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梦断之时(六)
楚州境内多水泽, 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山川并不多见。
从前在楚州四周游走查探的时候,顾情他们在楚州曾经发现过一处隐蔽的山林。
当时神女庙中的东西还未查明, 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城中的相思坊吸引了, 对于这处地方并没有过多在意。
后来的杂事堆起来,久而久之, 他们对于这个地方也便渐渐忘却了。
直到收到谢如晦寄来的那封信,他们才回过神来,这里竟成了他最后的藏身之处。
重重叠叠的绿影下,日光将林间的一条小路照亮。
“薛公子, 小心脚下。”
萧煜转身, 发现薛寒迟正垂着脑袋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谢如晦提前在这里布下了什么阵法, 寻常灵剑无法在此处飞行, 他们也只有徒步上山。
这处山林少有人至,只有一条小路上山, 路上铺满了尖锐的小石子,若是不小心磕到就不好了。
薛寒迟抬头看了他一眼, 淡淡一笑,轻轻抚着左手腕上的细绳。
“无事,你们继续向前, 不用管我。”
他这次出门, 特意将江楚月送给他的细绳戴上了, 江楚月不在, 他也就只有靠着这个聊慰相思之苦了。
想到她在梦中慌乱的模样, 薛寒迟忍不住皱了皱眉。
也不知道江楚月如今醒了没有……
“薛公子,你能感受到乾坤镜的气息吗?”
顾情擦了擦头上的薄汗, 回头问道。
谢如晦在那封信中只道明了,让他们来这荒山,再没有提到别的信息。
如果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只怕天黑也找不到谢如晦。
听了这话,薛寒迟缓缓抬起脑袋,看着两人,眼神有些讶异。
“哪里需要别的气息,他不是已经将路指出来了吗?”
随后,在两人不解的目光下,他伸出手在路上指了指,就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为他们做着指引。
曲折向上的小路上映着些光斑,除此之外,顾情和萧煜并未在上面看到任何痕迹。
对视一眼后,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看着两人的反应,薛寒迟一瞬间便懂了,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原来,只有我可以看见。”
看来谢如晦早就料到了他不会只身前来,这才在路上做了手脚。
虽说是落败了,可这相思坊主还是一样的多智近妖。
可既然谢如晦都做到这份上了,想必还给他们准备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顾情转过身,准备继续向前的时候,一根凌厉的长箭忽然冲着她的面门射来。
“小心。”
萧煜忍不住惊呼出声,跃身到顾情身边,拔剑替她挡下了这根利箭。
这剑气太过突然,将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萧煜后退三步才堪堪停下来。
随着一阵沙沙的树声响动,遮遮掩掩的绿荫后面,一大批死尸垂着脑袋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名傀儡背着箭筒,手中拿着一张长弓,赫然正是上次偷袭江楚月两人的那一个。
这傀儡行动灵活,也不知谢如晦是如何练出来的,他吹了声口哨,身后的死尸便纷纷得令,冲着顾情二人而来。
这些死尸灵力低微,用他们来对付萧煜和顾情只能以量取胜。
或许这正是谢如晦的战术,这些死尸蜂拥过来,很快便将薛寒迟和两人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薛寒迟看着被死尸围住的两人,脸上没有一点担忧慌乱。
静静观战一会后,他笑着转过身,目光移到了眼前的傀儡上。
“怎么,你是想和我动手吗?”
傀儡有些迟钝地垂下脑袋,侧身站在一旁,给薛寒迟让出一条路来。
“坊主有令,他只想见公子一人,其他人谢绝会面。”
尽管这路上的指引只有薛寒迟能看见,可为了以防万一,谢如晦还是派来他们来拖住顾情两人。
“倒是难为他大费周章了。”
薛寒迟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句话,然后便朝着路上继续走去。
在与傀儡擦肩而过的时候,薛寒迟忽然侧头看了他一眼。
嘣的一声,在他身后,傀儡原本绷紧的面容上,忽然炸开了一道裂痕。
他当然没有忘记,在那佛庙下这傀儡对江楚月做的事。
虽然江楚月并未因此受伤,但这个仇他还是要替江楚月报的。
一报还一报,这傀儡对江楚月动了手,他又怎么能安然无恙的。
像是被人压住了关节,啪嗒一声,傀儡忽然跪倒在地上。
直到脸上的裂隙大到无法遮掩,傀儡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薛寒迟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是高阶傀儡,感受不到疼痛,普通的攻击对他也没有任何用处。
但这次不一样,薛寒迟对他施下的法术是直击魂魄的攻击,和他上次对江楚月施的咒术一样,他躲避不开……
解决完傀儡后,薛寒迟没有再多逗留,沿着谢如晦留下的指引,慢慢走到了半山腰的庙宇面前。
这间佛庙地处隐蔽,和周围疯长的杂草格格不入,如果没有指引,恐怕很难找到这里。
大门上挂着铜环,薛寒迟推开门轻声走了进去。
这佛庙的院子里栽满了夏花,看起来格外清新雅致,乍一看,确实和谢如晦府上的装饰如出一辙。
薛寒迟走进宝殿,迎面便撞见了一架棺材,以及站在旁边的谢如晦。
“薛公子来了,在下已经等候许久了。”
谢如晦一手扶在棺材上,另一只手则握拳放在唇下,像是在抑制着什么。
和上次见面的状态不同,此时的谢如晦脸色有些差,嘴唇也泛着白。
薛寒迟对于他这幅状态却并不意外,他垂眸看着棺中的女子,随意地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看样子,谢公子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用自己的魂魄养着这个死魂。”
相思坊被查封后,楚州仙府加派修士驻守各处坟地,就是为了严防谢如晦再度出手。
没了死魂,他师姐的尸首灵力消减,恐怕难以维持原状。
谢如晦不愿见她师姐尸身腐烂,唯一的办法,也只有用自己的灵力来滋养她。
粉饰的假象被戳穿,谢如晦轻咳几声,眼眸中多了几分自嘲。
“薛公子还真是了解我。”
薛寒迟和江楚月一样,在某些时候一眼便能看清他内心的想法。
可偏偏,他们两个都站在他的对立面。
“谢公子邀我前来,现在我来了,谢公子是否也得拿出一些诚意了。”
薛寒迟不想在这里多耽搁,拿了乾坤镜他便要回去了,江楚月还在府中等着他。
谢如晦也不急,他站在棺材边,试图以张扬的笑容将苍白的脸色压下去一点。
“薛公子知道,我拿乾坤镜,只是为了救活我师姐,只要公子将这乾坤镜的用法告诉我,我自会将乾坤镜拱手奉送。”
前几次,他和薛寒迟的谈话都是剑拔弩张的,远不是在这种心平气和的情况下。
他这次的语气可比之前缓和了不少,或许是真心求问,但无论他是不是真心,这其实都不关薛寒迟的事。
“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谢公子几次三番追问我禁术之法,还派了那么多人来拿我,你是觉得我会知道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如晦听了他的话,脸上的风轻云淡再也挂不住了。
他皱紧眉头,不可置信地向前走了两步。
“苍南山的那群人之所以会放你下山,不就是因为你知道禁术之法吗?”
在知道薛寒迟的身份后,他曾派人去渝州仔细盘查过。
在他之前,渝州的那些修士便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还将他带上了苍南山。
如果不是因为他答应告诉他们薛府禁术之法,他们怎么会放他下山呢。
他以为薛寒迟会知道的……
“你想多了,苍南山上那些修士之所以会放过我,和禁术没有任何关系。”
当初几位长老盘问他的时候,并未问及禁术的具体内容。
而且就算他们问了,薛寒迟也不一定会回答。
“我只是向他们说明了我寻找乾坤镜的用意,仅此而已。”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就算他们没有问过你禁术之法,可是你是薛府人,当年薛府实施禁术,降下魔物,你身为局中人,对乾坤镜如此了解,不会不知道它的用法。”
谢如晦忽然又笑起来,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下一刻,薛寒迟的一句话却又叫他如坠冰窟。
“谁告诉你当年薛府的禁术成功了?”
谢如晦愣在原地,有一刻的无措,不过细细想来,好像又确实是这样。
至始至终,薛寒迟都从未说过当年的禁术成功了。
“那你体内的魔物又是怎么回事?”
谢如晦还是不肯相信,语言可以骗人,可薛寒迟体内的邪气可骗不了人。
这样诡异的气息,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
“谢公子聪明如此,又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呢?”
谢如晦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薛寒迟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
“不是因为薛府的禁术成功了,我体内的魔物才会存在。”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薛府的禁术失败了,我才能与这魔物共存。”
*
「其实根据男配近期的行为预测,系统以为男配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但是因为宿主无意中的行为,对男配造成了影响,还是促使剧情回到了正轨。」
……
江楚月愣在原地,手上无意识用力,几乎快要把纸张撕破。
所以,薛寒迟突然的转变都是因为她。
是因为她说想要得到乾坤镜,所以薛寒迟才会去找谢如晦,是因为她……
酸涩的一颗心被浸泡在盐水里,是一种避无可避的酸软。
「系统,你查到薛寒迟他们的去向了吗?」
「查到了。」
知道拗不过她,系统也只好将薛寒迟他们的去向告诉了她。
知道具体方位后,江楚月并没有急着上路。
她在桌边站了好一会,才慢慢收回思绪,开口问系统。
“系统,我之前询问你,我和薛寒迟的感情,有着落了吗?”
系统还在卡顿中,听了这话,反应了一会才回答。
「系统将您送入小说《江湖夜雨》的世界,是希望您可以帮助主角,促成完美结局。」
「在此之前,根据对宿主往日任务的考量,系统曾经数次预测过宿主任务的完成情况,几乎无一例外,结果都是优。」
系统说了好半天都没有说到关键点,像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江楚月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所以,系统,你的回答是什么?”
从前的她很担心自己的感情会耽误任务,影响自己回家的进程。
但是时至今日,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放下薛寒迟了。
「宿主与男配的心理活动非系统可以掌控,所以对于宿主和男配的情谊,是完全在系统意料之外的。」
「这一部分感情超出于剧情之外,系统无法干扰,也无法决定。」
不只是系统,就算是刚刚穿过来的江楚月,都不曾会想到心中感情的蔓延。
剧情的发展可以预测,但爱意的滋生无法避免。
这世间的情意,不是剧情可以左右的。
「但是出于对宿主的考量,系统诚恳请求宿主悬崖勒马,不要再继续了。」
系统音难得有些情绪的起伏,但是这一次,江楚月却不能继续听它的了。
“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这句话,江楚月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不论是它突如其来的临时任务,还是对于乾坤镜之于薛寒迟前后不一的态度,这些都太令人怀疑了。
和薛寒迟相比,系统的问题显然要更大一些。
系统顿了片刻,想要将这个问题混过去。
「对于这个问题,系统无法回答。」
江楚月当然知道它在说谎。
这个世界都由它掌控,它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还想继续瞒着我吗?”
系统似乎没想到江楚月会追问到这一步,气氛僵硬一瞬。
它想当场跑路,但是这一次,江楚月根本就不给它机会。
“现在不告诉我,你以为我不会去问薛寒迟吗?”
江楚月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强硬,此时的她有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凌厉。
系统从前坑过她太多次了,她耍一次无赖也不过分。
“薛寒迟不会骗我,我如果去问他,想必比问你还要来得快一些。”
薛寒迟对她的情意,系统看在眼里,自然知道她没有说谎。
某种程度上,江楚月确实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
尽管已经大致猜到了这可能和任务有关,可是事关薛寒迟,她不得不问清楚。
原著里,作者未曾写明的,薛寒迟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空气中是长久的静默,一刻钟后,在这场拉锯战中,系统最终败下阵来。
它叹了口气,语气都染上了几分无奈。
「其实在任务过程中,有些地方涉及到了原著的隐藏剧情,宿主确定要知晓吗?」
人活一世,有时候难得糊涂,有些事情还是不清楚要好。
但是江楚月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它也就没有办法了。
“你说吧,我听着。”
然后,系统的声音慢慢响起,将那些事情缓缓道来。
江楚月静静地听着,在话音落地的时候,渐渐捏紧了拳头。
第82章 梦断之时(七)
楚州的天气向来古怪, 今年的夏日格外长,明明已经快要进入九月,但天气还是热腾腾的。
夏日烈阳烙在身上, 将江楚月的脸照得发烫。
站在门口, 江楚月额头还残留着暑气蒸出来的薄汗,她捏着拳头, 脑袋里全是空白。
许多事情,身处其中的人是无法体会到其真正的意思的,只有跳出那个框架,才能真正深入事情本身。
系统与她说了许久, 从无砚山上的巧遇, 到薛寒迟突然的放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楚月才真正明白薛寒迟曾经的那些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年的那场大火在他心中从未熄灭……
「剧情已经发展至最后阶段, 主角成功取得乾坤镜后, 宿主任务即宣告成功。」
「系统知道的都在这里了,请宿主不要刻意干扰人物结局, 成功就在眼前,请宿主配合。」
事已至此, 系统也只有奉上几句不痛不痒的提示。
虽然它知道,现在的江楚月大概率不会坐视不管了。
江楚月在原地愣了许久,捏紧的拳头这才慢慢松开。
她深吸一口气, 默默走回房间。
「……系统已经提示过, 请宿主尊重人物命运。」
如果江楚月怒骂喊叫, 系统都还能接受, 但是她沉默不语, 系统反倒不清楚她心中是什么想法了。
像是没有听到系统音,江楚月兀自打开衣柜, 在里面搜寻着什么。
拨开层层衣物,在衣柜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上描着精致的花纹,触手生凉。
这还是江楚月第一次去往渝州的时候,系统给她的奖励,还魂丹。
因为她的灵魂不受乾坤镜影响,所以这颗丹药一直都没有派上用场。
但是现在,江楚月知道它的用处了。
将丹药收好后,江楚月将拿着符箓便径直走出了李宅,往东南方去。
如果系统没有骗她的话,他们应该就在那座山上。
虽然知道他们不会有事,江楚月还是不放心。
系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情绪,她只想快点见到薛寒迟。
随着急切的脚步,烟青色的裙角摇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混在人群里倏然消失不见……
“你以为,当初我何以能够活下来?”
