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主世界梦中身】125
而就在室内的这一片死寂之中, “李鹔鹴”忽然行动了。
她重新坐直了身躯,双手握住鞭柄,忽然猛烈发力,把整条长鞭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长鞭登时再度绷紧, 一股沛然之力从那条长鞭上传来, 拉拽着高韶瑛的手臂, 使得他站立不稳,身躯一个趔趄,随着力道的方向,向着榻边颠踬而去。
他本也没有跑出多远,并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受伤, 他在认清了自己在武学与内力方面,并不是“李鹔鹴”的对手之后,没有拼尽全力抵抗;因此那条长鞭很轻易地便把他重新拖回了榻边。
那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实在很响亮,而且因为李鹔鹴手下似乎并不容情, 高韶瑛被拉回榻边的中途,还撞上了摆在寝房中的绣墩、高几等几样家具, 发出一阵哐啷啷的巨大杂音。
最后, 他的膝盖终于撞到了榻边,扑通一声, 他彻底丧失了身体的重心, 侧身摔跌在榻上。
“李鹔鹴”似乎十分满意他的狼狈,发出一声得意的轻笑。
高韶瑛的脸颊因为气怒而涨红了。
他侧身摔在榻上, 此刻便以那一侧手臂作为支撑,支起上半身, 昂起头,狠狠地瞪着她, 像是要把自己的一腔怒气通过眼神都传递出去。
但“李鹔鹴”却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她侧耳聆听着什么,沉默了片刻之后,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愈加灿烂的笑容来。
“啊,现在才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她拖长了声音,还故意提高了声调,笑声里有着一丝不再掩饰的乖戾。
那笑声仿佛透出朱窗绣户,要飘向渐渐已经亮起天光的清晨里。
高韶瑛侧身支着身躯,左手握紧那条依然缠绕在他右臂上的长鞭垂落的鞭梢,眼尾几乎都已经发红了。
但李鹔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恼恨。
她含着笑,向他俯下.身来,贴在他的耳畔,柔声说道:
“你这样求生的姿态,我很喜欢。”
高韶瑛:……?!
他的愤恨情绪被这突兀的一句话打断。
这句话其实让这位韫王麾下第一得力的女魔头说来,一点也不违和。
听说,她就是喜欢她的猎物在濒临绝望时挣扎求生的姿态。愈是曾经高洁风雅、风骨不凡的男子,她便愈是喜欢把对方折腾到此般地步。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吗?
高韶瑛冷冷地望着“李鹔鹴”,不语。
但她却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冷淡,附耳悄声笑道:
“如果有一天还需要你这样做的话——”
“请你一定要努力到底。”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高韶瑛的呼吸滞了一霎。
他似乎很是惊奇。
因为她刚刚那句话的语气,仿佛和今夜之前的所有话语相比,都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
谢琇侧耳聆听着,听见窗外的草木传来一阵簌簌声。
那个听壁脚的人坚持了几乎一整晚,仿佛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因此刚刚已经离开了。
谢琇无声地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终于,他们暂时都是安全的了。
因此她也有机会再来试探得深一点。
她垂下眼,笑了一下。
高韶瑛依然没有说话。
以他现在的内力水平,他已经听不到窗外那人的来去动静了。但是以他的聪明程度,应该可以猜到窗外有人在监视他们吧?
谢琇不知道他能否猜到这些,但没关系,她会在恰当的时候暗示他的。
她缓了一口气,松开了右手紧握长鞭的力度。
高韶瑛依然身躯紧绷,防备似的紧盯着她。
谢琇的眉眼却软化下来,无视他那股隐约的敌意,问道:“剑南高家……也有食铁兽吗?”
高韶瑛:?!
又是一个对他——和“她”——来说,极有意义的意象。
事实上,是应该只有他与“她”才能明白的意象。
五更钟。
食铁兽。
一股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哽住而说不出话来。
可是……怎么可能?!
这张脸上,除了那双眼眸中似曾相识的澄澈目光之外,与那张永在他心头的面容并不如何相似。
谢琼临的美丽是大方的,鲜活的,慧黠的,生动的。她就如同野花,如同春草,如同浮荡在山间小溪的水波上、跳跃在青山绿树间星星点点的光芒,处处都显示着她与生俱来的生命力,光辉明丽,一往无前。
然而“李鹔鹴”一直到刚才为止,都如同传闻中的那样,是俗艳的,阴郁的,刻薄的,狠心的。她无视世间的道义与法则,肆意妄为,玩弄着用刻毒手段得来的情报,将他人的自尊与意志,毫不留情地用那一条长鞭绞碎。
她与谢琼临,简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她已经两次准确地说出只有他与谢琼临才懂得的秘密暗号了……
即使范随玉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也就是说,范随玉即使在“李鹔鹴”手里吃了再大的苦,也不可能招认出这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高韶瑛慢慢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薄唇紧抿着,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子,目光不肯有稍许的放松。
谢琇依然含笑望着他,柔声道:“……瑛哥,你如今,依然想要吃桃花酥吗。”
高韶瑛:!!!
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地变了。
起初是对着“李鹔鹴”的这一张脸,说着只有“谢琼临”才能明白的话题,两下里是如此不协调,因而令他觉得又是惊悚,又是好笑。
然后,“是她来了啊,她来这里寻我了”这个念头才真正地跳入他的脑海之中,再随着血液的加速奔流而传遍四肢百骸,真正让他意识到了,这是真的。
这个“李鹔鹴”,居然是谢琼临假扮的!
他忍不住咽喉一阵紧缩,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原来,他经过了一整夜,还全须全尾、不曾真正受到甚么磨难的原因,不是因为“李鹔鹴”心慈手软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
她根本就是谢琼临!
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好好珍惜他的人啊。
他的嘴唇翕动,却终究因为害怕隔墙有耳而不敢大声唤出那个名字。
他的薄唇轻颤着,喉结上下滑动,眼尾的一抹红色愈加鲜明了。
“怎么会……”他颤声道,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因为忽然有太多情绪涌上心头而喉咙发堵。
“这不可能……”
他抖着手,似乎要去碰触她的脸。
因为那张脸看上去实在是太自然了,丝毫没有戴着人/皮/面/具或其它易容物的僵硬或死板之感。
可是他一定要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解释。
否则,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的。
……然而,他的琇琇却在他的手碰到她脸颊的前一霎那,猛地晃了一下脸,避开了他的手。
高韶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
“你果然不是——”他脱口而出。
“……我是。”谢琇觉得不能再放任他心头七上八下,一直这样患得患失下去了。否则的话,他早晚会被自己过于警觉,警惕到近似神经质的习惯,逼迫到有如惊弓之鸟的地步。
谢琇叹了一口气,反手一下子将高韶瑛正欲缩回的那只手捉住,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然后,在高韶瑛挣脱她的手之前,她偏过头去,凑近他的耳畔,用气音低低说道:“……上一回你来找我,还把你五弟迷晕了……我那时心头气恼,你为了哄我,便像现在这般,捉着我的手,就往衣襟底下……呃,还自己解开了蹀躞带……”
高韶瑛:!!!
他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涌起了大片的红潮,很快地就将整张脸都染满,然后蔓延到颈子、耳后,就连耳垂都变成了鲜红如血的颜色。
“你……!”他脱口就要阻止她大剌剌地把上一回的细节都原原本本讲述一遍的尝试,但话一出口却又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太过尖厉,慌忙放低了八度。
“……你莫要再说了。我……我信你便是。”
此事不可能再有旁人知道。须知当时同处一个院子之中的、他的五弟高韶欢,都被他用了点法子而陷入呼呼大睡,一点都不知道隔着半个庭院的另一间厢房里,都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可是,她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高妙的易容之术?一点都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他的脸还红着,发着烧,滚烫滚烫;但他的眼眸已经冷静下来了,径直盯着她的脸孔不放。
她好像也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道:“我闻听你最近处境不佳,情急之下,使了些不甚光明磊落的法子……此法未免失之阴毒,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高韶瑛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闻言便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觉得她用的方法不够光明磊落、失之阴险恶毒呢?
他早已是高家的弃子、江湖上的笑话,如今又投靠了韫王,就连本来还有几分君子之风的声名形象,也早坍塌得一丝不剩了。
这样的一个他,她竟然还为之夙夜担忧,甘愿使用秘法,冒险潜入韫王的大本营,也要来找他……
他还能说些什么?他怎么会责怪她?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张陌生的面容,道:“……无妨。只要无碍于你的寿命健康,你要怎么做都可以……”
谢琇:“……”
啊,这样的、毫无原则,甚至也不怎么讲道义,一味地信任她、袒护她,近乎盲目、却绝不后悔,也不会改变分毫的态度,就是瑛哥会有的啊。
直到此刻,谢琇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有一些怀念这样毫无原则、毫无道义、毫无理由的维护的。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扮演了“正义的大好人”许多年,偶尔也会疲累吧。
又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太久没有扮演过这样彻头彻尾的大反派,因此在忐忑不安之中,格外需要这样不顾一切的肯定和维护吧。
“……瑛哥,”她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我连这个‘李鹔鹴’的壳子都摆脱不了……倘若……倘若,我真的是‘李鹔鹴’,先前的那些话,都不过是从甚么地方用了恶毒的法子得知,然后来诓骗你的呢?”
高韶瑛闻言,虽然眼眸里依然下意识有一抹不安定的忧心一掠而过,但他却认真地立刻垂下眼想了想,又抬起视线来,直视着她。
“你不会把那些事情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说。
“若是……真有了那样你不得不说的情形,必定已是到了绝境……”
“那么,如果说出那些事,能换取他们放过你,那你就说吧。”
“我宁可自己被骗,也不愿你有失。”
谢琇:……!
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心下又是感叹,又是一阵酸涩。
其实,高韶瑛或许是为了不让她过度良心不安,因此说话还是避重就轻了许多。
倘若李鹔鹴真的打算欺骗高韶瑛,假扮成“谢琼临”来骗取他的信任,从他口中套出虎符的下落的话——
高韶瑛说与不说,都只有一个死字!
他宁可自己受到残酷的刑罚,也不愿意她真的有事,是吗。
而且,高韶瑛是何等心思细腻缜密之人,李鹔鹴只凭着几件秘密,就要假扮她的话,她们两人性格行事完全不同,高韶瑛不可能识不破。
那么他一定会拒绝她假情假义的安抚与花言巧语的招揽。
然后——
……就会如同上一次那样,他再难幸免。
他一直到了最后也没有吐露真正的虎符的下落。因此那些人恼羞成怒,把他害死了。
这一回,她断然不能容许这个故事,滑向相同的结局!
谢琇凝神了一瞬,确定这周围再无其他人的气息,便回手一道掌风击出,打落了床架上悬挂的幔帐。
幔帐轻飘飘地落下来,遮住了床榻上的情形。
高韶瑛隐隐一震。
而谢琇并没有立刻转过身来,而是趁势将自己的右手抬起,伸到了耳后。
这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假动作,是为了掩饰她自如切换两套皮肤毫无难度的真相。
穿梭仓自然有这个功能,因为多得是任务者要穿梭到武侠和仙侠世界之中做任务,而他们身怀的“易容术”的真谛,就是通过切换不同的捏脸数值来实现的。
当然,这个功能使用起来不太舒适。因为这台穿梭仓过于老旧,还能够维持全息功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在此基础之上切换捏脸数值,实在有点让它超负荷运行,让谢琇的脸上感到一阵阵的麻木与刺痛交替,就像这台破设备漏电漏到了她的脸上来似的。
谢琇:“……”
她忍受了足足一分钟面瘫和刺痛相互交替出现的折磨之后,脸上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脑海里有个嗡嗡的电子音通知她:“捏脸数据变换已完成。皮肤‘五更钟谢琇’现已成功切换完毕。”
谢琇放心了下来,眼里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笑意,缓缓转过头来,道:“瑛哥现在,可全心相信我了。”
随着她的那张旧时面容展现在他的眼前,高韶瑛无法抑制地睁大了双眼。
他的嘴唇在发着抖,好像要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过了好一阵子,才发得出一点声音来。
“……不。”他说,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声调变形。
真的是她啊。
真的是她。
他的手也在微微发着抖,指尖冰冷,向她伸去,终于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轻柔地,碰触到了那张他日思夜想,无法忘怀的面容之上。
“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他轻轻说道。
“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第522章 【主世界梦中身】126
帷帐落下, 帐角床畔,一盏烛灯在纱罩之下,依然幽幽地燃着。
谢琇凝视着面前的人,慢慢地, 翘起了唇角。
于他而言, 或许上一回与她相见, 还是数日之前的事情。
然而对她来说,上一回与他相见,隔着千秋万昼,千山万水,生生死死, 天荒地老。
“……你最近好吗,瑛哥。”她轻轻地问道。
你过得好吗,有什么事烦心吗,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 有什么人要为难你吗。
……这一切,再多的事, 再大的危险, 再无法踏平的千山万壑,千难万险——我都会帮你的。
高韶瑛被她这突来的一句, 问得似乎有点迷茫。
他想了想, 似乎在心里自动为她的问句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于是他无声地笑了笑,答道:“……在被李幽昌暗算之前, 一切还算不错。”
他说得格外坦白,就好像他根本没有任何危险的事情要隐瞒着她似的。
然而谢琇这一瞬间, 却气笑了。
……啊,就是这样!
高韶瑛深谙说话的艺术, 当他有什么事需要隐瞒她的时候,他总是说八分的真话,再加上两分的忧色,用那欲言又止的忧色来引起她的怜爱,但往往当她真的担心起来的时候,他又会说“这没什么,无需担心”一类的话,避重就轻,来安她的心。
谢琇其实有的时候并不是看不穿他的套路,而是不想真的逼问到底,令他为难。
一方面,是搭个便车蹭一段故事线的初衷,让她不敢出手过多干涉他的剧情,以免剧情发生偏移,进而影响到高韶欢那边的主线,最后整个倾覆;另一方面,则是觉得高韶瑛在外面、在高家,不知道已经被人为难了多少次,到了她的面前,倘若还要被她追根究底地逼迫的话,未免也被迫得太紧,毫无喘息之机。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正是因为这种模式在她面前似乎奏效之故,高韶瑛很快就学懂了如何用这一套来让她心软!
然而,她上一回放弃追问的后果是多么可怕,她压根不愿意再去回想!
谢琇皱起眉,无视高韶瑛温雅又无辜的笑容,坐直了身躯,右手复又去摸那根方才已被她弃于榻间的长鞭的鞭柄。
高韶瑛脸上的神色不变,只是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那根长鞭可还缠绕在他的右臂上,没有拿下来呢!
如今惹恼了她,却不知她会如何……惩罚他?
他心头一时惴惴,又是紧张,又是惶恐,竟还有几分……期待。
这种种的情绪掺杂在一起,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紧。
“琇琇……”
时隔多日,再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仍能感受到这个名字所具有的一种魔力。
就好像在这种满是黑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只要能默诵这个名字,他的眼前便会铺开一片天光,然后开出花来,像定仪宗后山的缓坡上,春日时分,会有绿草连绵,山花开遍,清风浮云,天气晴暖。
那才是他生命之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他腐朽的身心忽然又爆发出了一阵渴望,叫嚣着要他向生命中唯一的光芒靠近。若得那光芒照耀,得那光芒温暖,即使要拿他的一切去换,他也甘之如饴。
“琇琇……”他再唤了那个名字一遍,声音微颤。
他不愿意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些黑暗去污染她的光芒,一丝一毫也不行。
即使她已经为了他深入虎穴,甚至假扮成了声名残暴的女魔头,他依然觉得她是干净的,明亮的,美好的。
那些黑暗能够困住他,但不可能牵绊她的脚步。
她应该来去自由,在天光下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生活着,纵情大笑,对酒当歌,花月春风,自此相伴。
而不是像他这样,污浊,腐朽,阴郁,危险……徒有一具华美的皮囊,但内里翻开来,却不堪一看。
可是,谁能拒绝花朵的芳香呢?谁能拒绝光明的眷顾呢?
他翕动双唇,充满渴望地说道:“……你来救我,我……我很开心。”
说一些动人的言语,再把这残躯上仅剩的一点价值、一点衷心……都全盘奉献给她。
这样的话,她是否就能够开心?
他紧盯着她,慢慢地向着她的右手伸出手去。
他握住了她本要去抓起鞭柄的右手,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抗拒,于是他试探着,用两手将那只小手握紧了。
他的右臂上还缠着那条长鞭,一动作起来,长鞭的鞭梢就拖拉在榻上,在锦衾上滑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将那只右手的五指分开,将食指的根部连同她的手掌特别握住,一道慢慢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直到那根食指的指尖抵住了他的胸口。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变得愈来愈快。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轻声说道:“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生气。”
谢琇:……?
她忍不住挑了挑眉。
“我为何要生气啊?”她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高韶瑛依然直直地凝视着她,听见她的问话,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防住李幽昌的手段……教你操心了。”他低声说。
“可他说了是韫王召见我……我若拒绝前来,不免会落人怀疑。”
谢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李幽昌!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人!
高韶瑛观察着她的神情和态度,又慢慢说道:“……我走到一半,就能够确定,肯定有诈……但我现在对韫王还有用,他们不会真的对我下狠手……至于看到他是要把我送给……呃,‘李鹔鹴’——”
谢琇简直想叉起腰来发脾气。
“是啊,然后你怎么想?”她故意问道。
高韶瑛又叹息了一声。
“他们大概是对我渐渐丧失了耐心……但只要我还有用,即使李鹔鹴也不可能真的对我做什么……”他竭力想要安抚她几乎爆表的怒气槽。
谢琇冷笑:“只怕李幽昌就想借着李鹔鹴下手没个分寸的理由,把你除掉呢!到时候就算韫王因为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大事而发怒,甚至把他们两人也一道宰了,对你来说,又有何干?!”
有一句话,她实在很想明明白白地大声冲着高韶瑛的脸吼出来。
……你都没了,即使宰了这整个世界为你陪葬,对你来说,又有何用?!
所以,在“三生事”的小世界里,佛子玄舒要拖着整个世界祭天,去运转灭世大阵,试图使时光倒转,复活“谢九”,却终不可得。
那可是还有仙侠背景的小世界!死了,依然就是死了,没了,消失了……
是再如何痛悔,也不可能追得回来,再也见不着了……
她愈想愈是气怒,忍不住用那根原本已抵住他心口的食指,用力地一再在他胸膛上猛地戳戳戳!
“你到底知不知道——”
“李幽昌本就看你不顺眼,早就想找个理由把你除掉!”
“等你真的中了他的暗算,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即使韫王把他千刀万剐,又有何用?!”
她一句一句说着,眼前似乎又浮现上一回在“思故庄”后院里的情景,他气息微弱,半仰靠在哪里,只有一双眼眸,依然有着最后的执着,死死地盯着她,断断续续地对她说:琇琇,别丢下我,带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你得要活着,才能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想要去的地方——”
谢琇的气息开始不稳,双唇发抖,眼眶发红。
“……你得要活着!你听明白没有!”
高韶瑛震惊万分地盯着她,睁大了双眸,就仿佛真的被她身上忽然喷薄出来的强大愤怒与痛苦慑住,一时间竟然忘了该如何反应似的。
“世间要建功立业,方法有那么多种……没有一种,是你应该拿命去换的!”她断喝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要我怎么办!要我一生活在无法救你的懊悔自责之中吗!要我一生之中反复思考着最后的那些细节,然后因为无能为力而恨不得拿头撞墙,直到头破血流吗!”
“高韶瑛,我不是为了让你成为我一生的遗憾,才去高家看什么食铁兽的!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高韶瑛:!!!
他一瞬间竟似电殛,茫然地愣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息而已——他的头脑其实都没有完全恢复运转,但身躯比头脑更早一刻做出了反应。
他向前倾身,一下子合身扑上去,下意识地就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抱住了。
他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将她紧紧抱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绪太过激昂,耳中产生了嗡嗡的杂音,他仿佛听到自己的骨头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一点声响。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他感觉言语竟是如此无用的事物,让他满腔激切,却说不出一个字,仿佛没有一句话,能将他此刻的心情准确地表述分明,传达给她——
然而言语竟然又是如此有用的事物,因为他从她口中所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有和她本人一样的魔力,总能精准地命中每个问题的核心,准确地安抚他因为世事和际遇多变而空虚不安的内心,再将他从悬崖的边缘上拉回来,拉回这喧嚷的、反复的、热闹的、冰冷的尘世……
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嵌入他的骨与血之中,使自己永远地与她化为一体,变成同一个人,与她呼吸同一口气息、吃同一块点心、看同一片天空、做同一件事情——
天色已明,窗外有早起的鸟雀啼鸣,仿若在墙外,很远的地方,有鸽哨回荡在朝晨的晴空里。
第523章 【主世界梦中身】127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心中的激切, 也不知道该如何传递自己此刻心中的情意。
仿佛已经没有任何行为、任何语言,能够准确描述自己胸臆之中涌动的情感,因此他便只能下意识地采用了自己最熟悉、最擅长、从前做出来的时候最能够讨她喜欢的方式——
他的那袭中衣,先前当她扮作“李鹔鹴”, 与他在榻上纠缠之际, 便已经敞开了大半。后来他乍然得她解穴, 情急之下飞身逃走,只在奔逃的过程中用两手仓促将衣襟向中间裹了一裹,连用腰带系住都不曾。
此刻他只是借着拥抱她的机会蹭了蹭,便感觉那两侧的衣襟被蹭开,都松松地垮到一边去了。
他在她面前向来不甚顾忌此事, 现下感觉自己衣襟松开,也只是心下一动。
他微微松开她一点,在她面前,慢慢地垮下了腰身, 仿若因为受了伤、受了惊,而忽然变得脆弱, 想要寻求安慰的孩童一般, 意图把自己的身躯缩得小小的,缩进她的怀抱中去, 求她垂怜, 要她顾惜,恨不能整个人俯下身去, 将脸贴靠在她的膝头,抱住她跪坐的腿, 仿佛那样做,他的魂灵就会得到真正的依靠和安宁一样。
……可是他们此刻都在榻上, 他身形又高大,想要实现这种姿态,实在有一点困难。
可是他偏偏就执着起来。
他想起了曾经有一次,他们呆在定仪宗的后山坡上晒太阳。那一回,她屈起膝盖,侧身坐在草坪上,而他则难得地惫懒起来,不但在那一片如茵绿草上席地而卧,并且非要躺在她的膝头。
那一天,他还是如愿以偿了,头枕着她的膝,他向上望去时,视野里是从晴空之中洒下的一片灿烂得近乎耀眼的阳光,暖洋洋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有金色的光点在她的乌发间跃动。
他记得她一下下温柔地抚着他的头顶,再顺着抚下来,一直抚摸到他的脑后正中;然后她的手再回到他的头顶,这样如同给猫儿顺毛一般,一下下抚摸着,竟然有种世事安谧、岁月静好的意味。
他十分怀念那时的时光,一直想要找回它,却终不可得。
因此,这一刻,他执拗地一直要往她怀里钻去,执拗地一直要贴近她的身躯,要她碰触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头发,要她听过他的祈求之后点点头——
他反复地喃喃在说:“琇琇,爱我吧……”
“爱我吧……”
“你可以……对我做一切的事。”
“只要……你喜欢。”
最后的这一句话,与前世最后的记忆重合了。
谢琇的手指一顿,原本还有些迟疑的神情凝结,最终舒展眉目,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他发上滑过,一直抚到脑后。
她的抚触或许让他受到了触动,他不由得感喟出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现在拦腰抱住她,硬是把脸颊贴在她腰腹间,这个姿态有点扭曲,实际上也并不舒适;可是他叹息的声音,却像是满足得不得了、也享受得不得了一样。
说真的,谢琇简直觉得那声叹息若是被旁人听去,真会坐实“李鹔鹴”喜爱这类型的男子,因此今日得了高大少,喜欢不尽,用鞭子折虐对方之前,又多添了一项逼勒对方就范的罪名!
她忍不住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低声道:“……如今窗外监视我们那人已走了,你不必再做戏来迷惑他了——”
谁知高韶瑛却显得比她还要无辜十倍。
他用脸颊又辗转地贴了贴她的腰腹间,道:“迷惑?不,我并不是为了迷惑外头的人,才——”
谢琇忍不住笑道:“那你这是做甚么?”
高韶瑛听到她的笑声,于是他也抿起唇,无声地翘起了唇角。
他说:“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首诗。”
谢琇:“……什么诗?”
这会儿都天光大亮了,他总不至于还要联想起那首“五更钟”吧。
谁知高韶瑛悠悠地呼出了一口气,真个用吟诗的语气诵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谢琇这一回是真的哑然失笑了。
她摸一摸他的头发,他便能联想到这句诗?
她笑着又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道:“可我不是什么仙人啊。”
高韶瑛沉默了一霎,尔后,他再度收紧了双臂,箍得她的腰肢都一阵发痛。
“……不,你是。”他说。
谢琇:……?
