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番外1佛子篇】5
谢琇:“唔唔唔……”
凌家真的能请来御厨。
自从凌大少爷前来本校暂时帮忙之后, 他们的餐标就猛涨了十个档次还不止。
谢琇没有拿到加班费,反而日渐长肉了。
她不禁心想,难道这个福利小世界要给她发的福利,都要着落在凌大少爷身上实现?
一般来说, 这种小世界也不是胡乱给任务者发福利的。他们总得有个富贵豪门的身份背景, 才能有资格贪图享受, 天天会所男模。
也就是说,享受可以,但享受的前提是得符合人设。
比如谢琇眼下这个角色,到了该去发掘现场的时候,她也不能装病不去。
在闲暇时间里, 她可以尽管贪图享乐,天天会所男模。但教授有命,她还是得兢兢业业,朝五晚九。
而且, 福利总是要通过该世界的一些正常渠道出现,比如上一回隔壁御姐组亚军, 福利小世界就穿了个长公主, 府里面首成群,让她好好当了一阵子“不带脑子的快乐小废物”——引用她本人的描述。
当然那位亚军姐姐当小废物完全是障眼法, 到点她还得造反, 但这也不影响她夜夜笙歌,快乐无穷。
现在谢琇当然是没那个条件, 但口腹之欲这一点,已经通过凌大少爷实现了。
俗话说得好, 吃人家的嘴短。
所以谢琇最近已经在试着调整自己的态度,对凌大少摆出一副“熟悉了一些, 但依然十分礼貌客套,只有在吃吃吃的时候表现出适度感激”的样子来。
一言以蔽之,在凌玄舒面前,她除了吃吃吃,表现得根本绝情断爱,不带脑子。
想不到吧,我根本就没有优点!还能有什么特点吸引你!
再加上他们两人本就不是同一赛道的,除了在吃的时候能在同一屋檐底下之外,平时工作时也都各自在不同的办公室里,根本碰不上面。
谢琇也曾经碰到过几回沈大小姐来访,好像是晚间有些什么活动,不是看电影就是看演出,因此直接到学校来等凌大少爷下班。
沈大小姐也不着痕迹地试探过谢琇几回,比如跟她谈谈琴棋书画之类的,谢琇表现得一概不懂。
有一次沈大小姐在校园里碰上一下班就溜号的谢琇,跟她寒暄起来,竟然谈到了沈大小姐的舒适区——古典舞上。
沈大小姐:“我还辞去了舞剧的海外第二轮展演……唉,说起来也有些遗憾呢。”
谢琇:“呵呵,那还真是……遗憾啊。”
沈大小姐:“对了,我们排的那出舞剧,你看过吗?下个月会在上京演出五场,到时候我送你贵宾票。”
谢琇:“呵呵,那还真是……谢谢啊。”
并不感兴趣,但不能说。
沈大小姐:“唉……但这一次天女不是我来跳了……你说,假如我在上京的演出里继续担任天女的角色的话,玄舒哥哥会不会觉得——”
她没有再说下去,余音袅袅而尽。
谢琇:“……天女?”
她压根就没关心过这位旗袍佳人的人设,此刻听到沈大小姐提起自己主演的舞剧,也是茫然得很。
沈大小姐笑了。
“是呀。舞剧改编自石窟壁画上的佛教故事,我在其中饰演天女哦。”她说。
谢琇:“……”
呵呵,那还真是……巧合啊。
她无言地冲着沈大小姐竖了个大拇指。
沈大小姐似乎是没有见识过这么朴素直白的赞美,愣了片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谢谢。你真有趣啊。”她说。
谢琇:“……”
沈大小姐好像对她的好感度突然提升了,兴致勃勃地问她:“你真的没学过一点古典舞吗?我可以教你几个动作的!跳起来特别好看!”
谢琇木然。
我都这个岁数了,逢年过节难道还得在长辈面前表演节目吗?!
……不,就算我是,可我也再不想表演什么踏波起舞的天女了。这么出风头的事情还是您这位正牌旗袍名媛来做吧。
“……我从小筋就特别硬,劈叉也劈不下去,拉筋也拉不开。舞蹈老师困惑了一星期,我们就非常干脆地彼此放弃了。”她说。
沈大小姐有点不可置信。
“那……你也没学过琴吗?”
谢琇:“我拉了三天小提琴,谢总说我将来考不上大学,还可以给人弹棉花。”
沈大小姐:“噗……那你也没有学过别的琴吗?”
谢琇:“谢总听了我拉小提琴,当即表示我没有这方面的天分,要我放过这世界上的无辜生灵。”
沈大小姐:“棋呢?”
谢琇:“跳棋算不算?”
沈大小姐:“……书画?”
谢琇:“我虽然画什么都像抽象派艺术传人,但是我的字写得还不错,我很自豪啊!我曾经得过上京中学生硬笔书法竞赛的二等奖,奖品是一个红塑料空果篮,我拿回家了,后来老谢还自豪地摆出来用了一阵子,直到来访的客人委婉地问谢总是不是经济上出现了什么困难……”
沈大小姐:“……”
她总觉得这位谢家的大小姐和自己不是同一个画风,好像也不是同一个赛道的。
不过,这样也好。
虽然她是因为八字相合而被凌家请来帮忙凌大少“渡劫”的,但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她在自己的领域里同样优秀,拥有追捧她的粉丝与追求她的爱慕者。他们赞赏她的才华,钦佩她的专业,喜爱她的表演。
她其实和凌玄舒之间也没有多少共同话题。而且,她甚至很怀疑,除了佛学院毕业生或者专业就是研究这方面的,还能有几个姑娘真的和凌玄舒拥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你瞧,现在凌玄舒在大学里与谢大小姐共事了两个星期,谢大小姐谈起他来,照旧还是生疏得很,甚至有点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
沈慧安并不是傻瓜。她当然听出了谢大小姐的言外之意,也体会到了谢大小姐想要撇清和凌大少之间的关系的那种急迫感。
谢大小姐愈是这样,沈慧安就愈是想要跟她开一开玩笑。
故意在她面前肉麻又娇嗲地称呼凌大少“玄舒哥哥”,看着谢大小姐不自觉地五官皱成一团、还要碍于面子,立刻又强行展平五官的神情,沈慧安的肚子里简直能笑翻天。
笑出来之余,她又有一点感慨。
或许是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拘束着生活了那么多年,而她所熟悉的圈子里竟然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活得自由而生动,因而产生的某种微妙的……羡慕和嫉妒感吧。
沈慧安忽然放下了心来。
因为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她压根不用介意凌玄舒与谢大小姐之间的同事关系,会不会影响到她履行义务,助他渡过这一场情劫。
因为谢大小姐根本不会把目光停留在凌玄舒的身上。
沈慧安缓缓呼出一口气,视线不动声色地扬起,越过谢大小姐的肩头,落在她的身后,正缓步向她们这边走来的凌大少爷身上。
他如此优秀,如此俊美,如此高洁,如玉如圭,如天上月,如云间雪,超脱世外,不染红尘。
……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人,也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呢。
不管他在不在意,他都得不到谢大小姐的目光注视,得不到她的温柔垂顾。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远离他。
沈慧安心想,这是多么舒爽的一件事?
她也曾经年少无知地仰慕过他。因此,她就更加清楚,谢大小姐自始至终都没有注视过他,这件事究竟是多么难得。
谢大小姐是枝头自由自在的鸟儿,是飞翔于云中的彩鸾,更是——
遥在云端的天女。
云端天女,不会为人间佛子动容。凌玄舒身上所具有的一切美德,也不足以打动谢大小姐。
倘若说先动心的人先输的话,那么她沈慧安是曾经输给过面前的这个男人。
但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赢的。
会赢过他。
会赢得他的心,却不会娇惯他那一颗心。
毕竟,这世上哪有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对方也必须爱上自己、珍重自己,以相同的或者更丰沛的感情回报这样的好事?
或许,这才是凌玄舒要应的那一场情劫的真正含义。
沈慧安轻轻笑起来,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作为圈子里的白月光女神,她也有自己的形象要维持。
而对每一个人都温柔以待,这是最基本的特质。
或许凌家看中的,也是她的这份特质吧。
她温柔美丽,气质出众,能轻易吸引别人的注意,也能轻易令人心折——
凌玄舒,只不过是她的又一个任务目标而已。
谢琇:“……”
沈大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总让她觉得有点……不太对。
那种甜蜜仿佛像是黏腻的糖浆,令人一脚踩入,便即陷落,再也难以挣脱出来。
因此谢琇略微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提醒一下佛子呢?
就谢琇对佛子的了解而已,她感觉佛子于感情一道,好像很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佛子是个直觉派,他的直觉没有觉察到自己对“谢九”的钟情时,能郎心如铁,断然拒绝;但当他的直觉提醒他,他喜欢与“谢九”接近的时候,他又能抛开那些清规戒律,做出些连谢琇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举动来——比如,在幻境里那一段。
谢琇有点拿不定主意。
第562章 【番外1佛子篇】6
按理说佛子与沈大小姐接触的时间不长, 佛子的直觉应该还没有这么快就发挥作用。而佛子的好感度不高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谢琇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压根就不用担心佛子会受到什么感情上的伤害。
但是……谁知道这两人没有锁死的话,将来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糟糕的地步?
谢琇恨不能化身为京圈佛子与旗袍名媛的CP粉,天天为他们的爱情摇旗呐喊;可能的话, 她还想立刻替他们把民政局都搬来!
但此事终归还是要尊重当事人双方——尤其是女方——的意见。
谢琇犹豫了几个来回, 最终决定, 先闭上嘴装路人旁观一下,至少看明白这京圈佛子与旗袍名媛两人的感情发展方向再说。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向侧方横向移开了一大步,让出了——京圈佛子与旗袍名媛两个人之间直线连接的道路。
前方再也无人挡道了!祝你们直来直去,奔向爱情!哦耶!
可是, 谢琇却发现,沈大小姐的目光却随之转到了她的身上。
她下意识猛回头,发现凌玄舒的目光——居然也落在她的身上。
谢琇:怎么?没见过活的会喘气的接近一百斤的电灯泡啊?
她尴尬地咧开嘴笑笑,脚底下则——又活像只螃蟹似的, 横向移动了两三米。
然而,天道选定的这对CP的目光并没有顺利交汇, 而是——依然都钉在她的身上。
谢琇:“……”
不, 反派女配的角色她已经演得够多了!实在不想在福利番里再加班了!
她冷静思考了两秒钟,就下了一个决定。
……只要我跑得够快, 剧情就追不上我!
她立刻把嘴咧得再大一点, 露出一个鲨鱼般的友善(?)笑容,朝着沈大小姐一口气不停顿地说:“我已经下班了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家了免得走晚了路上堵车祝你们今晚约会愉快!”
说完, 她连回头看一眼凌玄舒的神情和反应都不敢,拔腿就跑。
要不是为了怕崩人设, 她可以请这两位好好欣赏一下八荒四海上下九界最优秀的轻功技艺!
……
谢琇那天靠着自己窜得快逃出生天,接下来愈发警惕起来。
幸好她跟凌大少的赛道不同。
她这种NPC, 干的是碎催的活儿,跑跑腿搬搬书搞搞内容整理和录入,就连破损古籍的修复工作都沾不上手;但凌大少可是特有领域之专家,据说他还学过梵语,每天吹着冷气静静留在办公室里,一边辨认破损纸页上的字迹、一边顺带手就把梵文内容简单翻译出来,做的都是尖端的差事,和谢琇实属天上地下、仙凡有别,井水犯不到河水。
谢琇加班得就更愉快了。
人,总是要被导师奴役(?)的。陈教授是个老好人,治学严谨、管理严格,但却很有原则,为人也公正,平时不会故意为难手底下的这些学生,其实在他手下工作还是很愉快的。
当然,一连好些天无缘见到隔壁佛学典籍修复组的凌大专家,这就更让人愉快了。
但人生在世,一般都有无数人情世故的社交活动要应付。
这天又是凌太太生辰,虽然不算整寿,但凌董与太太鹣鲽情深,难得自己的长子这段时间以来又因为“渡情劫”之故而长期呆在上京,一家人整整齐齐;凌董愉快之余,大手一挥,决定要大办一场庆祝派对。
谢琇:“……”
是的,她又被老谢拎来凌宅了。
也不知道他们董座团体聚会就行的事儿,为什么还要自带子女。
带家眷就已经很足够了好吗!还能让他们中老年人一双双一对对的,好好秀一波夫妻情深,稳固一下自己打造的形象和人设。
而且,老谢不是明明知道他这个女儿早先还在“渡劫对象”的评比中早早出局了吗!却还要把她带到凌家来!万一与凌大少和他的正牌天道CP沈大小姐狭路相逢,可怎么办?开嘲讽?还是干一架?
这么尴尬的事情,老谢都不在乎的吗!
哦,对,他不在乎。
……因为尴尬的又不是他!
谢琇尴尬得脚趾抓地,打算在凌宅的大厅里当场抠出一座深山古刹。
因为——
刚刚凌董与太太率先翩翩起舞,跳完了一支曲子之后,下来并不满意他两个儿子都在场边两眼放空的态度,勒令儿子们“今天是你们母亲的大好日子,你们可得表现得热情点”。
所以都给他上场跳舞去!
谢琇:……???
真可怜。这么大年龄了还要彩衣娱亲,被长辈强迫向来作客的亲友们表演节目。
她同情地旁观着面色平静的凌大少和表情七彩缤纷的凌二少。
……难道今天就是“伸展运动”组合的出道日吗!
偏偏因为凌太太喜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乐,场中此刻播放的是一首节奏轻快的快歌。
谢琇面上不显,肚子里却要笑翻天。
呔!兀那佛子!你也有今天!
当初你把我困在幻境里,如果我不在水里跳舞,就干脆两个人一起都出不去那个幻境的胆气呢!都到哪里去了!
正好这首歌最近几年又因为一部复古电影重新翻红,谢琇也会唱。
“妈妈咪呀!”她忍不住跟着音乐低声唱了一句。
她记得,这句好像是意大利语里“我的天啊”的意思。
“Yes, I’ve been brokenhearted
Blue since the day we parted
Why, why did I ever let you go?
Mamma mia, now I really know
My my, I could never let you go”
谢琇:“……”
这歌词兆头不太妙。
风紧,扯——
她脚步一动,还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去说服老谢让她早退,这首歌就结束了。
而下一刻,新的一首歌的前奏,已经在场中响了起来。
一脸不情愿的凌二少,也已经懒洋洋地从桌边站了起来,遵循他的父亲大人之命,打算随便跳两步糊弄一下。
而京圈佛子凌大少,此刻依然在场边的椅子上安坐,不动如山。
那串十八子佛珠,此刻又到了他的手上,被他一颗颗地拨动过去,就像借着这个动作,在满座喧嚣的红尘里,也能清出一方净土,容他平心静气,虔诚向佛一样。
谢琇:“……”
看到你这么心如止水,我就放心了!
她虽然这么赞赏了一句凌大少,但她笃信自己的命运还是要抓在自己手里,因此她还是向后错了一步,打算钻入人群遁走,找到老谢,装个酒醉,提前逃席。
但她的身影仅仅只是微微一动,原本垂着视线一颗颗拨动佛珠的凌大少,却突然抬起眼来,准确无误地——将视线投向了她这个方向!
谢琇:!?
搞什么?!他定位她怎么能定位得这么又快又准?!他还叫什么凌玄舒啊他就应该叫凌北斗吧?!……
虽然心里的吐槽垒得半天高,但谢琇一时之间却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左看右看,故作悠闲,假装自己只是人群之中普通平凡的路人甲,祈祷天道的宠儿凌大少看不见她。
等了一分钟,凌大少好像果然只是往这边看了一下而已,并没有立刻找她麻烦的意思。
谢琇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一边故作无事地东看西看,一边脚下又偷偷向旁边移出一步,又一步……
她只顾着左顾右盼,便没有注意到,隔着一整个大厅的舞池,凌玄舒拨动佛珠的动作愈来愈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大拇指按在最后一颗被他拨过去的佛珠上,停顿片刻,垂着视线,弯起的大拇指愈加用力,使得关节处显得线条突出,愈加嶙峋。
就那么沉默了一霎之后,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欠身而起。
他的右手轻轻一抖,原本挂在他掌上的那串十八子佛珠就毫无滞碍地滑下去,重新回到了他的腕间。
凌大少的动向自然引人注目。他这般站起、又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襟的姿态,让刚刚因为他纹丝不动而觉得自己有点没面子的老父亲凌董,忽然又眼睛一亮。
儿子毕竟是孝顺的!不忍心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这个老父亲丢脸,他一个修佛的,还是听从了父亲的话,就要下舞池去跳舞了!
凌董实在欣慰不已。
刚刚他晚餐时喝了些酒,第一支舞与太太又跳得很愉快,微醺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追求太太时的岁月,凌家的公子与周家的小姐年貌相当、家世相当,到哪里都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到哪里都大出风头,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拂了他们这对社交场上最受欢迎的伉俪的面子……
于是他头脑一热,或许还趁着刚刚与太太陶醉一舞的余温,就向着场边两个单身汉儿子开火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他!都没有!这种!炫耀似的!叫孩子们!当众在亲友面前!表演节目!的爽感了!
次子虽然不情不愿,毕竟为了顾及老爹面子,还是勉强下场了。
但长子却坐在原处老神在在,八风吹不动。
凌董一个激灵,头脑冷静了一半,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心就强迫长期修佛的长子下场跳舞,这是太苛求他了。
怪他,还以为长子此番渡了情劫,身上也该有点人间烟火气,或许就可以永久把他留在红尘里,而不用舍了他给诸天菩萨了。
谁知道他一个得意忘形,步子迈得大了一点,反而把自己架在高处下不来了。
凌董苦笑,刚要开口说两句话缓颊,就看到——
长子竟然缓缓站起身来,扫视全场。
这是一首慢歌,儿子一个人跳不动,须得有个舞伴才好!儿子这是真的要寻找舞伴,下场圆他这个老父亲面子啊!
孝心可嘉!可嘉啊!
凌董大喜过望,一时间竟然忘了一件事——
大师推算出来的、八字最合适的天选CP沈大小姐就在附近,何以长子的目光还要扫视全场,寻找舞伴?
第563章 【番外1佛子篇】7
他不知道, 谢琇可太知道了。
她心下一紧,也顾不得装模作样了,一低头,就要躲入人群, 迅速跑路。
可是在她刚刚又向后挪了两三步的时候,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今夜为了搭配自己的正装, 凌大少穿的不再是鞋底软韧、行路无声的乐福鞋。此刻他的鞋底叩击在凌宅大厅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一步一步横穿舞池,就这么向着谢琇的方向走过来。
嗒,嗒,嗒, 嗒——
每一步都仿佛像是倒计时的钟声,撞击在谢琇的心上一般。
谢琇身后的人们因为凌大少走向这边的行动,好像为了看个热闹而聚拢过来,把她的退路完全堵塞了。
谢琇退无可退, 只好勉强装作淡定无事的样子,也抬头挺胸, 站在那里。
但是她想要装作看热闹路人的行为, 也随之被凌大少化解了——
他径直向着她的面前走过来,所过之处, 只要有人站在他的行进路线上, 都十分善解人意地笑着先一步让开了。
谢琇:当摩西分红海的终点是自己的时候,这件事可就不那么有趣了啊……
这什么世家贵公子抛下了天选好CP、硬要选择倔强打工人的既视感……
她喜欢看现偶, 可不代表她喜欢演现偶啊!!!
谢琇简直想六亲不认,蒙头逃跑。
但她还有一点理智残留, 知道这里是凌大少的主场,她当众逃跑就约等于不给主人家面子, 是十分无礼的泼冷水行为。
不就是舞蹈展演吗!当年可以踏波起舞的天女!会惧怕当众踩舞伴九九八十一脚吗!
尽管她已经给自己迅速做好了心理建设,但心中还是有一点方。
凌玄舒缓缓向着她一步步慢慢接近,而舞池中回荡的爵士乐也一点点在流淌。
谢琇听出来了那首歌,叫“You Belong To Me”。
……你属于我。
凌董请来的乐队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穿着复古款式西装、礼帽斜斜戴在头上的青年,正在低声吟唱着:
“在古老的阿尔及尔市集观光
送我照片和纪念品
梦境浮现我只记得
你属于我”
凌玄舒终于走到了谢琇的面前。
他停下来,凝视着她,片刻之后,忽然微微一笑。
他在她面前微微弯下了腰来,右手斜放在心口,行了一个礼。然后就维持着那样躬身的姿态,只是抬起眼来,注视着她的脸。
“我是第一次做这个,可能有些不太熟练……”
那一把清朗的声音,这样地说道。
“不过,谢小姐,请问你可以赏脸与我跳这支舞吗?”
谢琇:……!
她的一口气差点没有翻上来。
那名青年继续在他们身后唱着:
“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是那么孤独
也许你也和我一样寂寞忧郁”
谢琇想了想,无视周围渐起的小声议论的嗡嗡声,轻声问道:
“假如我说‘不’,你会怎么样?”
凌玄舒似乎有点惊讶,身躯都下意识直了起来。但他垂下长睫思考了一下,重又抬起眼,直视着她的双眼,平静而坦率地答道:
“确实,你并不一定非要答应我……”
谢琇:^_^
凌玄舒继续道:“但我会继续尝试。”
谢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凌玄舒说:“这一次不行,下一次不行……要经历过多少次我才会甘心放弃呢,我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
谢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就把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话,用如此平静到淡然——到理所当然的语气,就这么说出来了啊?!
看着她睁大了双眼,他似乎对这个反应感到有趣似的,轻轻翘了一下唇角,说:“我不信天命。”
谢琇:“……什么?”
凌玄舒说:“所以八字什么的,我觉得是无稽之谈。”
谢琇心下一个咯噔,暗叫不妙。
但凌玄舒并没有给她描补的时间,径直说道:“这一点,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
谢琇:“不,你没有意识到——”
凌玄舒平静而从容地通知她:“假如我一定要渡这个情劫,那么我希望使我应劫之人,是你。”
谢琇:“……!”
周围听得到他们对话的众人:!!!!!
这……这是什么惊天大新闻?!
凌家白白搭了许多利益过去,但他家的大少爷属意之人,竟然不是圈子里的白月光女神,沈家的大小姐,而是谢家的大小姐?
京圈佛子的CP,原来不是按照既定规则来的旗袍佳人,而是……整天T恤长裤、上山下墓的活阎王?
