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了,就得把人留在宫里。
留在宫里,夏和易不愿意应酬夏家。
她不愿意,皇帝一瞧她摆出的那张随时预备慷慨就义的臭脸,就脑仁儿一阵一阵发紧。
简直是个死循环。
不过在夏和易看来,如果能侥幸不死,那她大半还是得留下的,即便万岁爷被她咋咋呼呼嚷嚷得失了兴致,也不能掉面子放她回去。万岁爷日理万机,愿意听她唠唠叨叨这么多,已经算是君子之风了。她的想法,对他来说,大概是不值一提的,全凭他的喜好作主。
还好,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功夫,太后来了。
宫里传召了姑娘,必然是要通禀太后的。
按照太后原先的考量,她是属意夏大姑娘当皇后的。听说皇帝传召的是夏二,太后在震惊之余又感到了些许庆幸,这么没个由头的召人进来,绝不能许皇后之位,既这么正好,夏家姐妹都进宫,一个皇后一个嫔妃,自古娥皇女英成就风流佳话,只要皇帝喜欢,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夏和易是重臣之女,家世显赫,单冲这一点,皇帝要抬举人充后宫,太后就不会有异议。
只是这般深夜传召,实在是太不妥当。
嫔妃晋位份是有定律的,不是选秀进来的,就得先下懿旨,一顶软轿子抬进宫里,敬事房里上了牌子,才能侍寝。
若是皇帝想事先相看一番,也容易,由太后出面,请姑娘进宫来赏个花、赏个曲儿,到时候再安排个偶遇,一切不就都顺理成章了吗?
所以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情况,非得摸黑把人姑娘当犯人似的押解进来呢?
当时太后听了底下人回禀,一时都懵了,想不明白,这还是她那个万事稳当的皇帝儿子吗?
事已至此,现在再去追究“当初”应当怎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横竖人已经进来了,只能考虑后续的事儿。
总之幸不幸的,得有个说法。问清楚了,接下来各有各的章程,才好一一处置起来。
太后原本打发了卜嬷嬷来,但等候回禀的时候坐立难安,觉得还是得自个儿走一趟,结果到了乾清宫,听说皇帝把御前人都清空了,和夏二姑娘单独待在正殿里。
太后眉角突突直跳,还是觉得太过了。正因为她知道皇帝不是那种好女色的人,才更觉得太过了。
繁衍皇嗣是天命正道,但在正殿里行事,那可真就太糊涂了!
陈和祥接了太后的眼神,立刻猫着腰上前戳在门口,顺着门缝往里放大了嗓门嗷嗷嚎,“禀万岁爷,太后娘娘到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万一画面比较弛魂宕魄,太后领着嬷嬷太监宫女的一大帮子人进去,扰了万岁爷龙精虎猛不太好,让未来嫔妃娘娘的贵体落了那么多双眼睛也不好。
只是里头应得很快。
皇帝说:“进来。”
而且语气还不大好。
太后匆匆跨进殿里,却发现眼前的场面,别说香艳,跟所有旖旎的词儿都沾不上边儿。
皇帝居高临下地负手立着,姑娘苦大仇深地伏地跪着,俩人一高一低,正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
不远处瘫着一块砸得缺了角的砚台,地砖上四溅的墨渍,还有正殿中央孤零零宛如拷问上刑似的玫瑰椅。
太后立在门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皇帝的尴尬是不显露在表面的,仍旧大义凛然地走过去,“夜半惊扰母亲,是儿子不孝。”
“倒也不是,人上了年纪觉也少了,睡不着正好起来走动走动,说来看看你……”太后七拐八绕的,憋着半天才说道正题,“这儿是在干什么哪?”