高韶瑛好像有点出神,慢慢地说道:“……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
“你一定不是凡人吧,一定是天界好心的仙子,舍却己身,到这人间,来拯救我的……”
谢琇:“……”
他说得颇为认真,让她一时间不免也十分动容,软下心肠,柔声道:“我哪是什么天界仙子呢。你见过哪个仙子,连好些凡人都打不过的?”
她故意抛出这个话头,本想特意点出几个人名,如齐钟岫之流,提醒高韶瑛小心对方。
但是高韶瑛并没有沿着她的话往下问,反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对我而言,你似乎就是如此。”
“只是误堕人间,来追逐这世间的欢乐,理清前缘,还尽了那些情分,便要离去……”
谢琇:……???
她有点惊讶,也有些不解。
高韶瑛所形容的感觉虽然虚无缥缈,但却仿佛正好命中了像她这样的“任务执行者”在小世界里的目的与行为。
怀抱着一段目标,与这个世界里的人相遇,产生出深刻的情谊,但最终总是要离去。
高韶瑛果然是潜移默化、察言观色的高手,这是何等的敏锐,竟然说中了他们这种“任务执行者”行动的本质!
谢琇勉强笑了一下,却不由得联想起这首诗后面的句子。
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
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
……即使将海内六合都扫荡清静,我却依然犹如负霜之草,历经冰雪风霜,背负累累重负。然而日月普照,并无私心,我这一番磨折与委屈,却又有什么理由倾诉与苍天呢。
谢琇忽然感到了一阵心惊。
这种巧合一再地出现,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她并不是个迷信之人,但也不喜欢听到这样的预兆,如同谶言一般,在耳畔心上,反复缭绕,像个魔咒。
于是,她轻轻地撇开了视线,不忍再望着他。
但她手上温柔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依然一下下顺着他披散下来、如同绸缎一般的乌发。
高韶瑛的头发一直比她还要好看,乌黑亮泽,发质也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硬直难以打理,而是柔软坚韧,用发簪挽起时还颇有一些累累欲坠之感,须得用玉冠束起方好。
除了那个原作中强行为他安排的“于武学一道上并无天分,又因重伤而内力渐失”的DEBUFF之外,他简直就是一般作品里会出现的男主角类型,甚至连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都是美好的。
谢琇忍不住在想,原作者这样安排,是否就是为了让他的退场更加令人遗憾?
须知如今的尊贵VIP们,也并不是人人都只注重主角的。有一些人会将注意力放在配角之上,为他们的人生际遇感喟不已,并且乐意多为这样的配角氪金——举凡特殊剧情剪辑、配乐煽情混剪、人物分析,乃至衍生类剪辑与作品,照单全收,并全情投入。
时空管理局是懂得如何抓住这一部分尊贵VIP的。
因此,高韶瑛就活该在“思故庄”那样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就那样牺牲,在每个人都措手不及的时候,默默写下他的终局吗?
谢琇的手劲虽然还是温柔的,但眉心却慢慢蹙紧了。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气场变了。然而高韶瑛却敏锐地觉察了出来。
他微微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她因为不明的怒意而阴郁下来的眉眼。
他的心忽而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
他思忖着,反复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的举止与言辞,确认自己并没有做激怒她的事。
而且,他向她祈求垂怜,而她坦然接受并施与,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一种惯用流程,她不应在此时忽然起了芥蒂的——
然而,找不到她怒气的源头,这也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
毕竟,他还没有忘记,他们两人如今可并不是甚么“互许终身”的关系。早在他决意投入韫王阵营、并且向她隐瞒了自己真正的用意与理由的时刻,他们就已经决裂了。
再往后的这些相会、这些温情、这些垂怜……
全部都是他一再强求得来的。
他害怕韫王一党发现她就是他真正的软肋,又舍不得就此真正舍弃自己生命之中唯一的光芒。
于是他拖拖拉拉,优柔寡断,恋恋不舍,甚至故意要在可能的一切地方,为她留下关于自己的线索,牵引着她的注意,妄图继续霸占着她的心神。
……就如同现在一般。
他不敢问她因何而气场阴郁下来,他只懂得使用自己一切的本钱去讨她的喜欢。
他的手悄悄滑过她的腰肢,来到她的袖口,探进宽大的衣袖,去捉她的手,要放到自己的胸口,要她听一听他能够为了她,心跳得多快——
然而她或许是还在出神,并没有立刻就反应过来,而顺着他的力道,把自己的手伸过来。
高韶瑛不得不微微欠身坐起,垂下视线,捉着她的右手,一边将那不听话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半只手的衣袖重新捋高,一边就要引着她的那只手来到自己的面前——
但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却突然停止了。
谢琇:……?
她这时方意识到高韶瑛不甚自然的停顿,不由得收回心神,往他的脸上瞥了一眼。
这一瞥之下,她却是真正惊讶了起来。
因为他的脸色在霎那间便已血色褪尽,苍白无比。
谢琇不禁疑惑地挑起眉来,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只好唤了他一句:“……瑛哥?你怎么了?”
谁知她这一句“瑛哥”出口,高韶瑛却忽然猛地机伶伶打了个明显的寒噤。
谢琇:???
第524章 【主世界梦中身】128
她这一回真正认真起来了。
“瑛哥?”她再唤了他一声。
高韶瑛一瞬间如遭电殛。
他仿佛像是离群孤鸟, 身后有可怕的天敌追捕,而他近乎无处可去似的,那一瞬间他仓皇抬起眼来的神态,流露出了他真正的情绪。
虽然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甚至向着她露出一个不那么自然、却十足温存小意的笑容, 然而他那一霎的破绽, 已经被她看个正着。
谢琇心中慢慢生疑,但高韶瑛是个忍耐力何等之高的人,她若此时便明明白白表露出她的疑惑,这才真的会令他暗中警戒起来,防备心再起, 不再信任她的话。
归根结底,她这个“李鹔鹴”的皮肤,在一开始实在是太败好感度了。
而高韶瑛的警觉程度,又实在是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 最高的那一等。
自然,以他的坎坷经历, 若无此等警惕心, 恐怕早就被他背后的黑暗深渊吞噬得粉身碎骨,血肉无存。
因此, 谢琇并没有因为他那不寻常的停顿而气恼, 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高韶瑛,发觉他一直在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虽然他已经竭力想要平复自己, 然而这种颤抖仿佛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翻腾起来的一样,完全不由他随心所欲地控制。
他紧紧握着她的右腕, 目光不受控制地一直往她手腕上的某个地方飘过去,双唇翕动, 似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谢琇深深呼出一口气,拿出了最大限度的平心静气,于一片空寂之中,用耳朵、用眼睛,去捕捉他薄唇间泄露出的只字片语。
终于,通过他唇形的细微变化,以及唇齿间气流吐出的音节,谢琇确定了——
他在说“不,不,不……别这样……别这样……”。
谢琇:……?
方才明明是他纠缠上来的,向她要求碰触,要求垂怜,要求已久违多时的温柔——而现在究竟是哪里错了?
她垂下视线,沿着他再一次飘过去的视线方向,落到了——她手腕上的某个定点。
……哦。
那一瞬,不知道是什么,重重地从她的胸腔里,从高处沉重地坠落了下去,就像是顽石掉落悬崖,木桶掉落井中,发出“砰”的一声响。
因为,高韶瑛死死盯着的地方,那里有一颗鲜红色的小痣,在雪白的腕间,显得格外鲜明。
……那是,李鹔鹴身上出名的标志之一。
传言中,韫王手下最忠心也最残忍的煞神之一,他的养女李鹔鹴,在右手腕骨向上数寸处,长着一颗鲜红色小痣。每当她半挽衣袖,向她面前的受害者挥鞭的时候,那颗红痣便在她袖口处若隐若现。
当她冷酷无情地抽打并逼问面前的受害者之时,受害者重伤,头晕脑胀,神思昏沉,视线模糊,往往只能看清那频繁挥起又落下的右腕上的那一颗红痣。
谢琇:!!!
她终于意识到了高韶瑛现在的想法。
……他一定是以为,她就是李鹔鹴本人,只不过经过了一番他并不了解的、出神入化的易容,达到了如今这种足以骗过他的神妙效果!
他还会想,然而“李鹔鹴”百密一疏,忘记了遮掩她右腕上最具标志性的那颗红痣;而他刚刚试图与她肌肤相触时,拉高了她的衣袖,这一下才让他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之中挣脱出来!
谢琇:……啊,真棘手。
高韶瑛好不容易才在她强大的自证方式下相信了她的话,这一下可真真是无妄之灾,又要多费好多心思和口舌了。
而且,既然他已经认定了她先前骗过他一次,还骗得他拿出了许多缠绵柔情之态,毫无伪饰地表现出了他的软弱一面,他便不会再对她这个虚假的“谢琼临”有任何的宽仁之意。
世家贵公子要面子,而她这个狡诈的女魔头却险些骗取他的身心……
嘶。
即使是谢琇现在想起来,都不免要倒吸一口凉气。
穿梭仓的特点之一,就是为了协助任务者最大限度上扮演好目标角色而不穿帮,所以会将原作之中该人物的所有身体特征都原样忠实呈现——李鹔鹴右腕上的红痣,自然也是如此。
而且谢琇切换外貌,实则如同易容,因为她现在在这个小世界里所扮演的真正人物还是“李鹔鹴”,所以李鹔鹴身体上的特征并不会消失。
谁知道时空管理局万无一失的发明,到了她这里却来了个这么大的穿帮呢?
谢琇不由得有点发愁起来。
她尽量放柔了面色,试图去捉住高韶瑛颤抖的手。
但那一瞬他反而抖得更加厉害了,猛地一抬手,将她的那只右手甩到了一旁,双脚连蹬,整个人在榻上向后倒退出好远。
他呼吸急促,双目通红,胸膛几番起伏之后,才从齿缝间挤出了一句话:
“你……你是李鹔鹴!你骗了我!!”
谢琇:“……不,我真的可以解释——”
她刚想欠身向前,试着接近他,但她只是微微向前一倾,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高韶瑛就厉声喝止了她。
“我没看错!那颗痣……是长在皮肤里的!你的手腕上,没有贴人皮或易容物的痕迹……我摩挲过了!我反复确认过了!……”
谢琇:“……”
见她一时间似乎无言以对,高韶瑛的脸色忽而变得铁灰,继而又变得死白。
“琇琇……”他蠕动嘴唇,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将这个名字吐出来。
“……你对她做了什么?!你知道的那些,是用了什么邪术从她那里掏出来的?!”
谢琇:“……唉。”
她只能叹气,但高韶瑛反而更加笃定了。他睁大双眼,眸中燃烧着巨大的怨愤与不安,身上弥漫的郁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琇琇……她不可能背叛我……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她……”
他仿佛什么也不顾了,又仿佛已经陷在巨大的震惊、怨憎与恐慌之中,陷入了谵妄,一再地低喃着:
“琇琇……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若是……若是……”
他茫然地哽住了,额角的冷汗浸湿了他的发鬓,又沿着他的脸颊弧线,蜿蜒向下流入他的衣领之内。
“……那样的话,我、我死也不会把你们想要的东西给你们!”
他陷在可怕的设想之中,忽而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呼喊。
谢琇:!!!
她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他想说,假如韫王真的得知了“谢琼临”这个人对他的重要性,并且对她下了狠手的话,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指望、一点光明……就都失去了,他宁可一死,也绝不会让韫王称心如意。
谢琇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垂下视线望了一眼自己那只闯祸的右腕,声音沙哑地说道:“……放心,谢琼临一定能活到最后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结局。而如今的她,比上一次来到这里时,还要强大许多。她当然不会死去。
可是高韶瑛听了,却立刻就想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去。
“……你果然不是她!”他气咻咻地瞪着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重申了一遍自己的发现。
“她现下在哪里?她怎么样了?她好不好?”他问出一连串情不自禁的问题来,又在她回答之前,猛地咬住下唇。
“罢了,我一定对你们来说还有用。”他面容恢复了一开始那种冷冷的模样,盯着她的眸光像不见底的深潭。
“但我要劝李姑娘一句,若是你们对谢琼临做了什么事情,我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的。”
他说到这里,竟然还笑了一笑,面色依稀有种惨然之感,但当他重又抬起眼来直视着她的时候,那种惨然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片冰冷与空白,像是雪中的长天旷野,天地茫茫,四下无人。
谢琇:“……你放心。”
她有一点艰难地说道,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更好的对策。
她并没有另外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来慢慢地重建与高韶瑛之间的信任。
事实上,她觉得高韶瑛应该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她了。
但是,高韶瑛上一世的结局却近在眼前,她顶着一个“李鹔鹴”的壳子,又如何帮助他避开那样的结局?
他甚至不肯接受她伸出的援手,因为他以为她是李鹔鹴!
谢琇一时间无计可施,只觉得一片茫然又无奈。眼见高韶瑛一脸警戒又愤怒的样子,她不能再接近他,激起他更多的防备心与逆反心理,于是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并起身下了榻。
帐幔在她身后落下,仿佛将他们两人阻隔为两个世界。
高韶瑛依然坐在榻上,慢慢地拢紧自己中衣的衣襟,目光死死盯着站在帐外的那个背影。
他还是觉得那个背影分外熟悉。但琇琇的腰肢理应更纤细些,身上的肌理线条也并没有这么分明……
啊,对。
按理说,李鹔鹴是武林高手,武功强于琇琇不知多少;而琇琇却是个在闲暇时分外惫懒之人,若是李鹔鹴有着高度的自制力,平日里把时间都消磨在练武上的话,她身躯的肌理线条,自然应该比琇琇练得更健美一些。
高韶瑛为这些小小的不同找到了理由,可是他并不高兴。
他不应当对“李鹔鹴”产生这么强烈的熟悉感,也不应当没有看透她的易容术,险些上了她的当。
他一直行走在悬崖与深渊的边缘,一步踏空,便永无生理。怎么还会犯这么巨大的错误?!
他自省着,警惕着,同时也迷惘着。
但就在这巨大的愤怒与惘然之间,构成的那个更为巨大幽深的空洞之中,他仿佛听到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洞里,形成了一种并不真切、幽幽渺渺的回声。
她说:“你若在此间事了的话,便尽快离去吧。”
高韶瑛有一点惊讶。
他似乎是不自觉地问了一句“什么?”,并且问出了声。
因为帐外,那个被重重叠叠的帐幔模糊的背影,仿佛轻微地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像是想回过头来再看一眼他,可是她终究忍住了那样的冲动。
她说:“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你能做的事。速速离去,莫要迟疑。若迟一步,事态都会变得更糟。你……对付不了的。”
她说得这样坦然直白,反而让高韶瑛不由自主油然升起了一种“或许应该稍微相信一下这句话?”的奇特直觉。
可是他缄默了片刻,不太敢再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他按照自己最高的理智,冷冰冰地应道:“……这算什么?豺狼最后的良知?还是魔头仅剩的怜悯?”
帐外的那个人沉默了一霎,忽而低声笑了。
“你就当是……谢琼临予你的赠礼吧。”
第525章 【主世界梦中身】129
谢琇又把高韶瑛在“李鹔鹴”的住处藏了好几天。
然而高韶瑛却好像一点计划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那天她已经语意隐晦地警告过他, 而且她确信,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那样的警告已经足够让他明白韫王这一边的暗潮汹涌,但他就好像已经做出了什么决意一样, 在数次询问她“李姑娘何时能放在下回去”而未果之后, 就仿佛一心一意地在“李鹔鹴”的软禁之下呆了下去。
谢琇:“……”
我把你收留在这里, 是为了将你置于我——也就是“李鹔鹴”——的保护之下,让别人一时间也没有办法来找你的麻烦,不是让你泰然自若地在这里过日子的!
君不见这几日韫王麾下都已经开始传言“李大姑娘好像看中了剑南高家那个大少爷,打算把他收为禁/脔”这一类的可怕谣言了吗!
就连李幽昌,在遇到她的时候, 也不免含酸问了一句“姑娘可是真的看上高家那个徒有其表的大少爷了?想收他做个见不得光的情郎?”。
言外之意,早知道她有这等闲情逸致,他恨不能毛遂自荐一下!
谢琇又不能否认——她还需要表现出自己对高韶瑛的兴趣来,让旁人慑于“李鹔鹴”的威势, 而不敢对高韶瑛下手——但李幽昌这一番话又委实难听,她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最终, 她也只能回一句“是啊, 但与你何干?”而已。
但经过她一句话噎住李幽昌这一回之后,“李大姑娘居然真的看中了高家大少爷, 现如今把他幽禁于自己院中不肯放他出来”的谣传, 居然有了几分真切感。
证据便是,这一日, 韫王终于派人把她传去了。
“鹔鹴啊!你把本王的得力部下幽禁在你院中,这也……太久了吧。”
韫王对这位他手下的得力干将, 还是颇为和颜悦色的。他的微愠都隐藏在了他的眉眼间。
“高大郎非池中物,岂可一辈子甘于屈服在你裙下, 做你的爱宠,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还试图对她讲道理。
谢琇想,“李鹔鹴”看起来真是在韫王面前极为得脸了。
可惜,她今日注定要把这位反派王爷的面皮都扫在地上了。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唇角微微翘了一翘,反问道:“有何不可?”
韫王险些被她噎死。
“鹴儿啊……”他又好声好气,开始打父女温情牌了。
“高大郎此人,对为父还是很有几分用处的……”
谢琇心想,她一开始进来的时候,这位养父可是对她做足了下马威,又是命她门外候见等待通传,又是自称“本王”,可没这么顾念那所谓的父女情分!
她挑了挑眉,油盐不进。
“可怎么办呢?女儿已经给他栓上了一根长链子了。”她带着几分赖皮似的含笑应道。
“他现在怕是离开我那间屋子都难……父王若有事,不如交给其他人去办吧?我看……三哥不就挺合适的?”她还替韫王找起替代人选来了。
没错,根据她这几天的打探,虽然在韫王麾下的所谓“四方神鸟”之中,李鹔鹴仅仅排名最末,而李幽昌行三,单论排行还在她之前,但李鹔鹴却是最先入门的,正是在她之后,开启了韫王“收些养子养女为自己做些坏事”的新世界。
因此,虽然李鹔鹴在韫王面前还顾及几分那个依据年龄序齿的排行,称呼李幽昌一声“三哥”,但私底下李幽昌要讨好她的时候,口口声声称呼她“姑娘”,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毕竟,李鹔鹴的“三哥”最早不知换了凡几,最终才落到如今这位“李幽昌”的头上。
他并不是第一位“李幽昌”,但他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当然有心要做最后一位“李幽昌”。
然而“四方神鸟”里的四姑娘,却自始至终只有眼下的李鹔鹴一人。
而她也是“四方神鸟”里,唯一的一位自始至终都屹立不摇的人。
谢琇今日就要豁出所有的这些“李鹔鹴”在韫王面前的体面,为高韶瑛争取一条生路。
韫王虽然脸上还在微微笑着,但眼神已然变了。
“鹔鹴……为父一向以为,你是最乖顺听话的……”他慢慢说道。
谢琇亦是微微一笑。
“这是自然。”她答道。
“……那就,让高大郎离开!”韫王陡然沉下脸,低喝道。
“为父用着趁手的人,还不能让你肆意处置!”
谢琇心想,他这么恼怒,哪里是因为高韶瑛是他的得意干将,“李鹔鹴”却将之幽禁,是冒犯了高韶瑛的尊严呢。
只怕是——耽误了韫王寻找虎符下落的大事吧?
她慢慢地向着上首的韫王露出一个笑容。
“父王何不早说两日?”她悠悠答道,“女儿见他坚不肯从,心中愤懑,便略略给了他一点苦头尝尝……现如今,怕是他骨酥腿软,行不得也!”
韫王:“你——!”
他险些一拍椅子的扶手,直接站起来。
但他这个女儿在肆意妄为地折磨人方面,实在有着邪恶的天赋。他当初也的确是存着一点要给高韶瑛些颜色看看的心思,这才默许了李幽昌把高韶瑛交给李鹔鹴。
但他却没料到,高韶瑛或许是格外合了李鹔鹴的胃口,让她颠来倒去折腾了好几天,既没把他折腾去半条命,却也不把他放出来,真真耽误自己的正事!
他豁出这张老脸去要,李鹔鹴却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可是李鹔鹴的种种手段,他也是清楚的。现下听她说得严重,他半信半疑,问道:“……你又对高大郎做了什么事?”
谢琇漫不经心地勾唇笑了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那条长鞭,道:“给他松了一遍筋骨,四肢的关节全卸下来再安回去,如此这般来了数次?”
韫王:“……”
这手段他从前还真是没听她说过!
他忍不住怒道:“你又弄出些新手段作甚?心慈面软!又误了我大事!”
谢琇暗忖,这种手段虽然不够酷厉,但是足够折磨人啊……真要做手脚的话,只消在执行的过程中找准位置,都可以直接废人手足了!就这样,韫王还认为她“心慈面软”,是因为这种方法没有直接让高韶瑛受些外伤吗?
而且,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将这种折虐的酷刑施于高韶瑛身上,但只凭猜想,也能猜到,若是真的如法炮制上数次的话,受刑者眼下手足无力、不良于行,简直就是一定的。
这才是韫王恼怒的关键所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韫王还没有把虎符之事交代给李鹔鹴去解决,但是既然他还不打算把李鹔鹴拖进虎符大事之中,此事便有机可乘。
谢琇笑道:“女儿还欲好好爱他一番,眼下就弄得血糊糊一床,还有甚么意趣呢?自然是先处置得他动弹不得,那样便可以任我为所欲为了——”
这种可怕的台词,若是放在上一回,她还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但从那之后,她历经的磨炼,算起来何止数个小世界或数十年之多,早已学会不再把那些无谓的颜面与苍白的自尊,放在自己真正想要达到的目的之前。
韫王:“……”
他好像气堵在了心口,噎得他不上不下,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
他索性沉下了脸,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试图来解决眼前的问题。
“为父最后说一遍,高大郎还有用,把他交出来。”他面色冰冷地向着这位他曾经觉得是最好用的利刃之一,他的养女,下了最后通牒。
然而他的养女却依然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意,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她漫步向那一间间关押着他想要收拾的人的暗室,长鞭曳地,鞭梢滑过地面,发出沙沙响声的样子。
“哎,他不行的——”她笑着,语调温顺,声音柔和,话中之意却好似不容更改。
“求父王找别人暂且顶一顶吧?女儿难得见到这么可心的人,求父王额外开恩,就让我多稀罕几天又如何?”
她笑着,笑得淡薄又轻慢,笑得天真又残忍。
她提起高韶瑛的语气,就像是猛虎见了一只小动物,用利爪翻过来倒过去地拨弄了很多遍,对方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因此反而勾起了猛兽的兴趣一样,兴致上来了就浑然不管不顾,只惦记着那点子新奇的感受——
又像是,她从前也曾经利用这一套招数达到过自己的目的,而如今,她又来故技重施了。
韫王与他这位得力的手下兼养女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在半空中对上了。
过了片刻,韫王嗤地一笑,冲着谢琇挥了挥手。
“多大点事,瞧你倒是上心得过了头。”他淡淡说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你若是喜欢,便多留他一段也无妨……但父王今日可是被你下了面子,接下来若是多派你些活,你可不要置若罔闻。”他道。
谢琇:“……这是自然,但凭父王吩咐!”
她当然不会以为韫王会这么大发好心,轻轻放过她和高韶瑛。
然而,假如能够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时刻,多庇护高韶瑛一些时日,她是不会吝惜去帮韫王做点其它事的。
再说韫王还能派“李鹔鹴”做什么?在朝堂上冲锋陷阵?还是直接刺杀永王?……
在韫王麾下,李鹔鹴声名虽响亮,但多半都在审问、折虐这一路,还够不上齐钟岫那种武林高手的级别。
换言之,在这个小世界的设定里,要做武林高手,也得有天赋打底的。假如天赋不足的话,即使下了死劲练武,成就也有限。
齐钟岫有这样的天分,但李鹔鹴,大约是没有。
而这样冰冷的现状,反过来又使得李鹔鹴的内心愈发扭曲了。
谢琇:同情,点蜡。
她又回去苟了两天,期间去拷问了一个小喽啰——刑部侍郎的长随,挖出一些好像不怎么重要的朝堂内幕。
然后,李幽昌又晃了过来,被她第一万次挡在自己的居处庭院之外。
李幽昌也不生气,笑着用折扇敲敲他自己的掌心,通知她道:
“姑娘明日,可别安排甚么事体——王爷说了,他要做点大事,去伏击那个不识相的侍郎大人。到时候,倒是要你去‘思故庄’里候着,等抓了人过来,还要偏劳你的长才,现场便问出些要事才好——”
谢琇:……!?
思故庄?!
虽然事隔多年,她仍然忘不掉这个地名。
……那里,不就是上一回高韶瑛遭受齐钟岫暗算的地方吗?!
怎么?这一回她舞到了韫王面前,因为行事太过嚣张,而取代了高韶瑛的位置,要替他走一遭这个不祥之地吗?
