被冻醒了。

    她抽了抽鼻子,费力地翻了个身,却看见旁边牢房里,亮着一团光。

    韩非正伏在案边,奋笔疾书。

    她揉揉眼睛,半坐起来,镣铐哗啦啦响:“先生,您不睡觉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幽幽地穿过铁栏杆,传到韩非耳边,他停下笔,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光:“抱歉,是不是光太亮,晃到你了?”

    楚萸连忙摇头:“不不,不碍事的,我一向睡得沉,鞭炮都轰不醒的,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梦由心生,她知道那个梦,正是她心中担忧的投射。

    她不傻的,知晓自己即便被释放出去,多半也无法与长公子继续先前那种生涩、朦胧又甜蜜的爱情了。

    她脑中曾涌现出许多个结果,每一个都让她心脏抽痛,宛如被凌迟,她一个个压下它们,努力不去细想,否则她现在早就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了,她可不想在韩非先生面前丢人现眼。

    人家不惧生死,争分夺秒地记录毕生所学,志在千古,而自己却因为儿女情长哭鼻子,格局差异有如天堑。

    她用力抹去全部泪水,翻身下了床,端起旁边木案上早已冷硬的食物,隔着栏杆递到韩非那侧的地面上。

    这食物是临睡前,值班狱卒面无表情送来的。

    她当时不饿,外加心情杂乱,一口未动就上了床。她原本还想跟韩非聊聊天,可瞥见对方已经坐在了桌案边,便不好意思再打搅,摸索着上了床,迷迷糊糊竟也睡了过去。

    “先生,我吃不下,您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她蹲在地上,把食盘往前推了推,懂事地说道。

    韩非一愣,他瞅了瞅楚萸,又瞅了瞅地上的食物,说实话,他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了,但也不好白拿人家小姑娘的食物,只能摇摇头,说无妨,他不饿。

    楚萸看出了他的心思,乖巧地笑了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先生才学渊博,字想必写得也特别棒吧,芈瑶想求先生一副字,就当是等价交换吧。”

    她的笑容在一团昏暗中,显得暖烘烘的,韩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这小丫头有些不同寻常。

    “那……好吧。”吃饱喝足确实能加快进度,他从长案后起身,坐到楚萸对面,端起食物慢慢嚼了起来。

    楚萸满足地看着他吃,心想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有功于千秋的好事。

    忽然,她脑中窜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能做的,可远比这多得多——

    但那样的话,也许会暴露自己,行吗?

    她歪头看了看对面发丝蓬乱,面容憔悴但眼神明亮的韩非,猛地一握拳,坚定了自己的决意。

    人在情绪不稳定之下,总是很容易做出大胆的事。

    “先、先生,您能……不死吗?”她几番翕动双唇,终于把这句话磕巴了出去。

    韩非停下咀嚼,诧异又疑惑地望着他,良久才眨了下眼睛,唇边漾出一丝苦笑:“这可由不得我,姑娘。”

    “不,决定权一直都在您手里呀。”她急促地攀住栏杆,“若是秦王真想杀你,早动手了,还至于拖到今天吗?”

    “兴许是留着我,让我多写些东西吧。”他继续苦笑,又开始了咀嚼。

    “不,先生,秦王真的很不想杀掉您,他视您为知己,您的学说他每一卷都爱不释手,日日研读,甚至让长公子也当作宝典重点学习,您若是能放下家国恩仇,将目光放远些,他会很乐意放您出来的!”

    “你——”如果说韩非先前的神情还只是诧异,此刻简直可以形容为震惊,“你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是长公子说于你的?”

    既然已经开了闸,楚萸就不打算遮着掩着了,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我不仅仅知道这些,还能背下您的大部分学说呢。”

    说罢,她机关枪般背了起来,偶尔有点卡壳,但很快就能顺下去,韩非听得眼睛越张越大,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前面倒还好说,早已流通于市面,她可能听人背过记住了,但她后面背诵的那几条论述,乃是自己脑中刚刚成型,尚未记录在竹简上的新想法,她居然也能倒背如流,甚至用词用句都与自己预设的不谋而合,这简直——

    简直不可思议。

    “你、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这不可能,好多我都还没书写出来呢……”韩非声音发颤,已经开始往妖邪方面猜测了,眸子牢牢盯住她,半天也没转一下。

    “因为,”楚萸顿了顿,没必要地四下扫视一圈,压低声音朝铁栏慢慢凑近,“因为我来自于两千年后,先生,我是未来的人,而您的学说,在两千年后依然备受推崇,即便不被完全施用,也奠定了两千多年的法治基调,总之,您名垂千古了。”

    说出这话,楚萸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终于跟人说出实情了,长久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总算找到了一个倾听者,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而韩非,此刻俨然已呆坐成一尊石雕,若不是眼珠偶尔动一下,真的就与一块石头无异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萸坐得腿麻,刚想站起来活动下身体,韩非突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目光笔直地朝她投来,吓了她一跳,刚刚立起的一条小腿,又放了下去。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咽了下口水,眼睛里仿佛燃了两簇火苗,“那后人——如何评价我?”

