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事情有时会像风一样很快过去。
暑假在家,泳柔一直试图与阿爸阿妈聊起发生的事,可谁也不愿多谈,阿爸与平日一样闷闷的,只讲,你小孩子管那么多?阿妈时而叹气,手里忙了这个忙那个,最终总是打发她:你可要引以为戒,小小年纪,不要跟男同学走得太近,那些社会男青年就更不行了!
家里每天开门做生意,一如往日充溢着点单上菜、洗刷切剁、炉灶点火以及一次性塑料桌布抖落开来的声音。光辉还躺在医院、细姑的婚约取消、大伯家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有一个女孩受到了欺侮……这一切发生了,然后过去了,大人们步履匆匆,面对大地时是死灰般的面孔,仰起脸来是结着汗晶的笑靥。远处大海潮汐依旧。
阿妈尤其不许泳柔去打搅细姑,大人们似乎认定了,细姑一定是事前发现了温水鸿的不忠,否则谁会忽然毁约一桩那么好的婚事?细姑此刻一定脆弱无依了,大伯大姆忙着在医院照料光辉,阿爸阿妈就担起长兄长嫂的职责,三天两头张罗着叫细姑回家吃饭,小叔偶尔也会出席,虽然他安慰人的方式十分老土,一般是支吾着说:要不阿哥再给你介绍几个。
在泳柔看来,细姑分明就神采奕奕,如获新生,连胃口都好了不少,一点也不像受了什么情伤。
泳柔反复地在电话里给周予讲述那天的惊险场面——小奇的板砖把温水鸿砸得头破血流,可小奇很快被某个大人给拖住了,小奇一给拖住,剪头婶就大叫起来了:你敢对我孙女动手动脚的!随后冯曳的爸爸大叫起来了,拉扯着额头上还淌着血的温水鸿,说阿鸿她小孩子不懂事你讲清楚来。温老头也大叫起来了:你交代!你交代!是不是大妹说的那样?
一时间有好几个人都在大叫,好像不大叫就没法说话了,所有目光投向温水鸿,可他一句也交代不出,嘴里含含糊糊,误会、误会地念着,泳柔谨记自己的使命,马上一五一十说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温老头气得涨红了脑袋,冲上前打了他一巴掌,然后——“温老头就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对。”
“又不是他挨了板砖。”
“不知道,可能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
“他脑溢血了?”
“没有。没听说。”
周予断定:“他装的。”
总之,因为温老头晕过去了,闹剧只好收场,再下次开演就是在温家冯家内部,与她们方家无关了,泳柔与小奇只得到处打听拼凑事情的面貌,只听说温水鸿被家规处置,无非也就是挨打罚跪,随后是温家登门道歉,双方看在亲戚关系的份上,办结一桩糊涂案,姓冯的或许还庆幸事情未发生到无可挽回的一步,令他们不必失去姓温的这门有权势的亲戚。冯曳被责令整个暑假不得踏出家门,仿佛她也有错,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就被粉饰成两小无猜、悬崖勒马,大事化小,小事很快化无了,没出两日,听说温水鸿已回市里去上班了,他爸说了,不让他再回来抹黑门楣,逢年过节也不必再回来了,这就算是放逐,算是天大惩罚了。
“哪能这样?”泳柔对这结果不满,“他这是强**奸未遂,应该送他去坐牢。”
阿妈听她说出这四个字,脸色大变:“要死!给你们小孩子的嘴讲出来,天底下男人有一半得去坐牢!人家父母都算了,我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你也不要出去外面讲了,女孩子的名声最要紧的,知不知道?”
泳柔将阿妈的话转述给小奇听。
“我看不讲出去才败名声吧!又不是阿曳的错,有什么不能讲的?我们不讲,话全让姓温的给讲了,你知道她们村里,都传阿曳跟那个保龄球瓶是两情相悦呢!我呸!”小奇咽不下这口气,断然说:“不行,我们得去报警!”
