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嘶声喝道:“九师姐能欠你什么债务!我们合欢宗一向手头宽绰,不可能还要倒欠别人的钱!”
姬无凛面无表情地说道:“多年以前,谢琼临曾聘请我做她的护卫,许以重利,我才答应……奈何她陷入魔物化胥之幻境,一去不归,这笔酬劳,我无处讨要,如今若有机会,自是要去讨还的。”
小师妹愣了一下,仿佛这才记起来她的九师姐不是依靠境界和修为飞升,而是依靠类似“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一类的舍身奉献善行而直接转生于兜率天的。因此当时的九师姐修为平平,历练途中,的确也是有可能聘请一位身手不凡的剑修作为护卫的。
可是……合欢宗也是富有的宗派,不至于赖掉本宗门已飞升的前辈大能遗留的账务;这么多年来,姬无凛为何不去合欢宗讨要?
她红着眼睛,泫然欲泣地,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既然已经开了口,姬无凛也就多说了一句。
他双手负于身后,本命剑“至曙”被他悬在腰间,就连剑鞘都闪闪发光,镶嵌着富有灵气的宝石,早就不是当年在琢玉城里的那副马上就要散架的落魄模样。
他简短地说道:“谁欠我的,我便去寻谁要。其他人,又如何能够替代?”
小师妹:“……!!!”
依然如同豆蔻梢头的娇俏少女一般的小师妹,大大的眼眶里噙着泪,红唇微张,就这么定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抿紧了嘴唇,狠狠地瞪了姬无凛一眼。
“我明白了……”她喃喃道。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你那柄本命剑的名字,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吧……可笑我还……还妄想着——”
姬无凛的眉心轻微地跳了一跳,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解释道:
“我的本命剑从一开始就叫‘至曙’,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谢九。”
小师妹恨声道:“你不用辩解!辩解我也不会再听!”
姬无凛:“……”
他无言以对,看着小师妹踩着怒气冲冲的脚步,又下了那座“引仙台”。
而灵璧宗的掌门亦转过身来,向他再施一礼,也离开了。
视频并没有将接下来他如何度过九九八十一道飞升天雷的过程都剪辑进来。
下一个镜头,便是他浑身伤痕累累,本命剑“至曙”又重新被劈得灰扑扑的,剑上灵石尽碎,剑刃也被劈裂了好几个口子,倒在地上的景象。
然后,天际祥云浮动,霞光盛放。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同样的飞升异象,显现在天际。
和谢琇那一回纯粹是时空管理局利用投影制造出来的虚假异象不同,姬无凛的这一次飞升异象是绝对真实的,因此还多了仙乐飘飘,瑞兽于半空中盘旋嘶鸣等等细节。
谢琇:“……真好看啊。”
天际的霞光瑞气倾泻而下,笼罩在姬无凛身上,将他一身的伤势尽数抚平,血污和尘土也不见踪影。
他单手一撑,从地上重新站起,已恢复了之前身为剑君那种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之态。
他一身锦袍,右手随意一挥,本命剑“至曙”便飞到他的手边,温顺地跟随着他。
天阶从空中落下,径直铺展到他的面前。
姬无凛毫无犹豫,甚至不曾再俯望“引仙台”下的众人一眼,就举步踏上了那一级级天阶,步履坚定,再不回顾。
虽然知道他不会再听到了,但谢琇依然抿唇一笑,轻声道:“恭喜呀,姬寒容。”
视频还有下半部分,谢琇拖着进度条看了几眼,果然是小师妹飞升时的画面。
姬无凛飞升时落下的异象与仙气不少,再加上小师妹本就是该世界的气运之女,没了佛子执意把她拖去祭天的黑化剧情,她的飞升之路走得也是无波无澜,十分平顺。
谢琇眼望着视频的最后,小师妹依然一脸倔强之色,气呼呼地对来送行的大师姐秦鹭起说“我要跟九师姐好好较量一下!我不信我比她差!我一定能胜过她!”,然后充满雄心壮志地踏上天阶,一级级踩得极其用力,仿佛都能够幻听出她把阶梯踩得咚咚响的声音——
她不由得摇了摇头,垂下视线,哂然一笑。
正当她关掉了这个视频、正打算把报告也关上的时候,目光无意中落到附件列表处,发觉这个报告居然还有一个视频附件。
谢琇:?
