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离开戈阳城是罗纨之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虽然“谢九郎”是个招摇撞骗的,但他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毕竟行骗也需要一定的底气支撑。
若没有那以假乱真的样貌与气度,没有那些宝马香车、奴仆部曲,谁能相信他一个贸然出现在人前的郎君,就是那安于江东的谢家郎?
说不定曾经他也是一位世家子,只是家中剧变,这才沦落成个骗子。
不过无论如何,与他撕破脸都是不明智的举动,他光脚不怕穿鞋的,罗纨之却还有诸多顾忌,若被他牵扯进去,罗家主不把她手撕了才怪!
万幸,他们就要离开戈阳,只要她避开这段时间,完事好说。
罗纨之撩开车帘,外面葱郁的林景让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
车队已经出城两天了,就算被发现了也来不及追上她。
不过,他也没什么必要追她,反正自己也不过是他行骗过程中一个不足为道的乐趣。
罗纨之趴在横框上,回忆起两人相处的点滴,越想越是恼,拍了拍车壁泄气。
亏她还那么内疚自责,还想讨好他,弥补他,没料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女郎怎么了?”
车夫在外面问,罗纨之连忙提声道:“无事,就是飞进来一只小虫。”
爽朗的车夫哈哈笑了两声,“娘子怎么不记得带上香囊。”
犹记得九娘最怕虫,所以她一直戴着驱虫的香囊。
罗纨之手指拨弄腰间的香囊,转开话题问道:“季叔,离安城还有几天的路呀?”
“过了这段山岭,再沿着官道,快则两日,最多不过二日就能到啦!”
老夫人受不了颠簸,已经要人放慢了速度。
“还是跟老夫人知会一声吧。”季叔话音才落,旁边就有个家丁道:“在茶棚听到过路的商旅都在说最近路上不太平,还是尽早入城,别在路上耽搁久了。”
季叔点头,赞同道:“虽然我们车队尽量低调,但也怕贼惦记。”
罗纨之听完两人的话,默默把车帘放下,缩回车厢里。
她拜托二兄求情才得以跟随祖母杨氏的车队去安城,祖母是去访友,而她一方面是躲灾,一方面是去撞运气。
庾十一郎提过,真正的谢九郎兴许就在安城落脚。
安城离戈阳不远,就四五天的路程,或许那冒牌货也是怕当面碰上收不了场,这才被迫匆匆计划离开。
若是她能遇到真正的谢九郎,还有机会说服他帮自己。
不多会,车队开始加速前进。
健牛甩动尾巴,牛角上的铜铃一晃一响,罗纨之不得不扶住车壁,保持自己的平衡。
季叔还在外边安慰她,说是维持这个车速就能早点到安城。
罗纨之也想快些抵达,在路上随时都可能会遇上流匪。
但谁也没料到,偏偏就是这
样倒霉,他们还是遇上了流匪。
不幸中的万幸,这些流匪不劫钱财只要药材。
像他们这般长途跋涉的车队都会带上常用药,就怕主人半途有个头疼发热,所以流匪拦他们也是这个原因。
杨老夫人叫罗二郎到罗纨之这里拿药箱。
罗纨之把车厢里的药箱找出来,各样不管认不认识的都捡出一半来才把药箱递给他。
“二兄,他们不会伤及我们性命吧?”
罗二郎眉心微皱,但还是在极力安慰妹妹:“放心吧九娘,他们虽然是流匪,但说话还算客气,直言是有人得了急病不得已才拦下我们的队伍,只要有药,他们就放我们通行。”
说是客气,但是这话分明也说得并不客气。
有药就放行,倘若他们没有药呢?
虽然不满,但这世道就是谁权势大、谁拳头大,规则就由谁说了算,罗家带着家丁护卫十几人,但比起动辄上千的流匪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罗纨之把收拾好的药箱交给罗二郎,叮嘱他小心。
罗二郎也嘱咐她就在车上千万别下来,一个美貌的小女郎容易遭人觊觎。
罗纨之一直都待在车里,连车帘都没敢掀开,只敢偷偷问季叔外面的情况。
季叔一会说二郎把药箱送过去了,一会说老夫人跟他们说话了,又说好像是他们的头儿的人来了,还跟老夫人抱拳行礼,看着人模人样的……
“齐某谢老夫人赠药!”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传了过来,莫名耳熟。
冯老夫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那道声音继续道:“……不得已才冒犯了老夫人,我等愿意护送车队去往安全地方。”
罗纨之掀开车帘一角,顺着缝隙看出去,齐赫鹤立鸡群的身影落入视野。
还真是他!
虽然与齐赫接触不深,不过此人身上自有一股正气,即便落草为寇但不同于粗陋莽人,也算有情有义之人。
思考了会,罗纨之拿出一枚五铢钱叫季叔去为自己传话。
季叔没料到女郎居然会认识流匪头子,大大吃了一惊,在罗纨之百般安抚下才将信将疑地去找齐赫。
齐赫没过多久就拿着作为信物的五铢钱大步走来,罗纨之戴上帷幔,坐在车上,向他点头:“齐郎君。”
“原来是女郎家的车队,真是对不住了!”齐赫长揖一礼,解释起来:“我们正欲去往樟城,但是队伍里有人高烧不退,再不吃药只怕保不住性命,正好看见你家车队经过,想到贵人出行都会带着药,这才出面讨药。”
事情的经过和罗常孝所说差不多。
就是罗纨之不由感慨总共二次遇见齐赫,二次都在他为旁人求药的时候。
齐赫正好也想到了这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女郎就好比是我的贵人,每每我遇到危急,总能得女郎相助,可见这恩是不能不报了。”
罗纨之连忙道:“都是小事,不足挂齿。”
齐赫说:“女郎能否劝你家老夫人,我刚才说要护行,老夫人并不信任,但我说的不是假话,这路上还有别的流匪,他们不但劫掠财物,还杀人抢女人……”
说着,齐赫想起这戴幕篱的女郎,生了一张清艳脱俗的脸,若是遇到了那伙人,下场可想而知。
“女郎怎么在这个时候出门?”齐赫忍不住问。
罗纨之面对齐赫的发问,不由顿了顿。
若不是因为那假“谢九郎”她也不至于被逼出戈阳城。
“祖母要去访旧友,我只是随行。”
想到在戈阳城里听到的流言,罗纨之反复思忖后小心开口,“齐郎君与“谢九郎”还有联系吗?关于马城的粮道一事,齐郎君可知道些什么?”