哦,“活阎王”这个称呼还是他们家小辈传出来的,说不仅因为谢大小姐天天大墓考古、摸死人骨头,而且还曾经有一回见义勇为,把夜路上纠缠小姑娘的暴露狂打得半死……
哦原来,凌家那位一心向佛、静水流深、大道独行的大少爷,喜欢的竟然是弹琴如弹棉花,下棋如打弹珠,画画专擅火柴人,只有写字得了一回红塑料筐重奖,却上山下海、路见不平、敢于出手的——
侠女?
而外圈的人们虽然听不到凌大少和谢大小姐之间的对话,但这一幕代表着什么,还有谁猜不透?
便已经有人好奇地将眼神往谢总伉俪身上瞟了。
老谢:“……”
老谢茫然,毫无头绪,愁得直想念佛。
别人不了解他家大小姐,他当爹的还能不了解吗?!
别看大家都觉得有凌家大少爷想要给他当女婿是种福气,但他心里可清楚得很,这种福气,他女儿压根不想要!
但他即使再着急,眼下的情境,也只有他女儿自己能够处理。
而在大家视线的中心,他女儿果然也没有惊慌或者沉不住气。
谢琇顶着无数道视线,微微一笑。
“可是,你看中我哪一点呢?”
她脸上的笑容优雅,神姿安然,心里却几乎要咆哮出那一句经典名言——
你喜欢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吗!!
但是凌玄舒却好像非常认真地对待她这句问话,仔细想了一想,才答道:“我也不知。”
谢琇:“……”
凌董:“……”
白白送给沈家好几个大项目倒不是问题,反正找谁合作不是合作?而且大师白算了一回,害人家爱女劳碌了几个月,总是要给出一点补偿的……
但是!他着急的是!这个儿子脑子里只有佛经!一点恋爱宝典都没有!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什么大实话!
凌董自觉是个情场高手,看着儿子这种恋爱学渣实在郁闷,简直想撇开脸。可是他也知道,他这个当老父亲的现在撇开脸,别人不会以为是他嫌弃儿子表现得太糟糕、不讨姑娘家喜欢,倒是会自作聪明地以为是他看不上谢家的千金哪!
那怎么行!
于是凌董的脖子到脊背,梗得愈发板直。
凌玄舒自然是不知道身后的老父亲这一番千回百转、用心良苦的想法。
或许说,他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他只是认真地垂下视线,思考了许久,才又抬起眼帘,用一种极为天真直白——然而诚挚——的语气说道:
“你埋头整理古籍的样子,使我感到亲切。”
“你坐在红塑料凳上的样子,也使我感到亲切。”
“甚至是……有人对我说起,你曾经在走夜路的时候一个人就打倒了好几个坏人的凛凛英姿……我也感到亲切。”
谢琇:“……不,并没有‘一个人打倒好几个’这种事。”
的确她自己是有过,但这个世界里的“谢大小姐”武力值还没有高到这个地步啊!这都是什么以讹传讹的谣言!
凌玄舒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澄清,续道:
“世人锦绣观花,佛陀只看本心。”
“并不是说旁人就没有一颗水晶心,只是——”
他并没有再拨弄腕间的那一串七宝佛珠,但他的神色忽而端严起来,竟然隐约可以从中窥出——
前世那位真正佛子的神态来。
他说:“《佛说摩登女解形中六事经》曰:‘佛言:汝爱阿难何等。’”
凌董:“……什么?他说……什么什么经?”
老父亲的脑壳已经快要不会转动了。
难得他的长子好像不知道被什么锤子敲了脑壳,开窍一回,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当众追女仔……
但是,他追女仔的方法就是当众诵经吗!
出去不要说是他老凌的儿子得了!
想当年的京都四公子之一——他老凌是何等风流倜傥,潇洒浪漫!怎么会生出这种沙雕……不,石雕儿子来!
然而,凌董却被他的次子的一声低语阻止了。
“嘘。”凌二少轻声说,“谢小姐好像非常震惊……”
凌董:“人家姑娘震惊是应该的!哪个正经追求者会在当众示爱的时候念佛经!”
凌二少说:“但我却觉得,谢小姐的表情分明是知道大哥接下来要说什么啊……”
凌董一愕。
“什么?她也懂佛经?!”
懂佛经的谢小姐此刻直想跳起来捂住凌大少的嘴。
搞什么?!
如果说上一世他们之间的剧情还能以阿难与摩登伽女的故事作比,那么这一次,难道他京圈佛子凌大少,要以摩登伽女自况了吗?!
谢琇:“不,等等……”
她还没做出尔康手来,就听到凌玄舒平静地说道:
“‘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谢琇:“……”
凌玄舒说:“我曾一再诵读此经,却终究不得其解。”
“我不理解,摩登伽女何以一眼望去,就执着至此。”
“但我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夙世因缘,莫过于此。”
第564章 【番外1佛子篇】8
谢琇一声长叹, 差点就脱口而出。
旁人不懂,但她做“谢九”做了两回,自然明白凌玄舒话中之意。
他是在说,在他眼中, 她无一处不好, 无一处不令他贪爱。
他爱她华服盛装的模样, 也爱她洗尽铅华的模样。
他爱她豪车丽影,也爱她坐红塑料凳。
无论她外在是哪一种模样,他都倾慕她的本心。
就在谢琇愣住的工夫,凌董拼命向着他的次子使眼色。
凌二少叹口气。
“爹啊,您还有什么吩咐?”
照他看来, 要不是母上大人愿意扶贫,就他这个只会一点追求术之皮毛、却自命不凡的老爹,只怕是要注孤生。
感谢母上大人为国家解决困难!
但他这位老爹对他使眼色使得五官都要飞起了,凌二少只好摸摸鼻子, 凑到老爹面前聆听指令。
凌董:“去,跟乐队和歌手说, 演奏那首‘Because I Love You’给他们助助兴!”
凌二少:“……爹啊, 我觉得这个不行。大哥那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在这里演奏小情歌,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凌董怒道:“你懂个锤锤!老子当年求婚的时候就是拿个吉他, 亲自演奏这首歌,你娘立刻就答应了!”
凌二少:“……”
他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眼神投向一旁的凌太太, 却看到凌太太忍笑忍得快要绷不住了,向他挥挥手, 意思是照他爹的话做。
凌二少只好走向身后的乐队,低声吩咐了一句。
于是, 谢琇在还没想清楚自己脸上的五官该怎么摆的时候,就听到大厅里又回荡起了——
新的一首小情歌。
“If I got down on my knees and I pleaded with you
If I crossed a million oceans just to be with you
Would you ever let me down?”
谢琇:“……”
什么?什么双膝下跪?什么恳求宽恕?谁找的这首歌?
然后凌董还在极力为他们减轻压力。
“来来来别都站着看小年轻的热闹了,都来跳舞!他们小年轻的事,就让小年轻自己解决吧!”他热情地招呼大家,露出鲨鱼一般和蔼可亲(?)的笑意。
但在旁人看来,他的笑容里分明是在说“你们再围观下去,害我儿子的恋爱谈不成,你们明年的项目就别要了!”。
一时间大家纷纷响应,舞池里挤得水泄不通。
凌二少:“……爹啊,我觉得这个不行——”
他好累。
但围观人士散去,的确有助于让他们多说些不能为外人听到的话了。
谢琇迈上前一步,表情像是下一分钟就会揪住凌大少的领带。
“谁跟你是夙世因缘!分明是夙世孽缘!”她压低声音,怒道。
凌玄舒不动如山,垂目望着她的脸,忽而笑了。
“孽缘也可。”他慢声说道。
谢琇简直无话可说。
“假如我说,你上辈子打死也不喜欢我呢?你在这里发的什么疯?”她头脑一热,就把大实话说了出来。
凌玄舒表情似乎有点惊讶。
谢琇大脑里嗡的一声,开始发出尖锐的警报音。
“警告——警告——不得擅自向小世界原住民透露任何任务信息——警告——警告——”
她脑袋里的警报声还没嗡嗡完毕,就听到面前的凌玄舒缓声说:
“那我这辈子只喜欢你,只忠于你,只听从你……可不可以?”
谢琇:……!
我的福利都还没有吃到,谁想就跟你绑定了啊!
这么想着,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幕——旧时的画面。
暧昧暖热的帷帐里,佛子额角渗出汗珠,将他自己都送入她的手中。
他说:我只知道,我挨近阿九,就能得救。如果这是天理不容之事,我也要做。
然后,他拼命地挨近她,甚至告诉她,假若他当初不是天生佛子之命,而是俗世间的普通人,那么他就会是凌家的大少爷。
凌家的大少爷……吗。
谢琇这么想着,终于抬眼望着他。
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焉知不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个小小的愿望——那个属于“凌大少爷”而非“天生佛子”的愿望,终于在某个地方,得到了实现呢?
那么,她也是他亟需圆满的愿望之一吗?
她的嘴巴好像比脑子更快开始工作。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发现自己已经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是最起码的标准!”
凌玄舒的眼里蕴起了一丝笑意。
“好。”他说,“你还有什么标准?你可以都告诉我,我一定会达成。”
谢琇:……!
我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看着他重新伸向自己面前的那只邀舞的手,她本想啪地一巴掌拍上去,但不知为何,她勉勉强强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摊开的掌心。
为报当年踏波起舞之仇,她今天非把他那双鞋踩花才行!
……
后来吗……后来,任务很顺利地完成了。
时空管理局诚不我欺,单就任务难度来说,真就是个福利世界。
对家请的虽然是个妖道,但谢琇可是连兜率天女都敢冒充的人,法术方面决不含糊,斗法的话对方走不过一回合。
大致过程就是:对方出招,谢琇破解,对方再出招,谢琇再破解。
洒洒水啦——
妖道也不过就会那么几招,隐藏大招还是物理攻击——对方狗急跳墙,人急上房,铤而走险,把凌二少绑架了。
但谢琇也在凌二少身上放了追踪符,抬抬手让他们绑走凌二少,不过是想要追踪而至,一网打尽。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到藏匿点,谢琇和凌玄舒后脚就到了。
至于凌大少为什么一定要跟来,谢琇也说不好。
可能是他兄弟情深?还是因为——
他对她有着强大到盲目的自信,认为她一定可以救出他弟弟,因此他也一定要来看个热闹?
总之,在谢琇推开那扇生锈的废弃厂房大铁门之前,她只是下意识地头也不回对他说了一句:“你,退至我身后。”
然后她就听到他溢满了笑意的声音:“好。”
这一声虽短,可其中蕴含的笑意与柔情却十分明显,震得谢琇的手下动作都顿了一顿,回过头去望着他。
然后她就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里的灼灼之意,烫得她都忍不住抖了一下,好心地提醒他:“我们不是来这里谈恋爱的,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弟弟还在里头等着我们拯救。”
凌大少微笑:“好的,那就回去再谈恋爱。”
谢琇:……我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当谢琇替凌二少解决了对家诅咒他的危机之后,凌董感激之余,望着自己的长子,就开始长吁短叹。
凌大少:“……父亲,你究竟有什么烦愁之处。”
凌董:“唉……儿啊,看你情路坎坷,我本来也不想浇你凉水的……”
凌大少本来习惯性地一颗颗拨着掌上的七宝佛珠,闻言忽然动作一顿。
他抬起眼来,望着在他面前转磨一般,活像要把凌宅的地板磨薄一层的老父亲,平静地问道:“……怎么说?”
凌董蓦地停下脚步,转向他的长子,忧愁地问道:“你说……谢家姑娘替你弟弟解决诅咒的法子,都是……道家的?”
凌玄舒微微颔首,说:“对方请了心术不正之辈,乃是一名妖道,自然是琇琇的法子更为稳妥。”
凌董:“儿啊,那个……佛道殊途,你就没有想过?”
凌大少眉心微微一皱。
“何出此言?况且,我修佛修的也不是这种与人斗法的法门,不如琇琇神通广大,要彻底解决阿展的危机,也只有仰赖琇琇了。”
凌董:“……你怎么能把‘我就是个吃软饭的’这件事说得这么平静又自然??”
凌大少闻言扬扬眉,并不动气,反而唇角微翘,露出了一丝笑意。
“琇琇私心好我,才愿意助我,这有何问题?”
凌董:“……你不要一副‘她让我退至身后她好爱我’的样子行不行?”
打量你老父亲就没人爱吗!哼!你炫不到我!你只会炫到你弟弟!
凌二少:“……”
这个家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对了,他还不敢走。
他还得靠大嫂拉拔……不,是救命。
他大哥是个甩手掌柜,根本不通俗务。
他爹也一心想要退休,压根不管他刚刚被绑架,受了多少惊吓,只想赶紧交班,然后与太太周游世界,二度蜜月。
……敢情他大哥嫁出去了,他爹就可以不管他的死活了是吧!
他果然是当初充话费送的!
凌二少敢怒而不敢言,向谢琇东一道西一道求了七八道灵符,身上揣着、手机壳里夹着、钱包里放着、公文包里塞着、办公室里摆着,务求面面俱到。
这才放心地走了,任劳任怨地去上班。
目送他颓然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谢琇觉得他这个男主角当得好像真的没甚滋味。
凌董今天休息,热情地招待她,还想要从她这里打探一二天机。
没错,他现在不信那座深山古刹里的大师了。他就信谢家这位活阎王。
“琇琇啊,你看……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他的正缘在何方啊?”他满脸堆笑地问道。
谢琇:“……按理说商业联姻即可。”
她说得直白,凌董都惊住了。
“这么……这么简单?!”
谢琇微笑,却在心里叹息。
……本世界剧情就是这么简单,你还想要多难啊?
而且你这位小儿子已经够坎坷的了,你还嫌他的感情线不够坎坷?还想给他加点磨难是吗?
谢琇说:“阿展命格如此,您就给他安排安排看看吧?而且……他刚被绑架,已经受了一番磨难,在旁的地方理当顺利一些的。”
凌董恍然大悟。
“啊,能量守恒定律是吗!我懂我懂!”
他搓着手手,快乐地找太太去商议了。
谢琇:“……”
真的,她再次相信这个世界是一个福利世界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倘若都能这么温馨和谐的话,她还真是暂时不想离开这里了。
凌董欢快离去,把这处小厅留给了他念佛的长子以及谢家神通广大的大小姐。
今天天气晴好,阳光从落地窗里照入室内,晒得一室都暖洋洋的。
凌玄舒和谢琇并肩坐在一张沙发上,然后谢琇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从一颗颗拨弄手上的佛珠,变成了一根根捏着她的手指。
谢琇:“……”
她谴责的视线盯向两人的手,但凌玄舒却压根没有立刻停下来的意思。
他捏了捏她的无名指,然后右手手指就那么向掌心一蜷,再伸出来的时候,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却捏着什么。
谢琇:……?
下一刻,他就将两指间拈着的物事,套入她的无名指,并且慢慢推到了她的指根。
谢琇:!!!
她定睛一看,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她以为的一百斤的大钻戒。
而是——
一枚嵌着紫水晶的银戒。
谢琇抬起眼来盯着身旁的凌玄舒。
“这是什么?”
凌玄舒神情无辜地说道:“礼物。”
谢琇:“……”
凌玄舒含笑解释道:“佛教七宝里,有银与水晶两种。我研究了一下,发现紫水晶的名称,在希腊文里是‘不易破碎’的意思,本身又代表着‘忠诚与爱情’。于是我就想,现在送你钻戒,你多半是要甩回来的,但水晶戒指,你或许就能勉强接受一下了呢?”
谢琇:“……”
凌玄舒说:“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想束缚你……只是,想证明我自己的心。”
他的指腹轻轻地抚过那只已经停留在她指根上的戒指,轻轻地笑了一声。
“或许,我是有一点想要用什么来留住你吧。”他异常坦率地说道。
谢琇:“……”
……行叭。
谢琇带着一点放弃似的想道。
那种感觉有些奇怪,仿佛带着一种清爽的败北感,像是终于放弃了和这种一再反复纠缠的命运抗争;又仿佛有点小小的、小小的笑意,要在她心头翻滚过去,在所过之处开出一朵朵小野花来。
她现在知道了。
京圈佛子的CP可能不是旗袍名媛。
京圈佛子的CP也有可能是人间活阎王。
但是,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自有优秀之处,自然也配得上一切命运馈赠的喜悦。
如此而已。
【番外1佛子篇~完】
【请继续收看接下来的其它番外】
第565章 【番外2末代皇孙】1
谢琇被临时拉去救场。
老海满脸堆笑, 上来就开出了十倍的悬赏。
谢琇扭头就走。
老海追在她身后哇哇叫:“别啊……谢大小姐……求你再看一眼这个小世界的背景吧……崔女士说你看了一定会接受的——”
谢琇本来在前头疾走如风,听了这话反而足下一顿。
老海趁机追了上来,不由分说硬是低下头按了几下自己的终端。
谢琇衣袋里的终端“叮咚”一响,就说明老海那边传过来了一封邮件——应该就是这个任务世界的资料。
谢琇迟疑了一下, 问老海:“崔女士是怎么说的?为什么她觉得我会接受?”
老海说:“崔女士说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 只要看了背景资料, 你一定不会忍心让这个故事歪掉的。”
谢琇:……?
她索性站在原地,真的拿出终端,点开了老海发过来的资料。
……
谢琇站在一条街上。
她定了定神,无奈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崔女士真的把她拿捏了。
这个小世界的背景, 是她一直没接过的民国背景。
如今时空管理局愈来愈火,内部工作细分得也愈来愈具体。民国谍战这种类型专门有一个组来负责,而谢琇基本上就是古代组的,即使休假享受福利番, 有可能会分到现代背景的小世界,但福利番也不会费什么脑子啊……
相对来说, 民国谍战算是比较危险的组别, 因为介入的势力繁杂、人物众多,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翻车。
老海指天发誓这个小世界也不算是什么民国谍战, 而是皇城根脚下最后的皇族那一类的剧情, 还混杂着一点诸如新旧文化之争、小脚与西服之类的流行梗。
总之,不需要谢琇跟几方势力斗智斗勇, 只需要完善一下原来的某个支线故事,顺便——监察一下该支线上的重要NPC有没有跑偏即可。
谢琇:为什么是我?
老海额头冒了两滴汗, 虚指了指终端上大字加粗的重要NPC姓名,然后扭头快闪了。
谢琇:“……”
她低头一看, 差点把手里的终端扔到慌忙逃窜的老海后背上去。
因为那个大字加粗、还被荧光黄色高亮了的重要NPC姓名,写的是“袁崇简”。
谢琇险些口吐一种植物。
老海:“主要是……这个名字就很灵性……我们甚至上网搜过,除了你遇到过的那一位‘袁崇简’之外,历史上好像还没有特别有名的同名人物……这不就让我们有点七上八下了吗……再说这个小世界本来好好的,突然不稳定,排查出来的可能问题人物就是他,你让我们很难不多想啊……”
谢琇:“就不能派个别人去吗?”
老海冷笑:“派谁?长宜公主吗?”
谢琇:“……”
所以现在她就站在这里了。
这个小世界的主线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最后的皇族+小脚与西服的CP。为了过审方便,虽然时代架空,地名和前朝朝代名全部修改,但一目了然影射的都是什么,所以谢琇研究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男主家里虽然也曾经是封疆大吏,但因为一直在沿海一带,所以反而家中子弟是接受洋玩意儿比较快的,男主家里在前朝倾覆后立刻搭上了新政府的大船,又因为家中富有,有分支专门经商,所以一直延续着世家气派,男主本人也留过洋;而女主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家里可是正儿八经的正白旗,到了新时代还是一身宽宽大大的旗装,自然是男主想要摆脱的对象。
当然,最终主CP是要HE的——谢琇惊讶地发现这个小世界主线居然还是个小甜文,并没有狠虐女主,而是说女主的真善美啦、诚恳纯洁啦、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知识等等这些优点,都不自觉地吸引了男主,最后他们达成了相互理解,在京城的九陆大饭店举行了新式婚礼。
唔……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袁崇简与谢琇是这个故事里的副CP。
所谓副CP,就是要和主CP形成鲜明对比的。
这个故事倒也有趣,副CP也是“小脚与西服”的组合——只不过是男女颠倒的。
袁崇简的设定是正宗地道的末代皇孙,但皇族庞大臃肿,即使有几个分支到了前朝末年已经绝嗣,其它分支也子孙不甚兴盛,但总有几个后代。
袁崇简所在的这一支也在其中。
他的父亲是末帝的侄儿,末帝无嗣,本就打算过继一位侄儿;但一切都还未成事,前朝就已经被推翻。这些遗老遗少从此生活无着,各奔前程。
袁崇简在前朝被推翻时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到了主线故事展开时,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
他的父亲当年最接近被接入宫中承嗣这件大好事,一旦大饼成空,也是最最不能接受的。因此袁崇简基本上就是在父亲和家人的一再叹惋中长大的。
然而叹息并不能改变什么,眼见家中坐吃山空,袁父倒也不是完全没头脑之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开了一家旧书铺子,暂且贴补些家用。
到了袁崇简这里,他生性聪明伶俐,竟是还懂得利用自家的旧书铺子运作起来收买人心,从那些遗老遗少手里收来古董旧书,摆在自家铺子里代卖,也免去那些遗老遗少撇下脸面、街头摆摊、风吹日晒之苦。
一时间,在前朝那些遗老遗少口中,“若是能拖到今时今日,有小公爷为嗣,事态必不可能糟到如此地步”竟然成为了一种大家口耳相传的流行感叹语。
而谢琇现在扮演的这位“谢琼临”,乃是前朝末期、洋学兴起后任命的外交官之女,父亲虽然很受末帝欣赏,但长期携家眷驻留国外,又因为通晓洋人事务,前朝倾覆时人在国外,未受多大影响,头脑灵便、手腕又圆滑,竟然直接转任为新政府的外交官,继续处理洋人事务了。
自然,末帝欣赏、通晓洋学的外交官家的长女,与当时很有可能入继为嗣的小公爷联姻,好像也是十分自然之事。
在原作里,这对副CP作为“小脚与西服”的男女倒转版本,小公爷厌弃洋小姐趾高气扬,洋小姐嫌恶小公爷活在旧时代里不思进取,两人自然格格不入,BE终局。
谢琇:“……”
所以看来看去,叫她来就是为了天天给小公爷找事的是吗。
这个故事本身只是贴着时代背景撒糖的小甜饼,副CP自然就更是不可能有什么深度解读了。
根据谢琇手握的大纲,谢小姐最常做的事就是在京城各处偶遇袁小公爷,然后两人针锋相对一番,各自对对方的好感度再掉十个点;最后终于闹到袁小公爷不顾老父亲死命认定“不行啊谢家在新时代也很吃得开有这么一门姻亲关键时刻或许能保命”的原则,咬牙与谢小姐解除了婚约,OVER。
连两个人解除婚约之后各自的下落与结局都没交代,做副CP果然没人权【。
……难怪要乱起来也是这条副CP线先乱!