她们气冲冲地去了县里的派出所,警员一听情况,说你们又不是当事人,何况未成年人报案,需由监护人陪同。
泳柔动之以情:“阿叔,她被爸妈锁在家里了,你们上门去看看,劝劝她们,要是不报案的话,坏人不就逍遥法外了吗?”
警员阿叔拿了两瓶娃哈哈给她们喝,令泳柔心里很不舒服——他只当她们是小孩子。他说:“情况我了解了,你们回去吧。”
她们想再问,他只是摆手,再不多说一句了。回去的路上,小奇说:“你说他们会去吗?”
泳柔也拿不准:“我想会的吧?哪能就这么不管了?”
她们相信着这个世界,相信善恶有报,相信正义的天平必将向正确的一方倾斜,于是在家一天等过了一天。
暑假快要结束了,世界平静无波,什么都没有发生。
泳柔气馁地将事情告诉周予——她已习惯了将一切事情告诉周予了,周予回复:要么,我们自己收集证据。
她与小奇一起到市里去找周予,一行三人去了那天夜里温水鸿带冯曳下榻的宾馆,这宾馆并不高档,门厅窄窄的,立式空调漏水,只好在那块湿漉漉的地砖上杵着一支棉布拖把,前台坐着的年轻的招待员小姐正是那天夜里那位。她一听她们讲明事情原委,目光四处游离,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们的监控坏了,查不到!”
柜台里头的电脑屏幕上分明播放着监控画面,小奇俯身去看,“这不是好好的吗?哪有那么巧,就刚好在那天坏了。”
周予也问:“前台的坏了,还是走廊的坏了?”
前台小姐急得示意她们都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啊呀,你们就别再抓着不放了,就算有走廊的视频又能怎么样?证据根本不足的。这种事情多了,你们将来长大就会明白的……你们的朋友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予说:“已经发生了。”
“我是说,还没有……”前台小姐噤了声,扭过脸去,在电脑上敲起字来。她明白周予在说什么,终归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未到穷凶极恶的程度,所有人就都长出一口气,开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她敲着字,喃喃地说:“你们不懂……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搞不好我连工作都要丢了……不查证监护人就让未成年人入住,这是要追究责任的……可我有什么办法?老板想赚钱,让我们随便问问就算了……我那天也问了,她说那是她哥哥,我能怎么办?我每天也很累,又得做前台,人手不够,我还得干保洁,老板动不动还要拿我出气……有时候不骗骗自己,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周予低声问泳柔:“保洁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泳柔没有应声。她听懂了前台小姐没头没尾的话,她听懂了她在讲述生活无奈,将她变成一个无法挺身而出的人。
泳柔拽走扒着桌台不放的小奇,“算了,我们先走吧。别打扰人家工作了。”
前台小姐听见泳柔这样说,抬起头来,四目一相对,她的眼睛忽然红了,很快再次向电脑屏幕望去。
三个女孩转身走到门口,外头的日光就要吞没三个清亮身影,像吞没某些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复得的东西。她又开口了,声音并不大,她想,若她们没听见,就算了:“你们带u盘了没有?”
泳柔回过头去。她的眼睛也红了。
前台小姐将那天晚上的监控视频拷贝到周予的u盘里,随后重重地将u盘放在桌上:“就算拿到视频,你们也干不了什么,她爸妈不愿意报警的话,这视频也没用。”
她们离开宾馆,在街角商量对策。泳柔提议去说服冯曳的爸妈,可小奇认为这毫无意义:“她爸平时就对她不怎么好,因为这件事,回去还打了她两顿呢。要是再提,肯定又要打她了。”
周予说:“把视频发到网上呢?我可以剪辑一下。用我的账号发。”
泳柔忧虑道:“发到网上,不就全世界都知道了?冯曳会不会介意?”
“给她打上马赛克就行了。”
小奇当即赞成,曝光温水鸿的所作所为,让世人的唾沫把他淹死也是好的。三人说定了,约好先由周予将视频处理完毕再议下一步行动,她们各回各家,泳柔与小奇回到岛上,在县城分别,泳柔搭公交车往村里去,一路忧思重重,她仍然在意冯曳对此事的想法,就算将脸打上马赛克,也还是会有被同学朋友们认出来的可能,光这一点可能性就足够让人担惊受怕……
她记得她在市里做家教受过的欺侮,当时她只想将事情紧紧捂住,生怕任何人知道,现在她们又怎么能论断冯曳对此无所畏惧?