罗纨之对他有恩,齐赫不藏捏,大方点头道:“不错,是我们做的。”
自从他带领了数百流民抵抗胡骑,越来越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加入了他的队伍,根据地和大量粮草就成了迫在眉睫的难题,谢九郎为他提供的正是一些世家运送粮草的路线图。
“抱歉,这是我们不得不活下去的办法。”
罗纨之是世家女郎,一定会对他的做法嗤之以鼻,可是齐赫也不屑于欺瞒恩人,这才对她坦诚相待,实话实说。
其实罗纨之不是不能理解他们,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知道外面很乱,很多百姓失去了田地与家园,可她只是个小女郎,即便再可怜他们的悲惨遭遇,也总不会盼望着拿自己的财帛去救济他们吧?
她不是高尚的圣人,能够大度到割肉啖鹰、以身饲虎。
她也不过是想在这苦难的泥淖里活得容易一些。
齐赫看着她在幕篱后朦朦胧胧的脸,道:“不管女郎如何看待我,这一程还是让我们护送吧,若是女郎因为我们耽搁,遭遇不测,齐赫此生都会过意不去。”
罗纨之点了点头,“多谢齐郎君。”
“九娘。”罗二郎走了过来,正好听见他们最后的对话。
罗纨之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罗二郎身边。
“二兄,我觉得他没有恶意,若是想对我们动手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不如就依他的话,让他们送到安城吧,祖母年纪也大了,可经不起再惊吓。”罗纨之小声对罗二郎道。
罗二郎重新打量站在旁边相貌堂堂的齐赫,这人的气度委实不像个流匪,他有心想问罗纨之和他的关系,但旁边家丁耳目都在,便咽下声,点了点头,答应道:“我这就去跟祖母说。”
出门在外,与人结善总比与人结仇好,他们既然没有恶意,那多一些人随行总是更安全一分。
齐赫拱手道:“还请同老夫人说,我们要停下煎药,等药好了马上动身出发!”
齐赫带人下去煎药,罗家的家丁警惕地护卫在主家身边不敢松懈,就怕这些流匪突然逞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罗纨之在犊车附近松动手脚,不多会就看见一位扎着双髻的女郎从流匪
当中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
那女郎先是有些犹豫地环视一圈,等看见戴着幕篱的罗纨之时两眼发亮,一溜烟小跑过来。
罗纨之这才看见她手里用叶子捧着一堆红红的果子。
“你就是罗娘子吧,我叫齐娴,二兄说他当初在戈阳城为我看病时,是你给了我们兄妹救命的钱,我们将来都要报答你!”
这叫齐娴的小女郎十分端正清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像是月牙一样,让人心生亲近好感。
罗纨之撩开幕篱,也跟着微微一笑:“是你兄长为你豁出一切的样子触动了我,如今见你大好,我亦感到值得。”
齐娴看见罗纨之的脸,又惊又喜:“哇!我二兄可没有告诉我,你生得这么美!他一定是不好意思说!”
后面听见她喊的齐赫大步赶上来,对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个巴掌,斥道:“又在胡说什么!”
罗纨之猛的见到齐娴被打,刚吓了一跳,就看见齐娴也没有哭闹,反而揉了把脑袋就捏起手里的果子追着齐赫砸,“说你胆儿小,连果子都不敢亲自拿来!”
齐赫被妹妹揭了短,气得七窍生烟,越跑越远,干脆不露脸了。
齐娴赶走了哥哥,连忙把弄卷的叶子捋了捋,又捧到罗纨之面前,“罗娘子,这是我二兄叫人在林子里摘的,用清水洗过了,很干净的,你尝尝吗?”
罗纨之不好拒绝,先是拿了一个放嘴里,咬下去,酸甜的汁水迸发在齿间,果真好吃。
齐娴见她大大方方,不像是别的世族女郎怕这怕哪,笑容更加灿烂,干脆坐在她身边,捧起叶子和她分享野果。
罗纨之趁机问:“你们不是在马城附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们收留了一些老弱妇孺,正要带去樟城安置,二兄说樟城的太守是个难得的好人。”齐娴一五一十交代。
她又小声补充了句,“戈阳的刘大人是个坏东西,我们好些人都巴不得他被胡人抓去喂狼呢!”
刘太守是断不可能容下这些流民,难怪他们要舍近求远。
罗纨之点点头。
两人东拉西扯聊着天,不一会果子就分完了,齐娴扫开叶子,拍了拍腿,站起来道:“我去瞧瞧药好了没,得去看着他们喂药,那人好惨的,受了很重的伤,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把他救醒。”
罗纨之好奇:“什么人啊?”
齐娴也是个关不住秘密的人,更何况这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前段时间北胡人内部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好多被关押的晋人都趁机跑了出来,我捡到了他,那时候他身边死了好多人,就独独他还剩口气。”
齐娴很得意,“是我求二兄把他带走的,要不然他就要给天上的秃鹫啄了去。”
“那你知道对方是何人?”罗纨之对生人总有些警惕。
“不清楚。”齐娴摇了摇头,红着脸小声道:“不过他洗干净后脸很好看,没你好看,但是是郎君的那种好看,他还说会报答我
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齐娴抿着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罗纨之,心思不言而喻。
“他也没说自己姓什么,家在哪里吗?”