谢琇若有所思地轻轻一寸一寸捏过手中的长鞭,慢慢地抬起头来,朝着李幽昌露出了一个难解的微笑。
“如此甚好。”她轻飘飘地应道。
“我正愁没处为父王效力,这么大一桩功劳便送到了眼前——”
她顿了一下,捏着长鞭的动作停了,纤瘦苍白的手背上泛起淡淡的青筋。
“不论明日来的是谁——”
“我必定会让他们过得十分难忘。”
第526章 【主世界梦中身】130
翌日清晨, 当五更的钟鼓响起时,谢琇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既然她对外宣称高韶瑛是她看中的禁/脔,那么她自然不可能让他去别的房间居住。
于是这几天以来,高韶瑛一直都居于“李鹔鹴”的卧房内, 最多不过是从东厢房溜达到西厢房。
后来, 为了配合“禁/脔”的说法, 谢琇还寻了一条长长的链子套在他双脚之间,让他每次行动时,长袍之下都传来长链拖拉在地上,发出的“咯啷咯啷”的响声。
但实际上,以高韶瑛目前残留的内力来看, 即使没有这条脚链,他也是逃不出李鹔鹴的小院的。有这条链子,也不过是坐实了他“沦为李鹔鹴禁/脔,行动受到限制”的谣传。
谢琇庆幸李鹔鹴是个喜好享受的人, 卧房中的床榻又宽大又舒适,足以让他们两人各据一边。
她既是不可能冒着让高韶瑛去睡窗下的短榻、半夜被哪里来的眼线看穿的危险, 一定要将他拘在“李鹔鹴”那张宽阔的床上休息, 那么就不会故意吓他,让他整夜整夜精神紧绷, 以为她这个“李鹔鹴”会对他起什么歹意而偷袭他。
为了安他的心, 她甚至还故意威胁过他一句:“夜间睡得老实些,莫要靠过来!吾好梦中杀人!”
高韶瑛:“……”
他差一点失笑。
或许正是这些细节, 让他稍微安定了一点。
但他依然十分警醒。这一天她早起时,他仍旧是很快就睁开了双眼。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卧于榻间,隔着重重叠叠的帐幔, 望着她在帐外一点点穿上劲装,再束紧腰带,最后戴上护腕,全副武装的模糊背影。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来自于身后的注视,但是她始终没有转过头来,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当最后她装束停当时,她的手伸向一旁墙上悬起的那根长鞭,却又在半空中停下了。
她凝伫片刻,终于转过身来。
她走回了榻前,一抬手掀起帐幔。
高韶瑛:!
他猝不及防,来不及阖眼,只能下意识将锦被拉至下巴,警惕地盯着她。
但她并未对他出手,而是就那么站在榻边,目光放空似的,过了十数息之后,方才冷声道:“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把你拖过来?”
高韶瑛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鹔鹴”并不解释,而是好像飞快地丧失了耐心一般,向前一倾,右手一捞,便揪到了他锦被的一角,用力向着自己这边拽过来。
高韶瑛这一下子陷入了十足的被动。
他若是死不放手,则会跟着锦被一道被她拖过来。可他若是放了手,锦被被她拽走的话,他在被子底下的身躯可只穿着中衣!而且还是睡了一整晚,形容不那么齐整的造型!
他犹豫了一下,就脱口喊道:“我……我自己过去!”
“李鹔鹴”停下了动作。高韶瑛颇不情愿,又无计可施,将锦被裹住身躯,慢吞吞地从榻上移动了过去,直到停在她的面前。
他暗忖,她穿成这样,倒像是要出门做坏事,而不是在这里强迫他……
但下一刻,他就感觉腿上一凉!
原来是她掀起了下方的锦被,把他的腿脚捞了出来,然后握住他脚腕上的长链,咔哒一声,便干脆利落地将锁扣打开了。
高韶瑛一怔。
“你……你不……”
他本想问她“你不继续锁着我了吗”,但又觉得这种问句委实太奇怪了,话到口边,还是咽了回去。
不过“李鹔鹴”却没理会他的纠结,简单直白地说道:“趁着今日,你快走吧。”
高韶瑛:!
他并不是蠢人,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天将会发生一些大事。
韫王的巢穴里,他的手下应当会几乎倾巢而出,至少,是“李鹔鹴”认为以他的身手也应该逃得掉的。
然而,她要去哪里?她是真心要放走他的吗?为什么是今天?今天将要在哪里,发生什么事?……
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他的心口,可是他却连一个都问不出来。
“李鹔鹴”为他解开脚链的举动似乎是真心的,她还顺手把那根脚链丢到了床榻里,而不是收起来以备下次再用——等等!
高韶瑛忽而似有所悟,高度警觉起来。
“……等等!”他就在她正欲转身离去的一霎那,向前倾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被他拉着,只得又转过头来。
高韶瑛顾不得许多,脱口问道:“……你要去做的,是不是极度危险之事?!”
她看上去有丝惊讶,挑了挑眉,却没有立刻回答他。
但这种态度反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证实了他的推测。
高韶瑛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他深呼吸了一下,道出了他的推论。
“你没必要现在就放我走……除非你确定你不会再回来。”
“可你是李姑娘,韫王的养女……你不回这里,还能去哪里?”
“即使韫王真的……真的和永王兵戎相见,也不一定一日一夜就决出胜负。你完全没有必要还要放我自由……”
“李鹔鹴”默不作声,静听着他讲,听到这里,她终于慢慢弯起了眼眉,一丝笑意浮上了她的眼角。
“我放你自由,是因为……我对你没有兴趣了。”她慢慢地说道。
高韶瑛:?!
他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李鹔鹴”含着那样一个难解的笑意,好整以暇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将那只手从她的腕间,一点一点地拽掉了。
“唉,”她说,“我本以为你是个有趣的人,才花了许多心思,还去收集些能够打动你的秘密……谁知道全是枉然。”
她那张艳丽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清晰的厌倦之意。
“……真不知道谢琼临是如何看上你的。”她刻薄地评论道。
高韶瑛:“……!”
“李鹔鹴”啧了一声,轻轻揉着被他握痛的手腕,转动了几下。
“看在你也给我提供了一点趣味的份上,你走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人,可也没有把所有喜欢过的美男子都宰掉的恶劣爱好。”她说。
“韫王这里,想爬上我的床的人,还挺多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博取了我的欢心,日后若是做了什么错事,在我的鞭子之下,至少能逃得一命——哎,我就是有这种习惯,也难怪别人钻这个空子——”她居然还感叹起来了。
高韶瑛一时间简直被她弄得无言以对。
话都是好话,为何被她说出来,就显得这么奇怪?
他默了片刻,道:“……我不走。”
李鹔鹴立时柳眉倒竖。
“怎么?你还没在我这里呆够吗?”她嘲讽似的问道,左右想了想,又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来,信手往榻上一抛。
她抛得很准,那只荷包咚地一声坠下,刚好落在高韶瑛屈起的腿边,沉沉的,还颇有几分份量。
“啊,我忘了,你的住处八成也被李幽昌那家伙给抄检了,眼下许是囊中羞涩。”
她冷冷说道,目光往那只荷包上一递,道:
“你也算是被我幽禁了几天,堂堂高家大少爷,不能白担‘禁/脔’这个名声——这是一点遣散费。”
高韶瑛:“……”
李鹔鹴比前几日表现得要刻薄无情得多,但他的直觉一直莫名其妙地在叫嚣着,让他难以离开。
……这是为何?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了几声鸽啼。
李鹔鹴的脸色忽而一变。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高韶瑛,看起来像是对他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她一把揪住高韶瑛的领口,粗暴地将他拖向自己面前。
高韶瑛猝不及防,被衣领险些勒得咳嗽起来。可是他强忍住了,只是瞪大眼睛,盯着忽然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那张脸依然没有任何与谢琼临相像的地方。他的直觉毫无道理。
然后,那张脸的主人双唇微启,却是用极低的气音,吐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句子。
“滚回永王那里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道。
“从龙之功难挣,你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她的下一句话,说得直是咬牙切齿。
“……别太自以为是了,高韶瑛!”
高韶瑛:……!!!
终于,在这看似平常的一天,李鹔鹴毫无预兆地把他深藏已久的底牌,突然全部都掀开了。
可是她并没有将他立斩于当下,反而是要将他赶走。
……这是为何?!
“……下次若是再见的话,”她冷冷地睨视着他,目光就仿若已经在看一段朽木。
“我就不会这样放过你了。”
高韶瑛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猛然松开了他的领口,狠狠地将他往榻上一推。
高韶瑛被她推倒在榻上,及待他飞快地翻身重新坐起时,却只看到她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屋外走去的背影。
李鹔鹴走得很快,当高韶瑛从榻上迈下,仓促冲到卧房门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一脚迈出堂屋的门槛。
不知为何,望着那个背影,高韶瑛脱口而出:
“……谢琼临!”
“李鹔鹴”的脚步在门槛前蓦地停顿。
她的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有那么一瞬间似是想要回过头来。然而片刻之后,她却头也不回地重新迈开脚步,跨过门槛,在熹微的晨光里,大步穿过庭院,向外走去。
第527章 【主世界梦中身】131
谢琇来到了“思故庄”。
这是一座颇为精美的别庄, 但不知是不是韫王提前做好了布置,眼下这座别庄里除了零星几个护卫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影。
他们毕恭毕敬地迎着谢琇,请她去正堂上稍坐, 又为她斟了茶来, 居然准备得颇为周到。
谢琇虽然疑心此处有诈, 但既来之,则安之,她如今的身手又远比上一回来到这里时,不知要高多少倍,于是带着一点有恃无恐的心情, 她坐在堂上,将“李鹔鹴”的标志性长鞭缠绕在右臂上。
她实际上更擅长用剑,怎奈“李鹔鹴”最出名的兵器就是那根长鞭,也只好屈就一下。
不过谢琇既然敢只身前来这里, 也并不是全无准备。
她的腰间,此刻就缠着一柄软剑, 就藏在宽大的腰带之下。
感谢“李鹔鹴”那个喜好享受的特点, 她即使要劲装出门,除了夜间行事、必须穿一身黑的夜行衣之外, 其它的劲装从颜色、面料到上面的绣花, 再到搭配的腰带之类配饰,都审美颇为在线。
今日, 谢琇选择的就是一袭素白色为底、肩头与衣襟上皆以彩线精绣出凤凰图案的装束,腰带也是彩缎制成, 虽然有几分华而不实之嫌,却胜在够宽, 藏一柄软剑在下方,亦是毫无破绽。
谢琇右臂上缠绕着长鞭,搭在一旁的紧邻椅子的几案之上;她本人则挺直背脊,坐姿凛然,微阖双目,许久不曾说话或移动,像是已经入定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乎已是日上中天之际,“思故庄”的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谢琇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到正堂前的院子里,有一群人涌了进来。
为首那人,她已经十分熟悉了。
……正是上一回也出现在这里,与她激战了一番、并伤害了高韶瑛的凶手,齐钟岫。
谢琇并没有立刻起身,眼见那群人四散开来,将庭院围了起来,齐钟岫则大步走到正堂门前的台阶下,干脆利落地冲着正堂大敞的门窗抱拳唱了个喏。
“堂上可是李鹔鹴,李姑娘?齐某这壁厢有礼了。”
谢琇不动声色地应道:“正是。却不知齐兄今日率领这些人来,又不曾带甚么需要我审问的囚徒,这是何意?”
齐钟岫虽然下手冷酷,但终究有些武林高手的格调和尊严在,受了韫王这种不够光明磊落的密令,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此刻听了谢琇的诘问,他略一停顿,才用一种死板的语气答道:
“某受韫王密令,有话要问李姑娘。”
谢琇做出“气得笑出来”的反应,冷笑道:“哦?我倒是不知,今日命我来此,不是让我审问别人,而是要别人来审问我!”
齐钟岫破罐破摔,索性厚着脸皮装作听不见她的谴责之意,径直问道:
“韫王有一言,要问李姑娘——你是否知道,王爷打算从高韶瑛那里得到什么?”
谢琇心下微微一紧,面上却十分从容,甚至流露出几分疑惑之色来。
“父王未曾相告,这教我如何得知?”
齐钟岫就像一台无情的留言播放机一样,闻言脸色丝毫未变,又道:“韫王问李姑娘——为何心慈手软,将高韶瑛留在自己那里,数日毫发无伤?”
谢琇:……!
她原本因为久坐而不自觉地向着右方倾侧,像是用右臂撑着身躯似的,此刻也慢慢地重新挺直了背脊,道:
“只是那身皮子上没留什么伤痕而已。怎么?父王希望我把他抽得皮开肉绽?那我还怎么在床笫之间与他取乐?”
齐钟岫:“……”
即使他是心狠手辣的武林高手,也被这位“李姑娘”毫无道德感的直言不讳轻易击倒了。
谢琇暗忖,果然,俗话说得好,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没人能绑架得了我!
但齐钟岫毕竟是武林高手,心志坚忍,并不容易被她误导。
他只停滞了片刻,便继续问道:“韫王还问李姑娘——”
说完这句例行台词之后,他居然又沉默了一霎。
引得谢琇都有一些惊讶了,不由得抬眼又瞥了他一眼,问道:“父王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齐钟岫终于下定决心。
“韫王问李姑娘,”他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
“是否……已不是原来之人!”
谢琇:!
她的心脏猛地跳漏一拍。
但长久以来的职业素养,让她还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甚至还冷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我看,是有人在父王面前进谗,容不得我了吧?”她语调冰冷地说道,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眼神,刮骨一般,一遍遍剐过齐钟岫的脸。
“见我没甚么破绽,便向着这个方向编排我——”
她说着,搭在一旁几案上的右手忽而五指轻动,如同在桌面上弹奏古琴一般,指尖次第落下,“笃笃”地叩了几声。
她的眉眼忽而变得如同鹰隼一般凌厉,沉下了声调,慢慢说道:
“向父王……出此言者,其心……可诛!”
那个“诛杀”的“诛”字刚一出口,齐钟岫忽而抢先移动了。
他一抬手,一道寒光便从他指尖倏然激射而出,直飞向厅堂上端坐着的那位年轻姑娘!
而她的反应也不遑多让。
几乎与此同时,谢琇搭在几案上的右手猛地展平,掌心重重地一拍桌面。
桌上原本摆着的那只茶杯就仿若被注入了什么力量,竟然倏而向前飞出,在半空之中正好迎上了齐钟岫指尖发出的那道寒光。在一声“砰”的细小碰撞声之后,那只茶杯蓦地碎裂开来!
而齐钟岫射出的那道寒光也随之坠地——原来是一枚暗银色的暗器。
齐钟岫不再多说,抽出腰间长剑,猱身而上。
谢琇也本就有心挑动他与自己相搏,最好是想个办法把他在这里就解决掉,免得日后他再受了谁的指令,还要去对高韶瑛不利。
因此她见齐钟岫握剑而上,不但面无惧色,反而还轻笑了一声。
她一扬手,缠绕在右臂上的长鞭就似有了生命一般,自动从她的臂上一圈圈脱落下来,鞭柄则还被她握在手中,长长的鞭身矫捷若游龙,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扑齐钟岫的面门!
在这个高武的小世界里,高手过招,有心控制的话,剑气也好、内力也好,甚至能够穿花拂叶,不染分毫;但如他们二人此刻一般,压根不想控制的话,那便能打得房倒屋塌,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他们两人很快把“思故庄”的正堂打成了陈设全毁、立柱上也留下了剑痕与鞭痕的一座雪洞也似;但依然不分高下。
于是他们又打到了正堂前的庭院里,依然有来有往,势均力敌。
“李鹔鹴”虽然打得有些热了,面容上泛起一层薄汗,但仍显得游刃有余,并不慌乱。
奈何齐钟岫剑法精妙,亦非寻常之辈,一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水泼不透;寻着了机会,便斜生一剑,虚实相辅,又不拘那些堂皇的江湖道义,偷袭起谢琇的前心后背来,亦是毫无压力,而且招式老辣,一时间竟然将谢琇牢牢绊住,脱身不得。
好在谢琇一贯注重步法,身形灵动,有如随风起舞的秋叶,来去自如,无迹可寻。
实际上他们二人如此相斗,还是谢琇吃了暗亏。
她使用的长鞭,其实并不是她最得心应手的惯用兵器,即使也会几套鞭法,但从前实战中并不常使用,打得久了,难免会露出些破绽。
而且,“李鹔鹴”的长鞭,本就是为了拷问逼供之用,平时面前的对象,一般都没有了闪避的机会,只能被捆绑在石室的刑架上,受她肆意摧残。
但此刻谢琇眼前的齐钟岫,不但武功极高,手中长剑亦非凡品,和“李鹔鹴”这条长鞭比起来,更是不知好出多少倍。
平心而论,此刻他们两人还能打成平手,长鞭未被斩断,都已是谢琇这些年来武功大有进益,愈加炉火纯青的功劳了!
谢琇察觉到了这种隐形的劣势,纵然再有耐心,也不免渐渐焦躁起来。
毕竟,虽然她现在把“思故庄”这个地点给占据了,但也难保韫王不会又产生些什么新的折磨人的念头,把高韶瑛叫去别的什么埋伏着又一个武林高手的地方。
到了那个时候,倘若谢琇还被拖在“思故庄”这里离不开,就连去什么地方救他,亦是一无所知——
那么她来这一遭,还有什么意义?!
谢琇心下一股气怒陡生,窥得个机会,向右方滑步让过齐钟岫的一剑,但身躯却在失去重心的前一霎那奇诡地反拧了回来,就势右手一扬,长鞭似诡异的游蛇,沿着齐钟岫的长剑剑身攀爬上去,绕了好几圈,竟然将齐钟岫手中长剑缠了个结结实实!
齐钟岫:!
他一瞬间几乎要被气笑了。
即使他来时并不清楚,与她交手多时之后,他现下也能确定——
她压根就不是那个“四方神鸟”中真正的“李鹔鹴”!
因为李鹔鹴虽然擅长审问迫供一类的事情,但她的武功造诣,也只能唬一唬那些平常人,在他这等高手看来,实在是稀松平常。
至少,她绝不应有这般长久的与他一战之力!
她使用的是抵不上宝剑坚硬锋锐的长鞭,若要真的与他相争,便只能以内力灌注鞭身之上。但一百多招交手下来,她的内力早应该被耗空才对。
可是现在,她不仅没有露出什么气虚力乏之意,反而还懂得找机会反击了!
齐钟岫原本自恃前辈高手身份,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说他一介武林前辈仗势行凶,欺负一个身手平常的小姑娘。
但现在他却想通了。
什么小姑娘?即使她真的是李鹔鹴,那也是韫王手下残忍之名传扬于外的“四方神鸟”之一,根本轮不到他施以同情!
齐钟岫冷道:“不知你是何方人士,但老夫可没空与你多纠缠,少不得要给你些教训了。”
语声未落,他的身上气势陡涨。
一股强大的内力在他周身迅速圜转起来,甚至连他的襟袖之中都鼓满了风。内力充盈在他的四肢百骸,又透体而出,形成一道气旋,将庭院中的落叶都带得由慢而快,最终飞速旋转起来。
谢琇:……?!
这一招,他上回可没有用出来啊!
原来,齐钟岫的身手竟然高深至斯!
原来,上一回,合她与高韶欢两人之力,依然没能将齐钟岫的绝招逼出来,是吗?
那么后来,高韶欢竟然能在危境之中求胜,解决了齐钟岫,这是怎样的一种……气运之子的独特魔力?
但谢琇来不及多想。
……因为她缠绕在齐钟岫长剑剑身上的鞭子,终于抵受不住这么精纯强大的内力,在几息之后,陡然发出“啪啪”数声,从中断裂为数截!
第528章 【主世界梦中身】132
谢琇右手乍然失去了那一股牵扯之力, 一时间丧失了重心,饶是她提前一瞬已有了心理准备,依然咚咚咚一连往后倒退了数步方才站稳。
这一下她退得委实有些狼狈,齐钟岫看在眼里, 许是终于占得上风令他快意, 又许是也想要趁势打击一下她的气焰, 于是他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朗朗,传去十里。
“老夫尚有绝技在手,这位姑娘……若不想枉丢性命,还是早早认输, 束手就缚为妙。”他甚至还有心思仁慈地多奉劝了她一句。
然而俏立在距离他数步之外,手中仅仅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鞭柄,柄上所连着的鞭身不过余下数寸长度的年轻姑娘,闻言却只是翘起唇角。
“不信。”她脆生生地回了他一句。
齐钟岫:“……”
那年轻姑娘回答完之后, 就低下头去,扫了一眼自己手中那根模样凄惨的鞭柄, “哧”的一笑, 然后信手一扬,就将那根残余的鞭柄扔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现在, 她真正是赤手空拳, 没有武器傍身了。
齐钟岫虽然自认为不会轻视他一生之中遇上的每一个对手,然而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也不由得自胸中涌起一阵得意之情,混杂着对面前这位死到临头还嘴硬的年轻姑娘的淡淡怜悯。
他叹息了一声, 抖了抖方才被长鞭缠住的剑身。在正午的天光映照之下,锋锐的剑刃上闪过一道冷冷的光。
“真遗憾。”他虽然口中如此说着, 但表情看上去可是一点都不遗憾。
“那老夫唯有遵照王爷之令,将你……格杀勿论了。”
他说出“格杀勿论”那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咬得非常重,杀气腾腾。
但那位年轻姑娘就好像没有察觉到骤然压抑下来的空气似的。
“不信。”
她又把刚刚的回答重复了一遍,从容不迫地摆了一个掌法的起势。
齐钟岫见多识广,认出她所使用的掌法起势,竟是江湖中的一家二流门派的当家掌法。
“‘钟山两仪掌’?”他抢先喝破了那套掌法的名称,面容上流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你……与定仪宗,有甚么关联?!”
那位年轻姑娘眼眉弯弯,并没有回答他的后一句问题,而是针对他的前一句话,应了一声:
“答对了。”
齐钟岫心中虽有疑惑,但一时间也不由得心头大定。
“钟山两仪掌”也不是甚么不得了的功法。而定仪宗以它为镇派掌法,也实在是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江湖中,各大门派都有各自的镇派武功传世。这种武功,一般都是门派的前辈自创或改良而来的。
倘若能出一个两个惊才绝艳的前辈,将此等武功发扬光大或升级补缺,门派得到的除了声名之外,自然还有一套或者多套镇山之宝。
这种武功,倘若不是拜入门墙的话,对于外人来说,自然是不传之秘。
因此齐钟岫能够确定,这位假扮“李鹔鹴”的年轻姑娘,或许与定仪宗有那么一点点渊源。
然而,定仪宗不过是依附于华山派的二流门派,门中也无甚俊才支撑。
他们是怎么敢公然与韫王作对的?
要知道此世虽以武为尊,但江湖与朝廷之间,亦是呈现此消彼长之态势。
那些门墙煊赫的大门派、传承悠久的世家,自然在朝廷面前也极有脸面,得到真切的尊重。
但是如定仪宗这般的二三流以及再往下的门派,到了朝廷面前,也就只能得个空泛的“尊重”二字,全一全颜面而已了。
齐钟岫虽然是个武夫,人却不蠢。
如今韫王声势如日中天,说不定就是下一任的天子,以定仪宗的地位势力,又怎么会真的敢派出一个名不显于外的弟子来,捋韫王的虎须?
想不明白,便也不想了。
齐钟岫一向信奉胜利为上的原则,只要能用拳掌刀剑说明白的事情,他便懒得与人多费口舌。
尤其是对于像面前这位死到临头犹不悔改的年轻姑娘,他更是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无知之辈,就让拳脚说话罢!”他冷喝道。
那姑娘笑道:“正有此意!”
语毕,她也不等他出招,竟是提气纵身,掌影变幻,向他攻来!
齐钟岫虽然自恃身份,但如今面前的年轻姑娘是敌非友,并非比武较量,他当然就不会为了一点前辈的颜面,而主动抛下长剑,也用拳脚与她对上。
他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长剑“唰”地一声,劈破近乎凝固的空气,剑影幢幢,竟似要一化十,十化百,一点剑光,化作剑雨,当头向着那位年轻姑娘笼罩下来!
那年轻姑娘轻笑一声,夷然不惧,不但不向后跳开躲闪,反而猱身而上。
剑雨虚虚实实,她却并掌为刀,毫不犹豫地向着其间一点斩落。
只听得“铿”的一声,剑雨骤歇。
她的右掌立起,掌侧劈在剑身上,却正好避开了两面的剑刃,反将长剑荡开!
这等眼力简直可怕。齐钟岫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没听说过定仪宗出过什么当世高手……但这等眼力与辨识速度,非当世高手,不足以形容。
也难怪真正的“李鹔鹴”会折在她的手下——这样的念头终于浮了上来。
直到此时,齐钟岫才最终确定,这个年轻姑娘,绝不是李鹔鹴本人。
和她的身手相比,李鹔鹴还不够看。
而且,她虽然不是李鹔鹴,但使用的兵器却毫无疑问是李鹔鹴的那根长鞭。
身份被他人所取代、随身兵器也为人抢走……
李鹔鹴定是凶多吉少了。
齐钟岫思考及此,倒也并没有感到什么唏嘘之意。
武林中人多是刀口舔血,既然技不如人,还有甚么好说的?