阳光照进佛庙,光柱里混着的尘埃起起伏伏,飘散着在薛寒迟的肩头铺开,将他侧颈上的疤痕照亮。
他站在光里,和棺材边的谢如晦相对而立。
“都说相思坊主卜卦天地,怎么连这个都算不出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谢如晦只知道当初薛府禁术借助了乾坤镜,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当年薛府的禁术根本就没有成功。
薛府筹备多年,将全府上下几百人的性命都算进去了,尚且没有成功,那他此番想要复活这个死魂,自然也是希望渺茫。
谢如晦瞳孔微缩,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握拳咳嗽了几声,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原来他这些年苦苦经营的,都只是一团虚影而已。
什么禁术,什么乾坤镜,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长久以来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谢如晦像是脱力一般,扶着棺材缓缓跪在了地上。
他转身看了眼棺中的女子,眼神中满是愧疚。
“你想要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把乾坤镜拿来吧。”
薛寒迟已经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的,礼尚往来,他也该把乾坤镜拿来了。
谢如晦跪倒在地上,止不住一般咳嗽着。
一念之间,他眸中神色飞速变换,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又挂上了从容的笑容。
“就算当年薛府没有成功,但薛公子对乾坤镜了如指掌,只要你肯助我,总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薛府没有成功又怎样,只要有薛寒迟在,合他二人之力,他师姐或许还有救。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薛寒迟轻笑一声,说的话也毫不客气。
“你还真是执着,且先不说我愿不愿意。你处心积虑想要复活这个死魂,可却没想过,她未必想继续活在这世上。”
道心崩塌的高洁之士,对于这浑浊的世间,她不一定想再活一次。
像是被一根针刺痛了内心,谢如晦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崩裂。
他咬着牙,撑着棺材板缓缓起身,语气里是不服输的倔强。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不想再活一次!”
她师姐为人所害,怎么会不想活下来。
不想管他癫狂的模样,薛寒迟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箓夹在指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现在魂魄受损,打不过我,所以,你是自己将乾坤镜奉上,还是等着我亲自动手?”
言尽于此,他已没有什么想和他说的了。
见对方已经亮出法器,谢如晦也不再多说,他笑了两声后,直接祭出了乾坤镜。
“薛公子别急,我说了,只要你肯助我救活我师姐,一切都好商量。”
既然薛寒迟不愿意帮自己这个忙,那他也就只好动手了。
顾情和萧煜还没有找过来,说明被那些死尸拖住了脚步,现在,是他和薛寒迟一对一。
“薛公子体质特殊,若用乾坤镜,你想必得受不少苦。”
谢如晦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唇边的笑容却如火般热烈。
“江姑娘不在这里,薛公子真的执意如此吗?”
他很清楚薛寒迟的软肋,也知道今日凶险非常,薛寒迟不会带她来。
薛寒迟卸下蛟丝绳,动作悠悠,一点也没有生死决战的紧迫。
“闲话少说,出手吧。”
*
“楚月!你怎么来了?”
山上的死尸排山倒海般袭来,顾情原本还在持剑退敌,却在转身的时候忽然瞥见了那一抹熟悉的衣角。
江楚月手中散着符箓,在死尸堆里硬生生地为自己破开了一条道路。
“顾姐姐,你们还好吧?”
江楚月正面迎敌,还不忘回头问候他们。
在原著这段剧情里,他们找到乾坤镜的过程虽然也算顺利,但还是免不了伤痛。
“我们没事,不用担心。”
顾情这边有萧煜相助,自然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李轻舟精于剑道,对付这些死尸也算绰绰有余。
但眼下比起他们,他更担心薛寒迟的安危。
“江姑娘,快去找薛公子吧。”
谢如晦可不比这些杂碎,他手里毕竟有乾坤镜,如果薛寒迟和他碰上了,恐怕很难善了。
“好,我知道。”
用符箓逼退死尸后,江楚月循着山上的这条小路,快步跑了上去。
她记得谢如晦最后的藏身之地是一座佛庙,虽然系统没有明说,但是根据对原文的记忆,江楚月还是很快找到了这里。
虽然谢如晦手上有乾坤镜,但他还需要薛寒迟的帮助,因此下手的时候总是心有顾忌,留有余地。
和他投鼠忌器的举动不同,薛寒迟下手,每一招都干净利落。
谢如晦这具身体本就有些弱,面对这样猛烈的攻势,他身上依然被豁开了好几道伤口。
但无论薛寒迟如何出手,都难免要受乾坤镜的制约。
谢如晦将乾坤镜置于上空,盘旋而下的灵力落在薛寒迟身上。
这直击灵魂的攻击如烈火灼烧,但薛寒迟却像是不在意一般继续向前。
薛寒迟的打法太疯狂,饶是谢如晦也有些招架不住。
不一会,势均力敌的两个人便都灵力不支,跪在了地上。
见薛寒迟漏了破绽,谢如晦正准备使用压制符箓,一道烟青色的身影忽然跃身冲了进来。
这人突然的闯入让原本僵持的场面突然迸现出一丝不确定的因素,谢如晦和薛寒迟皆停手看向她,似乎都没有想到江楚月会找到这里。
比起薛寒迟的惊讶与担忧,谢如晦内心则更多是无措。
如果说他能用乾坤镜来对付薛寒迟的话,那对江楚月,他就有些束手无策了。
况且他现在灵力不支,恐怕快要不行了。
在江楚月的驱使下,一把长剑陡然出鞘,剑尖直指他的命脉。
谢如晦下意识闪避,却在转身的时候忽然看清了这柄长剑。
“怎么,你自己的佩剑,你如今都不认得了吗?”
江楚月很快便站到了薛寒迟身边,将他护在了身后。
她手中拿着剑鞘,抬头对上了谢如晦愣神的视线。
谢如晦微微回神,而后自嘲一笑。
“我不拿剑多年了,确实已经认不得了。”
当初他师姐身亡后,他便将这把剑随同师姐的尸身一起葬在了这架棺材里。
当时的他万念俱灰,埋葬师姐的同时,何尝不是将那个道心崩塌的自己一起埋葬了。
身上的伤口道道致命,谢如晦捂着胸口,唇角是殷红的血渍。
这些天,他自己的灵力大半都被输送给那个死魂,能撑到今日,已经是强弩之末,方才又与薛寒迟交了几手,身体情况早已急转直下。
“身为修士,没有行侠仗义游走天下,反而在相思坊里躲了多年。”
拍了拍薛寒迟虚弱的身体,江楚月转过身,从地上捡起那把剑后将其收到了剑鞘中。
“谢公子,你觉得这是你师姐想看到的样子吗?”
谢如晦前半生在江湖上斩妖除魔,下半生混迹在相思坊内,为师姐图谋禁术。
当初的少年英才,早就死了。
“江姑娘还真是喜欢杀人诛心,到这地步了,你都不肯放过我。”
感受到体内逐渐流失的灵力,谢如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不愿再和她斗了。
“江姑娘是仙门之人,那些长老派你来杀我,可你该知道,有时候护着你的人,也会害了你。”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日上中天,现在正是日光最盛的时候,谢如晦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谢如晦转头看着棺中的女子,最后一次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如此,师姐也不会再孤单了。”
像是喃喃的几声低语,谢如晦的一生就此揭了过去,各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阳光透过大门照亮了半截棺材,棺中的女子嘴角含着笑,依旧像是活着时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搭在她脸上的那只手慢慢下垂,最终无力地靠在了棺材边,再也没有起来。
这间佛堂,成了谢如晦轻狂一生的最后之处。
门外树叶沙沙,树上的蝉依旧死命叫着,落在这间佛堂里的阳光暗然无声。
江楚月还站在原地走神,她身后的薛寒迟已然将乾坤镜收回手中,双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无奈身上的伤太重,还没顺过气便咳嗽起来。
江楚月连忙从他手上接过乾坤镜放下,带着他坐到了蒲团上,伸手替他拍背顺气。
在触到满手的血时,江楚月没忍住愣了一瞬。
“我替你拿回了乾坤镜,你开心吗?”
薛寒迟强忍着咳嗽,握住她的手腕,脸颊泛着些红。
来到这个世界后,江楚月从没哭过,因为她知道,哭泣解决不了问题。
“开心,我很开心。”
但此时此刻,她看着薛寒迟此刻的模样,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虽然知道这段剧情里,薛寒迟和他们都平安无事,但是在来的路上,她还是担心他们会出事。
带着热意的泪水滴到脸上,薛寒迟伸手替她拭去了眼下的泪痕,嘴角笑意柔和。
“你都把你的好运给我了,我怎么会有事呢?”
他从胸口拿出一块平安符,正是上次他们一起出游,江楚月替他求来的。
“而且,我说过了,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将江楚月的手绕在自己的脖颈上,薛寒迟看着她,眼中有无限的期许。
从今往后,他和江楚月再也不会分开了,他们要一起活下去。
「检测到法器阴阳乾坤镜已经寻回,恭喜……」
系统的声音卡顿了许久,还不等后面那句话说出来,系统的声音陡然变化。
「警告!」
「警告,系统检测到与原著不符情节,请宿主及时改正。」
「警告,男配薛寒迟人物走向变更,警告!」
耳边是一叠又一叠的警告声,江楚月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这样做。
怀中的薛寒迟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翘起的眼睫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睡得很安稳。
江楚月俯下身子,拨开他脸上的碎发。
说出的话混在系统音里,像是一声耳语。
“薛寒迟,这不是你的命。”
「警告,宿主行为扭转原著剧情……」
「该部分情节与原著不符,请宿主停止行为!」
……
「系统提示,宿主任务失败!」
第83章 不得於飞(一)
自江楚月他们在那座佛庙里寻回乾坤镜, 已经过去了五日。
谢如晦死后,山上的那些死尸便失去控制,倒地不起, 没了阻拦, 见此情景,李轻舟三人立刻便猜到是江楚月他们得手了。
等三人找到那座佛庙的时候, 江楚月正将薛寒迟搂在怀中,替他疗伤。
薛寒迟伤在魂魄,寻常的丹药对他不起作用,不过好在出门的时候, 江楚月特意把那枚还魂丹带在了身上。
将那枚丹药给薛寒迟服下后, 江楚月将乾坤镜带上,然后几人便下山了。
彼时, 楚州仙府正在为谢如晦的下落苦恼, 就在众修士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将消息自动递到了他们面前。
在下山后的第二日, 李轻舟便修书一封送到了宋府,指引他们找到了山上的那座佛庙。
因为顾情二人不便身份特殊, 不便让楚州仙府知道,所以他也并未在信中透露相关信息,连带乾坤镜的部分, 他也刻意隐去了。
谢如晦之死传回楚州城后, 又在大街小巷里掀起了一阵风浪。
只是这一次, 人们在谈论他的时候, 连带着将他的师姐也拉出来谈论了一番。
人死之后, 盖棺定论。
如果不是人群中有人提了一嘴,或许百姓们早就忘记当年那位救人于苦难的女修士了。
大家已经记不清上次提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了, 只记得这次,谢如晦处心积虑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复活她。
据说,楚州仙府找到那座佛庙的时候,谢如晦已然身死魂销,但是手腕却还死死抓着那黄衣女子的手腕,仙府修士废了许久都未能将他们分开。
听闻二人的事情后,在场的修士都都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宋府家主见状,站在原地默默了良久,最后下令将他二人合葬在一处坟地里了。
虽然谢如晦生前算不得一个好人,但既然已经身死,总还是要全他一些念想的。
这个消息传遍楚州的时候,江楚月几人正在李宅收拾行李。
丢失长达半年的乾坤镜终于被寻回,为了防止再生事端,顾情和萧煜两人商议一番后,还是准备将其送回渝州,由苍南仙宗保管为妥。
日子依旧在日升月落间向前走着,李轻舟门前求亲的人愈发多了。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几人也要准备踏上返回的旅程了。
“江姑娘,日后你们若是再来楚州,可以来找我。”
清晨的码头人来人往,挤满了上船下船的旅客,江楚月几人站在其中,和李轻舟作别寒暄。
几人在这码头初见的时候还是料峭春日,没想到眨眼便已经快要入秋了。
李轻舟心中也多有不舍,但临到嘴边,也只有这一句话最能体现他的心情。
讲楚月明白他的意思,大方地给他回了个笑。
“山水一程,在楚州的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日后你若是来渝州,也一定要记着来找我们。”
如果不是因为有他提供信息,或许他们不会这么快找到乾坤镜。
而且,和在李轻舟府里住着的这几个月,她学到了不少东西,确实是该好好谢谢他。
李轻舟点了点头,目光在看到一旁的薛寒迟的时候,忽然抿唇一笑。
“明年槐花再开的时候,薛公子若是想看,可以随时来我府里。”
虽然薛寒迟性格古怪,但李轻舟和他却莫名能相处融洽。
他记得薛寒迟很喜欢院子里那棵槐花树,时常盯着它走神,日后再相见时一起赏花也未尝不可。
薛寒迟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此时正站在江楚月身边,低头翻着花绳。
听到李轻舟的话语后他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但还是扬起脑袋,点了点头。
“多谢。”
李轻舟颇为欣慰地笑了,视线再转到江楚月身上时,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了江楚月。
“江姑娘,宋公子得知你要离开楚州了,特地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其实在前几日的时候,宋微明偷偷来过几次李宅,他没有带随从,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在会客厅里等过好几次,但都不凑巧,每次都没遇上想见的人。
或许世间的阴差阳错就是如此,是他来得不巧了。
从李轻舟这里得知他们要离开的消息后,他便没有再上门过,只是托人将这封信送到了李轻舟手上,让他帮忙交给江楚月。
将信递给江楚月的时候,李轻舟看了眼身边的薛寒迟,这次的他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很安静。
江楚月看着信封上的那几个大字,伸手接了过来。
“好,我收下了。”
虽然薛寒迟以前很不喜欢宋微明,但是经过这些日子倒是平和了不少,一封信而已,这没什么。
“师妹,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走了。”
码头忽然传来哨声,他们乘坐的那艘船要启程了,萧煜适时出声提醒。
几人也不再耽搁,便转身走上了船。
在他们身后,李轻舟轻轻挥着手。
“诸位,日后有缘再见!”
