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做什么?”她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但又因为不知道佛子是不是希望她在此一口叫破他的身份,她并没有直接用那些跟佛门有关的称呼来唤他,而是含糊了过去。
佛子立于她的身后,深邃的黑眸里闻言竟然闪过一丝笑意,道:“我来看看,这热闹之处,到底有哪里好看。”
谢琇懒得与他打机锋,淡淡道:“人间烟火,俗世百味,各有动人心处。不过,世外之人,居高临下,或许看不到这些吧。”
佛子就彷若没有听出来她话语里带着的一丝丝讽刺意味似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被摆在劣质粗布上的几朵银梅花上。
那粗布或许最早也是大红色的,但经过风吹雨打,早就褪了些颜色,如今淡了许多,衬着被打磨得亮亮的银梅花,倒是莫名地有种乡野荒郊雪地孤梅的素朴感。
他以前从未研究过女子的发饰,此时看她摆弄这几朵银梅花,已经有一段时间,似是很喜欢的样子,便向自己的袖中摸了摸,掏出一个钱袋来。
他从前亦曾行走于俗世之中,对于修道界的灵石与凡俗间的金银,都是备下了些许的。此刻他打开钱袋,径直从里面抓了一把铜钱,向着那小贩道:“我替姑娘会账。”
谢琇:“……”
咄!谁要你替我买单了!
而且你一个和尚,在这里买女子发饰,合适吗!合适吗!
再说了,你今晚就是想隐瞒身份吧!平常的自称“贫僧”都不说了,说“我”说得那么平顺自然,可见假装普通人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佛子是不是在那个灭世大阵运转的时候被顺便劈了一下脑子!
她心头无数吐槽蜂拥而至,拥挤在喉间,导致她一时间竟然没有立刻发声阻止。
那小贩却是伶俐得紧,见她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便满脸堆笑道:“没想到两位竟然是认识的啊!这倒好说了……”
他说着,便去接佛子递过来的那一把铜币。
佛子修长白皙的五指悬在那小贩摊开的手掌上方,指尖一松,哗啦数响,那些铜币便落入小贩手中。
小贩喜滋滋捧过来点了点。
佛子问:“够吗?”
小贩飞快地扫一眼那位姑娘手边的四五枚银梅花,为难道:“公子,盛惠一百文,这……”
佛子意会,索性又给他添了小小一块碎银,问:“这可够?”
小贩喜笑颜开。
“多了多了!公子且待,小的……”
佛子朝他摆摆手,正想说让他把那几枚银梅花都包起来交给谢姑娘,就见到谢姑娘忽而从小摊子旁边站起身来,什么都没有拿,一言不发,就那么转身走了!
佛子:……?
他有些愕然,猜不透谢姑娘这是为何。不过脚步总比理智更早一步行动,他匆匆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自从他遇到谢姑娘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有一种近乎野性/的直觉——那就是,谢姑娘是个浑身充满谜团的人物,但是他所寻觅的问题与答案,一定可以着落在谢姑娘身上获得。
因此,他才以结伴历练为名,一直跟随着谢姑娘与姬道友。
他不是看不出谢姑娘对他不仅没有旁人对佛子的那种崇敬仰慕之情,甚至还有点敬而远之的态度,但他不以为意。
世上有人崇佛,就有人不信佛。他不会以为用一个佛子的头衔,就能吸引得她主动相帮。
但是谢姑娘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她也如常与他说话交流,如果在斩妖除魔的途中遇上艰险,她也不在意与他打个配合。甚至可以说,在战斗中,他发现他们几乎算得上心有灵犀,极为默契。
有一次他们路遇一魔将,那魔将乃是守卫“夙渊”东南部的大魔司蒙的手下,意欲将佛子擒获,送交给司蒙以讨好对方。
“夙渊”乃是此世最深最邪恶之处,传说世间所有孽缘因果及累世宿怨,皆存于“夙渊”之中,激发出了其中的滔天魔气;也由此,魔族才应运而生。
然而即使是“夙渊”中生出的种族,魔族也不敢去“夙渊”的中心——那就是它的最深之处。传说那里的魔气浓到能将魔族都侵蚀殆尽,成为一缕黑烟。
因此魔族亦在“夙渊”的八个角上的安全极限之处立下柱石为碑,公推八位大魔镇守。只是这八位大魔又往“夙渊”之中擅自推入了多少对手和无辜之人,为“夙渊”里多增添了多少冤魂怨骨,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他们路遇的魔将亦是元婴期的,但手下带了无数低等魔兵,可能打着的就是以数量取胜的主意,想要耗尽佛子的灵力与体力,再将佛子带回。
但是他们没想到,佛子与那个只有筑基期的年轻姑娘一联手,居然能发挥出那么大的威力。
在一波一波魔兵永无休止地涌上来的最危急关头,佛子与那位年轻姑娘竟似毫不介意什么佛门忌讳,也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两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各负责面前一个半圆范围内的魔兵,竟然进退有道、配合无间。
最后,当佛子一记大金刚印当头罩下,虚空中怒目金刚幻影隐现,将那魔将径直击倒在地、口吐鲜血,不得摆脱的时候,在那魔将的怒骂声里,佛子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他的胸中,在此刻力战之后的精疲力竭里,竟然涌现出了一股扭曲又畅快的,得意之情。
那种感觉非常奇怪,似是爽快、又似是愉悦,带着一丝丝本不应如此的罪恶感和自责感,但却又仿佛一瞬间就将胸腔之中累积了无数日月的愤懑、自抑、黑暗与气闷,都畅快淋漓地挥发了出去,随着那渐渐消散在空气之中的怒目金刚幻影,化作一股扭曲的,快意。
他当时下意识望了一眼她,问道:“此魔要如何安排?”