但这个姑娘,太过厉害了,身份未明、立场未明,甚至态度也未明……
绝不可以将她放走。
齐钟岫暗自咬牙,浑身一绷,双眼几乎都要从眼眶之中鼓突出来,满脸涨得通红,浑厚的内力劲贯衣袍,竟然连他手中握着的长剑都为内力所震动,发出细微的“嗡嗡”之声。
“兀那女贼,纳命来——!”他暴喝道,陡然身形拔起,剑出如电,向着她当头刺下。
在这等拼尽全力的威压之下,那姑娘终于向后退了两步,原本绷紧的右掌也放松了,向着她自己的腰间探去——
江湖中人,有那等不讲究的,多在腰带内侧藏着暗器、药粉一类不入流之物,随时准备在自己处于下风之时暗算对手。
因此齐钟岫一开始便警惕着这姑娘也有此一举,眼见她的手已经伸向腰间,指尖已然探到了腰带内侧,虽是随时有可能掏出什么暗器毒粉之类抛向他的危急时刻,但也有一项好处——
她去掏暗器毒粉的这一霎,正是她的行动受制的瞬间。
只要把握住时机,她腾不出手来抵挡,他便可以瞬即将她立毙于剑下!
齐钟岫打定主意,身躯还纵在空中,手中已然连变几样招式,剑芒陡然暴涨数倍!
谢琇虽是打算去取腰间缠着的软剑,却也没落下监视齐钟岫动向的眼神。
眼见齐钟岫使出全力,剑招连绵不绝,寒芒闪动一片,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上一回,即使是她和高韶欢双战齐钟岫一人,也没见他如此出尽全力啊?
因此,她今日可真是有些低估了齐钟岫的实力,没想到把他逼到绝境,竟然会爆发出如此绝招。
她意欲尽快把韫王一方的人马全部解决掉,然后赶回韫王驻地去,确认高韶瑛已平安离开的打算,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完不成了。
而且上一回,齐钟岫也没有带来这么多的打手。
那些护卫虽然在她眼中皆是一些小喽啰,并不会给她造成什么麻烦,但蚁多咬死象,倘若他们不停地缠上来,她自然也要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去应付。
可是眼下,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高韶瑛不在她的眼睛监视之下,在这段时间内,他如何抉择,她无法控制。
可是她也不能为了监视他,就把他再度带到“思故庄”这处旧地来。
这个不祥之地,还是由她一个人来的好。
谢琇的指尖已然摸到了腰带内侧的软剑。
而齐钟岫的剑尖也几乎于同一时刻落到了她的头顶。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忽然响起:“列阵!攻击!”
原本环绕整个庭院站立的护卫们,忽然行动了。
他们纷纷跑动起来,以一种诡异的轨迹行进着,错落间,已然站成了某种奇特的阵法,将谢琇困在最中间。
谢琇暂时来不及观察他们的阵法。
因为倘若她再不应对的话,齐钟岫的剑尖,下一刻必定就要直直刺进她的颅顶,穿脑而过!
谢琇终于一扬手。
一道雪亮的光芒,如同一匹银白的雪练那般,随着她的手势扬起,于半空之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雪练飞舞,当一端飞到最高处时,谢琇的右手一抖。
那匹雪练陡然凝定,发出嗡鸣声。
下一瞬间,场中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竟是那雪练似的软剑,为内力灌注,瞬时坚硬笔直,如同一柄长剑,将齐钟岫的剑身一下子抵开!
齐钟岫一击未成,落下地来,也不急着分辨她到底是从哪里又弄出来了什么兵器,而是大喝一声:“变阵!围击!”
场中哗哗的脚步声再起,谢琇的眼前,那些护卫似是围成了一圈圈,由内及外,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奔跑,直将人绕得眼花缭乱。
而齐钟岫很明显与这些人配合得无比默契,竟丝毫不受影响,凌空拔起,于空中再度催动内力,不再以万千剑雨取胜,而是仿若在谢琇眼前竖起一柄通天彻地的巨剑,好像马上就要对着她当头劈落!
谢琇终于勃然变色。
剑意!没有想到,齐钟岫竟然真的修出了剑意!
这个小世界的原作虽然算是高武世界,但或许是因为作者爱好硬桥硬马、你来我往的对垒,所以举凡“剑意”、“神识交锋”这一类虚无缥缈的意识流,在原作之中基本上没有怎么出现,只在倒叙几位“前辈大能”过往的事迹里提起过。
……谁能想到,齐钟岫竟然能把这玩意儿也修出来!
若不是谢琇从前也去过充斥着这种意识流事物的高武世界执行任务,早就见识过类似场面的话,今天她一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她忍不住口中骂了一句:“真该死!”
但那柄意识流的巨剑,已裹挟着沛然巨力,向着她当头刺下。
若要取胜,她说不得也只好打破一下时空管理局的禁令,在这里使出一些不属于这个小世界的高等武功才可以了……
她的右腕骤然一软,那柄软剑上灌注的内力消失,软剑再度化为柔软的雪练。
她并没有惧意,反而足尖一点,运起轻功,数个跳跃,按着两仪八卦之象,飞奔起来。
然而那柄巨剑的剑意如影随形,始终不离她的左右。
好在,谢琇想要的,也正是如此。
她用借力打力之法,引着那柄巨剑的剑意,穿梭在那些护卫组成的战阵之中。
在巨剑的剑意一连嗤嗤嗤刺倒了数名护卫之后,齐钟岫也意识到了不对。
他试图变换剑意,然而却骇然发现,有一股气机牢牢缠住他的剑意,引着那剑意化作的巨剑来回奔走,竟是已经有一半不由他自己掌控!
他垂下眼,注意到了那姑娘脚下的步履轨迹。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
他以二三十人之数,构建出阵形来围杀她,她便以一人之力,构建出另一个阵形来反杀他们……
眼见自己带来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他终于咬着牙,喝道:“七杀!”
谢琇眼前一花。
原是那柄巨剑的剑意,被齐钟岫忽而硬生生全数散去!
强行散掉如此洪大的剑意,对己身也有反噬,齐钟岫倒退了一步,咳嗽了一声,将已经自喉间涌上来的那口血呸地一声,吐到了地上。
他不怒反笑。
“很好……”
于人影穿梭间,他厉色初现,狠狠瞪着那位年轻姑娘。
“齐某今日,定要将你性命留在此处!”他狠戾喝道。
谢琇足下一丝不停,胸中却有一股强烈的愤怒,猛地涌了上来。
……就如同,上一次你在这里,对高韶瑛所做的事情一样吗!
她冷笑了一声。
“那你就先死在此地罢!”她脆声叱道。
但正在此时,那些护卫变阵完毕,竟然向着阵法正中的她,不要命似的集体围拢过来。
他们的刀剑如林,寒光闪闪,刃锋全部朝向她,含着杀机。
而在此之上,齐钟岫没有再跟她滞于口舌之争,而是提气跃起,竟是踩在诸人的兵器之上,笃笃笃一路向着谢琇冲杀而来。
剑气呼啸,有若龙吟。
谢琇一抖右手,软剑柔若春水、飘若流风,以分花拂叶之势,意图以柔克刚。
但她站在阵法的正中央,而包围圈正在向着她不断收缩。
她倘若还在地面上飞奔,早晚是要被四周直愣愣搠过来的刀剑捅出几个透明窟窿的。
她必须向上方跃起,才是唯一出路。
然而此刻,这唯一的出路也被齐钟岫封死。
他在上方,一剑连着一剑,不求将她立毙于当场,只想将她所有的生机出路全部封住,迫她千刀万刃穿身而过,死得无比痛苦。
这是何等刻毒的打算!
谢琇心下也不由得大怒,心想在这里大开杀戒,应该回去不会被处罚吧……
时空管理局倒是还有几分原则,在任务中也严格约束任务者的行为,除非原作里写明,或是任务者的生命受到极大的威胁,否则的话他们也不愿意培养出漠视生命、遇事只懂杀戮的怪物。
而谢琇这一回到这个小世界里,并没有正式的任务要做,自然受到的约束要更大一些。
大开杀戒原本是严格禁止的,但眼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该是“任务者的生命受到极大的威胁”的时刻了吧!
谢琇心一横,正要运起内力,使出“万艳同悲”这一招来——这一回,她的内力足够,定然能发挥这一杀招百分之百的威力——然而,她那灵敏的耳力,却正于此时,听到一阵不属于这些护卫、齐钟岫或她自己的杂沓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庭院之内!
“住手!!!”来人一声大喝,几近声嘶力竭。
齐钟岫站得高,自是来人一入内,便已锁定了他的位置与气机,一看之下,不由得有些诧异。
“高韶瑛?”他一口喝破来人的名字,带着点“啊果然如此,我明白了”的得意与恶意。
“……跟这定仪宗的妖女相互勾结的人,原来……就是你啊。”
谢琇:!!!
第529章 【主世界梦中身】133
但高韶瑛的注意力并不在齐钟岫的身上。
他一奔进来, 就目光仓皇地在庭院中四处扫视,很快就锁定了正在人群正中、处于重重包围之下的谢琇。
他那一瞬间仿佛茫然地惊住了。
“琇……不,李姑娘!”他脱口叫道。
谢琇险些苦笑起来。
这……这算什么?
她千方百计要把韫王阵营所有的仇恨都稳稳地拉到自己的身上,好像也一度确实成功了……谁知到了最后, 反而是高韶瑛自己, 主动跑来了这里——这个不祥的地方!
谢琇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依然试图在旁人面前与高韶瑛划清界限。
她语气冷冰冰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韶瑛压根不介意她生疏的口吻,怔然盯着她,就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她究竟是谁一般。
“……定仪宗?”他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齐钟岫刚刚报出的门派名称,目光明明灭灭,最后亮得发烫, 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放。
齐钟岫似乎是个非常合格的反派NPC,因为他紧接着就说出了一位推动剧情发展的合格反派应有的台词:
“是啊,”他冷笑道,怀疑的眼神在高韶瑛与谢琇两人脸上来回逡巡。
“高大公子方才没看到吧?这位假的‘李姑娘’可是用出了一套非常熟练的‘钟山两仪掌’呢。”
高韶瑛:!!!
他自然知道“钟山两仪掌”是定仪宗的当家招牌掌法。但他不知的是——
这位“李姑娘”竟然真的会熟练运用它。
而且, 在大敌当前的时刻,必定会习惯性地使用出自己最熟悉的武功套路——这还不够说明什么的吗?
高韶瑛的胸中掀起了一股久违的、甚至有点陌生的激动的潮涌。
……是琇琇啊。
不管之前那种种误会是阴差阳错抑或人为, 他最终遵循了自己的直觉, 明白了一件事——
那些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知晓的细节与秘密,世间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琇琇也没有将其告诉任何人。
能够牵动他的心的人, 自始至终, 只有琇琇而已。
他在她身上所感觉到的那种熟悉又令人心生亲近的气息,也不是虚假的。
因为她真的是琇琇。
琇琇来救他了。
……然而, 这一刻,当他站在这处院落内, 望着面前刀剑如林的森冷阵势,他的心却在紧紧地鼓动了一下之后, 就向着下方无底黑暗的深渊,无穷无尽地沉落了下去。
琇琇是定仪宗的首徒,自有她的能耐。
她或许可以以一敌十,但不太可能以一敌百。
更何况在这处庭院中的人,很明显并不想轻易放过她。这阵势杀机重重,护卫之间配合有序,根本就是韫王为了有朝一日擒杀武林高手而准备的后招!
他又是个体内经脉四处漏风,内力根本无法储存,动起手来只会拖她后腿的废人……
他明明知道这里凶险四伏,却还是来了。
因为他既觉得那些细节和秘密决不可能为人所知,又对“琇琇”到底是不是李鹔鹴假扮的,感到无法确定。
两相矛盾之下,他终究挥不开那些对于琇琇本人的担忧,于是依旧赶来了。
他不能坐视琇琇失陷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假如……假如不能让两个人一起逃出去的话,他便以身为阶,豁出这条性命,也要让她得救。
高韶瑛打定主意,转身面对齐钟岫。
既是已经撕破了脸,他今日便没有想着能从这里活着回去。
“你放她走。”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齐钟岫简直要被他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给气笑了。
“为何?”他反问道,充满嘲讽。
“想齐某在这江湖上亦有三分名声,若是任意一个毛头小子闯到齐某面前来,便可以随意向齐某下命令的话,齐某也不会有今日——”
他的狠话还没有放完,高韶瑛便劈头打断了他。
“韫王想要之物,待……‘李姑娘’平安遁去之后,我自会给他。”
齐钟岫:!!!
他既然是韫王麾下数一数二的高手,韫王出于尊敬、也是出于倚重之意,他想要什么,自不会真的隐瞒齐钟岫。
更何况,有时候他想要的东西,还要倚靠齐钟岫以武力强行夺取。
因此,高韶瑛手里究竟有什么韫王想要的重要之物,齐钟岫也是知道的。
……虎符!
他们之前一直不能确定,剑南高家所保管的那半块虎符究竟是被留在了高家的密室中,还是被这位前任高家少主带走了。
而今他们终于可以确认,虎符在这位前任高家少主的手里!
齐钟岫自然不会相信高韶瑛如此轻易就肯交出虎符,但若不能今日倚借阵法的威势,将这位定仪宗女徒的性命留下的话,日后放虎归山,必有无穷后患。
而且,高韶瑛是为何丢掉高家少主和继承人的位置,江湖上如今恐怕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因为天资有限,又经脉全废,已经没有了任何于武学一道精进的希望,才会被踢下这个位置的!
因此,只要解决了这位定仪宗不知名的女徒,拿下高韶瑛,还是问题吗?
齐钟岫思考得清楚,冷哼一声。
“既是如此,我杀了她,再杀了你,不是一样能拿到吗?”
高韶瑛:“……”
一股猛烈的怒气骤然冲上了头顶。
可是旁边有个人反应比他更快。
“与他啰唆甚么?”谢琇喝道,手中一抖,内力直贯软剑,剑身霎时间坚硬如铁,剑尖隔空直直指向齐钟岫。
“先杀了他,再杀了这些人,不是一样能够从此地离开吗?何必要拿出什么东西来交换?”
高韶瑛心中苦笑。
果然还是那个琇琇。
嫉恶如仇、意志坚韧的琇琇。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而身旁风声一动,刚刚停滞的阵法,已重新运转起来——
也就是说,那些人继续将琇琇包围在了正中!
他的眉心猛然压下。
而琇琇虽然被十几名护卫以诡异的阵法包围其中,却毫无惧意。
她甚至还能指挥被这些人轻视而遗落在阵外的他行事。
她深知他没有了内力的辅助,但昔日练就的一些技巧与眼力还在。
因此,他此刻使出来威胁最大的本事,竟然是——暗器。
在杂沓的脚步声与风声交错之间,一道女子的清脆声音忽然响起。
“离三!”
高韶瑛:!
他身随心动,还没有想清楚之前,右手已然做出了反应。
哧的一声细小破风之声响起。
紧接着是略大的一声“哧”。
是利刃入肉之声。
他没有内力灌注于暗器之上,诸如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杀伤力减半;因此他如今随身携带的,都是极薄又细,锋利无匹的小刀,一整排捆在腰间。
听了她的清叱之声,虽然他一时间不明白她的用意为何,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动作,一柄薄刃激射而出,正正刺入了此刻走到“离三”位置的那个护卫喉间。
那个人向后便倒。
阵法有一瞬的延滞。
而谢琇抓住这一机会,疾冲向阵法错乱而形成的空档处,飞身而起——
当当当一连数声,她已在空中与齐钟岫交手了几招。
仓促之下双方都未占得多少便宜,谢琇落下来,却趁势踩在其中一名护卫的肩上,足尖一点,右手垂下,竟来了一个类似拖刀式的姿势,足尖连续疾点数人肩头或手中横举的刀剑,剑尖则就势在他们前额拖曳划过——
鲜血迸溅。
谢琇可不是高韶瑛,内力直贯软剑,从剑尖透出,鼓起余力,又多加了几分——
足尖所到之处,护卫前额上皆绽出一道深深伤口,纷纷倒下。
可也有距离她较远、见势做出反应之人。
然而,谢琇也早有准备。
“艮六!”她喝道。
高韶瑛这一回出手比之前更快。
他早在她拖刀斩人前额之时,便已在指间扣住了又一柄薄刃。此刻听得她一声令下,薄刃即刻出手。
哧的一声,又一个人喉间冒血,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谢琇再喝道:“乾九!”
这阵势纵使再周密、再无敌,总要有人,才能成阵。
而今组成阵法的护卫十去其九,剩下的两三小猫已然不能成事。
谢琇精神一振。
接下来她只要解决齐钟岫就好!真是自助者天助之!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决定先把杂鱼解决掉。于是她飞快地三下两下将余下的两三人也砍倒在地,一回头却发现——
齐钟岫已然站在了高韶瑛面前,似乎马上就要冲着高韶瑛出手!
难怪他刚刚没在她砍杂鱼的时候出手阻止她!
谢琇大脑一嗡,压根没有多想,抬手便狠狠地将那柄软剑掷出!
那柄软剑没了内力灌注,此刻又柔软下来,像是一截银色的绳索。而谢琇手上使出的力量颇为巧妙,软剑在半空中飞出时带着旋转,像是一道银色的光练,更像是一只回旋镖那般,旋转着高速飞向齐钟岫肩颈!
齐钟岫听得自己身后破空声响,一回头赫然发现那柄软剑几乎已经到了自己近前。
他识得厉害,情知自己倘若此刻真要将高韶瑛刺于剑下的话,自是可以得手,但得手之后,却没有了撤退的机会。
他飞快地在心中权衡了一下,身躯向后疾退数步,让过那柄高速袭来的软剑。
软剑从他面前几乎是擦着他鼻尖飞过,去势未歇,唰地一下切入庭院中的一棵小树,剑身深深嵌入了树干。
任是齐钟岫见过许多世面,可这位年轻姑娘拼尽全力的一击,也让他不由得冒出了一阵冷汗。
她的实力果真深不可测!
定仪宗怎么会有这样的俊才?!
齐钟岫偷袭高韶瑛受阻,终究不甘心地抬手以剑尖指着谢琇,怒喝道:“你究竟是何人?!通名报姓上来!”
谢琇亦是存了几分今日将他斩杀当场的心思。
无他,齐钟岫已然知道了她出身自定仪宗的事。而定仪宗庙小人少,势单力薄,除了她之外,没有一个人的身手可堪与他抗衡——即使是掌门也稍逊一筹。
因此,假如她不把这个隐患除掉的话,她一旦离开,而韫王还未被击败的话,若是定仪宗被韫王和齐钟岫记恨上了,则后患无穷。
谢琇虽然想要拯救高韶瑛的性命,但她也不想给其他人留下什么大患。
更何况,高韶瑛上一回便是死于齐钟岫之手,即使为了复仇,齐钟岫的性命今日也该到头了!
谢琇打定主意,冷冷一笑。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吾乃定仪宗首徒谢琇,谢琼临。”她朗声道。
第530章 【主世界梦中身】134
齐钟岫微微一凛。
他显得有些意外。
谢琼临虽然从前在江湖上算不得甚么年少有为的天才高手, 但胜在勤学苦练,昔日也曾代表定仪宗,在“集英会”上拿下过不错的名次,是以他对这个名字还算有一点印象。
但定仪宗毕竟庙小势弱, 所传的武学也没甚特别高绝之处, 他们的首徒怎么敢去趟剑南高家这一潭浑水, 又是怎么敢为了已经被高家遗弃的前任少主而与韫王作对的呢,齐钟岫怎么也想不通。
但他一向信奉以实力为尊,并不在想不通的地方多费脑筋。
既是送上门来找死,他何妨成全这一对亡命鸳鸯?
他嘲讽一般地想着,哼笑道:“想不到定仪宗, 竟出了尊驾这等人物——不把一派上下的安危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只想要救情郎于水火……哼,不知贵派宋掌门,可知道谢女侠是这种人啊?”
他本有几分武林高手的傲慢, 但此刻为了打击对手心志而出言讽刺,虽是说得极尽刻薄, 然而同时也消减了他自己身上的几分威势。
更何况, 他那点嘲讽,谢琇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我与你有血海深仇, 必要决出个你死我活的。”她慢慢地答道。
齐钟岫:……?
高韶瑛:……!!!
他们两人听到这句不同寻常的话, 皆是一愕。
但齐钟岫只是单纯的惊讶,在脑海里飞快地思考着自己何时杀过与她有关的人;然而高韶瑛却是面容微微发白了。
他难以形容那一刻自己心底涌起的震惊。
那一瞬, 面前的谢琼临忽然显得有些陌生。
不,并不是说他听到她说这样的话, 就立刻消减了对她的感情,而是——
她说着那句话的语气, 就仿若跨过了千山万水,跨过了时空阻隔,在心底怀念着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的人,并要为此向齐钟岫追索代价一样。
她的过往与他相比可谓是十分简单,无父无母,年幼时即拜入定仪宗山门学艺,在遇见他之前,人生最大的波澜,不过是终于入选了“集英会”,并且还表现得不错——如此而已。
定仪宗虽然庙小势弱,但依附于“五大派”之一的华山派,于江湖之上也有几分薄面,平时又不会自恃身份而与人结仇,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惨痛的失败。
他甚至记得她的父母是死于灾荒,并没有什么仇人从中下手。
……那么,她为何会与齐钟岫结下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也要追讨到底?!
高韶瑛本就是个喜欢多思多虑之人,此时这般念头一旦自心底生出,便忐忑不宁,整个人简直要燃烧起来。
这么一想,他才发现,除去定仪宗上下之外,谢琼临在这个世间,简直称得上无依无靠……不,无牵无挂。
她无父无母,也不曾听说与定仪宗之外的甚么人相交过密——哦,或许他那位好五弟算得上这么一个人,但是他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待高小五,最多不过是姐弟之情。
也许他曾经在她的生命之中占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然而为了他那些还未死去、难以压下的雄心壮志,他被迫放弃了那样的位置。
事到如今,即使他再聪明敏锐,也看不透她,更看不穿自己到底在她心目之中,还能保有几分从前的重要性了。
他为此辗转反侧,愧疚不安,想要挽回,却终究不得其法。
天知道他刚刚听到齐钟岫讽刺她“将一派之安危抛到脑后,一心只想救你那情郎”的时候,心头涌现的,是多么巨大的惊喜与惶恐。
惊于她如今还肯如此,喜于她终究没有彻底放弃他,又惶恐于……她这一回无比冒险的举动,终究将耗光她对他的最后一丝情分,从此之后,他们就将两不相欠,相忘于江湖。
眼见不远处那两人一言不合,已经重新又交上了手,高韶瑛站在原地,却只感觉那种巨大的惊喜,混杂着冰冷的惶悚,如同冬日的海潮一般,慢慢地涨涌上来,一点一点地侵蚀岸边的沙地,直至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他接受这样的计划,进入韫王阵营做卧底,都是为了能博取未来的声名与功勋,能获得一个足够不辱没她的地位,能延续与她在一起的未来……
但倘若这一切都做尽之后,在未来他却失去了她,那么他做这一切,还有何意义?
他翕动嘴唇,情不自禁地唤道:“……琇琇。”
他以为他喊得很大声,但也许他只是发出了一点点气音而已。
那声气音刚刚出口,便已被清风覆过,携着那个他一直镌刻于心、念念不忘的名字,弥散在高远的晴空里。
可是,下一刻,他听到了那个名字主人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她往昔那般,含着笑或是十分平静温柔,而是尖厉得几乎撕裂。
“……瑛哥!!!”
高韶瑛:……!
他沿着声音的方向一抬头,赫然见到面色狰狞的齐钟岫,嘴角涌出鲜血,却如同一只从高空中猛然扑下、俯冲向地面上锁定好的猎物的鹰隼那般,衣袍被风鼓起,手中长剑直冲着他而来!
高韶瑛赫然变色,便要闪身退步躲避。
然而齐钟岫早以气机锁定了他。
他在谢琼临那里讨不到多大的便宜,便将主意打到了高韶瑛的身上。
世人皆知高大公子如今于武学之上不过是半废之人,即使还能记住些往日的武功套路,在真正的武林高手面前,亦无一合之力。
因此,齐钟岫若能将他一击而杀,对谢琼临的心志无疑能造成沉重的打击,或许也就成了他今日的胜机。
然而,谢琼临却十分警惕。
她与他缠斗时,十分注重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引过去,他只要想往高韶瑛这边靠过来,她便不要命似的拿出一记狠招来与他相拼,完全是一副以命相搏的架势,害得齐钟岫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齐钟岫在很多时候以势压人,仗着自己的武功更高而不多思考、直接下狠手,那是因为他觉得那样就足以达成目的,何必再多消耗心力?