站上甲板后,江楚月扶着栏杆,笑着和他作了最后的告别。
虽然知道日后很有可能再也不会见了,但她还是希望能会有那一日。
号角声过后,船只起航,慢慢驶离了岸边,李轻舟的身影连同连绵的江水,逐渐消失在眼前。
*
“你很舍不得楚州吗?”
虽然天气还很热,但是江面上吹着风,站在甲板上并不炎热。
顾情和萧煜二人拿着乾坤镜,上船后便直奔船舱,和苍南山上的长老商讨后续的事宜了,所以现在只有江楚月两人还留在甲板上。
薛寒迟虽然服下了丹药,但是身体还没好全,站在甲板上还是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江楚月转过身,替他挡着风,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毕竟是待了半年的地方,总归是有点感情的。”
在楚州的这几个月,欢乐的记忆有不少,抛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因素,她对楚州还是很有好感的。
“你现在感觉难受吗?”
薛寒迟又咳嗽了几声,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那日江楚月给他服下的是什么丹药,但从那之后,他身上的痛苦便减轻了不少。
甲板上有一排凳子,江楚月搀扶着他,两人一起便坐了下来。
今日气温刚刚好,人坐在阳光下,便感觉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十分舒服。
坐在一起的时候,薛寒迟不老实,故意和江楚月凑得很近,肩膀挨着肩膀似乎都不够。
想着他身上还有伤,江楚月任由他摆弄了一会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牢牢地将他的手扣住了。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我昨天才给你绑好,别又裂开了。”
江楚月知道他会想办法把话题扯回来,于是先发制人,率先开口拉开了他的注意力。
“我记得你上船的时候带了一个包裹,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薛寒迟来的时候一身轻轻,什么都没带,可是前几日两人一起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发现薛寒迟要带走的东西还不少,这倒是让她有几分好奇。
“你说那个吗,里面都是我准备送给你的东西,只是还来不及和你说。”
脸颊边是江楚月绒绒的发顶,薛寒迟连着心里都是痒意。
他揉着脸颊,弯下腰,将脑袋搁在了江楚月肩上,只感觉她身上像阳光一样温暖。
“送我的东西?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对吗?”
想到上次他就不告诉自己,在他回答前,江楚月开完笑似地打趣他。
原以为他会像上次那样,没想到他这次又不按套路出牌。
“可以告诉你,那里面都是我写给你的东西,只是还没有写完,所以暂时还不能给你。”
这个回答倒是让江楚月有些意外,她只知道薛寒迟约莫是在给她写什么,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我能问问是什么东西吗?”
薛寒迟手中把玩着她腰间的绦带,盈盈一笑。
“是我的过去。”
爱一个人,是恨不能将自己的所有事都展现给她的。
虽然自己的那些过去算不上有多少价值,能让江楚月对自己多几分了解,便再好不过了。
江楚月看着他仰头望向自己的眼膜,嘴唇张合几次,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薛寒迟就是如此,总是这么直白,总是这么惹人垂怜,总是这么引人深陷……
江楚月玩着他腕上的蛟丝绳,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回到渝州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薛寒迟将脑袋埋在江楚月的颈弯里,像是沉浸在春水中一般,想要让自己也染上她的气息。
“只要能陪着你,去哪里都可以。”
他贴着江楚月的距离越来越近,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看着她的侧脸问道。
“你想回苍南山吗?”
他的小动作不停,江楚月手上闲着没事做,便捏了捏他的手腕。
“我不是很想。”
薛寒迟身份尴尬,苍南山上那些修士也不待见他,对于他来说,留在苍南山上实在算不上是个好选择。
“是因为我吗?”
两人心有灵犀,薛寒迟越来越能揣摩到她的心思了。
但是江楚月还是摇了摇头,“不全是。”
苍南山上规矩不少,除去他的原因,江楚月也不是很想待在山上。
虽说住在山上有利于修炼法术,但她和薛寒迟一起也不是不能炼。
守着规矩,哪有住在山下无拘无束轻松快活。
“我们回到渝州后,可以在山脚下找一间院子,在里面住着可好?”
只有他们两人,再没有别人打扰。
薛寒迟搂紧江楚月的腰,轻轻应了一声。
“好。”
只要是和她在一起,去哪里,住在哪里都无所谓。
船只在水面上徐徐漂着,这一日,两人在阳光下晒了很久的太阳,等回到船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从楚州到渝州,走水路也只要一天半,他们明日清晨便能抵达渝州。
漂在水上的感觉,毕竟和在地上不一样,时间也连着这水波飘摇着向前,纸窗也不时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江楚月洗漱完,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薛寒迟已然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睡了过去。
薛寒迟以往是要看着他到后半夜的,最近由于江楚月的督促,总算是把他的生物钟掰回来了一点。
将烛火吹熄后,江楚月轻声走过来和薛寒迟躺在了一起。
虽然人是睡着的,但在江楚月坐到床上的那一刻,薛寒迟还是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腕,挪着身体往她这边靠。
不管是谁先睡,薛寒迟总是要严丝合缝地和她贴在一起才肯罢休,和他这么睡过几次后,江楚月也就摸出了规律,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不知是不是白天里太阳晒多了的缘故,今晚的薛寒迟整个人热得很,捂着江楚月的时候像一团火。
不过好在水面上的风还在吹着,一凉一热中和了一下,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薛寒迟的动作太用力了,担心他的伤口开裂,江楚月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想让他放松一些。
安抚薛寒迟是她穿越过来必备的生存技能,因此做起来已经分外熟练了。
「叮——」
熟悉的声音响起,江楚月手上动作顿了顿。
上次她罢工不干后,系统已经有好几日没出现过了,不知道这一次,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坏消息。
窗外的是潺潺的水流声,江楚月继续拍着薛寒迟的背,凝神听着系统传达的话语。
「系统提示,给予宿主的处罚结果已经下达……」
第84章 不得於飞(二)
「鉴于宿主的不作为, 男配薛寒迟的任务走向已经被改变。」
「此段剧情与原著不符,宿主不愿配合,导致此部分剧情变动。」
「系统自动生成判定结果, 将对宿主予以相应惩戒……」
水上的月色透过敞开的窗户映进船舱内, 透过柔白的纱帐将床上两人的影子也衬得模糊。
对于江楚月的罢工,系统还在做着最后的劝解。
「不过, 只要宿主及时止损,将男配结局更正,宿主任务随时可以判定成功。」
虽然说江楚月最初的任务只是走完剧情,但是在此之下, 有一条默认的规则就是, 宿主不可更改原著情节。
「男配薛寒迟的结局在书中已经确定,宿主引导男配的行为已经触犯默认规则, 是完成任务的大忌。」
系统说得颇为苦口婆心, 语气里有些自责。
「或许,系统不该透露薛寒迟的结局……」
如果那一天它没有将那些事情告诉江楚月, 事情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沉默良久的江楚月终于开口了,“不,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这些事情,她该早点知道的。
船舱内是淡淡的月色,江楚月转了个身, 用目光细细描摹着薛寒迟的面容。
她在乾坤镜里见过不同岁数的他, 但无论是在幼年在薛府的他, 还是在无砚山上的他, 都和现在不同。
和薛寒迟待在一起时间久了, 江楚月也渐渐地快要忘却初见时薛寒迟的模样了。
清冷,狠决, 做什么都不管不顾,那一双眼眸里也弥漫着淡淡的死欲。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清楚他身上的疯劲从何而来,后来通过乾坤镜看到他的过去后,才渐渐明白了。
在相思坊初见谢如晦的时候,他曾经问过薛寒迟,为什么厌恶乾坤镜却要不远万里来寻此物。
那时候江楚月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直至听了系统的话,她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有迹可循……
如果是以前的薛寒迟,他走向那样的结局,江楚月可以理解。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薛寒迟也愿意和她一起活下去,这宛如厄命的剧情还是不肯放过他呢。
江楚月不能接受,薛寒迟的命不该是这样的。
“系统,在另一个世界待满五年就是我的处罚结果了吧?”
虽然刚才大部分的时候都在走神,但这一点江楚月还是听清楚了的。
「是的……」
江楚月咬咬牙,再次开口问道,“那五年之后呢,我还能回家吧?”
剧情变更会有惩罚,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是除此之外,江楚月还是想回家。
「这一点请宿主放心,虽然宿主任务失败,但是对于宿主的生命,系统并无处置权限。」
「五年处罚期满,宿主即可回归原本的世界。」
「处罚期间,宿主原有世界的时间不会流动,因此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请宿主放心。」
拧紧的心总算松开了一些,江楚月呼出一口气,将最后的顾虑一起送了出去。
还好,还能回家。
五年就五年,用她五年的时间换薛寒迟一条命,这把不亏。
下定决心后,江楚月没有再管系统的劝告,抱紧薛寒迟,闭眼睡了过去。
江上的月色随着船只向前飘摇,除了外面传来的水声,船舱里渐渐响起绵长的呼吸声。
在江楚月睡着后,身旁的男子却悄然睁开了双眼。
看着江楚月恬淡的睡容,薛寒迟环紧她的腰身,脑袋抵在她的锁骨处,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
其实他睡得并不深,方才江楚月上床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身体下意识靠向她后,薛寒迟原本是想和江楚月一起睡觉的,却没想到她转过来打量了自己许久。
他的五感本就比常人敏锐,因此不用睁眼,他也感受到了江楚月投向自己的目光。
虽说江楚月看着自己很好,但是这一次,他却似乎察觉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江楚月和他不同,她的睡眠一向很好,很少有这样失眠放空的时候。
上次她表现出这种状态的时候,还是在去观音庙的路上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她似乎在与谁说话,虽然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但是薛寒迟并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就算问了,在这个问题上,江楚月似乎并不会告诉他答案。
琉璃般的双眸在淡淡的月色下泛着微光,薛寒迟想了一会,还是没能想明白她失眠的原因。
他闭上眼,将耳朵靠着江楚月的侧颈,感受着两人共同的心跳。
“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吗?”
清浅的声音回荡在船舱内,带着疑惑和好奇,像是窗外的水面一样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
渝州城的九月已经不算热了,虽然有江水绕城,但渝州多山,气候相较于楚州也更为凉爽些。
热烈的夏意过后,紧随其后的便是萧瑟的秋风。
因为两人都不想待在苍南山上,所以江楚月和薛寒迟便在苍南山脚下的小镇上买下了一间院子。
他们的动作很快,当初把这件事拿出来和顾情二人商量的时候,萧煜是不同意的。
经过在楚州的那些日子,他对江楚月已然从一个师兄转变为了老父亲的心态,处处都在为江楚月打算周全。
他觉得对江楚月而言,还是待在苍南山上跟着他们一起修炼为好,但是江楚月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几人刚去楚州的时候,顾情对薛寒迟的敌意是最深的,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倒是答应得比萧煜要快,这倒是让江楚月有些惊讶。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租下这方小院子后,江楚月和薛寒迟一起生活在里面,更想是一对寻常夫妻了。
这天,江楚月刚从睡梦中醒来,薛寒迟已经备好早餐等着她了。
“还没有醒吗?”
将早餐放在桌上,薛寒迟轻轻唤了她一声,慢慢靠近床榻。
来到渝州后的这段时间,不知是不是季节变换,江楚月总会秋困,睡的时间也渐渐长了。
“……醒,我醒了。”
江楚月一半的神思还留在梦中,说出口的话也有些不清楚。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眼薛寒迟后便起床洗漱了。
“今天有什么吃的?”
和薛寒迟住在一起后江楚月几乎每天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生活,连的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都快要退化掉了。
没办法,薛寒迟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太贤惠了,都不需要她操心就解决好了一切。
薛寒迟站在桌边,细心地给她摆好了碗筷。
“有你最喜欢的排骨莲藕汤。”
江楚月喜欢吃鲜香的菜,楚州的饭菜便很和她的胃口,尤其是排骨莲藕汤,连带着薛寒迟也顺便精通了楚州的菜式。
洗漱完后,江楚月擦干手,迅速跑到桌边坐下,和薛寒迟一起吃着早午饭。
江楚月一边吃饭,一边和薛寒迟闲聊。
“我记得今日是中秋节,你晚上有什么打算吗?”
