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船突然停住了, 甚至不是码头,只是河道上一处浅湾,苏樱坐在舱门内, 看见踏板放下去, 吴藏急匆匆下了船, 拔腿向远处镇甸上跑, 没有代步的马匹, 想来是坐船不方便带马的缘故, 也不知他们骑过来的马匹都去哪里了。
不过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她现在, 是什么都懒得再理会了。
“往里头坐坐吧, ”阿周在边上劝, “门口有穿堂风, 当心受凉。”
苏樱摇摇头没有动,有风挺好,吹着觉得心头能轻快点, 不比闷在舱里,见不得天日。
“小娘子, ”阿周见她还是不肯说话, 心急如焚,“听周姨的话, 往里头稍微挪一下吧, 你身子弱, 吹不得风。”
苏樱又摇摇头, 看见裴羁压着眉走近, 身子一低,抱起了她。
苏樱皱眉, 没说话也没反抗,阿周连忙将坐榻向里面挪了挪,裴羁抱着苏樱轻轻放下,又拿了条薄毯,将她肚腹到腿全都盖住。
日色斜斜照着,她眉眼间一片寂静,仿佛脱出了整个环境,跟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关系一般。不踏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裴羁低着头,放软了声音:“若是坐船不习惯的话,走陆路也可以。”
算算时间,窦晏平也该发觉不对,找过来了,走水路会稳妥些,但她若是想走陆路的话,也没什么不行。他先前能对付窦晏平,眼下必然也能。
苏樱看他一眼,觉得今天他格外吵,唠唠叨叨的偏有许多话,懒得再理会,向榻上一靠,闭上眼睛。
晾着裴羁一个人,低眉垂目,沉默地看着她。
“裴郎君,”阿周生怕他怒恼,急急忙忙护在苏樱身前,“小娘子身子不好,饭也没怎么吃,请郎君多担待些。”
他还不至于跟她计较。裴羁迈步走上甲板,眺望着岸上开阔的原野。
她可能,有身孕了。
最初的惊讶过去,此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长安的高门子弟未成婚前房里总少不了女人,亦有未曾娶妻,庶子庶女便生出几个的,他素来不大看得上如此行径,可如今,反而是他,做下这种事。
遇见她,他所有的原则,所有习惯的一切,注定都要被打破。
“裴郎君,”阿周跟了出来,欲言又止,“小娘子她,她……”
这半天里她偷偷观察,裴羁对苏樱虽然并没有很热络,但也并不算冷淡,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先前在裴家时总是视她们若无物,如今看他对苏樱的模样,只能说比在裴家好上几倍。就看方才那耐心哄劝的态度,他先前可曾对谁这样过?这情形让阿周生出希望,也许事情并不像苏樱说的那么坏,也许好好劝劝,裴羁是愿意娶她的呢?“小娘子并不是有意顶撞郎君,她身子弱又受了惊吓,心里缓不过来,一时半会儿难免有点小脾气,郎君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对他,已不知做过多少过分的事,而他一直都是放任。裴羁望着岸上:“先前你们去医馆,是为了确诊是否有孕?”
两次去医馆,甚至那天对面相遇时,她也刚从医馆出来。她是关切这孩子吧,女人家似乎天然的,都会爱护自己的孩子,便是凉薄如她,也不会例外。
“是。”阿周忙道。
裴羁顿了顿:“如何?”
有没有怀。是不是因为没有,所以她昨夜至今,才只字不提。
“她一个未成婚的年轻女子,不好直接问这个,所以只是诊脉,大夫倒是没看出什么,”阿周斟酌着措辞,不敢说眼下还拿不准,更不敢说苏樱不肯要这个孩子,“但小娘子快两个月不曾来癸水,刚刚还吐了,我看着多半是有了。”
风吹袍袖,猎猎做声,裴羁沉默地望着远处大片的绿野。
有孩子了。他从未料到过会在成婚之前,先有一个孩子。
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在这世上从来都是受人冷眼的,父母初初和离时裴则从不敢去长安贵女们的聚会,因为每次出现,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张嘴在背地里议论耻笑。而苏樱。
下意识地回望一眼,舱门幽深,从这个位置并不能看见她,但她养成这个凉薄多变的性子,与她的身世,脱不开关系。
他对她这些年的流离辛苦并非全然不知,在裴家时她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不就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一切都要看别人的眼色么。
裴羁慢慢转回头。他不会让这孩子受这份苦楚。若是有了,那就娶她。
一念及此,骤然有了种解脱的感觉。无论该不该娶,事已至此,他也不会推脱。
“裴郎君,”阿周小心翼翼窥探着,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心里怎么想,也只得试探着说道,“我家小娘子出身也并不算得很差,品貌心性更是一等一的好,她如今孤苦伶仃的很是可怜,这世道一个弱女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再带着个孩子……裴郎君,说到底,这孩子也是裴家的骨血……”
见他负手抬眼眺望着远处,一言不发,对她的话全没有任何反应,阿周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不敢再说了。
心口处的铜钱又开始发烫。裴羁伸手取出,托在手心里。过往的一切如同烟云,飞快地眼前流过。裴道纯和离时,愤怒不齿的他。崔瑾带着她进门时,冷眼旁观的他。那个傍晚她吻上来时,错愕沉迷的他。他会娶她。他终是走上了与裴道纯同样的路,令人不齿,但,只能如此。
母亲那边,他自去请罪。
至于物议,仕途。捏着铜钱四四方方的孔洞,慢慢转了转。他还不至于顾虑这个。天下人从来都是慕强欺弱,只要他足够强,他要如何,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一霎时心意坚定,回头,阿周还站在原地没有走,裴羁看她一眼:“崔瑾认得南川郡主?”
阿周大吃一惊,再没想到好端端的说着苏樱,突然之间便转到了崔瑾,脱口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裴羁看见她脸色全都变了,不自觉地往后退,防备的姿势。那就是认得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妇人,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她们有什么渊源?“崔瑾自尽前一天,南川郡主在无相茶楼跟她说了什么?”
阿周心慌意乱:“我,我不知道,夫人没让我跟进去。”
裴羁看着她:“她两个因何相识?”
这件事搁在他心里已经有段时日,从裴道纯提起崔瑾死得奇怪,到南川郡主对苏樱深恶痛绝的态度,再到前段时日看见窦玄留下的簪子,查到崔瑾死前见过南川郡主,崔瑾之死,确有蹊跷。他原打算等手头事情有些眉目时便向阿周盘问清楚,如今正好。
“我不知道,”阿周定定神,“我只是个做下人的,主人的事我并不敢过问。”
“是么?”裴羁慢慢说道,“窦玄有根心爱的玉簪,簪身上镌刻流水柳枝,可是崔瑾的画作?”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看得出来,那画风笔触,有些像崔瑾。簪子玉质极好,但画技雕工都不算是上乘,窦玄如此珍视这么一根处处透着古怪的簪子,极是耐人寻味。
“我不知道,裴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周支吾着往后退,心里砰砰乱跳,“小娘子也什么都不知道。小娘子还病着,离不开人,我过去看看她。”
她转身便走,裴羁没有阻拦。
这段事,苏樱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看得出来,她对于崔瑾的死有一种解脱之感,所以并不会去追究她的死因。也或者她自己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也无暇去追究吧。
但阿周肯定知道,就算不能全部知道,也肯定知道大概,否则不会紧张成这副模样。
至于窦晏平,应当丝毫不知,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就把那根簪子送给苏樱。崔瑾、南川郡主、窦玄,这三个人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这个真相,也许对他有利。
洛阳城外。
马蹄翻飞,踏出一阵阵烟尘,窦晏平如离弦的箭,紧紧追着前面的张用:“站住!”
他今日一早设伏将张用堵在城中,张用的手下全部被擒,只剩张用独自逃出城外,但那些人俱都不知裴羁的动向,这件事,还是得落到张用头上。
李春几个拍马从四面包抄上去,张用左支右绌,刷一声拔出刀:“窦郎君,某只是奉命办事,莫要为难某了。”
窦晏平银枪一指,冷冷道:“裴羁在哪里?”
张用苦笑道:“窦郎君,某实在不知。”
话音未落忽地拍马挥刀向他冲来,窦晏平提枪来迎,间不容息的刹那张用猛地拽过缰绳,两匹马刹那间交错,张用飞也似地冲向他身后,窦晏平急急回头,他往洛阳城的方向去了,李春几个调转马头跟上去追,窦晏平勒马站定,望向小周村。
张用对裴羁忠心耿耿,便是抓到也绝不会吐露裴羁的下落,他亦不可能对他用严刑逼供,那么再去追他也就没什么意义。眼下确定无疑,张用出现,是为了引他到洛阳,那么裴羁真正的去处,就绝不可能在洛阳城。
附近与她有关的,只有小周村。窦约昨日已经去了,也许已经有眉目了。
拍马向小周村奔去,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来:“郎君!”
却是窦约,一霎时奔到近期,勒住了马:“郎君,阿周前阵子出了小周村,去向不明,我带着人把附近几个镇甸全都走了一遍,打听到昨日太平镇有一群长安口音的人当街闹事,为首的着绯衣,配鱼符,听描述很像是裴郎君。”
心里突地一跳,窦晏平扬鞭催马:“去太平镇!”
五花马四蹄带风,窦晏平紧紧望着前方,念念,再等等,我来了。
谷水上。
侍卫在舱门外通报大夫请来了,阿周低声向苏樱说道:“小娘子,换件衣服吧。”
眼下她穿着家常衣服,因为早晨起得晚,头发也不曾认真梳,这幅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
苏樱点点头,心里觉得没什么必要,然而她既然说了,那就换吧,左右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刚要起身,裴羁进来了,伸手在她肩上虚虚一按:“不必换。”
他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就这样吧。”
舱口处风大,她精神恹恹的,没必要为这点没要紧的礼数折腾着换衣服。
苏樱便也就没换,不多时一个胡子花白背着药箱的大夫跟在吴藏身后走进来,原来吴藏上岸,是为了请大夫,裴羁需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若是有了,他打算怎么办。应当也是要落掉的吧,他仕途大好,绝不会容许有这么个孩子留在世上,落人话柄,影响前程。
这样也好,倒不用她费心去做。
“先生,就是这位娘子要诊脉。”吴藏领着人到了跟前。
大夫四下一看,很快确定那个相貌儒雅,端方清贵的年轻男子是主人,他紧紧守着的那个容色清艳的女子想来就是他的妻子,夫妻俩容貌气度般配的紧,一看就知道是轻易难得见到的贵人,只是这娘子的发髻装束怎么看起来像是未曾出嫁的女儿家?煞是古怪。连忙上前见礼,和和气气道:“请夫人伸手,我先听一听。”
夫人。裴羁心里突然有些异样,娶了她,从今往后,所有人便都要改口叫她夫人了。
低眼,苏樱不曾动,依旧只是懒懒靠在榻上,裴羁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放在手枕上,又轻轻挽起她一点袖子,露出脉门。
苏樱便也由着他,大夫低着头开始听脉,周遭安静得很,岸上起了风,吹得河水哗啦哗啦,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
裴羁耐心等着,心跳不自觉地快了,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蓦地听见大夫问道:“癸水迟了多久?”
苏樱不曾开口,是阿周代她答的:“快两个月不曾来了。”
两个月,是很久了,在长安那一个月里,她的确不曾来过癸水。
大夫皱着眉,犹豫着:“那应当是有喜了吧。”
裴羁听出了话里含糊猜测之意,看他一眼。
无形的威压陡然压下,大夫心里一紧,那些含糊推测的话便不敢再说,咽了口唾沫:“就是有喜了。”
果然是有了。心头竟是骤然一宽,裴羁低眼,看见苏樱心不在焉的脸。
裴羁怔了下,她好像并不欢喜,也没有什么期待。
“先生,”阿周低声提醒:“娘子她成、成亲,才刚十几天。”
苏樱看她一眼,觉得好笑。阿周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所以用成亲来代替那件事。何来成亲。裴羁不会娶她,她宁愿死,也不会嫁裴羁。
成亲。裴羁心尖一热,眼前再又出现梦中的青庐,慢慢撤下遮面团扇的她,他与她成亲时,场面会不会与梦中一样?
再看苏樱,她依旧懒懒靠坐着,心不在焉,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分毫关系似的。
像个人偶,美丽,厌倦,没有生气。
心里陡然生出焦躁,从前他盼着她驯服,如今她一言不发,任由他安排一切,他却觉得从前那个会发脾气摔东西,会骂他会咬他的苏樱,才是他刻骨铭心一直放在心底的。
“才十几天?”大夫松一口气,怪道脉象半天吃不准,连忙向裴羁说道,“时间太短了,眼下还看不出来,总要再等上十几天才行,郎君再耐心等等,再过十几天一定有准信儿。”
心里暗自好笑,这贵人看起来沉稳,原来如此性急,成亲才十几天就着急确认有没有孩子,显见是伉俪情深,盼着早日享弄儿之乐了。
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十几天,正好用来处理残局。王家那边庚帖已经交换,但婚书未曾写,王六娘无辜受此牵累,那么便寻个理由让王家退婚,免得王六娘落人口实。母亲那边须得亲自走一趟。锦城苏家亦要捎信过去,苏樱出嫁,总归需要苏家人来主持。
至于十几天后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立刻退婚是否太莽撞,此时也不愿深想。
“郎君,”吴藏结了诊费送走大夫,讪讪地上前请示,“是不是再去请几个?”
自己也觉得方才那大夫说话含糊,看着不像是个医术高明的,都怪他着急赶时间,抓了个距离最近的便请了过来。
裴羁沉默着。再请没什么意义,他已做出了决断。但方才那人看起来医术并不高明,她身体虚弱,还是谨慎些好。“再去请。”
“是。”吴藏答应一声拔腿就跑,心里暗自拿定主意,这次就把镇子上所有的大夫全都找来,莫要管什么老的少的,妇医儿医,十个八个一齐上,总该有一个靠谱的吧。
客舱里安静下来,阿周估摸着裴羁有话要跟苏樱说,连忙找了个借口退出去,裴羁掩上门,慢慢在苏樱身边坐下:“若是有了孩子,我娶……”
娶字未曾说完,突然听见她淡淡的语声:“我不要。”
裴羁怔了下:“什么?”
太平镇,波斯邸。
胡人店东连比带划,向窦晏平说得起劲:“……鱼符上写着宣谕使几个大字,底下还有小字写着名字,我隔得远,没看清是什么。郎君是不是认得他?他给了我二十两,老天爷,回头我一算,我打碎那些东西可不止二十两,我亏了啊!郎君要是认得他的话我还要再讨些钱才行。”
他啰啰嗦嗦算起账来,窦晏平打断:“那个撞坏东西的女子可是十六七岁,皮肤极白,相貌极美?”
“这我就不知道了,戴着帏帽看不见脸,白么?看着那双手黄不溜秋的。”
窦晏平皱着眉:“那女子说她有夫婿?”
“对,说叫什么周虎头,洛阳的捕快。”
周虎头,是阿周的侄子。心脏砰砰乱跳起来,直觉其中有关系,一时又想不清,门外突然有人插了一句:“你也是来找裴羁?”
窦晏平抬眼,看见一个浓眉大眼挂着环首刀的年轻男子,向着他一叉手:“我就是周虎头。”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过去:“裴羁在哪里?”
谷水上。
裴羁皱着眉,回想着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有些疑心是会错了意:“你说什么?”
苏樱抬眼,在厌倦和懒怠中慢慢说道:“我不要你的孩子。”
他凤目陡然一暗,沉了声:“苏樱!”
苏樱懒懒地又靠回榻上。恍惚知道这回答不是他乐于听见的,但也懒得再想。眼前光线一暗,他欺身上前,直直问到她脸上:“再说一遍。”
苏樱看他一眼,懒得说话,闭上眼睛。
裴羁等了很久,她始终没有开口,靠在榻上似是睡着了,她不像是跟他赌气,也不像是谋算着什么,她仿佛只是告诉他自己的想法,至于他会如何,她根本不在意。
她竟如此凉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要。
握住她的脸扳过来,迫她与他对视:“苏樱。”
她并没有反抗,眸子似一潭死水,除了倦怠,没有任何波澜。
裴羁心里陡然一凉,愠怒失望之中,突然生出惧意。眼前的她,真像一只没有生气的人偶。定定神,将那不祥的念头压下去,放开对她的桎梏。
她是以为他不会娶她,所以才这般自暴自弃吧。轻声道:“我娶……”
岸上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樱娘!”
窦晏平的声音。裴羁急急回头,余光瞥见苏樱骤然点亮的眸子。
第52章 第 52 章
长草疏疏落落铺满岸边, 昨夜里下了雨,疾驰的马蹄踏过时激起大片飞溅的泥水,星星点点甩在障泥上, 亦落在窦晏平白袍的下摆上, 少年丝毫不曾留意, 黑眸望着河道上点点白帆, 一声声高呼:“樱娘, 樱娘!”
少年人目力极佳, 于是很快看见了那艘泊在水边浅湾的大船,周虎头描述得清楚明白, 一人多高的客船, 白帆, 灰色船身, 昨夜里冒着雨起行,等他觉察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船载着她们一点点远去。
虽然她用的是五娘这个名字, 虽然周虎头并不曾看见她的真面目,但窦晏平知道, 是她, 只有她才能如此聪明,只有她才能一次次从裴羁手中逃脱, 那么顽强, 从不放弃。
她已经竭尽全力, 眼下, 该是他接过她的担子, 救她出来了。
“樱娘!”催马冲向客船,“我来了!”
客船上。
苏樱坐直了, 那些灰心绝望,那些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倦怠都被这一声热烈过一声的呼唤冲淡了,眼前浮现出久违的,窦晏平的脸,让人眼梢发着热,急急起身应了声:“我在这里!”
声音出口,自己也觉得细弱无力,他必定是听不见的,拔腿往外跑,手被握住了,裴羁看着她,漆黑眸子里带着冰冷的威压:“坐下。”
苏樱重重一甩,没能甩脱,他抓得那么紧,黑沉沉的眸子里她的身影被压到最小,他扬声道:“开船。”
船身晃了一下,苏樱听见水声,浆声,听见船夫吆喝着起帆的声音,看不见岸上,更看不见窦晏平,心中陡然生出恨怒,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将他拼命一推:“让开!”
船身恰在此时触到了什么,重重一晃,裴羁没能站稳,在她拼尽全力的推搡下松开了手,苏樱飞跑着冲了出去:“我在这里!”
岸上,窦晏平猛地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见船舱口急急向他奔来的身影,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白帆一点点升起来了,她高喊着,声音被风阻隔,断断续续:“平郎!”
“樱娘!”窦晏平高声喊着,“樱娘!”
是她,他找到她了。纵马冲进水中:“别怕,我来了!”
五花马素白袍,是他,长安一别,恍如隔世,再相见时已经人事全非。苏樱强忍着眼泪,拼命向窦晏平挥手:“我在这里!”
即便此生与他无缘,但他仍旧是这世上最关切她的人,全心全意,不带任何目的,他会帮她,带她出囹圄:“平……”
“樱娘!”窦晏平边跑边喊,近了,更近了,能看见她消瘦苍白的脸,让他一下子心疼到了极点,嘶哑着声音唤她,“别怕,我来了!”
她的唤声突然被掐断,有人追出来了,是裴羁,打横抱起她,冷冷向他一望,咚一声,撞上了舱门。
是他,果然一切都是他做的!浑身的血液都在灼烧,窦晏平厉声叱道:“裴羁,你放开她!”
船越走越快,舱门紧紧关着,再听不见她的声音,河上起了顺风,鼓着白帆不动声色地疾行,窦晏平急急催马,水深泥重,五花马的四蹄全都陷进去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客船越走越远,霎时间又小了一圈。
“樱娘,”窦晏平一跃而下,趟着及腰深的河水,极力追赶,“樱娘!”
“小将军,”岸上李春带着人追了过来,“水太深了危险,快回来!”
窦晏平踉跄着又追了几步,河水已经没到腋下,便是有千分力气,此时也使不出分毫,咬牙回头:“找船,快!”
船舱里。
光线陡然暗下来,见不到天日,感受不到风声,窦晏平的呼唤都变成了微弱的响动,苏樱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突然间失了理智,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
又踢又打,拼命撕扯,裴羁既然不肯伤到她,便不能使出力气来对付她,处处束手束脚,抓住了左手,她便右手来撕,抓住了两只手,她便用脚踢、蹬。她一边踢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涨红着脸,状如疯癫,让人惊诧,又觉得可怜,外面杂沓的脚步声,阿周和侍从们听见动静都赶了过来,拍着门不停询问,裴羁隔着门叱一声:“都退下!”
回眸,她还在挣扎,满头大汗,气咻咻地几乎喘不过气,裴羁又怜又恼,伸臂箍住了将人抱紧,拈起她汗湿的头发掖到耳后,柔声道:“念念,我……”
为什么那么性急,不让他把话说完。他会娶她的,她不必担心名分,不必担心今后颠沛流离无枝可依,更不必担心孩子,他会娶她,她从一开始反复询问,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念念两个字像是炸雷,轰一下炸响,将精疲力尽后稍稍平复的情绪再次击溃。他怎么敢!这名字岂是他能叫的?他竟要她所有珍贵的东西全都毁了吗!苏樱咬着牙低吼一声,猛地抓住,向着裴羁的咽喉重重咬下去。
裴羁急急躲闪,推开了她,她便顺着他这一推扑下来,咬住他的肩膀,裴羁急急向前耸肩,她咬不住,人落下来,他伸手想要握她的脸,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在手掌的侧面,咬住了便不肯放,细白的牙齿紧紧咬合,雾蒙蒙的眼睛失了雾气,瞪得大大地看着他,裴羁看明白了,全都是恨。
她竟是恨他的。裴羁压着眉,没再说话也没有动,任由她死死咬住,她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很快咬破出了血,牙齿陷在皮肉里,依旧磨得咯咯作响,她犹自不满足,喉咙里发出低低含糊的声响,像狂暴的小兽。
裴羁安静地站着。并不觉得疼,只是有些疑惑,她什么时候竟如此恨他了呢。耳边听见浆声、水声,风吹船帆,噗噗的动静,船开得很快,窦晏平追不上的,但窦晏平不会放弃,还会继续追着。
实在可笑。她几次逃走,从不曾去过剑南,她对他也无非如此,大约也只有窦晏平以为,她是非他不可的吧。
苏樱死死咬着,牙齿都咬得酸困,嘴里全是甜腥的血味儿,让她有一霎时疑惑,狠毒如裴羁,他的血竟也不是凉的。喉咙喊得嘶哑了,头皮发着紧,那些郁积的愤怒和惊怕都随着这歇斯底里的疯狂发泄出去,此时人只剩下一副驱壳,竭尽全力后极度的疲累。
再多的恨,力气不济,终是也松开了口。
裴羁缩回手,看见苏樱苍白的脸,低垂的眸子。白,黑,和唇上极致的红,染着他的血,还有她自己的底色。除了这三种,她脸上再没有别的颜色,这三种色的冲击如此强烈,让人有些晕眩,中了毒一般,只是牢牢看住她。
眼前疯狂、尖锐、疲惫的人,才是他熟悉的苏樱,会打他骂他,会做出一切高门贵女绝不会有的行径,会在任何不合适的地方狠狠咬他的苏樱,回来了。
取出帕子,伸手,去擦她额上的汗。
苏樱又看见那块石青色滚着同色细边的绢帕,从前他给裴则擦泪用的也是这个,可笑她那时候,是那么羡慕,那么想变成裴则。嫌恶地转开脸,他握着她的下巴扳回来,到底还是擦了。
抬手之际,手掌上的血淌下来,蜿蜒着流进袍袖,他淡淡说道:“闹够了吗?”