但是在关键时刻,他的脑子却转得飞快。
如今的场面却是一时间僵持住了——他与谢琼临暂时互相奈何不得对方,而他欲击杀高韶瑛,却屡屡为谢琼临所阻。
他甚至有种直觉,那就是——倘若不是有一个高韶瑛在场,谢琼临须得随时注意着他的安全的话,她应当是能够取得这场较量的最终胜利的。
这种想法一点也没有道理——定仪宗不应该有一个这般身手高妙的弟子,而陇西齐家的绝顶高手也不应该会败于一位如此年轻的少女手下。
然而这就是齐钟岫身为高手的直觉。
而他相信直觉。
他的直觉让他看明白了如今的状况——
谢琼临的身手略高于他,但她为高韶瑛的安危所牵制,因此总不能拿出百分之百的实力,全力对敌。
他虽稍逊一筹,但倘若拼着受她一击的风险,从战圈中脱出,转而攻击高韶瑛得手的话,也不是没有胜利之机。
齐钟岫只犹豫了片刻就下了决定。
他一剑向着谢琇挥出,剑花朵朵,却是虚招,到了她面前,却猛然拧身,左手以气力万钧之势,一掌平推,拍击上横过来的剑身,内力骤然一吐,气劲大绽。
这是他赖以成名的一招“中流击水”。当年他初出茅庐,陇西齐家亦还是屹立于武林的世家,清名仍在;他秉承家族之命,前往关外剿匪,正是凭借这一招,最终将那盘踞多时、不可一世的山寨狼主斩于剑下。
然而时光荏苒,许多年过去了。
陇西齐家声势渐衰,不得不采取旁门左道的法子入世——介入朝堂皇位之争,意图为自己争取更多权势、地位与好处。
可是,今日谢琼临的出现,却让齐钟岫忽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或许,韫王真的是不能成事的。
这位年轻姑娘以一敌数十而毫无惧色,剑意凛然清正,已然在精神上隐有压制他的势头。
这并不代表齐钟岫的心志不如谢琼临坚定,而是代表——
谢琼临深信自己所代表的,才是正义的一方。因此她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然而齐钟岫不是。
他便从气势上已经输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依旧还想拼死一搏。
于是他再度使出了多年前自己的成名一击——这一次,不是为了击杀恶贯满盈的匪首,而只是为了替自己争取一点点腾挪脱退的空间,好去袭击一旁那位无辜的青年。
谢琼临不是当年那招数粗糙、只以力大无比取胜的匪首。
她应对“中流击水”的一招,身手也极为流畅。
她的气机牵动清风流云,飞花落叶,于庭院之中,隐然带起一股无形的漩涡。
此时她手中之剑,不过是在地上随意捡起的一柄护卫所用的平平无奇之物。但那柄剑到了她的手中,便似化腐朽为神奇,剑光刃影在她身前交织出一片几若化为实质的剑网,再向前猛地一瞬扩张,砰然一声,剑鸣悠长,将齐钟岫一记“中流击水”挥出的气劲,竟是全数都挡了下来!
但那柄剑终究是凡品,承受不住来自于谢琼临与齐钟岫两方发出的内力气劲,剑身发出一阵喀喀的响声,像是快要裂开。
谢琼临似是没有想到此剑如此不堪使用,气机一滞。
而齐钟岫等的,却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他那一击,压根不是为了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而是为了骗得她全力出手抵挡,让两人合力的气劲,震碎她手中的长剑!
他再不顾及谢琼临,身形急速凌空转折,竟是一击不中,便掠过她身旁,直扑向被她有意无意地挡在身后的高韶瑛!
正在此时,“喀”的一声清脆轻响,谢琼临手中的长剑终于不堪重负,骤然从中彻底断裂!
而她下意识转过身去,却看到齐钟岫若鹰隼一般扑向高韶瑛的背影!
她忍不住脱口大吼了一声:“……瑛哥!!!”
而与此同时,她飞快地抛掉手中的半截断剑,双掌幻化出数种不同的手势掌影,连续不断地一记记拍向齐钟岫的后心!
那一记记拍出的掌影,后一记比前一记更大些,及待追上了前一记,便合体起来,最终全部归结为一掌。
集合了她的全力一击,集合了她历经数十小世界的全部技艺与功力,那许多掌影,最后拍中齐钟岫的,却只有一掌。
“咔嚓”一声,齐钟岫脊骨断裂。
然而他的长剑已经到了高韶瑛的面前,无可阻挡,无可挽回——
“唰”的一声,是长剑破风之声响起。
紧接着,便是“哧”的一声。
是长剑入体,刺破血肉的不祥声音。
谢琇:!!!
第531章 【主世界梦中身】135
那一瞬, 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不再能够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不再能够感觉到空间的广袤,不再能够感受到这世界里的其它组成要素,一切的天空、流水、草木、花朵、人物……的活动与变化, 在她的意识里, 都不再清晰。
这个世界仿佛暂时停止了运转, 凝固在那一刻——
那,齐钟岫的剑尖,刺入高韶瑛胸膛的一刻。
天空凝固,水流静止,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在一片寂静之中, 好像只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响——
砰咚,砰咚, 砰咚。
震响耳膜,撞痛胸腔。
谢琇要花了一点时间, 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因为强烈的悲愤、悔恨与恐惧, 而变得无比沉重、无比清晰的心跳声。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她仿佛被冻结的四肢百骸又重新能够行动了。
再下一瞬, 她的右手化掌为刀, 身形飞掠,一掌向着已经倒地的齐钟岫的后颈劈下。
他原本就被她打断了脊骨, 整个人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只是还没有那么快就死,而是倒在距离高韶瑛不远的地方, 剧烈地喘息着。
他现在只有胸部以上的地方能动,于是他艰难地用发麻的手臂支撑起一点上半身来,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高韶瑛。
当他确认了自己在倒地之前,借着最后一线冲势,将长剑正正地送入了高韶瑛的胸膛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哈、哈”地笑了两声。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笑出更多声,或者说出一句话,掌风便已经抵达了他的后颈。
在他的颈骨发出“咔嚓”一声折断之前,他脑中浮起的最后念头是——
他与谢琼临的比斗,终归是,两败俱伤。
他死了,但谢琼临虽然活下来,可也没有落得什么好处,反而要承受更巨大的痛苦。
因为,他成功地杀了她的情郎。
她原本可以用“定仪宗首徒”这样的身份,蛰伏于江湖之中,直到皇位之争决出分晓的。
定仪宗实在不是个需要永王与韫王两方下大力气拉拢的什么重要势力。但也正因如此,他们若要独善其身,自保是无碍的。
然而现在,她不惜自曝实力,卷入争斗,也要挽救的情郎,依然被这滔滔黑暗,万丈深渊,卷了进去,吞噬掉了。
这样的话,即使她今日能够取得胜利,又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锥心刺骨,万念俱灰,无法挽回。
死亡来得比想像中更快。齐钟岫来不及辨别这种念头之中,是否还混杂了一丝对谢琼临实力的轻视与误判,导致自己殒命于此的悔恨与遗憾,就头一偏,彻底没了气息。
谢琇根本没有去管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是在何时殒命的。
事实上,当她那蕴含着巨大愤怒的一掌击出之后,她立刻就一刻不停地掠过了齐钟岫的身侧,冲向高韶瑛的面前。
可是当她刚刚到了他面前的时候,她却又一个急刹车,猛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的样子,现在看上去简直是太糟糕了。
和她记忆之中的,简直没有多大分别。
所不同的只是,上一回,她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血痕已经几近干涸。然而这一次,因为他是在她眼前中剑的,他胸前的伤口处还汩汩涌出鲜血,一点点地,将伤口周围的衣料浸染得透湿。
毫无预兆地,大颗的眼泪忽然涌出了谢琇的眼眶。
“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面容上带着惊痛、迟疑、悲愤与不可置信的神色。
但高韶瑛这一回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他挣扎着,向着她颤危危地抬起了右手。
“来……来我身边,琇琇……”他费力地呼唤道。
他以为自己已经喊得很大声了,然而他的声音实际上比耳语高不了多少,轻得像一阵风,一吹就要消散了。
谢琇仿佛被这轻轻的一声呼唤忽而惊动,她迈开脚步,一下子冲到他的身边,跌跪在了他的身侧,抓住了他那只费尽全力才伸向她的手。
“不……不是你的错,不……不要哭。”他轻轻地说道,目光执拗地追随着她,停留在她的脸上,像是要用尽全力,穿透这张有丝陌生的脸,看到其下遮掩的那张真正的、令他眷恋难舍的容颜似的。
谢琇仿佛意识到什么,于是她微微撇开脸,抬手在自己的耳后勾了一勾。
自然,这还是一种掩饰的动作,掩饰她如何真正地换一张脸的秘密——
当她下一刻再度把脸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那张他所熟悉的“谢琼临”的面容了。
高韶瑛心底有疑惑,然而这一切事到如今,好像也都不太重要了。
他的眼眶发红,面色却是一片惨白,鼻翼飞快地翕动,气息不畅。
一直飞在天空中的孤鸟快要落到地上来了。可是他却无处可归。
他忽然隐约想起了有一回,他想要给她暗中传信,证明他尚且平安无虞,又不能明言,只能在纸上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食铁兽,然后放在铜丸里,偷偷丢出去,砸中她的肩头。
他慢慢地微笑了一下。
孤鸟落地时,倘若能够安栖在食铁兽的怀中,好像也很好。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虽然在生命的旅途中短暂地相遇、相依,也终究是会分别的。
……尽管他再如何努力,再如何想要为她、为自己博取未来的尊荣,到了最后,好像都是一场空……
那些往事,好像都如一场梦一般。
他还有一点点力气。他忽然想要把自己计划着的一切都如实地告诉她。
至少,在他离去之后,不能让她误会了什么——
他说:“我……我本想借此功勋……为自己……博个前程的……”
她果然微微睁大了双眼,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高韶瑛眨了眨双眼,竭力想让自己慢慢模糊起来的视线变得清晰一些。
“那样……未来……我或许就有资格……求娶你,而不辱没了你……”
他断断续续地说道。身体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把自己一切的期望与希冀都说出来,说给她听——
“我……我不能让别人……说你……只是可怜那个……‘高家的废人’……才下嫁于他……”他挣扎着,反手用右手握紧她的手,一句句说道。
“你下嫁于……高家少主……应该有……多荣耀的排场……我如今,依然……想给你……挣回来……”
“你嫁不了高家少主……但我想……你还可以……嫁给新帝的……从龙之臣,朝堂股肱……”
“那样的话……那样,我是不是……就能勉强……配得上你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几近泣血,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因为一口气说了过多的话,耗费了许多体力,几乎气息奄奄。
谢琇:!!!
她震惊地望着高韶瑛那张已经接近雪白的面容,听着他费尽全力也要告诉给她的话语,一时间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停止了流动。
“傻瓜……”
一个词在她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冲口而出。
“你多傻啊,瑛哥……”她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混合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在晴朗的天气里响起。
“我……我根本就不在乎!”她喊道,眼泪涌出眼眶,在她的脸颊上流成两道小河。
“在我眼里,你从不是什么废人,你就是你,是聪明能干的高大公子,即使是你的弟弟,也没有你这样的才干……”
高韶瑛听着她一句追一句的话,不由得慢慢地翘起了唇角,无声地笑起来。
胸口好痛,但又好像已经痛得麻木了。
身体发冷,所有的体温都好像在渐渐地流失;但他的心中却又是一片火热的,因为她的话语一点点温暖了他的心,就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那样。
真遗憾啊……这么好,这么好的琇琇,他就要离开她了……
将来,也会有很多人,爱戴她,仰慕她,追随她吧?
不知道他此番立下的功劳,够不够让他得个追封……若是有的话,他希望那个追封所带来的好处,除了洗清他的名誉、重振他的声名之外,全部都给她。
他希望日后即使有人还记得他们两人的名字曾经连在一起,再提起那短暂的一段往事之时,也会说“她曾经被那位英杰所爱慕过啊,那是个有才干的好人,只是可惜时运太糟了”。
他当不成侠士,但至少他可以当一位英杰,虽然早逝,却不让她的名字为之蒙羞。
琇琇,他想。
我想要你爱我。
我更想要你为我骄傲。
我想要成为一位堂堂正正配得上你的人,锦衣轻裘,扬鞭策马,正当得意,意气风发;而不是潜藏在高家的武学天才高小五光辉灿烂照耀下的阴影里,别人提及时只会摇头叹息的废人高大少。
琇琇不介意、不想要,但他不能不给。
因为她值得更好的,更好的人,更好的未来,更好的人生。
……然而,说这一切,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用?
他笑着微微叹息了,竭尽全力攥紧她的手,仰望着她,想要看进那双明澈动人的眼眸中去。
然而那双眼眸中此刻盈满了泪水,像两潭泛起雾气的湖。
他看得心都要痛起来,低声说:“……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
总要有一个人把话说出来的。既然她不愿意说,那么就由他来说吧。
道别的话,叮咛的话,挂念的话,祝福的话。
“……惟愿我的琇琇,芳龄永继……”
对对,要祝她长命百岁。
“此身长健——”
还要祝她健康平安。
“永受嘉福……”
希望上天将他没能得到的一切福运,都赐予她。
“……长乐无忧。”
最后,他但愿她快乐,快活无忧地度过漫长的一生,这便也能够算是他的胜利了。
那些没能陪伴她走过这漫长一生的苦痛、遗憾与不甘,便也可以全数吞下,不再惦记。
谢琇:!!!
第532章 【主世界梦中身】136
……不, 不行!
她决不能……不能就这样认命,不能就这样让他死了!
她再一回追索至此,不是为了让他再在她面前死一回的!
她流着泪,终于竭力让自己勉强镇定下来, 俯身去观察长剑刺入他胸膛的位置。
她也通些医术——在其它小世界里学来的——所以根据她的判断, 长剑刺入的地方似乎不在心脏的位置, 更有可能是肺脏。
自然,在这种医疗水准不发达的古代背景下,刺中心肺,其后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在现代背景下, 说不定结局就会有极大的不同!
谢琇一个激灵,忽然产生了一个十分大胆——胆大包天到简直异想天开的念头。
然而她已经濒临绝望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她握紧高韶瑛的手,简单地说:“瑛哥, 撑住,你要保持清醒。我有办法救你!”
高韶瑛的眼睛似乎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睁大了一些。但谢琇无暇顾及。
她在脑海里猛烈呼叫崔女士。
“我要带个人回去。”崔女士很快回应之后, 谢琇毫不犹豫地单刀直入道。
崔女士一惊。“谁?”
谢琇说:“高韶瑛。”
崔女士似乎被她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以及胆大包天的构想惊住了, 竟然一时间没有回话。
谢琇可没空等她慢慢理清思路。
她语气急促地说道:“此次事件过后,想必时空管理局也要清洗一批人吧……而且我们不是一直苦于人手不够?高韶瑛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有才干, 有心计,又与家中已经断绝了关系, 眼下又走投无路,没有前途, 没有未来……假如他还想要未来做出一番事业的话,我们能给他的, 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定会忠于我们——”
崔女士终于从震惊中摆脱了出来,出声了。
“你……是不是疯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震撼的余波。
谢琇飞快地答道:“我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过!高韶瑛受了重伤,在这里或许会丢掉性命,但在现代医学的治疗之下,他就会有很大的机会活下来!我知道这是冒险,但我迄今为止已经冒过许许多多的险了,我怎么能在有方法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他再死一次?!”
崔女士再度沉默了。但也许是谢琇把高韶瑛眼下的状况说得足够清楚,她并没有沉默太久,就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时空管理局那多如牛毛的规矩里其实有一条……”她忽而突兀地说了一句好像与眼下的急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谢琇:“……是什么?”
崔女士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任务者’之间,可是严禁三角关系的……”她慢悠悠地说道。
谢琇:“……”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啊?!
人命关天的事,谁还顾得上那个啊!!!
似乎终于把从刚才接通联络开始,就一直叭叭地朝着自己发出一记又一记言语重击的不听话下属噎住,让崔女士这位苦命上司总算感到了一阵愉快,她在谢琇无言以对的时候,体贴地又说了一句:
“先捏碎‘灵魂印记’,看看他的反应。倘若他能够忘了对你的感情,那么我们要为他一番极限运作的劳苦,也不算是白费了……是不是?”
谢琇:“……对,您说得都对。”
她不是蠢人,自然很快就明白了崔女士的意思。
高韶瑛是小世界中的配角,在原作之中下线得很快,对后续剧情的维持完全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而且他在这个小世界里来个假死以吻合原作剧情,完全没问题,因此他离开这个小世界、进入现代世界的前提是可以成立的——甚至可以说,他比盛应弦的前置条件还要适合。
然而,他也好、盛应弦也好,都不是现代世界的原住民,没有经过时空管理局的那一番苛刻考核就入职,属于特事特办。
虽然人才难得,但崔女士作为领导,自然也不希望弄出什么隐藏地雷来埋在时空管理局内部,万一哪天他们两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时丧失了冷静,在任务世界里做出什么事来,是要牵连甚广的!
而“灵魂印记”的运作原理,虽然目前还分为两派,各说各的,众说纷纭;但捏碎“灵魂印记”很有可能就等同于毁灭其原主对任务者的一部分情感,这是已经得到证实的。
因此,崔女士需要她的一个保证,一种态度——
谢琇毫不犹豫地从高韶瑛手中抽出一只手,探入前襟内,将那只盛着“灵魂印记”的小瓶取了出来。
经过了方才那么一番激斗,它还是坚固如初,看起来时空管理局果然有些秘方。
她将那只小瓶握在掌中,很难得地,有了一瞬的犹豫。
只要她将小瓶子摔碎,再捏碎其中飘起的“灵魂印记”,高韶瑛或许就会忘记他们之间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那是他曾经一度作为精神支柱的来源。
……可是同时,他也就有可能得救。
什么才是对他最好的?
谢琇不知道。
而且,她也不打算遵从高韶瑛本人的意见。
假如能够不违背良心、堂堂正正地活着,为什么要痛快地死去?
高韶瑛爱她。但高韶瑛并不是恋爱脑。
严格地说起来,上一回即使到了死别的一刻,他们两人依然处于“分手”的状态之下。
瞧,他们明明早就已经分手了。也依然各自活了下去。那一次死别,与他们的感情也无关,而是残酷的命运造成。
谢琇垂下视线,凝望着面容几乎已经变成了死白、就连双唇也是雪白雪白,毫无一丝血色的高韶瑛。
他的胸膛依然在微弱而坚持地慢慢上下起伏着。
他原本已经半阖上了双眼,此刻不知为何,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灼,他忽然又猛地睁开了眼睛。
当他几乎已经变得空茫的眼神慢慢聚焦,最终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之中相遇时,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双唇蓦地张开一道缝,微微喘息起来。
可是他再也无力阻止她,或仅仅只是问她话了。
他只能竭力翕动嘴唇,做出“为什么”的口型,但是他一丝声音都没有挤出来。
谢琇弯起唇角,带着一丝安抚与一丝决然地,朝着他微微一笑。
“……瑛哥,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她说。
“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高韶瑛:……!
他愕然地微微张开了双唇,嘴唇抖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他那已经变得有些朦胧的视野里,看到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一扬左手,有什么东西从她手中落了下去,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然后……然后,仿佛像是有淡蓝色的什么雾气一般的东西,从地面上……上升了起来?
高韶瑛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生命力已然流失了大半,他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是临终前的谵妄幻影。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琇琇伸出左手,径直探入那一团雾气中去,五指猛然收拢!
他的大脑里一阵嗡嗡作响。
事实上,他已经分辨不出,那一阵嗡嗡作响的杂音,究竟是随着他生命力的流失,早已经出现,还是因为她刚刚的那个动作。
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痛,但这种痛早就已经开始了,他也分不出这疼痛的来源。
他似乎早就已经痛得麻木了。就连这躯体,也仿佛开始渐渐变得不像是他自己的了——
在这一切麻木的空茫之中,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躯被人用力架起。
他听见她的声音,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闭上眼睛,瑛哥。但别睡着。”她说。
“我马上就能救你了。你一定会得救——”
高韶瑛感觉浑身发冷。血液好像都已经沿着胸口的长剑伤口那里流失光了。
他茫茫然地想,这是谁?她的声音很熟悉,他好像曾经非常熟悉这个人……
可是,她是谁?她为什么要救他?他有什么值得她来救?
下一瞬,剧烈的强光打在他紧紧闭合的眼睑上。他不由得用了一点力气,将双目闭得更紧了。
沐浴在这样温暖的光芒里,他的意识渐渐地向上飘起来,仿佛整个人都浸在一汪温水之中,所有的伤痛都不再重要,所有的离别都淡去了模样,只有一种终于如释重负的暖洋洋感觉,催促着他投身于那有如天堂一般煦暖又灿烂的梦境里——
他失去了意识。
当高韶瑛再徐徐醒转过来的时候,他的大脑起初依旧是一片混沌的。
当他睁开双眼,几乎要花了好几分钟,才重新将视线聚焦。
然后——
他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实。
那就是——
他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周围陈设的一切,他完全都没有见过,完全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想像!
他甚至猜不出这个房间中任意一样物品的用途。
他的身上连着好几条奇怪的管子,他想要起身,但刚刚一移动手臂,旁边就有什么东西发出嘀嘀的尖锐响声,反而把他吓了一跳。
那种响声,他从未听过,单调又尖厉,像是要穿透他的耳朵。
他忍不住紧紧地蹙起了眉,感到了一阵头痛。
但很快地,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随即房门一下子被人推开。
高韶瑛还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来人便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他的床边,低头查看。
高韶瑛发现,来人穿着一件半长的白色褂子,胸口有个口袋,口袋边缘夹着一张卡片,卡片上有对方的一张小像,旁边还有几行字。
只可惜以他目下的视力,因为重伤和之前的昏睡,减退得很厉害,看那么小的字只是一团模糊,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高韶瑛感到又是茫然,又是彷徨。
他不能确定自己此刻置身于何处,也不能明白眼下到底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活着,也不知道理应是那个把他带来这里的人——谢琼临——此刻在哪里,为什么不在他的旁边。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他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但话到嘴边,最终却只挤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这里……是哪里?”
来人是一位年轻女子,正在检查他的状况之时,察觉到了他的窘迫、迷惘与不安,于是便安抚似的微微一笑。
“这里吗?”她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似乎感到有趣。
“这里……是未来哦。”
第533章 【主世界梦中身】137
高韶瑛:……?!
他感到了一阵更深的迷茫, 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这位陌生的女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惘然,但她没有多向他解释什么,反而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姓关, 是这里的医生……呃, 大夫, 郎中,你们那边管这样的人叫什么?”
高韶瑛无声地“啊”了一声,想想看自己陷入昏迷之前,也的确是胸口结结实实地中了一剑,侥幸不死, 定然都是因为眼前的大夫医术高明之故。
于是他朝着这位关大夫微微颔首致意,想要开口致谢,但刚一出声,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很厉害, 嗓子也仿佛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疼痛。
“谢……谢过关大夫……”他的声音里透着气虚,但他竭力将每个字都说清楚。
“某的伤势……到底如何了?”
那位关大夫笑了笑, 简洁地答道:“长剑伤及肺部, 要把你抢救过来,可费了一番力气。好在你足够幸运, 长剑没有伤到心脏, 不然就是神仙也没辙了……”
感谢这位开朗的关大夫的健谈,高韶瑛很快就理解到了自己目前的健康状况。
肺部受伤, 虽然比心脏直接被刺要稍微好一点,但导致的并发症也并不少。他醒过来的时候, 距离当初谢琼临与齐钟岫的那场生死战,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而关大夫说, 这已经算是托他之前“身体健壮、健康良好”的福气所致了。
关大夫看起来很想用他能够明白的话语,向他解释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然而她所说的话,他依然至少有一半以上都听不太明白——主要是那些特殊的用词,让他时时感到茫然。
这也终于让他明白到了一件事——
谢琼临似乎真的把他带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来。
这里,称作“现代”,亦可称作“未来”。
这里的医术水准之高,足以将像他这种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这也同样证实了他在昏迷之前,半朦胧中,听到的她的那句话的真实度。
她说:瑛哥,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很奇怪地,他依然记得从前那些他们耳鬓厮磨、抵死纠缠的过往,甚至连细节也都记得。然而再回想起来的时候,当时那种深刻到足以刻入骨髓的情意,却只变成了淡薄的剪影,像是冬日清晨灰白色的晨雾,一阵清风,就把它吹散了。
他依然记得自己爱上她的理由,却不记得自己如今又是为什么会觉得那种情感已经淡去了。
他感觉自己的内里或许出了一些问题。或许是脑子里,或许是身体里——
总之,就像是那一部分激烈又深刻的感情,被人突然从那里拿掉了,犹如结出的果实从藤上被扯去一般,纠缠难解的藤蔓依然存在于那里,依然在生长和延伸,然而上面再也结不出像当年那样甜美鲜润、汁水饱满的果实来了。
这里的“心理医生”——啊,就是有着一套套莫名其妙的理论,据说专管人们心理与精神上出岔子的大夫——十分有理有据地对他说,那种曾经深深爱过她、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建立在她的存在之上,作为支撑的感觉,不过叫做“吊桥效应”。
高韶瑛不知道什么叫做“吊桥效应”。被那位心理医生科普了半天之后,他才终于勉强弄懂。
原来,医生是认为,放在一个相对稳定平和、人们能够以公正的眼光来看待他,肯定他的努力与付出,他的奋斗能够获得相应收益的环境之下,他就不需要谢琼临一个人的垂爱与肯定作为生命的唯一支撑了,因为他所缺失的那些,这个全新的环境、全新的人群、全新的社会,统统都能够回馈于他了?