夏和易没起来,就着姿势,朝向上调了个个儿,再报了一次家门,“臣女,泾国公府夏氏,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照理说,头一回见太后,总是该有点畏惧的。但夏和易不是,她见太后见得多了,深知太后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前前世太后对她应该称不上满意,但也从未刻意为难过她,至多就是不热络,该教她的都照教、该维护她的时候也维护。在连民间大家子都端着立规矩的世道里,太后是个难得明事理好说话的婆婆。
夏和易不惧太后,自然的模样倒成就了一份落落大方的洒脱来。
太后端量了下,对姑娘的气度是满意的,只是从太后的角度看下去,那颗脑袋都快埋进砖缝里了,太后见不着脸,说:“夜里地上凉,姑娘家膝下受不得寒,起来回话罢。”
“多谢太后娘娘体恤。”夏和易谢过,有宫女子上去搀起她,太后这才借势打量了一回面前这位大半夜里直接从家里抢来的姑娘。
穿衣打扮都是不合规制的,据说皇帝没给人留穿戴的时辰,直接就让陈和祥上门给押进宫来了。
少了那些金银玉石的装点,反倒弄拙成巧,素净的衣裳,素净的发饰,只有一圈洒地的烛光点缀,衬出了年轻姑娘璞玉似的美,清清透透的,标致得纯粹又清灵,是个万中挑一的美人儿。
不,确切的说,还是个万种挑一的美人胚子。曲款款的齐刘海儿,发髻里斜插了一根蝴蝶步摇,圆润的大眼,小巧的鼻头,粉嫩饱满的脸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团糯糯的孩子气。
太后噎了半口气,十分莫名地看了一眼皇帝。
原来,能够让她那练达的儿子喜爱到罔顾规矩体统的姑娘,是这样的吗?
自打皇帝御极,话越来越少、心思愈加深沉,太后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
但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像今天这样,像是重新认识了一回一样。
皇帝正在沉思,对着姑娘的后脑勺沉思。
太后真不明白,既然都大喇喇把人家姑娘抢进宫里来了,现在又深思熟虑什么呢?
还有那摔在地上的砚台和墨迹,总不至于是姑娘摔的罢?总得发生过点什么事,让皇帝勃然大怒了。但天子一怒完了,姑娘还好端端地活着,瞧着皇帝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更古怪了。
但皇帝的七情六欲是不呈现在面儿上的,这是一位练达皇帝的本事,太后对着儿子的面无表情什么也琢磨不出来,索性不去看他了,转而又打量起夏和易来。
细细一瞧,相貌身段都是长成了的,而且是出落得极好的,孩子气的美人胚子,和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之间,其实距离也不太远,什么时候眼里有了脉脉的情意,再梳一个妇人簪,那种风韵大约就足够勾描出来了。
太后越看夏和易,越觉得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孩子,生在夏家是她天然的优势,但作为皇后显然是不合适的。既这么就正好,既然皇帝喜欢,封个妃位正合适。
太后已经开始思量哪个宫适合分配给夏和易了。
没想到皇帝大步迈过来,横隔开太后的注视,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朕送母亲回仁寿宫。”
夏和易的下场,不是幸,也不是杀,是皇帝扶着太后迈出门槛时顺便留下的一句“送夏二姑娘回府。”
夏和易怔住了,太后怔住了,太监宫女们也懵了。
一前一后传了肩舆,迷沌的月色照得夹道遥长,太后想了想,还是回头说:“皇帝,我知道你心里有成算,现在宫里暂时缺了中宫主事,少不得要我做打算。今儿那位夏二姑娘,你是什么意思,我替你办了便是了。”
皇帝的声音如月色一般清冷而慎重,“有些事情,朕一时半刻也没有想清楚,待朕捋清了头绪,自会到母亲面前请罪。”
*
夏和易被送回了家。
不出意料的,一大家子都在堂屋里等着,等明儿大早上的一个回音。
容貅年纪小,熬不住夜,困得哼哼唧唧的。夏公爷本就心焦,听得不耐烦了,月姨娘吓得变了脸色,赶紧先领着容貅回房,母子俩刚牵着手出了堂屋,远远瞧见夏和易,月姨娘“咦”了声,“易姐儿归家了。”
堂屋里立刻有了动静,先迎出来的是大姐姐凤鸣,笑着上来拉住夏和易的手,“二妹妹回来了。”
夏和易望着灯火通明的堂屋,心里暗呼一口浊气,应付完万岁爷和太后已是很疲累,眼下又少不了一通询问。
千万仔细应对,得回话,但又不能让他们觉得能拿她有什么大用处,夏和易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跟着夏凤鸣进了屋。
潘氏拽过她,前前后后地打量。头发衣裳都跟去时一样,看来没有开脸;两手空空,看来没有得赏赐;最重要的是,面上眼里都没有娇羞,看来什么也没有。
心里的惋惜没有表露出来,潘氏仍笑着问:“我的儿,今儿说进宫就进宫,吓得我这心一直七上八下的,安不下来。你进宫见着了哪位主子?说什么?做了什么?快说出来,让家里替你打量打量。”
夏和易适当地露出了一点受宠若惊的惶恐,“太后娘娘是顶顶和煦的,问了我几句话,吃了盏茶,就让我回来了。”
潘氏怔了怔,“太后娘娘?”
