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她的眼前仿佛像是走马灯似的,空气中有什么细小的声音嗡然作响,她眼前有无数陌生的画面快速掠过,快到模糊,即使她的视力上佳,也只能勉强捕捉到零乱孤立的几个碎片。
有姬沉璧与齐繁霜在园中花树下相拥而立的画面,也有姬沉璧独自在书房中处理事务的画面,还有姬沉璧大步走出卧房、似乎要去处理公务,但留在卧房中的齐繁霜却满目怅惘,伸手去拿起妆台上的铜镜——
她的耳畔也传来纷乱复杂、声音和画面错开的一些零乱人声。
“怎么会?在我心目里,娘子永远都是那么美……”
“琢玉君为何执着要娶一个普通人?”
“可怜可叹啊……琢玉君仍玉树临风,昔日的美人却已面容憔悴衰老……”
“或许我不应该勉强吧……”
谢琇:!!!
她的眼前景物忽而一停,方才那走马灯一般的效果消失了。
她愣了片刻,方慢慢环顾四周,见到自己果然独自一人,坐在琢玉府的主院卧房中——确切地说,是坐在妆台前。面前就立着一面铜镜。
谢琇心想,都到了这种时刻,不知道自己现在去照一照那面铜镜,镜子里会不会爬出一具衰老枯朽的干尸鬼之类的……聊斋都是这么写的……
她不动声色地运行了一下灵力,发觉在这里,灵力运转无碍,并没有被封。然后,她悄悄从袖中掣出一张自己原本就画好的符咒,再向着那面竖立在妆台上的铜镜慢慢凑近过去。
一张脸缓缓地在镜面上浮现出来。
先是头顶的发髻,再是饱满的前额,尔后是灵动的眉眼、翘挺的鼻子、红润的双唇……
是一张芙蓉美人面。
但却不是谢琇本人的。
更确切一点说,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九师姐”的。
当那张脸完全在镜中显示出来之后,谢琇眨了眨眼睛。
那张镜中的美人面也同样眨了眨眼睛。
谢琇慢慢地弯起眼眉。
那张镜中的美人面也同样弯起眼眉。
真是俏丽可爱。
……下一刻,谢琇的左手闪电般一抬,啪地一下,就将那枚灵符狠狠拍到了铜镜上!
镜面上忽而腾起一股黑烟,镜中似乎传来女子的痛呼声。
“啊——!!!”
谢琇才没有那么多怜香惜玉之心,厉声喝道:“你若再作乱,我就引雷劈你!我说到做到!”
她的手腕一翻,另一张引雷符已经夹在右手食中二指之间。
那镜中惨叫声忽而一滞,变为了一种怨毒的语气。
“凭什么……凭什么——”
随着这一声声质问,镜面里开始溢出黑泥一般有若实质的浓雾。
“……你们这些修士,凭什么!”
那女声陡然提高了八度,尖声一啸。
谢琇毫不迟疑,右手一甩,那张引雷符已向着铜镜飞去。
“藏头缩尾之辈,再不现身,我便当真引雷下来,到时候若是魂飞魄散,须怪不得我!”
她威胁道。
……实际上,这枚引雷符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乃是“天雷符”的改造版,最多把人劈个半死,是逼供恐吓的绝佳利器。
但之前做除魔师做得久了,谢琇也真的生出了几分心得,架势摆得十足唬人,并且面对这装神弄鬼的铜镜,并没有半丝让步之意。
那张引雷符啪地一声落到了铜镜之上,竟无风自动,顶部却牢牢地粘附在镜面上。
谢琇右手食中二指并拢竖起,慢慢地移到唇边,像是下一刻就要引动那张灵符,召来落雷,劈碎铜镜一样。
那铜镜大概也为她的气势所慑,镜面上漫涌而出的黑雾为之一顿,片刻之后,镜中的声音竟然换了一种语气。
“……你是修士,拥有永恒的年轻美貌,你又懂得什么?!”
那声音里略有一丝委屈之意,谢琇心下忽而一动。
……对修士能永葆青春这一特点心怀怨望的,除了容颜会随着年华俱老的普通人,还会有谁?!
谢琇慢慢说道:“……齐夫人?!”
镜中的声音忽而一顿。
数息之后,镜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谢琇心想,猜对了。
但她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等着镜中的“齐夫人”继续出招。
镜中人声终于停下了尖笑,语气里又透出一股怨毒与不解来。
“……何以确定是我?”
谢琇心下微定,知道自己终于抓住了这个幻境背后的秘密一角。
她朗声道:“琢玉城中,怨憎修士容颜永远年轻之人,想必只有未能踏上道途的普通人。而在琢玉府中,符合条件、又会引动这么一场幻境的人,想必只有夫人您了。”
镜中的人声微顿,继而冷哼道:“不错,你还算得上是聪明。”
谢琇道:“不及夫人多矣。”
镜中的“齐夫人”好奇道:“咦,为何这样说?”