虽然知道薛寒迟唯一的打算是她,但是出于仪式感的需要,江楚月总是会问问他。
薛寒迟很贴心地给她夹着菜,不出意外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打算,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江楚月喝了口汤,点点头。
“我听说今晚街上有灯会,我们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看见烟花。”
薛寒迟从前在薛府,被拘束在那一方方院子里,没有见过万家灯火,估计从小到大也没有过什么像样的节日。
江楚月穿越过来后,之前一直都在忙着走剧情,现在闲下来了,当然是想陪着他好好过节。
“好啊,我们一起去。”
薛寒迟指尖摩挲着碗沿,眼尾随着唇边勾起的笑容一起扬了起来。
日影变换,暮色降临。
这座位于苍南山下的小镇渐次亮起灯火,长长的花街上挂满彩灯,将街道都照得暖融融的。
中秋佳节,百姓们竞相出游,言笑晏晏,脸上溢满了喜悦之情。
江楚月挽着薛寒迟走在人群中,引得不少路人回首惊叹。
“二位仙师想买花灯吗,铺子虽小,可我这里各色花灯应有尽有。”
卖花灯的小贩看着走过来的一男一女,惊艳一瞬,而后脸上立刻挂上了招牌笑容。
江楚月打量着这些花灯,其中有一盏鹅黄色的走马灯最是显眼好看。
走马灯身上缀着红色的剪纸,烛火点燃时,外面的轮轴便随之转动,烛光映着剪纸投影在灯身上,光影移动间煞是好看。
见江楚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灯,薛寒迟从袖中拿出银子交到了小二手中。
“就要这支走马灯吧。”
小二麻利接过钱,将花灯放到了江楚月手中。
“姑娘拿好。”
薛寒迟给钱的速度太快,江楚月未发一言便已经顺利拿到了一盏花灯,懵懵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怎么,你不喜欢吗?”
没有在江楚月脸上见到预期的神色,薛寒迟微微偏过脑袋看向她。
街上灯火通明,把江楚月烟青色的衣角映得火红,只见她抿唇一笑,仰头看着薛寒迟。
“没有,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话是肉麻了点,但周围的氛围太好,也只有这句话最能表现她此时的心情。
得到肯定的回复,薛寒迟笑得如同稚童一般。
“那就好。”
这样的美好看起来太不真实,薛寒迟只有紧紧握着江楚月才能切实地感受到真实。
两人提着花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走到哪里便看到哪里,没有什么拘束,只要心中自得,便胜过世间万千。
江楚月提着花灯,忽然看到前面人群围在了一起,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你看,前面好像有杂耍。”
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江楚月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薛寒迟穿过人海挤了进去。
走到最前沿的时候,两人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杂耍,是匠人正在这片空地上点火,准备放烟花。
“我们运气真好,一来就碰上了放烟花。”
江楚月扬起笑脸看着薛寒迟,喜悦的气氛将薛寒迟也感染了几分。
只听到轰然一声响动,然后一束青烟迅速升空,在最高点的时候倏然爆开,火树银花。
看着空中烟花火星四窜的时候,江楚月忽然扭头看向了身边的薛寒迟。
或许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烟花,他看得很是入神,绚烂的光亮映照下来,将他的面容衬得更加旖丽。
只是这一瞬,江楚月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身体向他靠近,江楚月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了薛寒迟的脸颊。
感受到江楚月的动作,薛寒迟下意识弯下腰,静静等待着她的温柔。
在鼎沸人声里,有一声低语被压了下去。
“薛寒迟,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江楚月凑过去,在夜色烟火下,吻上了薛寒迟。
第85章 不得於飞(三)
盛放的烟火在空中划过, 在一阵又一阵的怒放之后,远边的天幕又重归于寂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烟花易逝, 也是同样的道理。
亮着暖黄色灯火的街道上, 看完烟花的两人已经踏上了回去的路,薛寒迟背着江楚月, 步伐稳当地穿行在小巷间。
“薛寒迟,你累不累?”
脑袋搭在薛寒迟的肩膀上,江楚月伸手摸了摸薛寒迟的额头,还好, 没有出汗。
今日天还没黑的时候两人便出门了, 逛到后面江楚月的小腿都有些酸软。
她原本是想带着薛寒迟找一家酒楼,歇一歇再回去的, 但薛寒迟见她神色疲惫, 便主动背起了她。
听到她的声音,薛寒迟摇了摇头。
“我方才见你一直在喘气, 现在好些了吗?”
江楚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可是不知是不是今日太过劳累的缘故, 两人看完烟花后,她的额角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看着她喘息的模样,薛寒迟心中的思绪便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此刻嗓音都有些喑哑。
“我挺好的, 你不必担心。”
江楚月笑了两声, 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示意他放心。
只是喘了两口气而已, 这没什么的。
“如果难受,一定要告诉我。”
薛寒迟垂着眼眸看着路, 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江楚月笑着,故意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知道了,薛大夫。”
这一声,像是调侃又像是挑逗,像一把羽扇拂风吹向薛寒迟。
江楚月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调动薛寒迟的情绪,听着她的笑声,薛寒迟感觉烦躁的内心也平稳了许多。
他们租的院子距离这条街有些路程,那里住着小镇上大多数的住户,现在两边都是往回走的人。
江楚月侧着脑袋趴在薛寒迟的背上,嘴边被堆着叠起了一个小鼓包,看起来意外的萌,周围的小孩见了,都纷纷回头笑。
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江楚月抬起脑袋给他们礼貌地回了个笑。
那些小孩见了,笑得更欢了,牙不见眼的。
“他们在笑什么?”
江楚月伸手搓了搓脸,有些怀疑地看着薛寒迟。
她刚才也没做什么,怎么都笑了。
江楚月还在不解地摸着自己的脸颊,想要探个究竟。
忽然,指腹触到了脸上凸起的一小道纹路,江楚月停顿了一瞬,忽然就悟了。
“我脸上是不是有两道红印?”
她轻轻揉了揉,应该是两道没错。
薛寒迟回头,正巧和一脸茫然的江楚月对上了视线。
此时的她眼神呆愣愣的,左脸上还印着两道衣褶压出来的红痕,看起来又萌又娇憨。
若是放在旁人眼里,估计就笑了,可薛寒迟见了,只觉得自己又发现了她新的一面,唇边的笑似融化的春水。
“是,但是这没有什么的。”
这样的江楚月和平时的江楚月一样好,他真的不明白别人为何要笑。
“你是不喜欢他们笑你吗?”
如果江楚月不喜欢,那他就有必要管一管了……
“没事,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江楚月双手压着他的肩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薛寒迟收起了别样的心思。
不过,说起容貌一事,倒是让薛寒迟想起了另一桩事。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这个疑问埋在他心中很久了,虽然不是很重要,但是他还是想知道。
“你说。”
现在的江楚月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凡有所问,她都会回答的。
薛寒迟顿了顿,似乎酝酿了一会,而后才缓缓开口。
“你是她吗?”
他的问话很轻,也很柔,就像是轻轻的试探。
“你是真正的江楚月吗?”
其实他也是最近在发现这个事情的,他曾经向山上的那些弟子问过江楚月的过去。
那个时候的她刚刚拜入苍南山门下,山上的弟子和她不熟,也只有在无砚山上一战成名后,她才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在遇见他之前的江楚月是怎样的人。
对比江楚月现在的性子,这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怀疑。
听着他问到这个问题,江楚月并没有很意外,反而显得异常冷静。
“我不是。”
其实在上次他询问两人结局的时候,薛寒迟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苗头。
江楚月很清楚,凭借着他的敏锐,他会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况且事到如今,江楚月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他了。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不轻不重。
“我原本的容貌并不是这样的,但我的姓名确实是江楚月。”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用这个世界的说法来解释比较好。
“薛寒迟,你知道还魂术吗?”
薛寒迟点点头,如果是这么说的话,他懂了。
就像人死之后,魂魄虽消,但躯体犹存一样。
“你的魂魄是在无砚山的时候,进入到这具身体的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契机的话,只有可能是那时候了。
“对,在无砚山的时候,这具身体里面的魂魄被杀死了,在那段时间里,我的魂魄进入了。”
不过三言两语,江楚月便已经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了。
“我明白了。”
看着薛寒迟一脸接受良好的表情,江楚月颇为欣慰地笑了笑。
还得是薛寒迟,如果换了旁人,恐怕都不会这么快接受这个逆天的事实。
不过,还没有等她轻松多久,薛寒迟就发出来来会心一问。
“所以,你进入这具身体是要做什么吗?”
他记得江楚月曾说过,她在一样法器里见过他们的一生。
虽然不知为何,薛寒迟心中就是有种直觉,作为看客的她只身入局,定然是有事情要做。
而且,她要做的事情,大概率与他们有关。
“你猜对了,我确实有事情要做。”
薛寒迟的话一针见血地戳到了要点,但是在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江楚月的眼神少见地闪烁了。
“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完成了。”
她又想起了那一日系统告诉她的事情,不管怎样,她是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江楚月的不愿提及,薛寒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若是不想说,你可以不说的,我并非一定要知道。”
相较于江楚月本身,这些事情都不重要,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她有什么样的目的,都不重要。
江楚月靠在他的肩头,嘴角的笑容懒懒散散。
“好。”
和薛寒迟待在一起,从此不用多加掩饰,两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情绪一旦放松,困意就容易上涌。
虽然时间还早,但是被薛寒迟这样背着,江楚月身上太过舒服,没一会便睡过去了。
耳边久不响起江楚月的声音,凭借着过往的经验,薛寒迟不用回头都知道她睡着了。
在他的背上睡觉,几乎已经要成江楚月的睡眠规律了。
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她安然合上的眼皮。
薛寒迟笑了笑,安心之余,心中还留了些疑影。
虽说江楚月往日的睡眠也多,可是怎么来了渝州后,她睡的时间就更长了。
难道真的只是季节更替的缘故吗?
两边住户挂起的灯笼投印在地上,将晦暗的前路照得暖融融的。
还没有等薛寒迟往深处想,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子的尽头。
万千灯火,只此一隅,他们到家了。
*
中秋那一晚像是梦一般过去了。
那一日后,薛寒迟和江楚月的日子过得依旧滋润。
一来,薛寒迟本就不差钱,二来,江楚月好歹是苍南山出来的弟子,附近的住户家中若是冲撞到了什么邪祟,大多都会选择来找他们退魔。
江楚月当初虽然练剑马虎了一些,但是当初为了保住小命,那本符经也算是背得滚瓜烂熟了。
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薛寒迟在厨房研究菜式,她便在后院画符。
一来二去,江楚月也慢慢地靠着这门手艺在附近的修士里站稳了脚跟。
这一日,江楚月一如往常地待在自家院子里画符,没想到中途画着画着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直到薛寒迟从厨房出来,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楚月,你还好吧?”
江楚月醒来的时候,薛寒迟正将她抱在怀中,一只手还覆在她的背上,正在给她输送灵力,声音里压着微不可查的轻颤。
从厨房出来后,薛寒迟正准备叫她吃饭,没想到发现她趴在院中的石桌上,被打翻的朱砂将桌上的符纸都染上了红色,看起来像是殷红的血渍。
看着睁开眼的江楚月,薛寒迟的心却并没有放下,覆在她背上的手还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我没事,我只是睡着了,不用担心。”
江楚月眨了眨眼,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安抚的意味很明显。
“我原本只是在画符,没想到这么不小心,倒是把衣袖弄脏了。”
薛寒迟的状态不太对劲,江楚月笑了笑,把自己的衣袖举起来,想借此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虽然知道自己最近睡眠时间变长了,但她是真的没想到自己会睡着得这么突然。
薛寒迟看着她的衣袖,上面被朱砂染上了红色,看起来刺目极了。
像是被无数根钢针猛地扎向心脏,薛寒迟低垂着眼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一个杀伐不过眼,一个从未感受过不安的人,在刚才那一瞬间,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恐惧。
在看见那一片红色的时候,他大脑空白了一瞬,连向前走一步都忘记了。
他不敢想,若是江楚月真的出了事,他会怎样。
知道他还心有余悸,江楚月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主动从他怀中起来。
“陪我去换身衣服吧。”
还是别让他看着这些红色了,不然他又要往不好的方面去想了。
看着江楚月的笑颜,薛寒迟抿起嘴唇,露出一个笑容。
江楚月无奈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握着他的手腕。
“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真的没事。”
江楚月觉得他现在肯定在疯狂脑补,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推着他的后背朝着房里走去。
“等我把衣服换了,我们再一起吃饭,好不好。”
暖暖的太阳晒在人身上,薛寒迟这才感觉身体渐渐回暖。
“好。”
回到走廊下后,江楚月让薛寒迟去厨房端菜,自己则先进房将身上的脏衣服换下。
考虑到江楚月身体不稳定,薛寒迟原本是想陪着她一起的,但在江楚月的极力劝说后,还是退了出去。
看着薛寒迟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江楚月轻轻将门合上,直接把系统叫出来了。
“系统,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尽管她晚上入睡的时间和往常一模一样,但是最近她醒得越来越晚了,有时候直到日到正午才将将醒来。
就算是春困秋乏,她也没有睡过这么长的时间。
这些东西,都太不对劲了。
虽然她在生活里是个有些迟钝的人,但是都到这地步了,她想不发现都难。
伴随着一小会的沉默,系统姗姗来迟。
「回禀宿主,是系统做的。」
这一次,它没有遮掩,承认得倒快。
……
果然是系统搞的鬼。
江楚月没忍住腹诽,她刚才醒来的时候就有种直觉,没想到还真是系统做的好事。
「因为宿主违背原著剧情,需要受到惩罚,因此为了加速进程,系统为缩短宿主待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请宿主见谅。」
系统是按照流程办事,况且江楚月确实没有完成任务,她确实理亏。
“好吧……”
在心底把系统问候一番后,江楚月退而求其次地问道。
“那我在这个世界还可以停留多久?”