齐娴还是摇头,苦恼道:“他只说他母亲也姓齐,他拼了一口气活下来就是为了找回自己的父亲,等他认了父亲,就可以好好报答我们了。”
连身份都藏藏捏捏不敢明说的人只有两种。
一是身份低,不值一提,怕齐家兄妹当做没有价值的废人丢弃不管,所以故弄玄虚。
二就是身份高贵,怕被人挟恩求报,所以隐瞒不说。
交浅言深是禁忌,不过罗纨之还挺喜欢性格开朗的齐娴,忍不住提醒道:“在不知道对方身份前,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齐娴重重点头,咧嘴笑道:“我二兄也是这么说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临时用破布搭出的帐篷里躺着高烧不退的皇甫倓,他虽历经坎坷,但即便身在北胡也没有住过这么破烂的地方,只是重伤和高烧让他无法动弹,更没有选择。
浑浑噩噩之间,他好像又看见一张倒挂在胡床边的脸,湿漉漉的发丝沾在她的脸颊,女人如荡在巨浪里,目光被晃得恍惚,嘴唇就像离水的鱼一张一合。
他刚想跑近,那张脸就狰狞如狂。
“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
腥苦的汤药灌进嘴里,他恢复了点力气,把碗推开,侧身猛咳了起来,五脏六腑都好像挪了位置,疼得他不由蜷缩起来。
“哎呀,你们怎么喂的,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别烧退了伤口又崩开了,让我来吧!”
皇甫倓慢慢平复紊乱的呼吸,睁开眼,小女郎已经端着木碗大大方方坐在他的身边,端起碗殷切地把汤药吹了吹,又看着他,“阿郎,趁热喝吧,这样你的病才会快快好起来。”
皇甫倓不抗拒喝药,他只是微皱眉,“哪里来的药。”
齐娴把遇到罗家车队的事情都跟他说了,庆幸道:“幸好阿郎命好,正好遇到了罗娘子家的车队经过,说起来我的命也是罗娘子救的,要不是她给了我二兄钱买药,我早就死了说不定。”
齐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吵得像是十只麻雀,但是皇甫倓不会阻止她,因为只有她才会笨到随便透露这么多信息。
“我也觉得自己命好呢,这才遇到了你。”喝完药,他慢慢躺了下去,但是睁开的眼睛还看着齐娴。
齐娴脸都红透了,把他身上的被子扯了又扯,小声道:“那你快快好起来,我还要陪你去找亲人呢!”
皇甫倓笑着没有回话。
外边流匪开始收拾动身,齐赫特意过来找罗纨之。
“罗娘子久等了,很快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罗纨之点点头,关心了一句,“病人怎么样了?”
“有这些药大概会好一些。”齐赫估摸着那人的伤势,其实这点药远远不够,难免会留下一些后遗症。
罗纨之想到
自己藏起的半份药,心里有过一时犹豫,不过断没有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的道理,要是没有她们给的药,这个人兴许早就没有命了。
罗纨之换了话题:“齐郎君是在为“谢九郎”做事吗?”
本以为这两人是一伙的,但是从齐娴那里打听出来的仿佛又不是这样一回事。
齐赫正色道:“谢九郎帮了我不少忙,我很感激他,但是我们不是在为他做事,而是为了我们自己。”
“那就好。”罗纨之含笑,别有意味道:“郎君高义薄云,千万不要被人当刀使了。”
齐赫心中一暖,听出罗纨之是要他提防人,是在关心他。
“放心吧女郎,我会小心的。”他咧嘴一笑,“将来女郎有事,尽可来找我!”
他递给了罗纨之一袋子五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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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琴园,鸟啼婉转。
“齐嫔留给皇甫倓的老人大多都死在都堰,齐赫的人马那段时间正好盘踞在附近,皇甫倓多半是在他哪里,郎君可要去接他?”
“不急,再等等。”
苍怀欲言又止。
“你是怕不等我们接到他,他就会死在半途?”
谢昀望向窗外,手指在琴弦随意拨弄着沉闷的低音。
“他吃的苦还不够多,对北胡的恨还不够深,我就是要他百死一生,千难万险,当然,其中若他就此死了,说明此人非是天命所归,我也不必强求。”
他随口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位“尊贵”的皇子还要苦苦挣扎好长一段时间。
苍怀不会置喙,他只用坚信无论郎君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因为在大事上面,他还从未看走眼过,要不然谢珏也不会宁可舍弃自己的亲子也要大力培养身为侄子的他,成为谢家下一任族长。
“九郎到哪了?”
苍怀低头:“安城。”
谢昀回过眼,“罗纨之也去的安城,她知道九郎在哪?”