居高临下,他一贯的口吻。苏樱懒得回应,极度发泄后整个人陷入一种混沌的空白,沉默地坐着。他擦了她额上的汗,顺着脸颊下来,又擦了脖子上的,抬手将她凌乱的头发捋顺了,都掖在耳后,他声音低缓,是应付孩童的语气:“闹够的话,就去歇着。”
闹么。无论她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闹。苏樱懒得争辩,身子一轻,裴羁抱起她走去塌前,轻轻将她放下:“你累了,睡一会儿。”
苏樱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闭上眼睛。
裴羁心底隐隐含着期待,期待她再给点反应,怒也好,骂也好,总是从前那个熟悉的苏樱,但她翻过身之后便不再开口,恢复了倦怠颓废的模样,裴羁顿了顿,去了茶盏舀了些白枇杷蜜,温水冲了半盏放在她床头,低声道:“起来喝水。”
声音都嘶哑了,若不润一润,必然要嗓子疼。
她只是背对着他不做声,裴羁皱眉,弯腰来抱,她突然转身用力推开他,嫌恶的目光。
让他心里一宽,将被子替她向上拉好,转身离开。
舱门轻轻开合,外面的天光漏进来又被阻隔,他走了,昏沉的船舱里又只剩下她一个,听着外面的浆声,水声。
单调重复的声响似乎包含着让人平静的神秘旋律,苏樱慢慢安静下来,觉得累,觉得疼,浑身每一处都像是被车轮重重碾过,喉咙里火辣辣的,发着痒只是想咳,扶着床架坐起来,拿过茶盏抿了口蜜水。
温热清甜,一点点抚慰着喉咙,苏樱慢慢地又抿了一口。
窦晏平来了。先前她觉得再做什么都是徒劳,她再不可能摆脱裴羁了,但是现在,她看到了希望。
她会逃脱的,上次那么难她都逃掉了,眼下还有窦晏平在帮她。她得吃好睡好,让自己状态好些,才有力气逃。
一口一口将那盏蜜水全都喝完,苏樱解了衣服重新睡下,闭上了眼睛。
客舱外。
裴羁独立船尾迎风眺望,岸边蒲苇丛生,飞鸟在沙洲上起起落落,极远处有一群黑点,是窦晏平那些人,但此时已经分辨不出哪一个是窦晏平,太远了。
风吹袍袖,裴羁沉默地望着。她回来了,因为窦晏平出现的缘故。让他一想起来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她对窦晏平,终是和对别人不一样。
“裴郎君,”阿周寻了过来,“小娘子怎么样了?”
“睡了。”裴羁看她一眼,“做些润喉的汤水给她。”
嗓子哑成那样,总要有几天难受,他给她的蜜水她不肯喝,阿周做的,她应该不会再拒绝。
“是。”阿周答应着,心神不宁,“方才岸上的是不是窦家十一郎君?”
其实不必问,隔得虽然远,但她认出来了,是窦晏平,先前在裴家时她就偷偷看过许多次,他跟窦玄,长得真像啊。
裴羁垂目,顿了顿:“是。”
阿周深吸一口气,心脏砰砰乱跳着,颤抖的声:“他跟小娘子,他们,他们很要好?”
其实也不必问,苏樱唤他平郎,这个称呼,只可能是对着亲密的男子。还有窦晏平,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窦晏平疯了一样,跳进水里飞跑着来追,他们必然是很要好的,她真是疏忽了,这么长时间里怎么从不曾发现?
裴羁拧着眉,被“要好”两个字刺激到,一阵一阵毒蛇啃咬的感觉。但,再要好有什么用,她几次逃跑都不曾想过去剑南,她是聪明人,她也知道,她跟窦晏平已经不可能了。
从最初定计让南川郡主出手,他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她是聪明人,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旦她发现南川郡主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就会重新掂量与窦晏平成亲的利弊,以她凉薄的心性,很可能就会放弃。看了眼阿周:“他们曾私定终身。”
阿周低呼一声,紧紧抓着船舷:“这,这……”
从方才看见窦晏平,她就想过无数个可能,只是始终抱着侥幸,觉得不会那么巧,但事情似乎总是向最坏的一面发展。阿周定定神:“我去看看小娘子。”
转身要走,听见裴羁唤一声:“回来。”
阿周回头,裴羁垂目看她,带着洞悉一切怜悯:“在我发话之前,你不得跟她提起一个字。”
阿周一个激灵,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结结巴巴,垂死中仍要挣扎:“裴郎君,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觉得,我作如何想?”裴羁反问。
阿周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看他迎风而立,袍袖鼓荡着,萧萧肃肃的身形:“休要跟她提起一个字。”
阿周哆嗦着,想不通。她固然不会告诉苏樱当年的事,但如果她说了,苏樱知道了昔年恩怨疏远窦晏平,难道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在困惑与窘迫中,听见裴羁淡淡道:“去吧。”
阿周顿了顿,想问又不敢问,踉踉跄跄走了。
风越来越大,吹得白帆猎猎作响,裴羁望着远处。窦晏平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天际湛蓝,流云几点。
昔年崔瑾、南川郡主和窦玄之间发生过什么他只是猜测,还需要验证,但南川郡主与崔瑾自尽有关,这一点,应当不会错。只这一点,便断绝了她与窦晏平的一切可能。
但他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她好不容易回来了,那个生动鲜活,会骗人会骂人会咬人,从来不肯向他驯服的苏樱回来了,因为窦晏平。
他需要留住这样的苏樱,那么现在,他就不能能让她知道,她跟窦晏平,或许隔着杀母之仇。总要给她留点希望吧。等她养好了精神,缓过这一段,等他把一切弄清楚,他会亲手斩断她跟窦晏平的一切可能。
***
苏樱这一觉睡得极沉,自晨至昏,一次也不曾醒过,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客舱中淡淡的晨光,旁边裴羁合衣靠坐,垂目睡着。
这样安静的,陌生的早晨,身边这个呼吸绵长,仿佛无害,却害她至此的裴羁。苏樱一动不动躺着,目光越过他,看见案上放着的蹀躞带,带上的剪刀,看见舱壁上挂着的佩剑,角落里放着的脸盆架。
运用得当,都能杀人。
心里突然一动,苏樱转过目光,对上裴羁黑沉沉的眸子。
他仿佛从不曾有过不清醒的时候,哪怕是这么一大早,他刚刚睁开眼,目光便已经如此冷静。
不,他有过的,那个早晨,她诱他喝下那壶梨花春的时候。苏樱在熹微晨光中微微眯眼看着裴羁,她也许没机会逃,但她必定有机会,杀了他。
裴羁慢慢坐直了身体。
早晨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就是她,这情形他还有些不习惯。让他恍然想起,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边留宿。
纵然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纵然她腹中还有他们的骨肉,但他们竟是第一次,一起过完一整夜。
心中漾起陌生的情绪,裴羁垂目看她:“还睡吗?”
“不睡了。”苏樱道。
杀他,有几分利,几分弊?杀了他,她从此就能摆脱他,但名满天下的裴羁死于她手,朝廷律法,他手中的势力,他背后的宗族,没有一个会放过他,她多半也是死路一条。她还不想死,尤其不想因为这么一个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低声道:“你出去,让周姨进来,我要洗漱。”
裴羁顿了顿,心里那丝丝缕缕,怪异陌生的情绪越来越越浓,沉默着起身,沉默着拿过她的衣服,想要替她穿,看见她冰冷拒绝的目光,终是放下,推开了舱门。
全新的空气一下子被风吹进来,苏樱贪婪地呼吸着,听见裴羁在外面唤了声:“阿周过来。”
门掩上了,少顷,阿周快步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小娘子,你好些了吗?”
昨天苏樱午饭都不曾吃便睡下了,沉沉地一直睡到夜里,一次也不曾醒过,先前是她一直守着,后来裴羁来了,让她退下,她不放心几次来看,深更半夜时客舱里的灯还亮着,裴羁还一直守着。
这情形她前所未见,沉稳内敛如裴羁,这已经是他对人关切的最大限度了吧?让她心里的希望越来越多,他对苏樱是不一样的,再好生劝劝,他会娶苏樱的吧?至少再不能,让苏樱跟窦晏平有什么瓜葛了。
苏樱慢慢坐起身:“好多了。”
虽然还有些昏沉,但自己也觉得比起昨天精神了许多,没有了那种什么都懒怠理会的颓废:“周姨,你把舱门开一条缝,别关死了。”
“这怎么成?”阿周柔声劝着,“你还不曾起床,不能开门,外头看见了听见了都不合适,再者也怕受风。”
舱门外低低的脚步,裴羁推开了舱门,留着极细一条门缝,外面看不见,但风,还有新鲜的空气,都能透进来。
苏樱深深吸一大口,又道:“周姨,把窗户也打开吧。”
阿周犹豫着,门外的裴羁一言不发,并不曾阻止,那么就是同意的了。也只得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苦口婆心劝道:“小娘子千万别贪凉,河上风大,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吹着了不是玩的。”
苏樱怔了怔,低眼,看见自己平坦的小腹。是了,这件事,还不曾落定。多么好的借口。“周姨,我身上难受得很,给我请个大夫吧。”
声音不高不低,足够门外听见,裴羁没说话,沉默地望着两岸迅速后退的蒲苇。
她是说给他听的。方才那些话,每一句都对着阿周说,每一句,都是说给他听。她很知道阿周做不得主,需要他来决定。
她想请大夫,她怀着身孕身体又不好,想看大夫也在情理之中,但眼下,窦晏平就在后面紧紧追着,他稍作停留,就有可能追上。
张用在洛阳分开,吴藏昨日上岸请大夫,未曾来得及赶回来,眼下所有得力的人都不在,实在不是对他有利的时机。也许她就是看准了这点。
沉默着不曾回应,听见舱里细细的水响,她在洗脸漱齿,矮凳拖拽的声响,她坐下了,对着镜子梳头,舱门拉开了,阿周心事重重地出来:“裴郎君,我去给小娘子取饭。”
裴羁点点头,迈步进舱,她已经收拾好了,窗户大开着,她对窗站着,安安静静。
窗户不大,但她身形纤瘦,总也是钻得出去的。裴羁走过去关上大半:“再等等,明天请大夫。”
连日顺风,船行得很快,明天就能过邺城,进入魏博地界,那里,是他的天下。
苏樱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致,她从不曾来过,也就无从分辨行到了哪里,但他必定是要去魏州,那里是他的地盘,若是被他赶到了那里,窦晏平再想救她就千难万难。
她得拖住他。“我头晕恶心,我不坐船,上岸走吧。”
裴羁顿了顿。心里猜到她是在找借口,看见她苍白消瘦的脸,话到嘴边,终是没说。
舱门外侍从探了下头,飞快地又缩回去。这是有事禀报。裴羁转身出舱,侍从急急迎上:“郎君,窦郎君追过来了。”
舱内,苏樱快走几步,凝神听着。
舱外,裴羁回头,望着极远处水天一线,迅速逼近的白帆。
第53章 第 53 章
舱门外比起方才吵闹了许多, 桨声水声之外,一直有脚步声不停地来来往往,苏樱迈步走出客舱。
原以为会有人阻拦, 结果并没有, 抬眼一望, 裴羁负手站在船头, 目光沉沉望着远处, 那些走来走去的是他手下的侍从, 各处巡逻戒备,又时时上前禀报, 声音压得极低, 夹在风声里, 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必是在筹划什么, 为了对付窦晏平吗?
苏樱默默看着,他似是觉察到了,突然回头, 目光相触,苏樱转开脸, 下意识地向舱门处退了几步, 他却只是淡淡一瞥,随即转回了头。
这让她意识到, 他并不准备阻拦她出舱, 甚至也不在意她在船上走动。这与他昨天的态度大相径庭, 他现在这副模样, 却像是有恃无恐, 全不怕她如何似的。
苏樱思忖着,慢慢走到船尾, 有侍卫守着船舷不让她靠近,苏樱没有争辩,在稍远处站定,极目远眺。
天际处一点白帆顺着风,飞快地向近前驶来,隔得太远看不清上面的人,但她能感觉到,是窦晏平。昨日相见,窦晏平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必定会追来,方才裴羁突然离开,眼下那些侍从行踪诡异,应当都是为了对付窦晏平。
心跳突然快起来,苏樱攥着拳,默默压下冲动。她不会再像昨日那样冲动莽撞,现在对着后面的船喊叫两声并不难,但除了让窦晏平担心之外没有一点用处,她需要做的是弄清裴羁的意图,在窦晏平赶来时,想办法脱身。
河道在前方突然收窄,河水变深,船行因此加快,桨沉下去,带起沉闷幽远的声响,苏樱回望着渐渐被拉开距离的后船,慢慢走到裴羁身边:“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请大夫?”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船侧正迅速离开的一条小舟,苏樱怔了怔。这小舟,看起来却像是从客船上放下去的,船头还坐着裴羁的侍从,他要去哪里?
裴羁转回头,看见她平静下隐含着紧张的脸。她跟从前很不一样了,从前的她身段灵活,真实的目的永远隐藏在花言巧语之下,总在不知不觉中哄着他勾着他,让他明知道真相,却还是不由自主遂了她的心愿。现在的她生硬傲慢,敢用这种命令的口吻他说话的,也只有她。
而他,竟然也忍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着那条正向岸边驶去的小舟,淡淡道:“很快。”
苏樱思忖着,那小舟那侍从,是去给她请大夫的?她竟从不知道船上还有这个。这么长时间客船一直不曾停过,她以为裴羁与岸上没有联络,但若是有这条小舟,那就可以在客船正常行驶时送人上岸,那么在她未曾觉察到的时候,他派了多少人去岸上,目的又是什么?
心脏砰砰乱跳起来,隐约感觉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对付窦晏平,咬了咬唇:“船走得太快,我难受,让他们慢一些。”
裴羁回头看她,她眉头皱着,脸绷得紧紧的,只是盯着那艘小舟。她在担心他对付窦晏平。
从前那个苏樱回来了,但又没回来。他倒宁愿她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跟他敷衍,至少那样,看起来还像是真心。
苏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裴羁的回答,抬眼时,对上他沉沉盯着她的眸子,不由得皱眉:“怎么?”
冰冷的态度,仇恨的眼神,他只有在准备杀敌的战士脸上看见过这模样。裴羁转过脸,眺望着河面,小舟走得很快,马上就要靠岸了。不该跟她计较,心里却突然生出不甘,淡淡道:“若想让我听你的,至少该把戏演得真一些。”
苏樱心里突地一跳,在怒恼窘迫中,看见小舟在岸边停住,侍从一跃而下,飞快地跑远了。
不像是请大夫,船行得这么快,等请来时,他们早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是在筹划对付窦晏平。心脏砰砰乱跳着:“这是哪里?”
是不是到了魏博地界了?他在调援兵?
裴羁望着远处,侍从已经只剩下一个小点,消失在长草深处。算算时辰,第一批派出去的人手也该联络到了。“临近邺城。”
邺城属河南道,并非魏博所辖,但离魏博也很近了。苏樱急急思索着,船身突然一晃,站不稳,踉跄着摔出去,他一伸手扶住,压着眉低低说道:“小心。”
苏樱甩开他的手,扶着桅杆站定,河道在此处一个急转弯,驶入一片宽阔的水面,水流平缓下来,船夫们奋力划桨,试图弥补水速的不足,但客船依旧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回头望时,远处白帆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窦晏平的船驶进了方才河道紧窄处,顺风顺水,飞快地向这边逼近。
窦晏平来了,但等待他的,是怎样的阴谋诡计?苏樱紧紧攥着拳,想要开口询问,蓦地想起方才裴羁的话:若想让我听你的,至少该把戏演得真一些。
她太生硬了,目的根本是赤裸裸的摆在脸上,他向来是需要哄的。可她如今,怎么能忍下仇恨,哄他?
裴羁默默看着她,她眉头紧紧拧着,在眉心留下浅浅一道痕迹,很想伸手替她抚平,到底又忍回去:“送娘子回舱。”
侍从连忙上前请行,苏樱犹豫一下,转身向客舱走去,身后是他冷肃的语声,他在吩咐侍从:“照顾好娘子,不得有任何闪失。”
好端端的在船上,能有什么闪失?除非接下来,这里的一切都会有变故。心跳越来越快,如今张用、吴藏几个都不在,船上的侍从只剩下十一二个,他又是文人,不能上阵厮杀,窦晏平敢追来,必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按理说应当是胜券在握,可为什么,他竟如此平静?
“娘子,请进去吧。”侍从拉开客舱门。
苏樱紧紧望着身后,后船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风帆鼓到最满,帆下一人白衣白袍,拼命向她挥手,不是窦晏平又是谁?眼梢一下子湿了,苏樱也向他挥了挥手,一低头进了客舱。
接下来难免争斗,她保全了自己,就是帮助窦晏平。
后船上。
窦晏平高声呼喊着:“樱娘,樱娘!”
她站住了,向他一挥手后进了客舱,门关上了,心里一下子灼烧起来,窦晏平厉声道:“再开快些!”
船夫一齐发力,推得船如风一般疾行,窦晏平握着剑,望着前方迅速拉近的客船。
那日匆匆一瞥,他大致看清了裴羁身边只有十几个侍从,如今他带了二十多个牙兵和十几个侍从,人数上占据优势,况且李春这些人身经百战,个个都能独当一面,而裴羁那边张用几个都不在,他胜算很大,眼下需要做的就是稳住,干净利索地拿下。
将腰间长剑攥了又攥,吩咐道:“备好绳索踏板,准备随我一起登船!”
“是!”众人齐齐答应,窦晏平定定神,慢慢将各处检查一遍。
待会儿两船相近,立刻便跳船拿下裴羁,兵不血刃解决这一切。
客船上。
“郎君,”侍从走来禀报,“距离差不多了。”
裴羁抬眼,看见数丈开外的大船,甲板上一人白衣白袍单手按剑,正是窦晏平。
“备箭。”裴羁沉声道。
客舱里。
苏樱踩着书案抓着窗户,极力向后张望。视野受了限制,再努力也看不到窦晏平分毫,但能觉察到船上先前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消失了,如今只能听见桨声和浪声,寂静的让人头皮都发着紧。
那些侍从,先前急匆匆不停奔走的侍从,眼下都在做什么?裴羁又在做什么?
“小娘子,”阿周在下面扶着她,怕她摔出去,紧张地手心冒着汗,“小心些,风大,船也不稳,快下来吧。”
先前跟进来的侍卫也满脸紧张地伸着手,似乎只要她有一丁点异样立刻就要扑过来。是怕她翻窗户跳水吧。苏樱扶着阿周走下书案。她不是没起过这个念头,趁着窦晏平赶来时跳窗,窦晏平必定会救下她,但不是在此时此地,这里是河道正中央,水深又急,她只是小时候跟父亲学过凫水,这七八年里再不曾碰过,这样的水,她应付不来。
再等等,等靠近浅滩水不那么急了,若是有必要,她再选这条路。
窗户里透进来的风突然小了,苏樱抬眼,岸边蒲苇后退的速度正一点点降低,船速慢下来了。
后船上。
窦晏平同样觉察到前船速度正在降低,急急吩咐:“加速,追上他们!”
已经无暇去想裴羁为什么突然慢了下来,只是急迫着将跳船的绳索备好绑牢,近了,更近了,已经能看清前面船身上五彩绘制的龙头,客舱的房门紧紧关闭,她就在里面。
“樱娘,我来了!”忍不住高叫一声,按剑奔向船头,全神贯注。
声音夹在风浪声中,只一下便消失无踪,后船一霎时赶上前船,开阔的水面上鸥鹭倏地飞起,又倏地在船尾落下,前船不紧不慢,调转航向朝岸边驶去,窦晏平看见船头绯衣玄履,迎风独立的男子。
裴羁。
神色淡然,目光隔着水天,平静地望着他。窦晏平一霎时气血翻涌,无数过往飞快地闪过,他视他如父如兄,将最心爱的人托付给他照顾,他竟如此欺骗他,如此欺辱她!恨到极点,刷一下拔剑:“裴羁,放了樱娘,我饶你不死!”
剑刃映着日光,倏然闪烁的冷光,裴羁淡淡看着。
到底年轻,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裴羁!”窦晏平又喊了一声,目光迅速一掠,看清楚了对面船上的情形。只有裴羁一个人在桅杆下站着,四下里再看不见第二个人,那些侍从都哪里去了?
心里陡然生出警惕,急急吩咐:“备箭!”
先前他想过用箭,但又顾虑会伤到她,况且对面船上还有船夫,一旦交手,只怕会伤及无辜。然而现在,对面的情形太诡异,让他隐约觉得,他正在走进一个巨大的陷阱。
“哎,小将军这就对了!”李春一拍大腿,“这个距离用箭最好!咱们先下手为强,一到射程立刻放箭,杀杀他们的锐气。”
水送行舟,眨眼已到射程,弓手已经预备,李春在边上催促,窦晏平盯着对面客舱,迟迟不能决断。那客舱是木质,看起来并不很厚,箭矢无眼,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却在这时,看见对面船上裴羁抬手,淡淡道:“放。”
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突然冒出几个侍卫,还有客舱顶上,甚至是客船桅杆上,张弓搭箭,向这边激射而来,“小心!”李春叫了一声,合身将窦晏平扑倒在地,“隐蔽!反击!”
已经来不及了,箭如飞蝗,霎时间来到近前,窦晏平听见闷叫声、痛呼声,听见有人重重摔倒的动静,目眦欲裂。
客船上。
裴羁安静地站着,看见李春拉着窦晏平扑倒在地躲过箭雨,看见窦约手腕上中了一箭,握不住刀,当一声落地,看见那些侍从一个两个,被飞箭射中手腕或者肩膀,飞跑着四下躲避。先发制人,两军对阵最要紧的便是不能犹豫,他早料到窦晏平会犹豫。
他怕伤到苏樱,或者连那些船夫都怕被连累,心肠太软的人,注定是要受欺的。
船舱内。
苏樱心跳快到了极点,极想出门看看,又死死压下冲动。
是在交手了。她这时候出去只会添乱,不如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后船上。
第一波箭雨暂时停住,窦晏平咬牙起身,反手取下背上长弓:“裴羁!”
拉弓搭箭,找准对面的裴羁,狠狠一箭射出。
裴羁向边上一让,隐在客舱巨大的阴影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箭不是射他的头,亦不是射心脏,而是向着他手肩的位置。窦晏平心肠太软,心肠太软的人,注定不能成事。抬手:“放。”
后船上。
弓手飞快地挽弓取箭,窦晏平四下一望,方才那阵箭雨中有十来个人受伤,伤的都是右手右臂,裴羁显然不准备要他们的性命,但伤在此处也无法厮杀,窦晏平咬牙下令:“受伤的回舱疗伤!”