总不能说她哪天莫名其妙地就一睡不醒了吧。
按照刚才薛寒迟那副慌乱的模样,如果她那天一声不吭地就晕死过去了,那得给他留下多大的心里阴影啊?
系统停顿了一会,「由于宿主的情况比较特殊,系统可以保证宿主在这具身体里待到十一月。」
换上新的外衫后,江楚月低着脑袋系着丝带,心里却还在算着自己的时日。
现在已经快要接近十月,如果是到十一,至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她在这个世界和薛寒迟共处的时光,只有一个多月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里,江楚月就感觉心脏上坠着一块石头,每次想起都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来到这个世界六月有余,陪伴薛寒迟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乍然到了离别的时候,她还有些难以接受。
“系统,是不是只要薛寒迟没有拿到乾坤镜,他就不会迎来那样的结局?”
系统停顿片刻。
「按理来说,是的。」
将最后一条丝带系好,江楚月推开门,眼中不再有犹豫。
“好。”
第86章 不得於飞(四)
渝州的秋日并不长, 短暂地到来之后,很快便又被猎猎的西风吹散了,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冷风从窗缝里曳进来, 将贴着剪纸的窗户吹开, 敞开着发出呀呀的声响。
幸而纸窗还算牢固,在窗檐上撞了几下, 没有一点破损的迹象。
又是一阵风过来,纸窗啪嗒响着,眼见就要撞上墙沿,却突然被一只手拦住。
站在窗边, 薛寒迟将伸手将吱呀的窗户拉过, 合上之后还不忘将其锁上。
冷空气被隔绝在外,卧房内还燃着火炉, 身处其中便会让人觉得暖烘烘的。
薛寒迟转过身朝着床榻走去, 女子在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小半张脸露出来了。
看着走近的薛寒迟, 江楚月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拍了拍床沿。
“你来了, 快过来坐着,外面好冷。”
渝州的冬日来得太快了,江楚月明明记得前几日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 这几日便已经刮起了冷风。
虽说不上有多冷, 可是耐不住渝州湿气重, 在风中站着便感觉这风都吹到骨头里去了。
如果是刚刚穿过来的江楚月, 或许还能在外面蹦跶一会, 但是因为系统的惩罚,她的身体越来越弱了。
不仅每日睡得越来越长, 现在竟是连一点冷都碰不了了。
虽然有些难受,但是一想到只有半个多月了,江楚月也只好生生受下来了。
在床上翻了个身,江楚月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在心里暗暗发誓。
不管怎么说,等她在那个世界待满五年,回到家后,还是要投诉这个系统!
“怎么了,可是冷了?”
在床沿坐下后,薛寒迟替她把被子掖好,声音有些低沉。
“还好,屋子里很暖和。”
江楚月笑着看向他,眼睛里像是琉璃般透亮。
她嘴角笑意轻柔,可薛寒迟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伸手握住江楚月的手腕,不动声色地给她输送灵力。
温暖的灵力流入经脉,江楚月顿时感觉身上的寒气被去了不少,双手伸出被窝也感受不到冷了。
“萧煜今日告诉我,说他寻到了一位医师,或许知晓你的病症,我们再试试如何?”
这一番话,薛寒迟完全是打着商量的语气说出来的。
他的声音嗓音有些哑,像是许久未喝水的人骤然开口,语调都有些浮。
江楚月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反手抓着他的手腕。
“你昨晚又没有睡觉吗?”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敏锐如薛寒迟,她知道自己瞒不过他。
系统的惩罚她不能抗拒,所以这些天她都在薛寒迟之前睡着,但每日醒来都能看见薛寒迟在床边看着自己。
薛寒迟抿唇一笑,将她的手拢在手心给她输送灵力,还在执着于刚才的问题。
“我没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想不想见那位医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楚月的身体越来越差,她越来越怕冷,魂魄也越来越虚弱。
刚开始发觉的时候,薛寒迟便立刻寻了些医修给她治病,但他在这镇上遍寻杏林名师,却无人能诊出她是生了何种病。
萧煜他们听闻了江楚月的情况,三五日便会来看望一次,每次都会带上些不同的丹药。
他也曾想过江楚月是否是中毒了,不过每次提出这个想法便都被江楚月否决了。
和薛寒迟的惶恐不同,江楚月似乎对于自己的身体接受良好,并没有因为这未知的疾病有过一丝烦恼。
她并不担心自己会面临什么,每天依旧是笑呵呵的,还像往常一样和他说着笑话。
明明生病的是江楚月,可在那些医师来看过之后,反倒是江楚月来安慰薛寒迟。
她总是会一边笑着,一边揉着薛寒迟的头发,然后告诉他,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
她每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日只醒三四个时辰,除去请医师的时间,薛寒迟都许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了。
江楚月的长发在枕上铺陈开,像是乌黑的锦缎,也正是这抹黑,将她的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衬得更加惨白。
现在的江楚月就像是个瓷娃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摔碎。
薛寒迟看着她,心中的阴翳不可遏制地扩张。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真的……
剩下的事情,他不敢去想。
薛寒迟的气压太低,江楚月想了一下,将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脸颊,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我都可以的,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就再试试。”
系统的惩罚不可阻挡,就算找遍天下杏林圣手也没有用,这是这个世界所不能企及的力量。
也是薛寒迟无法改变的事实。
尽管知道试了也不会有太大的用处,但她还是这么说了。
比起自己的身体,更让她放心不下的是薛寒迟。
“你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总是能逢凶化吉,这一关我照样能挺过去。”
她不能把某些情况下,善意的谎言比起残酷的现实还是要好上许多的。
薛寒迟当然知道她是在哄自己,但是听到她愿意之后,眉头还是舒展了不少。
“好,我明日便去将他请来。”
江楚月点着脑袋,将他的手腕带着伸进了被子,让他的手也暖和了几分。
被子盖住了嘴唇,她弯起眉眼,说话的声音嗡嗡的。
“暖不暖和?”
薛寒迟的眼睫原本是垂着的,见了她这副模样,唇边也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暖和。”
江楚月咧嘴笑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于是便开口问他。
“你之前送我的那些金饰都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到这里了,但是凡事和钱扯上关系,她总是会格外担心。
好像当初薛寒迟上船的时候也没有把那些金器带着,那那些钱都去哪里了?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她还是很想问。
“都还在楚州,我们上船的时候,只带走了那张契书。”
薛寒迟顿了顿,缓缓道,“若是你想,我们可以再去一趟楚州,不过现在天冷,还是等来年开春再去吧。”
楚州也算是两人的定情之地,承载了两人许多回忆。
可是江楚月默然了片刻,还是摇头了。
“算了,我记得你不太喜欢楚州,还是算了。”
他和楚州仙府不对付,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手上是江楚月身上的温热,薛寒迟愣了愣,神思有些恍惚。
“其实我喜欢与否,讨厌与否,都不重要的。”
若是江楚月真的喜欢,他自己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怎么行,别人都说千金难买我开心,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在我看来,是一样重要的。”
总为了她的心意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让薛寒迟这样。
薛寒迟少见地露出了一抹笑容,这样的话,也只有江楚月才会对他说。
“我有些饿了,厨房里还有吃食吗?”
江楚月这些日子作息颠倒,吃饭的时间也不准点,薛寒迟虽然每餐饭都会给她留下些饭食,但是外面这么冷,估计早就冷了。
“我去街上给你买些吃食,好不好。”
江楚月笑了笑,“好。”
不舍地将手收回来,薛寒迟起身,推门出去了,留下江楚月一个人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趁着现在还没有困意,江楚月在床上仰头望着月白色的纱帐,把系统呼唤出来了。
“系统,我这副身体真的还能撑住半个月吗?”
真不是她说,她自己都能感受到体内稀薄的灵气,这还是在薛寒迟给她输送过灵力的情况下。
她现在的身体就像一只大漏斗,只散不进,什么都接不住。
要不是系统之前给过话,她合理怀疑自己明天就要被发配到异世界充军了。
「请宿主放心,系统的预估没有出错,确实还有半个月。」
江楚月揉了揉额头,在心底估摸着。
如果真的还有半个月,那她确实该开始交代后事了。
在此之前,她也曾经试探着向薛寒迟提过类似的话题,但是每次都会被薛寒迟巧妙避过。
他似乎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以至于退避三舍。
薛寒迟的心情她能理解,可是如果她真的哪天一睡不醒了,该埋哪还是得有个着落。
江楚月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写下来,白纸黑字的,总不至于太慌乱。
打定了主意后,江楚月缩了缩脖子,一鼓作气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了。
幸好有薛寒迟输送的灵力,否则她真的是要冻死。
迅速穿好衣服后,她坐在桌边铺开宣纸,提笔便写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半个多月前,她从系统那里得知自己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多月的寿命后,心底还难受过一阵。
不过到了现在,倒是接受自如了,果然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任何痛苦在时间的催化下,总是能或多或少地消磨一点。
她是如此,希望薛寒迟也是如此……
想到薛寒迟,江楚月握笔的手顿住了。
她身死之后,薛寒迟肯定会伤心的,他的痛苦,会随着时间的蔓延逐渐褪去吗?
滴落的墨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留下了一个浓重的墨点。
江楚月在原地怔了许久,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对啊,她死之后,薛寒迟该怎么办呢?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像是雨水般倾泻下来,将她的心脏淹得水泄不通。
江楚月捂着心脏,咬着嘴唇,努力遏制着心中翻涌的酸涩。
她以为自己只要刻意去忽略离别的事实,就不会感到难受了。
但她的心脏不是这样说的。
原来不去想,还是会痛。
就像系统之前说的,剧情的发展可以预测,但爱意的滋生无法避免。
这对于她和薛寒迟而言,是一个死局,没有两全的办法。
坐在桌边缓和了一会后,江楚月放下笔,将宣纸收了起来。
就算是死局,她也要保住薛寒迟。
走到床边,脱去外衫后,江楚月又躺了进去。
她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情绪稍有些大的波动,困意便追赶了上来。
在闭眼前的最后一秒,江楚月还在想着薛寒迟。
也不知道他现在回来了没有……
*
“客官,您的饭菜马上就好,请稍等。”
看着眼前气质不凡的客人,小二弯了弯腰,伸手想引着他去一旁歇息一会,却被他拦了回来。
“无妨,我在这里等就好了,麻烦快些。”
现在时候不早了,天气又冷,他要快些拿回去给江楚月才好。
“好嘞,那我去后厨给您催一催。”
小二朝他作了个揖,回身就哒哒地往厨房跑去了。
这是这镇上名气最盛的酒楼,江楚月以前和薛寒迟在这里用过几次饭,除了薛寒迟自己做的,江楚月最喜欢的就是这家的饭食。
小二离去后,薛寒迟一个人站在柜台边,神色淡然地等待着。
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思绪就容易飘飞,薛寒迟也是如此。
对于江楚月的病,说不在意他是假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明日那位医师能带来些不一样的消息。
可万一他还是像以往那些医师那般摇头轻叹,他又该怎么办呢?
薛寒迟眼眸暗了暗,拳头不自觉捏紧了。
说起来,江楚月的身体问题频出,好像是从他们来到渝州后才开始的。
可是他们在渝州时的生活和在楚州的时候一般无二,并无不妥,为什么江楚月的身体就是越来越差了呢。
薛寒迟眼睫微微压下,将他眼眸里的情绪全部压了下去。
他心中有种直觉,江楚月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和他有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而且,事情的祸根很有可能在楚州时就埋下了。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薛寒迟低头回忆着和江楚月相处的一幕幕,指甲无意识地钳近肉里,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滴落在地上。
旁边坐着的客人推杯换盏,还在说着中秋那晚盛大的烟火会。
他们的声音落进薛寒迟耳里,忽然叫他如坠冰窟。
他想起来了。
在中秋那一晚,二人在烟火下,江楚月说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了。
“客官,你的吃食做好了。”
“客官……”
小二站在薛寒迟面前喊了一声又一声,这才把他的思绪慢慢唤回来。
“诶,客官,你的手受伤了。”
看着薛寒迟手中的血痕,小二面色一变,不由得惊呼出声。
薛寒迟面色不虞,从他手中接过食盒后,道了声谢后便转身离开了。
周围的人群看着他飞速离去的背影,面色疑惑地嘀咕了一声便又收回了视线。
街上寒风凛冽,薛寒迟的袍角被吹得四散乱飞。
正如他此时的心绪一般。
中秋那晚,江楚月抱着他,曾轻轻对着他说过一句话。
——要好好活着。
一切的一切,竟从那时候便已初现端倪。
原来,是他害了江楚月。
第87章 不得於飞(五)
已经是十月中旬, 黑夜的到来愈来愈早。
长街上风声不断,刮在人脸上呼啦啦的疼。
天寒暮晚,街上的行人裹着衣袖, 步履匆匆地回家去, 小贩们也早早收摊推着小车回去了。
薛寒迟提着食盒,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脚步虽快, 可他眸中眼神却难以聚焦,没有半点神采,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巷子里住满了人家,道路两边灯火重重, 薛寒迟抬眼望过去, 日光从他的衣摆垂落,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后面。
这影子在被暖黄渲染的青石板上像是一道长长的裂痕, 将这仅剩的光亮分割开来。
明明天上没有一滴水落下来, 薛寒迟却罕见地在这些风声中听到了滴答水声。
这样的天气里,怎么会有雨呢?