高韶瑛总觉得哪里不对。然而他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对。
回望他迄今为止贫瘠的一生,的确,谢琼临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她和别人都不一样。
但那位心理医生又言之凿凿地说,她和别人当然都不一样。因为她算是他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在生死关头说服了“时空管理局”的局长大人,将他从故乡带到了这里,接受了最先进的医疗的话,他是断断不可能活下来的。
所以,他在心里感激她的恩德,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这很正常,不牵涉到任何其它的情意。
高韶瑛:……?
从理论上来说,或许这位医生说得都对。
医生劝他,既然抛却了过往的一切,就让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都永远留在他的身后吧。
他现在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机遇,他理应十分珍惜,然后在这里开始他的新生活,而不是囿于旧日的情感或记忆,纠结于某个人的存在,而迟迟不能向前迈进,建功立业。
医生说得好像都对,但是——
高韶瑛总觉得,他有必要见谢琼临一面。
自从他醒来之后,不知为何,谢琼临总是很忙,并没有勤于探望。
他也听说了她在此地的名声,听说了她是如何从末位淘汰的位置一路向上爬,直至到达今天人人称羡的位置。
他们所描述的“谢琇”,与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似有不同,又好像就是同一个人。
同样在开局的时候处于不利的微末位置,同样没有自带炫目的天赐才华傍身,完全靠着自己的用心、自己的努力,于艰困之中一点一滴增进能力、锻炼精神、强大自己,最终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优秀到,即使是他,也不由自主仰望,想要依靠,借着她那种沉稳和坚韧的精神来稳定自身,作为这动荡人生之中最强大的一个锚点。
现在,这锚点消失了。
他从动荡不安的人生之中挣脱了出来,也不再需要将人生建筑在唯一的锚点之上。
他这些日子已经充分了解了自己将来会做的事情。不得不说,这种生活比起他曾经有过的,要理想得多。
只要付出努力就会得到回报,只要足够优秀就能得到奖赏。声望、人气、财富、名誉,他想要的,如今都在他手边,唾手可得之处。
即使只是为了她给他带来的这样美好的未来,他也应当见她一面,郑重地、认真地……感谢她。
于是他向着那位关大夫提出了申请,希望见谢琇一面。
关大夫有点诧异。
但她果然没有笑着问他“你们不是友人吗,想见她为什么还要通过我向上申请”。
高韶瑛从她的态度里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
他丢掉了从前的那些激烈的情意,尤其是对她的情意——说不定也是这里的那些上司们所需要的。
想想看也对。
他们现在是同事了。而作为上司,想看到的不是下属之间的爱恨情仇,以及那种激烈情感导致的情绪不稳;而是稳定的工作状态与精神状态,最好一直都这样下去,成为沉稳可靠的下属,而不是为了感情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疯子。
高韶瑛坐在病床上,垂下了眼睑。
关大夫的“上司”已经答应,要让谢琼临今天来探望他。
因此,虽然他已经行走无碍,但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这样的一个造型。
穿着病人特定的服装,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外套,坐在病床上,显出几分病弱来。
这样也是为了更好地向她背后的“上司”证明,他只是想要与故友和恩人见面,感谢她救他一命,并无他意。
他学习这里的一切新知识,学习得很快。自然,他也从那个挂在墙上,名为“电视”的轻薄屏幕里,学习到了很多现代社会的常识。
譬如,他知道,在现代世界里,若是一男一女素未谋面,被媒人介绍才相识,以结婚为目的打算进行交往的话,是要穿得齐整漂亮,约在整洁精致的餐厅或咖啡厅里,进行一场名为“相亲”的见面。
而“相亲”的首要条件,就是男方须得尽量表现出自己的长处——身体有多么健康,性格有多么好,有多少家产,有多么会赚钱,等等。
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气虚体弱,面色还带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坐在病床上,穿着病人的衣服,在这个世界身无长物,更无家财傍身……
这样的话,她背后的那些“上司”就不会提防他们的见面了吧?
他带着一丝期待地,耐心等待着。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他才缓缓抬起眼来,望向门口。
谢琼临穿了一身这里的人们惯穿的轻便装束,就站在那里。
她看起来十分清新,仿佛在来之前刚刚匆忙地洗漱过了,长发上似乎还带着轻微的水汽,像是剑南山坡上的雨中花一样。
……就像是,在他记忆中,去剑南竹林里寻找食铁兽的那天一样。
高韶瑛的心脏忽而重重一跳。
从心脏开始一直往下延展,疼痛直达受伤的肺部,痛得他一时间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那里,弯下腰来,再也无法保持先前那种云淡风轻的平静姿态。
脚步声响起,很快就到了他的床边。
他感到一双温柔又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忧虑和一丝关心。
“你怎么了,高韶瑛?你哪里痛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是啊。
我哪里都痛。
痛入心肺。
所以,琇琇,你可以留下来照顾我吗?
第534章 【主世界梦中身】138
而她并不可能听到他此刻的心声。
所以她沿着她的担忧, 还在继续往下问:“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高韶瑛于疼痛之中,艰难地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
“……不,”他低声说道, 还摇了摇头。“不……不要叫医生过来。”
那一阵彻骨的疼痛终于过去, 他痛得模糊的视线也开始渐渐重新变得清晰。于是, 他在她有力的挽扶之下,仿佛重新获得了一点力量,左手抓住她的手,右手则还下意识地捂在胸前伤口处,慢慢地抬起头来。
下一刻, 他的动作凝固在那里。
……是的,他刚刚没有看错。
这张脸似曾相识,但和他记忆之中的“谢琼临”的脸容,又的确是有着一些区别的。
刚刚她来得仓促, 走进病房时还在拿手整理着犹带水汽的长发,因此他看得不甚分明。但此刻她近在眼前, 他再也没有了能够说服自己的借口。
……所以, 他遇见过的“谢琼临”也是经过易容的,从一开始, 他爱上的, 就是一个虚假的人,是吗。
这个念头让他一瞬间心下一片黯然。他执着地抬头望她, 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仿佛霎那间便失去了全部的光芒与色彩一般,变得灰蒙蒙的。
“……所以, 这才是你本来的模样,是吗。”他轻声问道。
他似乎并没有要求她的答案, 可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
高韶瑛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他已经不想再去追问当初她的初衷。
因为他已经从这里得到了足够多的消息,足够让他推断出一个真相——
谢琼临之所以出现在那里,多半是为了确保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安稳无虞。
而她接近他,或许只是因为看他可怜,需要拯救;或是——
他的身上,还有她所需要的东西。
高韶瑛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依然可以原谅她最初介入他的人生时别有打算,并不是出于爱情。
因为假使没有她的话,他的人生说不定早就会在某个时间结束掉。
或许是在他被长辈无情地踢下少主之位时,就与那个腐朽的大家族同归于尽;或许是在他与韫王的交手过程中,被韫王手下的高手——如齐钟岫、李鹔鹴之流——所截杀。
没有谢琼临,他活不到今天。他也不可能拥有记忆里那一段还算美好的时日。
即使没有了当初那种丰沛的情感,他依然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人生中唯一美好的日子。
或许以后他的人生还将更好,或许以后还会有其他像她一样优秀的女子出现在他的眼前……但是,永远不会再有一个谢琼临,在他的人生面临转折、陷入黑暗的时刻,如同一道闪电、一颗恒星,骤然而至,劈破天光,于混沌中,乍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向他含笑伸出手来,说:来啊,瑛哥,你跟我走。来我这里,瑛哥,我还在等着你。
他久久地望着这张脸,像是要一寸寸地将这张有点熟悉、也有点陌生的面容,都记在心里一样。
他不会拒绝别人对他付出的好意。不管那种好意的初衷为何。因为来自于他人的好意,事到如今,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宝贵了,他舍不得不要。
他也不会鬼迷心窍到对她说“假如我们当初没有相遇该多好”。
假如他们当初没有相遇,那么那些他人生中仅有的好事,或许也都不会发生。
高韶瑛会死在曙光到来之前,唯有他那位好五弟会一直春风得意,年少有为下去。
到得十年后,二十年后,高大公子的名字终究会湮没于尘沙,唯有高家那位天才家主的威名远扬,为世人所称颂。
那是他无可奈何之事,但他也不想眼睁睁地看到那一切发生。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终于启唇,对她说:“……我还没有谢谢你。”
谢琇微微一怔,挽扶着他,手上用了一点力度,将他刚才因为痛苦而佝偻下去的身躯重新扶正,撑着他向后靠到了立起的病床与靠枕上,才直起身,朝着他抿唇微微一笑,回答道:“不客气。”
于是,室内又重新陷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冷场。
谢琇:“……”
虽然已经知道高韶瑛对她的情感消失了,但这种对面无言的场景未免也太尴尬了……
她刚想随便找个话题,就听见高韶瑛开口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谢琇:“当然!”
高韶瑛似乎是没想到她居然秒答得这么干脆,顿了一下,垂着视线,低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救我?”
谢琇:“……?”
这一回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她的答案,他好像也并不惊讶,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已经听说了,像你这样强行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有多困难……假如你把我留在那里,我是一定会死的,但是在那里,‘死亡’就是我的宿命,我逃不开……”
他说到这里,忽而哽住了。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那长长的一声抽息,毕竟还是被他听见了,高韶瑛垂下的长睫微微颤了颤,才继续说道:
“……我还听说,你是为了‘任务’,才会去我们那里的——”
谢琇:!!!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然而她看到的高韶瑛依然那么平静。他甚至没有把头抬起来,就更不要说用谴责的眼神和表情对着她了。
他依然用那种平静得近乎淡然的语气说道:
“……我并不是你的‘任务’,也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他似乎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假若是为了从前的那些……呃,‘情分’的话,那么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到更多了,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实在……不需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的……”
谢琇实在有点忍无可忍。
“……不是这样的!”她脱口说道。
高韶瑛的睫毛剧烈地一颤。他猛地抬起头来。
谢琇这才发现他的眼尾已经红了,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一样。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然而她下意识地明白,自己绝不再能勾起他对于从前那些情谊的期待了。
这是她为他想到的、最好的未来。而他对未来还有期待,就决不应该那么简单而潦草地牺牲在“过去”,就像原作里为他安排的结局一样。
为此,即使要牺牲一些别的代价,那也没什么,是吧?
谢琇勉强笑了一笑,轻声道:“高韶瑛,我救你,是因为你是个好人,不应该得到那样的命运和结局。”
高韶瑛:!
谢琇踌躇了一下,把自己与他对视的视线转开,才能够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你的能力,在我们这里,会得到最公允的肯定。在我们这里看来,你一点也不比高韶欢差,甚至在很多方面,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假如我不认识你,那也就算了。三千世界里有无数遭受命运不公之人,我也无法一一拯救……然而,我遇到了你。”
谢琇停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最终说道:
“我希望你活下去,有更光明的未来……因为这是你应得的,高韶瑛。”
高韶瑛:!!!
那一瞬,他几乎如遭电殛。
事实上,他从很早开始,就已经确定下来一个隐秘的计划。
屹立剑南近百年的高家,表面上还是风光的武林世家,但因为近几代子弟之中都没有出过一位武学天分足够高、足以继续将剑南高氏之名传扬下去的人,在风光的背后,其实已经有点难以为继。
换言之,作为世家,想要调停江湖大事的时候,你的武功还没有当事双方高,万一人家在你面前一言不合又开打,你真的能凭借两片嘴皮子和剑南高氏这个空名头阻止下来吗。
在高韶瑛十四岁之前,他始终以为,自己未来一生的使命,不仅仅是继续料理高家这个根深叶茂的大家族繁杂到令人难以想像的诸多事务,而且也必须像他的前几代父祖一样,以不丰的天资,竭力支撑起剑南高氏这个花架子,不让百年世家的威名坠落。
但是在他十四岁那一年,他早已做好的决意、早已计划好,并已决定为之牺牲一切也要达到的未来,都如同华美的七宝楼台一样,轰然崩塌。
因为在那一年,他三岁的小五弟,被来家中作客的崇山派掌门断定为“根骨奇佳,真乃良才美质,将来于武学一道上,必有成就”。
呵,真奇怪。
一个才三岁、圆滚滚都还没有长开,整天像只短腿小奶狗一样在家里滚来滚去的小娃娃,就能够看出什么未来能够威震武林的根骨来——还有比这个更可笑之事吗。
然而“五大派”之一的崇山派,他们的掌门说出来的话,是不容置疑的。
短短数十字,从此便成为了高韶瑛的人生里,一道横亘在他的前路上、移不走也跨不过的高山。
无情地将他曾经艰辛却光辉的道路,都一并截断。
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剑南高家——或者说,他的小五弟——的一条狗,要在小五弟成年、并武功大成,在武林中闯出一番名号,足以正式接掌高家之前,忠实地替他守好剑南高家的基业,最好把这一大摊子所谓的基业再经营得更花团锦簇一些,等着他的小五弟将来把这金光熠熠的一切接到手心,再发扬光大。
没有人问过他的感受。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曾经一次次地想要让自己表现得更好,甚至不惜去做一些长辈交待下来的、但不是那么能够放在台面上来说的事情。他不介意那些事情会染污他自己的羽翼,他介意的只是他付出了一切但却换不回一个公平的机会。
但是,年少的热血、轻率和容易相信他人,总是会过去的。
他渐渐变得不再期望什么。
唯有一点从年少时而来的那种童稚的、天真的,希望的残烬,还深埋在他的心底,仿佛在等待着一个时机,或是重新燃起,或是将一切烧灼净尽。
他足够聪明,知道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又足够笨拙,还迟迟留在高家做牛做马,只为了那微薄的一线希望——那不可能实现的、遥不可及的,儿时就曾经做着的梦——
他留着的这条后路,暂时也看不出多大的前途。但他有一种直觉上的警惕感,就是——
他所走的这条路,并非完全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而是还有着某种防备之心——防备着这一路上所遇见的人是否都有着黑暗危险的一面,防备着那些人是否会对他自己不利,防备着那些人会不会做出一些真正的坏事来……
他行走在悬崖的边缘,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一脚踏空,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从此也就是这样了。
直到他遇见了谢琼临。
这一刻,那些他本该淡忘的情感,化作无限复杂的情绪,与无数早已经在时光里渐渐泛黄、灰暗下去的记忆碎片,一道涌了上来,向着他迎面扑来。
下一瞬,高韶瑛蓦地伸出手去,一下子抓住了谢琇的手!
谢琇:!?
她惊愕地低下头去,看到他抓着她手的那只手如此用力,苍白的手背上甚至泛起了淡淡的青筋。
她心下不由得蓦然一阵惊慌,想要挣脱他的手,然而他却紧紧地抓住她不放。
“……你曾经真正地爱过我吗?”他冲口而出。
谢琇:!!!
她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就好像从未像这刻一般地惊慌过。
“高韶瑛!”她惊惶地脱口而出。
高韶瑛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他执拗地握住她,又问了一遍。
“你可曾真的爱过我?”
他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她,虽然姿态好似仰视,但身上那股执着的气场却在一瞬间仿佛压倒了一切,只剩下了他的那句问话。
胸腔内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他说不清那股疼痛是来自于何处,或许是那处曾经被长剑刺穿的伤口,鲜血淋漓,永不愈合;或许是——
但是,下一刻,她慢慢地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却将视线调往了别处。
“……都过去了,瑛哥。”她说。
“你的未来,不应该拿来交换我,而是应该被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掌心,由你来决定它能有多好……”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声音里依稀带上了一丝唏嘘之意。
“……我一直想对你这样说。”
“我们这里,有一位外国诗人,写过一句诗,很适合你。”
“那句诗说‘当我看到你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中时,我便知道这生命极其珍贵,不应该虚掷于阴影之中’。”
高韶瑛:……!!!
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忽然注意到一件好像毫不重要的小事。
……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吟唱着一首歌。
“十年来,早负尽师友……往事梦中休,花谢任川流……”
那歌声时隐时现,高韶瑛也只能偶尔听得一句半句。但此时他听清的这一句,却触动了他的心事。
是啊,当年他也曾负盛名,也曾单骑远行,也曾吟风送秋,也曾秉烛夜游……
而如今,他不再是高家少主,不再是从龙之臣,孤悬异世,孑然一身。
那首歌的旋律总在耳边,时有时无,他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而来,但隔过一霎,总是又能听到歌中的句子。
“若无所有,何以赠友?”
高韶瑛的肩背忽而绷紧。他原本放在膝上的那只手倏而五指收紧,揪得他膝上盖着的薄被起了一层皱褶。
……他几乎忘了,事到如今,除了这一条命之外,他还能拿出什么来去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呢。
他之前也曾不着痕迹地套过那些被称作“护士”的小姑娘们的话。和关大夫相比,她们很显然更容易在闲谈之中无意地说出他想要的信息。
于是他知道了,就连他住在这里的医疗费,都是谢琼临付的。
他已是个废人了,不但无法给她很好的报答,还要让她在费尽心思把他救回来之后,继续在他身上花钱。
他这么想着,都觉得只为了从前的那些情分,她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假如他真的知情识趣,又善解人意的话,他现在就应该礼貌地放手,把她当作一位恩人去尊敬,当作一位旧友去关怀,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有分寸地注视她,但不去打扰她,仅此而已。
更何况,他之前很有一段时间都必须卧床静养。在那些除了卧床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日子里,他也曾经头脑极度冷静地考虑过这些事情。
他确认自己在“与她重叙旧情”以及“尽快康复,好投入新的工作,尽快适应新世界的生活,然后在这里力求出人头地,获得肯定”两者之间,更想要达到的,明明是后者。
若是他一无所有,又能拿什么来追逐她呢。
……所以,他现在在这里徒劳地追问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颓然松开了她的手,向后仰靠到了靠枕之上。
“……抱歉。”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明白了。”
她似乎在他的床边踌躇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但他仰靠在床头,慢慢地还合上了双眼,就好像方才的一番对谈,已经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全部力气似的。
“我不该那么问的……我本来只是想要谢谢你的……可是我现在都在做什么呢……”
谢琇为难地凝视着他,听着他轻似无声的自言自语,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感到非常难过。
……然而他们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不敢再擅自开启新的话题,只能仓促地说了一句“那么你多保重,祝你早日康复,我有空的话会再来看你的”。
高韶瑛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
谢琇最后一次,对着他那张平静的面容投过去一眼,低声说道:“……再见。”
然后,她飞快地转过身去,脚步匆匆地走出了房门。
而高韶瑛就在她的身后,并未举步跟上去,也没有叫住她。
他只是侧耳聆听着,直到她的脚步在走廊上远去,乃至最终消失,他才终于移动了身躯,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径直下床来到了窗边,推开了窗子,向楼下望去。
果然,谢琇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楼下。
她身影匆匆,从楼内走出,大步向前,一眼都没有向后回望过,仿若身后有什么择人欲噬的巨兽,在一直追赶着她,因此她不敢停步似的。
高韶瑛静静地伫立在窗前,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室内墙壁上悬挂的超薄屏幕终日打开着,只是音量被调得极低,以确保不会影响到这间病房内的人们的交谈。
高韶瑛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听见的那一阵似有若无的歌声,是从那块屏幕里传出来的。
此刻,或许是因为屏幕里正在播放的是音乐节目,而歌曲唱到最.高.潮时的声量总会稍高,高韶瑛终于听清楚了屏幕里的歌声,究竟在唱着什么。
“情一字,最难候;意中人,最难求;
世间无限丹青手,如何画离愁。”
第535章 【主世界梦中身】139
盛应弦从他专属的穿梭仓中出来, 感觉浑身不适,于是先去这间办公室附设的浴室里匆匆洗了个澡,换了一套在这里行走无碍的衣服,把自己打理得足够整洁清爽, 这才推门出去。
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弄懂了这种尖端科技的“穿梭仓”的原理, 就是让“任务执行者”把自己的本体留在仓中, 以意识介入各个小世界。
这种方法快速、简单,基本无害。因为“任务者”介入小世界时,并非凭空臆造出一个人物来,而是借用该世界里的某个人物的身份,以免破坏剧情和人物结构的平衡。
并且有些仙侠类小世界里, “天道”意识的存在也极为强烈,或许会对纯粹的外来户产生强烈的排斥意识;所以这种时候用这种类似“夺舍”的方式进行任务,无疑要方便得多。
也因此,像他这种还需要以本体来回穿梭于现代世界与自己的本生世界的“任务者”, 需要使用的穿梭仓,就要复杂得多。
崔女士特意为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 内设浴室、衣柜, 安置着那座特殊的穿梭仓,让他在完成任务之后, 还能以自己的原身回到那个名为“千里光”的小世界里, 继续做他的大虞重臣,中流砥柱。
而且, 他每次回到现代世界时,因为是原身穿梭, 基本上都还穿着长袍,不梳洗更衣一番的话, 在这里出门就太显眼了……
盛应弦很快就了解到自己在这里的知名度。
他决定来做这个“任务执行者”的时候,曾经与那位可敬的女士——小折梅的上司——深谈过一次。
从崔女士那里,他几乎知道了一切的答案。
知道了他们的悲欢离合在这里“几乎家喻户晓”,也知道了小折梅并不是原本的小折梅,不是那个怯生生地在父亲临终的床边,被对方郑重其事地交托给盛家的小姑娘。
但后来的许多事情,都是她完成的。
至于原本的小折梅去了哪里,他斟酌再三,最终没有问出口。
崔女士一定看出了他的犹疑,他想要问的问题,然而她也没有给他一个答案。
不过,她倒是给了他一个“为什么是他”的答案。
“‘灵魂印记’的作用原理,众说纷纭。”她缓声说,“但经过最后的这几次验证之后,我们比较倾向于一个猜想。”
她说到这里,垂头微笑了一下,才续道:
“‘灵魂印记’锁定的,是最后那一刻,心中最高的那一种执念。”
“也就是说,倘若在某个人心中……有感情,但是更有事业上的野心……野心值高于感情的话,捏碎‘灵魂印记’,归还给他的,就只有野心值。感情的那点波澜,则会被淹没。”
“我们之所以最终破例邀请你加入我们,并不是因为在三千世界里,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与你一样出色的人,而是因为——”
崔女士又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来,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你有你的原则,但你也同时将情义看得很重。”她说。
“因此你的‘灵魂印记’归还给你的,是感情,而非其它。”
盛应弦听得一阵迷惘。
他已经知道了“灵魂印记”是什么,也知道了自己当初为何会在那个游戏剧本里恢复记忆。
他不太明白的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从“灵魂印记”里获得情感的归还吗?其他人难道获得的都是旁的东西吗?
崔女士叹息了一声,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喃喃问了出来。
崔女士道:“灵魂印记的归还原理很简单,因为它的执念实际上记录的是在故事结束的一刻,这个人心中的最高执念,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像是明白盛应弦心头的疑问那般,主动为他解惑道:
“晏行云忘却感情,是因为在他心中,事业成就终究高于感情。他执着于当上太子、登临大位,这一路上他失去了多少,舍弃了多少,就促使他尤其不能放弃那一道执念。”
“因此,小谢在那里更信任你、倚重你,也是应该的。”
“因为,只有你没有把她与江山社稷、家国天下放在天平的两端加以权衡,是吗?”
盛应弦:!!!
