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笑声落下,他们身周的景象猛然扭曲了。
那扭曲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玄舒眨了眨眼,面前的景象便已重新清晰起来。
黑雾翻滚、浊气笼罩的“夙渊”消失了。
他们此刻置身于普普通通的郊外旷野之中。
……的确,站在“魔物化胥”原本的位置上,已然难以直起腰来,不得不半佝偻着身躯,以手掩住胸腹间门伤处的,正是阿九!
而“谢九”原本的位置上,站着的则是魔物化胥。
他和幻境中的“魔物化胥”外形打扮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高大、也更健壮,露出的面容是陌生的一张脸。
男子的脸。
见到佛子起初无法置信、继而终于脑子开始转动,慢慢厘清了一切,最终又惊又痛,瞪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化胥哈哈大笑起来。
“我做了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做呀。”他摊开手,还抖了抖衣袖,示意玄舒他衣袖里什么都没有。
“之前那些符咒也是假的……”
玄舒忽然想到这个假谢九发出的流光,曾经切割掉真谢九身上缭绕的一部分黑雾的情景。
他再也忍不住,怒喝道:“你发出的流光,分明割过她的身上!”
化胥得意大笑。
“那些都是假的啊……我本来就是操控幻境、以欲望和贪念为食的大魔!”他得意地宣告道,还刻意往前倾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唔……你身上散发出来的贪念,还真是香甜得不得了啊……佛子啊佛子,可笑你身为佛子,却对这个女子产生了不得了的贪念,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依然没有放弃——倘若你的信徒、你在佛寺的那些师长、师叔伯、师兄弟们知道了这一切,他们会作何感想?”
魔物极尽嘲讽,但玄舒只是一开始眉心微微跳了跳,继而神情平静如常。
“我既然敢如此做,便是将其它一切都已置之度外。”他淡淡道。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贪欲并没有立即增长一截,也并没有见到他生出心魔的痕迹,化胥有一点不高兴了。
他觉得自己应当再加把劲。
“也对。”他冷笑道,“即使你对这个女子再有贪念,也只能止步于此了——你亲手杀了她,不是吗!”
玄舒猛然抬起眼来。
他的目光,与不远处那掩住伤口、站立不稳的女修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了。
他的目光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下一刻,那女子忽然放声大叫道:
“魔物欲夺我性命,你难道还要容它活下去吗!”
化胥的笑声倏停,面露凶恶之色,蓦地转向那女修,似乎抬手就要发出一道魔气。
“多嘴!”他愠道。
可是,下一霎,被穿体而过的,却是魔物化胥。
大金刚印直接在他身前浮现,没有浪费一霎,就直接击穿了他的身躯,透到了他的身后去。
他的身后浮现出巨大的大金刚印,金光四射,熠熠生辉。而化胥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几乎半身都被大金刚印击碎。
化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躯,似是完全没有想到佛子真实的实力会如此之高。
他缓慢地、费力地抬起头来,看着面无表情的佛子,咻咻地喘着粗气。几下之后,他忽然艰难地笑了两声。
“哈、哈——”
他笑道:“枉你……高高在上……终不过……幻梦一场!”
玄舒:!
他虽然依旧冷着脸,但心下早已掀起了漫天巨浪!
化胥的身影在渐渐化为虚无,但在完全消散之前,他竭尽最后一点力气,向着玄舒嘶声喊道:
“不若……再让我……送你一道……临别礼!”
他说完,低下头去,浑身倏然紧绷,肩背、手臂等处的线条一点点绷紧,再鼓突出来——
蓦地,化胥的身躯砰然化为乌有!
空气中起了一阵波动。
玄舒:!?
他已经太熟悉这种场景的变幻方式了——这就是化胥操控的幻境。
他定睛往前方一看,刚才那捂住胸口、似乎疼痛不堪,也虚弱不堪的阿九消失了。
他的视线下意识往下滑了几寸,忽而定住了。
……因为他赫然看见,阿九就伏倒在他脚边!
他的头脑里轰然一震,他几乎是昏然地、惶恐地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尔后他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蹲下/身去,就要伸手去碰触她。
但在他还没有完全弯下腰之前,阿九就猛地扬起了头。
她的面容苍白单薄,嘴唇颤抖着,只有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眸,还绽放着一点执拗的光芒。
她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他缁衣的下摆,在上面留下半个沾血的手印。
玄舒:!
他还没有说话,她就启唇,从齿缝间门一字一字地挤出一句话来。
“九世已尽……从此后……碧落黄泉,不复相见……祝贺你……证得大道……终成正果……”
玄舒:!!!
