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6
她愕然低下头, 仔细看了看手中拎着的那只小香炉。
炉底似有烧灼痕迹,不可能是没有用过的。
而且她可没忘,刚刚自己是先丢弃了瓷碟中变质发黑的供果,才抄起瓷碟去铲土的!
既然有人上香供奉, 又怎会单单留个无字碑在这里?!
埋在这僻静背阴的山坡上, 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 又不可能是则天大帝再世……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簌簌声。
……是有人的脚步踏在地上的落叶杂草间,发出来的声响!
谢琇猛地回头。
盛应弦从竹林之中走出,迎着她的目光,一直走到她面前方才停下, 向她一揖,道:“见过谢夫人。”
谢琇:“……”
她只得也沿着他说话的风格,颔首回礼道:“见过盛侍郎。”
她倒不是不想还礼,而是——她手里还拎着那只小香炉和瓷碟呢!
她慌忙弯腰把香炉和瓷碟都放回墓前。但刚刚她拎起香炉时在地面上造成的那个小坑却一时没办法回填平整, 只好尴尬地解释道:“我方才到时,见一对母女刚走, 她们在墓前烧纸, 火苗窜得高了一些,险些点燃杂草……仓促间无处去寻水源, 只得拿这香炉反扣在火苗上, 再拿瓷碟铲土扑火,若是得罪了此间主人……”
盛应弦似是有些讶异, 他的目光沉了沉,道:“应是无妨。”
谢琇觑着他的面色, 决定还是小小地试探他一下。
“能用得起这等铜香炉、还将它留于墓前的,想必不是一般家庭……如今我倒是不问而取, 也不知这家的遗属会不会——”
盛应弦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妨。”他道,停顿了一下,说出了——让她非常惊讶的话。
“反正这家人近期想必困于官司,是无暇再来扫墓了。”
谢琇:!!!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明示!
她脱口而出:“难道这用无字碑的墓主,就是……就是……?!”
盛应弦微微颔首。
“正是郑大人啊。”他低声道。
虽然四周无人,并且他们两人皆身负武功,若是真的有人潜伏在侧,他们想必也能听得出来,但他依然压低了声音。
谢琇震愕道:“可是……郑大人生前简在帝心,圣宠不断,何故去世后却要埋在这偏僻山坡上?墓碑上连名字和官职也不写?!”
盛应弦双手负于背后,瞥了一眼那座无字碑,面色难得地带上了一丝阴晦。
“圣意难测……”他轻轻说道。
谢琇一愣。
但她很快就有了一个联想。
“难道是……他做了什么,导致他失了圣心?”她悄声问道。
盛应弦抿着唇,没有回答她。
但盛六郎在不方便公开肯定时,总是像这样抿着嘴唇不言不语的。谢琇早已熟知了他的习惯。
因此她微微一凛,心头有了些不妙的联想。
“这么说来……他的死因,岂不是也——?”
盛六郎这一次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得更多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叹息。
“引你来此处,已是我徇私了……”
谢琇愣了一下,心头涌起了一阵负疚感。
但此案是剧情的重大突破口,她不得不换了一种方式,委婉地继续打探。
“好,那我可以问些别的事吗?”
盛应弦颔首,示意她“请讲”。
谢琇问:“那么,既是如此,郑蟠楼又犯下叛国大罪,此次应是不能得到赦免的……”
盛应弦沉默良久,低声道:“我本也如此认为……直到大理寺复核未过。”
谢琇道:“那也有可能是姜少卿有意为难,却正巧遇到张家声势太旺,皇上有心敲打,两下里碰到一起,虽然目的不同,能采取的最简单方法,可不就是将‘蟠楼案’打回刑部?”
盛应弦目光微微一震。
但片刻之后,这站在阳光之下的俊朗郎君,脸上却逐渐漾开了一个苦涩的笑意。
“……我又何尝不知?”他的声音低得轻似耳语。
“因此,皇上才命云川卫协办……正是要在其中找个平衡之意。”
谢琇:“……”
她这一瞬间忽而有些恍然一梦之感。
啊,对。
毕竟中间相隔了五年——于他来说,是五年;于她来说,是更久更长的时间——因此她几乎忘却了,盛六郎是正义清直的代表,但他并不是不懂得变通之人。
若他一味的只知道刚直,那他不可能迈过那么多风波——张杜之争,私印失窃,父亲亦对“末帝秘藏”有些阴暗打算,未婚妻摇身一变成了邪派护法……桩桩件件,都有可能绊倒他,但他一路上皆大步迈过这些沟沟坎坎,一往无前,去往更远更高之处。
因为他明白,只有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才有可能以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来保证正义得到最大限度的维护。
他可以通融,懂得忍让,明白取舍,同时心头也有一杆秤,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的心头一动,霎时间对面前这个人涌起了无限的爱怜。
这一路上,他不断地在失去,但他并没有退缩,也没有怯懦,甚至没有沉溺于己身的伤痛而踟蹰不前。
她曾经爱他清正,曾经爱他勇敢,曾经爱他执着,当然亦曾爱他大义凛然。
自然,也曾爱他一腔赤诚,满心真情。
然而此刻,她只能目送他匆匆留下一句“若晏世子有心,可从此查起”,便转身离去。
两人共同站在这山坡上的时间,尚不足一刻。
谢琇将那只香炉重新埋入墓前的浅坑中,瓷碟重新摆好,还从旁边的野果树上摘了几个果子,在瓷碟中垒好,聊做供品。
然后,当晚间她将盛应弦提起的要点转告给晏小侯时,晏小侯并没有眼前一亮,反而因为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愈发晦暗了。
谢琇:……?
“哈……好个盛六郎!”小侯爷冷笑了一声,随手将腰间的玉带解开,啪地一下丢到了窗下的榻上。
谢琇:“……盛六郎怎么了?他不是告诉了你此案的要点之一吗?”
小侯爷本来还好像带着几分闲气,扯开外袍衣襟、更换燕居服的动作也有一点大;但听了他这位总是温言细语、仿若满腔柔情的夫人,用反问句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话堵了回来,他拉开衣襟的动作忽而一顿,有点不敢置信似的慢慢转过身来。
谢琇:……!
说话就说话,换衣服就换衣服,把中衣的衣襟也拽得松松垮垮的,算怎么一回事啊!
她差点条件反射地把双眼闭上。
但这么一来,未免就暴露了她的情意全是伪装出来的;她只好控制住自己那种有害的冲动,反而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她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有点冲,遂刻意放柔了声音。
小侯爷稀奇地盯着她,盯了好一阵子,忽然意味不明地发出呵的一声轻笑。
“没什么。”他轻飘飘地说。
他又转过身去,脱下外袍,披上摆在床头的燕居服,一边穿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是觉得盛六郎那等大好人,难得肯松一松口,给我们泄露一点线索,因此觉得我这么抱怨,是没有良心?”
谢琇:“……这又是从何说起?”
小侯爷的语气带着一点难得的尖刻,让她感觉有点陌生。
可是他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表现得太过刻薄,也就没有引起她的强烈反弹,只是心头闪过了一丝异样。
小侯爷慢吞吞地拉上燕居服的双襟,头也不回地说道:“盛六郎是个聪明人,情知张家已被皇上防备,在此案重审中会被限制,他就索性将关键线索通过你递给我,因为我是被皇上推出来平衡势力、与张家相争之人,我去查,说不定也能有个结果,而不必担心会被皇上所忌……”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刚刚谢大小姐脱口而出的那两句反问,让敏锐的他略微感受到了一点谢大小姐潜意识里对盛如惊的信任,因此他笑了一笑,语调变得有一点讥诮。
“真是想不到啊……正直如此的盛六郎,也有这么深的心机。这样一来,他可避开那些被大理寺为难的难堪局面,又可以不去触动皇上对他的宠信,惹来疑忌。哎~怎么什么好事都被他给占着了呢~”
他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地说道。
谢琇:!!!
她是没有想过有这种可能吗?不,她是不愿意这么去想。
她绝不愿意相信她的盛六郎,她的薛霹雳,她的弦哥……会有这样深暗的心计,就连晏小侯也要利用起来。
她知道现在不是跟小侯爷辩驳这个的时候,可是她的脸色已经无法遏制地微微沉了下来。
小侯爷精乖伶俐,自然立刻就察觉到了她身上的气场变化。
他不急着立刻回头去看她,而是施施然将衣带慢慢系好,又整理好微乱的头发,道:“……你很失望?”
谢琇:“……为何这么说?”
小侯爷终于把自己重新打理得闪闪发光,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来。
“因为……”他用一种慢悠悠的、类似唱戏的调子抑扬顿挫似的说道,“娘子怅然若失,为夫深心甚忧啊~”
谢琇眉心微微皱起,没有说话。
第30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7
而晏行云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反应, 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往后懒洋洋地一靠,右手支在榻上摆的矮桌上,以食指一下下点着桌面, 发出“笃笃”的、有节奏的响声, 拖着声音用戏腔又道:
“有日月朝暮悬, 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谢琇:“……”
他还真的自己摆开架势唱上戏了。
这几句戏文的大意是说天地明明应当清平公正,但为何却把坏人和好人都搞混了。
晏小侯唱得起兴, 索性改了后头的戏词,道:“天地也,原也是怕硬欺软;英雄也,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这两句的意思就更加明晃晃了, 几乎等于直接指着盛六郎的鼻子在讽刺他顺水推舟,欺软怕硬。
谢琇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淡然无谓一些, 或者轻描淡写地笑一声说“郎君会错意了”, 但她现在几乎连面色都僵硬了,更加拿不出一丝一毫的演技来遮掩自己的反应。
盛应弦不是这种自己遇事不敢沾手, 就把棘手之事都推给别人, 借旁人之力来行便捷之道的人。
……而且,晏小侯眼下不是还需要从盛应弦指缝里漏出来的线索吗?就这样背后开嘲讽, 也太让人火大了吧?!
谢琇感觉自己拳头硬了。
她忽然弯起眼眉,十分灿烂地冲着小侯爷一笑。
小侯爷当然并不知, 她有个奇特的习惯,就是愈生气到濒临爆发的时候, 前一瞬间就会笑得愈是灿烂。
然后下一秒爆炸,能把对方炸个灰头土脸!
谢琇道:“不意郎君还有如此雅兴,既如此,我是一定要和上一和的。”
小侯爷:“……哦?”
他听起来也开始有点感兴趣了,毕竟这种传统的“恩爱夫妻”梗之一,就是“吟诗唱和”。
不过他之前怀疑以谢大小姐前二十年接受的教育,唱和的时候只怕全是在诵经。于是他就十分干脆利落地打消了用这个梗在外头装一装恩爱的念头。
没想到今天竟有意外惊喜。
他充满兴味道:“那我自是要洗耳恭听的!”
谢琇又是朝着他弯了一下眼眉,纤指伸出,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像是在把握着调子,停顿了一霎,忽而开口曼吟道: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有道是英雄计短,痴人堪笑——作甚么替人逢山铺路?到头来只落得遇水拆桥。呀!及待要,过河时,千尺荒烟,无处觅舟,苦无计、浑把白头搔。少年人一时意气高,此时一笑,他日还恼。”
这一段杂七杂八,起初几句还有前人《山坡羊》的俏皮,小侯爷亦含笑听着;可渐渐地,他的脸色就变了。
到了唱词的后半段,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他狠狠地拿眼睛瞪着那位隔了半个房间,安坐在八仙桌旁,用指尖敲着桌面,一脸悠闲自在的小娘子,恨不能在她的脸上盯出一个大洞来。
但她却好似浑然未觉,微阖着双眼,摇头晃脑唱得还很开心,一段唱词下来就没见她打过磕绊,显然是已经在心中构思好了,也想清楚了后果,这才从从容容地开的口。
晏行云又气又怒,但那桩棘手的“蟠楼案”还如同一柄利剑般高悬于他的头顶,而他全无头绪,还不得不着落在她身上去找线索;因此他欲要叱责她一句、或是干脆打断她,却又束手束脚。
……有恃无恐。
他的心头忽然冒起了这么一个词来。
原本他以为谢大小姐是这桩错有错着的指婚之中,更加好的那一个选择。
她自幼养于京外道观之中,于京中各方势力都毫无一点牵连;而她又不曾在成长的过程中被父亲、外祖家或哪一个好友的感情所牵绊而影响了判断力。
和京中的贵女相比,她宛然有天生自长的一段自然潇洒之态,有杂花生树、春水乱流、随心所欲却又不失分寸的适意之美;有着这种奇特的成长历程,她不但学了很多偏门本事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而且行事风格旁出斜逸,常有别出心裁之举,却有破局之能。
即使是世家联姻,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眼下比她更加适合他那野心勃勃的未来大计的妻子。
当然,他从来没有真正向她表示过自己的这种满意。
合作伙伴而已,需要时时刻刻都把赞美挂在嘴边吗?
他虽然不曾以自己这个“遗珠”身份为仗恃,横行京城毫无顾忌,但好歹也是庄信侯世子,领的又是云川卫指挥使这样的实职,自有一点年少得志的自傲之心。
虽然他一贯长袖善舞,然而这世上,需要他认真去讨好的人,其实极少。
他自认为这位不得不与他绑在一起的庄信侯世子夫人,是不在其列的。
可是,他并没有想过,这位总是温和地、柔婉地、从容地、灿烂地……对他笑着,总是聪明地配合着他的意图,在外人眼中表现得对他极为信任、情深似海,仿佛这一段姻缘果真是难得的良缘,而她出于对他的信赖而依靠着他、支持着他、纵容着他的小娘子,一旦冷漠下来,竟然会是这样的。
她给他发的刀子,并不锋利,甚至有一层温柔的外壳包裹着;然而在她的笑容里,那刀子扎到了他的身上,却深深地刺破肌肤,刺到了他的血肉内里,痛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那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刺痛感,狠狠侵袭了他,仿佛终于短暂地掀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迷雾,让他有那么一霎,看清了她掩藏于温情之下的真相一角。
她脸上挂着的笑意何其温软,注视着他的眼神却又何等冷漠!
他慢慢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浮起一个森冷的笑意,他阙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不放。
小侯爷本是天潢贵胄,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场;但此刻他即使全身的气势全部外放,那股压力仿佛也没有转移到他的夫人头顶。
她依旧坐在原处,吟唱毕,打完拍子的那根纤指,指尖就抵着桌面停在那里。
她慢慢地抬起视线,平静地与晏小侯对视了片刻,忽而一勾唇角。
“唱和。”她吐出了这两个字眼。
“郎君才高,我虽鄙陋,可也不能落于郎君之下太多才是。”她道。
和气势慑人的晏小侯相比,她的一言一行堪称平和,但在气场上,不知为何一点都没有落于下风。
晏行云气得笑了出来。他带着一丝稀罕似的,略偏着头,盯着她看。
片刻之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瞧……我就说,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用一种和初见时差不多的、温柔含笑的语气说道。
他的夫人微怔了一下。有一种恍惚的情绪,自她平静的眉眼间潮水一般地涌起。然而她没有说话。
那双刚刚还可恶地翘起、吟唱着讥讽于他的歌辞的,丰润而娇嫩的菱唇,此刻抿得紧紧的。
晏行云并不在乎。事实上,倘若他不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些被他的夫人掩藏得很好的偏袒,他今天本应也不在乎。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是没有遭遇过旁人在他面前也要再去偏袒他人的时刻。可他基本上从来没有这么计较过。
他本以为,经历过像他这样的人生,总是眼睁睁看着生身之父宠爱旁的弟弟们,给予年幼而无功于国的他们过多的尊号、头衔、权力与富贵,允许他们过早地表露出对那个尊位的垂涎与争夺……
而他甚至连唤那个人一声父亲的资格都没有。
世间不公,莫过于此。
因此晏小侯爷很早就学会了,温和地忽略那些不公,将自己贪婪的渴望掩藏在潇洒倜傥的外表之下,再在暗中使出千般手段,去攫取那些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
而时日长了,他的成功次数也渐渐地累积得多起来。因此他甚至发展出了一些类似为自己设下限制、再在这种限制之下成功,来证明自己能力的小小爱好来。
他要求自己不管有多渴望,表面上都必须显得云淡风轻。不管心中有多愤怒或多憎恶,愈是这样,便愈要笑得灿烂美丽。
可现在,他居然发现自己有一点笑不出来。
……不,或许还是笑得出来的。
他面目有些扭曲地笑了起来,忽而陡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那张八仙桌旁,停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她也同样缓缓抬起头来回望他,表情一点都不心虚。
她为其他人打抱不平,并没有站在他这个丈夫这一边,竟然还表现得如此平静!就好像那个做错事的人是他!
这个念头让他的胸中陡然翻腾起一阵陌生的、汹涌的愤怒。
他知道自己“貌若好女”——这是一个京中人们已经都熟悉了、认可了的形容,他对此也没什么不满,毕竟史书上那位能让汉.高.祖这一代雄主都承认“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的汉留侯,亦有如此评价;若要他来说,这一遭还算是他多占了些便宜,因为他的谋略胸襟,大约还是不如张子房多矣。
然而他现在并不知道,倘若他因为陌生的怒火与刺痛而面目狰狞,自己的容貌又还会不会宛若好女。
他还知道,她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见好容貌而心喜的性格在身上的。虽然她见美人时视线颇为大方礼貌,但总是会注视得久一些些。
这种性格,也会让她的视线时常在他的身上停留得久一些。
他当然对此并无不满。事实上,他谙熟一切能够让自己的外表显得愈加引人注目的角度与姿势,甚至是态度——有的时候,人们当然都更乐于与美姿容之人相结交,也更乐于给美姿容之人一点儿特权和宽容,他从其中不知获得过多少优待与好处,自不会觉得不妥。
可现在,他抛却了那一切的角度、行止、姿态,冷笑着向她倾身,用一种温柔得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轻轻说道:
“……琼临,你瞧,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坏人。”
第30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8
他本以为她听了这话, 会震惊得一下子睁大眼睛,或许会伤心一些,因为之前他所给她营造出来的,毫无疑问是一种温情脉脉的幻象, 就好像他有多在意她、多满意她、多挂念她、多珍惜她一样——
然而, 她只是那么平视着他, 她的目光平静而冷漠。听了他的这句咬牙切齿似的评价,她的脸色甚至都没有一丝变化。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纯粹的好人。”她终于开口了,声调毫无起伏,就仿若他刚刚想要刺痛她的尝试,完全失败了一般。
下一刻, 她就反手将他打算发给她的刀子,狠狠插入了他的心窝。
她说:“……但是,盛六郎的确算是一个。”
晏行云:!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单手一按桌面, 慢慢起身,整个过程中一直毫不畏惧、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 像是没有丝毫的羞愧或心虚。
“与他为友, 远比与他为敌,要好得多。因为他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她一字字说道。
晏行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妻子, 许久之后, 微微偏了一下头,像是觉得有点荒谬似的, 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你以为难道是我不愿意交他这个朋友吗?”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一字字挤出来的。
要承认这个事实或许有点难堪。不过今晚他已经难堪得够多,大概也就不再在意再多一桩了。
他呵笑道:“他盛如惊要做纯臣、直臣、孤臣!所以他看到我就如同看到乱臣贼子, 满眼都是防备,还打量我看不出来吗!”
他愈说愈是有些委屈似的, 但这一点点辛酸,却好像不足以打动他妻子的铁石心肠。
她依然挺立在他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他,听了他的怨言,也并没有多么惊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盛如惊所忠诚的,是这个国家。”
晏行云:……!
他的妻子直视着他,眼中涌动着一股他看不明白的情绪。
她说:“而且,他不是已经给了你提示吗?若你连这点事情都不能自己查到的话,又如何能显示出你能力过人,堪当大位,理应被众臣所拥戴和选择?”
晏行云:“……”
行。她可真行。
他气得笑了起来,一边点着头,一边道:“啊~对对对。他给了我一点提示,说郑故峤必定死于非命,还必定事涉甚么重大阴私事,说不好就是被谁灭了口——”
他的声音蓦地戛然而止。
因为他面前的谢大小姐已然唇角一勾。
“说得对。”她低声道。
“这世上能灭口郑故峤、还能让他家忌讳至此,不但把他埋在偏僻且不为人知的山坡上,还要立个无字碑……这样的人,你觉得能有几个?”
说完,她好像还觉得他驽钝,生怕他猜不出答案来似的,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空。
晏行云:“……你可真是,疯了。”
他的喉间干涩,仿佛梗着一个硬块,十分艰难,才挤出这一句话来。
……他是猜不到这个答案吗?非也。
他是在害怕。
有什么重大的阴私之事,能让皇帝舍得将他倚重了数十年的奶兄,也如此残忍地灭口?!
这桩事一旦掀翻出来,会给眼下的局势造成多大的影响,以及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线索根本就是有毒!难怪盛如惊给得这么爽快!
他怕不是正想有个人来替他好生理一理这件棘手事,正巧晏小侯就这么被拖进了蟠楼案的泥沼,刚好拿来做一把刀!
也只有自己这个偏心眼偏到了头顶去的夫人,还要替他说好话,说他是什么世间难得的大好人!
更何况,大好人就会没长一点心机的吗?!
能在父亲牵涉进“天南教”一案的惊涛骇浪之中立足,平定中京之乱,捉拿“天南教”匪首,稳稳立下大功,在朝堂上不退反进,屹立不摇的人,能是什么思虑纯澈、心地如雪的白莲花吗?!
……可他根本和一叶障目的谢大小姐说不通!
晏行云忍不住,狠狠啧了一声,冷道:“他即便将原案重新呈递,又有何妨?谁都知道姜明见只是为了为难他,才将蟠楼案打回的……跟案卷本身并无关联!可他利用这个机会,反要将其它旧事顺势再推出来,推到众人眼前,这是作何?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些道理吗?”
小侯爷不服气,非常地不服气。
或许他还带着一点自己并不知晓的委屈,但谢琇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没有被偏爱的孩童,心中失望,现在要闹了。
谢琇本应当继续惯纵着他,用那些虚假的仰慕与深情包围着他,可是她今日忽然不想再那么做了。
他们两人应该谁都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可是天长日久,他好像竟然也忘记了,那些海市蜃楼的幻象,是很容易消失的。
他如今竟然能用一种理所应当的态度,来向她索求这种虚假的温情了。仿佛她不配合着他演绎情深意长,就是欺负他,让他委屈,不够偏爱他了似的。
……可是,他本就并不拥有她的偏爱啊?
被遗留在这世间的那些影子之中,女冠清仪是方外之人,谢大小姐六亲不认。
唯有纪折梅的一缕魂魄,仿佛依然飘荡在这世间,飘荡在这座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的皇城之上,注视着被她遗留在身后的——盛六郎。
哦,对。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姜小公子,一直在为她鸣不平,以为盛六郎辜负了她,因此掀起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要案重审,却不知他开启了一个开头,后边的事会有多么复杂危险,却全由不得他自己了。
谢琇忽而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前临深渊,悬崖峭壁,一眼望下,雾失楼台,不见出路。
或许小侯爷的推测并不是全无道理,或许盛六郎也有着自己不曾示人的心思……但那又如何呢?
单单凭借着那一天在盛府的厅堂里,盛六郎声色俱厉地维护着小折梅,称呼她为自己的妻子,要求谢璎拿出对她的尊重,说侮辱她就等于侮辱盛六郎自己——他就当得起她对他的这一点小小的偏爱。
她带着一点挑衅似的情绪,睨视着面前的小侯爷。
……倘若你也能拿出这样的忠贞来,你自然也能够在我这里得到一点点偏爱。
然而你我心里都清楚,你拿不出来。
因此你也无权得到这样的偏爱。
多么遗憾。
……
不过,小侯爷的委屈也好,郁卒也好,激愤也好,都好像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归根结底,他还是个事业批。既然关键线索都被送到了眼前,他压根就不可能忍住不去调查。
他是那种有线索一定要查,至于查了之后结果是不是可怕、能不能公开拿出来,那就捂在手里慢慢思考——关键是,一切的线索与真相,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此近日他愈发地早出晚归了,甚至在回府时经常神情严肃,像是查到了什么令他不愉之事。
可是他并没有来与她一一分享。
事实上,最近几日,他们之间的气氛僵硬得很。
暂时没有别家的宴请和花会,不需要他们当众表演一个鹣鲽情深。而在庄信侯府里,小侯爷把这座府邸经营得铁桶也似,因此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即使表现得不睦,也不会传到外头去。
谢琇倒是安之若素,把这段时间当作是难得的假期——就像是从忙碌拍摄的片场里忽然得了个大假,不需要整天再背诵台词、复诵爱意、发挥演技,她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
这一次她看似任务目标简单,但细想起来,却不太容易完成。
因为她这个“世子夫人”的身份和过往的设定,太有局限性了。
她在山上的道观里呆了二十年,固然有可能刷到一点小侯爷的同情分,但更大的劣势是,这就代表她在京中毫无自己的人脉。
她降落在这个世界里之后,也仔细打探了一下,发觉谢大小姐的身后,也没有任何残余的势力。
谢太傅虽然庸碌了一点,但年轻时也是正儿八经科考上来的——这也就代表,他的原配出身有限。
诚然,谢大小姐的外祖家也曾经是三品大员,但后继乏力,年轻一代就没有出一个读书苗子,因此随着老太爷告老还乡之后,这一家就沉寂了下来。
而谢大小姐的生母去得又早,没有了外祖家的支持,也难怪谢大小姐还在襁褓之中,便被流放一般地送去了那等偏僻野山上的道观里——因为彼时金枝玉叶淮夕郡主,已然看中了谢华遥这位貌柔音美(?)的年轻鳏夫。
再往后的故事虽然还有很多,但那些已经都不是与谢大小姐有关的了。
因此,她这个谢大小姐、庄信侯世子夫人,一穷二白,手下无兵无将。
而且,她作为世子夫人,等闲动向还很受瞩目,并不能够随时随地都自由行动。
谢琇这么一想,也就有点懒怠起来,心想小侯爷既然是她的“丈夫”,那么让自己的夫人蹭个剧情拓展内容,不过分吧?
