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心想,这人如果是游戏角色的话,文本要比其它角色少好多,还都是些重复台词,倒是省事……
她心里大不以为然,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当时已有所怀疑,因此在‘齐夫人’透过铜镜与我交谈时,趁其不备,往镜子上打过去一枚镇鬼符——而这正是幻境崩溃的起因。”
佛子玄舒沉默片刻,复又一颗一颗地捻着指间佛珠,道:“竟是如此。”
谢琇道:“齐夫人是凡人,难免有生老病死之虞;如今琢玉君外貌尚有如青年,齐夫人却已红颜老去,且久病之下容颜枯槁,深恐自己命不久长,担忧自己身后夫君另娶,故此生出深深的怨恨来……”
她把这个可悲可叹的故事说完,但却见佛子似乎毫无反应,也毫无触动似的。
他只是站在那里,捻动佛珠的频率甚至一点都没有改变,深色的菩提子一颗颗地在他略显苍白的指尖滚过;他垂目静立,面容平静,沉默数息后似有所觉,撩起眼帘来瞥了她一眼,似乎看出她还在等着他的回复,默了一霎,缓言道: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谢琇:?
我读书少,你不要背佛经蒙我。
这几句偈语也算出名,乃是出自于《佛说鹿母经》——这完全出自于上一次谢琇扮演“九师姐”时的积累。
佛子容颜高洁,念着这几句偈语时飘然出尘,单看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乃是在拒绝男女之爱。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啊,对。
也依然还是这四句。出自于《佛说妙色王因缘经》。
一切都和上一次的时候一样。高洁出尘的佛子,和缓却冰冷的语调,仿佛充满暗示之意的佛偈……
谢琇面容含笑,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却慢慢握紧成拳。
“小师父,”她温和地笑道,“收伏恶鬼……可不是这样就行的。”
佛子玄舒似是有些诧异,他睁开双眼,复又把目光投向她,眼中带着一抹不解之意。
谢琇却好像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一样。
“已由爱生怨的厉鬼……”她缓缓说道。
“只凭这么几句轻飘飘的佛偈,不但不可能被度化,反而还会怀恨在心……满怀怨愤,想要报复。”她一字字说道。
佛子玄舒讶然。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便又停了下来,垂下视线,捻动佛珠。
“……你又如何得知?”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忽而放轻了声音,问道。
谢琇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忽然移动脚步,绕过他的身旁,径直向着后面那一排房舍走去。
玄舒:……?!
他大感意外,下意识随着她的行动方向转过身去,却见她走得飞快,已经几步迈上台阶,推开了正中间那一扇房门。
随即,她的动作就为之一顿。
“……姬无凛?!”
他听见她的口中吐出这样一个名字。
然后,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屋中。
“姬无凛!”她又喊了一遍那个名字,语气里显而易见地带上了一抹焦急之意。
玄舒:“……”
他想了想,举步亦是往她推开的那扇房门走去。
他刚到门口,就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几乎像是被强风刮过后的废墟一般;而在房间的墙角,靠墙倚坐着一个青年,此刻他的头无力地垂落下来,身上的锦衣染满血迹。
他的右手亦垂落在身侧的地面上,在他手边不远之处,一柄破破烂烂的宝剑静静躺在那里。
玄舒的目光落在那青年的脸上,发觉那青年此刻即使紧闭着双眼,但五官依然能看出往昔的英气来;即便如今发鬓散乱,几缕不听话的乱发垂落在他的脸侧,挡住了他的一部分面容,但他看上去狼狈但不衰颓,就如同他手边的那柄灰扑扑的长剑一般,虽然失去了光彩,但仍然是一柄蒙了尘的神兵,一旦重新被修复,就会绽放出更为强大的气场来。
而刚才那说话隐约带着机锋的少女,此刻正单膝半跪在那青年面前,她的焦急毫不保留地从她的语调之中流露出来。
“喂!姬无凛!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姬无凛……”
她乱七八糟地唤着他,好像浑然忘却了被她丢在院中的佛子,全副的注意力都在那青年身上,左手抱着他的头,右手便探到他脑后去摸,好像在检查他是否撞到了头才会昏迷不醒似的。
她摸了他的后脑还不够,竟然沿着他的头顶、前额、鬓间……一路摸了下来,语气也愈来愈焦急忧虑。
“姬无凛……”她听上去忧心如焚,甚至好像带着一点哭腔了。
“你……你别死啊,姬无凛……”
佛子玄舒:“……”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一幕很是刺眼。
他刚想指点她去探一探此人的鼻息,就能直观地判定对方到底是死是活;结果就看到她的手放在了那青年的颈侧,像是在感受着那青年脉搏的跳动一般。
“明明还活着啊,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到底是哪里受了重伤?”