这话苍怀没法回答。
“像什么话。”谢昀嗤笑了声,也不知道在说谁。
不过也无需苍怀回应,因为谢昀已做了决定。
“我们先去安城。”
/
安城在豫州与扬州之间,富庶而太平。
齐赫把罗家人送到城外十里后就离开,杨老夫人一进城,就被手帕交的宋家老夫人派孙子管事亲切地迎进府。
杨老夫人和好友久别重逢,罗二郎也跟着宋五郎去品赏字画,罗纨之被带去宋家女郎们的院子。
宋家女郎们平素和罗家女郎没有联系,更何况罗纨之还是个长得漂亮又出身低微的庶女,只是碍于礼貌才请她到花厅坐下,随便和她敷衍几句。
罗纨之知道她们不欢迎自己,也不想自讨没趣,就道想独自出去逛逛。
听到不用陪着招待,宋家女郎立刻热心许多,七嘴八舌不一会就罗列出好些安城有趣的地方。
“……秋籁居面山邻水,是名士雅
客最喜爱的去处之一,罗娘子若有闲情,可以一看。”()
罗纨之都记下了,一一谢过宋家姐妹,笑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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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安城二日,罗纨之每日都要出去。
秋籁居就是最常去的地方之一,这里果然是名人雅士最常聚的茶楼,偶尔还有抱着琵琶的艺伎隔着竹帘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柔婉安宁的曲调让人忘却边境的战火纷争,沉溺在水乡的温柔祥和中。
也难怪世族们一心往南迁,谁不爱富饶的太平日子。
罗纨之常常独来,虽带着幕篱但也十分惹眼,但是好在他们也只敢拿眼睛多瞧几眼,上来挑事的很少。
秋籁居可以说是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这里随便一张嘴就能叫人无容身之地,这也是当下流行“品藻”的关系,评判人的才智风度,定夺其高低贵劣,将来入朝为官依据的除了家世之外便是这些名嘴口里吐出来的鉴言。
往往名士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人后半生是青云直上还是阴沟躲藏。
罗纨之经过二天的观察,已经初步看准一位鹤发童颜老人是安城最德高望重的名士,他姓陶,人称其为陶公。
他每日都来秋籁居,有时独来,有时跟着两二个好友,每次都会向琵琶女点二首曲子。
今日琵琶女有事没来,陶公朝堂倌抱怨有茶无乐,了无乐趣,不饮也罢,堂倌好言好语劝他留下,就怕他不高兴以后都不来了,秋籁居少了他这个活招牌。
罗纨之叫来了个堂倌吩咐了几句话,不多会,秋籁居的竹帘后就响起了琵琶声。
闹着要走的陶公听见后嘀咕了声:“这不是有嘛!”满面红光地又坐下了。
罗纨之弹得同样是《春江花月夜》,不过她弹的与琵琶女弹的清丽婉约还不同,她的曲调忧愁怅然,就像是多了位盛装的女郎曼舞在江边月下,花枝弄清影、月影照孤人,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惆怅。
陶公闭目听完一曲后睁开双眼。
情曲交融,动人至极,非是名手难有这样的造诣,心下好奇还要再点,堂倌歉意地告诉他,那位不是坐堂的琵琶伎,而是位女客一时技痒。
陶公由此更加好奇,非要见她。
若是年轻的郎君此举多为轻佻,但是陶公毕竟是个古稀老人,有名声在野,反而是一种性情中人、举止豁达的表现。
罗纨之被带到陶公面前,盈盈一拜:“小女见过陶公。”
女郎虽然带着幕篱,但是听声音就知道很年轻,也难怪有这样的水平却没有闻名遐迩。
“女郎的琵琶声里有情,好像是在为人诉苦,是否?”
“陶公真乃我的知音。”罗纨之笑语清脆。
陶公捋着花白的胡须哈哈哈大笑,“老夫平生结交过不少小友,还是第一个见到如此直白的,你是特意来找我诉苦的?”
罗纨之坐下后摇了摇头道:“陶公博览古今、见多识广,小女是来求教的。”
“哦?有何求教?”
罗纨之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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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的事加以自己别有目的润色,变成了一个原本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门第之差,惨遭拆散后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悲惨故事。
“以陶公之才,那郎君算不算得负心人?”女郎关心情情爱爱也正常,但拿这样的事来问名士就略显得“独辟蹊径”。
陶公愕然片刻,又狐疑地眯起眼:“我怎么听着这故事有点耳熟。”
他又摇头想了想,“对了,是这个叫香梅的人很耳熟……”
香梅这样的名字并不少见,但是它有名就有名在与谢九郎有过一点关系。
“这事我暂时回答不了你,我得先去问问。”陶公拧起眉头,作势要起身就走。
罗纨之心里雀跃,紧跟着问道:“陶公要问的人,可是建康来的?”
陶公手扶桌子,瞪大眼睛,惊骇出声:“你这事说的还真是谢九郎啊?”
话刚脱口,陶公就嗷嗷叫了起来,指着罗纨之道:“你这女郎,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编排了这么一个故事就是为了打听谢九郎的下落是不是!”
罗纨之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看见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像是气得不轻,她赶紧站了起来,“陶公……”
“你这女郎!狡狯!刁泼!”
罗纨之彻底懵了。
陶公气哼哼挥着大袖子离去。
罗纨之察觉四周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顿时芒刺在背,好在她一直带着幕篱,也幸好她不是常年居于安城的女郎,无人知晓她的身份。
陶公气走后,她也不敢再待。
在秋籁居“得罪”了陶公,罗纨之第二日就没再出门。
但是坏事传千里,宋家人都在议论昨日陶公遇到了一个刁泼狡狯的女郎,惹得他大失风度,就不知道是何许人。
罗纨之低头喝茶,盼无人记起她每天出门的事,再联想到她头上。
如此又挨过一日,宋家门房送给罗纨之一张帖子,有人请她出门一叙。
罗纨之心头怦怦直跳。
她在安城不认识什么人,除了陶公之外便只可能是谢九郎来找她“秋后算账”。
打开帖子,里面一行飘逸洒脱的墨字,只写了一句话:申时秋籁居,盼女郎解惑。
果然是谢九郎。
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谁会这么在意这则不着边的故事。
里面真真假假谢九郎自己都搞不明白,所以才会叫她过去问话。
有宋家女郎帮忙,罗纨之每次出去,罗二郎还当是被宋家人领着出去玩,从不过问,这一次罗纨之特意换了个款式不一样的幕篱,以免惹人眼。
但是火眼金睛的堂倌还是一眼把她认出来,殷勤地请她上到二楼,幽静偏僻的雅间。
雅间外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冷面的护卫,莫名有点熟悉的感觉。
还没细想,罗纨之已经跨进门。
“就是这女郎!”陶公像是个上当受骗的小孩,气鼓鼓地指着她在告状。
不过罗纨之目光仅仅落在他身上片刻就挪开了_[,隔着纱幕看不清眉眼轮廓,但依稀也能看出他姿容甚美。
“陶公莫急。”郎君声音里带着笑,清润温柔,像是哄着孩子一样,陶公气哼哼地闭了嘴。
罗纨之上前先向陶公告罪。
这世道真是得罪什么人都不要得罪这些性情古怪的名士,远看一个个像是端庄大度的世外高人,近看全是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顽童。
“陶公见谅,小女罗九娘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把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就是为了将功补过,拿出诚意。
这次她再说的话就会慎重而慎重,不敢胡说八道了。
“罗家?我不曾与罗家有过来往。”旁边谢九郎奇了。
罗纨之摘下帷帽,立在两人面前。
陶公看见她的脸顿时就睁圆眼睛,长长喟叹声:“你这个滑头滑脑的女郎居然生了张如花似玉的好皮囊!”