于是她便安然等待小侯爷的初步调查结果。
然而小侯爷还没来与她沟通,旁人的帖子倒是先一步来了。
入夜,谢琇依旧来到“嘉福居”。
伙计似乎早已得了吩咐,一见她进来便殷勤地把她照旧带到后院去,但这一次伙计推开的是一扇和上次不同的房门。
推开房门后,伙计在门口唱了个喏,道:“夫人已到。请夫人入内上座。”
谢琇往门里一看,发觉这一次的房间比上次的要大些,而且房间正中立着一扇巨大的屏风,将这个房间隔断成内外两小间。
外间的桌上已摆好了茶果点心,但外间却没有任何人影。
谢琇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回身问那伙计道:“姜少卿何在?”
伙计的脸上浮起一丝为难的笑容来。
“这……姜少卿只道,待得夫人芳驾光临时,可直接入屋,到时一切便见分晓。”
谢琇:“……”
这种直钩钓鱼,早八百年就骗不过本大小姐了,知道吗!
她扭头便走。
“既是如此,我见不到姜少卿的诚意,这房间我也不方便进入,今日不如就此罢了吧。”
那伙计满脸焦急,又不敢真的阻拦她,扎撒着两手,慌得额角见了汗。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从屏风之后响起。
“夫人何故惊慌?”
随即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起,谢琇回头一看,原是姜云镜走了出来,刚巧转过屏风的一角,并没看向门口,而是低着头。
他身上的外袍半敞着,他正在低头将袍襟拢起,慢悠悠系着腰间衣带,整个人都有一种小憩方起时的慵懒流丽感。
谢琇:“……”
这是什么红粉陷阱!幸好她刚刚没有贸然绕过屏风走进去!
第30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9
仿佛发现了她的惊讶似的, 姜云镜的脚步停住,系着衣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门口的谢琇,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正在望着他。
不知为何, 他漂亮而天生微翘的嘴唇一抿, 唇角向上勾起,似是有一点得意似的。
他对那伙计说:“这里无事,你退下吧。”
那伙计如蒙大赦,应了一声,转身飞也似地去了。
谢琇没来得及追上他, 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尴尬。
时隔五年,姜小公子似乎已经长成了她所陌生的模样。现在的他,可是连盛六郎都敢为难;她觉得去惹这种冷静的疯子, 并没有任何必要。
因此,她竭力保持着镇静, 慢慢转过身去, 直面屏风旁懒洋洋站着的姜云镜,道:“……不知姜少卿今日单独下帖子邀我来此, 是有何事?”
姜云镜并不回答她的话, 反而一抬下巴,向着她示意了一下她身后的某个位置。
谢琇沿着他的目光一回头, 发现这个房间的房门还没有关上。
……他莫不是想要让她自动把房门关紧吧?!
虽然原作者对于社会背景的设定已经很宽松了,女子也能自由行动, 并不会因为与哪个男子单独见面就被沉塘——然而有夫之妇夜间与英俊少男独处一室,还要锁窗闭户, 这就有点……过分了。
好歹小侯爷的面子还是要顾一顾的吧!
谢琇在门口站着,纹丝不动,口中说道:“这……若是机密之事,让我单独来听,真的好吗?姜少卿若有事,不是该直接与晏世子来谈吗?”
姜云镜原本依然懒洋洋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与他外袍的前襟与衣带纠缠;听了谢琇这番话,他却突然笑了一声。
“呵……你瞧,就是这个称呼……”他漫声道。
谢琇愣了一下。
“什么称呼?”她反问道。
姜云镜好像终于找出了衣带为何会纠缠在一起的原因——他含笑用食中两指拎起衣带的打结部分,居然还朝着谢琇展示了一下。
“原来是打了个死结啊。”他叹息道,“这可难办了。”
谢琇:“……”
当年的姜小公子说话可不是这种风格啊!现在怎么还学会所答非所问了呢!
她忍着气,语调平平地说道:“实在解不开的话,就一刀剪开好了。”
姜云镜那双漂亮而狡狯的狐狸眼一瞬间就睁大了,似是显得非常惊讶;但那种惊讶只持续了几息,他的神情就恢复了正常。
他笑了笑,低头继续试着解开那个死结,一边解一边像是随口说道:
“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吗,谢琼临?”
谢琇:!
她的脸色不可遏制地沉了下去。
姜云镜如今行事有些离经叛道,这一点她已经领教过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他们两人可称不上有什么交情,何况她还是庄信侯世子夫人,太傅家的长女,有着这么光辉的身份作为背书,姜云镜居然还能一张口就连名带姓直呼其字,并且语气里毫无一丝尊敬郑重的口吻!
这跟前几日小侯爷用讽刺的语气说“他盛如惊可是要做纯臣的”,有什么不一样?!
谢琇慢慢说道:“……我不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解决方式,不过——”
然而,姜云镜再一次无礼地打断了她。
“啊~就是那种‘遇到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干脆利落地一刀下去,杀掉别人也好,杀掉自己也好,总之就是要简单粗暴地斩断问题的症结,应该就可以了吧’的方式。”他总结道。
谢琇:“……”
这是什么见鬼的比喻?!
她强忍着向天翻个白眼的冲动,强笑了数声,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
她的语气有点僵硬,否认得也很直白,然而姜云镜却似乎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十分好奇似的,目光投过来,一寸寸在她脸上一点点掠过,就活像是从前从未看清楚过她的长相,而现在他忽然对此产生了无限兴趣似的。
谢琇忍着想要掀桌的冲动,挺直背脊冷冷盯着他。
姜云镜却恍若无视,直勾勾盯着她看了一阵子之后,忽然说:
“有一件事我非常好奇——”
他这么说着,眼光就直勾勾落在她脸上,谢琇不得不应了一声:“何事?”
姜云镜嗯了一声,道:“……还望谢大小姐您为我解惑。”
谢琇心想,他用的称呼才是奇怪,怎么连“谢夫人”都不喊了?
但她懒得与他掰扯,径直道:“这是自然。何事?”
姜云镜上下打量着她,听了她硬梆梆的回复,也不生气,甚至还笑了起来,说道:
“假使你我被困在……某个达官贵人的府邸里,若要……半夜出逃的话,你会作何计划?”
谢琇猛地一愣。
而姜云镜的问题还没有结束。
他慢慢站直了身躯,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静静凝视着她。
“……又会带我,去投奔谁?”
谢琇:……!
她的大脑里轰然一响,爆炸了。
这个问题好生奇怪,不像是抛给庄信侯世子夫人的,倒像是——
抛给当年潜入公主府的纪折梅的!
谢琇并不是个蠢钝之人,渐渐地也觉察出来,姜云镜与为他铺好路、让他能够顺利科举的盛应弦交恶,唯一的原因只有纪折梅。
姜云镜亲口说他深恨盛应弦踏在纪折梅的尸骨之上获得晋身之阶,这话虽然是误会,但也说明了一点什么——
倘若只为了报答纪折梅当年从公主府后宅把他救出来的恩惠,这一行动实际上背后也有着盛应弦的默许与支持,好歹也要分给他几分情面,又何至于闹到今天这等地步?
唯有姜小公子心中对纪折梅萌生了一段没来得及表露的情意,又因为纪折梅迅速成为“月华郡主”出塞和亲,行刺纳乌第汗而命陨北陵,姜小公子才会记恨盛六郎如斯!
然而人死如灯灭,姜小公子的情意也归于尘土,此番再来,谢琇是断断没有想过要利用从前的情分,要求他替她再做些什么的。
夺舍重生也好,借尸还魂也好,听上去虽然能够解释她这一段故事,但终究不是什么能够公开大声说明的正道。
她相信盛应弦不会介意这个,但她可不相信旁人也不会把她当作个异端妖孽。
更何况她只是把当初协助了她的姜小公子从公主府中带出来,说起来也是互惠互利之事,当不起什么报答。
姜云镜已是大理寺少卿,位高权重,坐在这个位置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单单动动手指,将蟠楼案复核不过、打回刑部,就掀动了一场中京风云,她又岂敢再挟恩图报?
万一他为了报恩,将局势搅得更不可预测,那该怎么办?
说白了,姜小公子如今已经是个不稳定因子了。谢琇想做的是竭力稳定他,而不是让他变得更疯啊!
她垂下视线,冷冷答道:“恕我才疏学浅,想不出这等情势下应该怎么做。”
姜云镜并不气恼,只是轻笑了一声。
“哦?你不知道?”
他举步向着门口走来,竟然像是连房门还敞开着这一点都浑然不顾了似的。
谢琇心想,若是他敢乱来的话,她就——
但他停在她的面前,微微歪着头望着她。
时隔五年,他那当初就十分俊美秀丽的面孔,似乎多了几分阴郁之意。
……然而好像显得更加好看了。
阴暗批果然有魅力,前人诚不欺我!
谢琇心里掠过这样的念头。
然而表面上她还是维持着冷漠的神态,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
姜云镜也不气恼,站在她面前,偏着头就这么一点一点把她从上到下都打量了一遍,扑哧笑了出来。
谢琇:“……”
啊,拳头硬了。
姜云镜柔声道:“好,那我换个问题。……倘若夜间逃离某个达官贵人的宅邸,路遇禁都卫夜巡,无法回到原定的目标宅邸,又当如何?该在哪里暂时歇脚?”
谢琇:“……”
你想骗我说出“永福客栈”吗,我偏不说!
她冷冷地答道:“不知。”
姜云镜今天的耐性好得出奇。听了她这么硬梆梆的答案,他也不生气,而是笑着继续说道:
“好,那我再换一个问题。——倘若你们进了那家客栈,掌柜或伙计对你们的身份起了疑心,你又当如何解释你们之间的关系?”
谢琇:“……”
她实在很好奇,她到底是哪里露出了什么马脚,让姜小公子执意认为,她就是当初的纪折梅?!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嗓子沉声问道:“……你一定要这样吗,姜少卿?!”
那个“姜少卿”的称呼,她说得直是咬牙切齿。
姜云镜微微一怔,面上浮起了一层恍若梦中的迷茫感。
可那层茫然一瞬间便已消失。他盯着她,居然又跨前一步!
谢琇下意识待要后退,但她已经站在了门边,再后退一步,就会绊到门槛。
而她忘记了自己的脚后的确就是门槛,后退一步之后,脚跟碰到门槛,丧失了平衡,身躯猛然向后一仰!
姜云镜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凝固在那里。
他的反应极快,闪电般伸手去拉她的手臂,用力往回一扯。几乎与此同时,他还借力往前迈了一步,用另一只手去捞那扇半敞的房门,居然还教他够着了——他狠狠将那扇房门往回一拽,房门砰地一声猛然关闭。
谢琇一阵晕头转向,立足未稳之际,已是不由自主地沿着那阵拉拽她的力度,往前踉踉跄跄了好几步,一下子撞到——一具温热的身躯上!
谢琇:!!!
她差一点被自己陷入的这种窘状气笑了。
就不该念在从前的那点情分上,对他留情面的!
她欲要挣脱,但青年的双臂已然环绕过来,将她紧紧锁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谢琼临?”他俯身在她耳畔低低说道,语气里似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我想要知道的答案……是你说几句‘不知’就能够搪塞过去的吗。”他轻声道。
谢琇:“……”
她僵着身躯,冷冷说道:“我还以为你与晏长定是朋友,须知——”
“什么?”姜云镜含笑问道,“是要教导我‘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吗。我不懂,也不想要知道。”
谢琇:“……!”
她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
这孩子的道德感到底是什么时候破碎的呢!难道是在公主府里就丧失了,以后也一直没长回来吗!
第30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0
谢琇从前执行任务时, 其实最讨厌做的老梗之一,就是小拳拳捶胸膛,娇声说着“我不听我不听你放开我”。
所以此刻虽然这个老梗十分适用,她也断断不会去做的!
她忍着气, 嗓音已经因为强忍着怒意而变得低沉了许多。
“姜明见, 你这是何意?!”她冷冷质问道, 之前还客客气气地称呼他“姜少卿”的那点虚伪的礼仪也被抛到一旁去了。
谁知姜云镜只是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也不对……”他用一种近似着迷一般的声音,轻声呢喃道。
谢琇:“……哪里不对?”
姜云镜道:“称呼不对……”
谢琇:“……你方才还叫我‘谢琼临’,怎么?你的字不能叫吗?那取来做甚?”
她怒冲冲的话却反而让他从这一层迷梦之中醒转了过来。他垂下眼帘,看了看她几乎要怒形于色的脸, 却忽而笑了起来。
“是啊,琼临……琼临……”他再三地唤着这个名字,就像是念诵着一个魔咒那样。
“若没有这个表字,我又怎能确定——”
谢琇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忽然醒悟过来。
……当年, 纪折梅在仙客镇办案时所用的化名,就是“谢琼临”!
当时为了掩藏身份起见, 她和盛应弦连姓氏都改换成了各自母亲的姓氏, 而或许是因为“谢”这个姓在古代背景的小说里太受欢迎之故,纪折梅的母亲刚好也姓谢。
所以她当时连脑子都没过, 就直接摘取了前几个小世界里“谢琇”的字“琼临”来当作化名。
……当时她可没有想到过, 数十年后,她还能有如此际遇, 重新进入这个小世界啊!
而且,因为原作中“谢琇”的设定就是非常不受家人喜爱的小可怜, 因此深受宠爱的谢二小姐谢璎有个表字“寻珠”,她被忽略的姐姐谢琇却反而没有提到过表字为何。
因此在进入这个世界时, 谢琇随口就把“琼临”这个表字重新拿出来废物利用了一下。
……当时她在旁的任务小世界里已经又经历了不知道几十载寒暑,已然完全忘却了自己曾经在这里也用过“谢琼临”这个名字啊!
毕竟不能打姓名补丁的小世界算是极少数,她在这里做了许久的“纪折梅”,脑子里已经形成了记忆定式,就是她在这里被人知道的名字,除了“纪折梅”,便是“傅垂玉”——至于当初在仙客镇的记忆,她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盛六郎那个“薛霹雳”。
然而记忆有的时候也是会欺骗自己的。
正如同盛六郎在仙客镇办案时也不叫做“薛霹雳”,而是叫做“薛鸿”或者“薛三郎”一样。
仔细想想,“谢琼临”这个名字,她几乎只在仙客镇的那几日用过,并且多数时间还是以“琼娘”这个称呼出现。姜云镜究竟需要多用心、多努力,才能把这个几乎不为人所知的化名给挖出来?
一个念头渐渐在她心中升起。
……姜云镜,当初在“纪折梅”去世以后,是不是到处在疯狂搜集关于她的一切信息?
因为“谢琼临”这个化名,除了盛应弦知道以外,即使是在仙客镇,知道的人也不算多。
……即使是在她面对曹十七娘的时候,报出的姓名都是“谢琼娘”。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说的是“我姓谢,名字里有个‘琼’字,你可以称呼我为‘琼娘’”。
唯一有可能出现“谢琼临”这个全名的,大约……就是有关于仙客镇的案卷或什么隐秘的记录里?
她拿不准当初盛应弦在写案情调查过程文书的时候会不会把她这个化名的全名写上去,但假如姜云镜真心想调查的话——
对了,还有那个车夫!送他们两人前往仙客镇的车夫!
那个车夫应该也是云川卫中人,当初她与盛应弦乘马车前往仙客镇,在路上商议彼此该用什么化名行事,并没有低声避着那车夫说话,因此他应该也能听到。
然而,能准确地找到那个车夫,再从那个车夫那里挖掘出这样的消息……姜云镜的执念,到底能有多么可怕?
……为什么?
猛然接收到了这样一份深刻到近乎扭曲的深情,谢琇心头油然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疑问。
难道是雏鸟心态吗?就因为她是他陷落泥淖里之后,所能遇见的第一根、也是唯一一根浮木,能够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因此他就……这么简单地,把满腔情意——长宜公主或许曾经想要,但终不可得的情意,都交付给了她?
……这是什么玛丽苏的急展开?!
或许是因为谢琇实在不是块当玛丽苏女主的料,察觉到自己竟然无意中刷爆了姜小公子的好感度之后,她下意识地,竟然打了个寒噤。
她并不想欣喜若狂地承认自己就是纪折梅,然后安然接受姜小公子的一腔深情,顺便还能操纵他为自己所用。
她现在只想从他怀抱里出去!她最应付不来的一种类型,就是这种漂亮又阴郁的疯批类型!以前她做的是纯粹的三分钟炮灰任务,遇见这种类型,她还能梗着脖子甩完台词就走人;可是现在,她死活都必须苟到原作的最后一刻,假如现在就承认自己是“纪折梅”的话,谁知道未来的姜少卿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而且,根据一般的作品惯性设定而言,像他这种类型,一旦发起疯来,那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他已经为了“纪折梅”的死,迁怒于盛应弦,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波……而将来,他还能如何铤而走险呢,她真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竭力拿出一副平淡的态度来,问道:“姜明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姜云镜似乎很惊讶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她居然还是在嘴硬不肯承认似的。
因为谢琇感觉到他拦腰抱着她的手臂都紧了一紧。
谢琇:“……”
真想揍他啊……但揍一个暗恋自己好多年、还为了自己敢去报复恩人、怼天怼地的英俊少男,好像又有点丧良心……
谢琇感到了一阵左右为难。
不过姜云镜并没有一脸受伤地指出“你就是不想与我相认!”这个残酷的事实,而是低低说道:
“我?我想要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谢琇:……我不是,我没有。饭可以乱吃,话可绝对不能乱说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头顶上冒的烟都快要实质化了。
“不,我不懂。”她木着脸回答,用了他刚刚那句回应“朋友妻不可戏”的话来反怼了他一记。
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的滋味如何,姜少卿?
姜少卿微微一怔。
不过,他毕竟是永徽三十六年的探花郎,头脑何等聪明,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其中的缘故。
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慢慢地变了色。
“谢琼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若是不肯承认的话,我也有法子让你承认——”
谢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云镜忽而呵呵笑了。
那种笑声里带着一丝疯狂和一丝乖戾,是非常标准的阴暗大魔王式的笑声。
谢琇的拳头又痒了,想扬起来给他一拳。
但姜少卿在那之前就说话了。
“盛侍郎擅自泄露案情给与‘蟠楼案’无关之人,这个罪名你觉得怎么样?”
谢琇:!!!
她一瞬间就瞪大了双眼,简直无法置信。
没错,她猜到了小侯爷或许会把线索与姜少卿共享,或许会与他联手查案,但是她没有想到……小侯爷居然会把消息来源都说出来!
“胡说!”她声色俱厉地喝道,“盛侍郎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你若是打算冤枉他的话——”
姜云镜突然扑的一声,喷笑了出来。
他好像觉得面前的情景很有趣,笑声愈来愈大,到了最后竟然笑得浑身颤抖,头也低了下来,直抵在她的肩头上,犹自呵呵笑个不停。
谢琇:“……”
姜云镜就在那一阵汹涌的笑意里,强忍住笑声,说道:
“那你又能如何,谢琼临?”
谢琇:“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姜云镜好像终于克服了那一阵好笑的冲动,可是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并没有立刻直起身来。
他就借着那样的姿势,一字字道:
“说得没错。”
“我就偏要这样,你又能如何阻止我?”
“盛六郎……他不配你这样替他着想!”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他终究是把你给忘了……”
“你瞧,谢琼临,他把这么重要的‘蟠楼案’的线索,给了一个与‘纪折梅’完全不相关的女人……并且,他压根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你……他一直都以为你就是谢太傅的长女,晏行云的夫人……”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觉得好笑起来,从咽喉间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笑着笑着,又变成了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想想看,多有趣啊……”
“光风霁月、正义凛然,如同一尊庙里神像的盛六郎……在他的妻子为他而死的五年以后,居然为了一个有夫之妇,擅自泄露朝野瞩目的要案线索……”
“这种事,你以前曾经想到过吗?你也没有想到会发生吧……”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皇上会不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呢?”他贴近她的耳畔,悄声问道。
“啊……应该像那些说书人一样,给这个故事编个章回题目……”他悠然道,竟然还真的冥思苦想了起来。
不多时他就有了答案。
“你说——‘晏小侯巧施美人计,盛侍郎徇私泄天机’怎么样?”
谢琇:“……”
不得不说,永徽三十六年的探花郎,还真他爹的是个人才。
这个章回体标题起得耸动惹眼又扣人心弦,单单甩出一个标题,估计都能吸引来全中京的听众!
她木着脸回答道:“不怎么样。”
第30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1
姜云镜有点惊讶。
“这个不好吗?那我再换一个。……啊, 这个怎么样?”
他兴致勃勃地问道。
“‘谢大小姐护夫暗探情报,盛六公子徇情网开一面’又如何?”
谢琇:“……不如何!”
她的怒气值终于抵达了临界点。
“盛如惊当初并没有做错过事情,你对他的怨恨源自误会,我虽然能理解你的心情, 但你最好现在马上收起对他的针对!”她怒道。
姜云镜成功地勾起了她的怒火, 原本他好像还有点得意, 额头抵着她的肩胛内侧,吭吭哧哧地在笑;但在他听到她的话之后,笑声消失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没错。”他冷冷说道,“他就是应该受惩罚。”
谢琇被他禁锢在怀中,又不能真的动手殴打他, 但他近在咫尺、又这么顽冥不化,她气得简直想跳起来给他一记头槌!
“你倒是说说他哪里错了?!”她怒道。
姜云镜冷笑了一声。
“他办案不力,于是就献祭了他的妻子,让她替他担负起了惩罚, 顶替长宜去蛮族和亲,换回那个老不死的——”
谢琇猛地踩了他一脚, 阻止了他说出更多的大逆不道之词。
“我看你是当真不想要颈子上那颗好头颅了!”她低声怒喝道。
被她这么一呵斥, 姜云镜不但不恼,反而又呵呵笑了起来, 整个人显得快活得多了。
“你也不想看到我死, 是吗?”他问道。
谢琇简直没好气。“……我是什么疯子杀人狂吗?我干嘛喜欢看到别人死?!”
可这完全不能打消姜云镜的愉快情绪。
“你就是不想我死,你想让我好好活着, 你是在担心我,是吗?”他快活地问道。
谢琇:……啊这是什么品种的疯批, 怎么还会突然迸发出清爽热烈的少年感来?!
她想反唇相讥,但又担心她随口说一句“好啊那你去死吧”, 他就会真的去拖着所有人下地狱。
因此她只好怒瞪他一眼,在内心默念了一遍“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的箴言,勉强好声好气地对他说道:
“我不知道你对盛六郎有什么误解,但……就我所知道的来说,纪小娘子不是因为他的过错而代替长宜公主去北陵的。”
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几乎就等于她掉马。但中间还隔着一层“我没亲口承认就不算我掉马”的遮羞布。
“……她是,自愿前往的。”谢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着含笑的姜小公子,投下了一颗大炸弹。
“她早就料到了自己不能生还……所以她打算在死之前为大虞再做点事情。”
迎视着姜小公子那一瞬间就变得极度惊愕的脸,谢琇一字一句地说道:
“盛六郎曾经愿意抛弃一切带她走,但她对盛六郎说‘不’。”
“你恨错了人。”
“这些年来一直受着煎熬的,被欺骗的,被抛弃的,被拒绝的,被背刺的——”
“不是纪折梅。而是盛应弦。”
“他向我泄露‘蟠楼案’的线索,也是因为我当初在石盘山上救了他的性命,又以此恩惠为要挟,要他必须协助晏世子……”
“或许盛如惊也并不是单纯天真之人,但他并没有对不起纪折梅,也没有对不起其他人。”
谢琇一字一句,几乎将面前这漂亮又阴郁的小疯子逼迫到了墙角——啊,是那种心理意义上的“墙角”。
姜小公子虽然还站在那里,用双臂紧紧环绕着她的腰间,但整个人看上去极度震惊,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似的。
“你……竟然到了现在,还要为他说话……”他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谢琇:“……”
根本和这个人说不通。是哪里出错了吧?!
