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刚蒙蒙亮, 屋外冰天雪地,细碎的雪花仍在飘飞,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灶房烟囱徐徐冒出炊烟, 青书琴音进进出出, 送水熏衣衫,一片忙碌。
齐重渊板着脸起, 从温热的被褥里伸出手臂, 青书忙将熏得暖呼呼的衣衫往上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子呢?”齐重渊终于睁开眼, 哑着嗓子问了句。
青书忙回道:“娘子起了身,在指挥瘦猴子他们扫冰凌。娘子说,要是冰凌不小心掉下来, 仔细伤到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齐重渊唔了声,掀开被褥下床,“她倒起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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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书手下不停系着绊扣, 齐重渊打了个寒噤,道:“怎地不多点些炭!”
屋里比起外面暖和不止多少倍,只不能与温暖的被窝相比,起身时是要凉一些。
若是在王府,青书已经马上去加炭了, 这里是乌衣巷,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解释道:“王爷,娘子说, 最近下雪,柴禾粮食都缺, 要省着些用。”
齐重渊顿时拔高了声音,恼怒地道:“缺粮食柴禾, 若缺到我头上来,大齐就得灭亡了!”
青书忙低下头,不敢再作声了。这时,文素素一身寒意从屋外进来,问道:“怎地了?”
齐重渊想着昨夜的暖玉温香,声音软了几分,道:“卿卿这里冷得很,缺粮食柴禾,缺到了卿卿头上,丢的是我的脸。青书,等下你回王府,送机几车粮食柴禾到乌衣巷。”
青书恭敬应是,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王爷先去洗漱吧。”
齐重渊进了净房洗漱,文素素去到了厅房,琴音要去提早饭,她道:“琴音,你与青书等会先去用饭。让梨花去张罗。”
平时琴音与青书伺候齐重渊,用饭的速度直比急行军,或等齐重渊不需要伺候时,他们才抓紧功夫用些饼子点心。
在船上时,琴音经常在文素素的舱房歇息吃茶,知道她体恤他们,感激地道:“多谢娘子,用饭时王爷需要人伺候,缺不得人。”
文素素昨晚就见识过了齐重渊用饭的阵仗,青书与琴音站在他身后,不断替他夹菜。
人生在世,吃饭二字,文素素不想食不下咽,她这里必须另立规矩,顺道摸索让他守她的规矩。
文素素道:“你先去用饭,需要你们时,在唤你们来。”
琴音想了下,道谢后去了灶房。文素素让许梨花提了早饭进来,刚摆放好,青书伺候着齐重渊走出来,舀粥布菜。
齐重渊看到面前的白粥与小菜,再看案桌上的煮鸡蛋,一碟小馒头,一份油饼,顿时沉下脸:“怎地就这点子菜?”
文素素温声道:“王爷可是吃不习惯?王爷喜欢吃甚?”
平时用饭,案桌上琳琅满目,鸡鸭猪羊定缺不了。齐重渊想了下,却一时想不起自己喜欢吃甚,道:“无论我喜欢吃甚,吃与不吃,灶房少不了要呈上来!”
平时最好吃肉蛋奶,在京城文素素还没找到牛奶,外面雪已经没入了小腿,肉食她准备存储着,早上便让灶房煮了鸡蛋,加上粥馒头油饼,已经很是丰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文素素道:“王爷等下进宫,午间去同圣上用饭时,多吃一些。”
齐重渊瞪着她,道:“卿卿莫要胡说,在阿爹面前得讲规矩,阿爹留人用饭,那是圣恩,怎能只顾着吃饭?”
文素素愣了下,旋即就明白了。
齐重渊是贵胄亲王,自小身边围着伺候,替他做事的人,只管对着比他位高权重的人讲规矩,无需考虑其他。
他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而是上位者的嚣张跋扈。
文素素道:“雪下得太大,吃食与柴禾一样,都会逐渐供应不足。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将饭食吃干净,圣上问起来,定会欣慰王爷能体恤民情。”
齐重渊怔住,瞬间就笑了起来,道:“卿卿说得是。”
老大的善,虚伪得很,他才是真正的大善,开始节衣缩食,为百姓着想!
“唔,这个粥还挺不错。”齐重渊尝了一勺白粥,夸赞了句,看到文素素坐在那里没动,关心地道:“卿卿你怎地不吃?”
文素素看了眼青书,道:“让青书下去,只我与王爷两人,清清静静吃饭,说话,可好?”