就在他正疑惑的时候, 一回头,便看见那些水痕从食盒上滑落, 在身后的石板路上留下了一条细线般的红痕。
大风天里,并没有什么雨水,有的, 只是他破损的掌心, 和他的血液。
原来是血啊。
看着掌心溢出的红色血渍, 薛寒迟不甚在意地甩了甩, 在地上划出一圈血滴, 而后再度慢慢收紧了。
他望向巷子的尽头,亮着灯火的那一扇门, 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退避的怯意。
天色渐渐黑下来,导致他对时间的感知愈来愈模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走了有多久。
记忆里,薛寒迟记得这条归家的路并不长,来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即可。
可是今日,他却感觉在这条路上走过了自己大半的生命。
在这萧萧秋风里,薛寒迟少见地回忆起了自己在徽州薛府的日子。
自己的亲生父亲生而不养,薛云城对他则更谈不上养育,只是见他好用,便将他带到了徽州。
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帮助加害的刽子手,这两个人几乎占据了薛寒迟前半生的所有回忆。
尽管幼年时他们经常虐待他的躯体,但是如今的薛寒迟想起来,已经大约要忘却那些事情了。
他们给予薛寒迟的痛苦,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
还记得为了压制体内戾气,在薛府修炼的时候,张师教他习箭,教他如何用灵力控制蛟丝绳,所炼之术众多。
那时候,薛云城每日都会来校场上看他修炼,虽无多言,但是薛寒迟却读懂了他眼里的话语。
对于这个父亲的轻视,他早就习以为常,当然不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感觉。
可时至今日,薛寒迟竟意外地觉得,薛云城是对的。
肩上的黑发随风扬起,缠在薛寒迟脸上像是随意描上的墨痕,深深烙进他的骨骼里。
他抬起手,随意地将那些发丝拂去,却在脸上留下了一片骇人的血痕。
冷风吹着他的脸颊,薛寒迟闭上眼,又想到了从前和江楚月说话的时候。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向他坦白有关自己的事情,也是在那时候,她告诉自己她曾在一样法器中见过自己的一生。
江楚月告诉他,他寻到了乾坤镜。
那时候的他不以为意,还不知道那些话意味着什么,还曾经追问过她,她在故事中的结局是什么。
但她似乎知晓所有人的结局,却唯独不知道她自己的。
后来,再论及此事的时候,江楚月的神色中总是有些闪烁。
他以为是江楚月不愿提及,便没有再问……
是他太愚蠢。
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应该发现事情的不对。
世间万事万物,皆要遵循一个因果循环。
缘起缘落,有因才有果,若是因坏了,那果自然也就接不成了。
他的因早在徽州便已种下,多年苦寻,追求的就是那一个果,若不是因为江楚月,他或许早已经命断魂销。
和江楚月待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就像是一场幻梦一般,叫他沉浸其中,差点就要忘却自己原本的命途了。
曾经,因为江楚月,他想过和她一起活下去,但他的命似乎就是如此,无法更改。
薛寒迟神思不属,终于走到了大门前,他立在原地,伸手推开大门,手中的血痕将门上的铜环也浸了几分血色。
张师说得对,像他这样的人,终究是配不上去往幽冥地府。
是他心生欲念,竟然妄想改变自己的命格,是他的错。
可天命纵然惩罚,这份痛苦也不该落在江楚月身上。
江楚月与他不同,她这一生命途顺遂,实在是不该受他牵连。
错处在他,他自己的苦果该由自己承受才是。
她的命不该是这样的。
*
“你受伤了吗?”
薛寒迟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气。
烛火已经快要燃尽,房间内的视线并不好,可江楚月还是一眼看到了薛寒迟脸上横亘的红色。
杂乱的血痕从他的鼻侧一直擦到下颔,远远看过去,差点便叫人以为他山上流血了。
顾不上身体的寒冷,江楚月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了他染血的脸颊。
手下的血渍早已干涸,摸上去还有些粗糙。
江楚月看着他,心里的担忧却没有放下。
“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薛寒迟的眼睛,等待着一个回答,但薛寒迟也只是笑了笑。
“是我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没有什么大碍。”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江楚月这才发现他破皮的掌心。
这些伤口很小,但每一个都很深,稍稍细看就能看见埋在其后的筋脉。
这样的伤口,别人伤不了,只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
江楚月仰头看着他,薛寒迟嘴角虽然含着淡淡的笑容,但是眼底却没有一点光,像是立刻要碎了一般。
“你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他此时的模样像极了江楚月在梦境中见到的他,如果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不会突然变成这样。
薛寒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然后将食盒放到桌上,脸上是深深的歉意。
“抱歉,我回来得有些晚了,你的饭食应该有些冷了。”
他双手搭在江楚月的肩上,将她朝着床榻的方向引去。
“你身体不好,还是先躺回床上吧。”
对于江楚月的问题,薛寒迟从来都是尽其所能地回答,从未撒谎。
但是这一次,薛寒迟却闪躲了。
他的行为越是反常,就越是说明真的出事了。
江楚月从一旁取过布巾,用温水打湿后,伸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污渍。
她拾起薛寒迟的手,沿着伤口的边缘小心将那些血污擦去。
“这是小事,等会热热再吃也是一样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
薛寒迟状态太不对劲,她不想让这件事轻轻放过。
在江楚月炽热的目光下,薛寒迟终于慢慢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到了从前的事情,心中觉得有些难受罢了。”
说这话时,他低垂着脑袋,没有去看江楚月的眼睛,害怕这蹩脚的谎言被她识破。
但江楚月通过乾坤镜看到过他的过去,这一举动落在她眼里就成了真心实意的伤情了。
她抱了抱薛寒迟,说出的话像是安慰,又像是引导。
“薛寒迟,你要相信,你这一生的痛苦都已经在过去被带走了,往后,你的日子都是顺顺利利的。”
他受过的苦痛已经太多了,命运也该对他好一些了。
“嗯。”
双手从她胳膊下穿过,薛寒迟紧紧拥住她,脑袋埋进她的颈弯里。
他轻轻应了一声,琉璃眼里的某些东西,却在一点一点破碎、分崩离析。
江楚月现在的身体终究还是太弱了,下床这一会便已经有些受不住,止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你的身体灵力太稀薄了,还是先回床上吧。”
薛寒迟躬身抱起江楚月,将她抱回床上,替她掖好了被子。
现在的天气变得太快,食盒里的饭菜已经冷了不少,薛寒迟只好将其热一热再给江楚月送过来。
薛寒迟将饭食放在床头的桌案上,扶着江楚月起身后贴心地将枕头垫在了她身后,看着她用晚饭。
江楚月夹着菜,被伺候得非常周全。
寻常食物热过之后往往味道都会有些变化,但也不知道薛寒迟是用了什么法子,这些饭菜即使热过了,味道也依旧如在酒楼里吃过的一样。
薛寒迟将被子折起一个角,只撑着床板坐在床沿,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看着江楚月,脸上没有一丝别的神情。
江楚月饿了一天,埋头吃着饭。
虽然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对,但误以为是薛寒迟还沉浸在旧事里,也就没有过多在意。
一想到她在这个世界逗留不了多久了,这具身体也大限将至,江楚月像是托付后事一般和他碎碎念了许久。
当然,她不可能直接和他说自己死后该怎么样,她想了一下,委婉地找了一个切入点和他提起这件事。
“我记得你在楚州的时候,说过很喜欢那座观音庙下面的地洞?”
那个时候薛寒迟还想着带她一起去死,曾经盛情夸赞过那里,觉得那里很不错。
“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两人是毫不避讳地围绕着身后事在那里探讨了许久,他原本是想让两人一起葬在那里的。
但是江楚月却说,她不喜欢那样阴暗潮湿的地方,要葬就要葬在阳光下。
当时的玩笑话,谁能想到,现在竟然一语成谶,她竟然真的走到了那一步。
江楚月是开着玩笑的语气说起这件事,薛寒迟却一下便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只是他并没有如江楚月引导的那一般,再对死后之事说些什么。
反而近乎执拗地看着江楚月,声音如冰击碎玉一般定定地落到地上。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但是你不会死的。”
他这半个月都没有睡过什么好觉,眼底蔓延着些许血丝,他的嘴唇抿紧,像是认定了什么一般,不肯有半分后退地说出了这句话。
系统的惩罚,并非外力可以违拗。
江楚月还只当他在执着,只觉得他是一时接受不了,也没有再说下去。
看样子,她改天还是得把身后事写下来。
不过薛寒迟的执念太重,如果她真的往生,薛寒迟估计一时半会很难走出来。
但她死后很大概率就不会再回来了,他还是慢慢地将自己淡忘要好一些。
就在江楚月想着要如何开导他向前看的时候,薛寒迟忽然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什么东西出来。
那些宣纸叠在一起,看起来足足有一匝那么多。
“这是……”
薛寒迟将这些纸张拿到江楚月面前,轻轻放到被子上展开在她眼前。
江楚月放下碗筷,看着上面的字迹,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薛寒迟食指放在这叠纸上,语气慢慢悠悠,但却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这些是我的过去。”
第88章 不得於飞(六)
因为乾坤镜的原因, 江楚月见到过薛寒迟在徽州薛府苦苦挣扎,见过他在妖兽洞中踽踽独行,也曾见过将一切毁于一旦的那场大火。
就算薛寒迟不曾对她说过与过去有关的只言片语, 对于他的过去, 江楚月也并不陌生。
但是,她籍由乾坤镜知道的, 和薛寒迟主动来告诉她,二者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江楚月无意识地捏紧了这些宣纸,她将纸张铺开,床头的烛光映出上面端正的字迹。
上面写到了薛寒迟过去经历的种种, 或许是害怕她伤心, 他并没有事无巨细地写出来,有些只是草草带过了一笔。
在他的笔下, 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斩杀妖魔, 压制戾气这件事上。
江楚月知道他在那些妖兽洞中受了很重的伤,那些日子并不好过。
这些过去沉重难言, 江楚月作为局外人看了都会止不住地动容,但薛寒迟却好像不以为意。
在对待这些往事的态度上, 薛寒迟总是满不在意,次次都以“无趣”二字作结。
就好像那只是潮湿的雨天一样令人不喜,除此之外, 再没有别的情绪。
江楚月垂下眼眸, 心脏像是漏出一道口子, 风雪吹过, 寒意止不住地上涌。
她早就亲眼见过薛寒迟的过去, 因此,她以为自己的情绪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波动。
但在看到纸上写着的这些字后, 她还是觉得很难过。
最开始,她只是为薛寒迟的命运感到不公而已。
她不能理解,作者既然赋予了他生命,为何要给他安排这样曲折不堪的过去,让他承受与年龄不相符的伤痛。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选择过,长至而今的年岁,薛寒迟从来就是被选择,被利用的一方。
这样无力的人生,没有多少人能承受。
因此,在观音庙的时候,薛寒迟说要带着他一起去死,她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她很能理解他。
一个从未被赋予过选择权的人,他在脱离控制后,唯一会做的选择,只有放弃自己的生命。
徽州薛府给他种下的因,就像是一道恶咒般紧紧锁住了薛寒迟的大半的生命。
这些枷锁在他的心上,跟着他度过了几乎整个生命,也跟着他通往了寻找阴阳乾坤镜的路上……
江楚月看着这些纸张,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在数十页的无趣过后,终于在后面的某一张,江楚月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第二十年冬日,赴渝州寻乾坤镜,遍寻无果,遂上无砚山,遇妖魔,见江楚月。”
薛寒迟将这一行字写在这张纸的开头,话语的结尾也终于不再是百无聊赖的思绪,是江楚月三个字。
江楚月的指腹刚好压在这一行小字上,她盯着这几个字,有些微微的走神。
“你把这个也写下来了?”
她没有想到薛寒迟会将这个也写下来,这是两人初遇的情景。
相比于刚才,薛寒迟脸上的神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他的视线定在江楚月有些苍白的脸上,嘴角的笑容终于有了些从容。
“当然,你也是我过去的一部分,这里面怎么能没有你呢?”