她的耐心都丧失了,只是在没有弄清姜云镜的真正目的之前,她也不好就此撤身离去。
姜云镜最大的目的,应该是逼迫她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纪折梅。
她虽然没有明确承认,但所说的话也足以证明这一点。然而,姜云镜好像还是不满足。
……难道要她跟着他一起骂盛六郎才行?
谢琇懒怠与他纠缠,径直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行?”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问话,却让姜云镜怔忡起来。他站在那里,目光无神,越过她的肩头,漫望向她的身后,仿佛正在思考。
“我……我待要如何……?”他慢吞吞地重复着她的问题,真个好像陷入了思考。
“待要如何……?”
他一再重复着这个问题,声音愈来愈低。当他重复到第五遍的时候,他的目光一凛,忽而好像有了什么决断似的,重新垂下眼来,盯着她的脸看。
“我……我要你亲口承认,你就是纪折梅!”他道。
谢琇:“……这恐怕不——”
她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完,姜小公子便冷笑起来。
“否则我便去向皇上进谗言。我说到做到。”
谢琇:……进什么?谗言?你们奸臣现在都已经这么直率坦白不做作了吗,做坏事都是会事先预告的?!
但她真的不知道姜小公子还藏着什么后招。而且,虽然她不太清楚如今的朝中形势,也知道许多人将盛应弦划入了张家和仁王一派之中——只因为他与刑部尚书郑啸那点师徒情分。
想想看也真是悲哀。
他也好,郑尚书也好,实际上都是难得的好官,一心为国为民,不牵涉任何党争;但人生在世,难免就会有姻亲故旧,只因为郑尚书当年娶了张皇后的表妹,而他对于盛应弦又有知遇和引荐之恩,于是便被人认作是张皇后一派,不但从前在张皇后与杜贵妃之争时被连累——郑尚书曾经被人当街行刺,受了重伤——而如今又要与支持晏小侯这“遗珠”的一派正面对上。
真是无妄之灾!
谢琇在心底重重叹息了一声,抬起眼帘来直视着姜云镜阙黑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是,我就是纪折梅。”
姜云镜:!!!
虽然是他早就在心底确定的事实,这一刻他还是无法遏制地猛然颤抖了起来。
“纪折梅……折梅……”他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浑身发抖,鼻端酸涩,混合着甜蜜与苦意的滋味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你可真好……你好得很哪!”他冷笑,觉得自己嘴唇都在哆嗦,话音都有点不清楚了。
“你隐瞒得我们好苦!你……你竟然到了现在都还试图隐瞒,若不是……若不是我拿盛六郎威胁你,你还不……”
他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盛六郎就有那么好?!”他嘶声喝问道。
谢琇:“……”
也不是说这个人就特别好,只是……他刚巧好到很让她喜欢就是了。
若要仔细说来,身为永徽三十六年的探花郎,如今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既有美姿容、又有子健才,姜少卿其实也是很好的。
然而……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姜少卿会喜欢她的可能性。
……疯批虽然香,但也要看自己能不能消受得了!
谢琇自认只是一个凡人,根本驾驭不了这种漂亮阴郁疯批的类型。
他发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可拽不住他——就如同现在一样。
她压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控制住他的发疯。
她只好温言说道:“……盛如惊曾是我的未婚夫,后来又为我抛弃,致使他蹉跎至今,虽我如今已不再是‘纪折梅’了,但多少也要顾念着那点对他的愧疚……”
姜小公子嘶声怒道:“你怎地不顾念一下我?!”
谢琇:……?
姜小公子:!
一时激愤之下,竟然把隐藏多年的心声就这样脱口而出。
姜少卿从来没有犯过这么直白又愚蠢的错误,一时间也僵直了身体,愣住了。
正在茫然间,他忽而感到,怀中的她踮起脚来,伸手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
他刚刚本就在屏风隔出的内间小憩,头发蹭得有些凌乱,此刻再被她像是给狸奴顺毛一般地揉一揉头顶,有几缕本就挣脱了发冠的碎发立时就垂落下来,垂在他颊侧,反而让他显得有丝脆弱可怜。
他听到她叹息道:“我顾念你什么呢……姜明见,你现下不是过得很好吗……不再有人胆敢欺辱你,也有了立足于朝堂的资本……”
她的嗓音里竟然还微微带上了一丝笑意。
“连当年名噪一时的盛指挥使,你都可以任意暗算……”
她抚摸着他头顶的那只手落下来,轻轻在他的胸口拍了拍。
“你这么好,何用他人顾念?”
姜云镜:“……”
啊,不知为何,虽然她说的都是赞美他的好话,可是他依然觉得哪里气闷淤堵。
一股委屈的情绪在胸臆间升起,他沿着那种情绪开了口。
“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你说是你抛弃了他!你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他看到她微微一怔,表情空白了一霎,心下便更是酸涩汹涌了。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那种被盛六郎拿感情要挟,就会自愿去死的人……但为什么当初你会答应替长宜去北陵?”
他追问道,这些年来胸中一直翻搅着的恨意和疑问,无处发问、无处发泄,此刻全数变成了一股冲动,促使着他一定要在此刻问出来。
“难道……是——”他仰首望了望天,又低下头来,问道,“‘那一位’威胁你,不替长宜去北陵,就要对盛六郎不利?!”
谢琇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姜小公子的脑补技能,大约是全大虞之首吧。不然他也不能仅凭“谢琼临”这三个字,就能把她前世的身份挖出来。
她摇了摇头,还是十分公平地说道:“那倒没有。”
“那又是为何!”姜小公子语气很冲地追问道。
谢琇叹了一口气。
“当初的‘月华郡主’对外所说的身世,你想必也知道吧。”
姜云镜愣了一下。
“是……‘前朝遗孤’?”他愣愣地问道。
谢琇点了点头。
“是的。我……确切地说,是‘纪折梅’之父,是前朝末帝太子的东宫侍卫,祖父则是太子詹事。”她冷静地说道。
姜云镜:!!!
他愕然地望着她,好像一瞬间她的头顶长出了角一样。
第30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2
谢琇笑了笑。
“你应当也知道盛六郎之父事涉前朝的‘末帝秘藏’一案, 被强压着告了老……其实,他当初以为我父祖知道有关‘末帝秘藏’的线索,所以才为他的幼子聘我为妻。”她静静说道。
“这件事之中,唯有盛如惊, 是唯一完全无辜的人。是受害者。”她的语气里渐渐带上了一抹叹息之意。
“事发之后, 我的身份也无法再掩藏, 而‘那一位’正巧需要一个人替长宜公主去北陵。我留下来,也不可能再与盛六郎如何,反而还会拖累他……”
姜云镜太惊异了,惊异得直到这一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所以, 你就自愿去了北陵?是谁让你行刺纳乌第汗的?”
谢琇笑笑。
“当然也是我自愿的啊。”她轻飘飘地说,“你以为我是那种可以随意委身于什么人的女子吗。”
姜云镜愕然,急急喊道:“当然不是!但是……”
“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谢琇心平气和地说道, 仰首看入他慌乱无措的眼眸之中。
“要我与那蛮子虚与委蛇,我不如一死!还要拉着他们一道下地狱!”她忽而提高了一点声音, 厉声道。
“事态发展到那样的地步, 并没有谁是有罪的,因此我不仅不会怨恨盛如惊, 反而我在离去之前, 因为他头脑一热说要带我离开,我为了打消他的念头, 还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
姜云镜木然,随口问道:“……什么话?”
然后他就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说, 我不愿一辈子东躲西藏,在穷乡僻壤过那种清苦的、男耕女织的生活。我还说——”
她停顿了一下, 眼眸里浮起一点古怪的笑意。
“说盛如惊乃是浪得虚名、愚忠愚孝、假仁假义之辈,有何德何能,还觍颜站在我面前?说他不配与我并立,让他滚。”
姜云镜:……?!
这一通骂,可当真是痛快淋漓,直指心口。只怕即使是盛如惊那样的英雄豪杰,心窝子都快要被她这几句话戳漏了吧。
他想要说点什么,但话到口边,却忽然变成了一点奇怪的、乖戾的、尖锐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仰首,就大笑了起来。
谢琇:“……”
她就不该期待着姜小公子还对盛指挥使哪怕是还留存有一点微末的同情心的。
而且,姜小公子现在好像很愉快。
“骂得痛快!”他笑够了,低下头来望着她,眼中还挑动着含笑的光芒。
“想必盛如惊那终日一脸正气的伪君子,也被你骂得只能黯然而退了吧……”
谢琇:“……”
姜云镜道:“这是他无能,无法救你于水火之中,捱你几句骂,是完全应当应分的。”
谢琇:“……总之,此事不论对错,盛如惊是完全无辜的。”
她强行把话题带回来。
“你对他若有怨气,事到如今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也理应——”
可是她的话被姜小公子再一次打断了。
他仿佛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漂亮的脸上浮起那种她已经很熟悉了的、扭曲可怖的戾气。
“不,你错了。”他轻轻说,竟然还垂下头来,要用额头来抵着她的前额。
谢琇欲待一巴掌拍开他,可担心他又发疯,只好僵着身躯,任他将前额抵住她的额头。
“此事之中,分明还有罪人……单纯的有罪。”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含着一丝带着甜蜜的剧毒。
“他们不肯承担自己的责任,便推出你去做替死鬼……这条命,即使你自己不顾惜,我也是要替你讨回来的。”他道。
谢琇:“……你想做什么?!”
她感到一阵大事不妙。
姜云镜只是抵着她的前额,轻轻地摇了摇头。
“正好,我也有一些刻骨铭心的仇恨,要向他们去讨还。”他柔声说道。
谢琇:!!!
她想她知道他指的是谁了。
长宜公主,承王,或许还有……今上?!
她思绪正在急转之时,就听见姜云镜温柔的声音。
“这一次,我要让你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不。”他轻笑,又补充了一句。
“即使是万万人之上那人,若有一天亏欠了你,我也是不能容他的——”
他忽而身躯向下一沉,将下巴放到了她一边的肩膀上,唇齿之间呼出的热意,灼烫地吹拂在她的耳畔。
“你说这样好吗?……皇后殿下。”
谢琇:!!!
好……个哔——!
她勉强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冷冷说道:“……你打算做什么?!你可莫要铤而走险,做些可怕的事情……”
姜云镜不回答她,只是轻轻地笑着,一只手从她腰部往上慢慢攀援,最终停留在了她后背中央。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开五指,将那只手牢牢地覆盖在她的后背上。
他的体温有些偏低,即使是这么牢牢紧贴着她的背脊,她也没有感受到多少从他手上传来的温度。但那种力道和触感却不容忽视,让她几乎要打个冷颤,又竭力忍住。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道。”他在她的耳畔呢喃一般地说道。
谢琇:!
她也不敢问“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因为答案不论是“我心悦你”或是“我想报恩”,她都有点接不下去。
可是……如何才能阻止他呢?
“事态还未到最紧急的时刻,我……我希望你不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她只好先温言劝说道。
“我……我也不想每天夜不能寐,只因一直在思考明天早上起来你又会擅自去做什么冒险的事情……”
谢琇这两句话说得结结巴巴,但姜云镜却目光一亮。
他猛地自她肩上抬起头来,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就是在担心我,是吗?”他问道。
谢琇:“倘若你非要这么定义的话,那么……呃……也就……算是吧……”
她说得颇有一点违心,但姜云镜的整个表情都已经开朗起来。
“你知道吗,”他略略一歪头,神情竟然有一点像是当年被她带入侍郎府的那个满身狼狈、又目光明亮的少年。
“我一直在想……”
“凭什么……盛如惊就有如此的好运呢?”
谢琇:“……什么?”
姜云镜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里涌动着一股缠绵迷醉之意。
谢琇心想,当年那位在公主府后院里如一段兰叶劲草,单薄坚韧,宁折不弯的小公子,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呢。
那位曾经在她假扮的“长宜公主”面前又惊又怒,拉紧衣襟,一脸抗拒的小书生,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一丝踪影了。
但姜云镜并不知道她此刻内心所想,他依然带着一点狂乱和渴切地说道:
“是因为……我这一身躯壳已黑暗污浊,朽败不堪吗?和光风霁月、俊朗正义的盛如惊相比,我就如同一团污泥,即使落在你的裙摆上,也只会污染了你的衣袂……”
谢琇不得不赶紧打断他。
“不,我绝没有这么想过。”
她坦诚地望着他,觉得姜小公子的思想已经愈来愈歪了,很需要灌一点鸡汤!
“你受过的苦,只能将你磨砺成如今的明珠。”
“你再好好想想看,你是谁?”
她轻轻又拍了拍他的胸口。
“你是姜明见,永徽三十六年的探花郎,二十六岁就能成为大理寺少卿的人物,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引发整个朝堂的震荡……”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抹笑意。
“如若这样的人还要自称是‘污泥’的话,那整座中京城里只怕已是一个大泥潭,人人都在泥淖之中了吧。”
姜小公子震惊地望着她。
谢琇:……?
怎么,鸡汤一口气灌得太多,让他那颗聪明的大脑也处理不了吗?
她只好又补充几句。
“如今我已是谢太傅家的长女,前尘尽去,也不欲再追究……但我并不希望旁人因我之故而受累。”
她直视着姜云镜,强调似的说道。
“盛如惊是如此,你……亦是如此。”
姜云镜:!!!
“因此,不要因私废公,为了一点误会就去针对盛如惊。当然,也不要为了让我过得更好,而把你自己置于险地。”谢琇用一种完全公平公正的语气说道。
“甚至,我不希望你把我究竟是谁这一秘密,再透露给别人。”她说。
姜云镜的目光陡然亮得几乎令人不敢迫视。
“你……你是说,即使是盛如惊,你也不想让他知道?!”
谢琇心想,那倒不是,只是现在不到能让他知道的好时机。
不过她断断不会这么说。
于是她微微一笑。
“你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吧,姜小公子?”她用和当年一般无二的口吻问道。
姜少卿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过了许久,他忽而艳丽一笑。
……是的,谢琇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男子的笑容也可称之为“艳丽”。
长宜公主当年头脑一热,竟然把他这个明显是有功名的小书生掳走,虽然行为很不可取,但此刻谢琇却觉得,她好像再一次明白了长宜公主做出此等疯狂之举的原因呢。
被那种艳丽的笑容晃了一下视线,谢琇下意识猛地眨动了几下眼睛。
而她这种略显不自在的反应,没有逃过姜少卿的慧眼。
他好像今天终于稍微满意了一些,收手松开一直被他禁锢在怀中的谢琇,还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又像是个斯文有礼的翩翩少年了一样。
“自然。”他含笑说道。
“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谁都不会知道。”
谢琇感到了一阵心虚。
说不定过一阵子她为了行事方便,迟早是要向盛应弦自曝马甲的……
但此刻,面对姜少卿的笑颜,她也只能提心吊胆地回以一笑。
“太好了,”她温声说,“我就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第30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3
时空管理局生财有道, 科技满点,最新推出了一款“VIP级时空穿梭享受仓”,号称本仓能集多项享受为一身,让尊贵的VIP顾客们在舒缓身心的温柔SPA或水疗之中, 闭上眼睛小睡片刻, 便能够享受到时空管理局历史上几乎所有排行榜的前十大任务剧情的——if线身临其境纯享版!
为什么是if线呢?哦, 这是因为时空管理局还挺有一点爱护任务执行者身心的意识,因为众多任务执行者中,绝大多数会在某些任务中陷入爱河之类的,还有可能从某个任务中选择伴侣,因此专属于任务执行者的剧情体验, 自然是不能让旁人也去消受的。
然而,只要编写一个新剧本,只让顾客享受if线,则可以完美解决这个问题。顾客既享受到了他们想要体验的那个小世界, 又可以完美避开真正的剧情。
自然,如果有任务执行者执意不肯接受自己做过的某个任务if线剧本出现在这款新产品之中, 也可以以一定的代价换取撤掉该小世界。
不过, 谢琇并不觉得自己经历的哪个小世界还得被额外撤掉。
if线而已,平行世界而已, 虚拟幻境而已。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更何况自己选择的伴侣现在可以想睡就睡,想吻就吻, 执着于VIP纯享仓中的某个幻影,毫无必要。
既然她这么爽快, 于是便从时空管理局接到了新的任务——
新仓试睡(。
谢琇:“……”
既然这个任务还能算是一个正常小世界出剧情任务的分量,奖赏只多不少, 她又有什么好拒绝的?
躺进一座全新的VIP纯享仓,她想了想,也想不到自己想去哪个故事里转一圈。
冲进脑海的第一个想法自然是“假如必须选择别人执行任务的小世界,那当然要选‘燕山雪’。”
第二个想法就是“但万一我随机到了崔六小姐这个角色,回来以后崔女士要是知道我泡了徐慎之,我岂不是完蛋了”。
但“燕山雪”这个故事里,她唯一觉得最棒的女性角色就是崔女士啊!其他那些脑子里只有使绊子下毒推人落水的宅斗风的角色,她统统都只想敬而远之啊!
她翻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故事列表,最后决定——把人生交给命运。
随机!绝对随机!从故事世界到扮演人物到哪个if线,全!部!随!机!
她这么想着,唰唰唰按下一整排的“随机”键,就合上了眼睛。
仓内平躺下来的感觉十分舒适,耳畔还播放着音量和节奏都恰好的、助眠的雨声纯音乐。
谢琇很快就沉入了睡眠。
……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
头顶的帐幔。
没错,她现在居然也是平躺状态,头顶上的纱帐看起来就昂贵无比,似乎并不让人置身其中而感到气闷,足够轻薄透气,但烛光打在上面,又仿佛有某几个角度之下,纱幔上泛起丝丝缕缕的金光。
谢琇默了两秒钟,陡然双臂收紧,在身侧以手肘一撑床榻,就将自己的上半身支了起来!
这一下她终于能够看清自己身着的衣服和自己周围的情况——
她近乎茫然地愣住了。
因为“她”此刻穿着一袭丝滑的绸衣,看着像是睡袍,却有些过于长了,一直拖到脚踝。幸好那绸衣此刻前襟还规整,腰间的衣带也束得紧紧的,唯有两条修长的双腿,从绸衣分开的下摆之中探了出来,绸衣的下摆斜斜分开,勉强盖住她的大腿。
……现代女性露个小腿有什么不可以!谢琇努力命令自己镇定。
她再双臂一用力,上半身的支起幅度更大一些,目光终于可以看到床脚。
然后,她如遭电殛,完全僵木地愣在了那里!
……因为,她赫然见到,床脚处堆叠的轻纱帐幔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掀起,尔后,一个人就从那处钻了进来!
他长发披散,身上穿的衣袍应当是丝帛所制,但极为轻薄透明,几乎是什么都遮不住。
他那一身丝袍直拖到他小腿处,但他此刻垂着头一点点往前爬进的过程中,身躯弓起,后背一直到双腿都绷出了极其优美而有力的线条,在丝袍的半遮半露之下更是看得分明。
他的身躯看起来有些清瘦,没什么雄健的肌肉,但这样爬行时,绷起的线条却也富有柔润的美感,一丝煞风景的赘肉都没有。
他缓缓地向前一点点爬着,直到他触及了她的脚,才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便伸出一只手,将她的一只脚往旁边扳开一点,像是挪动他行进道路上的拦路石一般;然后继续一点点往前爬行。
谢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一声吸气中或许带着点不虞之意,那人终于察觉到了,再度停了下来——停在她的两膝处,微微抬起头来望着她。
他这一望过来,终于证实了她刚刚就产生的那点不祥的预感——
姜、云、镜!
这个男人竟然是姜云镜!
他看起来应当和“千里光”那个小世界里的年龄差不多,但造型可就相差太远了——
除了那袭几乎什么都遮不住的丝袍之外,他现在一抬起头,谢琇就注意到,他的颈子上居然还缠绕着一段丝带!
那丝带在他颈子上缠了好几圈,两端垂下来,让他乍看上去像是戴了一条长丝巾似的——
可是谁会在这种时候戴甚么长丝巾啊!
而且谁会穿这种丝袍,居然前襟还不好好系紧啊!
谢琇一瞬间就血冲头顶,怒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姜云镜显得有丝讶异似的,轻喃道:“臣……不是这么服侍的吗?”
……什么臣?!什么服侍?!
谢琇觉得自己的血压都飙高了。
正在此刻,她的脑海里忽然“叮”的一声,响起了一阵音量恰好、声线温柔的播报声。
“感谢您进入‘千里光’小世界的if线‘太后临朝’。在播报期间,本世界将暂停,您无需担心会错过任何体验及对话。”
谢琇:什么太后?!什么临朝?!
像是能够接收到她的心声一般,那温柔的播报声说道:“在本if线中,您将扮演本局优秀任务执行者‘谢琇’在本世界的角色,谢太傅长女,谢琇。此时为齐晖三年,幼帝在位,谢太后临朝称制……”
谢琇心想:临朝称制?!在寝宫里吗?!
那播报声又道:“如果您希望全程体会太后真正临朝处理事务的愉悦感,我们也可为您安排。从垂帘上朝到御书房召见臣下奏对,再到批复奏折、处理国家大事,一天只需九个时辰——”
谢琇:你说多少?九个时辰?!十八个小时?!我究竟是来继续当社畜的,还是来度假纯享受的?!
播报声道:“但此功能必须另外设定。目前默认的模式为:太后休闲模式。处理公务时将快进或模糊这一部分剧情,您可充分在此享受谢太后的休闲时光。”
谢琇忍不住再支起一点上身,把目光投向被定格的姜云镜。
……这难不成也是“太后休闲”时的一部分?!
那播报声温柔道:“在本if线中,即将登场的重要角色有:摄政王李重云,首辅盛应弦,以及次辅姜云镜。”
谢琇:“……”
不,别告诉她那两位的登场也和这位“次辅”一样!
播报声说道:“如若您想要体会无痛养崽的感受,我们也可随时设定让幼帝李绍登场。李绍目前年龄为:三岁。”
谢琇:……算了算了。
播报声继续道:“本if线剧情,请看您面前出现的虚拟屏幕。”
谢琇下意识往前看去。
只见她面前的虚空中,唰地一声,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文本框,还做成古书的样子,只是……古书书页上出现的文字,却是简体中文。
书页上写道:“《大虞通史》载:虞惠帝李重霁体弱多病,年二十八而遽崩。惠帝之景宪皇后谢氏,名琇,字琼临,乃太傅谢华遥之长女,容仪皆美,才貌双全,以才德之名,被慎宗择为太子妃。大婚后数月,慎宗崩,太子李重霁继位,封太子妃谢氏为后。
“又二年,帝崩,谥惠,庙号恭宗。惠帝仅有一子,名绍,时年刚满周岁,为宫人所出,生母不详。
“惠帝遗诏命绍继位,并封穆王李重雲为摄政王,兵部尚书盛应弦为首相,吏部尚书姜云镜为次相,共同辅政。
“但新帝年幼,朝局动荡。景宪皇后力挽狂澜,弹压诸方,临朝称制,并与穆王、首相、次相修好。其时,太后、摄政王、二位宰相,三方共辅朝政,改元‘齐晖’,史称‘齐晖之治’。”
谢琇:“……”
这个“李重霁”到底是哪里来的!