她充满狐疑地点开那个极短的视频,立刻受到了震惊。
视频一开始的画面,就是似曾相识的旷野。
可是看一看旷野之中的草木凋零的模样,又好像已经不是她当初“飞升”时的时间了。
一片苍茫、杳无人烟的旷野里,镜头缓缓横扫过去,忽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谢琇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佛子玄舒。
镜头推近,谢琇能够将他的整个人都看清楚了。
佛子的面容也一如既往,年轻俊美,沉静从容,行走于荒野之中,就像是一道光,映照在荒芜的大地之上。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仿佛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谢琇:……?
她下意识就调大了音量,终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背景里的一点不属于佛子玄舒的声音。
佛子玄舒再一次重新回到了当初他与阿九分别之地。
他没有任何的愿望或念头,也并不打算在此地做些什么。
他既不是来斩妖除魔的,也不是来缅怀过往的。
他只是觉得心头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做,似乎这空洞的人生,也毫无意趣;只想来到这里,行走于荒郊枯草之间,或许他就能找到一个答案。
上百年已经过去了,距离此地不远的那些村落与小镇,此时也已经荒芜废弃。
此地渺无人烟,唯有枯树昏鸦,还能偶尔在此现身,几乎已经彻底地沦为了一片荒地。
然而此刻,他却听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有些荒腔走板的一段歌声。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万里归来颜愈少……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玄舒:!!!
他猛地向着那个方向望去。
这阙词他也还记得。
是当日他与她一起离开琢玉城的时候,在街头听见的。
那是他们此世一起历练的起/点。但此时再听到,不免有些一语成谶之感,仿佛冥冥中已然预示了什么——
他心下忽而一空。
视野里,出现了一名癞头老道。他穿的道袍下摆几乎已经破成了一绺绺的,裤管也只剩了大半条,露着晒得黑乌乌的小腿,踩着破破烂烂的芒鞋,啪哒啪哒地向着玄舒这个方向缓步而来。
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原本足以让玄舒产生戒心。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可惧怕的?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因此玄舒只是静等着那癞头老道走到他近前,好奇似的停下来,略带一丝无礼地打量他的时候,方才向着对方立掌道:“阿弥陀佛。”
癞头老道不防他的反应竟然这么大方,呵地一笑,将手中那柄破蒲扇摇了摇,道:“小师父这是欲往何处啊?”
玄舒敛眉想了想,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遂摇了摇头,道:“并不曾想到。”
癞头老道听了他的回答,也不觉得惊奇,只是又哈地笑了一声,道:
“我观小友似是有些困惑,因此特来为小友解惑。”
玄舒:!?
他心下一震,却缓缓抬起眼来,瞥了一眼那老道,复又冷淡地垂下视线,单手立掌,左手却在袖中摩挲着那串菩提子佛珠。
“贫僧无惑。”他道。
老道笑了,故意作状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摇着头道:“可怜!可怜!”
玄舒敛目垂眉,左手一颗一颗地捻过菩提子佛珠。在他的指尖之下,那一颗颗菩提子佛珠渐次亮起,变为了佛教七宝的质地。
“贫僧不知此话何意。”他淡淡道。
老道的目光往他那发出异彩的袖口一溜,又很快地收回来,用那柄破蒲扇拍着自己的大腿,一下一下地,极有节奏,拖长着声音,吟道:
“帐浅飞云,壶深买雨,小楼全在花中。寻常缟夜,透帘别样玲珑——”
玄舒:!!!