罗纨之眼睛转向谢九郎,弱冠年华,长得标俊清彻,可怪得是居然比那个冒顶的要差上一些。
谢九郎忍俊不禁,对着罗纨之温言细语:“抱歉,陶公他以往不常这样,还是因为有愧于为我隐瞒行踪的诺言,这才心急了些。”
名士们再恃才放狂、恣意张扬也是讲究重诺的。
罗纨之眼眸悄然瞟向陶公。
陶公气道:“是这女郎诓我!”
罗纨之认错:“都是我的错。”
陶公:“……”
谢九郎低头极力掩笑。
罗纨之余光看见谢九郎发亮的笑眼和微微弯起的笑唇,和“谢九郎”完全不一样,他是发自内心在笑,但同样的,他笑得很小心,就像是怕陶公和自己难堪。
她眨了眨眼,果然是赤子之心、温润如玉的谢家九郎。
谢九郎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笑脸,请罗纨之上前坐下,正色询问:“罗娘子,你说的香梅可是我认识的那个香梅?”
罗纨之把幕篱放在身边,在陶公怒目之下把事情真正的经过讲了一遍,听到有人冒名顶替自己时,谢九郎怔了怔,但是并没有如罗纨之所料想中的恼怒,反倒是陶公颇为意外,嚷嚷了几声岂有此理。
谢九郎面色奇异道:“女郎的意思是,香梅抱着孩子去见了那个‘谢九郎’?”
罗纨之觉察谢九郎不像是生气,倒是有点坐立难安,她点了点头,“不过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香梅出来后神情很不对,立刻就走了……”
陶公看着谢九郎,眼睛骨碌碌转。
谢九郎看了两人,扶额苦笑道:“两位别这样看我,那孩子真不是我的。”
陶公又去看罗纨之。
罗纨之小声道:“我只是看见香梅独身带孩子,联想到了这么一个情况,没有说是谢九郎抛弃了香梅……”
陶公立刻道:“狡狯!”
罗纨之被骂了几次,脸皮也没有起初那么薄,理直气壮道:“
”
你这女郎怎么总是揪着这个问题,难道你也给人负心了??”
罗纨之张口:“我……”
她居然想到了那个假冒的“谢九郎”,下意识瞥了眼面前的谢九郎。
谢九郎触及她为难的目光,顿时心领神会,转头安抚好陶公,又对罗纨之解释:“香梅的事情虽不是我造成但也有我一部分责任,我会妥善处理的,既知道这都是误会,盼罗娘子与陶公再无嫌隙才好。”
罗纨之眼睛灿亮,难怪都说谢九郎是个真正温润善良的郎君,就这气度和涵养已经让她折服。
她笑着应声,转头又正式给陶公陪个不是。
陶公看谢九郎都不计较,也不好再跟她一个小女郎置气。
两人算是前嫌尽释。
罗纨之如愿结识了真正的谢九郎,但直到她不得不回府的时间都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和他单独说几句,陶公看她不顺眼,为难她来着。
正当罗纨之发愁,隔日一张帖子又送到了她的手上。
字迹还是谢九郎的,他主动邀她再叙。
今日没有陶公在旁,谢九郎也少了顾忌,把倒好的热茶推到她手边问:“罗娘子先前说被逼无奈,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
罗纨之没料到谢九郎不但心善还如此心细,体察入微知道她一直有话想说。
“罗娘子是有事想托,才借了香梅的事吧?不妨直说,若我帮的上忙,愿闻其详。”谢九郎托着下颚,背对着天光,语气无比温柔。
有那么一瞬罗纨之几乎想要落泪。
原来真正的谢九郎是如此善解人意、好说话,压根不用她白费那么多功夫去哄。
她手指圈住茶杯,两眼含泪,低头道:“说来惭愧,家父不日要去建康做官,与贵府长者说好,要将我送给谢二郎做妾,实不相瞒,我配不上谢二郎,也不奢望能做高门妾,还请九郎能帮帮我。”
谢九郎重新打量了罗纨之。
这位罗娘子的确生得美,就是建康美人如云,她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她居然不愿意做谢二郎的身边人,着实让他吃惊。
“罗娘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二兄并非高不可攀之人……”谢九郎也没料到罗纨之来求他的是这样的事,事关兄长,他哪敢多嘴。
罗纨之早知道此事不太容易让人理解,出身高贵的谢家郎是很难想通还有女郎会不满心欢喜地进谢家做妾,但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扬起美目,只好道:“……是我心意已决,不愿意如此。”
谢九郎迟疑片刻,才问:“女郎既然不愿意,为何不跟罗家主说清楚?”
罗纨之咬住唇,默不出声。
谢九郎看她神情萎靡,眼泪还挂在脸上,两只手都紧紧攥着茶杯,紧张又无措。
谢九郎长出一口气,望着她无比同情道:“你在家中,必然过的很不容易吧。
()
”
若不是在家中艰难,费尽心机求到他面前。
罗纨之没忍住眼泪滑下脸颊。
谢九郎递来干净的帕子,软了心肠,柔声安慰:“你放心吧,我尽量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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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郎虽口头答应了她,罗纨之其实还是心里没底。
因为离着去建康还有半年的时间,她又怎知道谢九郎会不会把这件事给忘了。
就怪她那会光顾着感动,也没有去打听他究竟打算如何帮她。
这厢罗纨之正在后悔,不想谢九郎当真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才过去两日又送上了一张帖子请她到秋籁居吃茶,显然是有事情要跟她讲。
罗纨之欣然赴约。
堂倌已经轻车熟路,看见她出现就把人往二楼的雅间带。
门外依然站着九郎那两个冷面护卫,她推门而入,谢九郎刚好就在前面站着,他听见动静,侧身回头看向她,露出微笑:“罗娘子的事何必舍近求远,正好,我把二兄请来了,你的心意他已经知晓——”
谢二郎居然也在安城?