    果然,大佬都在意这件事。楚萸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种种描述最终汇成一个词:才大志疏。

    韩非叹了口气,缓缓从地上起身,背着手在牢房里踱步。

    他和楚萸不一样,没带镣铐,脚下只有鞋底与地上茅草摩擦的沙沙声。

    “所以先生您要好好活着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自秦一统天下后,华夏自此便是一家,什么韩人赵人楚人都不重要,大家全是一体的,文字、度量衡、思想、文化全都统一了,自此之后大一统的观念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呢,对了,我们华夏人有很多外族的敌人,就好比现在的胡人,他们才是我们应该对抗的存在,而不是我们彼此互相厮杀——”

    韩非停下脚步,忽然转过脸来,神色模糊地笑了一声:“小丫头,秦王这么坑你,你还帮他说话呀?”

    楚萸一时语塞,自言自语嘟囔了两声,她其实也不大情愿,但一开口就忘了要仇恨秦王了,只当他是强大迷人的老祖宗,赞美之词无师自通、滔滔不绝地就涌了出来。

    “反正他对后世之人,意义重大,是被顶礼膜拜的存在,您跟他混,准没错的。”她无视掉自己的小恩怨,客观地回答道,不忘再加上一句怂恿。

    两人又聊了些后世的事情,楚萸激动过后,困劲儿上来了,打起了哈欠,他便也不再纠缠,任她摇摇晃晃上床睡觉去了。

    只是这一夜受到的震撼,实在太过剧烈,书是肯定写不下去了,韩非重新躺到榻上,思考着楚萸所说的话。

    三观被震碎后,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重塑过程,他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虽然时不时还会自嘲居然就这样信了这丫头的鬼话,妄读了这许多年书,但一想到她倒背如流的自己尚未写出的那部分理论,他就无法将她的言语完全当成胡说。

    也许她真的是来自未来的人,机缘巧合流落到此——

    他长久地陷入沉思,接近凌晨时分才泛起睡意,但他并不在意,在这深牢之中,他早已颠倒了白天与黑夜,从某种意义上讲,倒也算获得了一份与众不同的自由。

    “先生,不要去死,要好好活着……”一派森冷的沉寂中,传来她的梦呓,韩非轻轻叹息一声,卷起被子翻了个身。

    先睡觉吧。

    然而等他清晨醒来的时候,隔壁牢狱里的小姑娘,已经被带走了。

    他立在铁栏前,望着她空荡荡的房间,心中生出许多唏嘘。

    还挺喜欢这小丫头的,希望她能得到一个遂自己心愿的结果,他默默地想着,重新握起了笔杆。

    昨夜她对自己所说的种种,就当是一场梦话吧,他继续奋笔疾书,然而没写几行字,就又停了下来。

    心湖被搅动,便难以归于平静,他再一次对自己固执的决定,产生了质疑。

    也许,他确实应该如后世人所说,把眼光放远一点……

    他烦躁地丢下笔,用力揉了揉眉心,内心再度被道德感左右撕扯。

    太难抉择了。

    楚萸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眼中倦意未消,茫然地望着四周高大的石墙。

    手脚上的镣铐已被解开,狱卒轻轻在她背上推了一下,朝石墙中央的一道红漆大门指了指。

    “你走吧。”他惜字如金地说,而后按着腰间长剑大步离去。

    楚萸直到这会儿还有些迷糊,几分钟前,她直接从睡梦中被提拎了出来,狱卒只管拉着她走,什么也不说,她心里惶急,还以为自己要被押往刑场——

    她望着湛蓝的天空,眼中落下委屈的泪水,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深吸一口气,朝着大门走去。

    她重获了自由,但这也表明,长公子与秦王达成了某种妥协。

    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蓦地被利刃割了一下,眼泪又开始汹涌,她强压了好几次,总算没让它们落下来,只在眼眶与鼻尖滚热地打转,灼得她几乎无法站稳,步伐踉跄,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门口大道上停着一辆青铜辎车,通体漆黑,规制庄严,似乎是王宫里的配备,她的心脏因此再度紧缩了一下,直到她目光扫到马车的另一侧。

    俊昂的马头旁,立着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还穿着昨日离府时那件月白色袍服,面色微微发灰,眼睑下覆着一团乌青,见她出来,收敛起沉思的神情,冲她淡淡笑了一下,抬步迎来。

    楚萸抿了抿唇,手指在宽大袖袍下聚拢攥起,努力朝他展露出不谙真相的天真笑颜。

    其实在看到长公子面色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猜到,无论秦王允许的结果是哪一种,都不会是遂了她心愿的。

    他不被允许娶她,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

    唯一留存的一丝孱弱希望破灭了,她的整颗心像玻璃一样裂开无数道纹痕,哪怕一阵微风拂过,都能轻易让它整个崩裂,变成一地碎片。

    她用力憋住泪意,强压下心头翻涌不息的情绪,微微低下头,任由他苍冷的手指握上她柔嫩的双手。

    “你……”扶苏动了动唇,半晌才接出后半句,“你受苦了。”

    楚萸摇摇头,被摁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上车吧,我们回家。”良久,他俯下唇,吻了吻她的耳垂,沙哑地说道。

    楚萸此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在他怀抱里放声大哭,泪水很快就浸满了他的衣襟。

    他没有阻挡,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