他的脑子在那一刻几乎被冰冻住了,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想不明白。
可是,阿九没有给他任何发问的机会,也没有给他任何道歉或补偿的机会。
她松开了握住他衣角的那只手,尔后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玄舒:……???!!!
他无法置信地顿住了身形,就那么保持着半弯腰的姿态,俯望着已经断绝生息的阿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再度移动了,蹲下/身去,颤危危地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探向她的鼻端——
毫无气息的流动。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猛地一颤,不死心似的又伸向旁边,握起那只刚刚还握住他的衣角、在那里留下半个带血手印的纤手,按在她的腕间门,试图去试出那里的脉动。
他再度失败了。
玄舒不可置信地握着那只渐渐冰凉的手,轻轻唤道:“……阿九?”
阿九阖目,再不回应他。
这世间门万千人中,再也没有一个阿九了。
这一体认后知后觉地浮上心头,迟钝地击中他的心脏,一瞬间门就让他疼得弯下腰去,整个人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阿九……”他呢喃道。
“……我很抱歉,阿九。”
蓦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门,空气中波动再起。
那只原本被他握于手心、逐渐冰冷的纤手,倏而消失。
玄舒:!
他顾不得刚刚浮上的刺痛依然侵袭着他的心口,猛然直起身来。
然后他就见到不远处,原本已因为受伤而痛苦得弓下腰去、捂住心口的阿九,似乎摇摇欲坠,再也没有力气站直,猛地颓然倒了下去。
玄舒:!!!
他几乎是瞬间门就狼狈不堪地往前扑过去,忘记了一切绝技与术法,忘记了任何御空的身法,就那么像一具因为身染浊气而沉重不堪的凡人之躯那般,连滚带爬地扑将过去,手肘和膝盖在地面上擦蹭了数次,将衣襟和袖袍都蹭上了一层泥土和草汁也浑然不觉,径直扑到了阿九的面前,一下子就把她抱进了怀里。
“阿九!”他哀声喊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阿九……我比任何人都不想见到你死……”
他语无伦次,惶然失措,六神无主,四顾茫然。
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的衣袖微微向下一沉。
他垂目望去,发现竟然是气息奄奄的阿九,伸手拉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他茫然又疑惑,“阿九……?”
阿九并没有接收到他心中翻滚的这些情绪。又或者说,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在意他的那些情绪了。
她只是努力睁大了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道:
“‘渡百人苦厄,斩百魔作恶’……”
玄舒:“……什么?”
阿九轻声道:“这就是……你将来……得以飞升得道……的条件。”
玄舒大为震骇。
“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一直都没有什么线索,为何阿九会在这样一个幻境套着幻境、一环套一环的奇怪幻境里,还能替他找出这么关键的目标?
阿九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着要不要说出来。尔后,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仿佛破罐破摔一般地答道:
“……因为,上一世……便是如此。”
玄舒太震惊了,震惊得有那么一瞬声音都消失了。等到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在问着:“……上一世?!你是说,上一世的记忆……你已经全部都记起来了?!”
阿九在他怀中微微颔首,垂下了视线。
玄舒心下大震,忽然记起了化胥死前幻化出的最后一个幻境的场景。
他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么……上一世,最后……是我……害死你的吗?”
他的声音震颤,几度哽住,却又顽强地坚持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又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什么都已经迟了。
他不能假装上一世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些事情,也不可能再重来一遍。
……不,那些事情重来过一遍,可是,是他自己,再度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就像现在这样。
阿九垂着眼眸,并没有回答他。
于是,他得到了答案。
倘若不是他的话,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不是”。
但是她没有。她一言未发。那么答案就是——
“是”。
一股从身体和灵魂深处涌出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脏,使得他此刻如同万箭穿心,剧痛难当。
这一瞬间门,前世种种,如同封印被解除一般,轰然而至。
大量的记忆,统统都涌入了玄舒的脑海之中。
玄舒的脸色也随之愈来愈白,最终雪白如纸。
他的目光落下去,鼻翼翕动着,有一颗泪珠涌出内眼眶,沿着鼻翼蜿蜒滑下。
他竭力回想,但记忆止于上一世阿九死后,自己悲痛难忍的那些模糊岁月。
他只记得阿九如何在他面前堕落成魔,然后扑到了他已结印而成的大金刚印上,自愿成为了他“斩百魔作恶”的最后一阶踏脚石。
可是,当飞升之异象在他面前铺展开来的时候,他却并未举步踏上那无数级通天之阶。
……他已经不想飞升上界,得道成佛了。
仙也好,佛也好,若这世间门没有了一个阿九,万事万物,还能再有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