夏和易认真点头,“太后娘娘说,是今儿贝太妃娘娘叙话提到我了,太后娘娘突然想见见我。正巧万岁爷也在仁寿宫,万岁爷孝心至诚,便让厂公召我去了。”
夏公爷和潘氏面面相觑。是啊,陈和祥只说请二姑娘进宫去,的确没说是哪位主子请的。
这么说压根儿跟万岁爷没关系。顿时一家人都泄了气,只有夏凤鸣细细询问了细节,可夏和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后在选皇后的档口相看姑娘,意图昭然,但夏和易两手空空的回来,没得赏赐,说明没入了太后的眼,家里对她也是不报什么期望的,不一会儿大家就意兴阑珊地散了。
转头到了第二日,家里女眷伺候完潘氏用早膳,夏和易从上房出来,刚过了月洞门,便听身后叫“二妹妹”,顿住脚回头,见夏凤鸣追上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包松子糖,悄声挤着眉眼笑着叮嘱道:“女夫子昨日带来的,你拿回去吃,仔细别叫母亲瞧见。”
零嘴儿吃多了胖腰,若是潘氏瞧见姑娘们吃,多要皱着眉说上几句。
夏和易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多谢大姐姐。”
以往夏凤鸣常常趁潘氏不备给她塞些小零嘴儿,然后姐妹俩亲亲热热挽着手臂往回走,说些有的没的体己话。
迎着清晨白茫茫的雾气从游廊穿进园子里,夏凤鸣低了声问:“昨儿夜里可是吓着了?”
夏和易摇摇头,“刚去的时候是有点儿,不过太后娘娘很和善,很好说话,也就不怕了。”
夏凤鸣“哦”了声,“可向贝太妃娘娘请安了?”
夏和易接着摇头,说:“昨儿未曾幸得拜见贝太妃娘娘。”
说完擎等着问到万岁爷。
她看着大姐姐亲切和蔼的笑靥,总能想起上一世她上彩轿前,那个异样得意的笑。
夏凤鸣沉默了一会儿,握了她的手,“那万岁爷——”
话音刚起,就从上房匆匆追来一个小丫鬟,说有内使登门,太后娘娘请夏大姑娘也进宫去。
难以抑制的喜色从夏凤鸣的脸上跃然跳出,夏和易轻轻笑了声,“大姐姐快去罢。”
她望着夏凤鸣急急离去的背影,敛了笑意,叹了口气,把怀里的松子糖交给了身后的春翠,“拿去给大家分了罢。”
再后来,京里适龄的待嫁贵女们,都分别被太后请进宫玩了两天,时辰或早或晚的,似乎是全凭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一出。自然就更没人再提夏和易夜半进宫那回的事儿了。
夏和易心惊胆战又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蹲了好几天,再没有等到宫里传来有关她的消息。
她那天半夜被万岁爷召见,好像就没有下文了。京里关于皇后人选的猜测还是如火如荼捕风捉影,家里还是铆足劲儿想将大姐姐塞进宫里,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不禁开始猜测,万岁爷是不是……放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