轻轻柔柔的“可好”,齐重渊心都开始发烫,立刻挥手,“青书你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青书放下筷子,飞快地看向文素素,眼含感激,躬身退了出去。
齐重渊扬起眉毛,笑得很是暧昧,“卿卿真是黏人。”
文素素垂头不语,看上去很是羞涩。
自信过头目中无人也有好处,乌衣巷的规矩,很快就能立起来了。
齐重渊好整以暇打量着她,得意得哈哈大笑。
饭后齐重渊离开进了宫,文素素总算清净了,让瘦猴子他们出去,打探一下粮食柴禾价钱,京城的情况。
到了午饭时,两人回来了,在廊檐下抖掉身上的雪花,打着哆嗦进了门。
瘦猴子迫不及待将手放在熏笼上烤着,心有余悸道:“娘子,幸好我们提前备了粮食与柴禾,我同贵子走了五家粮食铺子,有三间大门紧闭,说是没粮食了。有两家前面挤满了人,听买到粮食的人说,今日的粮价,比昨日足足贵了三成。他们说,明日还会更贵。”
何三贵道:“柴禾没粮食抢得厉害,只是柴禾少,还湿哒哒,也比昨日贵。卖炭的伙计称,炭现在不卖了,要留着。我问他留着作甚,伙计不搭理我。我猜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道路不通,雪下不止,百姓心中没底,恐慌,京城眼下的局面,都在文素素的预料中。
只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应对了。
午饭后,温先生与蔺先生一起来了,两人看上去脸色不大好,文素素坐下来,替他们斟了盏热茶,问道:“出什么事了?”
温先生捧着热茶,叹了口气,将朝堂上几方的争斗说了:“王爷被官员参奏了,都是因着丰裕行之事。京畿周围陆续报了灾,今朝的粮食价钱,比昨日贵了不少,丰裕行是京城乃至大齐的第一大粮商,早就惹得人嫉恨,想要趁机落井下石。”
蔺先生道:“圣上未表态,沈相便跟着不做声。我瞧着,圣上估计会同意秦王的法子,抑制粮价,说不定,还会惩治丰裕行。”
文素素眉头微皱,问道:“常平仓与京城粮商积攒的粮食,可能够用来赈济灾民?”
蔺先生答道:“常平仓去岁收到的秋赋,平粜了些出去,所剩不多。常平仓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平抑粮价,倒勉强能够。若再要赈济就没了。”
文素素道:“丰裕行不能被惩治,要是丰裕行被惩治,富绅粮商便会囤积粮食,不会再拿出来。常平仓的粮食不够渡过眼下的难关,更不能抑制粮价。”
两人面面相觑,温先生不解道:“粮价日渐飞涨,穷人买不起,岂不是要饿死?”
蔺先生也附和道:“除了粮食,还有柴禾,价钱都在飞涨。眼下都已经在争抢了,若是再继续下去,恐会大乱啊!”
文素素道:“京城京畿一带,好比是一只水桶,大家都在抢水桶里的水吃。就算是平分,水也不够吃,会有大量的人被渴死。能解决大家争抢的办法,便是将水桶变成水池,甚至是水井,往里面不断加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是有利可图,商人会从其他地方贩来粮食,粮食多了,价钱自然会下降。”
蔺先生与温先生都聪明,听文素素一打比方,很快就明白了。
温先生为难地道:“眼下王爷也没更好的法子,七少爷也想过,从外地调动或者运送粮食,来缓解灾情。朝廷衙门做事,一向要先议个好些天,且调粮或者运粮,里面牵扯到好些衙门,官员,做起来不但麻烦,还慢得很。”
文素素道:“七少爷的想法还算实在,只这个时候,要市坊自己去调节,官府这时候做的,是监察,掌握好大方向。你们也不能只管觉着对方不好,得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我这里有些想法,你们听听可妥当。”
温先生忍不住连连道:“文娘子请讲!七少爷让我们出来,就是想请教文娘子。先前娘子拟的结果,七少爷一字未改,只加了写折子的规矩,经由王爷呈交给圣上之后,圣上龙心大悦,将折子看了许久,我估计待雪灾之后,圣上会上下清理一次。王爷被参奏,圣上方替他压了不少。照着以前,秦王这次来势汹汹,王爷肯定会被折罚。”
文素素的功劳,全部落在了齐重渊的头上。虽说他们如今是一体,温先生还是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
可惜这些都提不得,温先生干笑起来,“嘿嘿,果真,还是文娘子有办法!”
蔺先生嫌弃地瞥着他,“老温你别激动,少说几句,听文娘子讲。”
温先生瞪了回去,他明明也一脸期待,还在那里装镇定!