谢琇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袭洋装,再抬头一看面前的这间低矮店面门口挂着的招牌:“再春居”。
谢琇:“……”
好名字,你爹起的吧。想要复.辟之心是再明晃晃不过了。这要是放在前朝文字狱兴盛的时候,高低得斩你家十族——哦,斩不了,因为皇帝也包括在你家十族里。
谢琇盘点了一下这个故事里副CP那点少得可怜的故事篇幅,深觉这条故事线要充实起来,很有点难度。
这个故事的原作本身就不是什么大长篇,作者也明说了自己没有野心把故事写成十分复杂的样子,只是因为这个时代背景近来大热,写点嗑糖小甜饼让大家开心开心。
当然,大家不能一直只吃糖,那必定会齁住。但喜欢小甜饼的读者,可能也不喜欢大起大落、针锋相对、尖锐冲突的巨大一盆狗血。所以男女主负责撒糖,副CP——则负责洒狗血。
谢琇:好的,我这就去一盆狗血扣在袁小公爷头上!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结果一进门,她就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这间旧书铺子“再春居”里,居然连一个伙计都没有。
店面不大,堆着满坑满谷的旧书,一线阳光从支起的窗子里映入室内,有灰尘在光中浮荡飞舞。
空气里带着一点旧书的潮润气味,又夹着一丝有些过时的檀香。
谢琇一抬眼,便望见墙角有个香炉,正袅袅散发出一丝烟气来。
而这间铺子里,四顾无人,却有一段靡靡之音,带着一点沙哑且扭曲的调调,从铺子后面传出来。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
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桃花时节/露滴梧桐
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谢琇:“……”
啊,拳头硬了。
这首歌她知道,是民国时期的流行金曲,叫“魂萦旧梦”。
而在店里听“话匣子”——也就是留声机——的人,尤其听的还是眼下的流行歌曲,自然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位守旧到连新式学堂都不让儿子去读的袁老公爷了。
所以,嫌疑人只留下了一位。
那就是——
袁小公爷,袁崇简。
第566章 【番外2末代皇孙】2
谢琇站在店铺正中, 情知这就是副CP的第一次相遇——谢小姐自海外归国,满心不忿,一心只想着与旧时代留下的包办婚姻抗争,于是不顾父亲还在海外履职未归, 自己一个人找上了袁家开设的旧书铺子, 打算自己解决这件事情。
她的脚步微微一动, 足下踏着的皮鞋后跟就叩在这间铺子的老旧木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谢小姐一身洋装,半长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罗马卷,甚至如同这个时期的英伦淑女一般,还拄着一柄收束起来的洋伞, 整个人与这间老旧的铺子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但这间老旧的铺子里,也有新玩意儿。
嗒,嗒,嗒, 嗒。
谢小姐的脚步声逐渐延伸向店铺后方,直到绕过柜台, 却突然停步。
因为那张几乎半人高的木柜台之后, 摆着一张摇椅。那张椅子的椅背很低,能令坐在摇椅上面的人几乎半躺下来。
而此刻, 半躺在摇椅上, 跷着二郎腿,只靠落在地上的右脚一下一下摇晃着椅子, 意态悠闲的人,正是谢琇所认识的那个人。
一旁摆放的留声匣子吱吱呀呀地转着, 传出婉约哀怨的歌声。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燕飞蝶舞/各飞西东
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谢琇:“……”
她敢说,袁崇简绝对是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但他就那么半阖着双眼,坐在摇椅上慢慢摇晃着,甚至连睁开眼来看她一眼都吝惜!
什么四九城纨绔子弟的遗少风格啊!
她心头一把无名火“腾”地就烧了起来,抬起脚就轻轻踢了他的小腿一记。
“喂!”
刚才还轻轻摇晃的摇椅倏然停止了晃动。
半仰在摇椅上的青年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当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之后,他慢慢眯起了双眼,眼中神色莫测,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吊儿郎当的笑容来。
“哟,这是哪家的小姐啊?”他故意问道,“出个门怎么也不带个丫鬟跟着?”
谢琇:“……”
她想了想看过的那点少得可怜的资料,把握了一下人设,语气有一点冲地说道:“我姓谢!”
袁崇简的眼神似乎暗了一下,又很快扬起笑意来。
“哦,原来是谢小姐。”他用一种“我完全不认识你啊”的陌生口吻,带着几分油滑的客套,拿腔拿调地说道。
“鄙姓袁……不知道谢小姐今日来访,可有什么需要?”
谢琇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姓袁!我就是来找你的!”
袁崇简:“哦?”
他将那一声单音节哼出了一咏三叹、回味无穷的调子,好像直到此时方有了几分兴味,慢慢从摇椅里坐直了身躯,放下左腿,端坐在那里,仰起头来望着她。
“不知袁某……有什么可以为谢小姐做的呢?”
谢琇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与你退婚!”
袁崇简扬了扬眉毛,脸上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来——谢琇觉得他根本就是一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着她说出这句台词,就要摆出这一副无辜相来!
“退婚?!……哦,原来你是——‘那个’谢小姐。”他慢吞吞地说道。
谢琇:“……”
他虽然说得极为客气,但字里行间里的阴阳怪气都快要实质化了!别以为她听不出来!
袁崇简直勾勾地盯着她,眉目深不见底。
“不意谢小姐竟然在此时归国了……可是,令尊难道没有一同回来吗?”他悠然反问道。
“婚姻,乃是两姓缔结通家之好。倘若打算撕毁盟约,也该由家主出面。”
他的唇角微微一撩,露出一丝类似嗤笑的神情。
“怎么?谢次长知道谢小姐心中的盘算吗?打算什么时候登门商谈此事呢?……哦对了,最近,可不曾听说谢次长要归国述职的消息呢。”
谢琇有点惊讶,脱口而出:“……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他一个在铺子里卖旧书为生的末代皇孙,竟然连新政府里的人事动向都知道?即使他是副CP里的男方,重要程度应该比普通NPC高一些,但是……这神通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袁崇简的眸子里仿佛升起了一些什么,但那种情绪迅速地被他垂下的眼帘掩饰住了。
他呵地笑了一声,盯着自己被半旧的长袍袍摆遮掩下的那双坐得笔直的长腿,以及站得离他很近的那袭洋装的裙摆。
那裙摆上缀着西洋花边和蕾丝,仿佛还带着一丝幽幽的香气。那种香气并不属于他熟知的任何一种古式香方的味道,反而是一种有些类似合成的、西洋的花香,让人瞬间产生了一种置身于花园里的错觉。
他的舌头在口中卷起,顶了顶上颚,忍掉了新一波心头涌起的嘲讽。
谢家永远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曾经为老太后拍过照、献上过留声匣子和脚踏车这种洋玩意儿,自然也能在新时代来临的时候混得更加风生水起。毕竟,如今能有几个西洋通呢?那些人夺的是大荣的权,又不是洋人的权;相反地,他们一样要与洋人搞好关系,好从洋人手里拿到货、拿到钱、拿到支持……
然而他们袁家呢?
他们是被滚滚而过的时代洪流无情淹没的一家子,是终将溺毙在旧时代的最后一线夕阳里的可怜虫。昔日鲜衣怒马的皇亲贵胄,如今却不得不匍匐在谢小姐洋装的裙角旁,承受她的看轻与羞辱——
他忽而咧嘴露齿一笑,半转过身去,用手轻轻敲了敲那只留声匣子的边缘。
但那只留声匣子大约是已经有了点年头,保养不善,即使他已经非常谨慎地收着力度了,依然是被他那几下敲击震动,影响得正在播放的乐曲都荒腔走板起来。
正巧播到了口白部分,女歌手拿腔拿调地叹息道:“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啊!我到哪儿去寻找我往日的旧梦?只剩下满腹的心酸,无限的苦痛……”
袁崇简的唇角忽而微微一翘,没有回答谢小姐之前的问题,反而说道:“说起来,这台留声机,还是昔年令尊上贡给老太后的寿礼呢……”
谢琇:……?
宫里出来的古董?
这种非常具体的小细节,原作里是没有的。因此她听了袁崇简的话,便也将目光投向那台吱吱呀呀转着的留声机,果然发现它外边的木箱子有的边角已经被磨坏了,掉了漆,露出其下木头的本色来。
袁崇简似乎也注意到她看向那台留声机的视线,笑了笑说:“你知道吗,这台留声机外头的壳子,原是景泰蓝的。”
谢琇简直震撼了。
“……景泰蓝?!”
这不就相当于在现代用金子打一个iPod的外壳吗……不,用金子打好之后,可能上头还得镶点宝石?
袁崇简似乎很高兴看到世上还有谢小姐不知道的事情。
“是啊。”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喟叹。
“令尊若想把一件事办得无比讨人喜欢,那可是方方面面都十分周到的,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谢琇:“……”
我怀疑你在讽刺我爹,但我没有证据。
但袁崇简此人聪明极了,并且深谙说话的艺术,倘若一时不察,就会轻易地被他牵着鼻子走,陷入他的话术陷阱之中。
谢琇才不要随着他的节奏起舞!
她瞥了一眼留声机外边包着的半旧木匣,倒是没有赶尽杀绝地再开一波嘲讽,反而轻轻叹息了一声。
“所以,这就是我父亲当年进贡的那台留声机吗。”
袁崇简笑了一声。
“正是如此。……啊,还要感谢皇上当年看中了我爹,将此物随手赐下,于动荡之中,那个景泰蓝外壳和上头镶嵌的珠宝,多多少少也为我们一大家子换了些嚼用,不至于沦为饿殍……为此,我还要感谢谢次长呢。”
谢琇:“……”
她简直不知道该接什么台词才好。
在原作中,副CP虽然与主CP互为对照组,但戏份之差别简直就是二八开,而且在这仅有的二成里,袁小公爷与谢小姐要在各处巧遇,要吵架、要拌嘴,要体现新旧思想与学识之争,体现遗老遗少在前朝覆灭后的困苦生活,体现两个人之间的格格不入、矛盾不可调和……所以平均下来,每一次见面也分配不到几句台词,要充实这一条故事线,只怕得全靠谢琇的临场发挥。
而两人的第一次相遇,连重头戏都算不上,原作里更是一笔带过,只说谢小姐自海外归来,寻到了袁小公爷的旧书铺子里,想要直接退婚,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至于这个“不欢而散”的进程,自然全靠谢琇如今和袁崇简自由对词了。
袁崇简落入这样的境地,这一回甚至比上一回在“西洲曲”小世界里还要糟糕——“天南教”虽然压榨了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将他好好一位末代皇孙变成了杀人机器,但他还有青梅竹马的小折梅同情他,保护他,而且“天南教”还要利用他这个“末代皇孙”的身份行事,自然不敢过度折辱他或令他受苦——万一他人没了,“天南教”还怎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而且他长成后成为了“天南教”的左护法,从此行事便有了“天南教”作为后盾,总比如今生活陷入困顿,还要拖拉着身后一票指望他这个差一点当了“皇太孙”的“小公爷”救急救苦的遗老遗少,要好得多。
谢琇想一想他在这里的人设和境遇,都不免要向他寄予一番深刻的同情。
第567章 【番外2末代皇孙】3
假如不是自己的人设所限, 她真的很想再伸手拉他一把。
可现在她就是那根最终压垮他的稻草。
她只能干巴巴地沿袭着自己的人设,说道:“……假如能在关键时刻帮上一点忙的话,那它就不算是全无价值的。”
袁崇简听了这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不由得“哈!”地笑了一声。
他重新抬眼望向她。
他依然坐在椅子上, 而她站着, 他们之间就形成了十分奇妙的一种男女反转的身高差。
他似乎并不介意被她这么居高临下地打量, 就这么仰着头,任凭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
谢琇这才发现他的皮肤很白,眼眸却很黑,仿若深不见底的深潭。
他的五官与“西洲曲”小世界里的那个人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西洲曲”里的“袁崇简”在大多数时间里都犹如清直书生一般如松如竹, 但这里的“袁小公爷”却带着几分已经在市井中打滚了多时的不羁与满不在乎。
而那种满不在乎的洒脱感,并不像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由生活的磨折中得来的。
真真是可怜可叹!
……但袁小公爷下一秒钟就打破了这种迷思。
他毫无预兆地陡然从摇椅上站起!
这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太近了。属于青年男子的清冽气息一瞬间就扑面而来,仿若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谢琇:……!
她下意识倒退了两三步。
然后, 听到他轻声笑了一声。
谢琇:“……”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了一种自己莫名其妙就落居了下风的错觉。
他起身的那一霎, 半旧的长衫袍摆飘起, 拂过她的洋装裙摆,发出沙沙的声音。
谢琇才不相信这种时代里的人会这么奔放。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在撩她, 故意在挑衅!
简直难以置信!
他作为末代皇孙, 又是险些成为真正的“皇太孙”的人物,她不信如今的那些大人物会完全对他放松警惕。
而他已经落魄至此, 居然还有胆子挑衅她这个外交次长家的千金!
谢琇想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迎面骨上,又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落难竹马, 良心上多少有点过不去。
因为她知道他本来是何种人物,知道他总是一再陷溺于这样错误且痛苦的命运之中……被天意绊住脚步, 无法向前迈进。
不管换了几个世界,都是如此。
上一回,他们匆匆地分别了。而他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那一曲玉楼春。
她只能苦笑,无言以对。
他们只是在流离的时光之中,匆匆一会,萍水相逢的两人。并没有长久相聚的缘分,即使曾经朝夕相处,也终有一天会各奔西东。
她后来很少再想到他,也没有想过能有与他重逢之日。
他身后的那台留声匣子,吱吱呀呀地转着,女歌手哀婉的歌声唱着: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断无消息/石榴殷红
却偏是昨夜/魂萦旧梦……”
谢琇想到上一回分别时,他那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苦神色,心下一软,“傲慢看不起人的归国大小姐”的人设就垮塌了一个角。
罢罢罢,这才是原作中两个人的第一回 相逢,何必赶尽杀绝呢?
谢琇把脸偏开一些,刚刚高涨的气势也回落下去一半。
“总……总之,我回来就是为了与你退婚的。”她说,“和你现在是谁并无关系,即使新时代不来,你做了皇太孙……我也是要退婚的。”
这句话似乎让袁小公爷有点惊讶。他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哦?!”
谢琇不理会他拿腔拿调的疑问语气词。
“我自有我的理想。”她平静地说道,“我要寻一情投意合之人,而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是父母之命而结婚……即使你是个再优秀不过的人,也不行。”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转回视线来直视着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坚定的力量。
那语气让还打算质问她“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因为我家如今落魄了,你看不上,便要撕毁盟约”的袁小公爷,可疑地沉默了。
因为他本能地感觉到,她说的是真心话。
谢大小姐不稀罕做皇太孙妃,或许也不稀罕做皇后。
她公平地拒绝每一个不与她“情投意合”之人,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个人而已。
袁崇简沉默了片刻之后,气笑了。
……这是哪门子的傻白甜?!
若是没有她那个转舵转得比谁都飞快又精准的老爹,她还能理直气壮地站在他的面前,声明她只为了爱情而结婚吗?
“你可知道,大荣倾覆之后,袁氏一族里,有多少从前的郡君、县君、乡君……沦落至为人浆洗缝补,甚至——”
“到了那等花街柳舍之中”这半句话,被他又咽了回去。
他没有说完,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看。
他认得她头上烫的是最时髦的罗马卷,认得她那袭洋装上用了多少西洋纱与缎带;尽管她以为她自己已经尽量低调了,甚至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但单单只是这一身打扮,这一件洋装……就能显示出无数隐藏着的信息。
显示出她并没有受到大荣覆灭的任何影响,她依然光鲜亮丽,能在阳光之下坦然而行,受过良好教养,生活安逸富足,做个大家闺秀……
袁崇简陡然一笑。
“你知道吗,有一句古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说。
谢琇:?
谁能不知道这句名言呢?
但他突然跟她扯古文是什么意思?
袁崇简低头一笑,道:“但我现在觉得这句话不对。”
谢琇:“……”
好,有你的。
从古至今流传了几千年的名人名言你也能说否就否!
我看,等你当了皇帝再否也不迟!
可是她还没有说什么,袁崇简就重新抬起眼来,他的笑容里有丝古怪之意。
“谢小姐家资丰足而不知礼节,在下虽衣食穷困,却也知荣辱。”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小姐的真爱之说,不过是富贵千金,无病呻吟。”他冷笑道,语调再彬彬有礼不过了,但言语中的尖锐之意却十分清晰。
“你去看看袁氏那些姑娘们如今的处境……便知道这世上没几个人是有资格追求甚么‘真爱’的。”
他忽然变得有点咄咄逼人起来。
“有人替人缝补浆洗,日夜不休;有人去旁人家中帮佣,受尽欺侮……还有人家中将家资变卖殆尽,再需要钱时,为着十块二十块银元,便将女儿强嫁给老暴发户……”
他一步步向前逼近,她便一步步向后退去;到得快要退无可退之时,他正欲给出最后一击,彻底击溃这位留洋归来的大小姐那通身的傲慢之气,便感觉自己眼前突然一花!
原是那位高傲的大小姐,忽然将自己手中一直拿着做个摆设样子的洋伞,在手里转了多半圈,伞尖猛然抵在了他的胸口处,阻住了他的进逼。
“你在偷换概念,袁先生。”她清朗的声音响起,竟似一点也没有被他吓倒似的。
“贫寒困苦中能生出多少苦痛之事,我相信自己了解得不比你少。要同情、要帮扶、要改变这一现状,亦当是人人有责。”她说。
“可这并不能代表,处于贫寒困苦之中,人就不能追求真心之人。”
她好像略微用力了一点,伞尖压着他胸口的位置,竟有一点闷闷作痛之感。
“人世艰难,若有一心人,携手并进,将是何等幸事!”她微微加强了一点语气。
不等袁崇简厘清心中的惊讶与震动,她又说道:“袁先生……应当也值得一心人相待,而非……从一开始就被生拉硬扯安排在一起,不得自由、不得反抗……”
袁崇简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讶然。
他垂下眸子,望了望那柄抵在他胸前的洋伞。
那洋伞的伞面上竟然也铺满通花蕾丝,根本不是一柄真正能在雨天使用的伞,最多只能像今日这般,天光晴日里,拿来遮阳。
真正遇到了风雨时,只不过是个漂亮又无用的小摆设。
袁崇简在心里这么想着,没有再迈开脚步,逼近谢大小姐。
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她意志坚定,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也不会轻易为人所左右。
……这可麻烦了。他想。
他作为末代皇孙,本就是新上台的那些大人物们关注的眼中钉。而他一再尝试周济生活艰困的旧皇族,动作已经有些大,难保那些人不会认为他是在沽名钓誉,伺机再起。
他如今有谢次长这个名义上的岳丈,好歹也是一道护身符。以谢次长在西洋的人脉,暂时还无人可以替代。因此,即使是那些大人物,也还须多给谢次长几分面子,自然更不可能平白就让谢次长的爱女做了望门寡。
所以不管谢大小姐多厌恶这桩旧时代延续下来的包办婚姻,他也不能轻易放弃。
袁小公爷在心下对自己冷笑了一声,尔后伸出手,一下握住抵在自己胸前的洋伞伞身。
但是他并没有直接移开那柄洋伞,而是就那么握着伞身,像是握住一柄直刺他内心的长剑,抬起眼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面前的谢大小姐。
“人生漫长,”他的声音竟然变得有点沙哑。
“何以见得,谢小姐将来……就不能变成袁某的一心人呢。”
谢琇:!!!
第568章 【番外2末代皇孙】4
那天, 谢琇终于第一次败退,从那间旧书铺子里落荒而逃了。
比不过,真的比不过。
不愧是在“西洲曲”小世界里能撩动长宜公主春心,迷得她七颠八倒, 还能全身而退的高手!
谢琇既然是在这里做了那位谢次长的长女, 那么就得配合好她的人设和剧情。
谢大小姐难得归国一趟, 即使她低调行事,但这个消息仍然不胫而走,打算烧谢次长这个热灶的人便蜂拥而至。
谢次长长期留在海外,每回归国不过匆匆数月,又要出洋, 然后便是数年不归。留在国内的人,即使有心奉承,也不好找对门路。而现在,难得他爱重的长女跑回了国内, 虽然不知道爱女归国的背后,谢次长有几分知情, 但一时间邀约不断, 很多有心人自己不好出面,便派了自家的子女去结交谢大小姐。
因此, 谢琇简直陷入了social的汪洋大海。
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和袁小公爷制造什么巧遇!
真不知道原作里的副CP是怎么发展感情脉络的, 谢琇明明一连应酬了十天,京城里的稀罕地方几乎全去了一个遍, 都没有再遇见袁崇简。
这一天,谢琇又出了门。
今天做东的是副总理家的两位千金, 这两位千金听说也是家中请了英文老师,打算今年出洋留学, 因此一听说“京城千金留洋之楷模”谢大小姐归国,便有心结交,想打听一下留洋的消息。
谢琇看在她们父亲的那个职位的份上,也不得不接下两位赵小姐的帖子。
两位赵小姐倒是自有巧思,知道谢大小姐最近应酬得已经有些烦闷,便说“近郊有座旧园子,长久无人打理了,倒是被洋人收买下来,改成了甚么玩乐的好去处,还有座时新的网球场,谢小姐不妨去走走看看?”。
谢琇:“……”
休闲俱乐部吗,还真是时髦玩意儿啊。
赵小姐有心敦睦,谢琇也不能不给人家几分薄面。
两位赵小姐盛情相邀,谢琇便坐着她们的汽车一起去了那座被改成休闲俱乐部的园子。
去了一看,那座园子面积不算很大,留下来的建筑被改成了餐厅和更衣室,后头还搭了玻璃房子算是西洋式茶座,外头的草坪倒被整修得十分漂亮,上头画了线拉起了网围起了栏杆,便是一座网球场。
谢琇当然会打网球,但这个时代的网球拍笨拙了一些,木头拍子也有些沉重,她试着打了一阵子,才算把手感调整回来。
今天的主角算是两位赵小姐,谢大小姐是她们邀请来的贵宾,于是也有率先登场的特权。再加上这种沉重的木头拍子,真能挥动起来打满一整场的千金小姐们极少,所以两位赵小姐也不过是上场意思意思了几个回合,就笑着摇摇手下场,将球拍递给了旁人,说“谢大小姐球技娴熟,我们是敌不过的,须得找个帮手才行!”。
一时间倒也欢乐。
只有谢琇脸上含笑,心里苦。
……谁还记得我这里还有条副CP的故事线要顾及啊!见都见不到我CP,我该怎么完成任务啊!
无效社交真是害苦人!