两人的初见并不是什么风花雪夜,花前月下的好时机,对于江楚月而言,甚至称得上狼狈。
那个时候她刚刚穿过来,面对噬魂妖的威胁,命悬一线,努力挣扎在生死边缘。
是她脑海中无意之间冒出来的那个念头将两人的性命交缠在了一起。
这个开端对于两人来说,充满了不纯的动机,甚至夹杂着弥天大谎。
但是在薛寒迟这里,好似那些心机都不存在,两人的相见很单纯,只要遇见了就好。
江楚月抬头看着他,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眼下,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足半月,有情人终成眷侣的戏码并没有在两人之间上演。
两人的遇见是剧情的意外,但他们最终也没能逃脱剧情的控制。
“我知道我的过去索然无味,没有什么可以提及的事情。”
虽然薛寒迟现在心如刀绞,但江楚月看向他的时候,他脸上依旧佯装无碍,压低了眼睫。
“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一个完整的我。”
江楚月深深地看着这些宣纸,她咬紧下唇,伸手拥住了他。
“我知道,薛寒迟,我都知道。”
他的爱意就是如此简单浓烈,江楚月懂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知道。
薛寒迟这么喜欢她,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剧情的天裂摆在江楚月和薛寒迟之间,无论江楚月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更改。
她和薛寒迟的结局,或许一早便已经注定了。
一时之间,命不由己的无力感、生死永隔的痛苦一起上涌。
江楚月抱住他的后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将脑袋埋进去,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往往人在到达最幸福的时候,就会开始患得患失,遑论现在横在两人之间的是天人永隔的生死之界。
一旦从这具身体脱离出去,她就再也见不到薛寒迟了。
“是不开心吗,怎的哭了?”
薛寒迟嗓音有些哑,像是忍着些什么,可是话说出口并没有乱。
江楚月松开他,坐直身体,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红红的眼尾还是弯了起来。
“没有,我很开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开心。”
江楚月当然没有明说背后的原因,可是凭着她此时羸弱的身体,也无需她多言,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江楚月的脸上划过好几道泪痕,尽管她已经止了哭,但还是有几滴清泪落下来。
薛寒迟伸手替她轻轻拭干眼泪,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努力掩饰着自己轻颤的动作。
“你以后都会这样开心的。”
从前,江楚月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她已经抱着替他受罚的决心了。
没想到现在这样的话却从薛寒迟口中说了出来。
江楚月刚刚哭过,脑袋有些发晕,她吸了下鼻子,等思维缓过来一些后,问薛寒迟。
“你喜欢在渝州生活吗?”
等她死后,便只有薛寒迟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他性格冷僻,不喜欢与人交往,来到渝州后也没什么朋友。
虽然有在楚州几个月的交情,他和萧煜他们还算认识,算是半个朋友。
但是若没有江楚月在,薛寒迟和他们终归不太熟,恐怕也不会怎么搭理他们。
“你想不想去楚州?”
比起萧煜他们,江楚月倒是觉得李轻舟和他更合拍一些。
李轻舟性子柔一些,也懂得变通,更关键的是,在某些方面,他和江楚月一样,懂得薛寒迟。
江楚月死后,薛寒迟肯定是免不了伤心的。
如果这时候他能和李轻舟一起,有他时常开导,或许能早些走出来。
但现在她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两人到达楚州……
“我说过,我去哪里都是可以的,我只会跟着你。”
江楚月原本心中只是有这么个想法,打着商量的语气问了他一句,没想到薛寒迟直接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他的魂魄早就在她的手上了,若是离了她,他又能去哪里呢?
命断黄泉,魂骨销尽,他都不会再离开江楚月了。
他笑得很勉强,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
江楚月从没见过薛寒迟这副模样,就算是在他幼年孤苦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
为了防止江楚月再提及身后事,薛寒迟主动站起身,少见地主动离开。
“你身子弱,早些歇息吧。”
他低着脑袋,将散落在床被上的纸张收起叠好,放在床头柜上。
看着他神色匆匆的模样,江楚月忽然想起来他之前提到的那位名医。
“那位医师还会来吗?”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救,但还是得让薛寒迟心安。
薛寒迟笑着将碗筷收好,像是在尽最后的努力将自己的兴致提起来。
“我明日再去萧煜那处问一问。”
哪里还用去找什么医师,让江楚月卧床不起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他吗?
有他在一日,就算请遍天下名医也是于事无补。
“你早些歇息,我先出去了。”
薛寒迟收好东西,最后一次看了眼江楚月,站在原地顿了一会。
这一眼并没有很久,可是在薛寒迟看来,却像是生命那样漫长。
就好像这一生,只此一眼了。
然后,他收回视线,再也没有回头地推开门,只身扎进了这啸啸的北风里。
*
笃笃两声,木门被敲响。
“是何人?”
刚刚从诸位长老的归元殿回来,萧煜正坐在桌案前,整理着在楚州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宜。
他推开门,一名小弟子正端正站在门前。
似乎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像是跑过来的,数九寒冬里,头上竟都渗出了些薄汗,一直在喘着粗气。
他动作有些莽撞,萧煜开门后,身体都止不住地向后退了几步。
“什么事这样慌张?”
从楚州回来后,他日日都跟着长老们处理一些扫尾的事情,因此对于山上其他的事情不太关注。
小弟子在原地终于顺过气来,他双手抱拳,颤颤地对着萧煜行了个礼,向他禀告道。
“师兄,不好了,有人擅闯密室,要夺走乾坤镜。”
一听事关乾坤镜,萧煜神思立刻被牵动起来。
他眉头凝重,抓着小弟子问道,“可看清了是什么人?”
寻回乾坤镜的事情一直是秘密进行的,除了他们和死去的谢如晦,再无人知晓。
这次又是何人来抢夺乾坤镜?
小弟子连连点头,叫出的那个名字却让萧煜愣了一瞬。
“回禀师兄,是,是薛寒迟!”
什么?
“怎么会是他?”
萧煜拧紧的眉头忽然松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可思议。
江师妹说过,薛寒迟已经不再需要乾坤镜了,所以才会拱手让与他们,怎么现在又来拿乾坤镜了?
好歹两人在楚州相处过几个月,萧煜心中虽有疑影,但还是想当面向他问清楚。
“我先去密室看看,你在此地,暂且不要将此事告知长老。”
在离开前,萧煜颇有几分私心,如此对小弟子嘱咐道。
因为江楚月的缘故,让他连带着对薛寒迟也多了几分莫名的信任,所以他决定还是先将此事压下来。
苍南山的密室在后山,其实就是一座隐蔽的山洞,山上的弟子们遵守宗规矩,平日里少有人至。
等萧煜赶到的时候,镇守在此地的弟子纷纷刀剑出鞘,一群人站在了薛寒迟的对立面。
和他们全副武装的阵仗相比,薛寒迟则只带了一把匕首。
他握着匕首,上面鲜血流淌,是他自己刚刚割开的。
薛寒迟原本是准备速战速决的,但没想到一转头,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萧煜。
看着这一对多的场景,萧煜按着剑柄,思索一番后,不顾这些弟子的劝阻,走到了薛寒迟面前。
“薛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来人是萧煜,但薛寒迟并没有收回匕首,只是冷声道。
“我要借乾坤镜一用,烦请通融一下。”
第89章 不得於飞(七)
“我要借乾坤镜一用, 烦请通融一下。”
竹叶沙沙,山上全是风声。
薛寒迟手上的伤口还在滴着血,声音随风刮过, 萧煜听后, 心里一紧。
他抬头看过去,再看清他毫无神采的双眸后怔了怔。
阴阳乾坤镜是禁术之器, 而实行禁术者必遭反噬,当年薛府就是前车之鉴,这一点薛寒迟比他更清楚。
可就算是知道这一点,他还是要拿走乾坤镜……
他是想效仿当年薛府施行禁术吗?
虽然不知道薛寒迟为何突然变了心思, 但是萧煜见他今日如此阵仗, 大约猜出来了,他想必是势在必行。
既如此, 薛寒迟若是打定主意要拿走乾坤镜, 凭借着他和这些弟子的灵力,多半是拦不住他的。
“薛公子,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知道灵力不敌他,萧煜想了想, 决定还是先向他问清楚。
毕竟几人在楚州也算是出生入死过,就算是真的要打,萧煜也想搞个清楚。
薛寒迟握着匕首, 径直向萧煜走来。
他的眼眸中如有乌云下压, 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几乎快要化作云雨雷霆, 如瀑灌下。
“若是我告诉你, 我拿乾坤镜是为了江楚月,你会给我吗?”
和江楚月有关……
听到江楚月的名字, 萧煜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看向薛寒迟的神色也颤动了一瞬。
说实话,在这一刻,他是犹豫的。
他知道江楚月病了,近日总是长睡不起,卧床病榻。
刚开始的时候,几人都没有往深处想,直到病来如山倒的那一天,几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顾情曾经偷偷去看过江楚月,每次回来找萧煜的时候,都是哭着回来的,眼眶都红了。
萧煜也知道,对于江楚月,他们尚且忧心至此,薛寒迟对江楚月用心至深,较之他们,他只会更加难受。
在此之前,萧煜也曾帮助他们遍寻名医,但都不起作用,他们也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楚月的身子一日弱似一日。
虽然薛寒迟有时候行为古怪,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他对江楚月如何,他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是薛寒迟是为了江楚月,萧煜其实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江楚月是他带去楚州的,她变成如今这样,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且,在他看来,过去这数月,他与薛寒迟虽算不上知己,也算得上好友了。
在楚州的时候,他们一同住在李宅,两人还帮他们解决了不少麻烦,助他们拿回乾坤镜。
所有这些,太多太多。
于情于理,他和顾情都欠薛寒迟和江楚月一个人情。
一个用命都不足以偿还的人情。
虽说他奉命守着乾坤镜,不许旁人擅自夺走。让薛寒迟拿走乾坤镜,必会触犯苍南山规。
但现在江楚月命悬一线,他和顾情若只是两手空空站在一旁,那才真的有违道义。
萧煜左思右想,深吸一口气后定了定心神,目光坚定地看向薛寒迟,给了他答复。
“若是薛公子是为江姑娘,我可以把乾坤镜给你。”
就算不是为了薛寒迟,为了江楚月,他也要帮他这一次。
见萧煜松了口,原本还站在一旁观战的弟子面面相觑。
其中,较为年长的弟子咬咬牙,压着剑柄,率先站到了萧煜身边。
“萧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场面实在称不上乐观,几位弟子手中长剑蓄势待发,气氛相较于方才更为剑拔弩张。
“师兄,此人诡计多端,你不要受他蛊惑。”
“是啊,师兄,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机偷袭。”
“师兄,不要听他的。”
……
弟子们担心萧煜错了注意,纷纷出言劝解。
师尊都曾向他们说过此物的厉害之处,乃是邪之又邪的东西,况且师兄好不容易将其寻回,怎可轻易送入他人之手?
但此时,萧煜心意已定,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
只见他将手从剑上移开,转身拍了拍这些弟子的肩膀。
“不必担心,若是出事,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说完之后,他没有再听这些弟子的劝阻,转身站到了薛寒迟面前。
“薛公子,乾坤镜我可以给你。”
萧煜紧紧盯着他的神色,不肯放过他一丝表情。
“但是我想知道,你用此物,是有法子救回江师妹的性命了吗?”
萧煜担心他擅用禁术,恐怕误入歧途,若是如此,他还是得帮他及时止损。
“我确实有法子。”
薛寒迟没有看他,并没有在原地多作逗留,他越过萧煜后便径直朝着洞中走去。
围堵在门口的弟子们还把剑站着,互相看了一眼后,谁都不敢后退。
直到萧煜站在他们面前,冲他们摇了摇头后,他们才放下手中的剑。
萧煜在前面给薛寒迟引着路,两人走在地道里,萧煜还在继续刚才的问题。
“薛公子方才说有法子,是什么法子?”
地洞两边的岩壁上放着猎猎火把,两人路过时掀起一阵风,将火焰扇得呼呼啦啦。
薛寒迟的脸在这地道里忽明忽暗,眼眸里只有那一点点火把映出的微光。
“我找到江楚月生病的因缘了。”
薛寒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莫名提到了这件事。
“她是在替我受罚。”
他这两句话没头没尾,让萧煜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叫江楚月在替他受罚?
薛寒迟要受什么罚?
薛寒迟没有看到萧煜的疑惑,继续自言自语道。
“都是我的错。”
晦暗的地道里,薛寒迟喃喃低语像是宿命的咒枷,将他牢牢套住。
萧煜虽然不理解,但是心里却止不住地下沉。
说起来,他和江楚月也是一对可怜人。
明明相爱不久,正到情浓时,却又即将天人永隔。
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和顾情身上,他只怕是要肝肠寸断。
思及此,萧煜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命运真是猝不及防,来临的时候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地道的尽头是一片宽阔的空地,这里摆满书架,上面全是苍南山的秘密文书。
在这片空地中心,阴阳乾坤镜便悬在半空中。
萧煜伸出手运转灵力,将乾坤镜从中拿下,转身递到了薛寒迟面前。
“不管薛公子要用什么法子,只希望薛公子顾念自己,千万不要冲动。”
在给他之前,萧煜还是没忍住劝说了几句。
“若是薛公子出事,想必江姑娘也会伤心的。”
如果以往,萧煜把江楚月搬出来后,薛寒迟应该就会欣然答应了。
但是这一次,薛寒迟只是接过乾坤镜,却并没有点头应声。
他伸手抚上镜面,看着这面影响了他大半生的镜子,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看了眼萧煜,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江楚月醒来后,可能会伤心一阵。”
萧煜皱了皱眉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疑惑,只听他继续说道。
“她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但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往后,还望你和顾情多多关照她。”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在这洞中轻声回荡。
这样的话,不想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会说出来的。
这不像是告别,倒像是临死之人在死前所作的最后嘱托。
萧煜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终于明白,薛寒迟先前那几句没有理由的低语是什么意思……
等他反应过来,回头去看薛寒迟的时候,他已经怀抱着乾坤镜,沿着地道奔跑而去。
他的衣袍像是潮水般起伏,将他淹没其中,绛紫色腰封在这无边暗色逐渐被吞噬殆尽。
*
薛寒迟回来的时候,江楚月正坐在桌边,在纸上交代自己的身后之事。
经过一个时辰的思考,她还是决定葬在渝州。
虽然渝州多阴天,有阳光的日子并不多,但是若是要到楚州去,只怕在那里的一干人也要知道自己身亡的消息了。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弄得这么兴师动众,总让江楚月有点不太适应。
都说人死留名,但她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死讯,安安静静地去世就够了。
所以把各个部分综合一下,她给自己在渝州选了一块上好的坟地,那里种着许多六角梅,算得上风水宝地。
而且离家也近,薛寒迟若是哪一日想她了,也方便去看她。
虽然那时候她的魂魄也不在这世间就是了。
坐在桌边,江楚月双手撑着下巴,从上到下打量着桌上这几张宣纸。
她原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不过生活了八个月,要交代的事情应该不多,但是没想到实际写下来,倒还是有不少。
其中,对于萧煜和顾情,她没什么好交代的,只是很遗憾不能参加他们的亲事了。
对于李轻舟,她们之前已经好好道别了,因此也没什么可说的。
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薛寒迟。
从之前的试探来看,对于自己即将去世这件事,薛寒迟似乎还是难以接受。
正是因为他此前的种种态度,实在是让江楚月有些怀疑。
光凭时间的淡化,他真的可以走出来吗?