还剩下不到三十个人,但也足够了。“放箭,避开客……”
“舱”字还未出口,对面第二波箭雨已经到了,众人虽然比上次有了防备,但对面显然都是精于骑射的高手,依旧有几个躲避不开,被射中手臂,窦晏平挥剑磕飞几支羽箭,高喝一声:“隐蔽!”
裴羁手下只有十几个侍从,寻常行路并不会带太多兵刃,这两阵箭雨过后,他们不会剩下多少箭矢,到那时候,就是他出手之时。
客船上。
裴羁转身:“靠岸。”
只有十几个侍从,每人亦只是背着一袋箭,两阵箭雨之后,箭矢已经见底。他目力极佳,方才已将对面的情形看得明白,受伤的十几个人已经到客舱躲避,眼下窦晏平能用的,还有二十五六个牙兵和侍从,人数依旧占据优势。
况且那些牙兵都是上阵杀敌的老兵,侍从们擅长的则是防护警戒,一旦近身肉搏,他胜算太低。
船夫得了命令,奋力摇桨,客船逆着水势,推波破浪向岸边行去,客舱里突然吵闹,裴羁回头,听见苏樱的声音:“放我出去!”
舱内。
侍从紧紧挡着门,苦苦哀求:“请娘子留在舱中休息吧,郎君下的是死命令,某不能让娘子出去。”
苏樱抓起案上的茶壶砸过去:“让开!”
侍从闪开,茶壶砸在墙上,淋淋漓漓一地都是碎瓷片和水,阿周急得扑上来抱住:“小娘子,出去不得啊,外面打起来了,太危险了。”
苏樱依旧在嚷,抓到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往侍从身上砸,一双眼紧紧盯着窗外。客船现在是往岸边去了,方才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是裴羁这边占上风,因为这边船上一直不曾有受伤呼救的响动,窦晏平只怕是着了他的道。
裴羁心狠手辣,窦晏平正直纯良,阴谋诡计这一套,必定不如他得心应手。眼下船已经向岸边停靠,窗外的水已经不很深了,这个时机正好,跳下去,她应该能游到窦晏平的船上,窦晏平也不至于再束手束脚,处处顾虑着她的安危。
“小娘子小心!”阿周还在劝,“地上都是瓷片,别扎到了。”
苏樱深吸一口气,停住了手:“周姨,你去收拾一下。”
阿周定定神,看她眼下已经安静了,果然去拿畚箕打扫,侍从头脸上都被泼了茶水,湿淋淋的抹了一把,苏樱扔过去一块布巾:“擦擦吧,我也知道不怪你,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侍从不敢不擦,接过来往脸上一抹,苏樱趁着空隙跳上书案,猛一下推开窗,探头出去。
闻到带着淡淡腥味的河水,看见船舷上被惊起的白鹭,苏樱扒着狭窄的窗框努力向外,腰间突然一紧,有人抓住了她:“下来。”
裴羁。苏樱没说话,挣扎着只管往外爬,他箍住她的腰狠狠拉回来:“苏樱!”
苏樱跌进他怀里,他打横抱住她,愠怒中压低长眉,从书案上一跃而下。
便不能有一时一刻,顺着他么。大步流星抱着人往舱门处走,她在挣扎,又踢又打,狠狠咬着牙,裴羁伸手,向她脑后一按。
砰。船身在此时重重一震,窦晏平的船追上来了。
船头正撞上船尾,距离拉到最近,窦晏平也不用绳索,飞身跃过:“裴羁,出来!”
身后李春几个跟着跃了过来,甲板上裴羁的侍从拔刀来迎,窦晏平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每一个他都认得,如今却成了厮杀的敌手,咬牙拔剑:“叫裴羁出来!”
舱门打开,裴羁抱着苏樱快步走出。阿周紧紧跟着身后,红着眼睛质问:“你把小娘子怎么了?”
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羁在苏樱脑后按了一下,苏樱便昏了过去,此时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吓得她手脚都软了:“你怎么能出手伤她?”
“只是暂时昏迷,不会伤身。”裴羁道。
五陵子弟即便不走习武的路子,也会自幼习练弓马,这是他从教武的师父处学得,找准穴位用对力气,可让人昏迷一刻钟左右,不会伤身。如今两边交手,刀剑无眼,若是由着她的性子横冲直撞,万一受伤,百身莫赎。
抬眼,船尾处白衣一晃,窦晏平跳了下来,侍从们挥刀迎上,另一边船夫飞跑着往船舷边抬梯子,船还在往岸边行驶,距离近岸,还有两三丈的距离。
裴羁抱着苏樱,快步向船舷边走去:“放梯子。”
“站住!”窦晏平已经看见了,挥剑击退两个纠缠的侍从,一跃追过来,“放下樱娘,我饶你不死!”
裴羁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身后风声和着剑刃破空的声响,窦晏平飞身扑来:“放下樱娘!”
当!兵刃相交,一名侍卫斜刺里冲过来,挥刀挡住窦晏平,裴羁头也不回,来到船舷近前。
“站住!”窦晏平一剑刺在侍从右肩,侍从手中环首刀落地,趔趄着退开,剑尖上滴着血,窦晏平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裴羁,放下她!”
裴羁踏上长梯。身后剑声破风,一霎时来到近前,手中抱着苏樱,并不能分身来挡,裴羁压眉,在最后一刻微微蜷起肩膀,牢牢护住怀中人。
后心上陡然锐疼,窦晏平刺中了他。他倒并不是一味心慈手软,竟然也刺得出这一剑。
剑刃入肉,怪异的柔软触感,窦晏平看见迅速晕染的血色,看见裴羁丝毫不曾躲避,只是护着怀里的苏樱,他脚步不曾停,依旧向长梯走去,让他此时万般愤懑不平无处发泄,长啸一声,骤然收剑。“裴羁!”
却在这时,听见远处几声长叫:“郎君!郎君!”
窦晏平抬眼,岸上烟尘卷到半边天空,无数人马正往跟前狂奔,最前面的是张用和吴藏,飞一样奔近了,不等到跟前就飞身跃起,借着冲刺之势扑向客船:“郎君,援兵已到!”
无数马蹄声、脚步声,震得水面都跟着颤动,窦晏平提着滴血的长剑,望向岸上衣甲鲜明、队列整齐的人马,不是侍从,是士兵。闻名天下,骁勇善战的魏博兵,裴羁的援军。
他竟不知不觉,招来这么多援兵,他终归还是疏忽了,功亏一篑。
“晏平,你还是心肠太软。”长梯上裴羁回头,怀中犹自紧紧抱着苏樱,淡淡说道。
方才那一剑,他早料到他不会刺下去。
窦晏平热血上涌,咬着牙提剑再上,张用、吴藏一齐抢出,牢牢护在裴羁面前,身后李春几个冲过来,拔刀又将窦晏平护住,裴羁抱着苏樱,转身向船上走去。
船停得仓促,此时距离岸边还有数丈的距离,援军已至,他胜券在握,便不必涉水过去。
怀中突然一动,裴羁低眼,对上苏樱雾蒙蒙的眸子。
她看着他,神色平静,眉眼微弯:“哥哥。”
砰一声,心脏重重跳动,无数压抑的情愫都随着这一声点燃,裴羁喑哑着,抚上她的脸:“念念。”
“放我下来,”她低低的声,喑哑的嗓,“我自己走。”
岸上烟尘滚滚,魏博士兵迅速逼近,甲板上窦晏平被团团围住,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裴羁轻轻放下苏樱。
将她凌乱的头发掖到耳后:“念念,我会娶……”
她突然推开他,纵身一跃,跳进水中。
“念念!”裴羁长叫一声,目眦欲裂。
第54章 第 54 章
冰冷的水, 四面八方涌来,苏樱睁不开眼睛,在跳进去的刹那就呛到了, 咳嗽着, 慌张之下又吸进一大口水, 在剧烈的咳嗽挣扎中恍惚中想到, 她怎么就跳下来了呢?分明那么高, 一眼望不到实地, 她分明也不是不害怕。
“念念!”身后有人在喊,是裴羁, 声音那样慌, 嘶哑着带着破音, 老谋深算如裴羁, 也会慌张吗?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从高处坠落,“念念!”声音突然近了, 让人一个激灵,意识到刚才那落水声是裴羁, 他也跳下来, 向她追过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愤怒突然激发出意想不到的力气, 苏樱重重咳出了喉咙里呛到的水, 手脚并用, 极力向窦晏平的大船游去。
浮浮沉沉, 一不小心仍旧会被呛到, 可是不能慌啊,父亲说过的, 一慌就容易呛水,只要不慌不挣扎,人在水里,自然就能漂起来。
眼睛突然有些发酸,在恍惚中,仿佛看见了父亲,挽着裤腿站在水里扶着她,慈祥的面容,慈祥的语声:念念,要用嘴巴呼吸,不能用鼻子,用鼻子容易呛水。
要用嘴巴呼吸。苏樱张着嘴,在水中浮浮沉沉,眼睛睁不开,在船上时觉得此处水并不深,水草飘荡着柔软可爱,此时却只觉得那水深不见底,水草像致命的绳索,抓着拽着,直要将人拖向深渊。
“樱娘!”远处还有人叫,不是裴羁,是窦晏平。有跳水的声音,是他跳下来了吗?平郎,你的船在哪里?明明跳下来时看准了方向,为什么此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了呢?
“念念!”裴羁又叫了一声,认准前面白色的身影,奋力游过去。衣袍沾了水,沉重着拖住身形,鞋履沉甸甸的像块大石,裴羁用力脱下甩掉,听见水面上接连的声响,窦晏平跳了下来,跟着是张用几个,窦晏平是从船的另一头跳下的,距离她更近,少年人体力好游得快,箭一般向她冲去,裴羁奋力一跃,紧紧皱着眉头。
他得赶在窦晏平前面,他的人,只能他来救。
苏樱再次从水下钻出,稍稍适应了此时的状况,辨清了方向。窦晏平的船在靠近河道中央的地方,船体投下巨大的阴影,随着水波,飘荡在不远处。游过去,船上还有他的人,他们会接应她,若是裴羁再追上来她就以死相逼,迫他离开,她现在有一点是能够肯定的,裴羁并不想伤害到她。
否则方才,就不会不管不顾,紧跟着她跳下来,现在又这么嘶哑着喉咙拼命追在身后了。
近了,更近了,余光瞥见白袍的影子,听见少年焦急的叫喊:“樱娘,我在这里!”
是窦晏平,乘风破浪,像一条银色的剑鱼,飞快地向她游来。心头骤然一宽,苏樱努力抬头想要向他挥手,却在此时,看见船体巨大的影子猛地一荡,碎成无数涟漪,抬眼,不远处一艘客船正飞快地向这边驶来。
水流被客船带动,剧烈动荡起来,水草像生了手臂,纠缠着卷住腿,让人动弹不得,苏樱极力挣扎,闭着气伸手到下面去扯,水底下突然卷起一股强劲的暗流,似有千钧之力,倏地将她卷进水底。
慌张着又呛到了水,苏樱在沉下去的瞬间,看见窦晏平从水中跃起的身影,飞快向她冲来。
“樱娘!”窦晏平高叫一声,拼尽全身力气向她靠近,能感觉到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无数水草枝枝蔓蔓,纠缠着往人身上扑,她已经看不见了,远处一点白色被水带着,浮浮沉沉翻卷,更远处是那艘路过的客船,犹未发现这边的异样,桨声幽轧,正向她驶去。
“停船,停船!”窦晏平高喊着,拼命向那点白色游去,又向船上招手,“有人落水了,停船!”
“放轻舟!”身后传来裴羁的声音,余光瞥见迅速逼近的绯衣,他埋进水里,再露头的时候已经近了一大截,“向船上放箭示警!”
随着他的语声,船上的侍从立刻射出一箭,直直向那条客船射去,裴羁在急迫中抬头,看见箭矢的白羽在空中拖出一条弧线,嗖一声扎进船舷里,可是动静太小,并没能引起船上人的注意,那船依旧飞快地向着苏樱驶去,若是撞到了她,外伤自不必说,卷起的水浪也足够把人拖进水底。裴羁极力一跃,厉声下令:“射帆!”
身体在这时,感觉到了水下的暗涌,极快极强劲,无声无息向着远处滚去。这暗涌,应当就是方才卷走她的那股,方向应当是一致的。裴羁心中一动,深吸一口气没进水中,跟着摊开四肢放松四肢,下一息水浪将他拦腰卷起,似有无形的手大力推甩着,眨眼已抛出丈外。
裴羁在露出水面的每个刹那极力呼吸着,近了,更近了,能看见白衣的下摆纠缠在水草中,极力在浮沉中对抗着暗涌的力量,夺回身体的自主权,远远向苏樱伸出手。
余光瞥见轻舟入水,飞快地向这边划来,此处水急,舟行比人行快上数倍,但此时间不容息,亦不能只等轻舟来救,依旧竭尽全力向苏樱游去,耳中听见箭矢声响,侍从接连放出几箭,俱都向着来船的船帆射去,船上人终于觉察到了,骚动叫嚷着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裴羁在浮起的刹那高喊一声:“停船!有人落水!”
身后,窦晏平飞快地向苏樱的方向游着,到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裴羁是如何突然之间赶到他前面去的——他竟让那随时可夺人性命的暗涌卷着他去向苏樱。在愤恨惊讶中又有一丝庆幸,只要能救她,哪怕救她的人是裴羁,他也感激。
嗖嗖嗖,侍从还在不停地放箭,船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努力着想将船停住,可水急风急,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眨眼间又已逼近数尺,窦晏平看见苏樱的身影被压在船体巨大的阴影里,堪堪就要撞上,热血翻涌,拼尽全身力气奋力一跃:“樱娘,抓住我!”
另一个身影同时跃出,是裴羁,逆着暗流,迎着客船,在最后一刹一把抓住了苏樱。
冰凉的手握在手里,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并不知道回握,纤瘦的身体被暗涌卷着,在巨大的推力下只要往外漂,裴羁咬着牙,狠命将人拽进怀里,头顶阴影重重压下,那船,飞快地向他们撞了过来。
人是随着重压一道没进水底的,在沉下去的瞬间裴羁听见嘈杂的人声,听见身后侍从的呼叫声,听见船上的人四处乱跑着想办法想要停住,最后一抹视线里看见窦晏平的身影,奋力腾跃,咬牙向他冲来,这又是何必,以人力对抗巨船,无异于以卵击石。
砰!船上的风帆被射了十数箭,轰然一声重重落在甲板上,船体带着余势,山崖一般向头顶压下,裴羁紧紧将苏樱抱在怀里,弓起身体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余光瞥见侧面撞上来的窦晏平,他以正面对着船体,一旦撞上,头破血流。
裴羁皱眉,有一刹那觉得他多事添乱,下一息重重一脚将窦晏平蹬出船体巨大的阴影,啪!船身拍着巨浪,与此同时重重撞上了他的脊背。
整个人都被压进水底,看不见听不见,呼吸不得,客船泰山压顶一般,将渺小的两个人拍进水底最深处,裴羁紧紧搂着苏樱,用身体护着她不被拍到,背上像是利刃卷着砂石一道碾过,也许是船底上有附生的螺蚌之类,血淋淋地从肩到腰划下来,在撕扯的剧痛中,裴羁蓦地想到,窦晏平刺得那剑虽然不深,却也真是太不巧了。
眼前一片黑暗,那船慢慢地压着水面滑过,裴羁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去,船实在是太大了,他已经受伤颇重,怀里还抱着她,若是丢开她自己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又怎么能丢开她。
隔着动荡的水色,在黑暗中摸索苏樱的脸,她的嘴张开着,不断浮起的气泡,她演在水里已经太久,再不呼吸,就没有希望了。
念念。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裴羁埋头,吻上苏樱的唇。
冰冷的唇,触到另一双冰冷的唇,胸腔里最后的空气全数渡到她口中,眼前迅速开始发白,头脑陷入寂静的恍惚,裴羁看船身的阴影缓缓向边上移开,有淡淡的光线投下来,她长发飘荡着,衣袂翻飞,像壁画上腾跃的飞天。
他是不信鬼神的,这一刹那,竟默默向上苍祈祷,若是必须死一个,那就用他,来换她吧。
“郎君!”寂静突然被打破,跟着是水面,波浪荡开,一支桨伸了下来,“抓住!”
是张用,驾着轻舟来了,裴羁说不出话,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苏樱先送出去。
怀里一轻,模糊地目光里看见张用接过苏樱,托起放在甲板上,客船向着另一侧驶开,掀起的巨浪翻卷着直要把人拽走,背上还在出血,水染得红了,又随着波浪迅速消失,方才那一送已经竭尽剩余的力气,此时再没有力量能够透出水面,眼前迅速黑下去,在意识模糊中,犹自断断续续说道:“她呛,水了,给她,控水,快。”
水面再次荡开,手被抓住了,是轻舟上另一个侍卫,裴羁竭尽最后一点气力回握,头脸终于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看见窦晏平从另一侧迅速靠近,扒着船舷正要上船,他是想抢走她,他又岂能让他得逞!“不用管,我,守住娘、娘子。”
侍从还要拉他,裴羁 :“快去!”
侍从只得丢下他,拔刀护在船侧,力气已全部耗尽,裴羁咳喘着,一口气透不上来,被水浪拖拽着沉没,在最后清醒的意识中听见吴藏急迫的喊声:“郎君!”
手腕上一紧,吴藏抓住了他。
一个时辰后。
窦晏平冲开重重把守的侍卫,重重拍着裴羁的房门:“开门,让我进去!”
救起苏樱后魏博兵一涌而上,簇拥着裴羁等人走了,他被排挤在外不得近前,眼睁睁看着侍从们将苏樱抬进马车,送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村落。这一个时辰里士兵们找来了附近所有的大夫络绎不绝地向裴羁的院里去,院外重兵把守,绝不放他进门,抓药的,烧火的,采买饮食等物的士兵来往不绝,一样样都送进了院子里,窦晏平心急如焚。
他看着苏樱是昏迷不醒被抬进来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开门,裴羁!”窦晏平重重拍着门,“让我进去!”
没有人回应,身后的侍卫又上前拿人,窦晏平一剑挥退,正要破门而入时,大门无声无息开了,裴羁站在门内,淡淡看着他。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进去,堂中空荡荡的,并不见苏樱的身影:“樱娘呢?”
“在里面诊脉。”裴羁道。
他慢慢走去榻上,端然跽坐,窦晏平看见他外袍底下高高鼓起一大块,是后背上包扎的伤口,刚上岸时他看见了,从肩一直到腰,血肉模糊,没有一点儿好肉,可即便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又穿得整整齐齐出现在他面前,衣袍上连一根带子都不曾乱,除了脸色苍白些,竟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对别人阴狠,对自己,却也不手软。
眼前蓦地闪过客船巨大的阴影下他竭尽全力向他的一蹬,窦晏平转过脸:“她怎么样了?”
“还没醒。”裴羁紧紧皱着眉。水已经吐出来了,大夫说脉搏也已经平稳,可苏樱到现在还不曾醒。也许是肺里还有水?或者乡野中大夫医术并不高明,没能诊出原由?心急如焚,然而这一切,也不必让窦晏平知道。“你走吧,休要再来吵扰她。”
“你是她什么人?她的事,几时轮到你管?”窦晏平冷笑一声,迈步向内室走去,“我去看看她。”
身后传来裴羁淡淡的语声:“她身子不好,呛了水,还怀着身孕,须得多休息。”
窦晏平猛地停住步子,脑中嗡鸣着,如遭雷击一般,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回头,看见裴羁微微苍白、平静的脸:“等她养好身体,我们就成亲。”
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串在一起却全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窦晏平在怔忪过后,刷一声拔剑:“裴羁,你竟敢!”
她不是情愿的,她一再逃跑,甚至不惜拼死跳进河里,都是为了摆脱裴羁。竟如此无耻,如此卑劣,竟敢如此欺辱她!
手发着抖,在恨怒中长啸一声:“我杀了你!”
合身而上,一剑刺向裴羁心口。他那样珍视的人,那样捧在手心,放在心里爱着的人,竟被他如此欺辱!
门外的侍卫听见动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挡住,窦晏平咬着牙,出招又快又狠,丝毫不曾留情,裴羁冰冷眸光望着他因为愤怒变成青白的脸上,淡淡道:“你母亲认得崔瑾,崔瑾自尽前一天,她二人曾在灞桥的无相茶楼密谈。”
窦晏平听不见,也不在乎他说什么,咬着牙只是狠命厮杀,冰冷的金属碰撞声中,听见裴羁慢慢又道:“念念如今,还不知道这件事。”
念念,他竟敢这么唤她!窦晏平在激怒中爆喝一声:“闭嘴!她的名字你也配叫?!”
“崔瑾之死,与你母亲脱不开关系,若想知道实情,回去问你母亲。”裴羁看他一眼,转身向内室走去,“送窦郎君出去。”
侍从一涌而上,窦晏平左冲右突,怎么也无法突破,头疼欲裂。她有了身孕。母亲认得崔瑾。母亲与崔瑾的死脱不开关系。耳边嗡嗡响着,透不过气,胸口一阵阵尖锐的疼,当一声,长剑被击落,几个侍从架起他拖到门外,身后简陋的木门无声无息关住,又下了门闩。
耳边还在嗡鸣,窦晏平紧紧捂着心口,怔怔回望。
内室。
五六个大夫守在帘幕外,已经请完了不知第几轮脉,正在商议着开方,裴羁走进来:“怎么样?”
“郎君处理得及时,水都已经吐出来了,没有外伤,脉搏也算是平稳,”一个年纪大些的大夫小心翼翼答道,“眼下看着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为何不醒?裴羁沉着脸:“为何一直不醒?”