她恨恨地这么想着,双手握拍,猛然发力,啪地一声,将球抽击回去。
场边传来一阵大笑声、鼓掌声和叫好声。
还有人笑着打趣道:“喂——吴公子——你行不行啊——谢小姐马上就是发球胜赛局了——”
球网对面的青年脸色阴了阴,又很快冷笑了一声,回道:“齐三,你也别幸灾乐祸,下一个就轮到你!就你那点球技,到时候我倒是要看看谢小姐怎么剃你光头!”
谢琇:“……”
这什么充篇幅用的NPC,拉仇恨也别带上她啊!
她用手背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含笑说道:“外国也没甚么适合淑女的运动,除了骑马、槌球,就是这个,难免练习的时间比大家更多些,无非熟能生巧而已。”
她笑着瞥了一眼场边的齐三公子,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绅士礼让些淑女,原也是西洋的时髦做法,这边竟已经兴起了,诸位接收西洋新知的速度实在让我吃惊啊!”
她反正不用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不用替谢大小姐处处周全,只需要确保自己不拉稳仇恨就好了。
场边一阵嘻嘻哈哈,就这么把两位公子的口角混了过去。
谢琇低头将网球“啪啪”拍了几下,借机平复一下因为运动而急促的呼吸。
都打到这会儿了,她再借故下场,反而太着痕迹。但就这么干脆地赢了对方,谁知道这个吴公子心眼是大还是小?能跟齐三当场呛起来的,怕也是个难缠的二世祖吧?……
她的心底正在权衡着,却忽然听见场边传来一阵喧哗。
她立刻左手一收,将那只网球握在手中,转头望去。
却看见场边一位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少女跌跪在地上,她的旁边是打翻的托盘和碎裂的茶具。那位刚刚还呛了吴公子的齐三公子,正站在那里,指着那少女喝骂。
这里的主人为了给客人“完全的西洋享受”,服务生的制服都是仆役装,女子是蓝衣白围裙,头上还包着短巾。
但那位蓝衣白围裙的少女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支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却掩住心口,整个人都不自然地往前弓着背脊。
两位赵小姐邀来的公子千金也有七八位,此时小姐们多是往后退,不敢掺和此事;而在场边的公子除去齐三,也只剩一位,此刻正拉住齐三一条手臂,试着不让盛怒中的齐三再上去踹那少女几脚。
齐三一边试图挣脱旁边人的箝制,一边还不死心地在那里怒喝:“……敢烫你齐三爷爷,今儿个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怕是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谢琇:……!
她下意识把手里的球拍一丢,就疾步往场边走去。
但她距离事发地点有些远,与齐三更是完全不熟,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立刻就开口呵斥对方,只会助长那跋扈公子哥的怒气,让他对那位可怜姑娘做出更糟的事来。
因此谢琇脚下愈走愈快,险些小跑起来,只想快一点赶到场边,再做计较。
但齐三在这一番拉扯之间,怒焰已经升到了最高等。
再加上刚刚他呛了那吴二几句话,场上的谢大小姐却好像没有站他这边,而是替吴二打了圆场,他自觉颜面受损,就更是一股无名火没地方发泄了。
他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得罪他的姑娘,突然笑了起来。
“哟~”他吊儿郎当地说道,“这不是胡大人家的千金嘛~怎么?多时不见,胡大小姐缺钱花了?”
谢琇:……?!
听齐三那个调调,跌坐在地上的,应该是位落魄千金?她父亲听上去像是前朝旧臣?所以现在一朝贫困,沦落至此做服务生帮补家计?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怒焰。
而齐三还在说:“胡大小姐从前何等高洁啊……说我齐家不过是个商户,办个劳什子诗会,一整条街上递帖子,还唯独把我家跳过去?如今呢?还不是得来伺候我们这些商户啊?”
他甚至还扭过头去,扬起声来,喊道:“这里有电话吗?替齐三爷摇个电话去敦贤街齐府,让家里再派辆车把我妹妹送来!也叫我妹妹来享受享受胡大小姐的服侍!”
他一得意起来,好像猛地又涨了一股子气力,一下子晃肩摆脱掉身旁那位公子哥儿的拉扯,就要弯下腰去捏胡大小姐的下巴。
场边的其他千金们仿佛都已经被事态的发展惊住了,纷纷后退,没有一人敢出声。
吴二自然是要看齐三的笑话的,抱着双臂站在场上,也没有下来劝架的意思。
那位被齐三甩开的公子哥儿好像气性也上来了,冷笑道:“放眼这四九城里,谁能比你齐三爷横呢!”
齐三吃这一记嘲讽,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满脸红涨,指着地上的胡大小姐道:“小爷我今儿非弄死——”
谢琇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齐三!”
齐三大约是没想到场上还有人出声,一愣之下,视线下意识转过来。
但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人影飞奔过来,往他面前伸手一挡,便将他与胡大小姐之间隔了开来。
齐三眼前一花,不由得下意识倒退了一步,这才意识回笼。
意识回笼之后,他第一个念头是——
老子被谁给逼退了一步!老子的脸今天都丢尽了!!这场子今天必须得找回来!!!
他满含怒意地把视线转回来,却不由一怔。
“哟~这又是谁呀~”他那副讨嫌的吊儿郎当语气又出炉了。
“啧啧啧~袁——小公爷——哦不不不,是皇~太~孙~殿下啊,在下这厢有礼了——”
他捏着嗓子拖长音,用了一段戏腔,极尽戏谑之能事。
谢琇:?!
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袁崇简?!他怎么会在这里?
齐三虽然混账,但脑子可并不笨。他的眼珠子飞快地往伫立在网球场上的谢大小姐身上一溜,又转了回来,瞥一眼胡大小姐,视线最后停留在挺立在他面前的袁崇简身上。
“果然不愧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袁小公爷啊,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左右留情呢?”他不正经地恶意笑道。
袁崇简微微一怔,好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齐三何出此言。
但齐三的挑拨一层接着一层,源源不断。
“今儿是什么风把袁小公爷尊驾吹过来啦?”他已经完全收敛起了原先那种怒气,笑嘻嘻地问道。
“怎么一上来也不跟兄弟们打招呼,这就急匆匆护——上了呢——”
他强调似的吐出“护”这个音节,还故意拖长了声音。
“哦~我知道了——胡大人原先可是铁杆的保皇派,要不是新时代来得太快,只怕是……胡大小姐将来也能混个太孙良娣呢……?”
袁崇简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眉心渐渐蹙起。
但他依然保持着巨大的自制力,没有发怒,只是直视着面前的齐三,说道:“胡大人重病,袁某受胡家委托,来带胡家小姐归家。”
第569章 【番外2末代皇孙】5
齐三一挑眉。
“胡大人这就病了?”他脑子灵活, 略一轮转,就猜出了一个与事实应当差不多的答案来。
“哦~胡小姐原来还是一位孝女,为了父亲的病,来这里赚钱的吧?”他恶意地看向已经默默站起身来的胡大小姐, 放柔了声音, 声线听上去像是一条毒蛇在草丛中潜行似的。
“赚到钱了吗?用不用三爷打赏你一点?”他还真的去掏口袋里的皮夹, 一打开,里头是一大叠的新钞,他随意拈了几张,就要越过袁崇简横在中间的那条手臂,往胡大小姐围裙上的口袋里塞。
“也让三爷谢谢你当年没送帖子去我家, 省得我们齐家惹一身腥,后来跟新政府不好交待啊~”
袁崇简猛然喝道:“齐三!”
齐三顿了一下,视线慢慢转向袁崇简,突然歪唇一笑。
“怎么了?袁小公爷素来是最懂得怜香惜玉的, 如今这是……心疼胡家小姐受苦吗?”他轻飘飘地问道,忽然眼神放远, 往网球场上望去。
“哦~对了, 谢大小姐,你知道你未婚夫这个性子吗?”
袁崇简:!?
他猛地转头, 沿着齐三的视线方向望去。
却见他那位从外洋归来的“未婚妻”, 穿着洁白的过膝连衣裙和长筒袜,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腿, 正站在网球场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他脑海里一瞬间就掠过无数需要他处理、解释、分辩的事情和细节, 甚至连如何安抚各方的说法都想到了,但是——
在那一切纷纷扰扰的讯息、思绪、构想之外, 他的脑海里其实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就是最直观的、最简朴的、最明明白白的一种概念。
“她真好看”。
但下一刻,她的行动就打破了他的这层迷思。
因为她忽然举步向着场边走来。
愈是走近,他便愈是能够看清她目光中跳动着的灼灼怒焰。他不确定那股怒焰到底是冲着谁来的——究竟是冲着擅自出现在这里,要带走胡小姐的他,还是冲着肆意欺辱一个弱女子的齐三——但是他却觉得,那股怒焰让她带上了一种生动活跃的美。
她的步伐也和一般姑娘们并不一样。
许是穿着便于运动的膝下裙之故,她每一步的步幅都迈得很大,走得也很快,并且因为刚刚之事而面带怒容,这么走过来的时候仿佛自带风雷,气场十足。
虽然袁小公爷与她并没有什么往日的情分,但那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那时候要笼络的重臣那么多,谢次长不是最出众的、不是手握兵权的,甚至也不是势力最大的、最勇武的,为什么他父亲在末帝给出的人选之中反复斟酌,最后依旧是选了谢大小姐。
他父亲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生不逢时,天生就是要给人当炮灰的。
父亲当时对他说,谢大小姐长于外洋,受的教育不同,即使不会做低眉顺目的贤妻,却一定性格独立、甚有主见,甚至从小生活在与自己不同的洋人中间,自己就是“非我族类”的那一个,却好好地成长到了现在,性情也该颇为坚韧;在时代的狂潮之中,唯有这样的女性有可能坚持到最后,不管打在自己身上的风浪多大多痛,她都一定能找出一条出路来。
父亲说:“君静,你若不能爱她,也定当尊她、敬她、信她、重她,互相扶持,或许能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条路来。”
哦,对了,“君静”是袁崇简的字。
仔细说来,“崇简”这个名字,都是末帝取的。据说出自于嵇康的一篇长赋里头的句子:“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默然从道,怀忠抱义……”
袁崇简后来想,末帝的算盘珠子打得这叫一个响亮,都快崩到他脸上来了。
不,就是崩到他脸上来了,然后留下“崇简”这两个字的痕迹。
但后来,末帝没了,父亲谨小慎微度日,甚至在他长大后为他特意取字“君静”,都是为了隐晦地表达他们一家只想老老实实度此余生的想法。
要不然他取名的这个典故,当前朝还在时,也是流传范围甚广的,父亲为什么不取这一段中的其他好字呢?
袁小公爷就这么变成了袁君静,但他现在注视着谢大小姐挟裹风雷一般气势汹汹走过来的身姿,却感到自己的心好像有一点儿不静。
他隐约有一种直觉——
谢大小姐,该是与众不同的。
果然,谢大小姐到了近前,第一句话,并没有向他开火,中了齐三的圈套,和胡小姐争那没影子的风,而是……问向了一个他们都不曾想到的人。
“安娜,”她朝着一旁的赵大小姐说道,还特意为示亲近,直接唤了赵大小姐的英文名。
“我且问你,胡家遣人来找胡小姐,怎么是请袁公子出面的呢。”
赵安娜小姐看了一眼旁边的袁崇简,又把视线转回来。
她心想,虽然这些天了也没见谢大小姐去找过袁小公爷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但两人好歹还没有解除婚约,齐三骂袁小公爷,难道谢大小姐就很有面子吗?
而且齐三虽然家中有钱,其父也确实不过只是个商人而已。齐三混进这个圈子,只是因为他有钱又慷慨,是个爱付账的冤大头,而且确实有门路弄来最时新的舶来品。
原先容他几分也就罢了,现在惹到谢次长的爱女头上来,赵大小姐又不是心中没有成算之人,自然知道该站哪边。
更何况谢大小姐也十分给自己面子,今日不过刚刚熟悉,就亲亲热热叫她英文名,一副闺中密友的样子。名利场上,不过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谢大小姐懂得道理,总比靠着几个臭钱就横冲直撞的齐三更讨人喜欢些。
于是赵安娜说道:“琼,你长期留洋,有所不知,胡家只有三个女儿,却是没有儿子的,以前也还罢了,如今家中仆佣散尽,胡……胡老爷再一病倒,连个能出门找人的男子竟是都找不出来了。袁……袁公子平时倒也……呃,怜贫惜弱,热心助人,想是胡家便求到了他面前,求他出面来找一找胡小姐吧。”
赵大小姐也是聪明人,选择的措辞和称呼都十分到位,几句话便将胡家的窘状说了出来,还顺带撇清了一把袁小公爷的清白名声。
谢琇十分满意。
于是她下一刀就要砍向齐三了。
她的眉目冷下来,盯着齐三,厉声道:“胡小姐为了家人,自食其力,循正道赚钱养家,有何不对?我归国多时,也不是人人都给我递帖子邀请我,那我便要把那些没来跟我交朋友的人都侮辱一顿,打死最好?!你一无绅士风度,小肚鸡肠,二来还挑拨离间,侮慢女士,是觉得自己穿上一层锦绣人皮,就能真的当人上人了?”
大家:“……”
袁崇简:“……!”
谢大小姐骂得畅快淋漓,一点都没给齐三留什么情面。
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谢大小姐其实不是在偏袒他,而是本能地在维护同为女性的胡小姐,但他的唇角也忍不住悄悄上翘了一点点。
而谢大小姐还在继续放大招,一点也没有留情。
“面子不是靠侮辱别人得来的,而是要靠自己挣回来的!”谢大小姐冷笑,“只会在荏弱者面前耀武扬威,又算得上什么本事?你看别人现在可尊敬你?”
齐三:“……”
他当然知道其他人看不上他。或许现在那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我们真看不上你”的气息会更加浓重一点,但他并不能直接对着这一群公子千金们发火,便只能盯准一个穷追猛打了。
“你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他冷笑得更大声,“如果你没有那个好爹,如果你那个好爹没有见风使舵的本事,你倒是瞧瞧自己如今会怎样?说不定还赶不上胡大的处境呢!”
其他人:!!!
袁小公爷倒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反应与在场所有人都不一样,瞬间就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但他却若无其事,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谢大小姐,似乎旁观这场唇枪舌剑上了瘾似的。
谢大小姐却不在意他的灼灼目光,更不在意齐三的挑衅。
“没有我父亲,我自己也能闯出一番局面。”她冷冷地说道。
不知为何,没有人觉得这位大小姐是在赌气或是说大话。
谢大小姐说:“今日此事,我管定了。齐三郎,若日后被我发现你在其中还动了什么手脚,我便不会再像今天这般,看在主人家的份上与你客气了。”
赵家两位小姐:“……”
齐三:“……你把这种态度说是‘客气’?!”
他气笑了,梗着脖子,舌头顶着上颚“叭”地弹了一下,充分把一位横行霸道恶少的角色诠释到了十足十。
“行,我倒是想看看您谢大小姐究竟能怎么和我‘不客气’。”他阴阳怪气地说道,随手把刚刚捏着的那几张钞票往胡大姑娘身上一丢,转身便走。
那几张钞票碰到胡大姑娘的围裙,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没有人去捡。
谢大小姐转向胡大姑娘,温和地笑了一笑。
“走,我送你回去吧。”她说。
胡大姑娘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可怜地红着,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凝聚,但胡大姑娘竭力忍住了,没有让它掉出来。
一旁的袁小公爷突然出声了。
“……只送她,不送我吗?”他问道。
第570章 【番外2末代皇孙】6
谢大小姐瞥了他一眼, 头上的问号简直不能更清晰了。
她的表情简直像是明晃晃地在说“我干嘛要送你回家你是谁啊”。
感觉像是跟他不熟的样子,但袁小公爷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谢琇:“……”
袁小公爷面色无辜地说道:“你知道从城里赶到这里来,叫个黄包车需要花多少车资吗?”
谢琇:“……不知道?”
本来她后头还有半句“因为我是坐汽车来的”,但是她担心此话一出, 能先把副CP对象的好感度瞬间降为零, 只好忍痛咽了回去。
不过她说不说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袁小公爷向她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是坐汽车来的,但这个事实打击不到我”。
他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袋,说道:“……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没有钱了,必须跟着你们一起回去就可以了。”
谢琇:“……”
袁小公爷含笑道:“袁某替你说了——贫穷使人厚颜……?”
他微妙地略过了这个成语的后半截“无耻”两字。
这种奇怪的自尊心, 不知为何却一瞬间击中了谢琇。
她看着他,终究叹了一口气。
“那就……一起走吧。”她说。
……
那天,她将胡大姑娘送回了家,这才发现那位“胡大人”确实病得很重。
他们一家五口人蜗居在一座院落的两间厢房里, 竭力想要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生活的体面。但胡大人约莫是得了什么不好治的病,把最后的家底都要掏空了。
谢琇不方便进门, 但路上她就注意到胡大姑娘衣衫的前襟印着大半个鞋印——肯定是齐三那个混账给了她一记窝心脚。
她也不太方便直言相问, 就把手袋里的钱都掏给了胡大姑娘。
胡大姑娘不肯收。
谢琇便说:“这不是客套推让的时候,骨气也不是用在这等地方的。齐三的破钱当然不能收, 但往上算起来, 你我两家的长辈也曾经……呃,同朝为官过, 好歹算是世交;我给你的,有什么不能拿的呢?”
胡大姑娘咬着下唇, 迟疑着,显然“父亲的病不能再拖了”与“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两种想法在她的心中交替占着上风, 让她一时间不能决断。
她的视线就这样下意识地斜斜飘过去,飘到站在一旁的袁崇简的身上,似乎是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袁崇简接收到她求助的眼神,倒也没有故作不熟以示清白,而是坦然说道:“对,拿着吧。谢小姐是我的未婚妻,你或者胡大人心里若有什么过不去的,就当是我们借给你家的好了。”
谢琇:……?
这会儿您想起来我还有这个身份了?
但她并没有多说,只是含笑对胡大姑娘说道:“对,我若事后要讨还这份人情,也只着落在袁先生身上罢了。”
胡大姑娘踌躇着,终究还是伸出手来,接下了那一把银元。
“多谢谢小姐的恩情,我……我会还给你的。”她嗫嚅道。
谢琇笑道:“不用。不过如果实在想还的话,以后就还到桐月街谢府吧。”
胡大姑娘:“桐月街……我记住了。”
袁崇简:???
他欲言又止,强忍着没再说什么。
直到他们两人离开胡家,他才把自己硬咽下去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家现在在桐月街?”
谢琇走在他身侧,跟他隔着半臂宽,闻言笑了笑,答道:“不,我家不住那里。”
袁崇简:“……那你跟胡大姑娘说什么桐月街?”
谢琇惊讶:“咦,你这么聪明,你看不出来吗?我压根就没想让她还啊。”
袁崇简有点惊异,又有点哭笑不得。
“……所以故意报给她一个错误的地址,让她日后去了也是扑个空,就会打消还钱的念头了?”他问道。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是谢大小姐能干出来的事情。
明明有那么多种不让胡大姑娘还钱的方法,她偏偏要用这一种。
他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谢大小姐还真是个促狭鬼。
然后……谢大小姐接下来的话,仿佛一锤子锤在他天灵盖上。
“其实……我想着将来我再出洋去的话,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要她还哪门子的钱?”她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是真给她个正确地址,就怕胡大姑娘一直会去,那又何必呢?不如就给她个错误地址,她是个聪明人,去了一看不对,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袁崇简:“……”
他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的笑意落了下去。
“只怕胡大姑娘会觉得你故意耍人。”他勉强说道,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
“拿她寻开心……”
他觉得自己的声线听上去有一点奇怪,好像不像是自己的了。这些“胡大姑娘”可能会有的反应,其实也不是胡大姑娘本人的,而是——
他自己的。
倘若胡大姑娘到时候找不到她呢?会不会来问他她去了哪里?会不会问他知不知道她家到底在哪里?……
他不知道。
多好笑啊,身为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两人的家中甚至各珍藏着一柄当年定亲时宫中赐下来的如意——都是金镶玉的,意为“金玉良缘”——而他竟然连她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当然,谢府一直都在那里,谢次长是家中的次子,因他之故,谢家老宅一直没有被收回,也没有被侵占,只是换了新天之后,大门上方的匾额被摘下,变成了大门一侧挂着的、统一编号的新门牌“嘉鱼胡同六号”而已。
这些日子里,袁崇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在晚间归家时,也曾经特意绕了路,从嘉鱼胡同六号谢宅的门前经过。
谢宅大门紧闭。
袁崇简也曾经想过,自己幼时是否曾经跟随父亲登门拜访,来过这间宅院。然而他搜索脑海,却发现自己全无相关的记忆。
他不记得了。
他甚至也不太记得谢琼临幼时的模样。
他只记得,这桩婚事其实不是谢次长促成的,而是谢次长的长兄听到了漏出的风声,说袁公爷夫妻看中了他们谢家二房的长女,欲为自己的儿子求娶之后,一力说合,这才做成的。
他记得谢次长的长兄谢大老爷是个平庸之人,自然官运平平,远不如他的二弟在外头那么风光。好在谢家对外显得全家一团和气,长兄热情、二弟谦让,并没有什么龃龉。
这也是当初他父亲看中谢家的优点之一。
父亲说,家族内部龃龉较少的家庭出来的女儿,至少不会习惯性地天天转着十七八个心眼,斤斤计较。
……确实,他现在知道了,谢大小姐确实心怀道义,光风霁月,还愿意体谅他人的窘困之处,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可是他就那么默默地走在她的身旁,没有把他观察得出的结论说出来。
她好像也无需他的夸赞,才能光辉四射。
现在,她听了他刚才别别扭扭的话,好像也并没有怎么生气的样子,反而有点惊讶。
“这样吗?”她说,“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这么想……倒不是故意要冒犯她的。”
袁崇简心下微微一动。
冒犯。
她用了这么一个奇怪的词。
就好像……落魄了的胡大姑娘,从地位与家世上再也无法与她平起平坐、只能仰望她的胡大姑娘,仍是如同昔日一般值得她尊重对待的淑女,而不是狼狈不堪地跌落在她脚下的女服务生。
这种念头让他心里忽然像是长了草一般,有什么新芽从他心脏的四处钻啊钻地冒出来,痒痒的。
这让他忍不住侧头去看她,问道:“……那你现在究竟住在哪里?”
她带着一点惊讶地同样偏过头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一碰而分。
袁崇简清了清嗓子,不得不又解释了一句:“……今日天色不早,我是一定得将你送回去的。莫要以为现在京城里就太平无事了,走错了地方,一样很乱,街角的阴影里会冒出什么人来,谁也不知道!……”
谢大小姐没有立刻回答。
袁小公爷等了一分钟,却只等来两个人的鞋底落在石子路上发出的“嗒嗒”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又侧过头去,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他突然发现她虽然目视前方,唇角却是微微翘起的。
……她在笑。
搞什么?她为什么会笑?