播报声温柔道:“本if线虚构人物,请无须在意。他将不会在本if线中真正登场。”
谢琇:懂了,真牌位上的人物。
她心念方起,面前的虚拟书页上,又翻过一页。
新的一页上面写着:“民间流传的《仙京笔记》则载:景宪皇后谢氏,年廿三而惠帝崩,幼帝继位,谢太后临朝称制。其时朝中动荡,有人想推举慎宗两位在世的年长皇子穆王或仁王继承大统,称‘主少国疑’,更斥太后为‘牝鸡司晨’。
“景宪皇后当机立断,联合时任吏部天官之位的姜云镜及兵部尚书盛应弦,并竭力说服慎宗诸子之中年龄最长的穆王李重雲与己合作,弹压其余势力,将李绍推上皇位。
“谢太后敏而慧,睿智而有德,仪容兼美,风清神秀。有野史传言云,‘齐晖三辅’之中的三人,皆对太后心怀思慕。而谢太后正是利用这一点,才成功令年幼的李绍继承大统。
“李绍继位后,谢太后迅速将仁王李重霖流放黔州封地,令其无诏永世不得归京。
“与此相对的是,穆王李重雲以议政为名,任意出入宫禁。次相姜云镜亦有此举。唯首辅盛应弦恪守礼法,如有政事,必在崇天殿或御书房求见太后,甚至不肯入太后所居的慈惠宫求见。
“后有慈惠宫中白头宫女,闲坐与余思及旧年诸事,曰‘姜相虽位居高位,唯身段柔软,为求太后一顾,竟肯作出诸般情态,尝于帐中跪行,语调柔媚,乞哀不止’。
“‘穆王自矜身份,虽每每于宫中逗留至夜,但若太后无意相邀,他便整装而出。唯每次不得遂意而出时,常迁怒于左右,那一二日便是见着朝臣,也常以言语讥讽’。
“‘唯有盛相,早有正直高义之名,一身清气能震乾坤,并不曾与他三人同流合污。若有政事相商时,总在崇天殿或御书房奏对,从不来慈惠宫求见’。
“‘盛相无意于太后,奈何太后对此怀恨于心,时有试探,并不肯轻易放过盛相。奴有一同乡,据称曾窥见太后于重光殿偏殿纠缠盛相,时盛相面色极为痛苦,牙关紧咬,浑身簌簌发抖,不能言语;奴那同乡次日便不知去向,想是撞破太后好事,为太后私下处理’。
“噫!纵观大虞开国至今,已历五朝天子,尚未有一后宫妇人,专横擅权至此,竟逼迫首辅,亵/玩次辅,就连摄政王,想是当年曾距大位一步之遥的人物,亦不免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呜呼,大虞之危,不在朝堂,不在蛮族,而只在太后一人矣!有思及此,余竟临纸涕泣,无颜提笔再续。”
谢琇:“……”
逼迫什么?!亵/玩什么?!玩弄什么?!
写这个if线剧本的人敢不敢出来让她揍一顿?!啊!?
这是什么二十八流的七彩恩劈玛丽苏的剧情?!
播报声温柔道:“如果您已成功接收默认已定前置剧情,将现在为您取消本世界暂停。您在本世界的最低试玩期限为:三天。从现在开始起计,三天之后,您将可自由选择继续游玩或登出。预祝您在此玩得愉快。”
谢琇:不要让我再听到“玩”这个字!一遍也不行!!!
播报声偃旗息鼓了。倒是此刻的“次相”大人,解除了暂停模式之后,又恢复了那种温柔而带着一丝疑问的笑容,向着她望过来。
谢琇盯着他颈子上那一段丝带,现在总算是知道他在玩什么了,也知道为何他对她的自称改成了“臣”。
她艰难地说道:“咳……姜明见,你且停下。”
姜云镜一顿,温柔而忧郁地——蹙起了眉,道:“可是……臣原本就是停在这里的啊?”
谢琇:“我……我今日有些累了,我们不如改天再——”
姜云镜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他原本是半伏于榻上的姿势——适应刚刚的“爬行”状态,但现在他察觉了谢太后忽然生起的推拒之意,于是他把姿势改为了跪坐。
……但这样一来!他的丝袍前襟!可还没系好!
谢琇猝不及防,一下子看了个全貌,眼珠子差点燃烧起来。
她又不能OOC地直接双手捂住眼睛,只好重重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突然生出的羞恼和尴尬。
“你……你且先系好衣服。”她只好言辞闪闪烁烁地提醒他。
可是,姜云镜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大敞的衣襟,却十分困惑地抬起眼来望着她。那双水汪汪的黑眸里盈满了问号,都快要变成他们最初相遇时,令她印象深刻的那种小鹿眼了。
“可是……上次娘娘不就说了吗,要臣今夜着帛衣,说也想试试‘素手裂丝帛’的感觉……?”
谢琇:!!!
什么素手裂丝帛!这怎么还有撕衣play的啊!她这个谢太后确实太骄.奢.yin.逸了一点!那个甚么《仙京笔记》的作者说得好!
谢琇差点连维持人设都做不到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可我如今又不想了。要撕裂丝帛,想想看也是一件累事……”
姜云镜忽然眼眉一弯,笑了。
他笑起来时当真是艳丽动人,就连谢琇也不由得心脏轻轻一震,漏跳了一拍。
但事实证明,在姜云镜这样的聪明人面前,真的一点破绽都不能有。
姜云镜忽而移动了。
他这次不再是缓慢爬行的姿态,而是一抬腿便跨过她的腿,在榻上几下子就膝行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并伸手过来,将他衣襟的一角塞入她的手中。
“您瞧,我都替您弄好了……这衣襟上已教我切割了数处裂痕,您只要沿着裂痕的方向撕,一定十分轻易便可以将整件衣服都撕碎……”他缓慢地微笑着,柔声说道。
谢琇一瞬间连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
……你说我当初救他做什么?!啊?!做什么?!就是为了让他今日来为难我的吗?!
她扪心自问,痛苦万状。
姜相现在就跪坐在她面前,大喇喇地坐在她大腿上,她只要一抬眼便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艳丽笑容。
可是垂下眼帘也不合适。
垂下视线的话……她看到的就更多了!有薄薄的一层胸肌,虽然腹部没什么腹肌的线条,但紧绷得近乎凹陷下去的腹部上,居然……还留有淡淡的墨痕?!
谢琇:……什么玩意儿?!
她真恨自己的视力太好,只是扫一眼过去都能看清那里的不寻常之处,然后下意识地,视线就在他腹部扫来扫去,可能是大脑自己想要看清楚他为何那里会有墨痕。
姜相沿着她的视线也低头看去。一看之下,他就笑了。
“娘娘今夜还想在臣身上写诗吗?”他悄声问道。
谢琇:……写什么?写诗?!
姜相却说得落落大方,笑容怡然。
“嗯。”他道,“上次臣曾对您讲过……长宜公主曾逼迫臣念那不堪入耳之诗,然后用笔写于臣身上侮辱臣之事……然后,娘娘慈心,见臣为之痛苦伤怀,便道——”
他的笑容里竟然好像还带上了一点梦幻的情绪。
“若臣不介意的话,娘娘愿在臣身上施仙法,抹去臣从前那些难堪的印记……”
谢琇:……谢邀,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是什么仙法,又是怎么抹去的。
但姜相没有听到她的心声。
他温柔又充满怀念地说道:“尔后,娘娘便执一支紫毫,要臣躺下,在臣腰腹间写——”
谢琇差点就想把自己的耳朵捂上。可惜,她此刻双臂还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动弹不得。
姜相用一种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语气慢慢念道: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万里归来颜愈少,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谢琇:“……”
你念诗就念诗,身体凑过来到底是几个意思!
她还没想好自己是要拼着丧失重心、也要一掌推开姜云镜好,还是干脆屈膝,用膝盖给他的尊臀一记突袭来得好,就感觉到姜云镜忽然双手捧起她的脸。
“琼临,”他温情脉脉地轻声唤道。
“你说……我便是那诗中的‘琢玉郎’。所以,上天理应赐我很多的幸福。”
谢琇:……我没有说过!你不要靠过来啊!!!
【未完待续】
第30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4
【太后if线之二】
谢琇急中生智, 脑内大CALL那个温柔播报音。
谢琇:快出来快出来!给我换个场景!这个不行啊啊啊啊啊啊——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她被姜相按着吻了个七荤八素、挣扎着睁开双眼,却发现姜相身上那袭帛衣虽然没被撕坏,但已无声无息掉落下来的一瞬间——
温柔播报音来了。
“亲爱的VIP客人您好。如要临时更换场景, 需付费一千金币。金币可随时购买, 在本仓中与现实货币等值。”
谢琇:……?这个要命时刻你跟我说还得氪金?!
不过想想也是, 尊贵的VIP客户们多数都没有什么高级技能,万一想尝试什么神魔大战一类危险性较高的活动,打不过的时候也得有个退出机制啊。
时空管理局想趁乱多敛财的小心思真是再明晃晃不过了!
可是……
她是来试玩的啊!为了一次试玩,还得临时氪金,说出去多没面子?
温柔播报音道:“经查询, 您为内部试玩用户。账户内已有试玩用户默认的一万金币。是否现在更换场景?”
谢琇:!
还有这等好事?不花钱就能换场景,那当然是要换换换啊!
温柔播报音道:“好的。即刻为您更换随机新场景。为了保证游戏的新鲜度,新场景将无法指定,一切由随机生成。如果您想指定新场景, 将需要额外扣除场景指定费用一千元。”
谢琇:……?两千块钱就换个场景?不必了不必了——
脑内忽然响起“咔哒”一声,像是老式收银机打开的声音, 又有金币缓缓流动的音效响起。
谢琇脑袋里一蒙, 只听温柔播报音说道:“场景已更换完成。现在为您解除预暂停状态。预祝您在此玩得愉快。”
谢琇:“……”
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她深吸一口气,猛然睁眼。
……紧接着, 她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僵住了。
目之所及, 明显是御书房的布置。
她的视线稍微落下去一点,便可以看到一张巨大深色书案的边角。
那书案的两边案角上都堆满了封皮是明黄色的奏折, 但那一叠叠奏折并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都各自往书案的外侧斜斜歪去。奏折堆的顶部那几本折子, 甚至只有一部分还危险地悬搭在下方奏折的顶上,另一部分已经悬空——
就在她看过去的工夫, 一本奏折似乎终于丧失了最后那一丁点儿的平衡,啪嗒一声,从奏折堆顶部滑落了下去,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谢琇:!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见——下方传来一道隐忍的声音。
“娘娘,可否……容臣起来?”
谢琇:!!!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也不过了!
她猛地一低头,就看到——
一袭华美的紫袍,被裹在一具高大健美的身躯上,但此刻那袭胸口绣着凤池图案的紫袍上,已然被揉出了一道道皱褶。
而那袭紫袍的主人,此刻正仰面半躺在她下方那张巨大的深色书案上,动弹不得,不得不抬起眼来向上仰望着她,面容上全是隐忍,眉心几乎皱出了一道竖痕。
他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头上的进贤冠已经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
或许是在她穿过来这个场景之前,他已经被这位野史中称为“专横擅权”的谢太后狠狠揉搓过一顿之故,他此刻面泛潮红,前额和鬓角有散落下来的碎发,被汗水贴在肌肤上。
……是盛应弦!
在这条if线里,理应身为首辅的盛应弦!
谢琇默然感受了一下,大脑里轰地一声,彻底罢工了。
因为,她刚刚只是忙着四处乱看,观察周围,此刻静下心来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这才感受到——
盛应弦理应是仰面朝天倒在这张书案上的。他只有上半身躺倒,从腰臀以下还自然垂落支撑在书案之外,很明显是正站在书案前的时候,被跋扈的谢太后一下子推倒在案上的。
而跋扈的谢太后,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她站得离他很近。
确切地说,她的身躯前倾,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似是想要借此压制住盛首辅的行动和挣扎。
她的双手按在他肩上,而他似乎是为了推开她,下意识用手握住了她的腰——而这里应当是唯一不怎么会冒犯尊贵的太后娘娘的身体部位。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经历了一番狼狈不堪的抵抗,盛首辅现在呼吸既快速又沉重,胸膛起伏,整张脸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耳根。
谢琇脑子里噼里啪啦当即劈了一整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但电闪雷鸣过后,她慢慢恢复了理智,然后就油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虚拟世界,机会难得!
之前她对姜云镜的突然变脸适应不良,但对于盛应弦,她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早在“西洲曲”那个小世界里,她就已经如此这般地在侍郎府的书房里强吻过一回盛六郎了。如今不过是战场升级,从小书房到御书房;行为也升级,从亲亲挨挨到摸摸蹭蹭,有何可怕?
哦,唯一不同的是,当时他们男未婚、女未嫁,还是未婚夫妻关系,任她如何上下其手,盛六郎都乖顺得很。
眼下他们的身份换成了“太后”和“首辅”,不但成了君臣关系,还有一层男未婚、女已寡的缘由,盛六郎便不配合起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愈是不配合,便愈是能勾起她内心深处谁都不知道的那一抹劣根性,想要做个恶人,想要让他顺从,甚至,想要让他疼痛——
谢琇笑了。
她按住他的双肩,慢慢地重新低下头去,凑近他的唇,悠然道:“偏不。”
盛首辅看起来一瞬间就震惊得睁大了双眼。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瞳中有着她小小的倒影。
她原来衣着也不那么齐整,襟口有些松散,头上发钗的凤口中衔着的珠串下摆也勾在了她的发髻上,多半是刚刚一顿推拉之间剐上去的。
她迎视着盛应弦那张震惊无比的脸,慢慢地再俯下/身一点,几乎整个人都趴伏到了他的胸膛上。
“今日也不肯从我吗,盛相?”她的语声里含着一抹恶魔般的笑意。
盛应弦简直要被她弄疯。
“怎么……娘娘怎能如此!”他气息不稳,竭力想要往后避开她贴近的嘴唇,但他的后脑已经抵在了坚硬的书案上,退无可退。
可是她并不肯放过他。
“我还以为……弦哥会念及旧情……多宽容我一些。”她含笑说道,仿佛就那么满不在乎似的,从她的红唇中吐出了那个他死死按在记忆的最底层、一点不敢记起的称呼。
事隔多年,再一次听到那个旧时的称呼,他一瞬间呼吸就乱了。
……可是,他们还能怎样呢?
“我……”他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竟然犯下了什么大错,慌忙改口。
“臣已然对娘娘奉上了所有的宽容……如娘娘今日一般肆意妄为的行径,本就不该发生!可是臣还要为了娘娘遮掩!”
谢琇:……?
应该说,她从前不论是在“西洲曲”还是在“千里光”的小世界里,都没有被盛应弦这么疾言厉色地对待过。
“西洲曲”里,她有着天然的“未婚妻”身份特权保护;而“千里光”里虽然没有,但她开场就救了盛六郎的性命,“救命恩人”这个身份也能在他那里刷到一点优待值。
谁会知道,如今变成了君臣,她却还要受到正道之光盛首辅的呵斥呢?
谢琇兴致大起。
“弦哥……当真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吗?”她无视盛应弦的怒火,微微偏过头去,注视着他的胸口位置。
“我……心悦弦哥啊。”她放轻了声音,语尾像是一抹叹息,在书房之中飘散,袅袅而尽。
盛应弦:!!!
他的身躯一瞬间就僵硬了,简直僵直得像是一截木头、一尊石像,让他的神魂被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可你……我……我们现在已经……”
在一片茫茫然之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轻淡,那样无力,甚至有一点破碎,仿佛陷在一片迷惘当中,找不到一个出口。
“没有办法了……”他听见自己废然长叹了一声,语尾带着那样一种不散的惆怅。
可是那层惆怅一下子就被她趋近过来的脸容打散了。
“嘘——”她轻声道,忽然抬起手来,去抚摸他的脸颊。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这世上还有谁会知道?”她轻声巧笑着,从那两片红润柔嫩的唇瓣间,吐出这样……这样大逆不道、又胆大包天的话语。
盛应弦震惊了。
“你……!你怎能……你也要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份……!”他试着语重心长地说服她。
“宫中耳目众多,你能把所有人都杀尽吗?何况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你花了多少心力,做出过多少牺牲,才来到今天的位置上,你……你不要因为盛如惊一人,就轻易丢弃掉这一切……”
可是她勾起唇角笑了,笑得还有一点肆意,一点嘲讽。
“谁说我要放弃这一切了?”她反问道。
盛应弦的心蓦地向下一沉。
“那……那你意欲为何!”他气涌如山,一瞬间甚至忘记了控制自己的音量。
“你……你是想……”他气得浑身发抖,抖得甚至连两人相贴的衣袍都跟着擦蹭起来,发出簌簌的响声。
“……想要臣不明不白地,做娘娘的入幕之宾吗!”他终于把内心的隐忧一鼓作气地低喝了出来。
“就像这样、像现在这样……任凭娘娘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每一天都拼命找借口求见娘娘,再……再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
他气得说不下去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犹如打翻了染缸。
他气咻咻的,鼻息沉重,甚至气昏了头,忘记了原本的那些顾忌,伸过手来,就要去用力狠狠推搡她的肩膀,试图把她从他身上推下去。
“哎哎——”谢琇猝不及防,差一点真的被他推倒。她慌忙展开四肢,像个八爪鱼似的,牢牢禁锢住他的身躯。
盛相好像气到了极处,完全不顾那些所谓的面子和体统了似的,狠着心,咬着牙,伸手就攥住她的肩头,手指微微用力——
“娘娘欲要让臣如同姜明见与晏长定那样,甘心做娘娘见不得人的……”他气到了极点,甚至还结巴了一下。
“……的情人,臣纵万死,也不敢奉命!!!”他怒喝道。
谢琇愣住了。
……糟糕。
她好像看到一世英豪的盛六郎,睁大的双眸中,有些似有若无的水光在浮动。
她忽然感到一阵排山倒海而来的心虚。
在盛六郎大怒将她一把推倒在地之前,她忽然猛地合身扑上去,一下子就环抱住他的脖颈。
……这什么辣鸡if线的剧本?本太后一把火都要给你烧了!
她知道,即使只是if线,因为完成这个任务世界的人是她,所以其它衍生剧本的人物性格设定,也不能OOC。
也就是说——
不管她从前遇没遇到过“李重霁”这么一个人,也不管他们有没有成婚——
“弦哥,你知道李绍为什么是宫人子吗?”她紧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问道。
盛应弦本欲蓄力的双手一下子就丧失了大半的力气。他的手虚虚搭在她肩头,停顿了许久,才硬梆梆地答道:“……不知。”
谢琇弯起眼眉,笑了。
“……那自然是因为,我和先帝,根本从头到尾,都不曾在一起呀。”她悄声说道。
盛应弦:……?!
他万分震惊,几乎是立刻就猛然侧过头来,想要逼问她此事的真假。
可是她就贴在他那一侧的耳畔,他一转头,嘴唇便直接碰到了——她的脸颊。
盛应弦:!!!
他几乎是震惊而茫然地,骤然停在了那里。
谢琇微笑,双手攀过去,扳正他的脸,和她面对面。
她凑得很近,两人呼吸可闻。
“倘若我站到如此高位,还不能选择我想要爱谁的话,那么……即使我做了女帝,那又有何趣味?”她捧着他的脸,几乎鼻尖碰着他的鼻尖,一字字低声说道。
盛应弦:!!!!!
他心神巨震,一时间竟然难以呼吸视听。
他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听在耳中,他总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一丝不真切,仿佛飘在很远的地方。
“你……我……”
可是她并不容许他逃脱。
她捧着他的脸,就活像是在给他下什么魔咒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弦哥,我即使是太后,难道就不再是你的小折梅了吗?”
“你忘了吗?那些顽劣的孩童……他们要你背你的小夫人回家……”
“走在江北春天的风里,她还可以背诗给你听……”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她一字字背着诗,虽然两人近在咫尺,她依然不屈不挠地睁大双眼,像是要从他的眼瞳之中,一路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似的。
不知何时,盛应弦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而她背诗的声音犹在耳畔。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他腰间的玉佩与她腰间的坠饰相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咔哒一声,他金玉制的腰带应声落到了地上。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他感到她攀了上来,于是抱紧了她。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谵妄和昏乱之中,身躯紧绷得发痛,像是挣不脱泥塑木雕外壳的神像,只能任凭在他身周盘桓的那位调皮又大胆的天女,仿若拿着羊毫,一寸寸地拂过他躯壳的表面,为金漆剥落、彩画褪色的那具开始萎败的躯壳上,施展技艺,再涂金漆、重绘彩画,让他重新变为从前那一尊又神气、又庄严、又英武、又漂亮的天神塑像,受到众人的景仰。
他顾不得那一层层未干的油彩会不会沾湿她的身躯和衣袍——又或者,他就是想要她和他变得一样狼狈。
曾经在湖中莲舟上踏波起舞、含情流眄的天女,如今下降到他怀中来了。
不再是他触之难及的、高高在上的太子妃、皇后或者太后,而是当年那个亲亲热热地揽着他的颈子要他背她、还故意在他耳畔和颈间呼气,惹得他又痒又不敢乱动,担心会把她摔下去的小折梅。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小折梅在他耳畔悄声说。
盛应弦只觉得咽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时间几乎失语。
他只得用力地点点头。
小折梅就笑着说:“我背完了,没有出错,弦哥要给我奖赏,大大的奖赏——”
盛应弦说不出话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已经整个人都是她的了啊。
他在陌生的巨浪之中浮沉,勉强维持着镇静,挤出一句话来。
“你……你要什么?”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笑了。
笑声清脆,就像是当年的小折梅一样得意,一样开朗。
她忽而又朝着他俯下/身来,贴近他的唇畔。
“要你。”她说。
天女笑意盎然,悠然悬宕在他的上方,等待着他为她俯首,要他拜倒在她蹁跹的裙下,终生追随于她、仰慕于她、忠贞于她。
将一颗心全部奉献于她。
盛应弦睁开双眼,视野摇荡,他几乎看不清楚天女笑意盈盈的模样。
可是他知道,只有她能使他变得若此。
如此昏乱、如此激狂、如此矛盾、如此软弱、如此有违常理、又如此……不顾一切。
全部都是为了她。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重又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握住她的腰间,没有再移开。
盛六郎的一世英名,究竟还能维持到何时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再徒劳地去追究了。
他抵抗过了,但事实证明,对她的一切抵抗,都只是徒劳无功。
盛六郎一生所获得的胜利无数,但在她面前,却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
他不可能在她面前取得胜利,就如同他不可能真正抗拒得了她的垂怜。
相府孤枕衾寒,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不再是那个一心为国为民,大公无私地奉献出一切的“盛如惊”,而是活生生的、贪嗔爱恨都十分明显,一颗心猛烈地跳动着的“盛应弦”。
不是盛指挥使。不是盛侍郎、盛尚书,也不是盛相,不是盛首辅。
是她的六郎。她的薛霹雳。她的阿炙。
是她的弦哥。
一直都是。
永远都是。
第31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5
又是大约十数日过去, 谢琇感觉自己现在已经能够从晏小侯身上的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变化中,稍微猜出一点他的心思了。
这可是个大进展。
要知道在原作中,晏小侯虽然对谁都亲切又潇洒,刷起一般人的好感度来简直毫不费力, 但那种表相也仿若一层铁面具那般, 牢不可破地扣在他的面容之上, 阻隔了旁人投来的窥探目光,也阻隔了他真正的神情。
可是现在,谢琇不动声色地能够看懂他一些了。
这可是她主动研究得来的技能!骄傲!叉腰!翘尾巴!
不过谢琇依然不动声色,恰如其分地扮演着那个“联姻贤妻”的角色,应该是一点都没有让晏小侯看出有什么破绽。
更妙的是, 虽然她已经在姜少卿面前掉了马,但姜少卿与晏小侯的联盟,看上去远远不是铁板一块。
姜少卿信守承诺,居然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晏小侯的夫人,原本的身份便是盛侍郎的前未婚妻。
因此, 谢琇还能心安理得地在晏小侯面前, 两个人互相刷一刷虚伪的关怀和虚伪的深情。
比如现在。
晏小侯回房更衣时,很明显是有话说的样子。
于是, 谢琇适时地一抬手, 让所有仆婢都退下。
然后晏小侯终于开口了。
“……我遇到了难事,琼临。”
谢琇:?今天是怎么回事?好感度刷够了, 所以一开口就可以直奔重点了,不需要提前先假情假义说点别的了?
她照例坐在桌边, 但立刻堆起一个适度关切的神情,就连身躯都不自觉地前倾了一点, 殷殷地望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
晏小侯叹了一口气。
“上次的事……我循线去查,线索最终断在了当年的仵作身上。”
谢琇:“……仵作?”
晏小侯道:“正是。……郑故峤身居高位,又是突然暴毙,不论是家下人等,还是官场同僚,抑或是‘那一位’——”
他伸手指了指天,继续说道:“……都急于想要知道他的死因。刑部受命调查此事,当时,是刑部的一位经年的老仵作相验,也是他说死因无可疑,约摸是中风。”
谢琇一愣。“中风?”
晏行云道:“看案卷里的病情记录,起病快,于前一日晚间有头晕、头痛、呕吐症状,尔后陷入昏阙,因为事发时是深夜,未及请大夫来看,人已经没了……”
“中风”在古代其实指的也就是脑溢血一类的病症,单单听这些征兆,也的确像是脑溢血病发时的表现。
谢琇并不擅医术,每次出任务基本上都是外伤靠金创药、内伤靠解毒丹和自愈慢慢顶,反正她自从武功技能练到一定的层次之后,辅以一些轻功和一些符咒,已经基本上没有人能真正重伤她了,最多只是为了跑剧情或苦肉计起见负点轻伤,掉个血皮而已。
所以现在她也无从与晏小侯讨论郑故峤的病情,只能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听上去很像是那么回事……但仵作又是怎么回事?”
天气更热,屋角的冰盆里,冰块化了一半,冒出袅袅的淡色白烟。
晏小侯燕居时所穿的绸袍衣襟就那么松松垮垮地半掩着,他亦坐在桌边,摆弄着刚送上来不久的饮子,用银勺漫不经心地去捣碗中的碎果。
“啊,你说他啊,他死了。”他就这么轻飘飘地说道。
谢琇:“……死了?!”
