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星
威廉还是第一次读《福尔摩斯探案集》。
梨黄色的煤油灯光下,他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翻过一页页边缘泛黄、零星沾着小夏洛特当天所吃的食物残渣的纸张,嘴角泛起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存的笑。
他不得不承认,署名为“柯南道尔”的约翰华生医生,拥有很值得称道的文学素养。
他叙事技巧高超,把每一个案件都讲述得悬念丛生、直白易懂,难怪一经发行就成为全英国最畅销的作品,同时也使得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广为人知。
甚至有很多来自欧洲大陆,以及北美洲的委托人,络绎不绝地将各色匪夷所思的案件纷纷砸给他。
他往后靠了靠,包着棕红色皮革的扶手椅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在宁谧的凌晨时分显得格外刺耳。
他合上书,第一次没有彻夜沉浸在对自己的矛盾之中。他不知道这应该归功于初来乍到的夏洛特,还是这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亦或者,两者的共同功效?
“夏洛克……”
他毫无意识似的喃喃出他的名字,记忆倏然闪回到几个月前,与他在杜伦大学阶梯教室相遇的场景。
看见他跟在学生后面,迎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大片金色阳光缓步走下来,将那张事后被证明惨不忍睹的试卷交给他时,他的震惊程度几乎是平生仅有。
他的笑容令阳光都逊色,那不是高傲或者洋洋自得的笑。而是一种很纯粹的、想与他接近并交流思想的笑,他一瞬间被打动了,几乎就要动摇了。
但他很快把持住了自己。
侦探和罪犯怎么可能成为交心的朋友呢?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虽然在潜意识里,他能感觉到,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唯一一个真正接近他思想的人。
一个真正的知己。
于是,他一边听着他侃侃而谈,一边通过边批改试卷边回应的方式,降低暴露多余信息的风险。
可后来,他竟不受控制地陷入了他无心营造的“陷阱”之中,他的思维和情绪被他精彩的推理调动了起来。甚至和他一起寻找起了那位神秘的“高分学生”。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他们不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而只是两名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因为投缘,因为思想契合,而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谈天说地。
他的心底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叹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打算上床休息了。
明天还要继续调查那家孤儿院,如果睡太晚,显露出乌青的下眼睑或者苍黄的面色,肯定会被路易斯数落。
他站起身,手指无意识地在第一页的字体上轻轻抚摸着,等到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被他用指腹反复缱绻摩挲的,竟是夏洛克的名字。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在达勒姆送他上火车时的情景。他遥遥地冲他挥着手,照例喊他为“lia”。而他竟鬼使神差般地,轻轻唤了一声“夏洛克”。
头一次唤他的名字,而不是一贯的“福尔摩斯先生”。
夏洛克不仅视力极佳,还会读唇语,登时露出了大狗狗的表情,却又因为一时难以相信,惊喜中还掺杂了一丝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他自然抵死不肯承认,一脸无辜地冲他挥了一下手,好在火车很快就驶动了,浓雾一样的蒸汽弥漫了他与他之间,切断了那股蠢蠢欲动的暧昧。
说实话,他当时是松了一口气的。
他离开书桌,松了松睡袍的带子,正要穿过连通起居室与卧室的内门时,朝向走廊的外门上,响起了怯生生的敲击声。
声音传来的位置较低,且不像是用手指敲的。因此他立刻就猜到了这位深夜里的小小不速之客的身份。
他诧异地拉开门,果然看见穿着浅咖色条纹睡裙的夏洛特,正睡眼惺忪地仰望着他。
她看上去饱饱地睡过了一轮,烧似乎也退了,面色恢复了健康,甚至还有了一丝红晕。
“怎么了,夏洛特?”他低头笑着问道。
“我……我想去厕所……”她憋红了脸,眼光垂下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大家好像都睡了,我看这里还有一丝光亮,就冒昧地敲了门……”
原来如此。威廉了然地一笑,把厕所的方向指给她。
夏洛特感激地行了一个屈膝礼,转身颠颠地跑了,威廉目送着她小小一团的背影,心里感到一片柔软。
她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饱受苦难的孤儿,他甚至见过很多更悲惨的,可为什么她会那样触动他呢?
或许是有一见如故的原因,但肯定不止于此。他不太明白个中缘由,但也不打算深究了。
毕竟,他要开始为那个最终的计划铺路。
就从卑鄙的米尔沃顿开始。
他需要引导夏洛克福尔摩斯走上自己为他设定的轨道,化身为正义的执行者。
而他自己,则是被正义执行、裁决的那一方,是凸显正义的垫脚石。
他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英雄,也多亏了华生医生的著作,使得他更加声名远扬,想必当他亲手裁决了“犯罪卿”之后,引起的欢呼会更雀跃、持久。
他想着,唇角爬起淡淡的苦笑。
或许是想得太投入了,等到夏洛特迈着谨慎的步伐折返回来时,他还扶着门框立在门口,一脸的复杂表情。
“威廉……”夏洛特顿住脚步,双手虚虚地抓着睡衣裙摆,鼓足勇气似的问道,“你……睡不着吗?”
“诶?”
“丽莎夫人说过,如果睡不着的话,就滴一点薰衣草精油在枕边,特别好使。”
她认真地说,显然认为这样一座气派的宅子里,肯定会有那种精油。
威廉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好啊,明天我去街上看看。不用担心,我没事的,马上就打算睡了,你也快回房间吧——下次记得穿上鞋哦,小心着凉。”
他瞄了一眼她光着的小脚丫,正色提醒道,然后伸手揉了一把她柔软厚密的卷发。
发丝那富有韧性的缠绕和头骨温热的触感,令他感受到生命的质感与活力,他触电般慢慢缩回了手。
他不应该再留有任何怀念的。
夏洛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有些扭捏地左右晃了晃,足足十几秒钟,都没有人吭声。
又是一个稚嫩的屈膝礼,夏洛特率先打破了沉寂,然后突兀地一转身,朝自己的房间小跑过去。
再度望着她的背影,威廉忽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何如此触动他。
因为她就是他。
一样的处于绝望无助的边缘,渴望着有谁能拉一把,或者,助一臂之力。
她的救星是他,而他的,是——
夏里。
可他真的能心甘情愿行走在他设下的轨道之中吗?
如果他脱离了,那他的计划,还要继续执行吗?
他关上门,重重地靠在门板上,再度被那日复一日的矛盾感与无力感严密地层层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