江楚月捂着嘴巴思索着,这时,木门忽然被敲响了。
“楚月,你起来了吗?”
是薛寒迟的声音。
这么说来,薛寒迟似乎说过,今日他会请一名医师过来。
江楚月迅速将这些纸放在袖中藏好,然后才起身给他开门,脑袋在门外转了一圈,却没有看见旁人。
只有薛寒迟一人端着一碗排骨莲藕汤走了进来。
薛寒迟接过她打量的目光,微微笑着反问她。
“你在寻什么?”
看着他手中的汤,江楚月有些奇怪。
“那位医师呢?”
他今天不是去请那医师去了吗,怎的连人影都没看见?
薛寒迟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牵着江楚月的手,将她引到桌边坐下。
他将排骨莲藕汤推到她面前,然后将汤勺递给她,一边给她解释。
“萧煜说那名医师已经离开渝州了,我去拦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楚月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口汤。
“这么不巧?”
没道理啊,萧煜推荐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而且时间就在今天,也太奇怪了。
而且,今日的薛寒迟笑容平和,莫名地让江楚月有种错觉。
在她生病后,薛寒迟已经很少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他今日怎么了?
直觉告诉江楚月,今日之事,有古怪。
她放下勺子,正色看向薛寒迟。
“薛寒迟,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尽管他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但是相较于往常,今天的他真的很奇怪。
薛寒迟笑了笑,伸手揉着江楚月肩头的发丝。
“你记不记得,在楚州的时候,你作神女游街,邀我去看。”
薛寒迟并没有回应她,而是将话题移到了这里。
江楚月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还是下意识点了头。“我记得。”
点头的同时,江楚月伸手捧着他的脸,想和他说些什么。
却忽然感到大脑一阵眩晕,身体失控向一边倒去。
被薛寒迟接住后,她躺在薛寒迟怀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当时,我在神前还来不及许愿。”
薛寒迟看着她,原本暗淡的眸色重新染上清光,一如江楚月初见他时那样。
“但是现在,我却有一个愿望,不知道你能不能应许我。”
江楚月大脑迷迷糊糊,她想点头应答,还来不及说出口,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她合上双眼的那一刻,一滴清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顺着她的侧脸缓缓流了下去。
薛寒迟眼尾发红,他抚摸着江楚月的脸颊,说出口的愿望像是梦中的呓语。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第90章 不得於飞(八)
门窗被关紧, 但外面似乎起了风,呼呼地吹着门窗,传出些咿呀的声响。
方才那一声低语早已消散在房内, 除了薛寒迟, 再无人知晓。
怀中的女子呼吸绵长,面容安详恬静, 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袖。
薛寒迟眸中似盛满了水一般,眨眼间,脸上的眼泪如同碎掉的裂纹一般滑落下来。
薛寒迟伸手揉着江楚月的脸颊,将她脸上的泪珠轻轻拭去。
虽然室内的烧着火炉, 但地上还是难免湿冷。
薛寒迟将江楚月抱起, 抱着她走到床边,将她放在了床上。
他小心地将被子铺开, 在她身上盖好, 像往常一样替她掖好被角,不让一丝风漏进去。
不远处的木桌上, 碗中的排骨莲藕汤还在冒着热气。
白色的水雾缓缓升起,没有到达顶端便消散殆尽, 像是生命的最后一缕青烟。
这碗汤被下了安魂散,此药无色无味,药效过后, 并不会伤身。
在给江楚月吃之前, 薛寒迟斟酌过用量今晚过后, 她便会醒过来。
明日之后, 她身上的病痛也会尽数消散, 她也不用再替自己承担这些罪责了。
毕竟,这本来也不该是她承受的。
在转身的时候, 薛寒迟的余光忽然瞥到了脚床上被叠起来的一张宣纸。
从宣纸的背后透出一点墨痕,边缘被黑色晕染开,上面似乎写了什么东西。
这正是方才江楚月藏在袖子里的那张纸,方才薛寒迟将她抱过来,想必就是那时不慎掉了出来。
看着这张纸,薛寒迟眼眸不自觉下沉。他弯下腰,将这张纸拾了起来。
虽然已经大致猜到了江楚月会在上面写下什么,但是展开,看到这些遗言的时候,薛寒迟还是不免怔了怔。
“我死之后,葬在后山坟地即可,不必太远,阴晴无碍,有花相伴即可。”
“若是薛寒迟拦我下葬,不必阻拦,随他即可。”
……
薛寒迟捏着这张宣纸,只觉得指尖都在颤抖。
对于自己的身后事,江楚月想得很周全,各种意义上的周全。
江楚月在这张纸上几乎将自己死后的所有事都盘算了一边。
小到死后埋哪,大到清明烧香,一一都写了下来。
她熟知薛寒迟的性格,或许真到了那一天,或许他会接受不了,留住她的尸身。
就连这一点,她也想到了。
薛寒迟只觉得眼前朦胧,被水雾遮挡了一切。
江楚月当初写下这张纸的时候,本意是向萧煜托付后事的,但上面的内容却大多都和薛寒迟有关。
她知道薛寒迟日后必定伤心欲绝,因此请李轻舟替她开导。
她担心苍南仙宗容不下薛寒迟,于是托付萧煜对他多加照顾……
就算是死,她也顾念着他。
他将江楚月写下的遗言折好,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深深看了眼江楚月之后,薛寒迟走到木桌边坐了下来。
他将宣纸铺开,提笔在上面写起来。
静谧的房间内,只有轻微的沙沙声。
外面的风似乎停了,原本窗外还会有树木轻晃的簌簌声,现在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蜿蜒的墨痕在纸上晕染开,薛寒迟没一会便写满了这张纸。
写完这张纸后,他将笔搁下,将纸叠好,用纸镇压住,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做完这些,他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愣愣地坐在原地,眼眶里的泪水早已干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起身打开了窗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竟然已经纷纷扬扬地开始下雪了。
冷风将房内的温暖吹开,涌进来一丝不和谐的冷意,将窗外吹着的细雪吹进来一点。
白雪落在薛寒迟的肩头,在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刻便又融作了冷水。
薛寒迟转头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唇边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
“江楚月,下雪了。”
外面的雪无声落着,将这大地都装点得白茫茫,就好像每个冬日都是如此漫长。
薛寒迟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漫漫雪色,忽然又想起来了他还未进入薛府的那些日子。
那个时候他一个人生活在那间废弃的小院子里,每日里陪着他的便只有他母亲的牌位。
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在府中身份尴尬,府上的人也都不太理会他这个私生子。
薛寒迟每日做的事情,也只是站在院子里看风景,看着过往神色匆匆的行人。
以及等死。
可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如此,偏偏喜欢让人事与愿违。
直到张师他们找到薛寒迟的那一天,他也没有等来自己的暴毙身亡。
从那个不起眼的旁支,到大名鼎鼎的徽州薛府,薛寒迟不知道行过多少路。
后来,在张师的教导下,他开始习武修炼,化用灵力,驱策妖魔。
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浑浑噩噩,不知所做为何物的。
他的生命从来不是由他主导的,只是这一个又一个的人推着他,赶着他,逼着他向前走的。
薛寒迟这一生走过太多路,但是却没有一条通往他想要的死亡。
一生终了,说来都是可笑。
虽然无风,但外面的寒意还是止不住地往房里涌,薛寒迟后退一步,将窗户关了起来。
他坐在床边看着江楚月,忽然开口道。
“其实我早该死了,你实在不必为我做这些的。”
她胆子那么小,又那么怕死,怎么能真的替他去死呢?
其实这番话,他很早便想对江楚月说了,只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薛寒迟也没有想到,最终,这些话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来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像他这样的人,确实早就不该留于世间了。
薛寒迟伸手抚上江楚月的脸颊,指腹缓缓描摹过她的眉眼,最终停留在她的嘴角。
“我是不是还没有告诉过你,我当初为何要寻乾坤镜?”
他第一次来到苍南山的时候,那些长老对着他三司会审,也曾问过他其中缘由。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那些长老才会破例放他下山,放心让他跟着萧煜他们一起去寻乾坤镜。
薛寒迟看着江楚月,眼中的河流早已破碎,泣不成声地向前奔流。
当年,薛府利用他修炼禁术,将他用作降魔的容器,把他的性命与体内的魔物维系在了一起。
魔物不死,他也不得往生。
这或许是别人的毕生求之不得,但对薛寒迟来说,却是费尽半生想要舍弃的东西。
要想结束他的性命,只有乾坤镜才可以做到。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只身一人来到渝州,前往无砚山的原因。
“其实,在无砚山上遇见你的时候,我是不准备活的。”
薛寒迟靠着床柱,看着床上的江楚月,眼角滑下来一滴泪。
当初他寻找乾坤镜,就是为了放弃自己的生命。
苍南山上的那些长老之所以会答应,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是在赴死的路上遇见江楚月的。
“是你救了我。”
是江楚月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是因为江楚月,他才会想要活下去。
但是命运似乎总在捉弄他。
他想死时无计可施,想活时却又无路可走。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薛寒迟忽然笑了一声,抓着江楚月的手,伏在她的肩头,默默了良久。
是命又如何。
终归到底,这是他的命,他的罪责,与江楚月无关。
只要将一切拨回正轨,一切困境便都可以引刃而解了。
只要他死了就可以了。
房间里静得只有外面雪落下的声音,薛寒迟不用开窗去看,都能知道外面的雪下得有多大。
这是江楚月陪着她度过的第二个冬日,也是最后一个冬日。
往后,他便再也不能陪着她了。
他的命就停留在这个冬日了,可是江楚月不一样,越过这个冬日,她还有无数个春秋。
没有他的春秋……
将一切安排好后,薛寒迟坐起身,将乾坤镜拿了出来。
尽管已经转手数人,这件法器依旧光洁如新,和薛寒迟十年前见到的时候,没有半点差别。
就是这件法器,江湖上多少人趋之若鹜,四处求告。
此时,终于还是到了薛寒迟的手中。
他用灵力催动乾坤镜,镜面骤然泛出一些白光,就像当初在坟地的时候,谢如晦曾做过的那样。
薛寒迟不紧不慢地将镜面对准自己,让这些光亮漫过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团海浪,席卷着将他包裹,然后渐渐平息。
薛寒迟将乾坤镜放在床头柜上,像是得到了最后的解脱般欣然笑了出来。
或许他早该如此,在薛府那场大火中,在那座无名的小院子里,他早就该死了。
薛寒迟好一会才止了笑,他撑着床板俯下身子,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躺在了江楚月身边。
他身上的因果快要结束了,江楚月也不用再替他受罪了。
薛寒迟紧紧揽着江楚月的腰身,将脑袋埋在她的颈弯里,贪恋着这最后的温暖。
薛寒迟已经记不清两人上次这样相拥而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在江楚月生病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拥抱在一起了。
他原以为往后的日子还长,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了。
今晚过后,他和江楚月,便是真正的永别了。
“我原本以为,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我们分开。”
却没有想到,死亡做到了。
往后,阴司地府,鬼域魔都,只有他一人走过了。
薛寒迟仰头抵着江楚月的脖颈,鼻尖是她身上的温热,像是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余热。
或许是人之将死,薛寒迟脑海里忽然走马灯般地回忆起了前半生所有的事情。
其中,最令人宽慰的,无疑是遇见江楚月。
他这一生命途多舛,遇上江楚月,已经是毕生不可求的幸事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已经不能再去祈求更多了……
体内的灵力如潮水退去,薛寒迟闭上眼,静静等待着死亡。
还好,还好他发现得及时,否则,此时要受此痛苦的就是江楚月。
一想到这里,薛寒迟心中只有庆幸。
万幸,死的是他。
他下意识地朝江楚月靠过去,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
“只是不知道我死之后,江楚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
「系统检测到男配薛寒迟已经利用乾坤镜自毁,生命值归零,与原著剧情吻合……」
「因为男配的自主行为达成了剧情,基于任务完整性来看,判定宿主任务成功。」
「任务结束,开始结算:……
「虽然中途宿主曾因男配薛寒迟有过短暂脱离剧情,但庆幸一切归正,辛苦宿主了!」
「由于人物结局已达成,原定处罚取消,恭喜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