结果她只是一边用手背擦去已经从鬓角流到下颌上的汗滴,一边向天翻了个白眼,道:“你抓住的,你来决定。”
然后,她好像都懒得再关切一下他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所作出的决定又是否合乎于他“佛子”的这个身份,就迈开脚步走到了一边去,一下子就坐在一棵在刚刚的战斗之中倒下的大树的树干上,伸直了双脚,嘟嘟哝哝地说道“真是累死我了我为什么要跟着打这么一场那些魔族又不是来抓我的我今天可亏死了”。
佛子站在原处,凝神望着压根不曾再往他这边多看一眼的年轻姑娘,忽而单手立掌,垂下视线。
他记得自己的唇角不知为何突然轻轻翘了起来。
然后,他道:“阿弥陀佛。”
大金刚印最后的幻影落下,那个魔将灰飞烟灭。
可是那位谢姑娘,就好像没有听到魔将最后发出的惨嚎声一样,只是坐在那棵倒伏的树干上,不耐烦似的整理着乱七八糟的头发。
佛子正陷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忽然感到袍袖一紧。
他转头望去,是刚才那名小贩。
“公子,您忘了拿您买的头饰!”在夜间街道上的灯火照耀下,小贩那平凡的面目上堆满笑容,好像泛着一层红光似的。
佛子的视线从小贩的脸上移开,落到他伸过来的手上。
一只再简单不过的、小小的粗布袋子,封口被绳子束紧。
他看着那只小小的布袋,并没有立刻伸手接过。
“既然她不要了,那就——”他正欲拒绝。
但小贩已经强行把那只小小的布袋往他手中一塞。
“公子,姑娘家都会喜欢别人送的礼物的,没有例外!”他那平凡的面貌上泛着一层汗,流露出带着点谄媚之意的、小人物的笑容。
“姑娘家心意不定,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她现下心情不好的话,您就等到她心情好的时候再送给她就好了!”
佛子:“……”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因为什么,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收拢过来,捏住了那只布袋,向着小贩点头道:“……多谢。”
小贩走后,佛子发现,自己失去了谢姑娘的踪迹。
他刚才跟随谢姑娘走到这里,其实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在平日的生活中观察谢姑娘而已。他想知道,为什么自己那种近乎于野性/的直觉,会指引自己停留在她的身旁。自己又能够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启示。
但一时失去了她的行踪,他倒也并不着急寻找。
他安步当车,走在街头汹涌的人海中。
他对于俗世人情、人间烟火之类的事情,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也不感兴趣。但当然也谈不上有多厌恶。既然刚刚谢姑娘在回答他的时候特意提起了这个,于是他也想,今晚暂且感受一下,说不定也是好的。
但他走在人群中,并没过多久,就重新看到了她。
奇怪,茫茫人海之中,无论多少人从他眼前经过,他总是能很快重新又找到她的身影,即使他甚至都没有刻意去寻找。
在不远处的一家糖水铺子门口,她正一脸无奈地站在那里。而兴高采烈地握着她手臂不放的,是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很明显也是修道之人,但她的衣着就豪放得多,半爿雪白的胸口就那么大喇喇地暴露于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似的;一目了然,像是合欢宗的门徒。
佛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下一刻他就听到那女子欢喜的声音。
“阿九!真没想到你竟然跑到了这里来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佛子:……?
阿九……?
谢姑娘好像并不排行第九,也没有这么一个小名或绰号——至少他没有听到她提起过。
可是下一霎,他就听到她无可奈何的声音。
“……四师姐。”她说。
那一瞬间,佛子那永恒冷静而不着一物的头脑,很难得地暂停了一下运转。
四师姐?!谢姑娘唤一位合欢宗的女修“四师姐”?!
他还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听到那位“四师姐”笑道:
“你还是没怎么变啊,阿九。那么,你下山来历练,找到你的命中之人了吗?”
佛子:……?!
命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