他几乎狼狈而逃,压根不敢去看崔女士露出神秘笑容的脸。
这里的所谓尖端科技到底有多么可怕!竟然能够准确提取出人在某个霎那心头最看重的事情!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那个名为“西洲曲”的故事结束的一霎,在中京的城楼上目送小折梅的车驾远去的时候,他的心中暂时地忘却了家国大义,涌动着的全是已经不合时宜的感情……
可是小折梅……不,琇琇——似乎却很喜欢这个答案。
那天他狼狈逃出了崔女士的办公室之后,谢琇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因为崔女士说,要跟他们两人“分别单独交谈”。
然后,他在外面等了许久,房门终于重新被打开。
琇琇就站在那里。
她抬起眼来凝望他的时候,眼眶和鼻尖都仿佛可爱地红着,黑眸被泪水洗刷得分外明亮动人。
可是她一看到他,唇角就泛起了一丝笑容。
是那种释然、放松、尘埃落定的微笑。
她望着他,唤他:“弦哥。”
他有丝赧然地迎向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在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他算是“古人”,算上由古至今的年头,在这里不知道要比她年长多少,她是不是会嫌他太老;又比如他是“古人”,一点都不了解现代世界的生活,说不定要适应很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手忙脚乱,她是不是会嫌他太愚拙……
但这一切稀奇古怪的担忧,都在她走向他,尔后紧紧握住他手的那一刻,统统尘埃落定。
因为她说:“弦哥,谢谢你肯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
盛应弦愈发有些不好意思。
他觉得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在他失去她的数年之中,在日夜煎熬里,他的心里早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倘若……倘若上天看他一片诚心,怜他一番痴情的话——
假如让她再度回到他面前一次,不管有多么艰难,不管要牺牲何种东西,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价……
他都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追随她。
而谢琇早就从崔女士的解说之中,明白到了这一点。
崔女士与她就没有那么多需要斟酌与谨慎措辞的地方,因此和她交谈得也更多、更深一些。
崔女士不仅向她解释了“灵魂印记”的归还原理,并且还将所有人获得归还的事物,也一一告诉了她。
盛应弦是感情,而晏行云则是野心,是他对大位的渴望。
佛子玄舒的情形比较特殊,但他的“灵魂印记”提取的是她第一次进入小世界时的状况,因此在故事结束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谢九”具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依然满心想着他的大道。所以,他所获得的,也只是对于大道的渴盼。
也因此,在谢琇捏碎“灵魂印记”之后,他的道心也重新得到了稳固——这对于他来说,很难说是悲是喜,但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选择负责。
他选择了大道,而非“谢九”。而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至于长宵,他在通天山脉遇敌的一刻,心中所想,自是如何克敌、如何击败天兵天将、如何打上天界,掀翻那个禁锢了他上千年的腐朽天庭。
他对“谢十二”的情感,始终是凭着直觉产生的。他那种野性的直觉,在很多时候曾经指引过他人生的道路,但也同样让他太习惯于依靠直觉而疏于思考,生生错过了想明白的机会。
后来,他做了天帝。四海平静,天庭寂寞,他在长久的孤独之中,终于想明白了他对于谢十二怀着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但为时已晚。
更何况,他那样桀骜狂傲的大妖鬼,即使做了天帝,也并不适宜被“时空管理局”所招募。
佛子无心,妖鬼不驯。太子眼望大位,皆非可靠之选。
归根结底,他们也并不适合来做这个“任务执行者”。
谢琇十分庆幸,盛应弦是那个无论性格、处事、阅历,都十分适合来做“任务执行者”的人,并且,他也肯为了她而答应来做这个“任务执行者”。
因为要做这个“任务执行者”,并不容易。
他不仅要应付许多他并不了解的小世界的剧情、环境、人情世故,而且和像她这种现代社会里把“任务执行者”当成一种工作来做的人并不相似,他还要在自己的本生世界里,忍受孤家寡人的痛苦、旁人的非议,或家人的难以理解。
他并不能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所做的事情,告知本生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而执行任务归来后,即使他再精神疲惫,他也必须独自去面对那边的世界里的一切事务,无论是纷杂的朝政,还是堆积的琐事。
谢琇当然也可以随他过去,可这并不现实——她在那里已经是个“死”过两次的人了。
而且,敏锐至极的晏行云也在那里。倘若谢琇再换第三张脸、第三种身份出现,并且与盛应弦成亲的话,总有一天她会直面作为皇帝的晏行云。他究竟会不会看出她真正是谁呢,谁也不敢保证。
另外,倘若她在那里以第三种身份,光明正大地与盛应弦成亲的话,就要担负起侍郎夫人的重责大任,分府出去,主持中馈,迎来送往,做些她认为没什么意义的交际……
而那并不是谢琇喜欢的生活。
盛应弦也不会让她陷入那样的生活不得脱身。
他情愿独自继续生活在中京盛府的“立雪院”之中,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被“荣晖公主”遗下的鳏夫,以为他矢志终身不娶,孑然一身到老,以为他脾性古怪,甘愿孤寡……
也要支持她继续穿梭于三千世界之中,去做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谢琇想,也许这就是弦哥之所以令她内心温暖的地方。
他深邃,包容,安稳,温和,有若山峦一般,巍峨挺拔,凛然无畏,坚若磐石,不可转移。
和他在一起,所有糟糕的情绪、心灵的疲惫、精神的虚耗,都会被他不动声色地消解。他的内心坚定,秉持道义,正直可靠,也不会让她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
在穿梭过许多任务小世界之后,在作为许多人物的“锚点”存在过之后,谢琇才赫然发觉,自己或许也需要在现实之中留有一个“锚点”,让她在动荡的剧情之中能够存有心灵的归处,摆脱激烈的情绪消耗,使内心安稳下来,明白无论何时,这世间总有一个人能够无限爱她,无限相信她,无限支持她,并默默地去为她消解一切的困扰与困难。
而盛应弦,正是她的锚点。
第536章 【主世界梦中身】140
在盛应弦正式入职之后, 崔女士曾经试图撤下“西洲曲”和“千里光”两个小世界相关的各种视频,然而盛应弦本就是时空管理局各大人气排行榜的前几名,与他有关的视频和混剪不知道有多少,要全部撤掉, 实在是一项大工程。
盛应弦思考之后, 觉得无此必要。
他来到这里, 只是为了争取一个能够与琇琇天长地久相伴的机会而已。他本人的日程被“这里的任务”和“本生世界的工作”填得很满,每次在这里逗留,也不过是为了和琇琇长相厮守,并不是有必须出门的必要。
因此,他的长相是否被许多人知晓, 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困扰之事。
至少他在这里与琇琇一起出门时,最多只是有人不甚确定地站在一旁对他们指指点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时空管理局的大热CP走进了现实里;还真的尚未有人上前询问过。
他坦坦荡荡,并没有什么需要遮掩之处。走在阳光之下, 他也可以光明正大而行。
因为琇琇选择了他。
他并不介意别人来问他是不是“西洲曲”或“千里光”里的盛六郎。他也一定会朗声回答说“是,正是我”。
因为不管琇琇是不是真正的小折梅, 她最终奔向的, 是他这位真正的盛六郎。
他也想得很清楚。
他不是“小折梅的盛六郎”,而是“琇琇的盛六郎”。
他做盛六郎, 做薛霹雳, 做阿炙……无论他做谁,他都是她的所有物。
不是纪折梅的。
是谢琇的。
他今日不知为何感到分外归心似箭, 匆匆洗漱更衣之后,他便往办公室外走。
崔女士十分体贴, 为他安排的这间办公室是在时空管理局大楼一处可以单独分隔出去的区域,并且有独立的电梯、楼梯和连廊可以通往谢琇的新办公室那边。
她没有让他们两人在一处工作的理由是“虽然算是特许的职场恋爱, 但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盛应弦:“……”
好的,您是她尊敬的上司,您说得都对。
于是,当他穿了一身低调的T恤和黑色长裤,低调地沿着一条平时也不会有多少人走过的偏僻连廊,正打算过去找谢琇的时候,却发现在连廊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深色长裤和米色的休闲西装,看似悠闲地靠着连廊的玻璃围栏,右手搭在围栏的顶部,微微偏头向着围栏外边的楼下望去。
但十分奇怪的是,看到他的一瞬间,盛应弦心头就涌起了一个直觉般的念头:他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或者说,他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
盛应弦并不是一个爱翻旧账的人。事实上,正式入职时空管理局几个月以来,他有无数机会去观看谢琇从前执行任务的视频存档,甚至是那些被剪辑掉、不曾向外界公布出来的部分,他也有机会去申请观看。然而,他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也没有刻意去调查过关于她的其他CP的那些报导。
此刻一眼看到那个男人,他的脚步略微一顿,复又抬起脚来,以刚才的匀速,一步步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鞋底落在连廊铺设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嗒,嗒,嗒,嗒——
直到盛应弦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数步之遥的地方,那个男人才慢慢转过头来。
他的脸上看起来依然没有什么血色,唇色有些苍白,像是曾经受过一场危及生命的重伤,还未完全康复似的。
然而他的眼眸中却有两簇灼灼的光芒,像是残烬之下未灭的火星,依然蕴含着燃烧一切的能量。
他的声音里似乎也带着一丝病体未愈的沙哑。
“……盛应弦,盛六郎?”
盛应弦眉心微微一凛,但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只是向着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作为致意,道:“正是。”
他在这里的说话方式也学会了相应的调整,并不再说“正是在下”或“正是盛某”这一类在他那个世界里表示谦逊的自称。
对方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他轻轻地一勾唇角,站直了身躯。
“幸会,我是高韶瑛。”他说。
盛应弦:“……!”
他虽然并不曾刻意去搜索那些关于谢琇过去任务中的CP的消息,但“高韶瑛”这个名字,他自然也是听过的。
因为高韶瑛,正是谢琇引荐进入时空管理局的第二个人。
而且,由于他身份的特殊性,关于他曾经故事的视频和剪辑,可是经过了全网全部下架的处理。
因为盛应弦并不是完全投入了这边的世界,而是将自己的人生分为了两半——一半在这边,作为“任务执行者”存在;而另一半在他自己的本生世界里,还需要处理身为兵部侍郎的工作与生活。
所以他的日程永远安排得很满,他并没有那种时间和心思去介意旁人对他的故事会怎么想——而他的故事,原本就是光辉正义、无可指摘的,因此他实在也无需介意会有什么人对他恶评。
然而高韶瑛不一样。
他的故事就是一部纯粹的边缘恋歌,喜欢的人会很喜欢,厌恶的人自然也会十分厌恶。
虽然在他于医院中清醒过来之前,崔女士已经下令清理了基本上各大网站在他的视频评论区里的恶评,然而总会有那么一些遗落在边边角角里的恶评留存下来。
有人说他愚忠愚孝,有人说他一无是处,活该是个LOSER。也有人只看了一点视频,就断章取义地说他不忠于家族、不忠于效命的主上,更不忠于谢琇,竟然还敢对范随玉假以辞色,即使是为了任务才与她虚与委蛇,也不可原谅……
因此,崔女士最终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方式,将一切与高韶瑛有关的视频完全撤下。
盛应弦记得,此举甚至还引发了一些猜测,比如“边缘恋歌类型面临全面治理”、“时空管理局男德要求升级,身旁无女配,才是好男人”云云,相关的文章一时间在网上涌现出不少。
换言之,高韶瑛无论是在他的本生世界,还是在这里,都是一个充满争议的男人。
然而琇琇竭力想要挽救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盛应弦在心底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的高韶瑛。
他也在想,这样的人必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长处,才值得琇琇这样大费周章。
“灵魂印记”的工作原理,他也差不多弄清楚了。虽然他没有问过其他那些人的“灵魂印记”处理之后,归还给他们的都是些什么,但根据崔女士意味深长、又似是而非的几句话来推断,他也猜得出来,他才是唯一那个获得感情值,而非其它执念或野心的人。
他感到崔女士对这一点尤其显得执着。她也因为这一点,格外赞赏他一些。
或许是崔女士在这方面也有一番伤心的故事吧。不过这并不是今日的重点。
盛应弦朝着高韶瑛点了点头,简单地问道:“找我?”
高韶瑛似乎没有想到盛应弦看到自己,依然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
他垂下视线,若有所失一般地笑了笑,这才重新抬起眼来。
在那一瞬间,方才表现得超然世外、一脸淡漠的那个人消失了。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来。
“是的。”他居然直接点点头承认了,目光很快地打量了一下盛应弦,就像是想要看穿对方是怎样一个人似的。
“如你所见,我承了……谢小姐的人情,也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终究是选择了客气的、不带有任何暧昧的一种方式,开了口。
盛应弦颔首,斟酌了一下,应道:“恭喜。”
高韶瑛的故事虽然全网下架,但他的身世梗概,想知道的还是可以查到的。毕竟那篇原作又没有全网下架,只是有谢琇介入的故事不再上线了而已。
盛应弦想到高韶瑛那可怜可叹的身世背景,终归觉得自己和他相比起来,那点关于父亲的烦恼似乎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毕竟,他的父亲只是想要获得“末帝秘藏”,发一笔横财而已,并不想把自己的儿子往死里利用,压榨尽他身上的每一滴血。
而且,他的父亲那点贪心,为他带来了小折梅——也就是琇琇。
而高韶瑛的父亲给他带来的,却是地狱一般的过往和未来。
盛应弦知道自己不应该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也知道高韶瑛压根就不需要他的甚么同情,但他依然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些神情,说:“你在这里,往后也许会很成功。”
他也做了几个任务,虽然经过崔女士和谢琇帮他格外用心的挑拣,但他也碰上过那种需要用一些他厌烦的心计才能通关的事情。
然而高韶瑛或许会很适合这样的任务。
他本就游走于黑白边缘,为了达成目的有时会不择手段。他为人诟病的或许也就是这一点,但根据盛应弦看来,他压根就不会介意其他人怎么说。
他所要的肯定,是辉煌的头衔才能代表的。而“高家少主”这个头衔背后,究竟曾经隐藏着多少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事情,无人可知。
盛应弦甚至相信,即使他的五弟高韶欢夺走了“高家少主”这个位置,将来高韶欢也一样会遇到那些位于灰色地带的事情,需要他来处置。
而高韶欢是否会处理得得心应手,像他的大哥当初处理得一样好,那就是未知之数了。
不过他对于高韶瑛那种淡淡的肯定之意,好像并没有传达到高韶瑛那里去。
或者是高韶瑛压根就不想接受盛应弦的肯定吧。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略显乖张的笑意来。
“哦?”他说,“盛侍郎对谁都是这么友善吗?……这样可显不出来,特别的人有多特别啊。”
盛应弦:“……”
第537章 【主世界梦中身】141
那一瞬间他就确定了高韶瑛的来意。
而且同时, 涌上他心头的,还有另外的一个念头——
谁说“灵魂印记”归还给高韶瑛的,只有事业心而已?!
他们交谈的这几句话,虽然处处是事业, 但也处处透着感情值带来的古怪气场。
高韶瑛的感情值, 难道没有被消除吗?
盛应弦有些狐疑, 但这种尖端科技的问题,他情知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崔女士和谢琇一定都十分乐于替他解答,但他很有可能压根听不明白。
天底下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他早就学会了求同存异。
因此他只是微微一笑,忽略过高韶瑛略带尖锐的话语, 和声说道:“高大公子自有值得人敬佩之处,盛某多敬你几分,想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高韶瑛:“……”
和盛应弦脸上挂着的那丝温煦的笑容截然不同,高韶瑛皱着眉头, 似是想要看穿盛应弦那层温和的表象,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似的。
他也不是蠢人, 自是可以闻弦歌而知雅意。
盛应弦分明是在说“既然琇琇花费了那么大代价救你, 你就一定有什么值得人赞赏的长处,我看在琇琇的面子上, 也要对你客气三分的”。
……这是什么正宫发言吗!
高韶瑛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 偶尔看到谢琇时的那一点内心波动,也不足以再被称为“心动”——他如今已经知道, 这是那个劳什子的“灵魂印记”留给他的后遗症。
但他在漫长的时光之中,早已经失去过许多东西。那些他本以为已经握住、又从他指缝间溜走的, 有“高家少主”之位,有江湖上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声名与颜面, 有执掌剑南高氏的大权……
谢琼临不是他所失去的第一样珍贵之物,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样。
只要他还在这漫长人生路上跋涉,他便会一再经历这种得与失的过程。
他早就知道,他不是受到天道宠幸的幸运儿。他的努力,并不是全部都有所回报。
他虽然心有不忿,但也早就学会了与这样跌宕起伏的命运和平共存。
……何以时至今日,他忽然无法按捺自己心头的那一股怨恚,执意要来与盛六郎分个高低呢。
高韶瑛凝视着面前不远之处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地卓立着的那个男人,心中想着:盛六郎和他一样,不过汲汲营营于世间的一凡人而已,又凭什么能够得到这一切呢?!
在他养病期间,即使他并没有刻意去搜集关于真正的“谢琇”所经历过的一切,但她如今已是时空管理局的人气“任务执行者”之一,关于她经历的那些故事的视频、混剪和回放遍布各大网站;甚至有的时候他并不想看,屏幕里也会自动给他推荐“细数时空管理局史上十大女杰”或者“818究竟谁是秀儿的真命天子”之类的视频!
也因此,高韶瑛自然也已经知道,谢琇曾经一度因为表现不佳而几乎被时空管理局末位淘汰。而他就是她所抓住的最后机会。
她没有辜负这个机会。她表现得漂亮极了。
虽然有关于他的视频已经全网下架,但在那些混剪和盘点视频的边边角角里,他还是能够看到关于自己的几秒钟片段,如吉光片羽一般,一掠而过,作为帮助她踏上光辉征程的起.点而存在。
他并不在意做她绽放光辉的起.点。事实上,要他做她的踏脚石,他也甘之如饴。
然而,那些盘点、混剪、818视频里出现的其他人物,对他来说,却有些刺眼。
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其中除了盛应弦之外,有仙界天帝,也有人间太子,皆是一时之才俊。
那样崇高的地位,都没能动摇得了盛六郎的位置。
高韶瑛的目光微微沉了下来。
……盛六郎到底有何好处?
仅仅只是一见面而已,他就体会到了盛六郎处事的风格。
对方倒并不是那种见人先带三分笑,让人在如沐春风的态度中不知不觉地放下戒心的笑面虎类型。
他目光清直,立身持正,面容英俊,正气凛然,又态度从容。
客观而论,若说“俊秀”的话,盛六郎自是不如高韶瑛的。
他的轮廓深刻,线条硬朗,五官若分开来看的话,其实跟“清秀俊美”这一类的词汇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是,他的五官面容,组合到一起,却处处与相面之术里的正气浩然之相无比相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润泽、发际丰隆,就是高韶瑛带着一点挑剔的眼光去看,都很难找出有哪一点不好。
这是一张俊朗英挺的脸庞,又因为如今的官禄亨通、春风得意而充满着从容的自信。
看得高韶瑛几乎都要觉得刺目起来。
盛六郎,拥有一切他所没有的东西。
平心而论,倘若他是谢琼临的话,或许也会选择这样的一个人吧。
他没有动荡不安的身世,没有失意不堪的现状,更没有晦暗无光、不知出路的未来。
他留在自己那个本来的世界里,也是朝野重臣,中流砥柱,是家喻户晓的大英雄,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为他增添一些优秀美好的名声。
他来到这个世界,听说做起任务来也是认真又勤奋,据说有一次还因为做得过于好了,生生把原本该扮演的那个公爷家的不爱读书、没有出路,被父亲勒逼着只能去考武举的纨绔子,一路上进,最终差点把他大哥从世子之位上挤下来。
高韶瑛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种人是顶顶可恶的了。
为了琇琇,他很难昧着良心说盛六郎并非良配。可是为了他自己那点尚未被“灵魂印记”浇灭的私心,他又很想从盛六郎身上挑剔出一些甚么短处来。
“盛侍郎过誉了。”他不动声色地回道。
“谢小姐于在下的深恩,是万万难以报还于万一的。在下孑然一身,独在异世,身无长物,眼下并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给谢小姐的……也只能希图来日,做出一番成绩之后,若能稍微报答一二,也不枉费她这一番好意了。”
盛应弦:“……”
他面上不显,心下却已经渐渐警戒了起来。
这位高大公子,果真是个棘手的对手。
他口口声声承了琇琇的大恩情,一定要报答才好。可是他眼下方到此处,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她的。于是他便一下子许诺到了未来去,说是将来若是有了成绩或者有了进项,再来报恩——
可是,谁知道他认为这种“报恩”的行动要持续多久才够?这种“报恩”的程度要积累多少才算还清琇琇的恩德?
盛应弦并不能替谢琇决定这一点,这尤其使他感到隐约的忧虑。
他并不在意琇琇有多少仰慕者。事实上,他的道德底线,早已在不为人知之时下降得很厉害了——早在“千里光”那个故事还在进行中的时候,在琇琇还是“庄信侯世子夫人”的时候,他为了赢回她的垂爱,就已经下定决心抛弃世俗的道义三观,宁可做个卑鄙小人,也要把她的心拉回来。
因此现在,他不过是表面上依然像一尊道貌岸然的庙里神像而已。在内里,他早就已经是朽木砖石,不堪探究了。
他按下心头暗生的异样,温声道:“高大公子多虑了……琇琇一向与人为善,又有侠义仁心,见到高大公子陷于困境之中,怎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若是高大公子为此自困,倒是着相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今盛某观高大公子气色已有好转,想必不日即可痊愈。盛某早来这里些须时间,做过一二任务,倒是觉得以高大公子之才能,必能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高韶瑛静静听着盛应弦这一番挑不出任何错漏的好言好语,忽而扯起唇角,一笑。
世人皆说盛六郎光风霁月,直道而行,但是在他看来,这位大英雄的小心思,可也是很多的——
盛六郎虽然说着的都是祝福和安慰的好话,但言外之意也昭然若揭,分明是在说,谢琇一番侠义心地,见了谁陷于困境之中,都会上去搭救一把,不是他高韶瑛,也会有别人,他实在不应该因此就觉得自己有何特殊之处;不过他既然能被时空管理局吸纳,显然也是一方俊才,以后不妨好好做任务、求上进,做出一番事业,才是顶顶要事……
这么想着,高韶瑛便觉得这盛六郎格外面目可憎。
他唇角的那丝温煦微笑令人感到刺目,他口中说着的好言好语更是令人感到刺耳非常!
高韶瑛如今都只能唤“谢小姐”,但他盛六郎却堂而皇之一口一个“琇琇”,唯恐旁人不知道她的眷顾降临在了谁的身上一般!
大可不必!
高韶瑛一时感到气涌如山,但他那些在谢琇面前伏低做小来达成目的的手段,自是不屑于在旁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来的。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盛应弦,道:“……比不得盛侍郎一帆风顺,两头得意。”
盛应弦:“……”
他所说的话虽然有些含义在内,但终归还是好声好气地释出善意,这位高大公子怎的就横眉竖眼起来?
他以前并没有和高韶瑛这种类型的人深交过。在官场上遇见了这样的人,他自是公事公办,直道而取,两下里做不成朋友,他也不觉得有甚么遗憾。
可现在,高大公子是谢琇费尽周折才救回来的人,看起来又面色不佳,重伤在身尚未痊愈;他可别一句话没有说对,对方就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起来,到时候便是他的不是了!
他暗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愈加和颜悦色了几分。
“某并无他意,只是见到高大公子,一时有所感慨。”他道。
高韶瑛:“哦?盛侍郎曾经了解过在下从前的经历?”
盛应弦:“……”
他情知自己的身世、经历,几乎是每一项都会踩在高韶瑛的七寸上。
他的父亲对他还算慈爱,一番谋划也没有拿着他作筏子,更不曾牺牲他的前途未来。
可高韶瑛的父亲只差没有把他敲骨吸髓,若不是高韶瑛醒悟得快,真不知之后剑南高家还要把他当作多少回踏脚石。
他曾经与琇琇——也就是“纪折梅”——定亲,名正言顺与她同住一府,朝夕相处。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鸳盟未谐,但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高韶瑛与谢琇的交往,并没有多少人知晓,隐密到连韫王后来想找出他的弱点握在手中、加以威胁,都没能翻出“定仪宗首徒谢琼临”这个人来。
现在想来,后来有晏行云介入的那一段故事姑且不谈,之前的那个“西洲曲”的故事之中,若无“天南教”最后的作乱,盛六郎与他的小折梅竟是度过了很长一段平和愉快的时光。
他们一起办案,并肩作战,互为股肱,对彼此深信不疑。他们也曾经做出了一些成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被人所称颂。
然而高韶瑛与谢琼临,即使有心灵相通之时,也总是隐没于黑暗的阴影之中,不教世人得知。天亮时,便要分离,佯作陌路,即使对面,也装作互不相识。
因此,盛六郎与小折梅的故事叫“西洲曲”——那是古往今来出名的动人情诗的题目。
而高韶瑛与谢琼临的故事却只能叫“五更钟”——取自于一阙令人满腔伤怀的幽怨词章。
第538章 【主世界梦中身】142
这么鲜明的对比, 原本也就不该由他再来说些什么的。
他也不适宜再多说什么。
盛应弦只得缓和了一下声调,道:“盛某无意冒犯,但高大公子过去的经历,盛某的确……也知一二。在那样的困境之中能够挣脱出来, 高大公子想必会有更好的前程……此处, 虽不是你昔日的家乡, 但只要有能力,便不会被埋没……”
他说得十分和缓,措辞确是讲究到了极致。但他愈是这样温和大方,就好像愈是体现出几分他的“正宫气度”——至少,在旁人眼中, 是这样感觉的。
不仅是在高韶瑛眼中,更是在……谢琇的眼中。
谢琇知道盛应弦这两天该过来了,而他出办公室之前也用内线给她拨了个电话——盛侍郎来现代的时日尚短,对终端、电脑等先进科技工具上的输入法还没能完全驾驭, 于是他每次找她或向她汇报什么消息,总是习惯按开他办公室里的内线通讯器, 给她发语音或拨电话——说他现在就出门去找她, 一会儿就到。
可是她在办公室中久候盛六郎不至,不由得有丝纳罕。
盛六郎从前在外头奔波办案, 足迹恨不能踏遍半个大虞, 寻路识别方向之能,自不必说;总不会在他已经走熟了的时空管理局这栋大楼里又突然迷了路吧?