这样的念头在第一时间浮现出来,占据了骨子里仍是桀骜不羁的袁小公爷的脑海,使得他竟然有一点羞恼不已。
但他立刻便冷静了下来。
笑吧。
反正她也不是笑话昔日的袁小公爷的第一个人了,至少……至少看上去她笑得还不错,挺好看的。
比那些人都要好看,也不像那些人一样,笑容里含着恶意。
那就……笑吧。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天真的大小姐,这世界很危险的,可不是你想像中的什么巨大的玫瑰花园……”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道,像个老气横秋的老学究。
谢大小姐扑哧一声,真的笑出来了。
袁小公爷的确是有种奇特的魅力,能把说教都变得有趣起来,也难怪如今掌权的大人物,依然不放心他,要紧盯着他。
瞧瞧胡家就知道了。
胡家一定不是向他求援的第一家旧官僚,也一定不会是最后一家。
他为了把胡大姑娘带回家,就能自己一个人跑了那么远,从城中跑到西郊去。正如他刚刚在网球场边半开玩笑似的说过的话,从城中到这里,单单是雇黄包车的车资,就有多少?
而已经一贫如洗的胡家,连医生都请不起,还能替袁小公爷出车资吗?
像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帮助的遗老遗少人数多了……如今的那些大人物,能允许袁小公爷积累起这样好的名声来吗?
谢琇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地淡了。
第571章 【番外2末代皇孙】7
……在原作里的副CP正式BE之后, 袁小公爷的命运将会是如何,故事里并没有写。
但想也知道,不会太好的。
正如上一次在密室里,她虽然帮助他从盛应弦面前离去, 逃脱了眼前的追捕, 但她很快就成为了“月华郡主”, 北上和亲;“天南教”的教主秦定鼎亦被捉拿,身后的势力星散。
失去了友人、失去了助力之后,即使隐姓埋名,但是他又能独自一人支持多久呢,她从来没有想过。
……或许是, 她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点不愿去想吧。
就好像把头藏进沙堆中的鸵鸟一般,觉得自己不去想,他就会一直生活在那里,即使没有了生长壮大的土壤, 也该得个善终。
可是一旦开始想这件事,她就忍不住会去想——
他要如何善终?他还能怎么善终?……
他是前朝的末代皇孙, 更糟糕的是, 他还并不是个平庸的人,相反地却十分有才华。
野心、热忱、才能、知识、眼界、身手……甚至是容貌, 他竟然一样都不缺。
这样的人是可怕的。假如还身具“末代皇孙”这种身份的话, 那就更加可怕了。
没有一个掌权者会容许自己治下还有这种人的存在,即使是再平庸的君主, 都该拥有这样最基本的常识。
把这个大威胁,在成长到具有足够的能量之前, 就解决掉。
不能容他肆意生长,当然就更不能容他好好生活, 活到老迈,体面善终。
她忽然记起来上一世他们曾经有过的对话。
她说:如漾,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不是“赵如漾”了,不需要背负那么多了,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而他呢?他是怎么回答的?
……啊。他没有回答。
她现在才记起来,他只是若有所失地笑了一笑,说:我没有想过,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的生活或未来的资格。
这段回忆不知为何,忽然从记忆的最底层猛然浮了上来,引得谢琇的心蓦地一阵涩然,仿佛也柔软了许多,不忍心再拿着归国大小姐的人设,去为难袁小公爷这个民国旧式原配。
“好吧,那我就承了你的情。”她大大方方地说道,“外头随便一个墙角后头可能就隐藏着一个坏蛋,还望袁小公爷伸出援手,送我回去。”
袁崇简:“……咳。”
他很想说他没有说过这话,他的话不是这个意思……但看到了她眼眉弯弯的样子,那些分辩的话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只是他试图转移话题的一种方式而已,“嘉鱼胡同六号谢宅”这个地址其实就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他路经过,也熟知从此地去那里的路线,他计算着自己腰包里不多的铜元,感觉自己甚至可以负担得起去那里的车资——
然而,下一刻,他却听到她说:“九陆大饭店。”
袁崇简:“……什么?!”
他震愕,猛然停下了脚步,转向她的方向。
她却似乎没觉得这个地名有哪里不对似的,报出来之后,还保持着平常的步速,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没有跟上来,于是立刻停了下来,带着一丝疑惑地回身望向他。
“怎么了?吓到你了?”她笑着问道。
袁崇简:“……我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下意识回了一句嘴之后,他终究还是本着那点君子风度,小小地为她担心了一下。
“你只身一人回国,怎么不去谢宅住?反而要搬到外头来?”他说,走上前去,带着一点关切似的望着她。
谢琇本来还惦记着自己那个高傲归国大小姐、看不上他这民国旧式原配的人设,但转过眼去,却一眼看到他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一点真诚的关切之意,设计好了要说的台词就哽在了嗓子里。
……算了,今天看在他巴巴儿为了助人为乐,丢下自己铺子里的赚钱生意——虽然她有点怀疑那间铺子还能有什么生意——跑到西郊去的份上,就不恶形恶状对他了吧。
谢琇笑了一下,说道:“我只身归国,家中父母皆在海外,回去了也是受老太太和大伯父的管教,即使是要把我拘在家中绣花念《女则》,也是名正言顺。何况关起门来,又有谁知道门后面发生了一些什么呢?但如今已是新时代了,女子有独立为自己做主的自由,因此我不愿如此。”
袁崇简听了若有所思。
“独立……为自己做主……的自由,吗。”他断断续续地把她话中暗示的要点提炼了出来。
谢琇:是的就是如此!这就是谢大小姐想要向你传达的东西!
不屈从于腐朽礼教,不盲从于家中安排,只要能遵循真理,信守道义,追寻理想,方为大道!
这才是谢大小姐所看重的,“自由意志”。
袁小公爷停顿良久,没有再说话。
谢琇也有耐心站在原地,等着他想通。
袁小公爷也不知道想通没想通,但他很快也就恢复了正常。
确切地说,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时对待这个世界的那种态度,那张——
假面。
他熟练地在唇角漾出一个笑容来,点了点头,同意她道:“的确,谢次长未归,你若是独自居住在老宅里,不免会处处受到长辈掣肘……以你留洋大小姐的身份,自己去住外头的饭店,如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别人最多也就是说你一句学着那些洋人的作派而已——不过我想这对你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很大的困扰?”
谢琇:“……”
的确不算。
但这位民国旧式原配(?),使用了一个奇妙的词。
“长辈掣肘”。
有时候,一个人的措辞,可能会反映一部分他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
这位末代皇孙,也会有这方面的困扰……或者说,也会对这方面深恶痛绝吗?所以他甚至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过去,于只字片语间流露出了一丝他真正的情绪?
谢琇心下微叹一声,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说得对。”她说。
袁崇简:……!
他略有些惊讶地盯着她看,直到把她看得柳眉直竖起来,微愠道:“……又怎么了?”
袁小公爷不知为何,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真难得啊,”他吊儿郎当地说道,“谢大小姐也会同意袁某的说法吗?”
谢琇:“……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她拔腿就走。
袁崇简笑着追上来,他身高腿长,迈开大步,两步就赶上了她,走在她的身侧,笑嘻嘻地提醒她:“走慢些,走慢些,前面就有个带着阴影的危险墙角!”
谢琇实在忍无可忍。
“什么都能从阴影里冒出来,难道是影子怪吗!”她怒气冲冲地一转身,用脚去踩他身后拖得长长的影子。
“我看你这里能不能钻出些什么怪物来!”
她的脚啪地一声落下去,正正踩中了袁小公爷身后的影子。
谢大小姐于海外长大,自然是不会缠足的。她这一脚又用了些力气跺下去,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果然是天足才会跺出来的气势!
但袁小公爷没有这么说。
他陡然停了下来,半转过身去,望着她踩着地面上自己影子的那只脚,良久方道:
“……可能会钻出魑魅魍魉来呢。”
谢琇:“……你说什么?”
不妙,感觉这种台词像是要黑化,她得赶紧打断他的进度条!
她眼珠左右一转,正好看到旁边的街道上来了一辆空着的黄包车。
她急忙抬手,把那辆车召过来,就往车上坐了。
袁崇简却一时间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谢大小姐有些不耐地喊他:“……你不是要送我回去的吗?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吗?”
袁小公爷微微一凛,抬起眼来,看到谢大小姐虽然已经在黄包车上坐好,但她居然是靠着一侧坐的,果真还给他留了个空儿。
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展开了一个笑容。
他忽而朝着车子奔过来,身形敏捷,一抬腿就上了车,重重地在她身侧的空位上落座。
他坐下去的力气有些大,那辆黄包车都摇晃了几下,车夫好像险些把不住车辆的平衡。
谢琇:“……”
您可真是个大能耐!
……
总之,那天以后,谢琇好像莫名其妙地突然与袁小公爷产生了一种熟稔之情。
倒不是说这就能让谢大小姐改变主意,不退婚了,而是——
这两个注定要退婚的人之间,好像发展出了一点奇妙的……友谊?
谢大小姐年幼时就随父亲出洋,一直居于海外,归国次数不多,呆的时间也不长,因此该是个彻头彻尾的、思想时髦的新女性。
但袁小公爷是末代皇孙,幼时几乎就是被宫中抚养的,那时人人都说,假如袁公爷最后被皇上选中过继,这其中的功劳该有多一半算在他那个讨得满宫上下欢心的好儿子头上。
然而时代变了,浪潮袭来,将荣朝这艘破破烂烂的巨舰一夕之间打翻,沉没。
而今在大多数人看来,“袁小公爷”这个称呼,只不过是一种玩笑似的戏称,带着点促狭的意味,没有人再会把这个头衔当真。
袁小公爷是站在旧时代的烟云里,被新浪潮淹没的人。纵然再是良才美玉,也不过只能为旧时代的衰颓残朽陪葬。
他跟谢大小姐,可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第572章 【番外2末代皇孙】8
这样的两个人居然还能发展出一点友谊来, 可真是……人生无常啊。
如今,谢大小姐归国的时日渐长,也有许多人得知了她自从回来之后,一直住在九陆大饭店, 不曾回到谢宅居住的事。
当然, 在背后议论此事的人也不少, 但谢大小姐置若罔闻。
谢琇:没空去经营一些不重要的无效亲戚网。
她扒拉了一下自己记住的资料,确认在原作里,谢老太太和谢大老爷是两个镶边的NPC,对副CP的感情发展基本上没有起什么正面的作用。
谢老太太头脑老旧,虽然次子已经“出仕新朝”——她的原话——但是她依然认为旧时代留下的亲事有效。
“我们谢家从不是那等落井下石、见风使舵之人, 这桩亲事当初是先帝赐下如意的‘金玉良缘’,我们认!”谢老太太说得气壮山河,并被自己感动了,认为自己虽然是一介女流, 却有着这个时代里难得的风骨,尔后逼迫自己的孙女用旧时代的那一套腐朽礼教来束缚自己。
谢琇看的时候就觉得脑子发炸。
她倒不是排斥“履行婚约”这个选项, 但这个选项的前提是, 不能逼迫,不能强制, 不能生生断人双翼, 只是为了将人强行套进旧时代的腐朽套子中去。
而谢大老爷则与他的老母亲相反。
他从头到尾都是极度实际到冷酷无情,一开始能为了当皇亲国戚而竭力促成这段婚约, 后来也是为了赶紧与前朝的遗老遗少切割保命而竭力反对这段婚约。
谢琇:老太太还自命不凡,看不上见风使舵之人, 谁知道最见风使舵的就是你那好大儿。
她并不是不能对付这样的两个人,只是她懒得出手。
为这样的人多花费一分精力都是在破坏心情, 浪费青春。
……不如跳舞。
九陆大饭店是几个洋商合资开设的,标榜的就是外洋豪华大饭店的体验,因此不但建筑、陈设、装修等等一应纯西式,还经常在宴会厅里举办舞会招徕客人。
那些来找谢大小姐联络感情的公子千金们,好像也很喜欢九陆大饭店的这个特色,常常不是找她吃西餐,就是喝下午茶,到了晚上还要去参加舞会。
这种特色舞会一旬有两次,逢五逢十的时候就会在九陆大饭店的宴会厅里举办。到了当天晚间,那真是衣香鬓影,纸醉金迷,浮华亮丽。
完全就复现了狄更斯的那句名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谢琇并不常在舞会中逗留,即使为了社交需要而不得不去一趟,也总是呆上一小时就推说头痛,上楼回房。
有人半开玩笑地说“哎呀谢大小姐怎么次次都头痛”的时候,她就含笑回敬“洋人那边也讲究一个小姐太太们身娇体弱,动不动就晕倒,要拿嗅盐救命”。
别问,问就是老外更能装林妹妹。
反正如今在这四九城里,要问哪一位姑娘最懂那套西洋景,谢大小姐认了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但今晚的舞会,有一点不一样。
谢琇算得时间差不多,觉得自己是时候再度装头痛脱身了,然而她柔弱地坐在桌边,刚刚把右手抬起来按在太阳穴上,还没有皱起眉头来帮助自己装病装得更像一些,就赫然看到,袁小公爷从宴会厅的大门处走了进来!
谢琇差点把那只右手落下来直接拍桌。
……他来这里做什么?!
而且,袁小公爷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旁,有一位面貌很陌生的青年,看上去家境不错的样子,西服崭新笔挺,皮鞋搽得鞋面都能反光。
谢琇默默放下了右手,没有去按太阳穴。
“……那个人是谁?”她问身旁坐着的赵安娜。
赵小姐闻言,也瞥了大门口一眼,真正诧异起来。
“那是……汪同琨?”她说,“他怎么会跟袁……呃,袁先生在一起?”
谢琇:“汪同琨?”
赵安娜说:“哦,汪同琨嘛,就是司法部汪次长家的公子,据说留学东洋,去了好几年,应该是最近刚刚回来,打算进司法部了……”
谢琇一皱眉头。
这个人在原作里没有出场过,连他爹“司法部汪次长”也是新出现的NPC。
说穿了,原作就是个披皮小甜文,男主是“国务副总理”家的公子,感觉就像金粉世家一样,公子哥儿整天喊着追求新思潮、破除旧思想,实则除了全文谈恋爱以外没做多少正事。
也对,男主从头到尾基本上都在大学里读书,文章进行到一半的篇幅时又要去留洋,主要矛盾就变成了“家中老太太逼他娶了媳妇留了后再出洋”和男主角“应当趁着青春年少多读书多见识,不被旧礼教束缚”两种想法之间的冲突。
袁小公爷既然是他的对照组,那就是男主流连的社交场合,他几乎全不会去。
哦,对了,九陆大饭店的舞会,也是“男主流连的社交场合”之一。
谢琇也早就认识了本文的男一号,“国务副总理”江家的二公子,江时蔚。
不过他们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谢琇并没有结交男一号的任何想法。
江二公子在这个时候也已经与女主角邂逅了,整天为了如何摆脱封建包办婚姻而苦恼。
就有人给他出馊主意:“既然二公子追求进步,不喜欢家中包办的旧式婚姻,何不自己寻觅一位合意又优秀的佳人,让家里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二公子的困境自然可解。”
江二公子表现得不以为然的样子,说“我还未真正获得自由,怎能将其他人拖下水?”,实则已经一步步快要被江家的老太太逼疯了。
谢琇当然记得这段剧情,于是她对江二公子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无他,她只是怕剧情歪到她这边来。
因为在旁人的眼光里,谢大小姐正是一位非常符合江二公子择偶条件的佳人。而且以谢大小姐的家世以及个人条件,就算是江家以再挑剔的眼光来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谢琇:谢邀,但我是自带CP的人,莫挨老子!
江二公子今晚也来了,但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邀了一回谢大小姐跳舞之后,又去邀请其他千金们,一人一支舞,决不流露出任何偏心,主打的就是一个公平端水、两不得罪,和他老爹的行事风格倒是相似。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态度,谢琇才没有把“莫挨老子”四个字摆在脸上。
而且现在,她更没心情旁观江二公子端水了。
她在盯着袁小公爷,思考着他干嘛和汪公子结交。
“他来这里做什么?”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旁边的赵安娜闻言一笑。
她忽而向着谢琇这一边侧过身来,显得与她十分亲密友好似的,跟她咬耳朵。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了。”
谢琇:“……你说什么?”
赵安娜露出一个全部看破不说破的神秘笑容。
“琼,你自己没有注意到吗?袁小公爷可是已经被你的魅力俘获了哪。”她笑着悄声说道。
谢琇差一点没有从椅子上跳起来。
“什……什么时候的事?!”她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袁小公爷虽然如今落魄了,但他自有傲骨,又不是受虐狂。她回国第一天就上门去退婚,狠狠下了他的面子,就这……他还能喜欢她?!
这是原作之力吧?副CP强制好感度锁定什么的?!
赵安娜笑道:“这还用说?上回在网球场,袁小公爷虽然是为了胡家大姑娘找过去的,应该是事先并不知道你也在那里,但你一出面呵斥齐三,他那双眼睛就盯在你身上没有移开过……”
谢琇:“……”
真是这样吗?!一般这种小甜文里总会安排几个主要角色的好友嗑生嗑死的,“谢大小姐”虽然不是主CP,但她是副CP的一方,算起来至少是个女二女三,还身负一条CP线,是值得作者也给她安排几个好友嗑起来的……
赵安娜不会就是这种好友之一吧?有好感要嗑,没有好感创造好感也要嗑?
赵安娜笑眯眯地望着袁小公爷那边,口中却低声说道:“如今可是新时代了,男女之间谈感情也不再躲躲闪闪……袁小公爷这已经是十分含蓄的了。你瞧那些人——”
谢琇沿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正是因为场中换了一首抒情慢歌,虽然不适于跳那些华尔兹一类的社交舞了,有些人便退出了舞池,想要休息片刻;但也依然有一些年轻人继续逗留在舞池里,彼此更加接近了一些,相拥着随音乐慢慢晃动身体,有些昏暗的灯光照下来,倒是带起了几分暧昧之意。
“我俩紧偎亲亲,说不完情意浓;
我俩紧偎亲亲,句句话都由衷”
谢琇:“……”
好的,非常直白,非常热情,非常新潮。
不过,这只是一部作品里衍生出来的小世界,并非真正的历史时代,在社会细节上有所改动,倒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谢琇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是说,袁小公爷是来这里……找我的?”
赵安娜“哧”地笑了一声。
“不然,他还能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能是真的喜欢跳这些西洋交际舞吧?……袁小公爷到底会不会跳,都还是个问题——”她说。
第573章 【番外2末代皇孙】9
啊, 对。
在原作里,袁小公爷生性聪明伶俐,虽被父亲拘着研读旧学,却自己私下也没少看新学书籍, 所以思想实则十分开明, 并不是守旧之人。
谢琇看资料的时候, 总怀疑作者为了在江时蔚的形象塑造上对标金粉世家的人设,把他设定得充满了天真的理想主义色彩,容易接受新思想、也容易受人影响,因此文章后期他与女主角生情之后,依然会为了一些现在想起来也算是陈腐规矩的问题, 去要求女主角配合,比如“留在家中多照顾家庭,少些社交”之类的……
也因此,作为他的对照组, 袁小公爷虽然身为末代皇孙,但却有着通晓新学的一面。他对理科很感兴趣, 虽然包裹在“我只不过是遵循圣人言, 在格物致知”的借口之下;他也并不是整天穿着长袍,偶然有那么几次穿着西装登场, 还曾经引来读者的嗷嗷叫;他甚至会玩枪, 作者在原作中给他安排过一次与江时蔚在射击场的比拼……
当然,在原作中, 是江时蔚赢了。
但是袁崇简的粉丝并不服气,在评论区与江时蔚的拥趸, 就“袁小公爷到底是不是为了藏拙而故意输给江二公子”这一命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因此, 虽然原作中并没有说袁崇简也会跳西洋交际舞,但谢琇觉得他说不定也有点这方面的天分呢?
不过,现在点头承认赵安娜的说法,实在是有一点……自我感觉良好?
以谢琇的脸皮,也不能厚到堂而皇之地说“你说得有道理,他大概就是爱慕我吧”这样的地步,只好干咳了一声。
“咳……既然已经是新时代了,那么他若能跟上时代的脚步,那也是很好的。”她冠冕堂皇地说道。
赵安娜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谢琇:“……”
赵安娜:“对,对……你说得都对。”
语气里俨然一副“你别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的样子。
谢琇跟她说不通,感觉她真的已经嗑上了。
……行叭。
谢琇不再纠结于跟赵安娜争论“袁小公爷是不是已经倾心于你”这个命题,而是把目光投向袁崇简。
他好像也并没有来寻找她的样子,进入大厅以后,先是打量了一番大厅和舞池里的情形,尔后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方,到了现在,已经很能自然而然地融入这里的气氛了,一点都不会显得他是什么遗老遗少的老古板,与新时代的舞会格格不入。
那位汪公子似乎确实跟他有几分交情,还替他引见了一些人。不多时,袁小公爷在这场舞会里已经不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了,而是站着和几个人在场边端着酒杯闲聊,气氛闲适;再配上他身上那件合体的西装,颇有一点潇洒从容的意味,的确是有点让评论区嗷嗷叫的本钱在的。
谢琇倒并不是见了他,就一定要上前刷几分好感度才行。既然他现在正在愉快地社交,她也并不是一定就要打断。
但作为这个小世界里还有点名姓的角色之一,她不去找问题,问题也自然会找上门来。
一道阴影笼罩过来,谢琇收回思绪,这才惊讶地发现站在她们桌边的,是本作的男一号,江时蔚。
江二公子倒是有着男主角们共同的优势——体力好。他刚刚连续跳了好几支舞,竟然此刻也只是微微喘息着,额角见了一点汗,用头油梳得规规整整的头发也落下来一两缕碎发搭在额际,不但没有影响他的颜值,反而还让他多了几分随性不羁之感。
谢琇:你们气运之子都是这样自带美颜滤镜的吗。
而且,今天他们一支舞的额度不是都已经用完了吗?他还在这里做什么?
谢琇的头顶上有很多的小问号,但她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是微微仰首望着江时蔚,含笑向他颔首,打了一声招呼:“威廉。”
没错,江时蔚作为一个剧情中段就要留洋的人,他也有一个时髦的英文名——威廉。
他的大哥叫江时芒,作为江家下一任继承者,没有他这么时髦,倒是比他稳重得多,而且已经帮着他父亲做了几年事,每天忙得人影都不见。
谢琇:还真是符合他的名字,实忙。
她走神了一瞬,回过神来,就听见江时蔚说出了——简直让人难以理解的话。
“……能单独跟你谈谈吗?”