罗纨之愣了下,目光从谢九郎让出的地方望过去。
猝不及防,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眼帘,幽暗的眸光睨向她,唇边是似笑非笑的弧度。
罗纨之脑子轰的一下变成空白,脸颊耳尖却烧得滚烫。
阴天多云,昏暗的天光从窗纸透入,雅间里点起蜡烛,两边的火光照映着神姿高彻的郎君岿然不动地坐在矮几后。
罗纨之闭上眼又复睁开。
眼前的人没有消失,反而笑得越发让人心颤。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与谢九郎一块,难道他一个冒牌货都胆大包天骗到正主前面来了?
可是,谢九郎管他叫“二兄”?
罗纨之几乎在转瞬间怀疑起谢九郎会不会也是另外一个骗子?
但是下一刻她又果断否定了这个猜测。
陶公和庾七郎不同,陶公断不可能帮骗子伪造身份。
而且,若“谢九郎”不是谢九郎,而是谢二郎,庾七郎会帮助他隐瞒身份,也就能够说得通了。
如此,便只有一个让罗纨之遍体生寒的结论。
他非但不是骗子,反而是她避之不及的谢家二郎,谢昀?!
“……你们兄弟长得不像……”罗纨之忽然冒出这句话,仿佛这是她怔然不动的原因。
也的确,若她能从谢九郎脸上找到熟悉之处,她就会早早起疑心,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尴尬的处境。
谢九郎笑道:“是,我家小辈当中就数我二兄长得最好看了。”
罗纨之下意识接话:“九郎你也长得好看,年轻……”
谢家郎皆是芝兰玉树,各有风华,实不必妄自菲薄,要怪就怪谢二郎太突兀拔尖……
“罗纨之。”
里边的人耐心用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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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戳破了罗纨之妄想扒住谢九郎胡扯逃避的意图。
其实雅间就这么大,十几步就能走到头,中无隔扇,视线开阔,她就算再怎么低头装瞎,也忽略不了那道一直停留在身上的视线。
谢九郎在旁轻咳了声,对罗纨之笑道:“罗娘子,你的请求我已经跟二兄说好了,我看你们好似也认识,其中有什么误会再说说?”
罗纨之能说什么,她脑子早已经成了浆糊。
压根想不出该如何救自己一命。
等谢九郎走出去后,苍怀就出现在门口,都是老熟人了,对上她茫然的目光便露出几分怜悯,然后一声不吭、毫不留情地当着她的面把门扇合拢。
这时罗纨之不由想起。
难怪她先前觉得谢九郎的侍卫眼熟,根本就是“师出同门”,想象一下二个冷面护卫站在一块,心情紧绷的她甚至生出想笑的念头。
只可惜身后再次传来谢二郎的声音,令她没有笑的机会。
“你打算一直站在门口?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门都关上了,压根不给她出去的机会。
罗纨之只能慢吞吞回身走近,隔着二掌宽的漆案窄几,跪坐在谢二郎对面的蒲团上,慢慢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许久不见的谢郎。
“郎君既然是谢二郎,那这天下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此情此景,她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谢昀微微扬起唇角,眸光毫不避讳落在她的脸上,“我连罗娘子允我的胡桃酥都不知道在何处,如何算尽天下事?”
罗纨之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忽而扶案抬身,恭敬行了一礼,客气道:“不知郎君到来,未有准备,我这就回去做。”
谢昀轻嗤了声,似笑她此刻还在垂死挣扎。
“坐下。”
罗纨之坐回原位。
“同样的招式对我,第二回就不管用了。”谢昀略歪了头,目光隔着氤氲的茶雾,对她温声提醒。
上一回罗纨之就是用了这套说词施展逃遁大法,一逃半个月,一逃无影无踪。
罗纨之逃脱不得,干脆破罐子破摔,微微扬眼,反激他道:“当真不管用?”
此刻的谢昀就好像当初的迟山,人人都说迟山高而险峻,不好攀登,但是罗纨之却在他找上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
或许她才是不该妄自菲薄的那人。
她居然惹到谢二郎如此在意她,不辞远途来堵她,也算是有能耐。
罗纨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镇静,故而没有再挪开视线。
谢昀看着她的眼睛,圆而莹润,像是天真无邪的幼鹿,但他清楚这女郎的坏心思全部藏在了下面,她的心是坏的。
每一句话、每一次试探都带着赤.裸裸的目的。
就好比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忘记撒出她的迷魂汤。
此言出,即刻就把两人拉回在戈阳的那些日子,罗纨之每对他丢一次钩子,他
每一次咬钩,历历在目。
她的手段高明吗?
其实一点也不。
谢昀忽然伸手,隔着桌几掐住罗纨之的脸颊,女郎原本弯起的唇线蓦然变得僵直。
那装出来的游刃有余瞬间消失在嘴角。
“你知道为什么管用吗?”
谢昀的手套在精致的织物里,没有温度,掌心托起她的下巴,指尖略带力度,陷入她的颊肉,迫使她的脸只能朝向他。
有些不符合他此刻温柔神情的强势。
罗纨之不由咽了下,在他的注视下心都错跳了一拍,“……为什么?”
“因为我想……”谢昀探身,在她耳畔留下一句话。
尾音轻得像是片雾做的羽毛,刚搔了一下她的耳廓就化作一缕抓不住的水汽,随着呼吸消散在两人之间。
谢昀往后坐好,稍拉开两人的距离。
罗纨之却迟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只见她慢慢睁大眼睛,小脸由白转红,红得滴血,两只眼睛倏然瞪向他,像是要把不敢宣泄于口的话都变成刀子从眼神里飞出来。
谢昀抬起指尖,又慢慢按回去,女郎的脸软得不像话。
“是谁说心悦我,不计名分也甘伴我左右,卿卿你在骗我?”
罗纨之含怒道:“是谢二郎君先骗了我。”
“我与九郎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
罗纨之心道:若是知道是你,我万不会接近。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让谢昀不得不慢慢松开手。
罗纨之趁机把脸后躲,逃出他的钳制,膝盖跟着往后挪了挪,好让他再无可能掐住她的脸。
掐她一下就罢,再多就好似玩上瘾了。
罗纨之正襟危坐,抽了抽虚无的鼻音,又委屈道:“谢二郎,你骗我在前,怪不得我骗你在后,更何况彼时我也是一片真心……只是真心错付,未向郎君讨个说法,郎君怎的还来兴师问罪了?”
