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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里万籁俱寂,偶有鸟雀惊起,抖落细霜无数。
风声呼号着拂过干枯的树梢,残叶簌簌,似死神要夺取冰凉的身躯上,一丁点儿生命的热意。
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露水,天边渐渐浮起鱼肚白。
远处传来农人三两成群,踏碎枯枝的细微声响。
“这样的爱,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叫听的人也生出倦意。
“求而不得……实在是太苦了。”
他想,若是让大人知晓钟离先生的心意,说不定可以求得一份圆满,所以濒死之际仍惦记着传达钟离的心思。
求而不得。
还有哪四个字,能如此叩心泣血,痛入骨髓?
“失礼了,我……恐怕要先大人一步睡去了。
“……别睡。”
你柔声劝道:
“再坚持一会儿,再同我讲讲话。”
书生翻过身,月白长袄上血迹还没干透,五脏六腑都碎成了渣,一股恶臭血腥味。
他是自愿跳崖的,若能助你脱离这汲汲红尘,也算意外之喜。
“大人美意,在下心领,只是终究辜负了大人当年救命之恩。”
“谈不上辜负,终究路是你自己选的,你不欠我的。”
流落常人躯壳,神力几乎流散殆尽,你能做的也不过这些了。
同他说话,以期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便是你能做的全部了。
他咳了两声,像是将最后一点儿生机也咳了出去。
“那年若非大人,我怕就此死在风雪里了。这么多年,在下一直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当衔草结环,执鞭坠镫……”
“只是这次,您便不必再拉着我了。”
他的意识愈发混混噩噩,只觉得身上很冷,便攥紧衣袍缩了缩。
他又冷又饿,身上冷,心也冷。
冷的你无从挽回,只能眼看他干裂的嘴唇蠕动。
“我去意已决。”
“你还这么年轻……你甘心么?你如今死了,便是真的死了,你所在意的种种,便再无转机,你——”
书生一直没有回答。
你住了口。
霜雪生寒,流光始碎。
他死去了。
你想起来初次见他,天寒地冻,大雪飞扬,青年衣衫破旧单薄,手指肿红,捧着一本《孟子》诵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无依无靠,形影相吊,虽有些迂腐木讷,却也正直善良。
可他孤零零的来,亦孤零零地去。
你本是看惯了生死,厌倦了恩怨是非,如今却想知道——
他为何而死?
他的身子渐渐冷透,你听见长靴踏碎枯枝的吱嘎声,听见农人们惊呼着簇拥过来,听见他们颤颤巍巍地商量着先报官还是先抬人。
你身上一点点暖和起来,奔流的金光笼着你,你一言不发,眉眼低垂,指腹拂着腕间初醒的石头。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他太虚弱了,连蹭蹭你的脑袋都很勉强,那缕金光大概已燃尽了他熠熠金鳞上最后一抹辉光。
天理昭昭,无悲无喜。
“轮回已止,将归尘世。”
浅似琉璃的瞳孔中泛起银舟,色泽清亮,泄出三寸寒光。
本属于你的力量尽数归还,记忆却像是一方石磨,因为太过久远,一时竟是卡住了。
你并未急于归去,只抬起手,指尖一点银鱼似的流光,顷刻间没入书生识海,不多时,银鱼摇曳而归,衔着一颗透明的珠子,凑到你手边。
这便是那书生的十年。
你捻起来,看得很仔细。
书生的一生,彻底在你面前展开。
幼时富贵的小公子,无忧无虑,在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扑蝴蝶,踉踉跄跄地爬到石凳上,一不小心便滚落下来,惹得一身樱花的香气,檐下的妇人唤他去吃些糕点,他便爬起来,顶着泪汪汪的两只眼睛,踉跄着扑进她的怀抱。
你突然恍惚了一下,似有一列晚点的列车追了上来。
稻妻的春风迎面而来,裹着樱花的香甜,你便也好似被这绵软微风卷起,卷回千丈红尘,在一叶春色中,望见一双笑面。
那是一方寻常小院,院外绕着篱笆,攀着紫红色的牵牛花,金梅簇在院角,花瓣皱缩成团,气清香微涩,院落中央一张手工木桌,一对男女并肩而坐。
男人揉着手中面团,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笑着看向你的方向。
“不管管你女儿?她今日玩疯了,非拉着别人家小姑娘玩泥巴,还要给人家编辫子——她哪里会这个。”
男人无奈地看看笑得乐不可支的妻子,又看看对案玉雪可爱的白团子。
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辩白着。
“姐姐好看,喜欢。”
男人便道:“喜欢就挺好。”
女人拧他胳膊上软肉,轻声啐道:“你便惯着她吧,你女儿这脾性,若是长大出嫁,夫家不得头疼死,到时候自有人替你管教她。”
“他敢!”男人猛地站起来,又在对面软糯懵懂的目光中讪讪坐下,嘟囔着:“嫁什么嫁,小宝才四岁,怎么谈这个……难得一起出来玩。”
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透过一双乌黑清润的眸子看着他们笑闹,看着他们身影渐淡,笑音愈浅。
落满尘灰的匣子打开,记忆追了上来。
你的指尖颤了一下,思绪自这寻常春景中抽离,闭一闭眼,按下翻涌的记忆。
将书生的记忆剖明,才是当下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