谢琇:“什么?我?”
她简直要拿手指着自己,满脑袋问号,不能更迷茫了。
我一个女二或女三号,跟你各自有不同的CP线,我也不认识你命中注定的女一号……咱们俩有什么好聊的?!
江时蔚却单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桌边,并不因为她的惊讶而动摇。
他向着谢琇身旁的赵安娜投过去一眼,赵安娜便站起了身来,讪笑了两声:“那……我去跳个舞,你们谈,你们谈……”
谢琇:等等,你不是嗑我和袁小公爷的吗?!
她差一点尔康手过去捉住赵安娜不放。
但赵安娜溜得更快。
谢琇没了指望,只好叹了一口气,礼貌地说道:“在哪里谈?”
江时蔚回头望了望舞池。
或许是舞会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这几首歌都是慢歌,大概就是为了放缓节奏,让大家慢慢回复体力的。
舞台上的女伶戴着华丽的羽毛发饰,一身闪闪发亮的直筒连身裙,打扮得如同十年前的西洋爵士歌手一般,握着话筒,浅声哼唱。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谢琇读出了他隐含的那一点暗示之意,但是她坐在原处没有动。
不管江二公子是为了什么才想邀请她跳今晚的第二支舞,她都不会去的。
江时蔚见她一动不动,只好微微叹了一声,转回身来,嘴唇翕动了数次,才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低声说道:“谢小姐,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不得不……不得不来寻求你的帮助。”
谢琇脑中立刻警铃大作!
她警惕起来,慢慢挺直了背脊,一边端详着他的神情,一边说道:“……且不要如此说。江二公子家世良好,也是京城中难得的才俊,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呢。”
江时蔚苦笑。
“实不相瞒,家中祖母步步逼迫,要在下履行一桩……旧时代遗留下的婚事。”他的姿态放得更低了一些,站在桌边的样子简直像是在老师面前被罚站的淘气学生。
他顿了一下,才将接下来的话重重说了出来。
“……我不愿意。”
他恳求似的望着端坐在那里的谢大小姐。
“见我为封建包办婚姻所困,挣扎不得脱身,友人之中,有人同情、有人气愤,亦有人出谋划策……但始终没有人想得出来,若是不冲撞了长辈,又要如何妥善地解决此事。”
谢琇:“……”
她讪笑了一声。
“我也不能给你提供什么成功的例子啊……我这不是还没有成功嘛……”她勉强说道。
江时蔚道:“我知道,但我觉得,放眼整座京城,没有人会比你更加了解这种……沉重枷锁加身,不得摆脱的痛苦了。”
谢琇心想我还真的没有觉得这是多么沉重的枷锁,可能是因为袁小公爷虽然顶着一个“封建旧式原配”的头衔,但他本人实际上是眼界开明而通晓新知的人,身上并不带有多少陈旧腐朽之气吧。
但这种话说出来也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她只是咳嗽了一声,不答反问道:“所以,江二公子希望我能帮你什么呢?”
江时蔚被她的直言不讳弄得有一点紧张。他那只插在裤袋里的手很明显地紧攥成拳。深呼吸了几次之后,他才说道:
“我……我想请你帮忙,伪装……伪装一段时间我、我的……呃,心上人……”
谢琇:……?!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简直想对天翻个白眼。
狗血老梗虽然有趣,但当它砸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可就没那么有趣了啊!
谢琇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
“唉……”
这一届男女主角真是带不动啊带不动!
“江二公子以为,拿我当幌子的话,令祖母权衡之后,会觉得孙媳妇换成我也不错,所以就能如你所愿地同意退婚了,是吗?”她问。
江时蔚有一点迟疑,但他终归是集这个小世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主角,从前除了一桩封建包办婚姻总是退婚不成之外,就没有遇上过任何不如意之事;因此他并没有犹豫多久,就点了点头,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她拒绝似的。
“我知道谢小姐你也想摆脱你的那桩亲事……而在下自认江家如今还是有点分量的,至少摆在你家长辈面前的时候,他们会觉得江家也不至于辱没了谢小姐你……那样一来,或许他们就会同意替你退婚了。”
谢琇:“……”
他说得委婉,但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袁家早就落魄了,你家长辈至今不同意退婚,无非是为了那点颜面名声,再加上你没有更好的对象;但假如江二公子求娶的话,江家的分量足够抵过你们主动退婚要失去的那点名声了”。
……对,说得对。
俗话说得好,生意谈不拢,那多半是还没有给到足够的价格。
江家,大约是谢老太太愿意抹下面子的价格了。
可是她不愿意。
就算外人看来这是一桩合理的互助行动,她依然不乐意。
要她说的话,江时蔚虽然是被上天厚爱的男主角,但他也因此心性未经多少磨炼,整个人有种清澈的愚蠢……和天真,也就是他那位一直深居后宅的未婚妻,才会一心觉得他见多识广、思想闪光、心怀天下,是难得的俊才。
但对于不知道已经在多少个小世界里磨炼过的谢琇来说,江时蔚要变得成熟稳重、可堪造就起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她可不耐烦静静等着他成长。
谢琇:谢邀,但我欣赏的是性情坚韧、心态稳定、处事成熟的美男子,不是清澈单蠢、不谙世事、未经风吹雨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漂亮弟弟。
没错,即使江时蔚的年龄比她大,在她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个不成熟的弟弟而已。
在谢琇看来,如果真正想讨她开心的话,最好是自行成熟得令人满意,心态稳定不会胡乱给她找麻烦,再把自己整个人拾掇得风度翩翩独具魅力,最后再找上门来刷她的好感度比较好!
第574章 【番外2末代皇孙】10
……不过, 这也是剧情自主推进中的一环吗?
谢琇记得原作里这个时候,江二公子病急乱投医,确实也想过找个假的心上人互帮互助。但由于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他要确保这个人的条件优秀到江家一听就愿意,又得保证这个人不会真的因此就缠上他, 因为归根结底, 这篇文的最后他是要和女主角HE的, 他不能真的半路上跟什么女配再起感情纠葛——所以在原作里,他的这个蹩脚计划半途夭折了,还因为被女主角知道了,女主角以泪洗面,哭得十分好看, 被他看到了之后,心里又一阵奇奇怪怪的不好过,两个人纠缠到最后,反而好感度还涨了两点。
谢琇:谁想搅合进你们俩的虐心play里去啊!
但她也不敢轻易就一张口直接拒绝他。毕竟这个小世界是因为剧情推进出了问题, 才会把她投放进来做任务的。她要是把主CP线都带歪了,那可就不是天灾, 而是人祸了!
她张了张嘴, 正在想着如何先来点缓兵之计,再找人把这个消息故意泄露给女主角——就像原作中的剧情一样——就听见江时蔚突然又急冲冲地开口了。
“我……我可以等你慢慢思考之后再回复我!我不着急!因为我思来想去, 只有你才是最好的——”
“人选”那两个字还没有被他说出口, 一道声音忽而懒洋洋地扬起,正巧打断了江时蔚的话。
“跳舞吗, 谢小姐?”
谢琇:……?!
她原本是垂着眸子在思考措辞的,一听到这个声音, 下意识猛地一抬头,就看到袁崇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此时正站在那里,漫不经心似的望着她,就好像站在她桌边的江时蔚压根不存在一样。
谢琇一时间目瞪口呆。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请我跳舞做什么?!
然而袁崇简再度适时开口了。
“怎么?在下没有这个资格,邀请谢小姐跳舞吗?”他笑得有些散漫,一眼也不向江时蔚看过去,只是紧紧地盯着谢琇。
江时蔚意外地转过头去,看清楚了袁崇简的脸之后,表情一阵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琇:很好,终于有人替我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了。
袁崇简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江时蔚的话一样。
“可是,怎么办呢。”他带着一点笑意地注视着谢琇,表情里还有一点点“这种人都能请你跳舞为什么我就不行”的桀骜之情,却不让人感到多么可气。
“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来请你跳舞的。”他说。
谢琇:“……!”
他到底该死的在说些什么?!
江时蔚终于意识到了目前这个状况——谢大小姐名义上的正牌未婚夫,在他们谈合作谈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作梗了!
他立刻说道:“袁……袁先生,邀舞自有规矩,假如……对面的女士不愿意的话,你是不能强迫她的!”
对!就应该让这位末代皇孙,前朝遗少明白这一点!
婚姻如同邀舞,假如另一方不愿意的话,就不能强迫!
他恨不能把更直白的话都大声地说出来,不仅仅是让这位袁小公爷,还应该让他那位一说退婚便哭哭啼啼的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未婚妻,让他那位只惦记着成亲留后传宗接代的老祖母,都听一听!
谢琇:“……”
她不得不站起了身来。
俗话说得好,怎么能真的为了别人的CP,而为难自己的CP呢?
江时蔚这句话,从字面上来说,倒没说错,但她也不能公开站江时蔚啊。
更何况袁崇简八成是听到了江时蔚要撬他墙角,就算不是真的,但谢琇回想了一下,发觉江时蔚的最后一句话说得还是让人挺容易误会的……昔时横行京城的袁小公爷没敲他闷棍,就已经很厚道了!
谢琇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袁崇简。
于是袁小公爷便福至心灵,慢吞吞地……向着她伸出了一只右手来。
谢琇把自己的左手放在他的右手上,这才抬眼望向江时蔚。
……江二公子好像愣住了。
谢琇礼貌地朝着他笑了笑。
“那么……恕我就先失陪了,江二公子。”她温声说道。
袁崇简抿了抿唇,慢慢收紧右手的五指,将谢大小姐的手握住。
江时蔚毕竟是男主角,只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犹自不屈不挠地追问了一句:“……那,我刚刚的提议,你还会考虑吗?”
谢琇还没有说话,袁崇简就抬起眼来,狠狠横了江时蔚一眼,手上则是拽了谢琇一把,转身便大步往舞池里走去。
谢琇:“……”
谢琇猝不及防,差一点脚步没有跟上,踉跄了一下。
她没空再回头去观察男主的神色,紧走了两步,没好气地问道:“……你会跳这种西洋交际舞?”
袁小公爷刚才那种气势汹汹、六亲不认的步伐就顿了一下。
谢琇:……?
什么?你不会跳?你不会跳你赶着下什么舞池?去给大家当显眼包?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拉了一下他的手。
“算啦。”她缓和语气,对他说道。
“你不会跳的话,我们就不跳……”
结果一生要强的袁小公爷不干了。
“为什么不跳?”他转过头来盯着她,目光里像是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我不会跳,你可以教我,我会学得很快的!”
谢琇:“……”
不是,就在这里现场教学吗?谁家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
她再叹了一口气,隐隐约约也感受到了袁小公爷非要跟江二公子叫板的那种心态了。
但他们两人在舞池里表演一个互相踩来踩去,面子上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啊?!
她游目四顾,忽然发现了角落里的一扇小门,灵机一动。
“好好,那我就给你单独找个教学地点。”她说,反而拖着他的手,往那扇小门走过去。
舞池里灯光昏暗,他们两人也都穿着深色衣服,因此他们的动向倒是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谢琇走到那扇小门前,试着旋转门球,果然咔哒一声,门应声而开。
门后是个小房间,堆着宴会厅要用的台布、桌椅、花瓶等等杂物。
毕竟宴会厅平时也是吃饭的地方,当然要摆着餐桌餐椅了。
然而举行舞会就要在大厅正中央腾出一块不小的空间来供大家跳舞,所以这里只有在举行舞会的时候会用来放东西。
此时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只有正中的一小块地方还是空着的——总得有段空间供人走路,来回拿东西用。
谢琇走进去,一回头发现袁小公爷还在愣神,就瞪了他一眼。
……还不赶紧关门,是想让大家都发现谢大小姐跟你钻小黑屋吗?!
袁小公爷被她这么一瞪,反而意识过来,赶紧侧身钻进屋,再回手把门锁了。
谢琇侧耳听了一下,满意了。
果然,这个年代就没有什么隔音一说。
而且,一个杂物间还要什么隔音?
他们站在这里,也能把外面的音乐声和歌声听得很清楚。
谢琇一回头,发现袁小公爷居然是溜着墙边站的,竟是难得的局促。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他的表情不像是进了杂物间,倒像是进了兰若寺。
啧啧啧,不应该啊——昔年的皇太孙殿下,不是应该走马章台,穿花拂柳,潇洒不羁的吗。
哦,她忘了,前朝倾覆时,他也只不过是个小少年。
而今十年过去,岁月已经将他那一点傲骨消磨得差不多,只留下这一点难得见到的青涩。
谢琇垂下眼,将他的另一只手也拉了过来。
袁崇简:“你……”
谢琇没有看他。
“教你跳舞。”她简单地说道,也没有要求他像之前舞池里的那些成双俪影一般,揽住她的腰背,只是这么像小孩子跳集体舞一样,双手拉在一起,侧耳聆听了一下外间传来的旋律。
那位女伶嗓音极好,若是唱戏,可称为有穿云裂石之音;此刻换了一首歌,也不影响她的发挥。
“终于明白
这一场离合悲欢
是我人生必须走过的旅程
万爱千情
一直等到梦醒
想起最初你的真心
才知道要珍惜”
袁崇简:“……”
袁小公爷刚刚还气势汹汹,拿足了大婆的气场;此刻却不声不响,低眉垂目,掩饰着自己的那一点手足无措,听着她悄声的指引:
“男进左,女退右,侧身——”
他笨拙地跟随着她的指令,慢吞吞地移动脚步,却感觉自己的身躯忽然僵得像是一段木头,所有的潇洒自若,都在被她牵住的一瞬间消失了。
她其实还会在他应该移动哪只脚的时候,就拉一拉他同侧的那只手作为提示。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已经被浆糊灌满了,浆住了,凝固了,大脑一点都不会转动了,只能机械地随着她的指挥行事。
渐渐地,他的耳朵里,好像就连她那稳定冷静的口令都有点听不清楚了,而是灌满了从房间外的大厅里传进来的歌声。
“爱怨如何
说拥有却是短暂
谁的春天可以永远地停留
人生际遇
各有起落不同
也许平淡平凡的心
才不容易伤痛”
袁崇简:“……”
这歌词怎么就那么奇怪呢?听着……颇不吉利啊?!
他忍不住说了一句:“不知道这歌名字叫什么,这写得也太惨了一点吧……就应该叉出去——”
谢大小姐:“……嗯?”
她指引的口令一顿,动作也下意识停了下来。
但袁小公爷还在慢一拍地按照她的口令僵硬移动。她乍然一停,他毫无心理准备,收步不及,又恰好正是该他迈上一步侧身的动作,于是——
下一秒钟,他的身躯就撞到了她的身上。
袁崇简:……!!!
第575章 【番外2末代皇孙】11
他一时间丧失了重心, 完全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猛地抱住和他撞到一起的那具身躯。
他的本意只是想要扶住她,不让她摔倒。可是撞那一下的时候,两个人原本牢牢牵住的手反而自然地松开, 他的手得了空闲, 就不怎么听自己的使唤了——
柔软的身躯因为惯性, 顺着他半张开的手臂挨近过来,他的那条手臂一瞬间就僵硬了,只能支棱在原处,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门外的歌声依然顺着门缝流泻进来。
“我早已一无所求
只是深深记忆着
美丽的感觉
依恋在我的心头”
她的身上仿佛有种幽幽的香气,不像是他店铺中终日燃着的檀香, 更像是一种清新的花香,如同春日开满鲜花的原野,就这么扑面而来。
袁小公爷难得地心底有丝慌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仓促地垂下视线,却刚好看到她惊讶地抬眼望过来。
大厅里的女伶继续在唱着:
“我其实一无所求
却也忍不住地想
当春天再来
会不会与你相逢”
袁崇简觉得他在接近一场春风, 风里有迷人的清香, 山花在绿野中摇曳,暖风熏人欲醉。
他忍不住微微阖上双眼, 更接近一点那缕春风。
更近了, 更近了……就连这一缕细微的气息,都是温暖的, 迷人的,透着惊人的柔软与无上的馨香, 让他想要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融化于春光里。
当他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 有一天,宫中慈爱的老太后把他传去,笑眯眯地摊开几张照片问他,觉得哪一个小姑娘最好看。
那些黑白照片其实拍得都模模糊糊,强烈的打光之下,好像每一位都身姿笔直,面似银盘,无非是眼睛鼻子大一点小一点的区别而已。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照片。
那张照片里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用手勾着一枝花树上的花枝,作势要去嗅闻,本来是个拍照时惯用的姿势,她做来却好似没有那么死板僵硬,而是带着一丝调皮的意味——他注意到了她的另一只手居然是叉着腰的。
虽然照片里没有照出那只手臂的全貌,但看上去倒像是原本照了出来,但是被人谨慎地剪掉了那一部分,免得太凸显她那个动作背后所显示出的桀骜不驯似的。
而且,再仔细看一看的话,他发现她另一只手里压着的花枝,似乎故意挡住了一只眼睛——就像是家中调皮的孩子,被长辈强压着做自己不情愿的事,譬如出来接待客人;为了小小地表示一下自己的个人意志,所以即使被强逼着出来见客,也要拿东西挡住自己的半边脸,仿佛这样客人就看不到自己了似的。
……这是什么隐藏在骨子里的绝世淘气鬼。
于是,或许也长了一点反骨的袁小公爷便指了指那张照片,对老太后说:“她。”
老太后眯着眼睛笑了。
然后便有了他们之间的那一段“金玉良缘”——老太后赐下的一双玉如意,据说还是宫里的老物件,放在库里,本不打算轻易赏给别人的,最后却是便宜了他们俩。
……可是,现在这“金玉良缘”的另一方,那个当年绝世调皮又可爱的小姑娘,不打算再要他了。
曾经金尊玉贵的皇孙,如同一块从腰带上松脱的玉石那般,滚落到了泥里,磕碰出了缝隙,不再光鲜好看,缝隙里也沾染了污泥,丧失了被人珍重的价值,所以不再讨人喜欢了。
假如他能够像从前一样更光鲜亮丽一点,能够像从前一样更金尊玉贵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被她遗弃了?
他从来没有奢望过那张高高在上的椅子。但假如这是唯一能够不让她放弃他的方法的话——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贴近春风的那双唇,被两根并拢起来的纤指轻轻抵住了,再也不得寸进。
“袁小公爷,你……”他听见她低声说道。
于是他便回答道:“我字君静。”
她好像微微噎了一下,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应道:“好的,袁君静。”
他也想要有个什么特别的称呼去唤她,但想了一想,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实在是有限,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表字。
想来应该是没有的。自幼生活在西洋的大小姐,或许会有一个外国名字,但很有可能不会再取什么旧式的表字。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终究有些不太甘心,便强撑着无视了唇上那两根手指的存在,重新开口,厚着脸皮问道:“……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袁小公爷想要的,或许总是不能够全部得到。但这一次不同寻常,他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能让谢大小姐就这么摆脱自己——
但,下一刻,他听见她轻轻叹息的声音。
“……琇琇。”她说。
袁崇简:“……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谢大小姐温声说道:“是幼时父母对我的爱称。”
袁小公爷:!!!
他的脸颊轰然一下子烧起来,滚烫滚烫,头顶冒烟,血管里奔涌的一瞬间好像也变成了岩浆。
“爱、爱称吗……”他甚至还结巴了一下。
谢琇:“……”
不,你的脑补可以像你的钱一样少一点吗。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既然她觉得这条感情线推得有点过快,要踩下一脚刹车的话,总得拿出点什么来作为交换才算公平。
在这个故事里,她叫“谢琼临”,并没有什么表字,若是要亲近一点的称呼,其他人一般都会像赵安娜一样直接叫她的英文名“琼”。
但对于前朝遗少袁小公爷来说,谁知道他会不会英文?更何况,就算他懂,让他用英文名称呼自己,可不算是什么优待啊。
因此她才临时想了个所谓的“父母对自己的爱称”来应对,谁知道他脑补的能力那么强,一下子就想歪了呢。
谢琇一时间有点后悔,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如果觉得不妥的话,可以不——”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他放柔了声音。
“……琇琇。”
袁崇简的声线极为好听,刻意放柔下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磁性,此刻气氛又有些特殊,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在空气里浮动。
谢琇想要收回先前之语的话,就噎在了嗓子里。
半晌之后,她才轻声应了一句:“……袁君静。”
袁小公爷带笑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
“嗯?”
谢琇在心底暗自叹息了一声。
按照原作的进度,这一幕就不该发生……在男女主还在为解不解除婚约争执纠缠的时候,作为对照组的副CP,也应该刚刚才进展到不那么相看两厌而已。
……哪里就可以这么和平相处,甚至差一点还交换了一个亲吻呢。
刚刚她只是为了尽快摆脱忽然跑偏剧情的江时蔚,这才没有拒绝袁崇简拉着她跑掉。但袁小公爷却不是那么好摆脱的,剧情七拐八拐,终究以一种奇怪的方向向前发展了……
谢琇左右为难地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得强行维持一下原作剧情此时的进展度。
在原作中,主CP那边吵得一天星斗地要退婚,副CP这边其实也是。
只不过他们是男女反转的版本,所以谢大小姐没有闹得那么厉害,袁小公爷也忍着气没有哭哭啼啼而已。
在原作里的这个时候,谢大小姐见了袁小公爷,基本上固定台词就只有一句话——
“你什么时候肯与我退婚?”
谢琇自然有点不忍心在气氛这么好的时候刷这句台词。
这不是当头一盆冷水,把袁小公爷刚刚萌生出来的那点春心直接浇死在地里了吗?!
副CP线虽然在原作里最后注定BE,但中间也不是没有暗戳戳地发过一点糖渣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最后因为现实的原因终究还是BE了,虐粉的后劲才大。
谢琇记得,自己看过的资料里,甚至有不少人是因为副CP迫于现实的因素——而不是因为感情——而BE,剧情看上去更符合实际,也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所以喜欢这条线,胜过剧情较为悬浮的主CP线。
毕竟,在副CP线里,袁小公爷的确曾经想过要努力博得谢大小姐的好感,而不是因为双方一开始没有感情基础,就干脆利落地放手。
这就说明,谢大小姐身上,的确有他看中的、吸引他的优点。
只是他身为末代皇孙,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和枷锁,那些责任甚至是世人强加于他的,而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最终,正是这样的分歧,拖垮了他们两人之间刚刚萌生的感情。
谢琇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一阵不忍。
前朝覆灭的时候,袁小公爷不过还是个孩子。
他有什么过错呢?
退位诏书不是他签下的,压迫百姓也不是他做下的。
末帝一闭眼一撒手,去得倒快,什么都不管了,却将那些骤然从天上掉入尘土里、什么谋生本事都不会的遗老遗少,都丢给了袁小公爷。
为什么?就因为他的父亲曾经险些入主东宫吗?