倒打一耙无疑能让处于劣势的她占据上峰。
或许谢二郎是觉得自己遭了欺瞒,可是罗纨之也很无辜,要不是他假冒九郎,她又怎么有胆子去接近他?
“你就非要九郎?”
他谢昀并非自视甚高之人,但也想不明白罗纨之这女郎偏偏执着在“谢九郎”而非她错认了数月的自己。
甚至对他避之如蛇蝎。
九郎不过比他年轻几岁,就有这么好?
罗纨之咬唇不出声。
若让他这样误会,想必心高气傲的谢二郎就不会再为难她了。
谢昀毫不意外罗纨之的闭口不解释,他轻笑了几声,随后话音一转却是漠然道:“你不想做我的妾,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不能再接近九郎。”
罗纨之先是意外他忽然的好说话,随后听见奇怪他的要求,不禁问:“为什么?”
她还挺喜欢体贴入微的谢九郎,若是能结交谢九郎这样仗义又温柔的世家郎君当朋友,
必然会让她在未来的日子好过些。()
为什么?谢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刚刚那句话不足以回答你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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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郎什么也没有对她做,只留下一句话,可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未知的猜想令罗纨之在接下来的每一天如坐针毡,不敢出门。
罗二郎以为她病了,还要给她请医问药,但罗纨之不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唯有自己苦苦煎熬。
直到听人说起,谢二郎已经带着九郎回建康去了,安城女郎们都在为错失天赐良机而扼腕痛惜。
唯有罗纨之长长松了口气,高悬在半空的心才落回了实处。
也许谢二郎并不是特意来找她麻烦,只是恰好听到谢九郎为她求情的那些话,故而有些生气罢了。
她能理解,高高在上的门阀宗子怎么会愿意被一个小女郎小瞧了去,但他的风度和修养也绝不会让他计较这点旁枝末节的小事,转个头,就会把她的这点破事忘得一干二净。
数月后,罗家处理完在戈阳的琐事,正式告别故友亲邻,准备举家南迁。
不少人家就托着关系找上门,想要和罗家人一道上路,路上好有个照应。
罗家主一边装作为难,一边收了不少好处费,成日笑眯眯地盘算这一趟保准不亏还有赚。
罗纨之暗暗思忖,都说树大招风,他们的这支队伍已经庞大到几十里外都能闻到肥羊味,再不知收敛些,只怕还没等走出十里就给狼盯上。
罗家主的算盘正打得欢,毫无意识,但好在很快他就收到了一个让他笑不出来的烫手山芋。
——皇甫倓。
罗纨之先前没有见过他,但是隔着屏风听到他说起遭难于都堰、获救于齐姓恩人,才隐约猜到这人就是齐娴口里的那个病人。
齐赫居然救下的是一位皇亲。
罗唯珊兴致勃勃在她耳边小声问:“皇甫是皇姓,这人居然是个皇子,阿父为何不答应呀!”
罗纨之刚回过神,抽了抽自己的手臂,但是罗唯珊正不知道兀自高兴个什么劲,反而把她抓更紧了。
罗纨之无奈,她不过是路过,罗唯珊偏要拉她一同在这里偷听。
“他说自己是皇子可是谁能证明呢?万一是个冒牌……”说到一半,罗纨之皱起眉头,又想起了谢二郎。
“可我听过先皇是有个嫔妃带子流落北胡,是当今皇帝的四弟……”罗唯珊把眼睛贴在屏风架之间的缝隙里,“当今圣上成婚十年一直没有子嗣,都在传他生不出来,将来的皇位只能传给兄弟……”
外面皇甫倓咳了几声,半晌没能说出话。
罗家主连忙示意身边的侍从去给他添茶水,小心翼翼问:“殿下病了?”
“不妨事,是前段时间未愈的旧疾。”皇甫倓的声音有些低哑。
罗纨之随便应着罗唯珊的话,心里暗暗奇怪。
他的病居然还没好全。
“殿下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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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那边……”罗家主纠结在此。
能帮到皇子固然是个好事,但是早不帮晚不帮,偏偏在这个时候。
先皇薨逝,继位的是二皇子,是他的哥哥。传闻皇帝欲立皇太弟为继,他回去难道是打算与其他兄弟抢太子之位?
倘若他有根基,罗家主会很乐意捡这个从龙之功,但是他毫无根基,就算回去,也是任人揉捏……
这忙他是帮不是,不帮也不是。
罗家主后背冷汗涔涔,纠结万分。
“假冒皇亲是死罪,我自是有自证的法子,无需罗家主操心。”皇甫倓把对方的犹豫看在眼里,冷声道:“若是罗家不便,我再另寻他人就是。”
“殿下……”
罗家主吓了一跳,他也没有想要一口拒绝,只是尚在考虑。
商人总要计算得失才好下决定。
“阿父!”罗唯珊心急,甩开罗纨之的手就从屏风后跑了出去,心直口快道:“反正阿父已经带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殿下如此尊贵之人,岂可怠慢!”
皇甫倓声音温和许多:“这位娘子是?”
罗家主干笑两声:“让殿下见笑了,这是下官小女。珊儿不得无礼,还快快给殿下行礼。”
罗家主已经有了官身,所以神气地换了自称。
“珊儿见过殿下。”罗唯珊声音雀跃。
在戈阳城这个小地方,除了那谢九郎,罗唯珊再没有见过这么尊贵的人。
对方不但是皇族,还长得英俊儒雅,像极了话本里的风流郎君。
“罗娘子日安。”皇甫倓毫无架子,亲切地与她搭话,“我特意来罗家也是因为先前我在路途伤重发热,还是遇到罗家的车队,得了药,退了烧,当时就是娘子给的药吧?”