“也许是娘子身体太弱,还没缓过来,也许是太疲累,还需要休息,”大夫道,“郎君再耐心等等,今晚明早之内,应当就有结果。”
距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裴羁压下焦躁:“都留下守着,娘子醒来时立刻再诊脉。”
“是。”大夫看他一眼,这一个时辰他只是匆匆包扎了伤口,便一直守着苏樱忙来忙去,片刻也不肯歇,但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怎么能不好好休息?“若论起来,郎君的伤势比娘子严重得多,天气热,郎君的伤泡过水,万一发热起来就是大症候,郎君最好能好好休养,不要劳碌走动才是。”
裴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打起帷幕进去,苏樱紧闭双眼沉沉睡着,边上阿周拿着布巾在给她擦头发,裴羁低声道:“退下吧。”
阿周犹豫着,终归还是退了出去,裴羁在床边坐下,握住苏樱的手。
冰凉的手,毫无知觉地在他手中,让人心里陡然一沉,呼吸凝滞住。是他逼得她太狠,这次抓到她,该当好好抚慰才是,该当早些告诉她会娶她,她有了退路,也许就不会一门心思只想逃。
伸手,抚了抚她蜿蜒拖在枕边的长发,带着湿意的还没有彻底擦干,裴羁拿过布巾,轻轻擦拭着。
许是错觉,突然觉得她低垂的睫毛微微一动,裴羁急急伏低身子靠近,轻柔着声音:“念念。”
苏樱在虚空中奔逃。看不见来路,找不到出口,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体沉重得挪不动,在焦虑急迫中恍惚沉进了水底,又仿佛看见了父亲,远远站在水的一方,恍惚着摸不到。
苏樱极力向那处游去,想喊,发不出声音,在心里一遍遍唤着,阿耶,阿耶。我好想你,好想回去锦城,回到我们的草庐,想和你一起放风筝,一起洑水。阿耶,我好累。
近了,更近了,能看清父亲的脸,带着慈和的笑容,轻轻向她伸出了手。
“念念。”裴羁又唤了一声。她一动不动躺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并没有醒。
方才的一瞬只是他的错觉。无声叹一口气,裴羁抚平她紧皱的眉头,细细又擦拭起来。
自午至昏,入夜,清晨,裴羁半步不曾离开内室,又请了新的大夫诊了几次脉,说法与先前相同,可苏樱还是不曾醒。裴羁焦躁到了极点,压不住的火气。
“郎君,该换药了。”大夫窥探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提醒,“换完药郎君最好去睡一会儿,不能再这么熬着了。”
他们这些大夫虽然也一直守着不准离开,但人多,都是轮换着休息,每人总能睡上几个时辰,但他每次醒来时裴羁都在帷幕里守着,竟是片刻不曾合眼。大夫心中感慨,年轻夫妻情分深些也是有的,况且这两人才貌相当,是世上少见的一双璧人,只是这位郎君未免太深情了些,再这么不吃不喝熬下去,等妻子醒来时,他就要倒下了。“郎君休息好了,才能照顾娘子哪。”
裴羁出来帷幕,嗤一声扯开衣袍。
自己也能感觉到动作太大,带得伤口又撕裂了一些,但这样的疼痛,此时或可将心中的恐惧和懊悔压下去一点,裴羁沉着脸,重重又是一扯。
却在此时,恍惚听见帷幕内有动静,似乎是翻身。裴羁呼一下站起。
帷幕内。
虚空在此时淡到了极致,苏樱终于来到了父亲身边。阿耶。叫不出声,只能拼命向他怀里扑过去,他却突然退开,慈和温暖的脸一点点融进虚空,苏樱拼命挣扎,想叫,叫不出来,想拦着不让他消失,他终是一点点消失了,在极度的悲痛惶恐中,听见父亲柔和的语声:“回去吧,念念,这里你不该来。”
似有什么突然打破界限,苏樱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帷幕外,裴羁一个箭步冲进来,对上苏樱睁开的眼睛。她醒了,从枕上转过脸,看着他。
“念念,”声音嘶哑到了极点,颤抖着,自己也觉得狼狈,裴羁清了清嗓子,“念念,你醒了。”
那双眼定定地看着他,清澈无辜,还有淡淡的困惑:“你是谁呀?”
第55章 第 55 章
乡下房舍处处简陋, 内室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即便白日里光线也十分昏暗,眼睛适应了之后, 苏樱看清了眼前男人的模样。
素衣玄履, 样貌俊雅, 但此时外袍连着里衣一齐扯落在腰间, 只在靠下处以蹀躞带松松束住, 袒露出宽肩窄腰, 肌肉紧实的臂膀,背上仿佛受伤极重, 虽然包扎着厚厚的纱布, 血迹依旧从纱布底下渗出来, 染红了皮肤。他一双眼也是着红, 紧紧盯着她:“念念,你醒了。”
片刻怔忪后,苏樱低呼一声转过脸:“你是谁?如何擅闯我的卧房?你出去!”
“念念, ”裴羁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步, 于欢喜中慢慢生出疑惑, 她这模样,这口吻, 就仿佛不认得他似的, “你, 好些了吗?”
她却只是转着脸不肯看他, 紧紧闭着眼睛:“出去!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裴羁站在原地, 沉默地看她。他想象过她醒来后见到他的模样,也许会恨他骂他, 也许会冷冰冰地待他,唯独不曾想到过现在的情形。她仿佛是不认得他了。将堆在腰间的衣袍拉上来掩住,低声道:“我让大夫进来看看你。”
出得帷幕,压着眉吩咐:“去给娘子请脉。”
大夫们早已排好了轮班的次序,此时便是那胡子头发都白了,年纪最大一个的先进去,裴羁守在帷幕之外,看他刚进去唤了一声娘子,苏樱立刻便又惊叫起来:“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出去!”
“娘子莫惊,我是来给娘子诊脉的。”那老大夫不住解释着,苏樱却一声声只让人出去,惊怕之情,溢于言表。裴羁紧紧压着眉,她仿佛是真的不记得了,像个受惊的孩子,闯进完全陌生的地方,慌张着不知道如何是好。这里都是男人,她想来是怕的吧。吩咐道:“叫阿周过来。”
侍从飞也似地跑出去找人,帷幕一动,那老大夫一脸尴尬地出来了:“郎君,娘子不肯让我诊脉。”
帷幕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起来了,跳下床穿了鞋似是要离开,探头一看外面全都是人便又缩了回去,像受惊的小兽,蜷成一团缩在床上,裴羁沉默地看着,许久:“人会在突然之间,忘记以前的事情吗?”
“这,这个……”老大夫犹豫着,半天答不上来。
裴羁望着帷幕里的人,同样的犹豫迟疑。她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人真的会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掉吗?
门开了,阿周飞跑着冲进来,方才她去厨房张罗着给苏樱弄早膳,突然得了消息听说苏樱醒了,此时正是喜出望外,向裴羁略一施礼便要往里屋去,裴羁拦住:“且慢。”
阿周只得停住:“郎君有什么吩咐?”
裴羁望着里面瑟缩的人:“她好像不记得了。”
“什么?”阿周听不懂,“不记得什么?”
“不记得我,也仿佛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裴羁沉沉望着,她仿佛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越发害怕,怯怯地不时向这边望一眼,无助恐惧的眼神,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突然便刺疼起来,“你进去看看,小心些,别吓到她。”
阿周急匆匆进去了,裴羁隐在帷幕后,透过边缘,悄悄窥视。
她缩在床角,瞪大眼睛看着阿周,也许因为阿周是女人,也许因为阿周生得面善,说话又和气,所以她暂时没有惊叫,阿周小心翼翼往跟前去,怕惊到她,声音和步子都放得极轻:“小娘子,我是你周姨啊,你好些了吗?”
她瞪着眼睛不说话,阿周试探着,在床前停住:“我方才给你做饭去了,做了你喜欢吃的槐叶馎饦,小娘子,你饿不饿?”
裴羁紧紧盯着,心跳一时快一时慢,怪异得揪扯着,看见她茫然的目光,她微微摇着头:“我爱吃这个吗?我不记得了。”
阿周鼻尖发着酸,试探着在床沿坐下:“小娘子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她还在摇头,“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外面有那些多男人?”
她那样小,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裴羁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抱她,想吻她,想竭尽所有安抚她,想跪倒在她膝边,告诉她不用怕,所有的一切,他都会为她安排好。
在澎湃的心潮中微微仰头,有一种认命的解脱。大夫轮番诊脉都不曾提过别的事情,也许她并没有身孕,但即便没有,他也会娶她。
就这样清醒着警惕着,竭尽全力阻止着,终归还是无可挽回的,一头栽了进去。
“小娘子,”帷幕里阿周的声音哽咽起来,“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帷幕上轻轻的晃动,她的影子在摇头:“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记得夫人吗?”
“不记得了。”
阿周哑着嗓子,几乎要哭出声:“那么小娘子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家在锦城,我阿耶在那里,”她紧紧抱着膝盖,单薄的身子蜷成小小一团,“他很疼我的,你能送我去找他吗?”
裴羁心里猛地一疼,转开了脸。
她想她的父亲了,也许那是唯一一个,真心真意疼爱着她的人吧。
一刹那间突然明白了在裴家时她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固然是为了利用他在裴家站稳脚跟,但其中,也有真心想与他亲近的 的成分吧?不然她为什么总是用那样羡慕的目光看着裴则。是羡慕裴则有父有兄,有人疼爱吧,每一样,都是她不曾有的。
他总记得她聪明,总防备着她利用,却忘了她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娘子,自小没了父亲,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总是要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的吧。
他过去对她,太苛刻了。
帷幕内。
“可是阿郎他,他,”阿周哽咽着,想说苏家阿郎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对上苏樱哀哀的眸子,又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显然是忘了所有的一切,唯独只记得父亲,是因为苏家阿郎温和慈爱,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吧?若是苏家阿郎还在,她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阿周心里难过到了极点,伸手抱住苏樱,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小娘子啊!”
裴羁看见苏樱怔了怔,躲了下没躲开,便就没再躲,任由阿周抱着,阿周一边哭一边絮絮地安慰着:“小娘子别怕,以后有周姨陪着你,你好好看大夫好好治病,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可是,”她在阿周怀里,茫然地蹙眉,“你是谁呀?”
裴羁低头,心里沉甸甸的,发着酸,带着苦,又在酸苦之中,生出一丝不可与人言说的贪念。她不记得了,那么从前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一笔勾销?至少眼下,她应当不会像昨日那样,宁可跳进水里九死一生,也都要摆脱他。
抬眼,她窝在阿周怀里,靠着阿周的肩膀安静地坐着,像雏鸟依偎着亲鸟。即便不记得了,她跟阿周,还是很亲近。
心里突然一动,人在失忆的时候,还会亲近从前亲近的人吗?
“小娘子,你昨天掉进水里生了病,所以才不记得了,让大夫给你看看好吗?”帷幕里阿周低声劝慰,“看了病吃了药,应该就好了,到时候你就想起来了。”
裴羁下意识地往前几步,怕她拒绝,紧紧盯着。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是无法决断,又抬头去看阿周,阿周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小娘子,周姨不会骗你的,周姨从你一岁时就一直跟着你,先前陪着你在锦城,后面陪着你回长安,如今又到这里,小娘子的父亲也曾叮嘱我以后好好照顾你,咱们好好看病,好好吃药,治好了,你就能想起我了。”
她犹豫着,半晌点了点头,裴羁不等阿周唤人,立刻吩咐道:“去给娘子诊脉。”
先前那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连忙进去,怕苏樱又赶人,老远便道:“小娘子,我给你诊诊脉,别怕。”
裴羁紧紧盯着,她抿着唇犹豫着,紧紧抓着阿周的手,到底点了点头。
裴羁松一口气,看那大夫在床前坐下,伸手搭上脉搏,阿周轻言细语一直在安抚,她慢慢安静下来,低垂眉头让大夫诊完,阿周立刻问道:“怎么样?”
老大夫下意识地回头看裴羁,裴羁怕结果不好,惊到苏樱,微微摇了摇头,老大夫会意,忙道:“没有大碍,小娘子好好休息,我去开个方子。”
他匆匆走出来,不等裴羁发问便低声回禀道:“老夫无能,除了气血两亏身体虚弱,诊不出娘子有别的问题,也无法确定娘子因为什么突然失忆。”
裴羁心里空落落的,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向等待的几个大夫略一抬手,立刻便有另一个起身出去,接着诊脉去了。
裴羁透过帷幕看着,苏樱仿佛有些不习惯,也或者是累了,皱着眉想要拒绝,阿周连忙又哄了几句,她安静下来,乖顺着伸出了手。
这样的她,陌生,乖巧,让人心疼。她紧紧靠着阿周,不诊脉的那只手便抓着阿周的袖子,细细的手指紧张着,攥到发白。她为什么唯独对阿周如此亲近?裴羁低声问道:“若是失忆,还会跟从前亲近的人继续亲近吗?”
老大夫皱眉思索着,半晌:“老夫先前曾在医书上看过,要是撞到了头部,或者受了严重的惊吓之类,的确有可能忘记很多事,不过老夫还从不曾遇见过这种病人,所以娘子是什么情形老夫也说不好。至于还会不会跟从前亲近的人亲近,老夫才疏学浅也说不好,或者就像那些上了年纪犯糊涂的老人,哪怕认不出儿孙,却还知道家在哪里,哪些是他们的亲人,也许都是习惯使然?”
也许、或者,统统都是含糊推测之语,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个。裴羁压着眉久久不曾说话,老大夫看出他心里不悦,连忙闭嘴,再不敢说。
帷幕内安安静静,第二个大夫诊完了脉说不出所以然,于是又换第三个。半个时辰过去,所有大夫全都诊完,都道身体并无大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复原,只是失忆一事众人都不曾遇见过,于是各执一词,久久不能给出一致的结论。
有说是昨日里呛了水神志不清,所以不记得了,吃上几天安神的药应该就能见好。有说可能昨天在水里被什么冲撞了头部存有淤血,影响了记忆,要用活血化瘀的药吃上几天,或者就有改善。更有一个本村的赤脚大夫一口咬定是昨天落水时撞上了水鬼,被水鬼勾了魂魄所以什么都不记得,本村东头就有一个法力高超的神婆,只消十文钱就可替人招魂,包管恢复原样。
侍从听着那人越说越不像话,又见裴羁眉头越压越紧,眼见是极为不悦,连拖带拽的赶紧把那赤脚大夫拉了出去,裴羁沉着脸吩咐:“去邺城,去魏州、兖州,把有名的大夫全都请来!”
几个侍卫飞跑着去了,裴羁抬眼,帷幕内苏樱靠在阿周怀里,目光又透过阿周的肩膀往外偷窥着,四目相对,她连忙转开眼,羞怯的神情。
人在失忆时,会连性情也都改了吗?她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一般。她才醒来时看见他,看见大夫,惊叫着赶他们出去,那慌张无措的模样亦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从前的苏樱不是这样的,她大胆聪慧,即便走投无路也要硬生生闯出一条路,若是她突然发现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人出现在卧房里,第一反应不会是惊叫,更不会是毫无作用的叱责,她会想办法弄清对方的意图,想办法占上风,会千方百计确保自己的安全。
即便失忆,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道轻易就会变了吗?
慢慢走进帷幕,她看他一眼,连忙又转过头,似是好奇般,不多时又偷偷看一眼,真像是孩童了,裴羁在床前停住,吩咐阿周:“退下吧。”
“我,”阿周犹豫着,到底鼓起勇气,“郎君恕罪,小娘子病成这样,我不能走。”
裴羁顿了顿,摆手命她让开位置,阿周也只得松开苏樱,哄着说道:“裴郎君要跟你说话,我就在边上陪着你,小娘子别怕。”
她退去床头站着,裴羁慢慢在床边坐下,苏樱又缩回床角,怯怯地看他,裴羁放轻了声音:“念念。”
她低着头抱着膝,半晌才抬头:“你,你是谁?”
“我是,”裴羁顿了顿,“我是你夫君。”
余光瞥见阿周猛地抬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裴羁看着苏樱,慢慢又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就成亲。”
前些天想到娶她,总觉得是不得不为之事,此时却突然觉得理所应当。除了她,他还能娶谁?如今他一身一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沉迷太深,无法自拔,甚至所谓心魔,所谓沉迷,或者都是他自欺欺人,他从一开始,便就是爱她,要她。
苏樱低呼一声,捂住了脸。
裴羁看见她手指缝里露出一小片皮肤,苍白的底色上有淡淡的红晕,她在害羞,她几时,竟然对着他害羞了。
这情形让人生出贪念,又生出疑虑。人在失忆时,会把从前的爱恨也全都忘了吗?可为什么,她又对阿周那样亲近。
轻轻将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抚了抚,裴羁试探着靠近:“我姓裴名羁字无羁,祖籍河东,现居长安。你姓苏名樱小字念念,祖籍锦城,先前也住在长安。”
近了,更近了,手轻轻搭上她一点,她缩了下,怯怯地又来看他:“这里是长安吗?”
“这里是邺城附近,我们现在不回长安,要去魏州。”更近了,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只是怯怯看他,畏惧中乖顺的模样,裴羁心里一荡,贪念一霎时浓烈到了极点。
又何必在意她是真是假。便是假的,如果能假一辈子,也就成了真的。
将她柔软的手轻轻的,全都握在掌心中,久违的香软滋味,让人突然一下像落进虚空中,飘忽着落不到实地,她还在看他,清澈的眸子映着他的模样,又求助似地去看阿周,阿周嘶哑着喉咙:“裴郎君,你说的,都是真的?”
“半点不虚。”裴羁道。
阿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些天昼夜忧心,最怕的就是裴羁撒手不管,让苏樱没了下梢,她如今又病成这样,若能明媒正娶,那真是老天有眼。擦了擦眼角的泪:“那就好。小娘子,裴郎君是你夫君,你们就快要成亲了。”
裴羁看见苏樱皱紧的眉头微微一松,再看他时,惧怕生疏之外,又添了几分羞怯。心里突然一热,情不自禁,将她散乱的长发掖到耳后。
小巧白皙的耳尖,染了轻红,胭脂一般。她是真的。
爱意突然强烈到极点,裴羁伸手,拥她入怀,她受了惊吓,低低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摆脱,裴羁连忙松手。
她立刻重又缩去床角,低头抓着衣服,又惊又怕的模样,余光瞥见阿周皱着眉似要阻止,自己也知道方才太过孟浪,讪讪起身:“我去打些水,给你洗漱。”
转身离开,身后语声喁喁,阿周在抚慰她,裴羁快步走下庭院,抬眼望着满目明亮的日色,想笑,想叫,最后只是深吸一口气,接过侍从递过的热水。
她并没有别的疾病,若只是失忆,是不是,也不算坏。
院外有人拍门,是窦晏平:“开门!我要见她!”
他是知道她醒了吧。裴羁隔着门,淡淡说道:“她刚醒,身体还很虚弱,你也不想惊扰到她,让她无法养病吧?”
拍门声应声而止,隔着门缝,听见窦晏平起伏不定的呼吸,裴羁转身离开。
他们是不可能了。而他,还有无限可能。
提着热水进屋,阿周上前要接,裴羁没有松手:“我来。”
兑好冷水,试了试温度,捧到她面前,她已经下了床,正坐在妆台前梳头,裴羁递过水盏,轻声道:“漱漱口。”
她接过来漱了一口,他微微弯腰捧着盆等她吐水,她似是有些害羞,怯怯地又看一眼,犹豫着不曾吐,裴羁低声道:“无碍,从前也曾这样。”
苏樱这才吐了水,裴羁又递过青盐,她接过来细细擦着,顺手又要水,裴羁连忙递过,她漱了一口吐出来,手中捏着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
举手投足之间,风姿优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
失忆之时,记得如何用青盐漱口,记得这些礼仪规矩,却唯独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从前他们的纠葛么?笃定的心一下子起了疑虑,裴羁拿起净面的木盆,兑好温水试了试温度,双手碰到苏樱面前:“洗洗脸吧。”
她伸手来洗,他弯腰站着给她捧着木盆,她洗得很仔细,水珠轻轻跳跃着自她脸上落下,又有几滴溅到了他唇边,鬼使神差的,竟是轻轻一舔。
温热的,或许有点凉了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让人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乱跳起来。
又何必非要弄个清楚。无论真假,这样的相处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令人迷醉。
苏樱洗好了脸,抬眼时,看见裴羁稍有些沾湿的袖子,是方才洗脸时不小心溅上去的。脸上一红:“抱歉,把你衣服弄湿了。”
“无妨。”裴羁低眼,看见她飞快转开的脸,躲闪之时目光灵动,让人突然一下,想起从前的苏樱。
疑虑突然压不住,裴羁放下木盆,慢慢洗了洗毛巾,拧干了递过去:“念念,有人想要见你。”
“谁呀?”她接过来轻轻擦了一下,眸子微微一抬,睫毛沾着未干的水珠,晨光下璀璨的光影。
呼吸有片刻停顿,在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中,裴羁慢慢说道:“窦晏平。”
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看见她细细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
第56章 第 56 章
有人想要见你。谁呀?窦晏平。
手中布巾湿漉漉的带着余温, 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苏樱皱着眉又擦了一下,微微仰头, 疑惑的神色:“他是谁呀?为什么要见我?”
边上侍立的阿周心里砰砰乱跳起来:“裴郎君。”
方才她在厨房时, 窦晏平还几次找来向她询问苏樱的情形, 关切之情, 溢于言表。可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该跟苏樱有什么。那天在船上裴羁问的那些话, 分明也是知道些内幕,那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窦晏平?苏樱病成这样, 他突然提起窦晏平, 就不怕引得她刚刚稳定的情绪再度崩溃?忍不住出言阻止:“小娘子什么都不……”
见他沉沉凤目略略一抬, 淡淡向她一瞥, 阿周呼吸一紧,感觉到无形的威压。他并不想她插手,他要如何, 并不容别人置喙。阿周犹豫着,眼下苏樱落到这个境地, 他既肯娶, 那么苏樱的后半生全都着落在他身上,又岂能惹他不快?也只得压下心里的不安, 低了头不再做声。
裴羁转过目光, 看向苏樱:“窦晏平, 是我一位朋友。”
说话时凤目一瞬不瞬, 紧紧盯着苏樱, 她眼中疑惑越来越浓,攥着毛巾不自觉地揉着, 半晌:“你的朋友,为何要见我?”
裴羁顿了顿:“你也认得。”
看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眉头蹙起来似是在极力回想这人是谁,裴羁在袍袖底下,不自觉地攥着拳。
到这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她才刚刚稳定下来,不该为了那么点疑心如此着急追问,应该再等等,等她彻底稳定下来再说。可又怎么等得及。
却又怕她,给出他不愿听的答案。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又再补了一句:“你若不想见,不见也可以。”
“好,”她如释重负,眉眼轻轻一弯,“那就不见吧。”
砰!裴羁听见心脏重重落地的声响,在隐秘的欢喜中,低垂了凤目。
她不愿见窦晏平,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她听见窦晏平的名字时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这个名字与别人,与这世上其他跟她不相干的人都没有丝毫区别一般。她是真的忘了。忘了他,也忘了窦晏平。
窦晏平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他如今是她夫婿,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他还有无数机会。点了点头:“好。”
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擦干净了手脸,对着镜台开始挽发,裴羁守在边上,就着她用剩的水洗了脸,又用她用过的毛巾擦干,上面残留着微微的温热,也许是她皮肤的温度。
苏樱慢慢挽着发髻,从镜子里看见裴羁始终没走,犹豫一下:“你,不出去?”
裴羁将毛巾摊平,放在架上。心里不自觉的,又生出一丝疑虑。她仿佛于这些细节,诸如梳头穿衣,诸如男女大防都还记得,偏是重要的人事,一样都不记得。
失忆该是这种症状吗?他不曾有过经验,那些大夫也说不清,此事便含糊着,时不时跳出来,让他在放松时,突然一阵疑惧。“你饿不饿,要不要现在吃饭?”
苏樱摇摇头:“不饿。”
“小娘子,饭是要吃的,”阿周急忙劝道,“已经两三顿没吃了,再不吃身子就受不住了。”
昨天昏迷不醒,只灌了些参汤下去吊气,再不吃,人如何受得了?