但当时与他父亲角逐东宫之位的,不是还有一位郡王吗?怎么对方就可以什么都不管,抄着手躲在家里做他的富家翁?而那些遗老遗少要吃要喝,生老病死,一有不决之事,就纷纷跑去找袁公爷父子俩求助?
而且,袁公爷也并不是个十分懂得经营之道的。他当初在角逐东宫的时候更有胜望,不过是因为两条:一是比那位郡王更宽厚仁慈,二是他家中有个抚养宫中的“好皇孙”。
这些人不过是于国无功的吸血虫。原先,盯着身为宗室的那些优待吸血;如今,又要盯着先太后与末帝称赞过的“好皇孙”吸血。
谢琇眨了眨眼,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袁君静,你怎么这么惨啊。”
袁小公爷愣住了。
“你说……什么?”
第576章 【番外2末代皇孙】12
的确, 刚刚那么好的气氛之下,他也没能一亲芳泽,确实有点惨……不。君子之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好吧,谢大小姐可怜他了。但他凄惨的地方可太多了, 她到底指的是哪一点?
他同样眨了眨眼睛, 一句大实话就溜出口来。
“我哪里惨?你告诉我, 我也好对你诉一诉苦……”
谢琇:“……”
是想靠卖惨再刷一波好感度吗!你做梦!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想要瞪他,但是他的嘴唇还贴在她的手指上,当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就会热热地扑在她的指腹,有一点发痒, 让她想笑。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我还想与你退婚”这句无情的台词,而是说——
“你啊,连自己都快要养不活了, 还要四处疲于奔命,替那些前朝留下来的人收拾烂摊子……这样还不够惨吗。”
她决定警示他一下。
毕竟, 在原作里, 副CP就是这么BE的!
有哪个脑筋正常的姑娘,会愿意男方背后拖拉着上百号血缘关系一拐八千里的穷亲戚!更何况袁小公爷要照顾的, 还不仅仅是穷亲戚, 还有原先对他们忠心耿耿、但现在穷困潦倒的追随者们!
袁小公爷的表情为之一变。
但他好像很快就重新整理好了自己的神情,微微一笑, 说:“是呀。……那你要安慰我吗?”
谢琇:……???
她讶然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真的是面无异色地含笑这么说的。
果然不愧是个能屈能伸的猛人!
江时蔚和他一比, 简直就像是个没经过任何风雨吹袭的傻白甜!
谢琇一时惊讶,忍不住恶从胆边生, 踮起脚来,张开五指,就胡乱在袁小公爷的头顶揉了一揉,像是哄沮丧的小孩子一样。
前朝覆灭日久,如今国内也有不少人学得洋化,将一头长发都剪去,理成了西式的发型。
袁崇简虽然是末代皇孙,可也没有刻意要保留长发的念头,现在头发剪得短短,只是没有像那些公子哥儿们一样用头油来固定发型;因此他现在的头发被她撸了几个来回之后,微微地蓬起来,并不显得多么凌乱,搭配上他那张俊俏的脸和无辜的神色,竟然有几分动人心魄处。
他还得寸进尺,惊讶又无辜地眨了眨眼,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琇:“……安慰。”
袁崇简:“……”
他默了一霎,忽而大笑出声。
“噗……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哪里来的小孩子吗,哪里有这么安慰人的……”
他笑得胸膛震动,握着她的那只手都在跟着抖,直到他被她拂乱的头发有短短的一绺滑落下来,垂在额前,添了几分落拓不羁之感。
袁小公爷笑着笑着,就重新捏紧了她的手,还慢慢抬起了手来,将她的那只手举在自己胸前,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把她的手按到心口处去了。
谢琇:“……!”
不……可不兴现在就HAPPY ENDING啊!
出问题的故事线就是因为结局得太快,ENDING后的剧情发展走偏,还影响到了主线剧情,导致本来可以合理封存的小世界,不得不又重新被拎出来再修复一遍。
现在的主线剧情连一半都没有走到,他们副CP这边就要推出和原剧情截然相反的HE,明摆着马上就可以直接把这个小世界炸了!
小世界要崩溃,她固然可以全身而退,然而,袁小公爷呢?
……他在艰难的世道里努力了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遇上她、喜欢上她,然后连同这个小世界一道毁灭的吗?!
谢琇艰难万分地撇开了脸,终究还是把那句台词无情地说了出来。
“我……我虽然同情你的处境,但是……这和我想要退婚,并不矛盾……”
袁崇简的笑声消失了。
“什么?”他轻声问道。
谢琇好久没有扮演过这种欺负好人的反派人物了,良心一直在隐隐作痛。
“袁君静,”她低声说,“我……并不是针对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直在努力承担着本不应该由你来担负的沉重责任……”
袁崇简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
“……有什么用?”他简单地反问道。
“你觉得我好,还不是一样要退婚?”
谢琇的良心简直化作大锤,一锤锤敲着她的天灵盖,像是城市中心那座钟楼上的大钟,当,当,当,当——
“我……我只是想……”她踌躇了一下,最终决定狠着心把严酷的真话说出来。
“荣朝的宗室有多少人?遗臣又有多少人?你每一个人都要管,每一个人都要救,救得过来吗?”
袁崇简:“……”
谢琇长长叹息了一声。
“……即使再喜欢你,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拿去填这样巨大的无底洞啊。”她用气音慢慢说道。
袁崇简好像咬了咬牙。
“……你让我怎么办?!”他好像忍着气,一字字地压低声音问道。他那一把磁性的声线,压低之后,就仿佛在胸腔里荡起一阵共鸣似的。
“我不去救的话,那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比如胡……胡家伯父,他对我们父子忠心耿耿几十年,现在没钱治病,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谢琇:“……”
这一次任务非常糟糕的是,她名为谢次长的爱女,实际上没有多少能动用的钱。
要让她这个“谢大小姐”生活富足地一直走到剧情结尾,倒是没关系,反正主线剧情本就只有两年多时间,副CP的剧情时间跨度更短,甚至没满一年。
但要她掏出很多钱来借给袁小公爷去周济那些穷困的前朝遗老遗少,那是远远不够的。
那些遗老遗少,很多人都是已经被前朝的规矩荣养得丧失了谋生的本事,只会大手大脚花钱。而荣朝一旦覆灭,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替自己和家人的未来生计及时做打算。
如今荣朝覆灭已经十年,即使他们家里有再多的贵重物件典卖,也应该消耗殆尽了。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年龄的增长,除了“贫困”之外,“老病”成了新的普遍问题,明晃晃地威胁着他们。
这种情形之下,只靠袁小公爷一个人,怎么可能管得过来,救得过来?
谢琇不得不又说了一句反派的台词:
“……你还年轻,还有你自己的前程……就真的打算被他们拖着,一道绑在荣朝这条已经沉没的大船上沉入海底吗?!”
袁崇简:!!!
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或许,刚刚的那首歌没有唱错。
爱怨如何,说拥有却是短暂,谁的春天可以永远地停留?
人生际遇,各有起落不同;短暂的欢愉之后,终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的。
他沉沉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她的话,甚至没有敷衍地说“那我好好考虑考虑”。
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看来今天不适合跳舞。”
谢琇:“……什么?”
袁小公爷的唇角都微微落了下来,和刚刚春风得意、六亲不认的模样,一点都不一样了。
他说:“下次吧。下次,我再来邀你跳舞。”
谢琇:“……”
她一时间竟然觉得有点无言以对。
但袁小公爷并没有把她丢在原地,就这么离开。
他好像有点眼巴巴地瞧着她,过了几秒钟之后,突兀地又问了一句:
“……下次,你还会答应吗。”
谢琇沉默了,觉得自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理智告诉她,现在的好感值进度飚得太快了,应该压一压才对。但看着袁小公爷原本这样光鲜亮丽,现在却像被一阵突至的骤雨淋湿了羽毛的小孔雀一般,她终究还是重重叹息了一声。
“……或许吧。”她说。
……
那天之后,谢琇又有一阵子没有见到过袁崇简。
奇怪,在原作里,谢大小姐就好像走过一个转角,就能碰到一次袁小公爷。然而到了她这里,怎么就经常十天半个月没有机会见到一次呢。
谢琇思忖着,手中端着茶杯的动作稍顿。
这是下午茶时间,赵安娜姐妹两人带了几个彼此都很谈得来、又情商都不低的好友,群集在九陆大饭店一层的西餐厅喝下午茶。
九陆大饭店的西餐厨子据说是其中一位老板从西洋亲自聘请而来的,无论是正菜还是点心,做得都非常还原英伦的特色味道。
一言以蔽之,味道正宗是正宗,就是不好吃。
但也没人敢说他做得不好吃。说就是自己土包子没见识过世面,山猪吃不来细糠。因此有时候吃到味道平淡的牛排或炸鱼,抑或调味过重的点心时,几乎所有人吃得都要用水送服才能咽下去,但也没有人会真的皱起眉头来挑剔一两句,而是只能脸上漾出微笑,最多阴阳上一句“这西洋餐点原来是这样的味道啊!”。
此刻,谢琇就把手中的一块马卡龙徐徐放回了餐碟中,说了一句“还真是跟当地餐厅一样的味道”。
但她此后就一点都没有去碰剩下的那半块马卡龙。
直到喝过一杯茶,其他人实在好奇,就有个性格活泼的姑娘忍不住问了一句:“英伦本地,做这个点心,真的也是这种味道吗?”
谢琇又喝了一口茶,才点了点头。“嗯。”
那姑娘脸上带着稀奇又惊叹的笑,“哦!那可真是……他们就不觉得……”
她言辞闪烁,谢琇却很直白。
“对,打死卖糖的了。”
大家:“……”
第577章 【番外2末代皇孙】13
短暂的安静之后, 餐厅的这个角落里爆发出一阵适度的小小笑声,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也没有刚才那么端着了。
刚才说话的那个姑娘笑得最厉害,此刻正拿着帕子按一按笑出泪来的眼角。
“琼, 你可真是……直言不讳啊!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但在别人面前, 还得装出一副自己很适应这些西洋口味的样子, 真麻烦。”
赵安娜好像还是觉得嗓子里有点齁得慌,又喝了几口红茶,才搭腔道:“我早就想说了,他们的红茶很苦,于是就要做甜得发腻的点心来中和, 最后不但味道没有中和得了,反而嘴里又是苦又是齁,还要硬撑着对旁人笑着说‘奈斯’,表示自己已经领略了这种‘好味道’, 其实个中真实滋味,除了自己, 谁能体会得到呢?”
谢琇听她这几句话说得倒是有趣, 不由得一挑眉,笑道:“安娜谈起哲学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极妙啊!”
赵安娜和她混熟了, 彼此之间就少了那些客套拘谨,听她夸自己夸得倒是诚心诚意, 就说:“哼哼,我上京师大学堂也不是白上的!学到了一肚子的诡辩术, 待我一一给你们发挥出来——”
围坐桌旁的姑娘们又是一阵笑声,空气里浮荡着愉快的气息。
正在此时, 餐厅外面有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一进门就游目四望,很快锁定了她们这张桌子,于是飞快地走向她们这边。
“琼!”那人喊道。
谢琇讶异地转过头去,发现是赵家的大公子,赵安娜的哥哥。
他在给他父亲当秘书,下半年可能又要竞选了,赵副总理和如今的外交总长分属两派,不甚对付,因此希望拉拢谢次长,两个人互为助力,再加一把劲。
因此谢次长如今回不来,赵副总理平时做事情也很周到,不时替他照拂一把家事,再加上现在双方家中的千金又交上了朋友,这一下就更亲近了。
赵大公子疾步走过来,面色不怎么好看。
“今日工部局有公务要与外交部相商,家父嘱我协助,因此我便在午饭后去拜访了谢理事。”他说话的语速有一点快。
谢琇讶异了一下,这才从脑海中看过的资料里扒拉出来“谢理事”就是谢家大伯父,谢次长的兄长。
工部局是如今租界的管理机构,而租界既然是对着洋人,因此便有些对接的事务须得外交部这边料理一下。而谢大伯父虽然能力平平,但靠着弟弟的余荫也进了外交部,当年一时没有好位置安排他,正巧工部局成立,便有人提议让他协助料理与工部局对接的一应事务,还为了名衔上说起来好听,委了他做个“理事”之职。
坦白说,工部局就相当于租界自治的机构,平时极少有事务要外交部这边对接办理。谢大伯父这个职位就等于是个头衔好听的闲差。但谢大伯父倒是很高兴,觉得自己当这个“理事”,有了里子,更有面子,因此呆在这个位置上数年不得擢升,竟然还甘之如饴。
他这个富贵闲人难得来一点公务,谢琇也就点了点头,对赵大公子客套道:“家中伯父数年来呆在这个位置上,多蒙赵副总理提携,家父心中不胜感激。”
赵大公子却好像并不是来找她social的一样,闻言语速更快了一点点,竟然透出几分焦急来。
“谢理事正与我商量事务该如何处置,你家中就打发了人去他办公室寻他,说是……家中有旧识来访,有重大事宜相商,老太太一人难以决断,故此命谢理事快快回去!”
谢琇:“……是谁去了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有点愕然。
谢老太太虽然有点缠夹不清,但像这种上班途中就打发人去把谢大伯父叫回家,应该也是很罕见的举动吧……
而且,旧识登门拜访?什么旧识?要商量什么大事?还能把老太太吓得直接把长子叫回了家?
赵大公子已经慨然说道:“我并不知。只是眼看谢理事不得不暂且放下公务,匆匆赶回家去,左思右想,总觉得谢次长此刻不在国内,家中若是有事,少不得需要你也回去了解一下状况……”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有大事,也不能绕过谢次长决定啊!”
谢琇:“……哦,是的,你说得对,多谢赵大哥提醒我。”
虽然她很不想管谢家的事,但在别人面前,她也不能不拿出一点态度来。
于是她和几位小姐妹告别,上了赵大公子的汽车,匆匆往嘉鱼胡同谢宅赶去。
嘉鱼胡同不像上一回她信口报出的“桐月街”那样宽敞,因此赵大公子的汽车到了胡同口就进不去了。
谢琇只能在胡同口就下了车,再三感谢赵大公子今日报信之恩,并许诺下回请他们兄妹三人再吃一顿西餐,这才往嘉鱼胡同六号的谢宅走去。
谢宅大门紧闭,谢琇一看门旁竟然还时髦地安装了门铃,于是便用力按了下去。
电铃声滋滋地在门后响起,没过多时就有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来了。”
来人的脚步声略显拖沓,停在大门后哐哐地下门闩,叮里咣啷折腾了十几秒钟,这才哗啦一声,把一扇略嫌老旧的木门猛地拉开。
谢琇:“……”
门后那位五十多岁的老仆愣了片刻,脸上的皱纹忽然舒展了一下,紧接着又皱得更深,眉心都快要挤到一块去了。
“……大小姐!”他喊道,“是大小姐回来了!”
谢琇:“……是的,是我。”
原作里没写谢家门房的姓名和称呼啊!这可怎么办!
不过这位老门房倒像是真心忠于他们二房一脉的,听她应了一声,便飞快地压低声音,向她通风报信:
“太好了,大小姐你赶快进去吧……以前、以前——”他一只手扶着大门,另一只手却竖起了食指,向着天空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又飞快地收回手。
“那一位……指给您的未婚夫……他今天来了,正在客厅里哪……老太太和大老爷都很生气……您、您快去看看吧……”
谢琇:“……你说什么?!”
她简直要愣住了。
袁崇简?!袁崇简来谢家做什么?!
……他绕过她,跑来谢家,难道还能是恳求谢老太太和谢大伯父不要同意她退婚的吗?!
用膝盖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
那么就只有一种结论——
谢琇的心脏一沉,有不好的预感。
谁能接受莫名其妙的突然BE啊!
她慌忙一脚跨过门槛,绕过老门房,朝着院内冲去。
谢宅并不是小洋楼,依旧还是从前的四合院样式。因此她还没有跑到正堂里,在门外就听到了谢大伯父的咆哮声。
“……我们看在昔日的那点子情分上,对你多有宽容,你竟然还在这里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谢琇:!
她的大脑里嗡然一响。
……即使袁崇简登门来是为了说什么不好的事,也不至于就用这么刻薄的话斥骂他啊!
……等等,斥骂?!
这个关键词一出现,谢琇如遭电殛,忽然记起了原作之中的一个重要剧情。
谢大小姐身边也自有想要为她分忧、以便讨好谢次长的狗腿NPC,所以他们做了一件事。
就是引着袁小公爷狠狠见识了一番谢大小姐如今真正的生活,让他深刻地理解到了他们之间两人现实的差距是如何深如鸿沟。
而袁小公爷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分歧,不在于谢家落井下石、嫌贫爱富、趋炎附势,而是因为谢大小姐对他这个人的……“不够肯定”。
自尊心被狠狠摧毁的袁小公爷愤然而去,终于松口同意了退婚,而且要求谢家退还那柄当年老太后赐下的金玉如意。
他索要那柄金玉如意,也是因为胡大人的病情到了不得不花钱用好药、最好还是把他送进西洋人开设的医院里去治疗的时候,但胡家已是家徒四壁,他自己也没有多少余钱,实在负担不起这一笔医药费,因此想要把当年赐婚用的这一对金玉如意当掉或是卖掉,为胡大人筹措这一笔救命钱。
但是在原作里,他自己表现得不愿归还如意,反而还要向谢家索要另外一柄,引来了谢老太太与谢大老爷的不满和轻蔑。
谢大老爷甚至在袁小公爷登门拿回如意的时候,当着他的面说了一句“只进不出,不讲礼数,真是穷疯了!”。
谢琇:“……”
很好,大伯,你见风使舵的势利眼人设真是立稳了,简直是助力你大侄女这条CP线奔向BE的大聪明!我看这部原作没你都得散——哦,有了你更得散。
但现在还不是担心归还如意的问题,而是——
袁小公爷被狗腿NPC引来进行震撼教育的剧情,难不成……就是今天吗?!
但是谢琇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还有这种辣鸡NPC出没啊?!
就她在门前这一踌躇的工夫,屋内的咆哮声再起。
“什么?!你不归还你那柄金玉如意,反而还想把我家这柄要走?你凭什么?难不成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高高在上的皇太孙吗?!”
谢琇:!
即使谢大老爷骂到了这种地步,毫不留情地把袁小公爷这些年来艰苦保留下的最后一点颜面都统统撕开丢到了地上踩,袁小公爷的声音却依然十分稳定。
“袁某并没有这么认为。”他平静地说。
“袁某有自知之明,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是再也配不上谢大小姐了……”
“但袁某占着这个位子,终归不能长久。府上若想为谢大小姐另寻良缘,也多有不便……”
他说到这里,忽然毫无预兆地顿了一下。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似乎极不明显地轻轻颤抖着。
“……若要袁某退位让贤,请府上……就把那柄如意,当作是对袁某的补偿罢。”
谢琇:……!?
第578章 【番外2末代皇孙】14
他究竟都在说一些什么鬼话?!
她刚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下子推开房门, 就听见袁崇简的声音落下,最后的语调竟然轻轻挑了起来,带着一丝自嘲似的语气。
“……毕竟,袁某总不能一无所有, 终究……还是得落下点什么的吧。”
谢琇:!!!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难怪原作里会BE!假如她不是事先知道了他背后的隐衷, 只怕也气得想干脆和他BE算了!
堂堂天潢贵胄!偏偏长了个关键时刻没用的嘴!说了那么多话, 就不能说一句重点吗!
但是她也理解袁小公爷选择这么说的理由。
毕竟,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一根傲骨,还直愣愣戳在他脊背里,撑着他不肯跪下乞怜。
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 那根傲骨也不会断——也不可能断。因为断了的话,他这个人就会被人生的艰困苦痛彻底打倒在地,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别人都看低他,没有一个人会给他颜面。他唯有自己撑着那点最后的尊严, 才能有一丝力气独撑于世,继续这么活下去。
谢琇再也听不下去, 一鼓作气往前迈步, 一口气推开了正堂紧闭的大门。
老房子的房门并不是那么牢靠,她用的力气又很大, 门猛地向另一侧荡去,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声,哐的一声撞到了另一边的窗台上。
屋内的众人仿佛都吓了一跳, 几乎同时抬眼往门口看过来。
谢琇就站在门口,首先看到的是转过身来的袁崇简。
他今天穿着一身半新的绸袍。阳光随着她推开门一涌而入, 斜斜投射在地面上拉得很长,但他却整个人依然处于阴影之中, 一点都没有被阳光照到。
当看到推开门的人是她的时候,他的双眼忽然微微一眯,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又像是根本不希望在自己狼狈的此刻见到她一样。
但他什么都没说。
谢琇的视线还没从他脸上移开,一个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闹什么?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就这么冲进来?还有没有一点教养?”
因为谢琇此刻背光而立,许是一时没看清楚她的脸,但这么猛力地推开房门,却正好让被冒犯了而感到满心不悦的谢大老爷火上加火,立刻震声怒斥。
谢琇这才抬起眼来,扫了他和上座的谢老太太一眼。
啊,多好笑。一家骨肉,此时方才算是经年分别之后的初见,她所接收到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谢琇的唇角微微一翘,应道:“是吗。那真遗憾,谢家的教养不行啊。”
谢大老爷:“……”
被这么直白地一噎,他脸色沉得更厉害了,狠狠蹙起眉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有点不确定地问道:“……老二家的……呃,琼娘?”
谢琇:“……”
您可真是一句话露出本色,这脑子还活在前朝的旧称呼里哪。
但她也无意于和谢大老爷纠缠,点了点头说:“是的,是我。”
谢大老爷的脸色乍晴乍阴,最后还是拿出身为伯父的威严来,喝道:“你这孩子的孝道都上哪儿去了?闻听你归国已久,却躲在外头拒不回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今你既然来了,就先快快上来拜见你祖母——”
谢老太太满脸愠色,竟是直接打断了他。
“不必!”她道,“如此不孝女,急冲冲登门,想也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谢大老爷闻言转向老太太,“可是,母亲,今日之事,说来也与琼娘切身相关……”
谢老太太喝道:“有甚相关?!出洋去十几年,不知道都学到了一些甚么,竟是连这等落魄到家的男人也掌握不住了!要让人登门踩到我们谢家脸上来!还得要我们替你善后!”
谢琇:“……”
啊,拳头硬了。
但她竟然不知道是先锤可怕的长辈好,还是先锤嘴硬的小公爷好!
正在此时,袁小公爷竟然又开口了。
他说话时向前微微倾身,虽然流露出一丝恭谨尊敬的礼节来,但身姿却依然峻拔,丝毫没有卑躬屈节之意。
“袁家败落,已无复起之日,已然配不上谢大小姐,故此主动登门退婚,此是袁某之过。”他平静地说道。
“还望老夫人看在过往的一点情谊份上,归还当初的金玉如意。袁某从此不会再来给尊府添任何麻烦。”
谢琇:……!