谢琇道:“至少我就没有本事做出如此宏大的一场幻境来,还连陷数位修士于其中不得解脱。”
镜中的“齐夫人”似乎并不以为忤,反而得意地格格笑起来,笑了一阵子,方道:“这么多人中,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尚算乖觉!”
谢琇在内心中过了一遍姬无凛曾经告诉过她的失踪修士名单,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那些人多是正道弟子,一板一眼的,就连她来寻找的那位商滢真姑娘,虽然大方豪爽,但想必脸皮尚薄,身段是没她这么柔软的,为了通关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
谢琇的右手依然食中二指并拢,但却从唇边移开了一点。
倘若镜中的“齐夫人”要作妖的话,抬手引雷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并不耽误什么。
谢琇此刻倒是愿意哄着这位镜中的“齐夫人”,听一听她以幻境困住修士的理由,顺便想想破局之道。
她的声音也缓和了一些。
“修士中亦有许多人,待得老迈,方才筑基……其鸡皮鹤发之程度,不在凡人之下。”她一边说,一边凝神静气,观察着镜中“齐夫人”的态度变化。
“相较之下,夫人虽未曾入道,但多年以来独享琢玉君一心之宠爱,生活富贵顺心,驻颜有术……较之绝大多数修士而言,不知要好多少倍。”她道。
“即使是被困于此幻境之中的诸位道友,大多数除了一张皮囊之外,生活并不如意……譬如与我同来的那位姬道友,囊中拮据,一有钱便要修剑,一个大子儿都存不下……不瞒夫人说,我当初捡到他的时候,他正穷困潦倒地在城外树下啃半个硬馍馍呢。”
露宿荒郊、还在啃半个硬馍馍之类的当然是她的随口发挥,但姬无凛一穷二白,倒也是真的。不过谢琇此时说来,只为了试探镜中的“齐夫人”到底有多偏激。
果然,“齐夫人”冷笑道:“你懂得什么!”
谢琇心想,看来有戏,这不就是即将开始倾吐心声的前置台词吗!
镜中的“齐夫人”续道:“你年纪轻轻,容貌便停在了最好的时候,将来也会有许多俊俏郎君对你趋之若鹜,你自然不会知道,嫁了那个最好、最英俊、最体贴的郎君,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容色如一,而自己渐渐老去的忧心和痛苦!”
谢琇:“……”
好的,破案了。
虽说“齐夫人”这一番话里槽点多得不能细数,但关键问题还是清晰的——
琢玉君是修道之人,容貌停留在年轻英俊的模样;但“齐夫人”无法修道,一年年老去,如今尚可以脂粉修饰容颜,待得将来五十、六十、七十岁……那时候丈夫依然年轻俊朗,妻子却已形如老妪、垂垂老矣……
谢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确实,是难以排遣、也无法解决的痛苦。
她又想起齐夫人那病因不明、却沉疴难起的病症。
莫非……也是心病造成的?
但是,齐夫人只是一介凡人,如何有能力制造出这样一个怨气冲天的幻境?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得到了琢玉君的援手,二是——
“齐夫人”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
换言之,凡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厉鬼说不定可以。
谢琇不动声色,左手却已探进了衣袖内,拈出了一张镇鬼符,暗暗捏在手中。
“夫人所言甚是。”她平静地应道,“但不知……夫人设下迷障,又所为何来?”
镜中的“齐夫人”闻言却沉默良久。
“我……我也不知道……”她最后喃喃说道,语气就仿佛像是在丢了魂的梦游似的。
“我……我一会儿在想,若是年轻时能够鼓起勇气与陆公子一道,是不是如今就不用担心年华老去,容颜不相称了……可一会儿又在想,我如今是沉璧的妻子,沉璧多年来待我甚好,我……我还贪心,想让这种好处持续得更久些……想让旁人都赞叹我的福气,而不是用那种恶心的惋惜同情眼光看着我,说我残年衰朽,而我的夫君却会永葆青春——!”
她起初还能用一种怅然若失的迷茫语气说话,但到了后来,语气愈来愈是尖锐,最后数句更像是凄厉的嘶喊一样。
“我恨这该死的差别!我想要永远占据这个位置,而不是在自己不得不衰颓老死之后,成了一捧枯骨!而我的夫君在我身后,又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女子,可以理直气壮地打他的主意,因为他那时候就是鳏夫,理所当然可以再娶——”
谢琇:“……”
话虽然不错,但因此就造出这等迷障来困住数名修士,这就是愚妄了啊?
谢琇对“齐夫人”所说,亦有几分怜悯之意,因此试着跟她再讲一讲道理。
“夫人所担忧的,固然是正理,但因此就要困住数位修士之命,却是站不住脚……困住他们,夫人能得到任何好处吗?除了给自己多造业障之外……”
“齐夫人”闻言却一阵冷笑。
“既然我动手了,自然是有。”她的声音听上去缥缥缈缈的,仿佛忽而又陷入了另一重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