苏樱咬着唇,看向裴羁:“心口发闷,吃不下,我想出去走走。”
羞怯着,求助的眼神,她才醒来时分明只跟阿周一个人亲近,此时却已经抛弃阿周,向他求救了。裴羁心尖一热,情不自禁靠近,轻柔着声音:“饭还是要吃的,身体要紧。”
见她略略发白的唇微微一抿,似是孩童未曾得到心爱的玩具,天真的失落,裴羁不由自主又道:“不过,可以先出去走一会儿,然后再回来吃饭。”
“好。”她一下子笑起来,偷眼看了下满脸担忧的阿周,笑容又小了点,“走一小会儿,就回来吃饭。”
阿周上前来扶,裴羁不动声色阻住,自己伸手去扶苏樱:“走吧。”
她躲闪着,似是羞怯,飞红的脸颊,裴羁心里漾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浑身浸泡在温泉水中,微微的肿胀、眩晕,坚持着,到底将她扶住,低头在她耳边:“不要躲,你我夫妻,不拘这个。”
夫妻之间,比这亲密的事,更有许多。
他们的婚事,也该立刻操办起来了。
她果然没再躲了,红着脸低着头,任由他扶着向外走去,裴羁走得很慢,怕她才刚醒来步履不稳,她确实走得不太稳,于是大半边身子都靠着他的臂膀,由他搀扶着迈步,她消瘦了许多,轻飘飘的像片落叶,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裴羁下意识地,将她又握紧些。
尽快成亲,趁着她忘记了他们那些过往的时候。成了亲,若是幸运,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子,他们从此将紧紧绑在一起,再难拆分。
即便她今后再想起来,到那时木已成舟,她总不能抛夫弃子而去。况且他亦愿意百倍千倍地弥补她,哪怕,她要他的命。
蓦地想起横道之上她手握匕首,刺向卢元礼后颈。想起长安那夜床榻之间,她毫不留情,咬在他咽喉上的一口。哥哥,咬不死的。她唇上沾着血,笑吟吟地对他说。若是能够咬死,他猜她不会犹豫。
手上突然一个痉挛,似有什么藏得极深的恐惧翻腾着钻了出来,裴羁沉默着又压下去,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裴羁低眉,扶着她慢慢走下台阶。
等成了亲,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将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会给予她所有的尊崇,凡他所有的,任她索取,凡她想要,他亦会为她拿到。他会百倍千倍弥补她。可若是她想起来。
垂目看她,她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失望:“这院里好像不曾打理过。”
裴羁顺着她的目光四下一望,这院落只是普通的乡下院落,主人想来是疏于打理,原本零星种着的几株草花细弱倒歪,反而是杂草个个肥壮,昂首挺胸地长满了一地,无怪乎她不喜欢。柔声道:“我让他们收拾一下。”
昨日救她上来时慌张至极,只是随便找了最近一处院子落脚,这两天一颗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日日进出,却从不曾留意到这院子竟如此破败,是他疏忽了。“回去吃饭吧。”
她犹豫着,轻轻咬着唇,羞怯的神色:“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她看了眼大门,又来看他,她是想出门。门外,有窦晏平。这些天他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外面等她。
裴羁顿了顿,疑虑丛生。她似是知道这要求唐突,垂着睫毛,黯然的神色:“若是不行就算了。”
让他心底突然一疼,立刻便道:“好。”
扶着她慢慢向大门走去,裴羁微微仰着头。他从来经不起她央求,从前尚可控制,经此一番,越发无丝毫招架之力。况且她不是央求,是那样黯然失落的,自己便否定了,让他想起她早晨才醒来时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心里怜惜到了极点。
她的父亲,也许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最依恋的人吧。从前她从不曾提过,因为知道提也无用,不会再有人那样待她,如今她忘记了一切,反而将内心深处藏得最秘密的东西,暴露出来。
她没有父亲,没有兄长,他可以不止做她的夫婿,亦可以做她的父亲、兄长,让她从此之后,再不必那么羡慕地看着裴则。
伸手拉开门闩,推开大门。
一望无际的田野霎时撞进眼中,春麦饱满,禾黍低头,微暖的风吹过时,一片片起伏的绿浪。苏樱贪婪地看着,眼梢带了笑,轻声道:“麦子都快熟了啊。”
“是。”裴羁扶着她胳膊的手挪到她腰间,轻轻搭住,“魏州有军屯,麦黍遍野,若你喜欢,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魏州西南多丘陵,耕地不多,东部却是大片沃野,多属军户所有。本朝之初,军户尚肯勉力耕作,蓄积粮食,近数十年魏博势力越来越大,骄兵日甚,尤其是八千精锐牙兵占了大片沃野良田却不肯耕作,驱使子弟日日在耕田上行猎玩耍,又倚仗势力侵吞良民土地,以致良田荒芜,沟渠壅堵,百姓怨声四起。他到魏州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重新梳理田亩数量,再行分配,勒令牙兵退还侵吞的良田,又主持疏浚河道,广开沟渠,今年秋熟之时,魏州数座粮仓,应当都能一满。
不过牙兵也因此与他结下深仇,欲置他于死地。他在魏州短短一年多,便已遭遇数次刺杀。然,欲图大事,岂能惜身。搭在她腰间的手试探着紧了些:“念念,外面风大,该回去了。”
微凉的手握着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红着脸不敢看他,,裴羁在极度欢喜中,生出怅惘。
如今的欢愉,都只因为她不记得了。若他一开始便能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一开始便能好好待她,该有多好。
余光瞥见斜刺里冲出来的人影,是窦晏平。飞跑着向这边来,边跑边向她招手:“樱娘,樱娘!”
满心旖旎消失无踪,裴羁压着眉,紧紧搂住苏樱的腰,窦晏平一霎时来到了近前,满溢的怒气:“放开她,不许碰她!”
裴羁顿了顿,手中突然一空,苏樱挣脱他躲到了他身后,怯怯抓着他的袖子:“他是谁呀?”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裴羁心里陡然一宽,看见窦晏平惊愕的脸:“念念,你,你怎么了?”
“走吧,”裴羁转身,轻轻搂住苏樱的腰,“我们回去吃饭。”
她乖顺地在他怀里,似是惧怕,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裴羁便用另只手,握住她的手:“不怕。”
“念念!”窦晏平追在身后,此时已经顾不得理会裴羁,只紧紧问着苏樱,“你是不是哪里不好?是不是裴羁对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躲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情形不对,她不会这样对他,更不会那样对裴羁:“念念!”
砰,大门在眼前关上,侍从堵成一道人墙,将他隔绝在外,窦晏平紧紧攥着拳:“念念。”
她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
院内,裴羁紧紧搂着苏樱,嘴角上扬着,无法掩饰的欢喜。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她知道他是她的夫君,他们两个,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对着盛怒的窦晏平,她本能地寻求他的庇护。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接纳了他,甚至,依恋着他。
欢喜到极点,却突然看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涩,裴羁心里一紧,急急问道:“念念,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低了头,半晌,喑哑着嗓子,“突然有些难过。”
她的神色不像是作伪,裴羁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不是,快想起来了?
一刹那间,生出无数阴暗的念头,这病,便不必再看了,药也不必再吃,他宁愿她永远想不起来,让他们之间,永远停留在此时。
下一息,裴羁打消念头:“也许是饿了,我们吃饭去吧。”
他纵要她,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拿她的病做文章。
就算她想起来,那又如何?只要人还在他手里,他便能扭转乾坤。
朝食摆在堂屋,一盆槐叶馎饦,几样菜蔬,两碗蒸蛋。裴羁拿起汤勺亲手来盛,听见阿周在边上说道:“郎君,姜还不曾挑出来。”
裴羁抬眼,阿周解释道:“小娘子不爱吃姜,但她脾胃有点虚寒,饭食中又少不了姜,所以我每次都是做好了再把姜挑出来,方才着急过来,还没来得及挑,等我挑出来再说。”
“我来。”裴羁道。
盛了一碗出来,拿筷子细细挑着姜丝,阿周欲言又止:“郎君,小娘子喜欢吃宽汤的,稍微有几根面片就行,这碗太多了。”
方才想让她多吃些,的确多盛了几根面片。裴羁将面片夹出去一半,挑干净碗里的姜丝,这才递给苏樱:“吃吧,这碗要吃完。”
她吃的太少,在长安时朝食连一角饼都吃不完,消瘦如此,又怎么养病。
苏樱接过来,似是有些为难,到底点了点头:“好。”
“乖。”裴羁轻轻在她耳边一抚,以示嘉奖。
她脸颊又是一红,连忙低了头吃饭,不敢看他。
裴羁细细的,将盆中的姜丝全都挑出来,又问阿周:“念念吃饭还有什么禁忌?”
今后便是他照顾她,她的喜好,他须牢记。
“小娘子脾胃与韭薤不合,吃不得那些,”阿周细细回忆着,“鱼脍这些生食也不怎么吃,要做熟的最好。夏日里冷淘能吃几口,但也不能多,太凉的也不行……”
裴羁一一记下,门外人影一闪,张用匆匆走了进来:“郎君,邺城令来访。”
他在此间停留两日,又闹出这么大动静,邺城令前来相见也不奇怪。裴羁起身,轻声向苏樱道:“你好好吃饭,我去去就来。”
她连忙放下筷子,待口中饭吃完了,拿帕子擦了嘴:“好。”
她要起身相送,裴羁又给按下去,转身出门,心里一片狐疑。
她忘记的,仿佛都是重要的人和事,这些礼仪规矩,琐碎不打紧的,她反而一样样记得清楚。
院门外一彪人马,邺城令老远便含笑叉手:“裴舍人,别来无恙。”
裴羁叉手还礼:“明府别来无恙。”
“听说裴舍人到处找大夫,我把城中最好的几个全都带来了。”邺城令笑着向身后一比,三四个大夫背着药箱,紧紧跟着,“可是裴舍人贵体有恙?”
裴羁顿了顿:“是内子。”
邺城令吃了一惊:“怎么,裴舍人几时成亲?老夫怎么不知道?”
以裴羁的身份地位,他成亲,岂能这么无声无息,从不曾听说过半个字?
“尚未成亲,”裴羁道,“正在筹备。”
今日便快马寄信回长安,立刻筹备起来。父亲已经知晓,母亲应该也知道了,裴则一向对母亲守不住秘密。况且他千里迢迢追到洛阳又追到邺城,昨日里紧急调兵,又在河上与窦晏平对阵,动静这么大,事情瞒不住。
他也没有想瞒,否则昨天,就不会是那样的安排。
邺城令恍然大悟。这次裴羁突然来到邺城,调了魏博兵入境,又到处找大夫,邺城令恍惚听说他身边带了个女子,都知道裴羁不近女色,怎么会带着女子出现?邺城令心里好奇,猜测大约是宠婢之类,万万没想到,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忙道:“原来是尊夫人,失敬失敬。”
女眷,他并不方便拜会,但看裴羁的模样,分明对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十分重视,该当让自家夫人过来拜会一趟才是。邺城令思忖着四下一望,见此处茅檐草舍的十分简陋,忙又道:“此处简陋,尊夫人抱恙,恐怕诸事都不方便,不如移至寒舍小住几天,诸事也便利些。”
裴羁顿了顿。在此住下,便是不想太招摇,但邺城令已然来了,接下来只怕附近地方的官员都会前来,如此吵闹,也不利于她养病。不如尽快启程。“多谢明府美意,不过我明日就要回魏州,不叨扰了。”
先回魏州,待诸事安排妥当,便带她回长安成亲。
父亲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母亲这一关,却不容易过。有崔瑾那段事,母亲绝不会同意他娶她。
变通之法也有,母亲已另嫁韦氏,并非裴氏主妇,他的婚事严格意义来说,母亲并不能插手,但,他又岂能那样对待母亲。
和离之事已经将她半生骄傲击碎一地,他身为人子,又岂能以这个理由,再次刺伤母亲的心。
天大的怒火,他来承受。这是他该当的。
“这么急吗?”邺城令有点失望,还想挽留,忽地看见另一头快步走来一个少年,老远便喊了声:“裴羁!”
竟然直呼姓名,如此不敬。邺城令见裴羁神色如常,并没有发作,一时也摸不清头绪,低声询问:“这位是?”
“窦晏平。”裴羁望着窦晏平。
他去而复返,当是在打听苏樱的消息,如今找来,也许是知道苏樱失忆,过来纠缠。
邺城令又吃一惊,窦晏平只身平蜀之事天下闻名,只是这炙手可热的新贵,怎么突然也来了邺城?连忙迎上去:“原来是窦刺史,失迎,失迎,窦刺史几时来的邺城?”
窦晏平匆匆还礼,顾不得跟他说话,看着裴羁:“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裴羁抬眼,看见滚滚烟尘中几骑人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最前面的一个青巾包头,看见他时立刻滚鞍下马:“三郎君,夫人马上就到。”
是杜若仪的侍卫。母亲,竟亲自来了。
裴羁整了整衣冠,待要上前相迎,一骑绝尘,霎时冲到面前,马背上的人摘下遮面帏帽,胡服玉冠,男子装束,一张脸面沉如水,正是杜若仪。
窦晏平怔了怔,连忙上前行礼:“拜见伯母。”
知道她性子严整,极得裴羁敬重,该当将连日的事情都说与她知才是,又不肯说出来伤了苏樱的声誉,便只是行完礼退在边上,沉默不语。
杜若仪点点头,冰冷眸光落在裴羁身上:“你随我来。”
裴羁躬身行礼,起身跟上,杜若仪催着马一径进院,在堂屋门前下马,冷冷向四面一望:“退下。”
侍从们不得裴羁命令,一个都不曾退,裴羁紧跟着进来,淡淡道:“退下。”
侍从们这才鱼贯而出,裴羁抬眼,卧房的门虚掩着,苏樱还在里面,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不能惊吓到她。上前低声道:“母亲请随我到厢房说话。”
啪!杜若仪一鞭子抽下来:“跪下!”
裴羁不曾躲,低眉承受,那一鞭落得极重,从脖子到肩膀,登时火辣辣地肿起一条,却还是说道:“母亲请到厢房说话。”
卧房的门极轻地一响,裴羁抬眼,方才虚掩的门已经关上了,想来是她害怕的缘故。不动声色向门前挡了挡,看见杜若仪冷冷眸光向卧房一转:“苏樱在里面?”
裴羁沉默着,又向门前挡了挡,杜若仪紧紧握着鞭子:“你要如何处置她?”
裴羁顿了顿,抬头。
第57章 第 57 章
卧房里, 苏樱看见阿周绷得紧紧的脸,忍不住问道:“周姨,你怎么了?”
“嘘, ”阿周急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她一脸不解, 忙压低声音又道, “小声些, 别让杜夫人听见了。”
方才她一看见杜若仪进来就知道不妙, 可已经来不及走了,只能拉着苏樱, 掩着门躲在卧房里。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外面有鞭子响, 隔着门一看, 杜若仪竟然抽了裴羁一鞭, 下手极重,隔得这么远她都清清楚楚看见裴羁耳脖颈上高高肿起一条红痕,阿周心惊肉跳, 急急锁了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她一直都有点怕杜若仪, 一来崔瑾跟裴道纯的事让她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杜若仪, 二来杜若仪自有一种端严的气魄,让人在她面前总是不自觉地仰望, 小心翼翼行事。裴羁这一点很像杜若仪, 这一家人, 也只有裴道纯温和宽厚, 是个好说话的。
怕吓到苏樱, 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又极力去听外面的动静, 很快听见裴羁沉沉的声音:“我娶她。”
阿周心里猛地一宽,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低头看见苏樱满是疑惑的脸,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低低在她耳边道:“小娘子,这一关你总算是熬过来了。”
她一直害怕裴羁只是随口说说,如今裴羁既然在杜若仪面前也是这么说,那么成亲一事板上钉钉,绝无更改,就再不必担心苏樱没有着落了。
啪!紧跟着又是一声鞭子响,又急又狠,惊得怀里的苏樱一个激灵,阿周连忙又搂紧些,心里突突乱跳,万没想到杜若仪看起来端庄大方,教训起儿子竟然如此狠手!
堂屋里。
自颈及肩又落下重重一鞭,裴羁低着头,余光里瞥见鞭影一晃,收回到杜若仪手中,肩胛骨上火辣辣的一阵锐疼,背上的伤口必是被这两鞭打破,自己也能感觉到血已经浸透了包扎,正往衣服上渗,杜若仪并不知道他受伤的事,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提起,便只是沉默着,平静地看着杜若仪。
“我活着一天,这事就休想。”杜若仪慢慢地将长鞭缠回手柄,“苏樱交给我带走,我会给她安排去处。”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裴羁道。
“来人,”杜若仪也不跟他多说,扬声唤侍卫,“去卧房里,带苏樱出来。”
卧房里,阿周紧紧搂着苏樱,心里砰砰乱跳。以崔瑾与杜若仪的恩怨,若是苏樱落到杜若仪手里,还能有什么好结果?怕得要命又没有办法,只能不停地安慰苏樱:“别怕。”
“周姨,”怀里的苏樱仰着脸,疑惑又迷茫,“裴郎君的母亲为什么要带我走?”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也好,倒是不用受这份屈辱苦楚。阿周忍着泪,轻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我苦命的小娘子啊。”
卧房外,侍卫飞跑到近前,裴羁横身挡在卧房门前,长眉微扬:“退下。”
声音不高,脸上也未见得如何疾言厉色,但久居上位的威压却让侍卫都怕起来,踌躇着不敢上前,杜若仪大怒:“裴羁让开!”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裴羁躬身行了一礼,“母亲,我不能把樱娘交给你。”
“破门!”杜若仪厉声道。
侍卫不敢再犹豫,连忙上前推门,裴羁牢牢挡住,唤了一声:“来人,守门!”
张用几个连忙跑进来,排成人墙守住卧房门,杜氏的侍卫眼看杜若仪毫无退缩之意,也只得拔刀向前,张用几个立刻也拔刀抵住,屋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所有人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唯有兵刃的冷光偶尔映上日色,倏地一闪。
“裴羁,好,很好。”杜若仪冷冷道,“你为了一个女人,竟对你的母亲拔刀相向。”
“儿子知罪,任凭母亲处置,”裴羁沉声相对,“但樱娘,儿子不能交给母亲。”
卧房内,阿周紧紧搂着苏樱,暗暗念着阿弥陀佛,到此时心已经放下大半,裴羁一向敬重杜若仪,能为苏樱做到这一步,必是下定决心娶她,今后必定会对她好,轻轻拍着苏樱:“小娘子,这下好了,周姨就放心了。”
却见苏樱先前总是迷茫的目光此时若有所思,沉默地看着未曾上漆的简陋门板。
卧房外。
杜若仪深吸一口气:“都退下,掩门!”
杜氏的侍卫连忙都退出去,张用几个看见裴羁点头,这才跟着退出去,又把堂屋门也关上了,杜若仪冷冷道:“跪下。”
裴羁撩袍跪地。
杜若仪慢慢走到近前,看他腰背挺直,目光深沉,即便跪着请罪,依旧是轩然霞举的风度。她怀胎十月,一手养大的儿子,七岁举神童,十五岁雁塔题名,步入朝堂,这二十多年里这个儿子从不曾让她操过半点心,反而给她带来无数荣耀,但如今,却同样是这个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痛彻心扉。
低头看他,冷笑一声:“苏樱?竟然是她。”
“我以为有你父亲的前车之鉴,你至少不会再受她的诱惑。”
卧房里,阿周知道杜若仪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怕苏樱听了难过,连忙伸手捂她的耳朵,她轻轻一挣躲开了,目光沉沉地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卧房外,裴羁顿了顿:“此事是我强求,非是她诱惑我。”
杜若仪哪里肯信?知道他从不留意于女色,嗜欲更是少到无有,况且当初裴则不止一次向她痛斥过苏樱如何千方百计讨好裴羁,让她一听说此事,立刻便断定是苏樱主动诱惑。冷笑一声:“你听听你如今说的,可有一句不是发昏?”
“母亲知道儿子,我从无虚言。”裴羁抬头,“此事从一开始,便是我强求她。”
眼前闪过书房的傍晚,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闪过独立山洞外望着她和窦晏平,挫败不甘的自己,到此时已彻底看清一切。哪有什么心魔?无非是爱而不得。可笑他聪明一世,却于此事久久不曾看破,以至与她,蹉跎至今。
眼看杜若仪带着鄙夷又要开口,裴羁低声又道:“在长安时,她曾几次逃走,都是我强行留住,此事妹妹也知道。”
声音极低,阿周一个字也不曾听清,看见苏樱皱眉贴着门板,凝神听着,听见杜若仪忽地抬高的声音:“你说什么,则儿也知道?”
“是。”裴羁顿了下,“难道不是妹妹告诉母亲?”
裴道纯一次次打发人来催促他回去,显见是想悄悄解决,那就必定不会告诉杜若仪,他一直以为是裴则说的,但看杜若仪的反应,分明又不是。
“不是她,她一个字也不曾对我提过。”杜若仪冷笑,“原来她也知道,很好,你们兄妹俩如今主意都大得很,只瞒着我一个!”
裴羁顿了顿,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前的裴则心里从来藏不住事,若是发生什么,第一时间必定会告诉他和母亲,但是最近这几件事,她不动声色帮着苏樱跑了,又能这么久一直瞒着杜若仪,在他无暇顾及的时候,这个娇养得天真烂漫,曾让他极不放心的妹妹,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不是妹妹的话,母亲从何得知?”
“京中前几日传扬,道是你罔顾人伦,强占继妹,”杜若仪淡淡道,“我已命人压下了消息,如今王家还不知道。”
她听见时惊讶到极点,但并不相信,直到向裴道纯求证时,裴道纯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她这才起了疑心,一路查证,在震惊中决定亲身前来处理。
罔顾人伦,强占继妹。裴羁抬眉,是冲着他来的,想要扳倒他。不是裴家人,也不是窦晏平,他顾忌苏樱的名声,投鼠忌器,绝不会对外吐露半个字。那么又是谁在幕后主使?
听见杜若仪又道:“迷途知返,尚未算迟,你尽快了结此事,与王六娘成婚,后续我会替你处理。”
“儿子不会娶王六娘,”裴羁抬眉,“王家不日就会退婚。”
“你说什么?”杜若仪吃了一惊,“你做了什么手脚?”
裴羁沉默着,没有回答。
自从决定娶她,他便将他在魏州几次遇刺的消息不露痕迹地传到了王家人耳朵里,又道他即将在魏博整顿牙兵,压制牙兵势力。从前怕杜若仪和裴则担心,这些事他从不曾提过一个字,京中也无人知晓,魏博牙兵骄横噬主的事情天下皆知,王家既然知道他的打算,也就知道此事凶险万分,王家长辈极是心疼王六娘,绝不会让王六娘嫁给他这个随时可能殒命的人。
杜若仪见他只是不回答,心里知道他必定已经安排好一切,铁了心要退掉婚事,另娶苏樱,怒到了极点:“你以为退了王家的婚事,我就会让你如愿?休想!我绝不会任由你自毁前程!”