晏小侯终于成功将一块西瓜捣碎在碗里,满意似的点了点头,道:“啊,对。他当年本就已过知天命之年,所以又隔了几年,人死了,是不太奇怪……”
说到这里,他拿着银勺的动作忽然一顿。
“可他身为郑故峤暴死案的仵作,死得还是快了一点。”他说。
谢琇:“……”
对,他说得对。
正是这样一切看似十分正常、合情合理,但查来查去线索就是处处都断掉了,这样才奇怪。
谢琇道:“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她选择措辞的时候用了一点小心机。
她直接使用“我们”这个代词,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也划入了小侯爷这一方的人马中去;这样的话,潜移默化多时,小侯爷总会有一天习惯这种思维定式,觉得他做事时不应该甩开她——
而现在,谢琇还是拿不准,小侯爷对她说这些,究竟是因为他被她潜移默化的话术熏染得认为她是自己人,还是因为他认为这桩案子现在只有她才有机会破局。
叮的一声,他将银勺轻轻放回瓷碗里,抬起头来。
“那仵作究竟是怎么死的,郑故峤当年的验尸格到底写的是什么,这些疑问,都只能去找刑部。”他淡淡说道。
谢琇:“刑部?!可是,你们现在在查的是旧案,虽然两个案子里牵涉到一对父子,但郑故峤死得早,也没有牵涉进郑蟠楼叛国案里,刑部若是咬死不让你们看旧案卷的话,也是应有之义吧……”
晏行云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点点头,道:“正是这样。”
他端起桌上的瓷碗喝了一口,客观地评价道:“有些过甜了。”
谢琇:“……那我明天让厨房换一种新口味的来。”
小侯爷虽然“嗯”了一声,但他分明又喝了两口才放下瓷碗。
而他放下瓷碗之后,视线依然垂着,许久没有抬起来。
谢琇:……?
她心想,要我帮忙就直说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果然,晏小侯沉默片刻,道:“……此事,云川卫从明面上走不通刑部的路子,也不可能去走明面上的路子。”
“暗地里也不是没试过……但刑部实在是被盛如惊经营得有如铁板一块,而且老仵作之死是一案、郑故峤暴毙又是一案,要同时查阅两个案子的记录,还要找找看这两个案子之间有没有联系……也不是轻易能完成的。”
谢琇见他实在为难,主动出声道:“所以,你希望我再利用利用自己这个‘救命之恩’,至少让盛如惊再透露点消息给你?”
小侯爷不说话,也不动作。
然而在这种时刻,沉默就能够代表一切。
谢琇等了几息,不见他的回应,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可是,你不担心他又借此把甚么新的疑点推到你面前,借你之手去调查,未来还有可能借你的幌子把事情闹大?”
小侯爷一顿,终于开口了。
“是有这个可能。”他说,思考了一息,笑着摇了摇头。
“可也不能因噎废食啊。”
“案子不能如期办结,大家全都要吃挂落。不独我一人……不,或许也有可能只有我会额外地倒些霉。”
谢琇:“……张家?”
晏小侯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笑意,又似是带着淡淡的一丝激赏。
“不错。”他说,“盛如惊啊,原本也是个能臣,如今迫不得已要跟张家绑在一起,他说不定心里也很不愉快吧……”
他轻哼了一声,抬眼复又望着他的夫人,终于笑了一笑,说道:“这或许就是我们还能合作的基础。”
……
谢琇奉命再去接近盛六郎,这一次就愈发地有恃无恐了。
奇怪的是,盛应弦居然再一次很快地答应了与她见面。
谢琇:……救命之恩这么好用的吗?而且还能一用再用?
按理说,“救命之恩”上回已经换取了一次提示,这一次就该两不相欠才是,但盛六郎很快就回复说,三日之后的未时中,请谢夫人到“琼华阁”一叙。
谢琇:……琼华阁?!
此处原本属于杜贵妃的杜家,亦曾是“天南教”的一个重要据点,没几个人知道,雕梁画栋之下,还隐藏着纵横交错的密道。
当初谢琇扮演“拜月使”傅垂玉的时候,也是通过“琼华阁”,将盛应弦引到她与袁崇简见面的密室之中,揭穿当年的真相的。
“天南教”覆灭之后,琼华阁变成了无主,很自然便教囊中羞涩的永徽帝收成了皇家铺子,填埋了地下密道之后再行开张。
如今的琼华阁,与当年的辉煌热闹一般无二。但却没人再去计较消失于其中的人了。
谢琇提早了一刻到达,伙计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把她引上了三楼。
谢琇一看,那些齐楚阁儿外头挂着的牌子居然都没改名。
伙计在一间阁儿门外停下,殷勤地笑道:“盛侍郎若是来此,不是选这间‘疏月’,就是选那边的‘浮玉’。只是不巧,‘浮玉’今天早有贵客订下,幸好小的们还为盛侍郎保留着这间‘疏月’,贵客请进!”
谢琇:“……”
啊,这个地方她可太熟悉了。
“疏月”这间阁儿,就是当初“琼华阁”中的地道入口之一的所在之处。当初她也正是将盛应弦引到了这里,才让他发现了密道的入口的。
她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才举步迈进房门。
她一进门,就愣了一下。
……屋内已然有人在了。
在外间的桌旁,盛应弦已经坐在那里,提着茶壶,正在往自己的茶杯之中倒水。
谢琇的目光一虚,不由得就飘向了一旁的墙壁之上,果然见到墙上依然挂着那幅她曾经布置在此的画。
画中云海双雁,天地苍茫,旁边题着一行小字“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她的视线一瞬间落在其中一只大雁之上。
那里,原本就藏着密道入口的机括开关。现如今,想必那机关早已被拆除,但画上的大雁墨色却略有减褪,这却是无法避免的了。
不过这一眼扫过去,几乎只是一息之间的事。谢琇若无其事地继续用眼神扫了这房间一周,就好像是初次来到这样的销金窟,不免要好奇地打量一下四周似的。
盛应弦已然站起身来,对她身后的伙计吩咐道:“下去吧,无召不必前来打扰。”
伙计倒是面色如常地应了一声,甚至没有表露出一点孤男寡女为何要单独在房间内相处的疑惑来——可是谢琇还记得,这间阁儿分内外两室,内室原本还摆着一张绣榻,上垂着霞影帐!
不知现在移走了没有。
……但伙计也太训练有素了吧!还是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第31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6
谢琇莫名地感觉后背上起了一层细栗, 但她还是含笑向着面前的盛应弦颔首为礼,然后听着那伙计退了出去,轻轻的“咔哒”一声,将屋门关上了。
谢琇其实并不怕与男人独处一室, 但“盛应弦与女子独处一室”这件事, 对于男德标杆盛六郎来说, 就多多少少有点……
谢琇差点脱口问他“你是不是被人给夺舍了”。
但在她丧失理智地问出口之前,盛应弦脸上那个客套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他的目光灼灼,紧盯着她,一直到她走到桌旁坐下。
他随之也落了座,低头为她斟茶, 那两道视线总算暂时从她身上移开了,但并没有让谢琇感觉好过多少。
他斟满了茶杯,将杯子从桌面上轻轻推到她面前,方道:“今日幸而得夫人约见, 盛某本就有一事,顾虑再三, 还是决心要告知与你。”
谢琇:“……不知是何事, 还望盛大人直言以告。”
可是,盛六郎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一点难堪。
他也吞吞吐吐起来。
谢琇:?所以他还是被人给夺舍了吧?!
虽然迟疑不前的盛六郎难得一见, 但也不能总是见。
谢琇很快便失去了耐心。
“到底是何事如此为难?!”
她一出声, 反而好像促使盛六郎下了决心似的,他双手把住那只茶杯, 抬起头来望着她。
“不知……谢夫人可知道‘摘星会’?”
谢琇茫然地愣了一下。
……是什么购物消费时加入,可以发会员卡打折的小团体吗?
她摇了摇头, “不知。”
盛应弦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转。他垂下视线思考了片刻,似是在构思措辞, 然后说道:“呃……京中的夫人小姐们,或是一些朝臣、勋贵之间,若是投缘的话,或许会相约起个诗社、文社之类的,定期赏赏花,喝喝酒,作诗填词,吟风弄月……”
谢琇:“这我倒是知晓。舍妹便加入了一个甚么‘拈花社’,我还曾经听闻那些贵女们一度曾想邀请我也加入,但终究是害怕我那点小小的把戏,所以——”
她那个便宜妹妹谢璎,虽然不怎么合群,但谢太傅的官位摆在那里,京城贵女们结成的“拈花社”还是捏着鼻子邀请了谢璎加入。
不过到了谢大小姐这里,虽然碍于谢太傅的官位以及她当时的未婚夫小侯爷的地位,那些贵女也曾经想要邀请她,但关于她的各种流言传得太沸沸扬扬了,那些其实并没有见过多少残酷世情的贵女们有些却步,此事遂止。
但谢琇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盛应弦却并没有笑。
他只是用那双湛深的眸子望着她,仿佛矛盾了很久,才低声说道:
“‘摘星会’表面上看起来,亦是差不多……一些勋贵和官员,多喜爱登高望远、踏青怀古、吟诗作赋,初次聚会地点选在了南城门外古时的‘摘星台’遗址,因此得名为‘摘星会’。”
谢琇:“哦……可是这个‘摘星会’又有什么不对吗?”
盛应弦低低叹息了一声。
“此会规模不大,最多时不过十数人,且大多数人官位低微,本也不至于引起注意……”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斟酌着措辞,半晌方道:
“但这二三年间,却有渐起之势……成员之中,颇有那么几位,品阶不高,却占据了机要位置……武将方面,虽然之前没有得力的人选,但他们从数年前开始,就试着在接触禁都卫指挥使孙中行,而几经调任之后,孙兄如今已然统领禁军……”
谢琇:!!!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盛应弦话中之意。
这个什么“摘星会”,原本只以为是个兴趣小团体,但几年经营下来,回头一看,竟然占据了一些朝中要害之职,更是打算拉拢禁军统领,其意昭彰,简直毋需多言!
她愕然道:“……盛侍郎是认为,这个‘摘星会’有可能图谋不轨?!”
盛应弦深深地望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从他的表情里,十分难得地,她看不出他的任何倾向。
最后,他只是轻声补充了一句。
“孙兄,就是太师孙宣的孙儿。”
谢琇:!
行,还能牵扯上太师这样的高官,任是谁听了,都会觉得这个“摘星会”所图不小吧!
谢琇问道:“那么这位孙统领……已被拉拢了吗?”
盛应弦摇了摇头。
“这倒是没有。”他说,“我也与孙兄相熟,像他那样的贵胄子弟,又是武人出身,恐与那些文臣结交不到一起去。”
谢琇:“那就好……不过,你特意向我点出这个‘摘星会’,是为什么?”
在回答之前,盛应弦沉默了许久。
室内一时间只有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之声。
盛应弦是武林高手,着意呼吸吐纳时,声息绵长,可降至近乎无声的地步;但如今他的呼吸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却咻咻有声,显是心情动荡到了极点,已经无心去控制呼吸了。
谢琇:“……盛大人?”
她轻轻地、询问似的唤了他一声。
盛应弦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亦是近日才发觉,‘摘星会’幕后的核心,似是……晏世子。”
谢琇:!!!
她险些猛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她脱口问道。
当这个秘密一旦说出,盛应弦就好像从中解脱了一样,再也没有之前那种踌躇犹豫之色。他直视着她,又说了一遍。
“晏世子也偶尔会参与‘摘星会’的聚会,因此起初盛某只觉得他是交游广阔,参加一两个这种诗社文会,也入情入理……”
“但近日,‘蟠楼案’再起,各式各样潜于水下的势力,都不由渐渐浮出了水面……盛某注意到一些动向,综合之后,发觉‘摘星会’在这其中,亦是有些后手,要与张家相抗衡……”
“盛某心中奇怪,‘摘星会’为何要与张家抗衡?除非……是因为张家近来势头太盛,过于咄咄逼人,想要一举拉下晏世子这颗‘遗珠’。晏世子虽非蠢人,但为求自保,也不得不稍微拿出一些自己的暗中布局来相对抗——”
“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
谢琇愣住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是……你可有证据?”
盛应弦摇了摇头。
“这等事……除非是像当初的杜家一样策动北大营行动,否则没到那一天,谁真的会有实据?”他平静地说道。
“盛某并不偏向哪一方,但既然晏世子手底下可能掌握了一方势力,并且这其中或许还有些可斟酌之处,盛某便不忍心眼看着夫人还蒙在鼓里。”
谢琇忍不住勾起唇角一笑。
这笑意里含有多少复杂的成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是因为万一到时若他功败垂成时,若要流放边地,或跟着一道掉脑袋的话,我还是应当事先知晓内情,好做个明白鬼?”
盛应弦大为震愕。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表情管理,半张着嘴,一下子站起身来。
“不……!你怎会这样想?!我绝无此意!!”他的声音都提高了一些。
“我……我只是觉得,你曾救我性命,定是光风霁月、有仁爱侠义之心的人,不应被……被自己夫君的一些暗中手段拖累……”他解释得结结巴巴,愈说愈是觉得自己言不及义。
而且用“她的夫君”这个词来定义晏小侯,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却让他总觉得发音滞涩非常。
他其实心里也清楚,即使是永徽帝,未必会乐见张皇后与仁王一家独大的局面。即使到了最后,赢家仍是仁王——因为他是中宫嫡子,礼法上毕竟占据了主动——但这一条道路上,永徽帝也必定会让那颗“遗珠”来与仁王分庭抗礼一下。
因为这就是永徽帝的平衡之道。
他当初要重用盛应弦,便捧起一个姜云镜与他相抗衡,免得他们两人中的任意一人权势过盛,或声名过高,反噬帝王。
他即使想要传位于仁王,也必定不会让仁王的这条路走得太轻易。更何况,晏行云除了出身不正之外,无论是文韬武略、还是为人处世,各方面的表现都远远优于仁王李重霖。
盛应弦想要猜测一下圣心,但把自己设身处地地放进这个局面中去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很难想像这样的事情。
若是……若是他和小折梅有个孩子的话,那孩子再笨,他也必定不会失望或苛求,更不会故意在那孩子的未来设置足够多的障碍来考验那孩子。
而且,他也必定不可能与旁的女人再有甚么“遗珠”。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怎么可能真的分给那么多人呢?
他不理解。
他的心已经交付给了那个世上最好的姑娘,于是不管他构思怎样的事件、场景和局势,他能用来代入的也只有小折梅一人。
压根没有什么其他女子,也压根不可能有什么遗珠。
所以他还是想不明白皇帝是怎么想的,又圣意属谁。
他得不出推论,但他可以把这一切纷繁复杂的事实,告诉给那位救了他一命的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身上总让他有一种熟悉感,可他又说不出来是那里让他感到强烈的熟悉、强烈的好奇,强烈地吸引着他一直去探究。
她身上具备有某种这世间并无几人拥有的美德,身怀某些绝世仙法,但却从不滥用,也不因此而高高在上、视旁人为蝼蚁。
正是这种身怀绝技、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更优秀之人,从不自傲,从不刻薄,从不侮慢他人,依然谦逊自持、从容镇定……
这样的特质,是他所欣赏的。
也让他会频繁地回想起一个人。
第31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7
或许正是因为小折梅留下的那点余荫, 他才会对谢大小姐没来由地心软,并且向她透露了这些本不该让她知道的秘密吧。
虽然做了两手准备,而且确信这些信息即使被人拿去滥用,他也有自信将影响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 并且不会真的影响到案件的处置, 但是, 他这么爽快就决定要对她直言相告,依然超出了他对旁人惯常有的戒心范围之外。
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她是可以信任的。
谢琇,是他可以相信的人。
因此,他就更加不忍看到她一脚踏入有可能出现的、未来的陷阱。
“摘星会”幕后的核心一直没有浮出过水面, 他起初也以为这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三五好友诗酒之会的小团体。
但直到张家近日来渐渐按捺不住,晏小侯不免显出了几分左支右绌,“摘星会”的一部分目的才渐渐显露出来。
那些年轻人,相信晏小侯的能力, 也打算把宝押在他身上。
……这才是“摘星会”形成的真正目的。
而现在,晏行云主掌云川卫。所以, “摘星会”的异状, 有可能还没有那么快就被永徽帝知晓。
而盛应弦无凭无据,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的推论就这么上报给永徽帝。
那和凭着一些臆想就构陷他人的小人, 便没有任何区别了。
因此, 盛应弦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前来警告谢琇。
……以及, 试着请求她,能否在“摘星会”发展到尾大不掉之前, 替他监视这个组织的成长状况。
若是皇上自己愿意传位给晏小侯,那也就罢了。
……但倘若皇上选定的继承人是仁王, 而晏小侯打算用“摘星会”做些大逆不道之事的话,那么他就必须赶在那之前破坏掉晏小侯的计划。
可是他应当怎么向谢大小姐开口呢?
……要她为他监视自己的夫君?!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请求真是有些荒谬。他一定是疯了。
但是,在他的意志在“请求她”和“放弃这个想法吧”两个选择之间来回摆荡的时候,她却开口了。
“所以,我们来做些交换吧。”她说。
盛应弦一愣。
“……什么?”
谢琇平静地微微仰首直视着他,说道:“我也有想要从你这里得知的消息。为此,我可以随时替你看着那个什么‘摘星会’,倘若我发觉‘摘星会’若要做什么坏事的话,我会来与你商量。”
盛应弦:!!!
察觉到她打算与他商谈交换条件的意图,他虽然重新又坐回了椅子上,但依然不放心似的,身躯微微前倾,单手搭在桌面上,仔细审视着她。
“你……!你真的想好了吗?!”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结果她却笑了。
“想好什么?如何背叛我的夫君?”她语带调侃似的反问道。
盛应弦:“……”
她或许话说得直白了一点,但……好像的确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不过谢大小姐就好似浑不在意似的。
“无妨。”她说,“倘若他要去走绝路,我不应该寻个可靠的人商量一下对策吗?毕竟,我也不想真的看到他死啊。”
盛应弦:“……”
谢琇继续说道:“而且,他的势力说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并没有多余的能力可以把你给出的线索真正一查到底。倘若我能以此为交换条件,从你这里得到一部分帮助的话,说不定晏长定那样的人,会觉得适度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盛应弦踌躇片刻。
“是吗……我不了解晏世子,但是……”
谢琇果断地说道:“没错,他就是这种人。”
连谢太傅要嫁给他的女儿半途换了人这种事都能忍得下去,晏小侯岂是一般人?
现在谢琇只不过是在“摘星会”要造反之前给盛应弦一些预警,平时并不用每天都监视晏小侯的动向,说起来也并没有妨碍到晏小侯的大业——除非他的大业是掉脑袋。
而且,晏小侯会觉得,谢琇监视下的“摘星会”活动,就如同在他控制下的云川卫一样,要上报多少事情,报告的又都是些什么内容,还不是由着他们两人决定的吗?
盛应弦好像还有点不可置信,但谢琇已经果断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刑部以前查验郑大人遗体的老仵作,是怎么死的?”
盛应弦好像结结实实地一愣。
“你说顺伯?”他低头仔细回忆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刚调到刑部没多久,他就死了……难道不是病死的吗?”
谢琇道:“确实是病死的,但这未免也有些太巧了。”
盛应弦:“巧在何处?”
谢琇:“据说郑大人是中风,没来得及及时救治,就此亡故了。但如何判断他的确就是因为中风而逝?单单只说头痛、头晕、呕吐的话,脑震荡也差不多会有类似的症状……”
盛应弦:“……‘脑震荡’?”
谢琇:“哦,就是……呃,‘脑气震动’?譬如说有人给了郑大人后脑一记重击,震动脑髓,造成损伤……”
盛应弦:“……所以,你想看郑大人当年的验尸格?”
啊,盛侍郎真上道。
谢琇拊掌,立刻连声附和。
“既如此,就太好了!”
盛应弦:“……”
他其实只是下意识地随口一推论,却正好掉进了她语言的陷阱里。
不过仔细想想,她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顺伯是刑部最资深的老仵作,才有机会被派去查验郑故峤当年身故后的遗体。而他确实也到了年龄,五十多岁的人,即使突然辞世,也不怎么奇怪。
但是,正如谢大小姐所说,他进入刑部没多久,顺伯这个经历过很多重大案件的老仵作就突然辞世……总觉得这个时间点也的确是太巧了些。
或许,有的时候倘若仵作有所隐瞒,在验尸格上少记录一些可疑之处或是新发现,也不会有人知道。而他们办案,除去一般的查找证据之外,遗体部分,就只能依赖仵作的说法。
毕竟,死者已经开不了口了。
他想了想。
他的医术是个半吊子,而谢大小姐虽然刚才言之凿凿,但想必医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救他的那一回,他就发现了,她更擅长处理外伤。
他们两个医术不佳的人,即使想要研究郑故峤或者老仵作顺伯的死因,只怕也是不行的。
那便只能——
盛应弦心头掠过一丝灵光。
他沉声道:“若是无法查验死因,那么就查死者在世时做过哪些不寻常之事。”
这也是他们破案的其中一种办法,但谢大小姐看起来有点泄气。
“说得对。……但是郑故峤只怕没少替——”她跳过那个称呼,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空,“……做些私密事。这么看起来,说不定哪一件看起来都很可疑。”
“那就一件一件查。”盛应弦下定决心,坚定地说道。
谢琇:???
啊,这跟她以前玩游戏,没人带着做不了高一点的任务,只能天天不是替东家捉鸡,就是替西家扫地;有一回接到了一个“替西家小孩打狗洞”的可笑任务,拿着一截木头在新手村凿墙,眼看着那堵墙上浮出-1-1-1的字样,凿了整整三天,终于把那堵墙打通一样——
都是笨办法!
谢琇惊悚了。
“怎么查?”她问。
盛应弦道:“先看旧档。这个还得再去云川卫里找,毕竟当时监视群臣的记录都在他们那里……顺伯就麻烦些,需要去走访。”
他略略沉吟片刻,拧起眉心。
“其实此事由云川卫来办最为合情合理,但现在云川卫指挥使是晏世子,他身份敏感,只怕也有不少人盯着他,并不好查访……”
谢琇突然说道:“那就私下查访。”
盛应弦:“私下查访?”
谢琇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您之前假装刑部捕快的时候不是台词很流畅吗,怎么现在反而一脸脑电波搭不上线的样子?
她说:“我去。不就是去顺伯家乡周围查访吗?我扮个村姑或者游方女冠,毫无问题。”
她这么说着,竟然还擅自编起剧本来了。
“哦,似乎扮作游方女冠更好……倘若我点燃几张纸符,在顺伯墓前装神弄鬼一下,说不得都有可能骗得顺伯家人同意开棺或迁葬,顺伯的死因若真有蹊跷,到时候便可一查……”
盛应弦:“……”
不,你说什么?
开什么,迁什么?
……还要装神弄鬼烧纸符?!
这几句话真的是从未来有可能登上后位的大小姐口中说出来的吗?
他有一点不敢置信似的盯着面前的谢大小姐,心中终于涌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敢这么干,想必小侯爷一定是不会知道的吧?
谢大小姐见他一脸一言难尽的样子,好像这才意识到什么,不甚情愿地往回找补了一句:
“哦,对,若有什么发现需要动用云川卫之力,我就私下对晏世子说,想必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说到这里她才仿佛记起这里还有一个他,于是慷慨大方地说道:“哦,若是查到了什么,我也会跟你分享的。”
她说得就好像真相是个野果子,摆在那里等着她去捡,捡回来再一劈两半,一半给云川卫,一半给盛应弦似的。
盛应弦感到了一阵荒谬,又有一阵不可思议之感。他停顿了片刻,最终哑然失笑。
“不行,太危险了。”他依然否定道。
谢琇没想到阻力居然出在他这里,不由得悄悄翻了个白眼。
“……那劳您大驾跑一趟?”她调侃似的问道,“英名赫赫的盛侍郎突然出京,中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又要睡不着觉了呢~”
盛应弦:“……我会找个借口的。”
话刚说完,他就看到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像是在说“刑部这么闲吗,还是堂堂刑部就没点能办事的人,需要出动侍郎大人亲自查探”。
不知为何,从她的脸上读出了她的潜台词,让他忽然感到了一阵愉快。
他微微一笑,说道:“兹事体大,又事涉机密,让别人去,我不放心,须得亲自走一趟。”
顿了一下,他隔着桌子望着她,忽然又补充了一句:
“哦,若是查到了什么,我也会跟你分享的。”
谢琇:“……”
不知为何,他用她刚刚的话回了她一记,这种熟悉的会心和默契感忽而扑面而来。
她知道这次和从前去仙客镇不一样,他们一起去调查,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组合。
老仵作之死,在旁人眼中看来说不定就是正常的老病而亡,倘若忽然来了一男一女这样奇怪的组合——不论说是兄妹也好,夫妻也好——去询问老仵作死前种种,都会引发旁人的狐疑。
既然如此,她还是在这繁华的京城里,坐享其成一下吧。
她向着盛应弦回以一笑。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第31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8
谢琇耐着性子等待了数日。
这一天午后, 她忽然得了一张从盛府而来的帖子。
帖子上的人名署的是何氏,但打开来以后,字迹却不似何氏的。
“今日申正琼华阁,静候夫人大驾光临”。
谢琇:……不要以为用左手写字, 我就看不出来这是盛侍郎的手笔了啊!