他心下有鬼,一听这几句诗里又是“帐浅”又是“壶深”,又是“云雨”又是“小楼”,又是“花”又是“夜”又是“帘”又是“玲珑”……这么多暗示,几乎是立刻就令他想到了初入化胥幻境的那一夜。
他的面皮一红,有几分羞恼,但却又有几分黯然,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那老道觑个正准,呵呵笑道:
“小师父困于幻境,老道甚为同情,便与你来分说个清楚。”
玄舒:?!
他愕然抬起头来。
癞头老道却无视他惊讶的神情,悠然摇着蒲扇,道:
“当初……在中洲盘桓着一魔物,名为‘化胥’,乃是用幻境化出受害者心中所想的景象,使其生出无限欲/念,借以为食。”
玄舒:“……道长既是早已知晓,为何却不提早将其诛灭?”
老道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老道于卜算一道,尚有几分本事;可斩妖除魔,实非长项,只怕是白白在那大妖魔手中送了性命——”
玄舒:“……”
那老道说:“化胥所发出的幻境之强,只怕是化神期以上的大能,若有心意动摇之时,亦会中招。至于幻境之中再套一层两层,对它来说,也易如反掌;一旦陷入幻境,如亲近之人,于它的幻境里,亦能变化得惟妙惟肖,与真人无异……”
玄舒心下一动,喃喃道:“所以……当初我所见的……最后的那一切,‘夙渊’也好,魔尊浮舟或秦道友也好……全是假的?是化胥构建了这一切,再将自己与阿九掉换过来,以幻影……骗我上钩?!阿九默不作声,实是因为从头到尾……都被化胥压制着力量,无法出声示警?!”
他的一番话里实在要素过多,那老道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得无声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老道行走世间,本不欲多沾染因果。但小师父身上功德金光之强,世所仅见,老道也便来结个善缘,为小师父姑且解惑,也沾染几分这功德金光……”
玄舒正因为刚刚一番推测而心绪混乱,此时更加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好立掌道:“阿弥陀佛。”
老道温言说道:“小师父是有大气运之人,想必未来自有一番机缘。然则不可囿于原地,自困自苦。断送一番前程倒在其次,只怕辜负了身负的这一番大气运,就连甚么夙世因缘,也要辜负了……”
玄舒:!!!
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那癞头老道。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癞头老道倒是没被他这一番突然变脸给吓住,反而摇着头,笑道:
“痴儿!痴儿!老道言尽于此,小师父好自为之罢!”
说着,竟是扭头便走。
玄舒:!!!
他心下一震,欲要再拉住那癞头老道追问。
但他眼前一花,那行动迟缓、头发已全白了的老道,竟然不知为何闪开了,还瞬间退离他数步远。他的手伸出去,只抓了个空。
玄舒惊道:“你——!”
那老道站在距离他数步之外,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他一笑。
尔后,他苍老的声音,便在旷野中悠悠扬起。
“判曰:转眼苑枯便不同,昔日芳草化飞蓬。他年若问生事,只在佳人一梦中。”
玄舒:……!
他欲要再追,但那老道一抬手,手中那把破蒲扇竖起,朝着他轻轻晃了晃,示意“不必”。
老道的神情与举动之中自有玄机,玄舒也明白他不可能从那老道口中得知更多了,只得住了脚,立于原地,看着那癞头老道复又转过身去,踩着旷野之中的荒烟蔓草,蹒跚走远。
他去得远了,玄舒却还能听到他摇着那把破扇,一下一下拍在自己大腿上,打着拍子的节奏,以及他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歌声。
“……谁识天然雅素,向瑶台/独立,一笑春空。澹雯化绿,清气暗接仙蓬。
“撩乱玉人心眼,最愁他燕子无踪。生事,只将明白,交付东风。”
【第四个世界·生事·终】
【请期待第五个世界·千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