一旦他娶苏樱,便是罔顾人伦,必然引来无数攻讦弹劾,身败名裂。那个背后传消息的人怀着的就是如此打算。她与崔瑾的私怨倒还罢了,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毁前程,沦为和裴道纯一样的笑柄。
“前程在我手里,没有人能毁得掉。”裴羁淡淡道。
从决定娶她,便已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落子无悔。
“好,很好。”杜若仪定定神,“我一日不松口,你一日休想成亲,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我看苏樱能等多久!”
“母亲。”裴羁抬头。
杜若仪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本能地知道接下来的话必不会是她乐见,皱着眉:“休要再说。”
“她腹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裴羁慢慢道,“无论母亲同不同意,我们都会尽快成亲。”
“你说什么?”杜若仪一时反应不过来,待回过神,扬手便是一个耳光,“逆子!”
他没有躲,低眉垂目,巴掌眼看就要落下,杜若仪咬着牙,用力又收回来:“你疯了!”
万没想到从小到大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头一回忤逆,竟是如此严重的后果,咬牙骂道:“兄妹名分,未婚有孕,孝期里弄出孩子!哪一样不是致你于死地?你昏了头,竟然干出这种事!”
“儿子知罪。”裴羁道。
“立刻处理掉,”杜若仪定定神,迅速做出决断,“等风声过了,你可以纳她为妾。”
这孩子不能留,留下便是一辈子的污点,随时都会被翻出来,成为攻击他的利器。
卧房里,阿周心里猛地一跳,生怕裴羁被杜若仪说服,哽咽着抱紧苏樱:“小娘子。”
听见她淡淡道:“没事。”
阿周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仿佛跟之前不一样了,低头看她,她转开脸,却又是疑惑中略带迷茫的神色。
卧房外。
裴羁沉声道:“孩子会留着,我会娶樱娘。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杜若仪厉声道,“你不仅是你一个,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你妹妹!”
裴羁沉默着,没有回答。
所有后果他都能应对,唯独裴则。
这件事,他对不起裴则。
“你妹妹如今是郡王正妃,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多少人等你拿她的错处?你做出这种事让她如何在郡王府立足?”杜若仪咬着牙,“如今相王入主东宫,你妹夫曾经议过立储,自然是要赶尽杀绝以除后患的,你妹妹本来就千难万难,你却在这时候,弄出这种事!”
裴羁顿了顿:“我会处理。”
“你处理得了吗?”杜若仪反问道,“天家之事,你能左右?”
裴羁抬眼看她,没有说话。
屋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一墙之隔,阿周额上冒着冷汗,紧紧抱着苏樱。以为只是娶妻,却不想内中复杂曲折,竟有这么多隐情,听杜若仪一样样说来,才知道娶了苏樱,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裴羁会不会反悔?
“周姨,”听见苏樱低低的声音,“咱们现在在哪儿呀?”
“邺城,”阿周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时候问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裴郎君说明天启程回魏州。”
看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又不言语了。
卧房外。
杜若仪定定神。知道他一旦拿定主意,便绝不会再听人言,但事关重大,岂能任由他一意孤行?决定自己退让一步,好生劝一劝。放轻了声音:“三郎,从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从不曾拦过,但是这次,你得听我的,落了那孩子,等过上两年,你纳她为贵妾也可,你若真是想娶,再等等,时机到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裴羁知道她是行缓兵之计,“孩子要留,我会尽快与她成亲。”
明媒正娶,如梦中一般,将她迎至青庐,看她慢慢为他放下团扇。
他已经错过太多,这一次,不能再错。
杜若仪顿了顿:“你一定要执迷不改?”
“绝不更改。”裴羁抬眉。
“好。”杜若仪耐心耗尽。垂目,昏暗光线中,他萧萧肃肃的轮廓渐渐与裴道纯重合。曾以为这个儿子肖似自己,到头来才发现,他依旧只是裴道纯的儿子。冷冷道,“裴羁,你不孝不悌,罔顾人伦,一意孤行,你父亲自身不正,不能训诫你,今日我便亲自训诫。”
扬声:“来人,上家法。”
门开了,侍婢犹豫着慢慢走来,将怀中抱着的布囊双手奉上,杜若仪刷一下撕开布帛,露出内里两尺多长,三寸来厚,颜色深朱的荆木板。
裴氏家法。裴羁安静地看着,幼时开蒙,裴道纯曾取出这家法以为震慑,只是他从小到大从不曾有半点行差步错,是以这家法一直都是摆设,却不想在此时此地,重又看见家法。
“今日我便要行家法。”杜若仪垂目看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裴羁,你此时悔改,还有余地。”
裴羁低头:“儿子不会改主意。”
啪!杜若仪咬牙,重重落下一板:“逆子!”
卧房里,阿周心里扑地一跳,脱口道:“阿弥陀佛,他背上还有伤,怎么受得了?他怎么也不说一声?”
怀里的苏樱抬眼,沉默地看着。
卧房外。
啪啪!杜若仪又是重重两板下去,觉得打上去时仿佛有些异样,仿佛衣服底下还有东西似的,但此时大怒之中也无暇细究,又看他一言不发,明显并不准备悔改,下手太重,自己也觉震得手腕发麻,在愠怒中将家法交给侍从:“你来!”
侍从不敢不听,接过来轻轻打了一下,杜若仪厉声道:“用力,敢有徇私,一道处置!”
侍从无奈,也只得高高扬起,重重一板下来。
啪。裴羁低眉,一言不发受着。他不会落掉那孩子,更不会让她做妾。他已经错待了她,便是千倍万倍弥补也不能够,又如何能让她再受委屈。
啪啪。接连又是几板,十几板,几十板。背上的伤已经彻底撕裂,自己也能感觉到血肉模糊,一片黏腻,裴羁沉默着,将脊背再又挺直。
杜若仪死死咬着牙。知道他性子一旦决定就绝不会回头,但又盼着他能求饶,打在他身上,她为娘的,亦不是不疼。但他竟顽固至此,自始至终,连哼都不曾哼一声。在激怒中夺过侍从手中家法,亲自又是重重一:“逆子!”
却在这时,看见深朱色的荆木板上,一点深浅不同的红色。
门外,张用终于忍不住,飞跑着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夫人,郎君他背上有重伤,经不起责打,求夫人息怒!”
吴藏几个跟着跑进来,待要跪下求情,裴羁抬目:“退下。”
张用只得起来,磨蹭着不肯走,看见杜若仪一怔:“什么伤?”
“退下。”裴羁沉声又道。
张用不敢再说,只得一步挨着一步退下,杜若仪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裴羁脸色苍白,额上涔涔的都是汗,绯衣上一片一片深红,不是血又是什么?
心里砰砰乱跳起来,打得再狠,也不至于立时就出血,抓着他衣领一扯,裴羁皱眉偏头,一阵钻心的疼,杜若仪俯身细看,肩膀上包着纱布,白布已经被血染红,跟外袍粘到了一起,撕不开了。
抖着手想要细看,又不忍再看:“你,你……”
一时间悲从中来,哽着喉咙骂了句:“冤孽,冤孽!”
一生刚强,从不肯当着人落泪,杜若仪低着头,疾疾出门。
“郎君!”张用立刻冲进来,同着吴藏几个扶起裴羁,待要送进卧房,裴羁沉声道:“去厢房。”
自己也能感觉到背上已经是血肉模糊,大夫来了必是一番大动干戈,到处都是血腥,只怕要惊吓到她。
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卧房里阿周急忙要开门去看,苏樱一把拉住:“周姨等等。”
阿周回头,她抿着唇低着头,半晌:“我有点怕,方才外面是怎么回事?”
“那是裴郎君的母亲杜夫人,”阿周叹口气,她此时什么都不记得,也就不知道从前的纠葛,这样也好,“小娘子别怕,裴郎君肯定会娶你的,有他给你做主,不会有事。”
她低着头半晌不说话,末了:“明天真要去魏州吗?裴郎君受了伤,怎么走?”
“我也不知道,”阿周摸摸她的头,“小娘子,去看看裴郎君吧,他这顿打,是为你挨的。”
苏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厢房里。
血水一盆盆端出去,伤口的皮肉跟布帛粘连,扯一下就是钻心的疼,但又必须撕扯开,否则皮肉布帛长到一起,将来整个都会坏死。大夫处理了半天,手都抖了,见裴羁始终一言不发,连疼都不曾叫过一声,自己心里也觉惊诧,忍不住问道:“郎君要不要服点止疼的药物?”
“不必。”裴羁道。
嗤,又一小块布帛连着皮肉撕下来,裴羁眉头一压,看见门外苏樱的身影,她来看他了。
但他这幅样子,又怎么能让她担心。沉声吩咐:“请娘子回去。”
侍从连忙出去,恭敬说道:“郎君请娘子先回房歇着。”
药童端着一盆血水急匆匆走出来泼在门外,苏樱向里一望,裴羁赤着上身趴在榻上,大夫的身影挡住脊背,看不见具体的模样,他向她摆摆手:“回去吧,我无碍。”
苏樱点点头,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
伤口清理好重新包扎,此时已经坐不得,裴羁趴在榻上,听见轻盈的脚步声,眼前白裙一晃,苏樱来了。
低着头皱着眉,轻声问他:“你,你好点了吗?”
“不妨事,”裴羁抬头,对上她水濛濛的眼,“这里不好闻,你回去吧。”
到处都是血腥味,她一向爱洁净,必然很难忍。
苏樱在塌前蹲下,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背上的伤被衣袍盖住,并不能看见半分,低声道:“疼不疼?”
裴羁想说不疼,看见她微红的眼梢,话到嘴边又改口:“疼。”
的确很疼,便是他,也觉难忍。但她来了,只消她轻轻抚慰,他便能忍。
苏樱抿着唇,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去叫大夫。”
起身要走,裴羁一把拉住:“不用。”
只是这么幅度极小的一拉,已经扯到了伤口,裴羁压下撕裂般的疼痛,轻声道:“不用找大夫,你看看就好了。”
“我?”她低头,懵懂的眼,“可我不会医术呀。”
“你会的。”裴羁仰脸,轻轻拉她到身前,微凉的唇凑上去。
她忽地转过脸,嘴唇擦着她的脸颊过去,裴羁垂目,看见她低垂的眼睫。
第58章 第 58 章
乌黑纤长的睫毛, 鸦羽一般垂下来,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可方才那一刹那间, 他分明看见了, 她的目光冷淡、生硬, 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切。
让他心里陡然一凛, 那电光火石之间的她, 仿佛突然变成了那个冰冷强硬, 一心只想摆脱他的苏樱。裴羁迟疑着,紧紧握住她的手:“念念。”
她顿了下, 随即如梦初醒一般, 急急挣脱他站起身, 羞得不敢抬头:“你, 你做什么?”
胳膊被她甩开的动作一带,牵拉到了伤口,又一阵撕扯的疼, 她转着脸羞得不敢看他,脸颊上渐渐晕染了浅红, 那点疑心像墨点子落进水里, 眨眼就已经稀释干净,裴羁向前挪了挪, 轻轻抓住她一点袖子:“念念, 别怕。”
她眼下什么都忘了, 纵然知道他是她夫婿, 也不记得他们之间曾有过那么多亲密时刻, 他突然要亲她,她害羞不肯也是正常, 他方才有点太心急了。
苏樱咬着唇,垂着眼皮不肯看他,直往后面躲,裴羁一只手撑着短塌的边沿想要坐起,稍一用力背上便是一阵锐疼,不觉皱了眉。
“怎么了,又疼吗?”苏樱没敢再躲了,伸手想扶,到跟前又缩手,转过了脸。
“不疼,”裴羁深吸一口气,忍着疼到底坐了起来,轻轻拉她到近前,“不要怕我,我们是夫妻,再亲密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看见她羞红的脸颊,她低着头,细细的手指绞着衣襟,似是并没有被这话说服,只是不肯往近前来。
那么,他来就她,也不是不行。裴羁向前挪了挪,虚虚圈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她挣扎着又要逃,裴羁握住她的手翻过来,轻轻在手心落下一吻:“念念,我们从前比这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不要怕我。”
不要怕我。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待你,竭尽全力弥补,只盼你记起来之后,不要再那么恨我。
她似是惊吓到了,僵硬地在他怀里,抿着唇不做声,裴羁慢慢地在她手心又亲了一下:“念念。”
方才一墙之隔,他们在外面说的话,她听见了多少?假如都听见了,那么她应当知道有身孕的事,自然也能推测出他们之间曾经有多么亲密的关系。可她现在这样子,又像是没听见。
犹豫着,想要把话挑明,又怕突然之间说出来惊吓到她,况且一旦说了身孕的事,便有无数事要跟着解释,他们从前的关系,他们为什么在成婚之前便有了亲密,枝枝蔓蔓,每一条都将告诉她,过去的他,有多么恶劣。
裴羁垂目,至少眼下,还不能说,等他们成了亲,等她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等她离不开他的时候,慢慢再说,也不算晚。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她问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打你呀?”
裴羁顿了顿:“因为我们的婚事。”
“你母亲,不同意?”她低头看他,睫毛扑闪着,掩着眸中的委屈,“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很好。”裴羁又顿了顿,实情不能说,但又不愿意骗她,便道,“是我的缘故,你放心,我会说服母亲。”
“那,”她犹豫着,怯怯的神色,“要不要我见见她?要是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楚是不是就好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一动,裴羁抬眼,对上苏樱清澈懵懂的眼睛。她是想要嫁他的,所以才想要跟母亲见面,澄清误会,让他心里生出感激,那吻顺着手心向上,湿热着,一直到手腕:“念念。”
她没有躲,低着声音:“好不好?”
“眼下还不行。”嘴唇流连着,吻了又吻,裴羁低着声音,“这件事你不要管,也不要见她,我来处理。”
母亲做事雷厉风行,既然打定主意不准他娶,必定会千方百计阻拦,难说后面还会使出什么手段。决不能让她去见母亲,甚至这些天里他片刻也不能离开她身边,否则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追悔莫及。
她半晌没说话,似是不太欢喜,是烦闷不能为他们的婚事尽力吗?裴羁抬眼:“念念,无碍的,我能处理。”
她垂着眼皮,半晌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让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搂她在怀里:“乖念念。”
垂头靠在她怀里,因此并没有发现她向外张望的眼,紧紧皱着的眉。
附近不远处是窦晏平临时落脚的农家院,此时邺城令刚刚离开,窦晏平送完人,快步走向裴羁的院子走去。
方才杜若仪突然前来,随后裴羁院中四门紧闭,一些动静也无,邺城令满心里疑惑,旁敲侧击只是打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两个突然都到邺城,为什么连杜若仪也来了,他应付了半天,好容易才把人送走。
此时心里猜测着杜若仪的来意,猜测着方才院里发生了什么,正走时突然听见有人叫:“晏平。”
回头,杜若仪在道边向他招手:“过来。”
窦晏平犹豫一下走过去,杜若仪打量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窦晏平反问道:“伯母又是因何而来?”
杜若仪顿了顿,在长安向裴道纯求证时,裴道纯曾提过一句窦晏平,但裴道纯对内情也所知不多,所以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如今当面相见,看他的神色举止,杜若仪觉得,他与此事必然有极深的关系。再这样互相隐瞒、防备,不会有什么结果。抬眉:“我是为了苏樱来的,三郎要娶她。”
窦晏平心里突地一跳:“伯母同意?”
“绝无可能。”杜若仪冷冷抬眉,“你也是为苏樱来的?你跟她什么关系?”
窦晏平蓦地想起裴羁的话,她怀着身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酸苦:“我与她已定下婚约。”
杜若仪大吃一惊:“你,你们……”
一刹那间想明白了许多事。竟然真是裴羁强迫。纵然她瞧不上苏樱母女,觉得她们狡诈无行,但窦晏平出身、人品皆都是一等一,若与他有婚约,又怎么会不明不白跟着裴羁,还弄出身孕?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巨大的震惊失望中,听见窦晏平沉沉的语声:“裴羁名为求娶,实则囚禁,我要救樱娘出去,伯母意下如何?”
“你,”杜若仪抬眼,想问他知不知道苏樱已经有了身孕,想问他会如何对付裴羁,到最后什么也没说,“我亦不愿他们成亲,此事你我目的相同,我会帮你。”
“好。”窦晏平躬身一礼,“但愿伯母不会食言。”
转身离开,听见身后杜若仪吩咐道:“找一处干净院子落脚。”
杜若仪来了,裴羁一向敬重这个母亲,事情的转机也许就在这里。快步来到裴羁院子门前:“开门,我要见裴羁。”
“请郎君稍待,”侍从道,“大夫正在为苏娘子诊脉,我家郎君应当分不开身。”
窦晏平心里一跳:“她怎么样了?”
院内,堂屋。
苏樱坐在案边问诊,裴羁挨着她坐着,待大夫的手刚一离开她的手腕,立刻便问道:“如何?”
这是邺城令带来的几个大夫之一,颇有令名不说,更巧的是详细询问之下,此人竟然治愈过一名失忆患者,这两天里请来的大夫莫说医治过,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失忆症,因此裴羁当即命他给苏樱诊治。
大夫慢条斯理说道:“在下先前曾给一个猎户治过此症,他打猎时从山上摔下来撞到了头,到家后父母妻子一个都不记得,连自己姓甚名谁也都忘了,尊夫人的症状跟他很像。”
这些他已尽知,何须再提?裴羁抬眉,压下急躁:“如何治?”
“但尊夫人的脉息跟他又有些不一样,那猎户是脑后的颅腔里有淤血,在下给他用活血化瘀的药物,内服外敷再加针灸,待淤血化开时,失忆症自然就消失了,”大夫转向苏樱,“夫人可曾撞到过哪里,尤其是头部,可曾撞到?”
苏樱摇头:“我不记得了。”
“不曾。”裴羁道。他那时候紧紧护她在怀里,可以肯定,绝不曾让她撞到过头。至于活血化瘀的药,她眼下可能有身孕,更不能吃,“不要活血化瘀的药。”
苏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大夫捻了捻胡子,有些为难,“在下须得亲身查看一番,方能确定,请尊夫人卸了发髻,让我看看头骨。”
裴羁点点头,阿周连忙上前帮苏樱卸了簪环,厚密的长发落满两肩,裴羁轻轻扶住,低声在苏樱耳边叮嘱道:“若是哪里疼或者有什么不好,就告诉我,不要怕。”
他的手有些微微的凉,透过头皮传进来,苏樱抬眼,看见他肩胛骨上鼓起一片,是层层包扎的伤口,他抬手行动之时似是拉扯到了,蓦地皱了下眉。苏樱转开脸:“好。”
大夫凑到近前细细查看,又贴着头骨各处摸了一遍,许久:“的确不曾撞到过,那么应当不是脑部淤血导致的失忆,可能是受到惊吓或者刺激太深,不愿意回想那时候的事,所以忘记了,这种情形也是有的,在下也曾听说过。”
裴羁心绪一沉。这说法,仿佛很合理。她连着许多天担惊受怕,船上那日更是大喜大悲,几度起落,还有最后那破釜沉舟的一跳。她是不愿意再想起来,所以忘了。心下酸涩,紧紧握住苏樱的手:“樱娘。”
是他做错了,今后他会百倍千倍弥补,只求她能原谅。
苏樱抬眼,长长睫毛底下,清澈见底一双眼:“嗯?”
“无事。”裴羁转开眼不忍再看,问大夫,“要如何医治?”
“在下不曾有过实证,也不敢说一定能治好,不过慢慢调养,应当会有所好转,”大夫思忖着,“还有一个法子,在下给那个猎户医治的时候曾经用过,颇有效果。”
裴羁心中一喜,急急追问:“什么法子?”
“那猎户开始几天吃药没有明显改善,在下便让他每天都到过去常去的地方走走看看,让他的亲朋好友每天都跟他说说过去的事,这样坚持到第三天,他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大夫道,“夫人必然有亲朋好友,有过去熟悉喜欢的地方,郎君不妨试试,故地故人,对于恢复记忆应当有帮助。”
故地,故人。裴羁蓦地想起窦晏平,顿了顿没有说话。
他盼着她好,又怕她好得太快,让他没有时间修补他们之间的隔阂,怕她一旦想起来,又要那么决绝地,一心只想逃离。
大夫等不到他回答,便又问苏樱:“夫人这些天可曾想起来些什么?”
“我一直记得我家在锦城,还有我阿耶。”苏樱看向裴羁,“是不是需要回锦城?”
可锦城,又如何能回去。那边有太多跟窦晏平有关的人事,况且蜀道数千里,一路上不知会生出多少意外。裴羁握着她的手,低声道:“眼下还不行,抱歉,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那,”她低着头,似有些失望,忽地又道,“是不是有个叫叶儿的人?我今天突然想起这个名字,总觉得很熟悉。”
裴羁心头一宽,垂目,她低着头始终不曾看他,仿佛在极力回忆叶儿是谁,裴羁轻声道:“叶儿是你的侍婢,陪着你许多年了,你放心,我这就把人找来。”
叶儿多半跟窦晏平一起回了长安,他既不能送她去锦城,又不能让她阿耶起死回生,那么这点要求,他一定给她办到。
起身:“先生先给她开方,我去去就来。”
抬步要走,身后苏樱唤了声:“郎君。”
裴羁回头,她望着他,语声轻柔:“多亏有你。”
裴羁心尖一软,跟着又听她道:“别的人我都想不起来了,若是郎君知道的话,就请他们过来我见一见,可以吗?”
脑中冒出的第一个人,依旧是窦晏平。裴羁沉默着,对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神,到底点了点头:“好。”
出门向外,余光里瞥见她低着声音,不知道在向大夫问些什么,裴羁沉沉望着前方。
叶儿不难找,窦晏平性子纯良,不会刻意藏匿叶儿,但,她的故人,真的要让她相见吗?
“郎君,”张用迎上来,低声道,“窦郎君来了好一会儿了,一直在外面等着。”
来得正巧,他也正要找他。
门外,窦晏平忽地听见脚步响,急急回头,门开了,露出裴羁苍白的脸。
窦晏平皱眉,人怎么会突然之间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发着白呢?负手打量着,裴羁慢慢向他走来,步履如往日一般沉稳,但他总觉得他步态有些怪,具体哪里怪他也说不出来,当然,也不需要关心。沉声道:“诊脉的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裴羁走出院门,慢慢向田野的方向走去。大夫交代过这段时间要卧床静养,不能走动,但又如何能静养?明天就该启程回魏州,而窦晏平,他既不愿放他进门,让他见到苏樱,又不愿让他知道自己受了重伤,那就只能出来说话,“你随我来。”
窦晏平跟在他身后,到这时看出了端倪,他衣服底下裹着厚厚的纱布,在脖颈处露出了一些。那天他先被他在后心刺了一剑,后面又跳进水里救苏樱,被船底碾过,想来伤势重了,以至于脸色如此难看。“她怎么样?”
裴羁在一大片麦田前站定。风吹麦浪,起起伏伏,此时的心绪亦是起伏不定:“她受了刺激,失忆了。”
窦晏平顿了顿,这结果他这两天到处打听,影影绰绰也听见了一些,此时并不算得意外,但心中愤懑压抑之情又怎么能忍?紧紧攥着剑柄:“你做的好事!”