她心知一定是盛应弦调查结束后有了新发现, 并且履行诺言要“跟她分享”, 所以立刻更衣出了门。
午后的街道上,酷暑中的太阳几乎散发着白光,将一切都映照得明亮刺眼,令人无法直视。
谢琇无心观赏街景,匆匆到了琼华阁外下了马车, 进去之后果然又被带到了“疏月”那间阁儿。
盛应弦已经在里头了,一身天青的袍子,显然是新换的,正拿着一杯茶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尽了。
看见谢琇进来, 他一轩眉,很快站起身来迎接她。
谢琇也没有与他多作客套, 颔首致意后来到桌边坐下, 一开口便直奔重点。
“盛侍郎一路辛苦,可有发现?”
盛应弦提着壶正打算为她倒茶, 听见她一息都没有浪费, 立刻发问,手中动作一顿, 还是把那杯茶倒满了,推向她的面前。
“的确有。”他的声音低沉。
谢琇一摸茶杯, 发现只是温热,正好入口。她这一路匆匆赶来, 窝在车厢中也颇为燥热,于是端起茶杯来就饮了一大口。
当她喝第二口的时候,盛应弦又说话了。
“顺伯确为横死。”
谢琇一口茶含在口里,险些喷出来。
她以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那种冲动,咕咚一声把茶水咽下,才放下茶杯,惊讶地看向盛应弦。
“果真如此?”
盛应弦道:“应是中了毒。”
他言辞简洁,并未解释具体的情状,也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做出这一推断。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盛六郎不会对人说毫无根据的假话。
谢琇放在桌上的手,一瞬间就五指攥紧了。
“那么……”她道,慢慢抬起眼来,望着盛应弦,声音有丝发紧。
“郑大人之死,便极为可疑了。”
盛应弦沉默不语,半晌方应道:“……嗯。”
谢琇问:“盛大人这是刚刚从外边回来?”
盛应弦道:“今日正午方归。因为兹事体大,我在路上便思考过了,还是应当告知你……晏世子一声。”
他说到一半,便改了口,但言外之意,却让谢琇心下忽而一阵激荡。
……其实,他本来是想说,兹事体大,他觉得应该立刻告诉她,是吧?
可是此刻不宜追问。
谢琇敛下眼眉,道:“既如此,郑大人生前曾经办过什么事,便极为关键了。”
盛应弦颔首,道:“此事说来倒也不难,只是繁杂耗时些——云川卫中,一应记录都齐全,只是现下我不好大规模去查找……”
谢琇笑了。
“那正是我应当出力的时候啊。”她说。
“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寻晏世子。”
她思忖了片刻,又补充道:“但此事只能在云川卫内部悄悄查找,却是不方便引入盛大人如今的人手的,以免事机不密——”
她重新抬眼望着盛应弦,但眼神里写着的,分明是“以免打草惊蛇”几个字。
盛应弦心下一黯,叹了口气。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样行事,是为了避开谁的耳目。
他盛六郎自认也是忠君爱国之辈,当初年纪轻轻便执掌云川卫之时,又何曾想到过有一天他竟然要将怀疑的目标指向皇帝的身上呢?
可是,郑故峤的地位身份何等特殊,若不是皇帝的意愿,又有谁能真的动得了他、事后还不被皇帝追查呢?
他胸中翻滚着的情绪极为复杂,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良久之后,他才说道:“……一切小心。我也会回去再秘密提审一下郑蟠楼,看看还能从他口中挖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谢琇一愣,这才意识到蟠楼案未结,郑蟠楼想必正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
她也点点头,站起身来。
“如有发现,我定会再转告你的。”她说。
辞别了盛六郎,谢琇匆匆赶回庄信侯府。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顺。
小侯爷下值前打发人回来说,他晚间约了友人饮酒,让世子夫人莫要等他吃饭。
其实谢琇一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回府共进晚膳什么的,但这也算是做戏的一个环节,他们从第一日就持之以恒地表演到了今天,这份默契自然也是要维持下去的。
……但是今时不比以往,她还有件事需要让他立刻去办啊!
谢琇欲待多问两句“可知道世子是去哪里了吗”,但晏小侯派回来的长随也只是到了门房上说了一声,等到丫鬟管事一层层通传进来的时候,那长随早就又回去小侯爷那里了。
谢琇无法,只能按捺着性子等。
然而眼看戌时都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小侯爷依然未归。
谢琇心想,蟠楼案的重审也不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啊……而且云川卫的旧档想必就和山一样高,要从中查出究竟是哪件事让郑故峤触了霉头,犯了杀身之祸,难道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吗。
事情都十万火急了!小侯爷居然还在外头呼朋唤友搞社交!真让人上火!
蟠楼案从皇帝下令重新调查开始,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就她所知,云川卫还什么成果都没有拿出来上禀!
即使她不算是一条心要把小侯爷拱上太子之位的忠贞贤妻,暂时也算是和小侯爷同在一条船上,他这个进度简直要让人急死!
他现在就因为办不好蟠楼案而失了圣心的话,还怎么在北陵大军围困中京之时成功监国?
谢琇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小侯爷要请人,不外是那么几个地方。而他迟迟未归,有可能去的地方范围就更缩小了一些。
小侯爷是个事业批,所以单单是跟什么狐朋狗党出去倚红偎翠的话,虽然也算是耗时较长的一项活动,但他实际上是不会应承的。
小侯爷又不傻。在这种关键时刻传出他流连青楼或喜好寻欢作乐,能有什么好结果?
他回来得这么晚,只有一种解释——
他是真的在什么私密安全之处与人见面,商谈一些要紧之事。
而谢琇所知的、小侯爷心目中的“私密安全之处”,就那么一个地方。
她匆匆出门,寻了一辆低调得看不出来历的青布马车,直奔“嘉福居”。
由于她与晏小侯也一道来了这里数次,因此伙计倒是不曾防备她,还对她十分热情,迎她进去;但面对她“世子是否在此”的提问,则吞吞吐吐,不敢尽言,也不敢带她去见晏小侯。
于是谢琇便明白了,晏小侯的确是在这里,并且在约见要紧人物,以及——
他们的会面,很有可能没有旁人在场,万般紧要,甚至连她这个世子夫人也无权出席旁听。
谢琇点了点头,面无异色地说道:“本是有急事相寻我家世子,既是如此,我便在此等候好了。但我今日出门,不便闹得众人皆知,还望替我寻个隐蔽地方,好让我等待世子事毕,出来见我。”
那伙计和掌柜齐齐松了一口气,低头商量了一番,倒是也把她引到了后院,开了另一间屋子,请她进去。
没办法,这家店就这么大地方,前边人来人往,不太能够保证不让旁人见到世子夫人孤零零一人在此——更何况,世子夫人都不消说话,只要让别人见到她深夜一人只身在此,恐怕都能闹出很多传闻去!
那伙计只好把她引到后院——后院的这几间小屋倒是盖得结结实实,以砖瓦建造,极为厚实坚固,即使是把耳朵贴在墙上,也不太可能听到屋内的声音。
谢琇进入后院时,眼睛微微一扫,便看到东侧一间小屋内亮着灯。
那伙计把她引到西侧一间屋前,开了门点灯,请她进入,不多时又送来茶水点心,又不多时,还敲门询问她是否需要燃香。
伙计来来去去出现了好几回,谢琇便也明白了,这多半是晏小侯之前给他们的培训——即使有客在此,只要不是晏小侯本人也在,那么便要找各种借口,隔一阵子进来观察一下客人的行为有无异状。
……真是个狡猾的人啊。谢琇心里想。
不过,她倒是也有些浅薄的对策。
这屋子照旧面积不小,正中摆着一架屏风,将屋子分隔为内外两间。
谢琇绕过屏风进去看了看,果然见到一张绣榻。
于是她便在那伙计下一次进来说要添茶时,用困倦的声音道了一句“我在此小憩片刻,若世子爷那边事毕,再来唤我”。
伙计踌躇了一下,应声退下,退下之前还体贴地替她在墙角香炉里燃起了安神助眠的香料。
谢琇鼻子也很灵,闻到香味之后,不由得在屏风后冷笑了一下。
……真是滴水不漏啊。
安神助眠的香料倒不是真的就能让人倒头一睡不醒,但总之也会让人感到一阵昏昏欲睡。
她这个堂堂世子夫人声称要在此小憩,伙计自不好再三番五次地进来打扰;但燃起助眠香料后,此刻又已交亥时,她本身的困意被香料一激发,只怕更会困倦三分,也就不会再四处乱跑,坏了小侯爷大事了。
……区区一个伙计,脑袋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应急预案呢,这一定都是小侯爷教得好。
谢琇在心里冷笑数次,及待那伙计真的不再频繁来看了,她才走到后边的窗下,一点点推开后窗。
她也曾经使用过静音符隔绝符咒范围内外之声,上一次使用,还是在她那个不省心的妹妹谢璎去盛府闹事时,恰巧在门外路遇盛应弦归来,她灵机一动,将谢璎推入马车,又下了一道静音符,使这个妹妹听不到车外她与盛六郎的交谈。
这个符咒的持续时间不长,一般来说,即使在灵气充沛之地,最多也不过持续一刻钟,还不能叠加施放,放在从前的仙侠世界里十分鸡肋。
此符的作用原理,大概就是调动灵气建成一个大罩子,将符咒范围内的一切都罩进去,使之内外隔绝音声。
如今这个世界里灵气匮乏,要建立大罩子不太现实,上一次她有些投机取巧,把符咒范围刚好限制在她与盛应弦两人的上半身——就这么小小的一个罩子,也抽尽了方圆数十里的灵气方能实现。
现在她要一个人行动,便将符咒范围限定在了自己整个人身周方圆一尺处。
这个距离足够让她打开窗户时发出的“吱呀”之声不至于被人听去,至于她翻窗时的砰然落地声、走路声种种,也是如此。
她很快就来到了东侧那间亮着灯的屋外,蹲在后窗根,思考了片刻,用了个最古早的法子——
捅破窗纸。
果然,屋内毫无觉察。
但是,这扇窗子乃是内间的后窗,她望进去,也只能看到与她刚刚呆的那个房间一模一样的陈设——绣榻和屏风。
而晏小侯与他的贵客还在外间,谢琇只能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却看不到那位贵客的身形长相。
只听晏小侯的声音道:“……盛如惊引我调查郑故峤之死,不知是何缘故。我猜,说不定郑蟠楼好好儿地忽然作死,跟他爹的死因也有些关系。”
室内沉默了片刻,另一道声音扬了起来。
“世子高见,咱家也是如此想的。但可恨郑故峤死时,咱家还没到那个位置,即使有何深因,也不得而知——”
谢琇:!!!
听这个尖声尖气的声音!还有“咱家”这种自称!即使看不到脸,但这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晏小侯今夜约见的紧要人物,原是一位中官!
第31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59
谢琇:“……”
麻了。
私自交结中官, 看起来晏小侯的夺嫡之路又进了一步啊。
不过他们都在此谈了一晚上了,现在才扯到郑故峤之死这个话题吗?
她满心狐疑,听着窗内传来的说话声。
小侯爷道:“此事着实蹊跷。我亦与‘摘星会’中诸人商议再三,但却想不出盛六郎此举背后的深意。”
那中官道:“不错。盛六郎一向只做纯臣, 平时与你或仁王都不亲近, 却不知为何此番如此慷慨透露关键线索, 莫不是要借着我们之手去查这件事?”
小侯爷道:“我也如此想。而且盛六郎从不交结中官,于宫中亦无甚人脉,真要查此事关窍,未必比我们有力……”
那中官冷笑数声。
“盛六郎啊……堂堂英杰,自有傲骨, 又怎么看得上如咱家这等的残缺之人呢。”
小侯爷一顿,再开口时,语调和悦。
“高公公位居要位,乃是皇上面前第一得意之人, 想那盛六郎头脑简单,行事死板, 除去他那张好皮, 不过一介武夫焉,如何能与高公公相比?”
谢琇:“……”
真难得, 小侯爷也是会奉承人的。可见室内这位中官, 位置极其重要了。
她暂时分神思忖了一番,终于在记忆之中翻出了几句话。
“九月, 荣晖公主衣冠冢成。十月十二,上命礼部尚书谢华遥、中官高方智、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为特使, 持节以祭。”
这是《大虞通史》中记载“荣晖公主”——也就是她——的相关记录其中一段。
能在五年前就被皇帝任命为使节之一,前往祭祀于国有功的荣晖公主, 看起来这位中官高公公,就是书中的高方智无疑了。
谢琇:为什么我回到这个小世界之后,遇到的关键人物全是给我上过坟的!
谢太傅是这样,高公公还是这样!大家一齐在我坟头聚会,然后展开一个新世界是吧!
但是,即使她内心有千百句吐槽,她也没有忽视了刚刚小侯爷话语里透露出来的细节。
他向高方智提到了“摘星会”。
也就是说,即使高方智本人不是“摘星会”成员,那他至少也是对这个小团体有着深度了解的重要人物。不然的话,小侯爷不会语气十分自然地向他提起他们“摘星会”内部秘密开会的内容的。
谢琇:……这谋朝篡位的味儿愈来愈足了啊。
她听到现在,都感觉盛应弦向小侯爷透露“郑故峤之死有可疑”的线索,继而在小侯爷麾下势力动起来之后,顺藤摸瓜翻找出“摘星会”这一条暗线,是绝妙的一步好棋了。
小侯爷之前虽然“遗珠”的美名也十分响亮,但不到图穷匕见之时刻,他手底下的势力没必要一齐联动起来。
但如今的“蟠楼案”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让足够聪明的人摸清小侯爷麾下势力的机会。
当然,高方智与小侯爷交好这件事,盛应弦仍然不知道。
否则的话,他那天为了引起她的重视、说服她替他监视“摘星会”的动向之时,就会把这件事作为筹码说出来。
但是,倘若不是为了郑故峤的死因,小侯爷又何必非要使用高方智这边的关系?
郑故峤若是死因有异,那一定是因为替皇帝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事后皇帝思考再三,觉得兹事体大,必须灭口。
而要掌握皇帝的心思或皇帝的秘事,还有什么比宫中的这些中官更适合的消息来源?
盛应弦曾经掌控云川卫,但云川卫也不会知道这些。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宫外发生的事情。盛应弦要去云川卫查档,要找的也只是从纸面上看就有些奇怪的事件,再一一排除而已。
正在谢琇思考之际,她的耳中钻入高方智那总有些阴阳怪气似的尖刻声音。
“……说起来咱家还得恭喜世子爷啊,钟贵妃近日可是动作频频,想必是下定了决心要联手世子爷呢——”
……钟贵妃?!
谢琇对这个称号没什么印象,但只听名称就知道,杜贵妃没了之后,宫中的二号人物,想必就应该是这位钟贵妃了。
小侯爷的声音响起,难得地竟有一丝烦乱之意。
“钟贵妃虽无子,但我早已成年,此刻向皇上提起收为养子之事,只怕是立刻就与张氏那边图穷匕见……”
高方智怪笑了两声。
“怎么?世子爷还觉得现下张家待你很好怎地?”
小侯爷叹了一口气。
“要与张家反目,几时都可以。我是担心……圣意不豫啊。”
高方智沉默片刻。
“的确……皇上近来是愈发帝心难测了……”他叹息道,“虽然也不像是看得上仁王的模样,可钟贵妃一提此事,难免会让人以为世子爷这边咄咄逼人……”
小侯爷道:“何况‘蟠楼案’尚未审结,我于其中并无寸功,此时若认钟贵妃为养母,固然得了个真有资格竞逐储位的正统身份,但也难保皇上担心我交结内外——”
谢琇:……这算什么?还没当上太子,已经先面临了“年富力强太子vs垂垂老矣皇帝”的夺命危机?
她忍不住无声地抿唇笑了一下。
哦豁,小侯爷可真惨。
不表现得聪明干练有能力一些的话,又不可能争取到“立贤”的支持度,可能连太子都竞逐不上。
但表现得太聪明干练有能力,皇帝立刻就要怀疑你打算直接篡位夺权,为了防备你,所以不打算封你当太子。
……这是什么左右为难的困境。
还没当上太子,先吃了太子的苦?
虽然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但她还是差一点真的笑出声来,只好猛掐自己大腿,才堪堪忍耐下来。
她思忖了一下,觉得高方智既然已经被捆绑上了小侯爷的战车,那么他说自己当年位卑,还没资格知道皇帝私下里那些破事,就很有可能是真的。
……所以即使高方智回去会替小侯爷在宫里查访,但更大的希望还是得来自于查云川卫的旧档啊!
谢琇又悄悄回到了西侧那间屋子里,然后推门出去,叫伙计拿了纸笔过来,在纸上唰唰唰写了一行字,尔后拿出自己的全部本事,把那张纸叠了个复杂的桃心状。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叠成心形,但她脑海里仅有的几种叠法之中,心形这一种最复杂,不容易被人拆开再复原。
然后她把那个纸心交给伙计。
“现在就拿去那边,交给世子,让他即刻拆开来看。”
伙计迟疑了一瞬。
谢琇的脸色便沉下来。
“是十万火急之事!不可再拖延!”
伙计只好去了。
不知小侯爷那边是如何拆看的,总之,谢琇在这个房间的桌旁端坐了还不到一盏茶时,外边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随即“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谢琇转头看时,刚巧看到小侯爷站在门口。而在他身后,仿佛还站着一道人影。
谢琇缓缓站起身来。
小侯爷面色不豫,但在他们的视线于半空中相交汇的一刹那,他的表情已经变成了平时那种温情脉脉的神色。
他大步跨进屋内,语气也十分温和。
“夫人急着找我有何事?”他道,“这么晚了,夫人还未安歇,要注意身体才是。”
谢琇:“……”
谢邀,我壮得能出门跟盛六郎对招一百回合。
她脸上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正要说话,便听到门外的另外一道声音,尖声笑道:“想是夫人见世子爷这般晚了还未回府,心头担心不已哪!”
这句话说得有些微妙,仿佛带着点暗示,令人不喜。但谢琇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情绪,望向小侯爷。
小侯爷似是也有点尴尬,笑道:“说来也是我的不是,竟然忘了看看时辰。公公难得有空出宫住一晚,我竟喝酒喝得这么晚了……”
屋外那人亦跨步进来,但没有走到桌边,只是站在门边,上下打量了一下谢琇。
小侯爷道:“夫人,我来与你引见一下。这位是高公公,乃是皇上眼前第一得用之人。高公公,此是拙荆,谢太傅的长女。”
高方智看上去年近不惑,在烛光的映照下,眼角眉心都有了细纹,唇角的法令纹也很深,但好在长着一张圆脸,虽然说话的声调尖些,但未语先笑,模样富态,看着也算喜庆,难怪在永徽帝面前得脸。
谢琇遂向他见了个礼,道:“见过高公公。我非故意打扰公公与世子的雅兴,但事极紧要,我左思右想,说不得只好厚着脸皮来了。”
高方智笑道:“无妨。谢夫人真是太客气啦。”
他说完,目光向着晏行云脸上一扫,道:“那咱家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再叙。”
晏小侯含笑,礼仪十足地把他恭送了出去,又回到屋中,关上房门,脸色才严肃起来。
“究竟是何事?”他一边从袖中拿出那张上面折痕纵横交错的纸条,凑到屋内的烛火上烧了,一边问道。
谢琇道:“今日盛如惊回京,说当年郑大人身故后相验的那名老仵作是中毒而死。”
晏行云:“什——!”
谢琇:“因此,想必郑大人之死定然有些内幕。但验尸格上写得滴水不漏,言称就是风疾所致。如今我们只有一种方法,就是一点点去查云川卫的旧档,看看郑大人在世时经办过什么样的大事,又有哪件事看上去似有可疑之处。”
晏行云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但他的眉心慢慢皱了起来。
“只怕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正常啊。”他说,“云川卫说穿了也是皇上的耳目,又怎么会真的坏皇上的事呢?”
谢琇笑了。
她走到晏行云身侧,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依郎君看来,当今性格究竟如何?”
晏行云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沉默片刻,轻声应道:“……圣意难测。”
谢琇低声道:“既然当今从未真正信任过任何人,云川卫受命监察勋贵百官之动向,为皇上之耳目,就不会漏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晏行云:!
第31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0
谢琇道:“我虽不那么了解今上, 但他是那种将一件重要大事交待给心腹之后,就不闻不问,直到事情结束等人回报的人吗?”
晏行云默然良久,终于摇了摇头。
“他要知道过程。”他说。
永徽帝虽然不是事无巨细全部从头过问到尾的人——他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但倘若是他所认定的重要大事, 以他的掌控欲而言, 必定会在事情进行的过程中也要知道进展和细节。
否则他那么依靠云川卫是所为何来?
云川卫所办之案, 与刑部不同,大多涉及云川卫在监察百官勋贵的过程中所察觉到的一些蛛丝马迹,然后循线深挖,有时候能挖出一桩惊天要案,有时候可能只不过白忙一场。
譬如当初的仙客镇, 说起来开头还真是盛六郎因为拒绝了师父临终许婚的遗言,有些过意不去,看在过世的师父面上,打算从别处对小师妹稍加安抚, 才开始调查小师妹上京途中于仙客镇遇险一事。
谁知道查着查着便牵涉到了曹家身上去,最终掀开一桩大案。
也因此, 云川卫的旧档之中, 这类简短的记录非常多。只怕若要去查郑故峤名下的档案,就连他某年某月某日在何处约了什么人喝酒, 都能看得到。
……这是何等的工作量。
晏行云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只盼他们没有因为郑故峤死去已久, 而销毁了他的档案啊。”他说。
谢琇:“所以我们得尽快开始。”
小侯爷深以为然。
第二日他便问她:“夫人有没有别的神通?”
谢琇:……?
小侯爷道:“想也知道那旧档堆积如山,须得找个人帮忙一起查阅, 节省时间……我想着,若是夫人还有装扮得让别人都认不出的本事的话, 我便可以让夫人一道进去帮忙了。”
谢琇:!这个想法好啊!我可是易容高手!
但她表面上不能表现得太过激动,于是她扬了扬眉, 唇角浮起一点恰到好处的欢喜来,道:“我的确学过一些这类的本事……不过郎君为何要让我去?难道云川卫之内,便无一个可信之人了吗?”
她充满关切地看着他,仿佛满心都是他和他的大计一样。
小侯爷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来。
“那些人虽也算我的手下,但何曾可信?”他敛下长睫,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脆弱之意。
“都不知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什么人,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忽然有一天为了其它的好处而出卖我……”他轻声叹息,忽而抬眼,用殷切的目光执着地望着她。
“可唯有夫人,一定不会背叛我。”
谢琇:“……对,自然如此。”
两人对着飚了一通戏,谢琇也不故意拿乔,当着晏行云的面,便打开一只小箱子,对着镜子涂涂抹抹了一番,又打散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高马尾,最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只假喉结贴在颈子上,又在那四周扑了些粉掩饰边缘粘贴的痕迹。
然后她站起来要去换件衣服,却看到小侯爷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啊,对。
此刻他看到的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眉清目秀、喉结宛然,却穿着女装,难怪他觉得辣眼睛。
谢琇索性冲着他笑了笑。
晏行云:“……”
及待她从内室再度转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小厮的服饰。
晏行云此人,有时候是有点世家公子的骄矜讲究之气在身上的;其特点之一,就是他带出去的小厮和长随都平头正脸,颇有几分清秀,就没有一个长相打扮不够齐整的。
此刻这个特点却刚好让谢琇钻个空子。
她走到晏行云面前作个揖,唱喏道:“见过世子爷尊前,小的特来听候吩咐。”
晏行云愣了一息,忽然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她本是明眸善睐,如今却不知在眼睑上贴了甚么,双眼变得细长了一些,倒像是双狐狸眼。
她双颊本来丰润可喜,是标准的鹅蛋脸,当初入宫谢恩时,即使皇帝皇后是怀着挑剔之情来审视她这个替嫁的大小姐,也没说出她外形上的任何缺点。
和她的妹妹比起来,谢大小姐单论外形,的确更符合相术中的有福之相,面部弧线柔和美丽,无一处尖锐。
但现在,她的颧骨却很明显地高耸起来,鼻翼也收窄了一些,面容里多了几分不明显的尖刻之意。
晏行云:“……”
不知为何,感觉更像一只小狐狸了呢。
她还大模大样地跑到他面前来见礼,单瞧她这副样子,若不是事先亲眼目睹了她变脸的一幕,就连他也很难想像,那位清早沐浴在晨光里安然梳发、宽大的衣袖落到肘间,露出一截雪白手腕的贵女,如今可以变成这副唯唯诺诺的狐狸少年模样。
他的心下不由一动。
他们一起进了云川卫。他唉声叹气,充分表露出了“蟠楼案”查办困难,他束手无策,打算去翻翻旧案卷,看看能不能参考一下,或许会有所启发的一整套意思,然后堂而皇之地进了云川卫的“石渠阁”——也就是档案室。
从古以来,档案保存就自有一套方法,“石渠阁”也是因着为了防火起见,档案库屋外修有一条石渠、连通院内水池而得名。
谢琇进了石渠阁,感觉到了一阵阴冷。
不过云川卫可不缺经费,晏行云在门旁拿了两盏外有琉璃罩子的灯盏,点燃之后将其中一盏递给谢琇。
谢琇接过去,发现高高的书架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伸出来的灯架,外头也罩着琉璃罩子,只是此刻都没有点燃。
倘若他们找到了正确的书架,只消将架子上附近的固定灯盏点燃,便可以在这里看很久。
谢琇:经费在燃烧啊!