于是她便离开自己的办公室, 沿着盛应弦以前习惯走的路线,一路寻了过来。
……结果赫然发现, 盛应弦和高韶瑛,在这么宽阔、足以供五六个人并排行走的连廊上狭路相逢!
谢琇的脑袋嗡的一声, 有点涨大。
崔女士警告过她的那句“时空管理局规条里可不允许三角关系啊”的话,立刻就猛地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呜哇呜哇地在她脑海里大闪警灯。
……可是,高韶瑛对她的感情不是早就在“灵魂印记”被粉碎的一刻,就淡化掉了吗?!
谢琇实在想得头痛,又觉得这种场面她再横插进去,未免有些太过尴尬,于是就飞快地往旁边墙角摆放的一组盆花后一藏。
那组盆花基本上都是种在大缸里的花卉,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花坛,鲜花正值花期,色彩缤纷,搭配得颇为好看。
但谢琇只想借着那几只大缸藏身。
她半蹲下去,借着大缸的掩护,鬼鬼祟祟地往不远处的连廊上张望。
这组室内小花坛就摆设在连廊尽头连着的空旷过厅里,过厅后方就是大楼另一侧的房间和走廊。因为走廊里光线不佳,反而是连廊两侧都是大片落地窗,采光更加良好些,因此谢琇从走廊出来,直接轻手轻脚地躲到了花坛后面,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当她藏好了自己之后,却愈发感到忐忑了。
因为那边两人的对话听似平顺温和,却处处暗藏着刀光剑影。
高韶瑛若有所失似的笑了一下。
“是啊……机会,我只是缺乏一个机会……”他好像陷入了某种自己的思绪中去,喃喃地说道。
“上穷碧落,偌大世间,竟然容不下给我一个机会……哈!‘高大公子’,这个称呼,听上去就像是一种绝佳的讽刺一样……”
盛应弦:“……”
谢琇:“……”
高大公子看似陷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自言自语,盛侍郎自然也不应该多做计较。
盛应弦垂了垂眼,又很快地撩起眼皮,重新望了高韶瑛一眼。
“岁月漫长,人生不易,各人自有各人的艰难处……盛某侥幸不曾遇过许多的为难之事,但到了危难关头,心中的伤痛之情,总是一样的。”他愈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说道,就像是彻底放开了一切拘谨和顾忌,打算把他内心的感触都和盘托出一般。
“盛某在遇见琇琇时,两度眼睁睁看着她倒在自己面前而不能挽救……那一刻,盛某心中的痛苦,实是已经达到了极致。”他道。
高韶瑛略带一丝惊讶地盯着他。
也对。谢琇两度在任务世界中遇到盛应弦,他一次是主角、一次是配角,身份不同、位置不同,得到的对待也不尽相同。唯一完全相同的,或许就是谢琇那个角色在任务世界中的结局——
即使高韶瑛在观看回放时,已经知道谢琇不过是死遁归家,然而心脏依旧揪得很紧,一点也不舒服。
现在想想看,第一回 亲眼目送她迈上不归路、第二回又亲眼目睹她“死”在面前的盛六郎,心头究竟会有多么深刻惨痛的锥心之苦呢,高韶瑛能够想像得到。
虐身和虐心究竟哪一个更惨烈,从一开始就众说纷纭。但对于已经习惯了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的高韶瑛来说,他自然是对虐身的承受度更高一些,而更加见不得虐心。
他在这里的医院里躺平静养的时候,也曾经心平气和地构想过,假如有一天谢琼临真的另有所选,他又当如何。
从前种种依然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只是那层记忆仿若蒙上了一层轻纱那般,变得朦朦胧胧,不再分明;像是随着时光流逝而驶远了的一叶轻舟,在朝晨的薄雾中顺流而下,在沿途山水的衬托中,渐渐地连帆影都看不见了。
就在那种奇特而陌生的感受之中,高韶瑛默默地想,或许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会惊讶,会有些惆怅,或许还会有些自失,但终归会接受,终归……会好好地祝福她的吧。
……然而今天就是那样的一天。
可是他现在站在那个幸运儿的面前,却一点也不想要祝福那个幸运的家伙。
他自是愿谢琼临一生健康平安,永受嘉福,长乐无忧。
……可这些与他盛六郎又有何关系?
高韶瑛抿了抿唇,十分艰难似的,翕动了数次嘴唇,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自然……不能与你相比。”
他的长睫剧烈颤动,显是内心情绪激切到了极处,但他却将那一切的情绪,都完完全全地压抑在心底,一丝儿也不教它们流露出来似的。
“盛侍郎素来幸运。少年时有师长为你筹措,艺成下山、进入朝堂,又有父兄为你筹措。”
“在家乡有个未婚妻,但即使没有,也还有个小师妹为你倾心。”
盛应弦:“……”
高韶瑛却并不看他,而是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无那位好师妹,盛侍郎又何来那一番磨折,不但入了刑部大狱,还要谢小姐为你四处奔波筹措,方被释放?”
盛应弦:“……”
高大公子好像正在说着他过往的经历。高大公子又好像不仅仅只是在说他过往的经历。
盛六郎那种办惯了案子的警觉心又在乌啦乌啦作响。但他毕竟不能无礼地打断高大公子说话,所以只能吃了这一记暗亏,站在那里静等着高大公子继续往下说。
高韶瑛道:“当然,谢小姐曾为在下奔波筹措过,也曾为盛侍郎奔波筹措过……这都是谢小姐的一番善意,两下里也并不能论个短长,在下也无意这样做。”
盛应弦几乎要叹息出声。
他真的不擅长应对高大公子这种类型的人啊!
他忍不住在想,假如琇琇在这里的话就好了,他就可以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琇琇,她一定有办法——
不,还是算了。
琇琇还是别在这里的好。
高大公子身世凄哀,前情可悯,又懂得适时示弱,简直是个最最难缠的对手!
盛应弦忍不住联想起了一个人。
姜云镜。
如今的姜云镜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依然呼风唤雨。大理寺卿乃是先帝提拔起来的老臣,年纪大了,只不过白替姜少卿多占着两年位子,及待姜少卿积累够了年龄、阅历和功绩,便要告老还乡,退位让贤。
说起来好笑,虽然姜云镜一开始逃离长宜公主府,再到后来重新办理一应手续、恢复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都是盛应弦伸出援手,帮忙料理停当的,但姜云镜却没有多少念着这般恩情,打算报答他的意思。
相反的,姜云镜有时候对他还有种莫名的敌意,平时没少为难他。
盛应弦一开始有些懵然不解,后来小折梅——不,是琇琇——重新换了个身份归来,他再见到姜云镜对待谢琇的那副态度,就也差不多猜到了真相。
姜云镜亦仰慕琇琇,心悦于她。
不管那种心悦里是感恩的成分多一点,还是感情的成分多一点,姜少卿好像并不在意,也不想深究,只是一味地……想要纠缠着琇琇,多在她身旁逗留一阵子,最好还能在她心底留下一点位置。
只可惜,琇琇在那个世界里也有她的重责大任要完成。
北陵围城,姜少卿那副属于书生、又起先被长宜公主折磨了多年,落下许多暗伤的单薄身躯,并不能助力琇琇于万一。
琇琇沿着自己的结局,“死”在了那里。
从那之后,姜少卿就好像不太正常。
不,或许应该说,他本就不太正常,自那一回之后,就变得更加不正常了。
第539章 【主世界梦中身】143
他变得温润又刻毒, 柔婉又无情。
他在表面上甚至能将身段放得很低,一派温润柔和,配着他那种如少年一般俊美到甚至有点雌雄莫辨的面容,让别人轻易就能够放下戒心。
但他并不是纯洁而柔婉的白兰, 他是艳丽而有毒的罂粟。
他面上含笑, 背地里却十分能够下狠手, 不择手段、不问私情,任何人仿佛都不被他看在眼中;只要能够挖出他想要的东西,他可以变得十分温柔似水,亦可变得十分尖刻如刀。
盛应弦恍然觉得,姜少卿与高大公子, 也有些相似之处。
至少在琇琇面前温柔驯顺、在别人面前尖刻如刀这一点,他们两人可像到了十足十。
这可真是太棘手了。
盛侍郎一时间感到十分伤脑筋。
他带着一丝苦恼地,听着高大公子继续发言:
“……我只是有些羡慕。”
高大公子的年龄虽然摆在这里,与如今的盛侍郎差不了几岁, 都早已不再是青涩少年了,但此刻他垂下眼帘, 黯然神伤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透出了一股单薄少年般的脆弱易碎之感。
这一刻,即使是光风霁月的盛侍郎, 也不免唯有苦笑。
高大公子却好像并未注意到他的无可奈何一样。
“倘若世间事……都只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该有多好……”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
倘若世间事,都只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那么高家少主的位置,就永远都会是他的。
琇琇也是。
明明是他先遇见她的, 凭什么盛六郎就可以后来居上呢?
啊,对了。
如盛六郎这般, 如他的那个好五弟高韶欢一般……
他们,都是某个故事里的主角,理应受到上天的厚爱。
高韶瑛想,他也曾经说服过自己,他不想要上天的厚爱,只想要某一个人的厚爱,就连这个……也不可以吗?
他想要配得上琇琇的地位与声名,才那样不顾一切地去冒险;可是到了最后,他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有。
他曾经只想求得一个公平地让他发挥能力、博取回报的机会。而今,他终于获得了那样的一个机会,却是要用琇琇来交换的!
他以前尚且可以面对长辈的不公怒而质问,甚至破门而出,决绝而去;但如今,他却不能质疑一个字,因为这个机会是琇琇费尽心力才为他寻到的,他不能丢掉这个机会,更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愤而搞砸它!
思想及此,他简直想要仰天长笑。
……其实,事情哪里就仅仅是因为盛六郎是个幸运儿,而他不是呢?
可是,他唯有把一切的怨愤,掩藏在对于盛六郎的嫉羡之下,才能够发泄出来。
如今再回想起来,那在黑暗的屋内,静静地拥着她,侧耳聆听着五更时的钟响,踩着晨露和第一缕曙光离开的日子,竟然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
他的好时光结束了。然而对于盛六郎而言,好时光却仿佛正要开始。
高韶瑛目注盛应弦,又重复了一遍。
“……我真羡慕你。”
他也只能这样说。
盛应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的确,他也觉得自己是非常幸运的。
虽然少年失母,但父亲并没有再娶,家中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后来他很快离家拜师学艺,师长对他亦是爱护有加,悉心教导。待他出师之后,本打算去考武举,但到了京城没有多久,就已被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郑尚书赏识与延揽,还被皇上额外赐下恩典,进入了云川卫,短短数年之间就做到了指挥使……
他的人生可谓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现在想想,不要说比命运多舛的高大公子好上许多倍,就是与新帝李重云相比,都要幸运许多。
他自然也有苦恼。他的父亲图谋“末帝秘藏”数十年,到了最后,宁可告老还乡,老死于山林之间,也绝不肯再吐口一个字,不肯坦言他的计划,到底仅仅只是为了那些金银财宝,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他也曾经失去过此生唯一放在心上的人。而且,还是两次。
自那之后,他感觉自己仿佛像是要分作两个。一个“盛如惊”举止行坐如常,依然为了大虞、为了正义而拼尽自己的全力。但另一个“盛六郎”却心若枯井,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仿若已经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也再不会听进旁人对他的议论。
花间月下,风前雨后,在他看来,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一草一木,都只与琇琇有关。
他们心灵相通,志同道合,携手并进,愿意为了同一个目标去冒险。
和她在一起,即使见不到她的面,只是在心中想起她,或是并不与她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有她的地方,他的心中,都是一片平和,一片温柔,如同一潭春水,只要她投过来一个眼神,或是露出一丝笑容,都能够在他心房的春水中荡起波澜。
没有了她,他也可以表现得十分正义,十分强大,十分坚韧……
但是,世间最好还是有她,那样才更好。
崔女士曾经说在提取“灵魂印记”的那一刻——也就是琇琇离开那个小世界的一刻,在他的心里,对她的感情超过了一切其它的事物,这样他的“灵魂印记”才会在粉碎时,没有夺走他对他的感情,而是加以增进。
盛应弦后来也曾经猜测过,“那一刻”究竟是哪一刻。
是他站在中京城的城楼上,目送载着她的华贵车驾辚辚远去的时候?还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拔剑刺杀北陵大汗,陷入重围,力战而竭的时候?
那一刻,他又在做些什么?
是在中京城里奔波查案,还是疾驰在去往大虞某地的道路上?是在初夏的柳烟清波里泛舟于水上,进行一些他其实不太耐烦的应酬,还是在处处留有她生活过的痕迹的盛府里,对着某一处、某一物,睹物思人,无限地想念她?
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真正知道那一刻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知道一件事。
自君别后,他的人生,就是这一点一滴、一个个思念她的瞬间,无限堆积起来的。
他自认为并不比高大公子优秀多少,或许高大公子身上也有他所不具备的长处……
但是有一点,他有自信,任是到了谁的面前,他也不会落居下风。
那就是他对于琇琇的感情。
山高海深,亦难形容。
他禁不住轻轻摇了摇头,正色说道:
“高大公子定然有盛某不及的好处。否则的话,琇琇一定不会不顾自身,奋力相救。”
高韶瑛没有想到他说得竟然如此坦荡,也惊讶于他话语的内容,不由得一窒。
盛应弦严肃道:“即使是盛某本人,若不是当初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才被她误打误撞地带到这里来……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高韶瑛并没有听说过这一节,闻言不由得眉心轻轻一动,压下了眼中的讶然之色。
盛应弦当然也不是想要寻求他的理解。
事实上,他觉得他和高韶瑛,大概率也不可能做成什么朋友。像这样偶尔遇上的时候,能够相互之间点个头致意,说不定都已经是看在琇琇的面子上了……
但是,也正是因为看在琇琇的面子上,虽然他深感自己大约与高大公子脾性并不投合,也要把该说的话好好地说出来。
“你可能不知道,但你,才是琇琇自愿带过来的唯一一个人。”他深深地注视着面前的高韶瑛,一字一句地说道。
高韶瑛:!?
竟是……竟是如此?!
他再也难以压抑心头的惊讶,表情里不由得也流露出一抹愕然之意来。
盛应弦虽然感觉说出这个事实,让他心里并不怎么舒服,但看在琇琇的面子上,他终归是有幸被她选择了的人,总不能……连点容人之雅量都没有吧?
他点了点头,强调着自己的肯定,又道:
“高大公子,不应该怀疑自己。”
“盛某相信,对于她来说,高大公子自有一份位置在。”
“即使……不再是昔日那般,但也总是重要的。”
“至少……高大公子的生死安危,对她来说很重要。”
“因此……高大公子何妨为了她的那一线挂念,好好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活得非常优秀、非常精彩,这才好酬报她的心意?”
高韶瑛:……!!!
他一瞬间如遭电殛。
确实……是这样的。
盛六郎果然有过人之处。
他看似那种标准的正义大英雄,好像满脸都写着“世间的和平正义与道德都由我来维护”那种大道理,然而,心思却是细腻又宽容的。
当然,作为正宫,他这一番发言是理所应当的。没有这点心胸,凭什么让琇琇喜欢呢?
高韶瑛带着点嘲讽似的想着,又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样的资格,不由得生出了一阵惆怅。
“灵魂印记”的确抹消了他对她的那种汹涌澎湃的感情。但谁说留下的涓涓细流,那些昔日的记忆,便不能够细水长流,水滴石穿了呢。
他依然会为之惆怅,辗转,酸涩难当。
可是他也明白,从他选择向她隐瞒自己的计划、不向她坦白自己的目的和眼前的进展,只想跟她谈情,向她索求垂怜与爱顾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就已经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这世间——或者说,三千世界之中——自有许多比他更好的人,更懂得体贴她、体谅她,更坦率也更光明,更值得她的垂爱。
倘若他真的曾经深深地爱过她,便应当期望她获得这世间最广袤、最博大、最包容、最美好的感情。
即使那种感情并不是来源于自己。
是的,道理他都懂。
可是为什么,他难以说服自己就这么坦然接受呢。
高韶瑛感到了一阵黯然。
第540章 【主世界梦中身】144
这时, 他的裤子口袋里,忽然猛烈地震动起来。
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名为“终端”的全新事物,愣了两秒钟,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终端有人打进来了电话或发了什么消息。
于是他并不忙着回答盛应弦的话, 而是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部套着黑色保护壳的终端, 抬手看了一眼屏幕。
屏幕上果然是那位可敬的时空管理局现任局长崔女士的留言。
高韶瑛知道像他或者盛六郎这种直接从三千小世界中被带出来、又入职时空管理局的特殊人物, 不像普通的“任务执行者”一样被分成几大组别,直属上司是组长。
他们两人是由崔女士亲自直属管辖的。
不过崔女士应该是个不喜欢高压手段的好上司。他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健康,自己都认为可以出门工作了,但崔女士却总是说,时空管理局不缺这十几天, 要他完全康复了以后再来报到。
高韶瑛在时空管理局为他安排的住处——其实就是大楼后面的一栋所谓“酒店式公寓”里面,两栋大楼间甚至有空中连廊相连——呆到已经开始有点忐忑不安,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就要失去被利用价值了。
于是他今天出来之前, 在终端上也提交了工作申请,说他感觉自己应该可以圆满完成工作任务了, 请求崔女士批准他开始工作。
他也趁着自己漫长的养病期学习了一些和工作有关的新知识, 所以他明白自己虽然出身与其他同事不是同一个世界,但做任务的方式却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都是进入穿梭仓, 以神识投入新世界的躯壳里,并不牵涉到自己本身的体力值。
他甚至还认真地看过某位人高马大的同事发在自己账户上的吐槽视频。
那位身高八尺的男同事虽然体格健壮, 像是个思想简单的武将,但实则非常有梗, 深谙自我宣传之道,吐槽任务内容的小视频也非常逗趣。
比如有一次他就抱怨说手气太差, 抽了个世界,竟然是要去做病弱大哥,同样身高八尺,但却一推就倒,因为身体原因做不了世子,被庶子出身的二弟抢了先,他的任务内容就是如何把世子之位抢回来。
他倒是合理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但他在那个小世界里身高八尺、弱不禁风的人设,让他吐槽自己“有如一只柔弱的巨熊,在现实里练了几百块肌肉,没有一块到了这里能有用”。
高韶瑛对此印象很深,也由此确认了自己在现实里的身体状况,不会影响到自己在任务世界里的表现。
因此他急于复工——他一直认为,只有证明自己是有用的,可靠的,不可或缺的,他才不会再度被抛弃。
他之前的复工请求一再被崔女士驳回,却没想到……今天的请求,崔女士准许了。
这条新出现在他终端上的消息,正是询问他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有没有空来时空管理局这边,与崔女士面谈的。
高韶瑛拿着终端,一时间觉得自己现在回复一条语音过去,无视了还站在面前的盛六郎,是不是表现得有些失礼;但又觉得倘若等他们谈完再回复,那就肯定是怠慢了崔女士……
古代人再有情商,也不明白现代世界的人情运行规则。高韶瑛有点苦恼。
他已经习惯了勾心斗角,习惯了笑里藏刀,习惯了弯弯绕的那种人际相处方式。
到了这里,无论是谢琇也好,关大夫也好,还是崔女士,都是很率直坦荡的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能够满足的要求都会回答“可以”,不能满足的要求,即使他再用些小心机,也得不到一声“好的”。
他对于这样的环境,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不需要用小心机,就能够得到该有的一切。反之,用尽心机,不应该属于自己的,还是不会得到。
生活像是变得简单起来,容易起来。可愈是这样,他便愈是惶恐。
他除了这里,已经无处可去。再回到自己的本生世界,也不算是一条多好的路。
那里已经没有了谢琼临,他还需要什么从龙之功来证明自己配得上她吗?
在这里,至少他的认真努力和付出是有价值的,会为他换回一些东西,也会为他博来他人的肯定。
他垂眼看着终端的时间可能是久了一点,久到盛六郎突然出声了。
“有人找你吗?”
高韶瑛抬起眼来,瞥了一眼面前的盛应弦,却看到他正露出一点关心的神色,盯着自己。
察觉到他的注视,盛应弦并不感到如何局促,反而还客套地笑了一笑,朝着他手中的终端方向一抬下巴点了个头示意,道:“还是先回复对方吧,你来这里不久,能用终端来联络你的人,想必都是很重要的。”
高韶瑛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垂下眼,将终端举到自己的面前,低声说:“……我一定准时到。”
一条语音发了过去,他刚要垂目把终端放回口袋里,就发觉盛六郎的目光似乎落在他举着终端的那只手上。
他不由得一挑眉,询问似的盯着盛六郎。
“何事?”他问。
盛六郎被他点出来,一时间不免露出几分赧然。他笑了一下,说道:“……无事。盛某只是仿佛看着高大公子的终端背面,似乎写得有字……”
高韶瑛微微一怔,尔后笑了。
他索性松开横拦在终端后面的三根手指,只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终端一侧。于是在那只黑色外壳的背面,用金字写着的那两行诗,就完全显露了出来。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盛应弦:“……”
他虽然没有看过“五更钟”那个故事的全程回放,也没有深究过那个故事的过程和细节,但总还知道“五更钟”这三个字,就是属于高韶瑛与谢琼临的故事题目。
虽然如今“五更钟”几乎已经在全网找不到什么痕迹,完整视频更是杳不可寻,但作为也曾经火爆一时的故事之一,时空管理局为了照顾高韶瑛的感受而将视频全网下架,不过却没有将当时一起开发的实物周边也随之全部下架。
这种终端外壳,大概就是“五更钟”的附属产品之一吧。
盛应弦自己,自然也拥有“西洲曲”的专属终端外壳,甚至还有两种——一种的背面写的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另一种的背面,字体更小一点,写的内容却更长一些——
“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正是他们在遇仙湖上,听到船中歌女曼声清歌的那一阙“渔家傲”的结尾部分。
盛应弦知道自己也有类似的周边傍身,实在犯不着要心中发酸;可是心脏仿佛有着自己的打算,并不肯就这么听从他理智的指挥。
他只能垂了垂眼帘,轻声道:“……原是如此。”
高韶瑛却似乎有点惊讶。
他捏着终端,反手看了一看上面印着的那两行诗,忽而有丝落寞地轻轻一笑。
“我如今,也只有这个了……”
旧日情长,五更钟远,最终,都只得归结为一场大梦。
他的其余三指又环绕回来,握住那只终端,指腹落在那两行诗句的金字上。
他的食指刚好落在“五更钟”那几个字的附近,便下意识地轻轻用指腹摩挲着那几个字,神情里的缠绵、惆怅与黯然之意,几乎要诉尽一切未竟之言。
谢琇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却也下意识地知道,她不能再任由这场会面延续下去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年华逝去,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
时间是最公正的事物,最终会洗去世间的几乎一切爱恨情仇。
可时间又是最无情的事物,它从不为谁而停留。
即使再如何期盼、再如何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谢琇从那一组小花坛之后缓缓站起身来,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大步向着那处连廊走去。
她这一次并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脚步声,连廊地面上铺着的又是大理石,鞋底叩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嗒,嗒,嗒,嗒。
那边站着的两人,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脚步声的来处。
盛应弦是面对着谢琇这边的,更快一步看到她。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眉眼间却是一亮,带着几分惊喜之意。
高韶瑛需要转身,便迟了一秒钟才看过来。但当他看到她的一霎那,握住终端的右手五指明显地收紧了。
他的嘴唇翕动,仿佛吐出了两个音节。
“……琇琇。”他轻声呢喃道。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近似耳语。也没人能够听见,除了他自己之外。
他忍不住在想,在记忆里,他似乎本应是喜欢她的,但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将他的感情与记忆割裂开来,再将他的这一部分情感夺走了呢。
但他来不及想明白,她就已经到了他的近前。
她巧妙地停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斜对面,没有表现出跟任何一方不自觉地更亲近的样子。
不过,她首先看向的,是高韶瑛。
“你已经康复了吗?”她温声问道。
高韶瑛微微一顿,点了点头,还诚实地说道:“应该差不多了……崔女士已经同意了我开始工作的请求,等一下她就要和我面谈了。”
他说着,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终端,示意他是通过终端接到了崔女士的消息。
她唇角的那丝笑意于是便扩大了几分。
“这样,真好。”她说。
“我真心实意地为你高兴……也真心实意地认为你一定能够在这里表现得非常出色。”
“这里一定不缺乏愿意公正地肯定你才能的人……我是这样想的。”
高韶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