“便是骂我千遍万遍,于事何补?”裴羁负手站着,眼前闪过早晨苏樱望着这片麦浪时眼中的欢喜,她是想出来走走,她被困在四方院落之中太久,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本能地也向往着外面自由的空气,“当务之急,是为她医治。”
“大夫怎么说?”窦晏平生出警惕,这两天他把那院子围得铁桶一般,半点消息不肯透露给他,眼下为何这么好心,跟他说了这么多?“你又盘算着什么诡计?”
裴羁顿了顿。故地,故人。还有什么故人,能比窦晏平这个故人更让她刻骨铭心?但,他不能让她见窦晏平。“大夫说可以到她熟悉的地方走走,也许能帮她想起来。”
“那就送她回长安,”窦晏平立刻道,“还有锦城,我带着她挨个走一遍。”
他倒是有时间。身为资州新任刺史,连交接都不曾做完便一路追到这里,到现在还全没有回去赴任的意思。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如此擅离职守,竟然不曾参奏。裴羁看他一眼:“不必。她想起了一个人。”
窦晏平心里一跳:“谁?”
听见他淡淡的语声:“叶儿。”
心里猛地一阵失落,跟着又是淡淡的欢喜,窦晏平长长吐一口气。虽然不曾想起他,但,想起叶儿也行,她总算,在慢慢恢复了。“她想见叶儿?”
“让叶儿过来,应当对她的病情有益。”裴羁看着他,“叶儿在你那里?”
“不错。”窦晏平想说会立刻送叶儿过来,对上他晦涩的目光,心里突然一动。
要到熟悉的地方多走走。熟悉的地方有什么?自然是她过去熟悉的人。不可能只让她重游故地,而不让她见曾经的故人。裴羁诡计多端,只说一半,瞒了更重要的另一半。冷笑一声:“怎么,你想让叶儿过来,我就得听你的?”
裴羁抬眉。以为只要说出对她病情有益,窦晏平立刻就会主动送上门,没想到竟然做张做致起来。压下心中郁燥:“那么,我自让人去寻她。”
窦晏平心里一急。若是撒手不管,裴羁找人固然得多花费时间,叶儿对裴羁十分抗拒,多半不肯跟他的人过来,又要多花费时间,一来而去耽搁的就不止一天两天,她的病迫在眉睫,又如何等得?几乎又要脱口说出送叶儿过来,对上裴羁沉沉的目光,死死又压下去。
裴羁是用这个来拿捏他,裴羁必然,还有别的目的。他得探问清楚,不能急。慢慢道:“也好,只要你等得起,找得到。”
裴羁心中一阵愠怒。知道他是看出来了,以此拿捏,但此时她还等着,叶儿不能不来,他也耽搁不起这个时间。“你想要什么?”
窦晏平心中一宽:“我要见樱娘。”
“不行。”裴羁一口否决,“再想想别的。”
“我要见樱娘,”窦晏平淡淡道,“见到她,我立刻命人送叶儿过来。”
裴羁看着他,一言不发,窦晏平冷笑一声:“方才大夫的话,你是不是瞒下了一半?非止要游故地,只怕还要她见见故人吧?”
否则为什么紧跟着,就要见叶儿。
裴羁顿了顿:“我即是故人。”
“笑话!”窦晏平轻嗤一声,“你知道她想见谁,若论故人,还有谁及得上我这个故人?”
紧紧盯着他,看他苍白的脸上慢慢生出愠怒,他冷冷抬眉,转身离开。
“站住!”窦晏平一个箭步拦到他面前,“你是不是不准备让她想起来?”
裴羁在愠怒中,沉默地站着。是啊,若论故人,有谁及得上,窦晏平。他聪明一世,唯独在此事上不曾看破,以至于一错再错,到如今处处掣肘,寻不到出路。
便就这样吧,她虽然想不起来,但她身体无恙,他会好好照顾她,他可以多等些时日,等她依恋他信任他,等他弥补了过去的错误时,让她再想起来。
迈步要走,窦晏平再次拦住,咬牙道:“你想趁着她想不起来,把婚事办了,断了她的退路?你行事如此不择手段,卑鄙,无耻!”
愤怒到极点,耳边嗡嗡响着。他为了自己龌龊的心思,竟如此待她,他真是瞎了眼,竟然认此人为友!
裴羁看他一眼。欲要成事,自然要不择手段,窦晏平为什么一输再输?因为心肠太软,太讲究身段。越过他再次迈步,听见身后窦晏平低沉的声音:“你想过没有,她眼下什么都不记得,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等你回到魏州,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片刻不离地守着她?”
裴羁停步,回头,窦晏平看着他:“魏州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你如今到处宣扬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敢说没有人打她的主意?你为了自己的龌龊心思拖延着不给她治病,若有变故,你承担得起?”
裴羁心中突地一跳。
第59章 第 59 章
夕阳从屋脊下照过来, 将人的影子拖长了,斜斜地从矮台阶一直拖到庭院里,苏樱坐在榻上靠着土墙, 半闭着眼睛看着。
天光渐渐昏暗, 这一天, 又要过去了。
“小娘子, ”阿周端着煎好的药走来, 见她独自坐在屋檐底下, 连忙放下药碗过来扶住,“快回屋里去吧, 这里风大, 别吹到你了。”
她去煎药的时候苏樱便在这里坐着, 这都快两刻钟了, 万一吹出个头疼脑热,让她怎么跟裴羁交代?
苏樱抬眼,带着点央求:“周姨, 我想再待一会儿。”
太闷了,关在那小屋里, 不见天日。
“小娘子乖啊, ”因着她近来什么都记不得,阿周跟她说话时不觉便用了哄孩子的语气, “快回屋里去吧, 你身子弱, 可不能在这时候生病, 明天还得赶路呢。”
是啊, 明天就要去魏州,如今是数百士兵昼夜守着, 到了魏州,防卫必定更加严密。苏樱抿着唇,半晌:“裴郎君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赶路吗?”
“裴郎君说这边事事都不方便,赶着回去给你好好请医治病,”阿周心里感叹,先前提心吊胆只怕裴羁不肯娶,如今不但要娶,亦且如此上心,只是苏樱什么都不记得,也就无从得知他这番心意,这两个人,可怜只是错过。柔声道,“小娘子听话啊,裴郎君也是为了你好。”
她伸手来扶,苏樱也只得起身回屋,看看四下里没有别人,低声问道:“周姨,裴郎君的母亲为什么不同意我们成亲?是有什么缘故吗?”
“这个,”阿周踌躇着,半晌,“小娘子还是问裴郎君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们之间的纠葛她本来就知道得不很详细,如今看裴羁这般尽心,更是不好向苏樱开口了。
苏樱看她一眼:“周姨,我跟裴郎君成亲,你觉得好吗?”
阿周皱眉,觉得她有点古怪,她才醒来时怯生生的并不怎么说话,眼下却好像话特别多:“好呀,这样子小娘子终身有托,我也能放心了。”
“好,”她黑而大的眸子定定看她,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她没再说话,乖乖在桌边坐下,阿周连忙端了药进来,怕她嫌苦,一勺勺吹凉了喂着她吃,忽地听见外面有动静,回头一看,窦晏平跟着裴羁,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阿周吃了一惊,裴羁怎么放窦晏平进来了?下意识地去看苏樱,她向她身后缩了缩,似是怕见生人的模样,怯怯地抓着她的衣襟,不敢抬头。
匆匆躲闪之间,窦晏平已经看见了,呼吸骤然哽住。连日来一路追赶,到此时此地,才能如此近距离与她相见,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躲避着不肯从来相见。心里像刀割一般,窦晏平喑哑着嗓子:“念念,是我。”
她听懂了是对她说话,清凌凌的眸子带着懵懂,从阿周身后偷偷看他,窦晏平眼梢热着,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旁边人影一晃,裴羁挡在他面前,眉头皱得紧紧的:“人你见到了,走吧。”
方才分明已经说好,他竟要当面反悔。窦晏平清了清哽住的嗓子:“我来不但是要见念念,更是为了陪她说说话,帮她想起从前的事,现在就走,于她的病情有什么益处?”
向前一步弯腰低头,看着苏樱:“念念,还记得我吗?我是窦晏平。”
裴羁看见苏樱微微扬起的脸,她怔怔看着窦晏平,目光专注,轻柔,她在极力回想他们的从前。他之所以决定放窦晏平进来,是为了帮她想起从前的事,但事到临头,心脏却像突然被毒蛇咬住似的,怎么都不愿看见这个场面。沉声吩咐:“来人,送窦郎君出去。”
方才窦晏平那番话,说中了他心中隐忧。
魏州想杀他的人太多,他固然不怕,但他怕那些人会转头对付苏樱。固然他会将守卫安排得滴水不漏,但世事岂有绝对?稍有纰漏,就是万劫不复。从前的苏樱冷静机敏,即便有突然变故,也必定能杀出一条路来,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失去了坚硬的外壳,让他在欢喜她柔软乖顺的同时,又担心她受到伤害。
她得尽快好起来,好了,才能自保。那么他就只能同意窦晏平来见她。但此时,他后悔了,他只想让窦晏平立刻消失。
侍卫进来带人,铮!窦晏平拔剑,冷冷道:“退下。”
耳边一声低呼,却是吓到了苏樱,低着头躲进阿周身后,窦晏平立刻收剑:“念念别怕,我不是对你。”
“你,你是裴郎君的朋友,为什么要见我?”她躲在阿周背后探头看他,眸中带着迷茫。
“我不是裴羁的朋友,”窦晏平顿了顿,“念念,我与你,我们……”
“他从前曾经求娶过你,”裴羁摆手命侍卫退下,上前一步,挡在两个人中间,低头看着苏樱,“但你要嫁的人,是我。”
“卑鄙!”窦晏平一个箭步上前,紧紧盯着苏樱,“念念,你要嫁的人是我,是裴羁用卑劣的手段拆散我们,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回去,我们去锦城,去剑南,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裴羁看见苏樱骤然亮起来的眸子,心中的毒蛇噬咬着,几乎让人失去理智,在翻腾的嫉妒和不安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从前如何,她只能是他的妻子,窦晏平带不走她。为着她的病情着想,眼下,他可以暂时退让一步。
轻轻握住苏樱的手:“念念,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你忘了吗?”
她躲闪着,似是不愿意当着陌生人的面与他这么亲密,怎么都不肯让他拉手,裴羁又不肯松手,她有点急了,用力一挣,裴羁背上的伤口猛地一阵撕扯的疼,不觉皱了眉,她仿佛觉察到了,连忙停住挣扎,轻着声音:“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到底还是心疼他,记挂着他的伤。裴羁心里熨帖着,趁势紧握住她柔软的手:“那些小事都没关系,只要你记得,我是你夫君就好。”
“别碰她,”窦晏平带着怒重重拉开他,“休想趁她想不起来,肆意轻薄!”
这一扯彻底将伤口扯开,自己也能感觉到迅速渗出的血,裴羁抬眼:“你是想让她尽快好转,还是想继续吵闹,惊吓到她?”
窦晏平忍下心头怒火,低头,她正看着他,目光柔和清澈。她会好起来的,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他也会医好她,救出她。窦晏平放柔了声音:“念念别怕,你忘记的,我来告诉你。”
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边上裴羁立刻横身挡住,冷冷道:“休想趁她想不起来,肆意轻薄。”
竟是原话奉还。窦晏平忍着怒火,对上他沉沉凤目,冷笑一声:“我与她是两情相悦,你算什么?”
“我是她即将成婚的夫婿,”裴羁道,“你又算什么?”
刷,窦晏平再次拔剑:“卑鄙!”
阿周心惊肉跳,伸着胳膊护住苏樱,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同样挺拔的身量,同样俊朗的容貌,一个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一个明朗夺目,如旭日,如朝阳。阿周原是一心想让苏樱嫁给裴羁,此时竟觉窦晏平也是一片赤城,无声叹息。要是没有上一辈那些事,能嫁窦晏平是不是也很好?
一片寂静中,响起苏樱低低的声音:“你们别吵了,我害怕。”
她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看裴羁,又看看窦晏平,无辜又无措,窦晏平立刻收剑归鞘,弯腰来哄:“念念别怕,我收起来,不会再拔了。”
裴羁比他更快,早已蹲身在她面前,轻柔着声音:“念念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
试探着,再又握住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挣开,顾忌他的伤势,便任由他握着,裴羁心中熨帖,横了窦晏平一眼:“她药还没有吃完,你只管吵闹,耽搁了病情,你担待得起?”
窦晏平咬牙忍气,端过药碗:“念念,我喂你吃药。”
“我来。”裴羁夺过。
窦晏平怕弄洒了药,只得让他拿走,裴羁走回苏樱身前,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轻着声音:“吃吧,我喂你。”
便是窦晏平把他们的旧情都说出来,那又如何?人已经是他的,他们很快就要成亲,窦晏平休想带走她。他是她明媒正娶的夫婿,做夫婿的,便该有夫婿的气度,偶尔让一步,也无妨。
压下心头翻腾的醋意,裴羁舀一勺药汁在嘴边吹了吹,试了温度刚好,送到苏樱嘴边。
苏樱犹豫一下,喝了下去。
裴羁心中熨帖至极,连忙又舀一勺送上。
窦晏平按剑守着,看见苏樱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中的情绪。她似乎对裴羁更亲密些,但他总有种感觉,她是不情愿的。心里不觉生出期待,难道她已经想起了一些?下意识地又走近些,待要细看,裴羁从袖中取了帕子,轻轻擦了擦苏樱嘴边残留的药汁,似是不经意般,瞥他一眼。
得意炫耀的目光,似在嘲笑对手的失败。他是故意的,故意当着他的面显示他们有多亲密,好激怒他,让他发作,让她在心里认定他蛮横不讲理,对他生出畏惧。窦晏平压着愤怒,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之所以前来,是要帮苏樱想起从前,不是来跟裴羁置气斗狠的,只要她能想起来,就会立刻跟他走,任凭裴羁再多诡计,又能如何?
深吸一口气弯了腰,一双眼牢牢看着苏樱:“念念,那些你记不起来的事情,我来告诉你。”
苏樱抬眼看他,满嘴里都是酸苦的药味儿,这药里仿佛加了黄连还是什么,苦到心里去了。
窦晏平慢慢说着:“我们是前年夏天相识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坐在后花园的蔷薇花篱下画风筝,是只菱形的细骨风筝,画的是你父亲带你放风筝的情形,我隔着花篱看你,你抬头,看见了我。”
花落如雨,落在她衣上发上,连她柔软双唇间也沾着一瓣,只那一眼,他从此,再不曾忘掉她。声音轻柔下去,似陷在梦里:“念念。”
裴羁看见苏樱微微扬起的眼梢,她一直看着窦晏平,忘了吃药,看得那么专注,让他心里那条四处啃咬的毒蛇,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掏空。
不能发作,他才是她夫婿,为夫婿的,该有夫婿的气度。她如今病着,只要能帮她病好,他可以忍耐片刻。
在翻腾的煎熬中向苏樱身前又凑了凑,轻柔着声音:“念念,吃药。”
苏樱抬头,看见他晦涩的目光,他紧紧攥着碗沿,手指都攥到发着青白,苏樱垂目,咽下那口苦药汁子。
裴羁看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那药很苦,他方才尝过的。连忙从碟子里拿了颗蜜饯送到她嘴边:“吃一颗,压压苦味。”
窦晏平低着头,看见苏樱张唇,就着裴羁的手吃了那颗蜜饯。裴羁又横他一眼,挑衅的目光,窦晏平转开脸:“念念,你擅长作画,还写得一手好字,从前只要我找到好画好字贴便会带给你,你专心临摹,我就在旁边看你。”
裴羁攥着药碗的手扣得更紧,皮肉都陷进去。窦晏平一字一句如同毒刺,他说一个,他心里便狠狠扎上一根。这些事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来,他却都牢牢记得,在裴家时他们两个总是躲在花园里半天不出来,他也曾无数次窥探,见过山洞里面,紧挨着坐在一起的身影。
但,都成过往。如今,他才是她的夫婿。拿帕子轻轻擦去苏樱唇边的蜜汁:“要不要喝点水压压?”
“不用。”苏樱摇头,一双眼看着窦晏平,“不苦了。”
窦晏平也看着她:“你爱打秋千,后院里有一架,我曾偷偷给你推过一次。别人都是坐着荡,你能站着荡,飞得很高,像在半空中一样。”
裴羁眼前闪过那日隔着高墙,看见她荡着秋千蓦地高过墙头的模样,衣袂翻飞,如九天玄女,她看见他,突然松手跳下来,他伸手接住,宁可自己摔倒受伤,也不肯让她伤到分毫,那时候他便知道,这个心魔,他此生恐怕再不能破开,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不是心魔,是爱悦。
低头,对上苏樱柔婉的眉目,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懊悔恐惧,忍不住伸手拥她入怀:“念念,你还记得吗?上次你打秋千的时候。”
窦晏平立刻叱道:“别碰她!”
裴羁紧紧拥抱着,嗅着她发间香气,压下喉咙里的苦涩:“她是我的妻子,夫妻之间亲密,无需外人置喙。”
“外人?”窦晏平冷笑,“你心里清楚得很,三个人中间,你才是那个外人!”
从怀里掏出那根羊脂玉簪,送在苏樱面前:“念念,这根簪子是上个月我们在长安分别时,我给你的聘……”
“看清过吗?”裴羁打断他,“簪子上的图案。”
窦晏平低眼,看见簪身上的流水柳枝,一时不解裴羁的用意,他双手轻轻捂住苏樱的耳朵,声音放得极低,只够他两个听见:“这画,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
窦晏平猛地一惊:“不可能!”
“上次我说过,让你去问你母亲的事,你问过了吗?”裴羁说着,余光瞥见苏樱苍白的脸,她沉沉目光也盯着那根簪子,眉头紧蹙,晦涩的神情。
她听见了。难道她记起了崔瑾?裴羁顿了顿:“念念?”
她抬头看他,眨了眨眼,方才那晦涩的神情消失了,依旧是懵懂无辜的神色:“怎么了?”
裴羁皱着眉,也许方才那一瞥只是错觉,她并没有听见,便是听见了,她此时记不起崔瑾是谁,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漱漱口吧,免得满嘴里都是药味儿。”
苏樱点点头,裴羁松开她倒了盅温水,窦晏平立刻拿走:“我来。”
他抢着喂她喝了水,裴羁沉着脸拿起木盆,服侍着苏樱漱了口,吐了水,又帮她擦掉唇边的水渍。
“念念,”窦晏平竟还不知足,还要缠着她说话,“我还带着你给我写的信……”
裴羁打断:“时辰不早了,她累了一天,该休息了。”
窦晏平向外一看,天色的确已经昏黑,时辰不早了。舍不得走,但更舍不得让苏樱劳累,弯着腰轻声道:“念念,我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她懵懂着一双眼向窦晏平点头,裴羁转过脸,深吸一口气。
从前觉得气度容量是男人必要有的,此时才发现,所谓气度,直是把那酸苦的药汤,一碗碗全灌进自己肚子里。
他就不该让窦晏平见她,他与她也有许多过往,他也一个人跟她说,让她想起来。
窦晏平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心中恨怒难消。裴羁是故意的,上次突然说崔瑾的死与母亲有关,为的是在他心里埋一根刺,离间他和苏樱,这次竟又把父亲也牵扯进来,简直荒谬!
父亲洁身自好,这么多年连个妾侍都不曾有,又怎么可能跟崔瑾扯上关系?况且父亲常年都在剑南——心里突然一凛,崔瑾先前嫁在锦城,距离父亲的治所梓州,只有一天的路程。
心里砰砰乱跳起来,又想起裴羁绝少虚言,即便是怀着卑劣的目的骗他去了剑南,但临行时交代的那三句话,却是半点也不掺假,他也正是依着那三条,顺利平定乱局。那么这件事……
急急唤过窦约:“你回长安一趟,催着那边尽快送叶儿过来,再有,再有。”
他犹豫着半天不曾开口,窦约忍不住提醒:“郎君?”
窦晏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悄悄去郡主府和窦家打听打听,郡主与崔瑾崔夫人是否相识,还有,还有……父亲留下的这根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眼看窦约飞跑着走了,窦晏平定定神,慢慢往回走去。
不能乱了阵脚,裴羁重重诡计,都是为了阻挠他们两个,他得稳住,不能被他扰乱了心绪。
堂屋。
裴羁目送着窦晏平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唤过彭成:“回长安一趟,查查当年南川郡主与窦玄定亲成亲的始末,还有窦玄,可曾与崔瑾相识。”
回头,对上阿周躲闪的目光,裴羁慢慢走近:“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你只要牢牢记得,不该接近念念的人,就不能接近。”
他有预感,那三个人之间必然有极深的纠葛,真相对他有利。
为了让苏樱尽快好起来,他可以让窦晏平来见她,但窦晏平休想带走她。“退下吧。”
阿周慌慌张张走了,裴羁挨着苏樱坐下来:“可曾想起来什么?”
苏樱垂着眼皮,半晌,叹了口气:“没有。”
裴羁看见她黯然的脸色,心里一阵怜惜,轻轻搂她在怀里:“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好,我都听你的。”苏樱靠着他,看他眉头一紧,连忙又起来,“是不是弄疼了你吗?”
“没有,”是有点疼,但只要抱着她,再疼他也能忍,裴羁紧紧抱住,“念念,等到了魏州,我们就成亲。”
苏樱怔了怔:“要那么赶吗?”
要。一天也等不及,窦晏平虎视眈眈,她随时可能想起来,他急需要一个保证,一个即便在她想起来时,也能让他名正言顺留在她身边的保证。裴羁哄劝着:“不算赶,等事情筹备完,也到了六七月间了。”
她腹中的孩子,那时候也该显怀了,自然是要遮掩的。裴羁试探着:“念念,你这两天身体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没有。”苏樱抬眼,看着他背上明显鼓起来一截的包扎,“你伤得那么重,要么明天不要走了?我不放心。”
让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飞快地在她脸上一吻。
她立刻便转开了,整个人也开始躲,裴羁拉回来,叹息着:“念念,不要躲我,我们之间比这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你眼下,大约还怀着我们的骨肉。”
她怔住了,苍白着脸:“你,你说什么?”
“别怕。”裴羁拥她入怀,轻轻吻着,“眼下月份太小,诊断不出来,再过两天应该就有准信儿了。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成亲,不会让外人发现。”
她挣扎着,到底还是让他如愿,猫儿似的,小小一团依偎在他怀里。她似乎是相信了他们之间极是亲密,放松了身体,声音也轻柔下去:“你母亲是不是为了这个生我的气?”