泳柔在冯家村站下了车。
她凭模糊印象找到冯曳家的二层楼房,她只一次陪着小奇来过,在门外递了东西就走,当时,冯曳只顾着与小奇说话,权当她是旁边的空气。
家里有大人在,她听见墙内的话音,大抵人还不少,她怕人瞧见,绕着房子兜了半圈,转到房子后边,可她不知冯曳的房间方位,又不敢大声喊叫,正以为一无所获时,二楼的某扇窗前现出一个人影。
冯曳推开窗户,“方泳柔?”她压低声音,“你找我?”
泳柔连忙查看周围有无其他人影,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出。
冯曳跨出窗台,迈步踏到近旁的自行车棚上,从棚顶上翻了下来,灵巧得像只猫。
泳柔小声问:“你不怕被发现?”
“大不了被打一顿。”冯曳笑了,“等一下我再原路上去,发现不了。”她穿着居家的短裤与短上衣,小麦色的细长四肢上有几道藤条鞭打过的印痕,她的马尾横着绑,支棱在一侧,手指上有涂了一半的紫色指甲油,“好不好看?”她举给泳柔看。
她的神色无异,无半点哀戚,仍是泳柔熟悉的那个在外横行霸道的“大姐头”冯曳,想来挨打于她是家常便饭,野草般的女孩,奋力地活着,哭也是亮堂堂的,从不躲起来流泪。
泳柔违心地说:“好看。”
“嘁!一看你就不懂欣赏。你找我干嘛?”
泳柔将事情说了,交给冯曳抉择,冯曳踢着脚上的拖鞋,紧抿着嘴角,低头想了又想。“就那么办吧。”她抬起头来,“按你们说的。我不怕。”
泳柔有些错愕,“要不你再回去想想,要是改变主意了,就给我或者小奇打电话。”
“我不改主意。你少拿那种同情的眼光看我!”
泳柔释怀地笑了。“那好。阿曳,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那天帮我细姑说话。”
冯曳难为情地扭开脸去,很轻地哼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快了,高三了,我们整个八月都要补课。对了,你想好了吗?考哪里的大学,读什么专业?”
“我又不是你!想考哪里就考哪里。考得上再说。你呢?将来准备读什么?”
“还不知道呢!也许……”泳柔用余光扫过冯曳手臂上挨打的痕迹,“也许读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专业。”
冯曳咧嘴大笑:“怎么改变?”
泳柔笑而不答。
“算了!”冯曳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要是只有考大学才能走四方,那考就是了。对了,那个,”她支吾起来,“数学。”
“数学怎么了?”
“数学!数学烦死了!我听不懂。我们那个数学老师还没你讲得明白呢。”
“那等开学了,每周末你来我家学习,我给你讲。”
“每周末?那不累死了!”冯曳满脸不情愿。她们都听见房子里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冯曳急忙蹬上一辆自行车的座椅,借力攀上车棚顶,又翻回了房间里。她探出头来,低声说:“说好了,等开学,去你家。”
“嗯!”泳柔打趣说:“别忘了,你可是要走四方的。”
冯曳回敬道:“是,我走四方,你改变世界!”
两个人楼上楼下地对望着,一起吃吃地笑。
有那么一刻,她们结下牢不可破的短暂情谊。
实际上,冯曳从来不喜欢方泳柔,方泳柔也不喜欢冯曳,她们毫无共同语言,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朋友。她们只是相遇了,互看对方有一点不顺眼,有一天她们又会分离,从此相忘于江湖,只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忽然想起那个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照见自己曾经微妙的嫉妒或是傲慢的敬而远之。
但此刻,她们只是楼上楼下地对望着,一起吃吃地笑着,说着要走四方,说着要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