她脱口而出:“是我要退婚的,你在这里乱担什么责任?”
袁崇简是这种圣父吗?不,他根本不是。
……所以他干嘛要在震怒的谢家长辈面前主动当这个负心人?他的名声现在很好听吗?
袁崇简还没有说话,谢大老爷就暴怒了起来。
“什么?!竟然是你要先……你一个未婚姑娘家,怎么敢自作主张!这等大事,当然是要回家恳请长辈出面——”
谢老太太沉声喝道:“行了。既是已经闹到了这一步,老二又回不来,今日少不得要我们替她做这个主了。”
谢琇:“……”
不对,原作里副CP的BE也不是这么达成的啊!
虽然他们确实是退婚等于BE,但他们的退婚本来应该是谢次长赶回来出面主持,属于好聚好散;而且谢次长见了袁小公爷之后,也在背地里感叹“此人非池中物,可惜生在了袁家”,还因为爱才惜才,退婚后私下以世叔的身份赠了他一小笔钱,要他去“以此为本,好好谋条生路,勿要再为旧人所累”。
谢琇还记得副CP的结局是谢次长携妻女在众人相送之中,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要去往津港,乘坐客轮再度出洋。
在人潮汹涌的站台上,火车汽笛长鸣,为众人包围的谢大小姐若有所失,忍不住四下张望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当火车刚刚驶出车站,还没有起速时,倚靠在窗边的谢大小姐,却忽然看到道旁的一座小山坡上,站着一个人。
时值暮春,山坡上绿意融融,野花盛开。而在遍地春茵之中,唯独站着那么一个人,身形颀长,英姿挺拔。
谢大小姐猛地将车窗往上一抬打开,不顾仪态地从窗口处半探出身去,望着山坡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谢大小姐的动作,但距离有一点远,谢大小姐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谢琇还记得原作中这一段的描写:
“他似乎是朝着她笑了笑,又似乎没有。她还想对他说点什么,想要让他保重,想要祝他今后富贵腾达,愿他健康平安……但一切都已经太迟,火车于此时开始提速,沿着固定的轨道,开向前方的一片春天里,很快就把他遗留在身后。
“谢琼临竭力想要从窗口往后看,她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还在期盼着什么,想要什么。她只知道,火车渐渐远去,将她一点点带离了他的面前,愈去愈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她才颓然坐回了一等座包厢豪华的椅子上。她还没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包厢门就被乍然打开,是她的父母回来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她立即装作是在摆弄面前的那台收音机,拧开了它。里面立刻就传出了一段女歌手的歌声: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
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燕飞蝶舞/各飞西东
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正是这一段结尾的描写,看似平淡,后劲却很大,谢琇还记得资料里说,这里又助推了一波副CP的人气,拥护主CP和副CP的读者最后甚至分成两派,相互争执,非要分个高下,论一论是“假甜的HE”好,还是“真实的BE”更好。
谢琇当时看资料提到这场辩论时,只是摇了摇头,觉得好笑。但放在眼下,却让她陡然生起了一股希望。
还不是……还不是到最后结局的时候啊!
但谢老太太已经一迭连声地叫谢大老爷去取那柄金玉如意出来。
“我们谢家也是清贵之家,自是受不得这个闲气的。”老太太高高在上地表示,“你将婚书还来,便可带走如意。放在你家那柄,我们也不要了,谢家乃累世名门,不缺那两个典当的钱——”
“祖母!”谢琇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了谢老太太的话。
而袁崇简依然挺直背脊站在那里,微微垂下脸表示谦恭,一直保持着沉默。
谢老太太的训话乍然被打断,气不顺地瞪向她这个长孙女。
“怎么?你这个不孝女还要替他这个负心人说话吗?”她责问谢琇,“既是要退婚,不拿回婚书,叫什么退婚?”
谢琇急中生智。
“这都已经是新时代了,祖母,拿着一百张从前手写的婚书也是没有用的。结婚是要去登记的,得领了政府颁发的婚书证明才行……”她缓言道。
谢老太太怀疑地盯着她。“是吗?”
谢琇泰然自若。
“不然呢?您想,前朝的文书,现如今的政府如何会承认?莫要说是婚书了,就是拿出圣旨来,也是不好使的。”她说。
谢老太太脸上的疑色渐消了几分。
“不过,祖母说得对,那柄如意,便还给他,也没什么要紧……”谢琇的语气更加温和恭顺了。
“祖母主持家事多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那种前朝遗留下来的要命物件儿,还是早早的还了去的好,免得将来又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谢老太太脸色渐霁,脸上深刻的皱纹稍微舒展开一点,就那么上下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那位昔日曾经差一点入主东宫的“皇太孙”,当年还是个圆圆脸儿的幼童,如今却已是英俊的青年。
他身上的绸袍半新半旧,料子还看得出是昔日的家底,但已经有袖口、手肘等等几处,料子上的花纹被磨得有一点看不清晰了。
同一件衣服上,看得出他昔日的奢华,也看得出他如今的窘迫。
袁小公爷啊……该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了。
第579章 【番外2末代皇孙】15
谢老太太人老成精, 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她又不是那等没见识的守财奴,焉能不知袁小公爷话外之意?
想必是家中实在拮据,过不下去了,一柄如意, 又怎能像一对如意那般, 更能卖得出个好价钱?
更何况她这个长孙女虽然没回家来住, 但平白无故突然从海外返国,难道是因为思念她这个没多少情分的祖母吗。
多半是年轻人长大了,感到了旧时婚约枷锁的束缚,一时激气,就要回来解决此事的吧。
……不过, 她这个长孙女,居然还能在她面前替袁小公爷说话,就说明这孩子不是个心里没有成数的。
不愧是老二的长女。是比老大强些。
谢老太太在心底暗忖。
做人哪,什么时候都不能赶尽杀绝。谁知道将来有一天, 哪片云头上,下哪种雨呢?
袁公爷都走了好几年, 袁家这一脉几乎凋零殆尽, 而袁小公爷居然如今还撑着这一脉的体面,在外头教那群前朝的老人儿们信服……也不是一般年轻人能做得到的哪。
老大可惜那柄宫里出来的老物件, 不想就这么还给袁小公爷。谢老太太却觉得, 今日稍微试出了袁小公爷与她那个大孙女的底细深浅,这一桩事体, 就没有白闹出来。
而且,若非如此, 她这个大孙女,多半是还不想登谢家大门呢。
她故意使人去部里叫老大回家, 正是要旁人听了消息之后,去给她这个大孙女通风报信的。
她不能首先放下身段来向大孙女示好,老大那个性子也做不成此事。只有借故把大孙女主动吸引回来才行。
唉,老了老了。不再是当年心硬如铁的当家主母了。谢老太太在心中感叹自己。
既然这孩子还晓得好坏,也明白道理,那么,助她一把,让她尽快脱离袁家这已经不适合她的婚约,再觅佳偶,也是正经。
谢老太太便道:“既如此说,袁家与我谢家,祖上也是有情分的,罢了,那柄如意今日便教你拿回去,旁的我们也不再说什么,只望袁公子言而有信,真正与我这孙女解了婚约才好。”
始终缄默的袁崇简终于在此时开口了。
“某虽落魄,也懂得‘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的道理。今日承蒙老夫人赐还如意,袁某日后决不反悔。”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语速却很缓慢,一字一顿,落在空旷的厅堂里,倒像是引起了一阵隐约的回声,嗡嗡地扩散开去,撞到四壁,发出鸣响。
谢琇:“……!”
她知道自己是决不能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谢大小姐自有尊严,本就是个要强的姑娘。即使袁崇简另有苦衷,他今日登门退婚,已是把谢大小姐的颜面置于不顾,要她再说什么挽回的话,几乎等于崩人设,是万万不可能的。
而且,谢大小姐在原作里即使有些不舍,最后也并没有挽回什么。
所以,谢琇自然也不会挽回什么。
她叹息了一声,见谢大老爷怒气冲冲地拿着一只锦盒走了回来,便说道:“伯父,方才祖母已经有了决断,还请把如意还给袁公子吧。”
谢大老爷一愣,猛地转头看向端坐在那里的谢老太太。
“……母亲!您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这个背信弃义的——”
谢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及时打断了谢大老爷底下的难听话。
她在外头表现得十分计较、迂腐,都不过是好在她这个真正拎不清的长子闹出事端的时候,能有几分余地放开来维护他而已。
譬如今日这件事,若要传出去,其他人不免会觉得谢大老爷一个大男人小气刻薄,还要对已经落魄的世交之子、家中侄女的未婚夫赶尽杀绝。
但倘若一开始头脑转不过弯来的是家中的老太太,大家便会宽容许多,认为“啊老人家历经两朝,对如今的现状还有点难以接受,是太正常了”。
不过关起门来,她自然要替她这个长子把握好分寸的。
因此她只是像个老封君那样,略抬了一抬手,示意谢大老爷:“便交给那孩子罢。……也是可怜。那孩子心里清明,不愿拖累了琼娘,咱们也略略退上一二步,又有什么关系?”
谢大老爷心有不甘,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行动,而是一抬手打开了锦盒的盒盖。
谢琇的站位让她刚好能完全看清锦盒内的状况。
果然是一柄雕工极美的如意。虽然年深日久,金子的部分稍微有些变深变暗,看上去有点旧,但拿出去重新炸一炸,翻新一下的话,马上就会显出它的价值来。
谢大老爷看起来也颇为不舍,谢琇不得不又提醒了他一遍。
“伯父。”她说,“多留无益,给他吧。”
谢大老爷那股不情愿的态度都快要冲破房顶了。
他带着点轻蔑地扫了一旁垂手而立的袁崇简一眼,啪地一声重重合上锦盒的盒盖,带着一点怒气,随意地往袁崇简怀中一抛,愠道:“拿去拿去!只进不出,不讲礼数,真是穷疯了!”
谢琇:“……”
她没想到原作中的台词,一个不留神就化作回旋镖,终究还是钉到了袁小公爷的脸上。
但是,袁小公爷只是倒退了一步,接稳了怀中那只锦盒,并没有直接怒容满面,就像原作里说的一样。
他微微低垂着头,将那只几乎倒扣过来的锦盒慢慢翻回正面朝上,然后就那么将锦盒抱在怀里,修长的手指扣住盒盖,指尖近乎发白。
他就那么保持着这个姿势,停顿了一霎。
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着谢老太太,彬彬有礼地躬身,说了一句:“……老夫人一片慈心,晚辈至为感谢。”
谢老太太一顿,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了许多,说道:“罢啦,原是这让人看不懂的世道……你日后也好好儿的吧。”
老太太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留给人无限思索的余地,就好像此事尘埃落定,她也有十分的遗憾似的。
但谢琇知道,这只不过是她说话的技巧罢了。
接下来,袁崇简没有向谢大老爷说些什么。他站在原地,仿佛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视线投向了她,嘴唇翕动了数次,最后低声唤道:“……谢小姐。”
他的嗓音似乎有点嘶哑,和那一天在九陆大饭店的杂物间里,含着笑低低喊她“琇琇”的声音,好像一点都不一样了。
谢琇抿了抿唇,应道:“嗯?”
袁崇简的手指扣紧那只锦盒,就好像不那样做,他的内心就空空落落的,找不到一个支点了一样。
他欲言又止,张了张口,目色黯然,最终只是沉沉说出来一句话:
“……是我的错。”
谢琇:“……什么?”
她还没有忘记,上一次明明在气氛很好的时候,她为了不崩剧情,硬是说了一句“我虽然同情你的处境,但是这和我想要退婚,并不矛盾”。
因此,此刻在袁小公爷的眼中,即使他们之间的熟悉度——或者好感度——有所增加,但或许她的意愿依旧没有改变,还是“我要退婚”。
所以,退婚是她提出来的啊,他道的是哪门子歉?
袁崇简轻声说道:“……那一天,我去邀你跳舞,是真诚的。”
他站在她身侧,几乎是以气音说出的这句话,因此大约只有谢琇听清了——不然的话,守旧的谢老太太或者谢大老爷可不会接受这种西洋交谊舞,更不会接受他们两人男未婚、女未嫁地就搅在一起,必定是会当场发作的。
但他们现在只是拿狐疑的眼神盯着这一对刚刚退婚的前未婚夫妻,虽然面有愠色,但还没有立时发作。
谢琇的心脏微微一抽,立刻抬眼去看袁崇简的神色,却发现他刚刚就低垂着脸,现在更是把脸微微转向了另一边!
她只能看清他的小半张侧颜,以及鼻尖。
哦,对了,还有靠近她这一侧的眼睛,但那只眼睛现在眼帘低垂,只有长睫不停地抖动,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
袁崇简说:“但我现在明白了……这样的时世,只有真诚,根本无足轻重……”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稍微高了一些,谢大老爷听清了,眉头一皱,就要发火。
但谢琇赶在他之前出声了。
“你没有对不住我,你不必道歉。”她说。
袁崇简愕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要转过头来看着她,但又竭力忍住。
他好像很怕现在直面她的眼睛,怕她看到自己的表情似的。
但是,他听到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抓着锦盒的手便微微发抖了。
她这一下会真正开始轻视他了吧……?
是他当初为了一己之私,不愿意退婚;也是他为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东西,就贸然跑到九陆大饭店的舞会上去,赶走了她的追求者,硬要和她跳舞……
但事到如今,却也是他,拿着退婚作为要挟的借口,索要那柄贵重的如意……一言一行,难称君子!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灯光昏昧、人潮鼎沸、歌声悠扬的晚上,那间狭小又潮热的杂物间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一样。
在他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之中,那竟然就已经是他所经历过的、最好的时光。
他已经快要不记得幼时被抚养宫中的种种,但是他还记得末帝逊位的那一天,竟然是个大晴天。
穿着西式军服的一队军人从皇宫的正门进入,军靴踩在大殿前的石板上,踢踢踏踏,发出很大的杂音。
为首的军官带着冰冷的微笑,径直从殿门迈了进来,踩过丹陛玉阶,一直走到了皇座跟前。
而作为几乎要入主东宫的父子两人,他和父亲也被传到了殿上,就侍立在一旁,眼睁睁地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幕。
末帝吓得发抖,在皇座上几乎都要坐不直了;朗读退位诏书的任务,最后是他的父亲代为完成的。
他天真无忧的童年时代,以及几乎还未开始的少年时代……都在那一刻,彻底地结束了。
第580章 【番外2末代皇孙】16
那一刻, 他其实没有想到过她,没有想到过他的身上还背着一桩婚约。
但是,此后十年,他却经常想到她。
想到那个只在黑白照片里, 也能显示出她有多叛逆和活泼的小姑娘。
他想着她的父亲又被新政府倚重, 现在的日子不知道过得该有多么开心;想着她这一刻会在做什么, 在他辗转于风雨之中的时候,西洋那边会是晴天吗,会让她光鲜亮丽地缓步于花木丰美之间,依然被众人所钦羡吗。
现在想起来,他大约是将自己没能完成的那一场盛大完满的生命, 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她是他所知道的人里,最有希望获得那样人生的人。
于他而言,谢琼临,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更是一种符号。
她就代表着他没能抓住的那些美好的未来,他曾经也应该拥有的美好的可能。
他并不因此而怨恨她, 反而很期待见到她。
他想亲眼看一看, 假如他也有那样的好机会的话,他该拥有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果然, 他没有失望。
她坚韧、独立、一往无前, 拥有闪光的自由意志;不为过往所累,不拘泥于身份地位, 不畏惧面对困难或险恶,但又于坚定之中, 拥有着一份热忱与柔情。
她就是他幻想之中,能够生长成为的, 最美好的模样。
他曾经在想,即使不是为了作为自己的护身符与保命丹,他也想把谢琼临留住。
他已经历尽了世间种种艰难困苦,为什么他就不配拥有这世间最好的那个人呢?
但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
人生际遇,各有起落不同。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拥有总是短暂的,没有人的春天可以永远地停留。
……就像那天晚上听到的那首歌所说的一样。
他从没有奢望过得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也并不觉得他的能力需要那个位子才能肯定。
但是这一刻,他却恍惚间有了一种疯狂的错觉——
倘若他真能握住那个位子的话,那么是不是他就有资格重提婚约,而不是站在这里,像个可怜虫一样地索回订婚的信物了?
……他会“遣礼部官员为使,往谢府一行,代上颁诏,约定佳期”。
会让她坐着凤舆,进入皇城的正门,那一天的风光,定然能让世人所传颂。
但是现在……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他还想怎么样呢?
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吧。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小事。
事实上,当老太后下旨为他们两人赐婚之后,太后还是很替他们两人着想的。
为了培养一下他们两人之间对彼此的好感,不至于将来做一对怨偶,他也是被特许过,过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太后安排的人来对他稍微说起一些谢大小姐的近况。
时隔太久,他已经快要全部忘了他都听过一些什么关于谢大小姐的轶闻。
但有一件事,他印象十分深刻。
那是在他有一天闲坐,翻着一本诗词集的时候,太后那里的桃姑姑来了,看到他正在读诗,便笑着说:“小公爷喜欢读诗啊,正好,谢大姑娘也喜欢读诗。”
他当时有一点惊奇,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放下书本问道:“真的?她也喜欢吗?”
桃姑姑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来递给他。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荷包,发现里面只放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打开那张纸,纸上是稍嫌稚嫩、却工工整整的字迹: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他惊喜地啊了一声,问道:“是《玉楼春》?”
桃姑姑也笑了。
“怎么样?”她问。“谢大姑娘的字写得还可以吧?听闻她很聪明的,书都念得比旁人快一些……小公爷当年选中她,可一点都没有选错。”
他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垂下眼,觉得耳朵有些热辣辣的发烧。
“我……我能告诉她,我也喜欢这阙词吗。”他问。
可是,桃姑姑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替你们从中私下传话,这于礼不合……但小公爷的一片心,谢大姑娘将来一定会明白的。”她含笑说道。
他记得自己啊了一声,好像有点失望,但是转念一想,又不怎么失望了。
人生漫长,而他们终究是注定要携手共度的。不管要等待多久,总有一天,他终归是会见到她的,然后他就可以亲口对她说,他也很喜欢那一阙《玉楼春》。
许是因为他没有说话,为了哄他开心,桃姑姑又说:“小公爷看人的眼力,真是再好不过了……当初底下人送来那么多照片,小公爷是如何一眼就看中了谢大姑娘的?”
他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愧于这样的夸赞。
“咳,我……我只是见她与众不同。”他粗声粗气,装得像个稳重成熟的大人那般说道。
那一幕从他脑海中掠过,但当时慈爱的老太后和桃姑姑,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只留下那一句他没有来得及对她说的话,那一阙《玉楼春》。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彼时念着这句诗的他,又怎么会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终究是为了那点金钱,放弃了谢大姑娘呢。
浮生无常,欢娱实短,即使他还记得黑白照片里那个拈花一笑的小姑娘,却也只能留下一声叹息。
他颤着双唇,鼻端酸涩,万般难过实是到了极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哑着嗓子,说道:“在下幼时,曾经听说谢大姑娘在家抄录过《玉楼春》一阙……”
谢琇一愣。
“什么?”
这个细节原作里可没有啊!这可教她……如何回应?
但袁崇简已经向着她躬身深深一揖。
再直起身来的时候,他那双黑眼眸里仿佛泛起了一层薄雾。
他很快地说道:“那阙词,我……我也很喜欢。”
他说着这句话的声音又低下去了,说得又哑又快,含含混混,几乎是舌尖卷起音节,在唇齿间一掠而过。
但是谢琇听见了。
她忽然若有所悟。
……袁小公爷,是要替当年订下婚约的那位小少年,对收下如意的那位小少女这样说吧?
她不知道这个细节在这个小世界里是如何被合理补完的,但是她也能猜得到,当年的那位小少年,想必是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次,想着有朝一日,如何举止、如何措辞才妥当,终归一定要把这句话对谢大姑娘说出口……
然而,世事弄人,他如今说出来,也不过是为当年的自己了却了一桩念想,是吗。
谢琇这么想着,就向着他郑重地用力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了。”
袁小公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要把浑身的力气与千言万语,都通过那两道目光,灌注在她的身躯血肉之中似的。
但是那种勇气很快就散尽了。他一低头,飞快地说了一声“告辞”,就匆匆地绕过她的身边,走出了那扇大门。
……
谢琇下一次再听到关于袁小公爷的消息,是大概一个多月之后。
虽然退婚这个剧情好像已经完成,但是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就出洋去。
当初袁小公爷登门退婚,她也是留了一重心眼,并没有索回当初的婚书。
虽然前朝的婚书——还是定亲文书和末帝谕旨——好像确实也管不到新时代的事了,但终归是落在纸上的一点证据。
谢琇是想着,万一将来剧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说不定这封婚书会派上点什么用场呢。
更何况,主CP现在的剧情都没有走到一半,她就这么拍拍手走人,万一她走后剧情崩了,这个任务失败得也太冤了吧……?
因此她就借故说“说不定过几个月,父亲也会回来述职呢”,赖在京城不走。
反正她买张船票的钱总是不缺的,真到了自己必须下场的时刻,她也不缺退场的方式。
她虽然并不对外说这次退婚的问题,但谢大老爷可是个憋不住事的。
因此,“谢大小姐与袁小公爷许是退婚了”这个传言,竟然从长辈那个圈子里逐渐发酵,最后风言风语,传得许多人都知道了。
当然也有不识相的人,话里话外向她打探,不过都叫谢琇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太平洋又不上盖,管得宽的话上那里去啊?
不过,有八卦的人,就也有真心为她想的人。
赵安娜姐妹两人倒是跟她处出了几分真感情,处处维护她,还不时向她通风报信。
听说袁小公爷去典卖那对如意了……听说有个古董商人,看中了那对如意,一口气作价从袁小公爷手里把两柄如意都收走了……听说价钱还挺理想的,比进当铺要赚得多一些……听说袁小公爷又去胡家了……听说袁小公爷终于说服了胡家老伯——哦现在可没人叫他“胡大人”了——把他送去西洋人开设的医院看病了……听说西洋医生很不看好胡家老伯的病情,说除非开刀治疗,否则就是个死……
谢琇:“……”
在原作里,对胡家并没有多做着墨,所以她也不知道胡大人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胡家最终又怎么样了。
不过,袁小公爷有情有义,肯这样救他,这个辣鸡天道,总不该……让他的牺牲全无价值吧?!
刚这么想着,赵安娜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了。
“琼!”赵安娜在饭店大门口下了汽车,大概是一路跑上来敲她的房间门的,所以至今气息还没有喘匀。
“出大事了!”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