“不是,她是生我的气。”裴羁抚着她单薄的肩膀,觉得怜惜,又是一吻,“你不用管这些,一切都有我。”
“可我还是想见见她,见了面说清楚了,她也许就不会讨厌我了。”苏樱在他怀里,闷闷的声音。
“母亲性子刚强,一时半会儿只怕转不过弯来。”裴羁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乖,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扶她起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时辰不早了,你收拾收拾早些睡吧,别怕,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夜色深时,杜若仪独自站在院外不远处,望着堂屋里一直不曾熄灭的灯火,无声叹息。
三更天了,裴羁到现在还不曾睡,时不时还有侍从进门出门,他是在筹划回到魏州后的应对。伤成那样却片刻也不肯休息,为了苏樱,他竟是要呕出心血才肯罢休吗?
心绪复杂到极点,快走两步想要敲门,到底又忍住,转了回来。
这个儿子自小就有主见,又且天资极高,要做什么从没有不成的。眼下她逼得越紧,只怕越激起他对抗之心,事与愿违。她得好好想想,找一个两全的法子,守住他的前程。
夜风凉凉的吹着,杜若仪望着堂屋摇摇的灯火,心里突然一动。
苏樱失忆了。失忆了,忘了姓名,忘了父母,失去了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就可以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除了苏樱。
杜若仪长出一口气,破局之法,原来藏在此间。
堂屋里。
案头的公文一样样批好放下,裴羁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轻着手脚走到卧房门前,侧耳凝听。
里面安安静静,苏樱睡着了,想来是睡得香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裴羁微微闭着眼睛,在脑中将诸般事务,迅速又过一遍。
明日返程诸般事务都已经安排妥当,连夜送来了蒲轮安车,她坐着也不会颠簸。离开魏州将近两个月,城中局势千变万化,各处动向还需进一步确定,尤其是牙兵那边。田昱虽然信任他,但田昱的几个子侄对他颇为忌惮,又有暗自与牙兵来往的,须得防备这些人对苏樱动念头。
千头万绪尽皆涌入,裴羁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苏樱无事,这才走回去在榻上睡下。背上有伤不能躺卧,便只是趴着。一整天劳累辛苦,此时伤口疼痛肿胀,木榻短小,他身量又高,趴在上面两只脚都垂在榻外,绝不算得舒服,但,能守在她身边,隔着一道墙与她共眠,心里的快意,已经压倒了身体的痛苦。
却在这时,听见卧房里低低一声呻吟。苏樱的声音。
裴羁一个激灵坐起来,动得太快扯到伤口,根本也顾不上,急急走去卧房门前,听见里面又是一声呻吟,再等不得,推开房门:“怎么了?”
黑暗中看见苏樱模糊的轮廓,她双手交叠捂着肚子,低声道:“肚子疼。”
第60章 第 60 章
看看已经是三更天, 窦晏平彻夜难眠,索性披衣起床,在庭中漫步。
眼前不停闪过的, 只是苏樱的脸。藏着轻愁舒展不开的眉, 带着懵懂疑惑, 怯怯看他的眼, 还有他拔剑时, 她脸上一闪而逝的紧张。她不记得他了, 但她仿佛,还是很关切他。
让他心里热着, 凉着, 像钝刀子割着, 一阵阵夹杂着甜意的酸苦。
她不记得他了, 他得再耐心些,帮着她早点想起来。可等她想起来以后,他该怎么办?
魏州是裴羁的地盘, 他势单力孤,想要带她走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 况且到剑南一路数千里, 仅凭着一腔热血,肯定是不行的。
要有兵, 要大权在握, 才能与裴羁抗衡。
压抑的胸臆霎时间郁积到极点, 窦晏平昂着头, 想长啸, 想大叫,到最后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默默在庭中走着。也许是出身太过优渥的缘故,他对名利一向不怎么看重,到此时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权势,是如此不可缺少,没有这些,他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好在如今,他已经有了起点。资州刺史虽然不是封疆大吏,但也是一方要员,最重要的是,他有兵。这两千牙兵虽然有一半病老,但都对他忠心耿耿,这个起点,并不算低。
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万事随缘,只凭着一腔热血就敢去闯,他得学会谋略筹划,学会官场上的弯弯绕,他得爬上去压倒裴羁,才有能力保护她,才有能力与家中对抗,娶她。
在澎湃的心绪中快步走出庭院,望向苏樱的方向,却突然发现那边院子里灯火通明,大门开了,有侍从飞快地跑出去,向旁边大夫们住的地方跑去。是去请大夫,是不是她有事?
窦晏平飞跑着冲了过去。
另一边,杜若仪也发现了异样,连忙唤过侍从:“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怕的是裴羁伤情反复。心中有几分懊悔,在夜色中不停地来回踱着步。这是她是头一次训斥儿子,更是头一次动手,气头上下手原本就狠,哪知道事情这么寸,刚好赶上他受伤,如今半夜里这么大阵仗到处找人,难道是伤情反复,发冷发热?
再耐不住性子,急急忙忙正往跟前走着,侍从回来了:“夫人,是苏娘子生病,郎君叫大夫过去看看。”
杜若仪松一口气,随即又起了淡淡的愠怒。遥遥望见院门前七八个大夫都从睡梦中被叫起来,衣冠不整地往里面去,侍从们举着火把照得半天通明,附近的村民也被惊动的,鸡鸣狗吠,还有人披衣起来观瞧。
如此行事,她竟找不出一丁点从前裴羁的影子。从前的裴羁诸事务求简便快速,再大的事也都是悄无声息地办完,她敢说若是这次病的是他,断断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但为了苏樱,他可以。
鬼迷心窍,面目全非。
这件事,她不能不管。杜若仪在黑暗中沉默地转身往回走。裴羁已经无法自拔,那么,便是她这做母亲的出手,带他走过这一关。
堂屋里。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裴羁伸手在苏樱额上摸了摸,触手湿冷,她疼得厉害,额上全都是汗,心中焦急到极点,想替她揉一揉捂一捂,又不敢乱动,只是低声安慰着,“别怕,大夫马上就来,来了看看就好了。”
苏樱半晌才嗯了一声,肚子里像揣着一大块冰,又像有刀子搅着拧着,难以言说的疼,咬着唇羞于喊出来,湿湿的额发被裴羁拨开,他低低在耳边道:“疼得厉害就叫出来,不要怕羞。”
苏樱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 :“大夫呢?”
“来了来了,”张用飞跑进来,“都叫过来了!”
外面连奔带跑的脚步声,七八个大夫鱼贯而入,惺忪着睡眼作揖:“见过郎君。”
裴羁目光掠过,落在白日里诊治失忆的大夫身上:“你来看看,娘子肚子疼得厉害。”
大夫顿了顿,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深更半夜把人全都叫起来,结果竟只是肚子疼。也只得上前诊脉,边走便道:“有没有烧些热汤热水给夫人喝着?”
“喝了些热的参茶,”裴羁压着眉,她醒来说疼,他就立刻喂她喝了暖壶里的参茶,那茶放了半夜只是温热,怕效力不够,忙又让人去厨房开火烧热水,“你看看,是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这是他极担心的,先前怕说出来惊吓到苏樱,便不曾提,如今大夫来了,却是必须说清楚。
紧紧握着苏樱的手,只恨不能替她受这份苦楚,灯火下看见她低垂的眼睫突地眨了几下,让他心里一跳,忙问道:“怎么,还有哪里不好么?”
她只顾忍疼说不话,边上大夫吃了一惊:“怎么,尊夫人有了身孕吗?白日里诊脉时不曾提过呀。”
连忙搭上手腕听脉,又问道:“上次行经是什么时候?”
苏樱还是疼得不想说话,旁边阿周连忙代为答道:“成亲还不到二十天,不过已经两个月不曾来癸水了。”
大夫便不言语了,凝神细听了好一会儿,又看脸色舌苔,向裴羁摇了摇头:“以在下愚见,尊夫人这脉相不像是有喜啊。”
裴羁微张了唇,心里猛地一空,余光里瞥见苏樱低垂的眼睫,灯影子斜斜照下来,她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让他突然有些慌张,忍不住轻轻搭上她的肩:“樱娘。”
她嗯了一声还是不说话,裴羁顿了顿,转向大夫:“不是有喜,那是什么?”
“更像是肝气郁结,以至于经期不调。”大夫还在听,边听边摇头,“尊夫人近来是不是有过大喜大悲?或者舟车劳顿,心力交瘁之事?”
大喜大悲。舟车劳顿。心力交瘁。每一样都有。裴羁沉默着,半晌:“是曾经舟车劳顿,心力交瘁。”
心里懊悔到了极点。她舟车劳顿,心力交瘁,都只为逃离他。她现在记不得了,所以还能安安静静在这里听大夫说着病情,若是她想起来了,她会如何做?
“那就是了,”大夫点点头,“夫人许久不曾行经,一般人容易往身孕上头想,但这脉相并非滑脉,我观寸脉沉伏,应当是肺经虚亏、多思多虑的症状,夫人身体的底子是好的,只不过近来大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事多事烦,思虑太过,本来就亏虚了,再加上突然劳累,大喜大悲,所以身体垮了。我看夫人这个脉象,近来是不是夜不能寐,四肢酸软无力,头晕目眩?”
裴羁垂目听着,手搭在苏樱肩头,看见她苍白的脸颊,不住微微颤动的睫毛。不是有孕,她在惊讶,还是难过?
“阿弥陀佛,可不是嘛,”阿周红着眼圈道,“小娘子这些天总是睡一两个更次就醒了,饭也吃不下多少,我一直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原来是病着。”
“可说呢。”大夫捻着胡子点头,“这癸水不至,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如今夫人觉得腹痛,应当是要行经,但内里湿冷阻滞,经血行不下来,依我看也不必吃药,红糖水热热的喝几碗下去,捂着汤婆子暖一暖,经血行下来了,自然也就不疼了。”
阿周不等说完,早已跑去厨房弄红糖水,大夫起身告退,裴羁犹自不能放心,向门口等候的大夫一望:“你们都来看看。”
身孕之事前期最难确诊,万万不能大意。
又一个大夫连忙进来诊脉,裴羁紧紧守着苏樱,觉得她仿佛突然之间平静了许多,莫非是肚子不那么疼了?连忙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她抬眼看他,点了点头。
神色的确比方才平静许多,让他突然有种错觉,她仿佛是因为听见不是身孕,心里欢喜的缘故。
“这脉相不好说,”第二个大夫听完了,犹豫着说道,“有点滑脉的意思,又不很像,总是月份太小的缘故,尊夫人有没有身孕总要再过几天才能说得准。”
剩下几个大夫也都依序诊了一遍,有说是身孕有说不是,红糖水熬好了送过来,因不知道该按着什么诊治,此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让苏樱喝,阿周求助地望着裴羁:“郎君,现在怎么办?”
“喝吧。”裴羁接过红糖水,轻轻搂过苏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个不是药,对身体无碍,便是热水此时喝一点,也有益处。”
苏樱垂着眼,就着他的手慢慢将那浓浓的一碗红糖水全都喝了下去,肚子里冰冷的感觉稍稍缓解,他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又把空碗递给阿周:“再倒一碗。”
第二碗慢慢的也喝完了,肚子里突然搅疼起来,苏樱忍不住嗯了一声。
肚子上一热,裴羁伸手捂住。他方才手心对着搓了半天,此时热热的贴着,说不出的怪异中,又觉得肚腹里丝丝缕缕的松动。苏樱垂着眼皮,出了太多汗,头发凌乱地沾在脸颊边,他腾不出手给她拨开,便低了头用下巴撩了一下,苏樱急急转开脸。
“念念,”裴羁看见她转侧之间,瘦得只剩下一点、苍白的脸,心里像是刀割,无数懊悔,“我……”
她不曾有孕。
当初决定娶她,是因为听说她有了身孕,如今并没有,可他在这短短几天里,一步推着一步,已将自己的心思看得彻底明白。
他哪里是因为她有了孩子才要娶?无非是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根本就是爱悦她,想要她,因为此事与自己一贯的行事截然不同,因为知道娶她必将让自己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藉由怀孕一事,说服了自己。
深吸一口气:“有没有觉得好点?”
苏樱点点头,比起方才,此时已经缓和许多,也许是精神不再那么紧张的缘故吧。
汤婆子装好了,裴羁接过来,替她在肚子上放稳,她低垂着眼皮似极是疲惫,朦朦胧胧的眼,裴羁柔声道:“再睡会儿吧,睡好了才有精神。”
苏樱点点头:“好。”
是该好好睡,睡好吃好,尽快把身体养好。
身子一轻,裴羁抱起她,慢慢往床边去。苏樱抓着他一点袖子,看见他肩膀上慢慢渗出红色,伤口又撕开了。
苏樱转过脸。
裴羁将她在床里放好,盖上被子,又在她身边坐下。
她闭上眼不说话了,身体蜷缩成一小团,抱着汤婆子。应该还疼吧,她不肯声张,只是默默忍着。裴羁细细将她汗湿的头发拨开理顺,放在枕边,心里空落落的,悔恨啃噬着,片刻也不能安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他分明有机会,她曾不止一次问他会不会娶,假如他那时候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假如他那时候,答一声,娶。
他自负聪明,算尽天下人心,到头来才发现他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看清楚过。
“郎君。”张用在门外晃了一下。
裴羁知道是有事,细细把苏樱的被子掖好,看着阿周接替他坐在身边照顾,这才起身出来,张用连忙迎上来:“窦郎君在外头等了好一阵子了。”
裴羁出来院门,窦晏平守在门口,急急问道:“她怎么样了?”
裴羁在火把晃荡的光影里看他,当初隔着山洞窥探他们亲吻时的不甘和挫败,翻腾着又涌上来。他曾经是有机会的。当初她那么羡慕地看着裴则,那么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喜好,那一声声阿兄,分明昭示着她对他的依恋。
哪怕她想要的只是兄妹之情,只要他加以引导,亦不难变成男女之情,可他偏偏,从一开始就错了。裴羁冷冷道:“夫妻间的事,你也要问?”
窦晏平再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句回答,一时间气血上涌,恨怒着又压了下去。置气斗狠都是无益,眼下她的身体最要紧。“她哪里不好?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让我去看看她。”
“你不是大夫,看又何用?”裴羁心中的不甘越来越重。为什么窦晏平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毫不犹豫决定娶她,为什么他一直蹉跎至今,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抑或那些亲密照顾之事,你能替我这个夫婿去做?”
夫婿二字咬得极重,窦晏平再忍不住,脱口骂道:“卑鄙!”
裴羁看他一眼,转身离开:“大夫看过了,暂时没有大碍。”
卑鄙又如何,只要能留住她。今后他会百倍千倍地弥补,只要能留住她。
“郎君,”堂屋门前阿周迎出来,轻着声音,“小娘子睡着了。”
裴羁点点头,轻着步子往卧房走,阿周跟在身后,嗫嚅着问道:“要是小娘子没有身孕,你,你……”
裴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会娶她。”
“阿弥陀佛,”阿周低低念了一声,“那就好,太好了。”
裴羁来到卧房,苏樱果然睡着了,蜷成一团靠着床里,睡梦中犹自不能舒展的眉头。裴羁在床边坐下,轻轻替她抚平。
若是他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哪里还有窦晏平的机会。
他全给弄砸了。
总想着尽快成亲,即便她想起来从前的事,那时候夫妻情分也已经深厚,再加上有孩子,自然就是拆不破的姻缘,可如今,很可能没有孩子。他该如何留住她?
耳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想来是又疼了,睡梦中也忍不住,裴羁连忙伏些,轻轻拍着,极小声地安慰:“乖念念,不疼了。”
她闭着眼睛没回应,一丝声息也无,裴羁突然害怕,连忙探手在她鼻子下试了试,呼吸轻柔绵长,她还在睡着。
而他,是怎么也不可能睡着了。将灯移开到角落里,放下帷幕遮住,光线昏暗,她睡颜渐渐恬静,裴羁趴在她床边,隔着被子搭住她的手,懊悔惧怕,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静。
苏樱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像骤然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虽然还不曾从疲累里超脱,精神却轻快了一大截。醒来时稍稍一动,立刻听见裴羁的声音:“你醒了?有没有好点?”
苏樱睁开眼,对上他沉沉凤目。瞳仁漆黑,眼白湛青,眼底密密麻麻,全是红血丝。
这一夜,他应当不曾合过眼。苏樱垂眸:“好多了,你怎么不睡呀?”
“我睡过了。”其实何曾有片刻合眼?一直留神听着她的动静,悬了一夜的心,“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苏樱扶着床慢慢起来,怀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想来在她睡着时,他给她换过了吧,“我想起来走走。”
裴羁连忙上前扶她坐好,又给她拿衣服,她低着头裹着被子,似是害羞,低声道:“我要穿衣服了,你回避一下吧。”
裴羁也只得出来,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阿周在服侍她穿衣,低着声音跟她说话:“昨晚上裴郎君一眼没眨,守了你一整夜。小娘子,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好多了。”苏樱低着头,肚子不像昨夜那么拧着搅着的疼了,变成沉闷下坠,隐隐的疼,“要不要再喝点红糖水?”
“已经熬好了,你漱过口就能喝。”裴羁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苏樱顿了顿:“好。”
“小娘子啊,裴郎君对你真是尽心尽力。”阿周感叹着,扶她在镜台前坐下,慢慢梳着头发,“不管先前怎么样,这些天我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想娶你。小娘子啊,就算你病好了,也千万别忘了这段时间的情分,别太怪他了。”
“我先前,因为什么怪他?”苏樱抬眼。
阿周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苏樱低着头,突然觉得身下一热,蹙紧的眉头一霎时舒展开,轻声道:“周姨,我好像,来癸水了。”
早饭是裴羁那边做好了送过来的,杜若仪匆匆用过,看见那边院子里车马成簇,侍从有条不紊地走动检查,不由得一怔:“怎么,他竟还是要今天启程?”
伤成那样,昨夜又折腾了大半夜,想来并不曾合眼,竟还要赶着回魏州吗?
“是,”侍婢道,“方才三郎君那边打发人来问夫人是回长安,还是有别的安排。”
回长安,他想得倒好!杜若仪冷冷道:“跟他说,我也去魏州。”
起身要走,又一个侍婢匆匆进门,走近了低声道:“夫人,婢子刚刚听说,苏娘子并没有身孕。”
杜若仪将手中巾帕重重一掷:“整理行装,出发。”
巳时跟前,诸般事情都收拾得妥当,苏樱搭着裴羁的手在门外上车,启程前往魏州。
车子是从邺城那边寻来的蒲轮安车,车轮经过特殊处理,能够防震防滑,比普通马车安稳数倍,裴羁跟在车边,殷殷叮嘱:“若是不舒服立刻叫我,咱们就停下来歇着。”
苏樱点点头,余光瞥见队伍后面窦晏平骑着马,正往这边张望,不由得转过了头:“那位窦郎君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裴羁顿了顿:“是。”
心里立刻又焦躁起来,那边窦晏平也看见了她,拍马追来,老远便问:“樱娘,你好些了吗?”
又见她向车里躲了躲,似是有些羞怯,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声:“好多了。”
只短短三个字,态度也像对陌生人一样冷淡,还是让他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妒忌怎么也压不住。裴羁深吸一口气,将车窗掩上:“风大,关上吧。”
她又推开了,轻声道:“我怕闷。”
裴羁顿了顿,既不忍心委屈她,也只能让自己继续忍受毒蛇啃咬的痛苦:“那就开着吧。”
车子起行,窦晏平被侍卫拦着不能近前,便不远不近跟着,时时向这边一望,她怕气闷,窗户始终不曾合上,便被窦晏平看了个够,裴羁沉着脸,看见队伍末尾有 ,杜若仪跟上来了。
快步走过去,唤侍卫赶过车子,向杜若仪道:“特地为母亲寻了蒲轮安车,母亲请坐车吧。”
“不坐。”杜若仪在旁边看了多时,早就看得明白,这车子一共两辆,另一辆苏樱坐着,他是为苏樱寻的车,顺带着给她。淡淡道,“休要拿这些小巧心思来讨好,我自乘马,不需坐车,倒是你,骑得了马么?”
裴羁神色淡淡的:“儿子支持得住。”
侍从牵过照夜白,他抓着马鬃,一跃而上。
杜若仪不觉悬着一颗心,自己背上都觉得撕扯着发疼,仿佛是要替他一般,却见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便拍马向前,就好像那些伤势全不曾有影响似的。
简直是疯了。侍从过来请她上车,杜若仪冷冷看一眼,翻身上马。
不肯坐车原是要腾出来给裴羁,他如今不坐,她要这车子有何用?拍马跟上:“裴羁!”
裴羁连忙勒马站定,杜若仪冷冷道:“你去坐车。”
余光瞥见队伍前面那辆车子窗户开着,一张芙蓉面在窗前一探,又躲了进去。是苏樱。她一直都知道苏樱相貌生得好,但方才那一瞥之间,竟比印象中更要好上数倍,憔悴苍白,媚骨令人生怜,也无法怪乎自己那个冷心冷意的儿子,竟然也一头栽了进去。
再看队伍中间,窦晏平拍马跟着,一双眼牢牢望着苏樱的车子,片刻也不舍得移开,杜若仪冷笑一声:“你准备如何跟晏平解开这一结?”
自毁前程,夺友之妻,窦晏平显见不会罢休,他如今前途无量,裴羁平白多出这么一个仇人,又要如何处置?
前面车子突然停住,跟着阿周下来跟侍从说着什么,裴羁再顾不得说话,急匆匆道:“儿子过去看看。”
他拍马急匆匆走了,杜若仪压着愠怒定睛看着,他赶上去询问,却是苏樱要喝红糖水,暖壶里的水不够热,他便如临大敌一般,立刻让人在道边生火去烧。
杜若仪沉默地看着。水烧好了,他端着进去,车子慢慢又开始起行,以为他要一起坐车,没多会儿他又出来了,重新上马,想必是怕车子里空间有限,挤到苏樱。
疯了。全然疯了。朋友不顾,父母不顾,连自己也不顾。杜若仪拍马上前:“裴羁过来!”
车子里,苏樱窥见她沉沉的面容,她目光转过来,隔着窗冷冷看她,苏樱咬着唇,低下了头。
“母亲有什么吩咐?”裴羁怕杜若仪为难苏樱,连忙横身挡在窗前,“到边上去说吧。”
“她没有身孕?”杜若仪没有走,依旧跟在车边。
裴羁低眉:“是。”
“你还要娶她?”
裴羁下意识地向车里一望,苏樱低着头并没有看他,仿佛根本不在意他会如何回答似的。心里突地沉下去:“是。”
“假若我说不准呢?”杜若仪道。
“儿子会娶。”裴羁看着苏樱,她也在看他,神色平静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眸子。她是不记得了,所以才对这事表现得淡漠,并不是不在意。裴羁定定神,“无论母亲同不同意,我都会娶。”
前方大道上突然一阵滚滚的烟尘,一彪人马飞快地向这边奔来,最前面一人胡服骑装,老远便向他招手,低沉沙哑的嗓:“裴三郎!”
裴羁抬眉,她怎么来了?
杜若仪转头看了一眼,忽地说道:“好,我可以同意此事。”
裴羁心中骤然一宽,在马上躬身:“儿子谢过母亲!”
车窗后,苏樱沉默着抬头,杜若仪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冷冷道:“你不要着急谢,我话还没有说完。”
“你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
苏樱抬眼,对上裴羁晦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