她以前并没有进过云川卫的石渠阁,但推测以郑故峤这样的地位和官职,个人应当是有一整套档案在的,于是跟着小侯爷,在架子上找到“郑氏”这个分类。
……结果这一整书架全是姓郑的人。
想想看也是,郑氏的本家可是百年世家,出过的官员、名士无数;虽然郑故峤这个郑氏和世家之郑氏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总归都是同姓,自然也都挤在一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人从北往南、一人从南往北开始找,足足花了三刻钟,才在一大堆郑姓之人里,找到“郑故峤”这三个字。
说起来,小侯爷还真的不愧是气运男主,运气就是比她好。
谢琇还陷在一堆郑某某之中,头昏脑涨的时候,忽然听到小侯爷在那边唤她:“在这里!”
谢琇慌忙赶过去,一眼就看到一只巨大的木箱。此刻箱盖打开着,里面泛黄的案卷堆叠得满满当当。
看到她过去,小侯爷冲着她露出一个苦笑。
“案卷真是太多了……”他说,“我们把这些案卷都搬到窗下去,那里光线好,看得方便。”
确实,窗下摆着桌椅,的确要比黑暗阴冷的石渠阁内部好得多了。
集合谢琇和小侯爷两人之力,才勉强把箱中关于郑故峤的案卷都搬到窗下。两人也不多说,一人分了一堆,就开始看。
窗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竟然还有笔墨,想是为了让来查档之人随时抄录或做笔记之用。
谢琇之前曾经为了“问道于天”私印失窃案,要查宫中的金石秘档,去过“神御阁”。那里虽然是皇家档案库,条件要比云川卫的石渠阁好太多,但查档的心得她还是记得的,因此今天来时,她便细心地带上了提盒,此刻打开来,里面有水有点心,正是要长久作战的准备。
小侯爷一眼看到,便笑了。
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却忽然朝着她的方向倾身过来,低声问道:
“阿临准备得十分齐全,难道从前曾经查过档,有过经验吗?”
谢琇本是站在桌边张罗这一切的,此刻身旁忽而挨过来一具温热身躯,靠在她身侧低低说话,让她的手不由得一顿。
片刻之后,她若无其事地将盒盖又盖回去,道:“从前在道观中,亦曾整理过观中藏经,有些经书年深日久有所损坏,还要重新修补抄写,想来意思都是差不多的,不自己备些点心茶水,一日颇为难熬。”
小侯爷笑着“哦”了一声,道:“那就偏劳阿临啦。”
谢琇忍不住转过头,横了他一眼,这才拿了案上的粗瓷笔洗走出门去,在门外的石渠里打了水回来研墨。
小侯爷也没再打趣她,很快坐直了,又沉浸回了那些旧档之中。
谢琇一边查看旧档,一边在手底下的纸上记录一些可疑之处,不知不觉写了半张纸。
她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从颈椎到肩膀再到手臂无一处不酸痛,正打算趁着小侯爷不备,偷偷拉伸一下双臂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小侯爷,忽然从桌面上推过来一张纸。
谢琇:?
“这几件事……”小侯爷却好似发现了什么重要秘密似的,说话的语气极为艰涩。
“有些奇怪。”
谢琇:!
她立刻就忘了肩颈酸痛,接过来一看,上面抄录着几行文字。
“永徽十三年四月初十,午时出京,未时抵达平水村,四月十二返京”。
“永徽十三年四月十五,午时末出京,申时抵达铁树庄,四月十七返京”。
“永徽十三年四月廿一,辰时末出京,未时抵达江家坪,四月廿三返京”。
……
底下还有四五条类似的记录,都是隔几天就出京一趟,去的地方有远有近,但大约都在中京周围行路一个时辰左右的范围之内。
谢琇:“……是很奇怪。”
她也沉吟起来。
这时小侯爷又从桌面上推过来一张纸,谢琇凝神一看,他竟然连这几条记录牵涉到的大致地图都画出来了。
谢琇拿过去仔细看着,耳朵里钻入小侯爷的声音。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低沉。
“你觉得……能看出些什么?”
谢琇:“呃……还没有。”
这几个村镇遍布中京周围,四个方向上全部都有,除了距离中京城都只有大约一个时辰的路程之外,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共同点。
她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顺口问道:“永徽十三年四月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小侯爷沉寂了许久。
谢琇:……?
她忍不住转过头去望着他,却发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第31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1
他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奇怪, 面色像是有些灰败,但又有些发青,眉间的阴郁之气也十分浓重——不夸张地说,若不是她刚刚一直跟他呆在一起, 也很确定刚刚并没有任何妖魔鬼怪现身的话, 他这个样子真的很像是小书生走夜路遇到了鬼上身啊……
“怎么了?”她不由得将声音放柔了一些, 轻声询问道。
可是晏小侯似乎被她这么一声轻轻的询问震动了,他仓皇地抬起眼来望着她,眼里分明是犹疑不定的神色。
谢琇:?
她有些疑惑,但她本能地察觉到,这正是她需要加一把力的时刻。他很显然心中有个秘密, 或者涌现出了某种轻易不应为旁人所知的重要事情;而现在他被那件事——或那个体认——所震撼了,因此心神格外地彷徨而脆弱。
现在正是她切入那个秘密的大好机会。倘若他真的告诉了她,那么他们之间那浅薄而脆弱的互信也将会前进一大步。否则的话,不进则退, 她之前的努力就只不过是做白工而已!
谢琇忽然伸出手去,轻轻地覆盖到了晏行云放在桌上的那只右手之上。
他的手立刻在她掌心之下微微一抖。
谢琇收紧五指, 将他那只冰凉的手拢在掌心, 直视着他的眼眸,用一种温柔又担忧的语气和神态说道:
“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吗?没关系, 郎君, 没关系的……我们总是可以共同承担,一起来想办法……”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那只手, 就像是小孩子执拗地要做个约定似的。
“晏长定,我们是一边的。”她说, 就活像是个真正的孩童,在分组中执着地要站在他这一方, 拥戴他,追随他一样。
“你赢了,我们也就赢了。”
晏行云:!!!
他的眼神一震,微微梗起了脖颈,就那么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审视着她的面容。
可是他只能在她面容上看到担忧、殷切与真诚。一丝一毫的虚伪与窥探都不曾有。
而他现在脑海中产生的,是个可怕的想法。
可怕到……他甚至不知道该对谁说、又该驱使谁帮他一起去求证。
他控制着“摘星会”作为自己的喉舌,但在这种事关己身的变故发生时,他根本不可能告知“摘星会”内的任何一个人,以免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光辉高华的形象有损,从而使他们其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人产生动摇。
他和高方智,也只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而他的岳父谢太傅,其实就只是一只绣花枕头。名声和地位被架高在那里,实权与能力却极为有限。作为头顶的光环摆在那里还可以,但进一步的支持则有心无力。
仔细想想,假如他想要和什么人商量一下这件事的话,唯一的选择,竟然真的只剩下他的夫人,谢琼临。
既然要说,那么他就要从中攫取最多的回报。
在她心生同情和怜惜的时候,让她心软,攻破她的心防。
而女子若是开始想要一心一意为着一个男子打算的话——
大约,会竭尽全力,付出她的一切的吧?
他长睫微动,终于低声说道:“当提起‘永徽十三年’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
他顿了一下,垂下视线,面容上像是有丝不安。
“那一年我出生。”
谢琇:……!
对啊,很有道理。
譬如在现世里随便找个人问某一年发生了什么,其他人的反应有可能是当年发生的最大新闻,比如“奥运会”、“大萧条”等等,但在那一年出生的人,第一反应基本上都会是“那一年我出生”啊!
她甚至试着在脑海里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出生年份,果然如此。
她出生的那一年实际上大新闻不少,最大的新闻是本国在月球上建立了第二个研究基地;但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依然是“那一年我出生”。
因此,对于晏行云来说,这种思维方式却正好开启了调查的一个不同方向。
他出生的那一年,郑故峤作为永徽帝的心腹,在京城周围忽然有着这么多难以解释的动作,其因为何?
谢琇耐心地、语调柔和地问道:“还有吗?你还能联想到什么?”
“谢大小姐”那一年甚至都还没有出生,又基本上从来没有在京城里生活过,直到被赐婚为止。所以她缺乏这些固定的途径去道听途说地积累一些“过去的传闻和故事”。
现在,只能依靠小侯爷的记忆力了。
而晏行云果然也没有让她失望。
他并没有隐瞒她什么,而是用自己没被她握住的左手,伸过来点了点那张他刚刚仓促间画成的潦草的地图,说道:
“你再看看这些地点,看看它们的方位……”
谢琇依言看去,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就得出了结论。
“……八卦阵型?”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那几个村镇并不全都位于准确的八卦阵位上,有好几处都歪了一些,有的偏上、有的偏下,有的远一点、有的近一点,但真的要研究出一点它们之间的位置关系的话,也唯有八卦阵型能够解释了。
晏行云轻轻嗯了一声。
谢琇惊讶起来。
“可是,八卦阵……能做什么?”她思考了一下,甚至还考虑到了一些仙侠背景下的设定,但“八卦阵”用在军事上是攻伐,用在仙侠上不是攻伐就是收妖除魔,最多还有个集气——集天地之灵气——或者作为困阵来使用,然而……永徽十三年,还能有什么大事需要永徽帝用八卦阵来解决?
晏行云反而看了她一眼。
“还不止于此呢。”他冷笑道,用手指点了点那几处地名。
谢琇:?
她沿着他指点的地方看去,平水村、铁树庄、江家坪……
水、木、土……?
“喝!”她吃了一惊,“还是五行八卦阵吗?!”
这么一说,她反而有点觉得荒谬可笑了。
五行八卦阵,一般不是用于军事,就是用于风水。但是……有什么事让永徽帝觉得必须得改善一下风水?!
“道家的学说里,没有可以解释的吗?”晏行云意味不明地问道。
谢琇老老实实地回答:“自然也有些用处,但我想不通‘那一位’要用五行八卦阵来做什么。永徽十三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晏行云冷哼了一声。
“或许你也听说过一些本朝早年间的主要朝堂之争……”他慢慢说道。
“于外,是北陵连年虎视眈眈,说不准哪一年就要大举南侵。于内,是今上龙体孱弱,迟迟未能有子……”
谢琇:!
“永徽十三年,北陵再度提起和谈之事,欲要求大虞以安顺、广信、雍义等北方三府之地,以及岁币三十万两白银,换取承王南归。”晏行云嗓音泠泠。
谢琇:“……”
承王是吧?怎么是你?怎么老是你?!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气不过,低声说了一句:“怎么老是他?北陵拿着他要挟大虞都不知道多少回了,他也好意思苟且偷生!”
晏行云唇角浮现一丝冷笑,并没有喝止她这种无礼的评价,而是继续说道:
“当时今上尚未有子,北陵若将承王放归,朝中不免会有声音恳请今上先以承王为储,后果不堪设想……且不说割地赔款有多么耻辱,即使是没有这些条件,今上也不可能真正同意。想想当年今上曾经被尚为世子的承王压制得有多难受,也就知道今上是决不可能再以承王为继承人的,一天、一时、一刻都不行。”
谢琇想了想,疑惑道:“那……这个五行八卦阵……是为了……求子?!”
晏行云虽然心情沉重,也不免被她这句话引得莞尔一笑。
“不知。”他诚实地说。
“但永徽十三年八月初九,便是我的生辰。”他道。
谢琇:“呃……那个……效果还挺……立竿见影的?”
晏行云:“呵。”
他好像有点想笑,但又忍住了,只留下低低一声,唇角向上翘起。
“你蠢吗,四月求子,八月便能降生?”他忍不住刺了她一句,但语调极其柔和,注视着她的目光也温柔如水一般。
谢琇:“那是……当时今上就已经知道……呃……令堂有喜,所以搞这么一个八卦阵来造势?”
晏行云叹了一口气,凝神想了一回,摇了摇头。
“不知。”他道。
“但永徽十三年九月初一,应当是双方和谈的最后期限。”
因此,他的降生,就这么刚巧结束了一场争论,也同样阻止了承王南归的希望。
谢琇想了想,发现了一个盲点。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呃……那个……郎君,介意我问一问……令堂……到底是谁吗……?”
在原作里,晏小侯的生母究竟是谁,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交待。
他的出生平息了大虞朝堂之上“是否应当割地赔款,将承王迎回,以免后继无人”的争论,但后来为什么他没有被当做皇长子,堂堂正正地迎回宫里抚养呢?
晏行云的长睫剧烈颤抖了几下。
谢琇感觉自己掌心覆盖下的那只右手,本来已经有了温度,但被她这么一问,那只手上的温度瞬间褪去,指尖又变得冰凉。
谢琇:……难道是因为,他的生母的真实身份,真的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对不住,若是为难,我就不问了。”她立刻说道。
虽然此刻打住不问,有可能会丧失掉关键线索,影响她对剧情的理解度,但这也算是挖小侯爷伤疤之事,她还没有那么不讲究——
“不,”小侯爷却轻轻地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
“实情是……我也不知。”
谢琇:!!!
第31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2
“什么?”她失声道, “怎么会……?”
小侯爷重新抬起眼来望着她,眼眸中似有一丝朦胧之意。
“养父对此讳莫如深,民间传闻则什么都有……大多数人相信我的生母定然身份不同寻常,不能公之于众……而我, 我根本不能去问, 也不知道该问谁……”
很难得地, 总是那么高傲又华贵,像只公孔雀般昂着头的小侯爷,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彷徨和脆弱之意。
谢琇也不由得心头一阵恻然,恼怒道:“即使有什么不能说的,皇上便不能随意指一位默默无闻的宫妃或野心勃勃想求前程的贵女来充当这个生母的位置, 先把这个漏洞编圆了,迎你入宫抚养吗?信王还要九年以后才能出生,何况杜贵妃也只不过是个妃子而已,真要论生母, 谁比谁高贵多少?”
晏行云的眉心一跳。
“是啊……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他若有所失地低声喃喃道。
“嫌弃我是宫外的露水姻缘私生之子,身世来历不够清白无瑕, 不配做他的继承人吗……”
谢琇怒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不是他自己的错吗!想要后代, 又不筹措好了再行事,活该他子息不盛!”
晏行云愣住了。
“你……”
他看起来好像本想说“不可如此造次”, 又好像想要制止她继续说出大逆不道之言, 但是到了最后,他的眼波几度浮动, 最终却柔和下来,叹了一口气, 反手将她的指尖握紧了。
谢琇:……?
“真鲁莽啊,谢大小姐。”他叹息一般地说道。
“也难怪一打照面, 就把谢二定身在了那里。”
谢琇:??
晏行云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诧异之色似的,淡淡说道:“张、杜两家,一文一武,皆是有底蕴的家族,今上自然希望若有子息,是从她们两人的肚子里出来的……而我,生母不显,即便真的接回宫里,占据了‘皇长子’的位置,将来若张、杜皆得子,又将我置于何处?”
谢琇:“……”
晏行云的右手此刻执着她的那只手,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的指背,说道:“五年前……信王占长,仁王占嫡,恐怕这才是‘那一位’想要看到的景象,无论他立谁,那个儿子都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说服群臣……倘若他当初接我回宫,我的母家不能为他借力,我还白白挤占了信王的‘皇长子’之位,不要说是他,恐怕当时如日中天、飞扬跋扈的杜家,都容不得我活下去……”
谢琇:“……幸好他们现在完蛋了。”
晏行云有丝讶异,抬起眼帘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是真情实感说这句话的,嗤地笑了一声,复又垂下视线,望着他们交缠的手。
“对,幸好杜家完蛋了。”他说。
“这么说起来,也幸好今上当初嫌弃我的出身,没把我接回去……否则一旦信王出生,我怕是就要受到杜家数不清的暗算了吧。而我那时候年龄尚幼,怕是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谢琇很想安慰他一句“皇上不会不管你的”,但她心里其实也清楚,这句话是假的。
永徽帝是真的有可能不管他的。
他的父子情,其实对谁都是一样。有,但不多。
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之中,说不定小侯爷是最可怜的一位。
当初他的出生,被作为稳定朝纲的工具,公布天下,成功阻止了承王南归。但从此之后,他依然被养在宫外,但凡北陵或什么势力要拿着继承人这个话题说事,便把他当作解决方法拿出来遛一遛;可当一切如常的时候,永徽帝便嫌弃他的母家不够得力,或他的出身不够名誉,把他弃置一旁不管不顾。
谢琇垂下视线,望着桌上那张小侯爷画的潦草地图。
……原来,他的人设还是个美强惨啊。
谢琇若有所思,直到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捏了捏,方才回过神来。
她偏过头去,就看到小侯爷那张极为漂亮的脸,竟然凑了过来,下巴搁在她撑于桌面的左臂上,冲着她眨眨眼睛。
“还以为你会好言好语安慰安慰我,”小侯爷故意做出些失落的语气,“却原来是骗我的真心话,我说完了,却什么都没有。”
谢琇哑然失笑,左手被他握着不能动,便伸过右手来,像是抚摩甚么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般地,一下下顺着抚摸他的头顶。
“不气不气,”她道,“我们去把偏心眼的爹手里最好的位子抢过来!管他要留给他哪一个爱子,总之你抢到了,你就是他最爱的儿子!不服憋着!”
晏行云:“……”
啊这是什么强盗理论。
那偏心眼的皇帝百般挑选,生怕他的妻子能压过仁王那小子的未来王妃一头,再给他凭空多添助力,却没想到终究为他选了这么一位女山大王吧。
他愣了半晌,忽然噗地一声笑了起来,蓦地直起上身,凭着一股冲动倾身向前,一下子就十分接近她的脸容。
他们的嘴唇在极近的地方,彼此呼吸间带出的热意吹拂在对方的脸上。
谢琇:!!!
她原本只是在替他顺毛,结果他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下子就从原本的侧下方向着她凑过来,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便已经无限接近了她的唇。
她愕然地望着他,两人的视线相遇,她看见他眨了眨眼睛,长睫忽闪了几下,随即慢慢敛下眼帘,微微偏头错开两人的鼻尖,嘴唇再度接近过来——
他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鼻息带着一股热意,一波一波地扑在她的脸上,令人昏眩。
“琼娘。”他低声唤道。
那语调和平时故作亲近时唤她的表字“琼临”仿佛并不一样,像是诱惑、像是缠绵,又像是带着点不自觉的祈求和期望;谢琇的心脏忽而一紧。
他在她的唇前踌躇了两息,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脖颈绷直,恍若扬起颈子的仙鹤,带着一点傲慢、一点矜持、一点忐忑,凑上前来——
谢琇浑身僵直。
从情理上来说,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后退或拒绝,因为这简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好机会,遇上小侯爷那严防死守、如寒铁一般坚不可破的内心终于露出了一丝间隙、一丝破绽,能够让她趁虚而入。
只要她把握住了这次机会,几乎就等于握住了能进入小侯爷心房的那枚钥匙。即使他今后还会重新变得坚不可摧,她也总是还有那么一些些机会,可以把握住他内心仅存的一丝柔软——
可是自己身躯的下意识反应,浑不似理智那般可以衡量得失进退。
她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僵愣在那里,甚至忘记了闭上双眼。她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十指,忘记了自己的左手本就牵着他的右手,她的动作或许会握痛他的手,让他在丧失理智的边缘被重新唤回……
可是他依然在趋近她。一点点地,趋近她的面庞,他的鼻息吹在她的脸上,接近的身躯带来汹涌的热意与无法言喻的情绪,嘴唇在似有若无间,几乎已经碰触到了她的——
“指挥使大人!晏指挥使!宫中急传您前去!”窗外忽然响起一个粗豪的大嗓门。
“十万火急!请您快快前去!”
谢琇:“……”
晏行云:“……”
小侯爷的动作倏然凝定在原处。
停顿了一息之后,他蓦然睁开眼睛,与她面面相觑了一瞬间。
尔后,他哑然失笑,身躯向后撤去,远离了她的嘴唇。
“知道了。我这就去。”他的嗓音里似是还有一丝嘶哑,但语调听上去正常极了,一点都不像是生生从一个亲吻之中刚刚撤退出来似的。
“哦!是!”窗外的大嗓门喊道。
晏行云的视线重又落到谢琇的脸上,停顿片刻。
他的目光非常复杂,她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绪如何。
他的呼吸还有一点粗重,但表情却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他的视线下移,落到她的颈间,忽而嗤地一笑,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她贴上去的那个假喉结。
“……我可真是疯了。”他轻声说道。
谢琇:……?
他察觉到她眼中的疑惑,于是便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一句。
“若是被人发觉,大约会以为我还有点龙阳之好吧。”
谢琇:“……”
看着她一脸无语的模样,他哧哧地笑起来,按着桌面站起身,顺手将那几张抄录的纸叠起来收进怀里。
“今天也只能到这里了。”他低声道。
谢琇:总觉得他在一语双关啊……?
他开始快手快脚地收拾案卷。
“赶快,我们得把书架恢复原状。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在这里看了谁的档案。”他把声音再压低一点,催促着她。
谢琇应了一声,同样站起身来,飞快地收拾案卷,捧过去放回木箱里。
两个人来回两趟,也就收拾得差不多了。晏行云将木箱放回原处,想了想,从怀中拿出绢帕,在书架上从头至尾横扫了一遍。
“快点,你去扫那一排。”他吩咐道,“不能让人看出单单只有这一排书架上的浮尘被蹭掉了。”
谢琇心想,这人真的是心细如发啊,就连她也忍不住要佩服了。
她颔首,很快把相邻的两三排书架都拂了一遍尘。再回过头来时,发现晏行云已经把书架上的灯都灭了。
她心下一动,回到桌边,找出剪刀,把附近几排的灯烛的灯芯都剪了一遍。
晏行云:“……很好。”
第31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3
两个人完成了扫尾工作, 匆匆离开了石渠阁。
今天谢琇就是冒充小侯爷的长随而来的,于是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到了宫门口,然后看着他匆匆入了宫。
时值午后,暑气几乎能在宫门口的石板地上蒸腾起有形的热浪来。
谢琇心想, 幸好她用的不是甚么面具, 不然此刻整张脸都能热出红疹来。
她所用的易容化妆品是自制的, 经过一些特定的工序,保证了一定的防水性——毕竟易容时也很有可能碰上下雨、下雪或在水边行动的机会,完全不防水的话,一旦易容因为浸水而脱落,那就等于自曝真身。
不过这天气也太闷热了吧。她心想。
说不定晚上就会迎来一场暴雨。
然而她现在的身份是“跟随小侯爷出门的长随”, 因此只能直愣愣地戳在宫门外等着主子出来。
她戳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看到小侯爷从朱红的宫门内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在烈阳的照耀之下,却毫无血色,甚至走路也有些摇晃, 像是跪了很久似的。
谢琇有些担忧,迎上前去, 刚张口想问“出了什么事”, 便被他一把攫住手臂。
“回府。”他压着嗓子道,“回府再说。”
谢琇:“……是。”
她挽扶着他上马, 幸好他的膝盖驭马还没有大碍, 两人一路直接回到了庄信侯府,直入“含光堂”。
谢琇看了看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榻上的小侯爷, 面色苍白,像是快要中暑了似的, 实在不是能谈大事的状态,便回过身去, 想要先洗去易容,恢复本相,再出去叫丫鬟张罗消暑饮子过来。
可是她刚刚经过床边,想要去拿自己的衣服时,手腕却被支起身来的小侯爷猛然一把抓住。
谢琇:?!