罗唯珊脑子没转过来,嘴却飞快:“什么,我没出门啊。”
罗家主马上把罗唯珊拉到后面,脑子飞快思索,接过话道:“那许是我家九娘,九娘和老夫人前段时间去安城,应该是那时候遇上的。”
皇甫倓“哦”了声。
罗家主察言观色,挥手叫奴仆下去把罗纨之带过来。
罗唯珊撅起嘴,很不高兴。
早知道她就陪祖母去安城了,罗纨之也不知道什么好命,出门一趟还能撞见个皇子。
罗纨之知道逃不掉,特意从后面绕了个圈去偶遇被打发找她的奴仆,再跟着从正厅进来,罗唯珊更看她不顺眼了。
罗家主为两人介绍,罗纨之低着头给皇甫倓行礼,始终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但能察觉皇甫倓在观察她。
不是像刘四郎那样油腻腻的色眼,而是冷静、深沉的,好像在考察一件货品的价值。
“罗娘子果真是让人见之难忘的美人。”
罗家主闻言也警惕起来,脸上笑呵呵,一个跨步就半挡在罗纨之面前,罗纨之心里惊愕,但是知道罗家主是生怕她与谢家的好事坏在这个横空出世的皇甫倓手上,于是便顺从罗家主的意思将
自己的身影藏了起来。
罗唯珊气哼了声,把头撇到一边。
“殿下抬爱!抬爱了,那……既然殿下不嫌弃,下官准备后日出发,您觉得这个时间如何?”罗家主生硬地扭转了话题。
皇甫倓微笑,“罗家主想必已经择了良辰吉日,我客随主便。”
罗家主松了口气,他的确是花了钱算了好日子,并不想为任何人改变。
“那我这就让人带殿下先下去歇息,去建康还要赶好长的路。”
皇甫倓颔首,罗家主正要叫自己贴身的小厮去伺候,皇甫倓忽然开口要罗纨之辛苦一趟带路,明显是想单独和她说些话。
这个要求实在无礼,可谁让对方是个皇子。
罗家主犹豫了片刻才答应,用眼神示意罗纨之小心招待。
罗纨之不知道皇甫倓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谨小慎微地跟着,一言不发。
皇甫倓比她还像罗府的主人,阔步往前,直到穿过白石砌的月亮门走到一簇翠绿的芭蕉叶旁方停下,转头问她:“你在怕我?”
“小女与殿下不熟,殿下却好像认识我,又不知何故,心中无底。”罗纨之如实回答。
皇甫倓笑哼了声,“齐娘子说我能活下来全托了罗娘子的福,所以来认一认人,日后好报答你。”
罗纨之才不会轻信他的好话,不过听他提起齐娴,还是心里微动。
齐小娘子那副少女怀春的模样令罗纨之印象深刻,就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皇族。
“殿下要回建康了,那齐小娘子呢?”
皇甫倓抬头看了下天空,又低头道:“世庶之别,尚且犹如天堑,我身为皇族,你说呢?”
罗纨之抿着唇盯着他。
这人既获了齐娴的好,却又看不起她。
“别这样看着我,这世上本就不公,就好比你在谢家郎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不是吗?”皇甫倓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耻,反而点出罗纨之的处境,好让她理解自己。
罗纨之蓦然僵了脸,“殿下是何意?”
连罗家主都不知道她和谢家私下有过交集,他是怎么知道?
皇甫倓捂住嘴咳了几声,待缓和后又微笑反问她,“你不懂?”
“殿下想做什么?”罗纨之再看不出来他别有目的那才是真的蠢。
皇甫倓这张脸写满了“野心勃勃”,接近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谢家。
他必然是误以为自己与谢家郎交情匪浅了。
“你是家中庶女,并不得宠,把你送过去最多是个良妾,但是我有办法能让你成为贵妾。”皇甫倓摘下一朵花,用手指慢慢揉碎,他大方道:“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希望在我需要的时候,你能从旁出点力。”
“……殿下不觉得交浅言深了吗?”罗纨之心里难平。
她为何既要替罗家还要为这个素不相识的皇甫倓去谢家做妾。
良妾与贵妾难道多了个贵字就
真能尊贵吗?()
我不想做谢家妾。罗纨之冷下了脸。
◇想看青山问我写的《错撩门阀公子后》第25章管用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谢二郎答应了她,她有这个底气拒绝。
皇甫倓奇怪,再次将她上下打量:“你不想做妾,难道你还想做谢二郎的正头夫人?”
他说完也不等罗纨之回答,就自顾自地大笑了起来,直笑到喉咙发痒,又捂住嘴咳上好一阵。
罗纨之瞪他。
早知道一半的药都不给他,就给他四分之一,最好让他嗓子坏掉,讲不出一句话才好。
“好好好!你很有野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皇甫倓像是得了天大的乐子,咳得快吐了还在笑她。
“我与谢家郎并无干系,殿下还是另寻他人吧!”罗纨之板起脸,冷漠地看着他在面前又笑又咳。
真是十足的疯子!
皇甫倓用力压住喉间的咳意,朝她轻笑:“别天真了,你真当他走了,你们的事情就结了?”
即便罗纨之死不承认,他还是执着自己的说辞。
罗纨之不知道皇甫倓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但她清楚和他扯上关系绝对没有好下场。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殿下还是快些去休息吧。”
“你还有时间慢慢考虑。”
“多谢殿下好意,我不考虑。”
罗纨之在心里默默把皇甫倓当个疯子,疯子的话不必信,也不必理。
谢二郎都走了那么久,早和她没有关系了。
罗纨之不想管皇甫倓的疯言疯语,可当一位面生的侍卫抱着一件绫缎布裹、长约二尺六寸的“礼物”送到罗纨之面前,她心里还是生出一分诡异。
皇甫倓似是比她更了解谢二郎。
在对方“虎视眈眈”的注目下,她只得亲自拆开布裹,里边是谢昀给她的、也被她抛之脑后那架绿桐蕉叶琴。
“……”
侍卫拱起手一板一眼传话:“郎君说,琴,有始有终,望女郎勿忘。”
琴?抑或着情?
罗纨之悠哉数月的心再次高高悬起。
那句被她一直按在记忆深处的低语,仿佛又夹着潮热的夏风吹了过来。
“因为我想……”
他嗓音如暖潮,已经抓住了她,“……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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