她这么说着,手底下却也没有闲着,一路往下,就要去摸那青年的胸口,仿佛真的在查探对方到底哪里受了极重的暗伤似的。
那青年终于从喉间发出吭的一声,几乎是用气音,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都……都说了……叫我……寒容……”
佛子看到那少女的手陡然一顿,下一刻,她蓦地破涕为笑。
“……我偏要叫你姬无凛!”她喊道,哧的一声笑出来,又猛地吸吸鼻子,威胁似的说道:
“你敢吓唬雇主!尾款没有了!”
那个叫“姬无凛”的青年龇牙咧嘴,发出一阵抽气声。
“疼死我了啊……你这是要我命啊……呃别碰那里!……谢道友,谢姑娘,谢仙子……我的剑都坏掉了啊……再不修,真的要断做两段了……那什么劳什子的夫人,想要我的命啊……”他一连串含含混混、乱七八糟地抱怨着,连带着一点半真半假的哀求和讨好成分。
佛子:“……”
甚是油嘴滑舌!
但那少女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出那一番话里根本没几分可信度似的,还甚是认真地问道:“你伤着了哪里?我这里有我大师兄炼制的固本培元丹,你要不要先服一粒?”
姬无凛目光一亮。
“要!”他答应得极快。
那少女便探手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来倒出一粒,刚要递给他,却犯了难。
无他,姬无凛这一身实在是狼狈至极,就仿若在灰堆里打了个滚似的,又是尘土、又是脏渍、又是血迹,好好的一件锦袍,破了好几处,大概即使脱下来洗干净,也不能穿了。
或许是那少女露出了嫌弃的神情,姬无凛难得地收起了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低头看了自己的衣服一眼,讪讪笑道:“这……非我所愿……是那什么‘夫人’用古怪的缭绫把我捆住吊起,若是刚刚幻境没有崩塌的话,我早晚会被吊在这里跟车裂一样被撕成几瓣……”
那少女勃然变色。
“你说什么?!”
姬无凛直承她的怒火冲击,表情看上去更顺服了,若是他头顶上长着两只狗耳朵的话,此刻只怕都要耷拉下来了。
“我……那个……刚刚还在那什么‘宝相寺’里,结果一眨眼就跑到了这个房间里来,看到了那个‘夫人’……她应该是已经成了恶鬼,浑身都冒着黑气!上来只问了我一句话,就是我相不相信你……”他讨好似的,一口气交待着自己刚刚的遭遇。
“我当然要说我相信你啊!然后她就冷笑起来,说什么既是如此,且看我的造化……就把我捆绑吊起!也不知道后面一段时间她去了哪里,那缭绫一阵紧一阵松,有一次还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一段来,倏地一下就捆在我脖子上!若不是我及时召出本命剑来把那一段缭绫好歹斩断了,我只怕现在就成了个吊死鬼……”
随着他的叙述,那少女身上透出的气息愈来愈沉凝,似是在强抑着怒火。
“然后呢?”
姬无凛乖乖招认道:“那缭绫颇为坚固,我的本命剑都快要磨坏了,这才斩断了飞出来缠绕在我脖子上的一段。我本想继续,但房间却突然天摇地动起来……最后垮塌下来,我也掉落在废墟里……”
那少女道:“这么说来,其实你身上的伤都是幻境垮塌时被砸出来的了。”
姬无凛慌忙道:“我的脖子差点被勒断啊!你瞧!说不定现在还有瘀痕!”
那少女毫不客气地一抬手便捏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他的脖颈就倏然绷直,呈现在她的面前。
姬无凛的喉结紧张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但下巴被捏住,他的头也动弹不得,因此他只能像个弱小又无助、还被人强迫的小可怜一样,仰着头,发出细细的声音:
“你瞧……我没骗你吧……那个恶鬼真的差点勒死我啊……”
他一张嘴,辩解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嘴里骤然被塞进来一样异物。
姬无凛:!
他猛地一闭上下嘴唇,停顿了两息,才慢慢蠕动齿关和舌头——
原来竟是她塞进来的一颗药。
大概就是刚刚她拿出来的什么大师兄炼制的“固本培元丹”,因为嫌他手太脏而没递给他,如今倒是趁便直接塞他嘴里了……
姬无凛:“……”
他能说什么?他只能赶紧嚼一嚼然后吞掉丹药,继而立刻叩谢金主姑娘大发慈悲救他狗命。
就在姬无凛猛嚼着那颗尺寸有些大的固本培元丹的时刻,佛子终于也移动了。
他从门口举步踏入这间几乎已经没有一处平整地方的房间,僧鞋直接踩过地上掉落的碎砖石木屑、家具摆设的残骸。或许是因为重重地踩到了打碎的瓷器,他的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声。他所行经之处,僧鞋移开,碎瓷片几乎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