她疑惑地回头望着小侯爷。
而小侯爷也正仰起头来,毫不保留自己的情绪一般地,直勾勾注视着她。
“……郑蟠楼死了。”他低声说,“死在了刑部大牢。”
谢琇:!!!
她顾不得自己的易容了,慌忙转过身去,一下子坐在榻边,反手抓住小侯爷的手,急声问道:“怎么回事?!”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盛应弦会不会因此而被连累?!”。
再来才是——
“他怎么死的?怎么会死的?!”她只能追问出这一个问题来。
小侯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不知。”他低声道,握住她手的那只手在暑天里竟然有丝凉意。
“今早才发现他倒毙于牢狱之中,仵作相验……说是用什么细长又锋利的锐器,直刺心脏,一击毙命……因此流血极少,他又是躺倒在牢中木床上的,所以狱卒未能及时发现……”
谢琇:!!!
“是谁……谁能在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之中下手?!”她有丝失神,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仿佛正在思考。
小侯爷不动声色地窥着她脸上的神色,握着她的那只手的五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了一些,但声调倒是不复刚刚的紧张,显得过分平静和缓,倒像是……一种缓慢的诱探,似是想要从她的反应里,看穿她心底真实的想法似的。
“不知。”他道,“如今……皇上震怒,发作了刑部上下一干人等……”
果然,这句话重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猛地转过头来,忧虑地望着他。
“刑部上下?所有人吗?”
晏行云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却没能挤出笑意来。
他道:“从刑部尚书郑啸、左侍郎盛应弦、右侍郎郭博成,再到底下的一干人等,全部吃了挂落……不过郭侍郎的年龄在那里摆着,只不过是坐等年底上书乞骸骨,如今已不太管事了,皇上也不便迁怒,就狠斥了一顿,赶了出去,倒没说要追加惩罚……”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但是她仿佛也十分沉得住气,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异状,只是目光闪了闪。
他忽然觉得有一丝无趣。
……事到如今,他还要试探些什么呢?
郭博成快要告老,郑啸与盛应弦在旁人眼中都是张皇后与仁王一派的干将,如今吃了这么大的亏,理应算是他这一方的胜利才对,管它事情真相如何,还要计较什么?
更何况……倘若操作得当的话,刑部铁板一块的状态即将被打破。他说不定就有机会插进手去——
这么想着,顶着皇帝的怒气,跟一干人等在御书房跪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痛苦,都好像消散了一些。他也不再卖关子,大方地说道:
“郑尚书与盛侍郎,自是被皇上极言申斥,还罚了他们一年的俸禄,令他们在府中闭门思过,没说时限……”
谢琇:!!!
没有时限的闭门思过?!
往好的一方面想,皇帝没有撸掉他们两人的官职,就说明皇帝还有不得不倚仗他们之处。但往坏的一方面想,这个闭门思过没有时间限制,可操作性真的太大了,万一他们的政敌借此机会下点黑手,在皇帝面前再替他们上点眼药之类的……
她忍不住抬起眼来,直直盯着小侯爷。
小侯爷好像险些被她这个眼神给气笑了。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嗤笑道,“不是我干的。我的手若是能伸那么长的话,还需要在‘蟠楼案’里低声下气地去跟盛六郎合作吗?譬如郑故峤的死因一事,我明知道是他给我挖的坑,也不得不往下跳……我要是有那个神通,早就冲进刑部大牢,捉住郑蟠楼给他上大刑,把他所有知道的事都逼出来了!”
谢琇:“……”
啊,对,也对。
她疑问道:“那现在‘蟠楼案’该如何收场?”
小侯爷啧了一声。
“人犯都死了,还能怎么收场?抬到法场上,再片上三千六百刀?”他嘲讽地反问道。
谢琇:“……”
她不得不先正视一下小侯爷的火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气,温声说道。
“既然此案以这种方式了结,倒也省了你的事……”
小侯爷:“哼。折腾了这么一顿,寸功未立,倒是眼看着人犯不明不白地死了,简直脸上无光!”
谢琇道:“若要真的说‘脸上无光’,难道不应该是吃挂落的刑部上下吗。你只是协办而已,人犯又不是在云川卫出的事,与你何干?”
小侯爷还是发出一声冷哼,拿眼睛觑着她。
谢琇简直无奈了。
“……盛六郎如今已倒了大霉,你还要与他较什么劲。”她不得不放柔了声音。
小侯爷哼得更大声了一点,拿腔拿调地说道:
“我观夫人面色有异,显是心怀不忍——”
谢琇叹了一口气。
“我是在想,难得我们今天在云川卫旧档里找到了一点端倪,但盛六郎如今被敕令闭门思过,轻易也不可能再借用他的力量了,接下来若要追根究底,只能全靠郎君自己之力,难免觉得……郎君辛苦。”
她违心地温言软语道。
小侯爷似是还有不满,但这番话无论如何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立场上说的,他也不好再借题发挥,于是说道:
“无妨。既然我们已在旧档之中有所发现,接下来先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也好。”
他这么说着,手指紧了紧,窥视着她的脸色,语气却没什么变化,笑了笑补充道:
“……更何况,眼下皇上与朝臣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刑部那一团乱子里去了。我就更容易趁机调查些什么而不露痕迹——”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了,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的脸。
可是她只是眼睫微微翕动,随即便轻笑了一声。
“郎君所言甚是。”她轻声说道。
随着她这一声出口,窗外忽然响过一阵滚滚雷声。
随即“啪”的一声,闪电劈下,自天贯地,一瞬间几乎照亮了苍穹。
在深浓的夜色之中,大雨倾盆而下。
……
皇帝都瞩目的要案最后以人犯在刑部大牢里不明不白地死去作为结尾,震撼了整个中京朝堂。
谢琇抽空回过一趟太傅府,本来是想看看自己那位便宜老父亲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但谢太傅不愧是朝堂吉祥物,除了整个人还是风度翩翩,斯文清矍的卖相之外,竟然没有一点额外的内幕消息可以提供。
……而她那位“盛六郎的脑残粉”好妹妹,几乎已经抓狂了。
谢璎呜呜哭着,一把揪住她这个姐姐的衣襟,就好似浑然忘却了这个好姐姐是如何在回府的第一天,就把她从腰部以下化作石头定在原地似的。
“谢琼临!”她从齿缝间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名字,“算……算我求你,去打听打听盛侍郎如今到了什么地步……盛府闭门谢客,父亲不允许我出门……父亲不可靠,没有人可靠……呵,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只能指望你!”
谢琇:“……”
她虽然也很想知道盛六郎身上都发生了一些什么,等待着他的处罚除了“闭门思过”之外还有什么,不过——
“……这就是你恳求姐姐的态度?”她冷冷道,用手握住谢璎揪住她衣襟的手腕。
她不能表现得太过热心,更不能表现得想要为盛六郎奔走。归根结底,他们现在处于立场不同的两个阵营,她一旦轻举妄动,若是被人发觉了她的内心是向着盛六郎的,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谢璎不怕这些。
谢二小姐迷恋盛六郎,几乎已经是最近这一二年来,中京主要的乐子之一。
因此她反而能够毫不保留地、痛快赤诚地表现出她对于盛六郎的担心。
“算……算我求你!姐姐!”谢二小姐简直是磨着牙齿,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的。
“求你去打听打听,若是可以的话……伸出些援手吧……姐姐……”
谢琇垂下视线,望着谢璎揪住自己前襟的手。
轻薄的夏衫面料已经发皱,谢璎那只养尊处优的细白纤手绷得死紧,甚至手背上已经泛起了青色的脉络。
谢琇心想,今日她回太傅府,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第31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4
她需要一个理由。
谢太傅能不能提供多余的内幕情报, 都只是附加值而已。
她需要谢璎跟她当众发狂一次,才能为那些虎视眈眈的窥探,提供正当的理由,来打探盛六郎的消息, 表达出适度的关切。
她痛恨这种局面, 但她不能任性地跳出这个局面, 一味地随心所欲行事。
永徽帝还隐藏在高高在上的黑暗帘幕之后,他的心意如今已是无人能够真正把握得住的。
他是想借此削弱张皇后与仁王一派的势力?抑或只想借此机会来测试朝臣的站队和忠心?
又或者,他也想借机看一看,那位“遗珠”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势力?能不能沉得住气面对这天降的良机?
她垂下眼帘, 神情略有丝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的谢二小姐。
“谢寻珠……”她轻声说道,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又简单地放弃了, 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谢璎揪住自己衣襟的那只手的手背,示意谢璎松开。
谢璎打了个激灵, 还真的松开了手, 并瞬间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一脸惊悚地盯着这个姐姐, 仿佛害怕她与自己秋后算账似的。
可是她的这个长姐却只是站在原处, 衣襟被她揪皱了一片,却也没有跟她计较。
有那么一刻, 谢璎竟然觉得,面前站着的长姐, 面容竟然显得有些陌生。
她似乎并不属于谢府,也不会因为顾念什么骨肉之情才去做某些事情。
谢璎迟疑道:“呃……姐姐……”
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 此刻自己应当有多恭敬,就要多恭敬才行。因为自己虽然弱小而没有任何力量,但是面前的这位嫁入庄信侯府的长姐,说不定真的有这种力量,去帮助盛六郎脱困,或至少能够带来一些保证,说盛六郎不会有事,不可能有事,因为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然后,她听到了这位从未与她真正一起成长过、也没有什么手足之情的长姐,终于开口了。
并且,向着她露出了一丝冷淡的微笑。
“别指望我,”她的长姐这样说道,“我没有什么良心。”
谢璎:!!!
不顾谢二小姐的怒吼,谢大小姐就这么毫无良心地转身走了。
当然,太傅府的这一场乐子,也传到了一些有心人那里。
站在漩涡的中心,庄信侯世子晏行云与他的夫人谢大小姐,却似乎站得比谁都稳。
晏小侯照旧每日勤勤恳恳地上值,虽然“蟠楼案”以这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莫名其妙地结束,结果还是对他这一派有利的——因为张皇后一派的刑部郑尚书与盛侍郎都受到了闭门思过的处罚——但是晏小侯此时表现得愈发稳健,除了自己的公务之外,并不多言,也不在京城里与人来往、串连,甚至连下值后与三五好友一同去喝喝酒的正常娱乐活动都取消了。
与此同时,他的夫人、谢太傅的长女谢大小姐,也没有再应任何一家的宴饮或赏花帖子。
自从那天在娘家与一心痴恋盛侍郎的妹妹起了言语冲突,谢大小姐当即拂袖而去之后,她就好像安心地在家中过起了悠闲的日子。
值此当时,不管是哪一派的人,抑或只是想站干岸看热闹的勋贵朝臣家里,忽然全部都无法接触到晏小侯夫妻,也无法从他们那里窥探到任何关于此事或关于立储大事的反应。
人人皆说晏小侯夫妻真是行事滴水不漏。不管此言是真情抑或假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在关键时刻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还有人说,倘若当初嫁给晏小侯的是谢二小姐,此刻万万不可能这么沉得住气,必定会拖后腿,晏小侯这是因祸得福啊!
谢琇其实内心里远没有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但是长久以来的经验让她知道,有的时候不能一味地抢着出头,该蛰伏下来静待时机的时候也必须忍耐。
永徽帝敕令盛应弦只是闭门思过,就证明他没有因为此事而追究的打算。否则的话,永徽帝早就该像“问道于天”私印失窃案时那样,一听说有可能的窃贼陆饮冰曾经拜访过盛应弦,就立刻把盛应弦押到刑部下狱了。
而且根据盛应弦的暗示与晏小侯的这些调查,充分显示出郑故峤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初做了什么事而被永徽帝灭口的,所以永徽帝对郑故峤的儿子能留有多少香火情?再加上郑蟠楼所犯的可是叛国大罪,永徽帝能忍耐这种不忠不孝之辈才怪。
因此,盛应弦必定能够度过此次惊涛骇浪。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度过,有谁援手。
……而且,谢琇其实也十分想要知道,他眼下究竟如何。
遭遇了这等“人犯在牢中明显死于谋杀”的事情,算是盛六郎一生中难得遇见的挫败吧?
他细心地调查着一切,努力谋求公正,不将犯人屈打成招,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罪人……结果却在这一切的尽头,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他焉能觉得不憋屈,不愤恨?
郑蟠楼的确有罪。但盛应弦所希望的,应该是让他在公正的律条之下承受公正的判决和刑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暴死在刑部的大牢里。
谢琇叹了一口气。
倘若她还是从前的“纪折梅”,此刻便可以温言安慰他,聆听他的不平,安抚他的怒气,并发誓要和他一起去找出这件事背后的真凶。
但现在,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然而,在事发五日之后,当这天晚上小侯爷下值回家时,他的身后还紧跟着一个人。
当谢琇得到通报,前往小侯爷的书房见客时,她看到的是——大理寺少卿姜云镜。
他一身仆役的装束,站在侯府的书房内,当站直身躯时,气势却依然凌人。
当看到她惊讶得一时忘了前行时,他朝着她微微一笑。
“不必惊讶。”他说,“若非有借重夫人之处,我今天也不可能亲身前来说明一番。”
谢琇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小侯爷,却发觉小侯爷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谢琇:“……不知姜少卿有何需要我效劳之处?”
姜云镜似乎很满意她的配合态度,笑道:“明日申时,吾将奉皇命入盛府私审盛六郎,尚缺一记录供状之文吏,我欲邀夫人一道前往,不知夫人意下何如?”
谢琇:!!!
她震惊万分,下意识又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侯爷,发觉小侯爷的面色更加晦暗无光,本能地觉得一阵不妙。
“……为什么要我去?”她疑惑道。
可是姜云镜脸上淡淡的笑意无懈可击。
“听说夫人通晓高深的易容之术,因此我们需要你扮成一个人。”
谢琇:“……谁?”
这一回,姜云镜在说话之前,也带着微妙的眼神,瞥了一眼小侯爷。
要让谢琇来说的话,姜云镜的那一眼简直就像是在发动攻击之前最后的提醒,仿佛就像是在对小侯爷说“我真的要说了,为了我们的大计,尊夫人应当可以理解的吧?!”。
小侯爷的目光闪了一闪,没有说话。
谢琇仔细地打量了小侯爷一下,感觉他的神情虽然阴暗晦涩,但并没有任何迟疑或后悔之色。
假如让她来说的话,那种神情里的潜台词应该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但为了大计,我必须这样做,因此后悔与否也无从谈起”。
谢琇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一天在云川卫的石渠阁里微微仰着头凑过来想要亲吻她的一幕,就像是不真实的海市蜃楼一样,云开雾散,太阳一出,也就消失不见了。
她重新将视线凝定在姜云镜的脸上,深吸一口气,道:“说吧。”
然后,她注意到,姜云镜在开口之前,微妙地轻轻弯了一下眼睛。
“我们需要你扮成……盛六郎的前未婚妻,纪小娘子。”
谢琇:!!!!!
这一句真正是石破天惊,仿佛天降陨石一般,咚地一声就击穿了她的天灵盖。
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在那一瞬间直冲到了头顶,体温却倏然退去,手足冰凉,太阳穴却一阵一阵发胀,大脑里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她要停顿了几息,才能发得出声音来。
“为什么……要我……?”
姜云镜似乎对她表现出的震惊情绪接受良好似的,闻言含笑说道:“自从郑蟠楼身死,迄今已有五日。但盛侍郎虽然经过数次问询,却坚称自己对此完全不知情。然而……皇上要一个结果,至少是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晏行云,才继续道:“我们也尽力在皇上面前再三力保,但刑部上下若依然是铁板一块,人人坚不吐实的话,皇上的耐心只怕很快就要用罄……到时候,不但盛侍郎落不到什么好,就算是我或者晏世子,说不定都要因为当初介入过‘蟠楼案’,而吃到挂落……”
谢琇:“……”
说得好,然而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些屁话。
……但是,现在唯有这一条路,可以让她见到盛六郎吧?
她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得很快,但表面上却做出怀疑的神情,反问道:“那让我装扮成盛如惊之前的未婚妻去见他,又是作何道理?吓唬吓唬他吗?”
小侯爷没有说话,而姜少卿则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好,我就直说了吧。”姜少卿道,“我们想让盛如惊同意与我们合作。”
第32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5
谢琇:“合作?”
姜云镜道:“蟠楼案演变至此, 已经是一块烫手山芋,谁接到手上都落不到什么好。既然郑蟠楼已死,再调查下去也是无用,我们就想找个借口尽快结案。但盛如惊若不肯配合我们说点假话的话, 我们就无法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死人头上, 好尽快结案……所以, 我们需要赶在盛如惊心防崩溃的那一瞬间,好让他在心神失守之下,答应我们的提议。”
谢琇:“……”
一听就感觉全盘都是假话。但她同样需要这个机会去见盛应弦。
除了因为她担心盛应弦的现状、想要亲眼看一看他如今怎么样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小侯爷和姜云镜仿佛在隐瞒着她什么,而她必须倚赖盛应弦的援手, 才能搞清楚这一切。
她冷冷盯着姜云镜,问道:“你们就是这么跟皇上说的?说找个人假扮一下盛六郎的前任未婚妻,能把他吓得说实话?”
姜云镜微微一愕,仰首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自然只是对皇上说,最后给盛侍郎一次机会, 看他还有什么实情要说……若是当真不肯配合的话, 说不得也要让他领略一下天牢里的诸般手段了……”
谢琇:!!!
她怒瞪着姜云镜,完全不明白世事为何会变化至此。
难道那个当初在清晨雾茫茫的街道上, 瑟缩着裹紧单薄的外袍, 紧跟她向着盛府疾奔的青年——还有,在盛府的大门打开时, 怀抱着希望望进大门里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吗?只是她错乱的记忆里的幻影而已?!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道:“好,我去。”
她向着姜云镜投过去警告的一瞥, 随即调转视线,望向一旁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晏行云。
“郎君也是这么想的吗?”她问道。
她的目光因为燃烧着怒火而变得灼然明亮,被那样的目光盯视着,就连始终沉默的小侯爷,也不由得抬起眼来,迎视着她,随即又好似被什么灼痛了一样,飞快地把视线往一旁撇开了。
“……是的。”他低声答道。
“这是对我们……对大家都好的一种方式。”
谢琇:“……!”
她感到了一阵窒息。
仿佛她再一次回到了那个雾茫茫的清晨,初升的朝阳还半隐在云后,有些清冷的空气里弥散着白雾,街边的早食摊子上掀开的大锅里也逸散出热气蒸腾的雾气,混合在了一起;但街道上却四顾无人,静寂得可怕。只有她怀着一点紧张、一点不安,还有一点即将见到故人的期待,在街上奔走,向着那栋宅邸冲去——
她再说了一遍:“好。”
“既是要我去,我便去。”
至于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或许就由不得姜少卿一个人的如意算盘打响了。
……
盛夏的申时,太阳依旧高悬在天空,发出炽烈的光线。
……实在是很不适合像她这样藏头露尾之人出行。
姜云镜是知道“纪折梅”懂得易容的,因此谢琇今天并没有在庄信侯府里就装扮停当,而是拎着那只装满易容所需化妆品的小箱子,出府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辚辚而行,最后停在大理寺衙门的后门处。
谢琇等了大约一盏茶时,车帘就被人一掀。
大理寺少卿从那里径直登上了马车,并且在放下车帘之后,毫不掩饰地直接在她的身旁坐下了。
他侧过脸,打量了她一番,哧地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打扮成‘纪折梅’的。”他轻声说道。
谢琇不回应他的那句话,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今天到底想要做什么,现在就说吧。”
姜云镜微微一顿,注视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妙的趣味。
“哦?”他说,“我说了,你就会配合吗?”
谢琇:“……”
不,你说了,我就会给你兜脸来上一个冲拳!
她咽下这种有害的冲动,冷冷说道:“你不说,就别怪我自己猜了。”
姜云镜笑着朝她摊了摊手,明显是有恃无恐的神情。
……啊,也对。
他应该很容易就猜到,她很想见盛应弦一面吧。所以不管他谋划着什么,她都不会在见到盛应弦之前就与他翻脸。
也好。
她那些不成熟的推测,终归是在盛应弦面前摊开来说更佳。在这里说,即使说对了,也不过打草惊蛇而已。
不过,她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今天的这件事,全部都是出于你的主意吗?”她问。
姜云镜挑了挑眉,露出带着点兴味的神情。
“为何这么说?”
谢琇道:“因为晏世子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姜云镜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啊……算是吧,”他愉快地说,“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中……”
谢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都计划了一些什么?!”
可是姜云镜并没有回答她这句话。
谢琇忍了一下,终究是没忍住,道:“兹事体大,你还敢在其中加进自己的算计?你这样做,就不怕——”
姜云镜打断了她。
“怕什么?”
他漂亮而幽深的黑眸紧紧锁在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乖戾的笑意。
“这不是很好吗?一举多得之事……若是放在平时,也难有这样的机会试探一下那位天潢贵胄的世子爷——”
说到这里,不知道他此刻都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变得有一点扭曲起来。
“……可是,他没有通过考验!”
谢琇:“……什么?”
姜云镜冷笑道:“晏长定在别人面前演得多好啊……深情脉脉,一见倾心……哼!还不是教我用一点小技巧就探出了他心里真正的底线——”
谢琇:“什么底线?”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姜云镜也的确没有再让她猜测。
他冷哼道:“我倒是想看看他有几分真心,但现在我知道了——他只犹豫了几息,就同意了我这个明显漏洞百出的提议!真正把你放在心上之人,不应如此!”
谢琇一瞬间简直啼笑皆非。
既然事情都发展到了这一步,她也就无所谓对姜少卿说实话了。
“我们本就是在旁人面前做戏而已,无关情爱,这很公平,何必苛求?”她哭笑不得地说道,但考虑到这次好歹姜云镜是为了她才去试探晏小侯这位合作者的,所以缓和了一些语气。
姜云镜愣了片刻,随即再度下定了决心似的,冷冷说道:
“自从五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便决心,这世间不可有人再负你。”
谢琇:!?
虽然知道姜小公子可能已经变成了黑化病娇系,但他的这句话冲口而出,带着几分真切之意,的确使她感到了一阵动容。
谁不想被人这样认真地挂念和维护呢?
她的表情愈发柔和。
“姜明见,你无需如此。”她柔声说道,“没有人辜负我,我活得很好……晏世子之事,是我自愿如此。我并不心悦于他,也就根本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情意,一切都是各取所需而已。你试着想一想,倘若是你根本不在意之人要对你好,你是什么感觉?”
谢琇自认是有几分了解姜云镜的,所以才会说这一番话。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谢琇自己是个别人对她好,她也会回报的人。但姜云镜不是。
少年时期的那段屈辱的经历,或许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他。所以不在他心上之人,即使对他好,他也是不会看在眼里的。
因为对他来说,如今的一切都是锦上添花。而当初他陷溺于黑暗和泥淖里,只能发出无声的哀哭和求恳时,没有对他雪中送炭的人,现如今再来对他好,已经没有用了,已经迟了。
谢琇知道他对自己好,是因为她——或者说,纪折梅——才是当初救他出火坑的那个人。
但其实,这件事倘若背后没有盛应弦的支持,她也做不成啊。
她当时明面上只是一个江北盛家村来的村姑,有什么资格和实力去抢长宜公主的面首?即使她暗地里是“天南教”的右护法,她的手也伸不到长宜公主府的后院里去啊。
她去长宜公主府,是受了盛应弦的请托。她背后的底气就是盛应弦,因此她敢于去做许多冒险或大胆包天的事情。最后带走姜云镜,并把他藏在盛府,也是靠着盛应弦的同意和撑腰。
盛应弦于姜云镜同样有过恩惠。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谢琇平心静气地对姜云镜说道:“何况,当初虽然实际把你带出来的人是我,但我若是背后没有盛六郎这个大靠山,我也根本就不可能再护住你,遑论还要替你洗清冤屈,让你重新获得科举的机会……”
她叹了一口气,恳切地说道:“我能理解你的难处,若是这样对你对他都好,在明面上你若是继续与盛六郎为敌,也就罢了……但在私下里,你应当知道盛六郎的品行,可否不要再为难于他呢?”
姜云镜:“……”
他刚刚有点愉快的神色,此刻已经一扫而空。
他垂下眼,满脸不悦,又像是当初那只长了角就想要四处乱顶乱撞的、坏脾气的小公鹿了。
“哼,不知道!”他怒道。
“盛六郎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不是你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吗?我信了。他就是个假仁假义之辈,只会让相信他的人伤心!哼!”
谢琇:“……”
算了,今天不是谈心的好时机,改天吧。
她敛下眼眉,不再与姜云镜交谈。
姜云镜似乎也并不在意,马车很快抵达了盛府的侧门。
谢琇下了马车,一抬头,就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