文素素没理会两人的眉眼官司,道:“朝廷不抑制粮价,但也不能袖手旁观。常平仓的粮食,拿一些出来,像是以前王府赈济那样,送到真正一穷二白,揭不开锅的穷人手中。接下来,朝廷首先要保持京畿京城的稳定,粮商可以高价卖粮,但不能故意制造恐慌,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其次,尽快打通京畿被雪损坏的道路,乡下的道也不能落下,保证打柴的人能上山。赈济也不能白赈济,以赈代工,让领救济的穷人去做。人手不够的,不管调动京畿营还是皇城司,这个我不懂,由你们去考虑。最后,京城的城门,十二时辰开启,允许穷人出去逃荒,谋求生机。如此一来,粮食与柴禾,才能尽快送进京城。”
两人听得极为认真,眼睛逐渐亮起来,蔺先生与温先生对视一笑,抚掌道:“文娘子真是聪慧,周到又全面,我们这就去拟定折子。”
文素素垂下了眼眸,平静地道:“你们的折子呈上去,究竟可能被采纳,估计谁都不敢确定。要是按照秦王他们的想法去做,情况定会越来越糟糕,因此而造成的后果,还需要一段时日才看得到。等到他们的法子不行之后,王爷这边再呈上谏言,秦王一系会输得更难看些。只是京城京畿一带,到时会尸骨累累。”
两人愣住,神色渐渐凝重。
聪明人多,齐重渊想不到,但跟着他一系的官员,肯定想得到。
掌权者彼此之间的权势争斗,百姓的死活,从来不在考虑之内。
文素素起身,深深曲膝下去,两人哪敢受她的礼,慌忙起身避开。
温先生不解地道:“文娘子为何行此大礼?”
文素素恳切地道:“两位先生,你们回去之后,只与七少爷商议,别人,乃至于王爷,就别提了。”
秦王不在意穷人的命,齐重渊也不会在意。殷知晦君子端方,文素素相信他不会踏着血泊抢夺权势。
蔺先生长长叹息一声,温先生望着他,跟着叹了口气,道:“我与老蔺,都是穷人出身,迄今吃饭时,总会拿大碗盛饭。七少爷经常劝我少吃些,要注意养身体。七少爷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想吃那般多,只是以前苦怕穷怕了,生怕小碗吃不饱。”
蔺先生道:“娘子高义,我与老温这里,娘子放心。”
文素素笑了下,道:“当然,打击秦王府的事,还是要做一做。”
蔺先生惊讶不已,温先生双眼蓦地大亮:“娘子又有主意了?”
第五十二章
马车到了周王府门前, 车夫刚停车,裹着一身厚皮裘的李大掌柜便从车里跳了下来。地上结了冰,他整个人往前铺去, 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小厮大惊, 回过神忙上前搀扶,李大掌柜自己已经爬了起来, 瘸着腿往门里奔。门房忙追上去, 李大掌柜头也不回道:“快去, 我要见王妃。”
李大掌柜经常来王府,门房见他不见往常的稳重,知道出了大事, 不敢多问,忙飞奔进去禀报了。
周王妃正在清晖院听婆子们回禀差事,四岁的福姐儿乖巧依偎在她身旁, 嘴里含着糖,左右脸颊都鼓鼓囊囊,看上去可爱极了,像是一只贪吃的小松鼠。
门房奔进来,“王妃, 李大掌柜来了。”
周王妃皱起了眉,训斥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请他进来吧。”
门房缩起了脖子,退出屋一个转身, 差点与李大掌柜撞上,他懊恼地道:“王妃在里面, 请李大掌柜进去。”
李大掌柜顾不得门房,上前打开帘子进了屋。周王妃见李大掌柜身上沾满了污迹, 惊讶地道:“这是怎地了?嬷嬷快打水进来,李大掌柜先洗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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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嬷嬷忙要出去张罗,李大掌柜摆了摆手,焦急地道:“王妃,出大事了!”
周王妃神色微沉,斥退了屋子里的婆子丫鬟,看着一旁的福姐儿,示意李大掌柜继续,她则将福姐儿搂进了怀里。
李大掌柜喘了口气,道:“王爷被参奏了,说是丰裕行发灾难财呐!”
周王妃愣住了,道:“丰裕行怎地就发灾难财了,这些年来,丰裕行粮食的价钱,算不得最便宜,可也绝不是最贵!我看那些人就是眼红!再说,王爷被参奏,也不是一次两次,圣上还亲自过问过丰裕行的买卖。瞧你这般着急忙慌的,失了方寸,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哎哟,王妃!”李大掌柜急得一拍手,苦着脸道:“此次不同以往,雪下得这般大,京城京畿一带遭了灾,粮食柴禾的价钱,一会一个价,蹭蹭上涨。丰裕行跟着只涨了不到两成的价钱,可丰裕行铺子多,打眼。其他好几家粮食铺子都关张了,我了解了一二,他们的粮食的确不够了。这下一来,所有的人都涌入了丰裕行买粮。这卖吧,是照着原来的价钱卖,还是照着现今的价钱卖?照着原来的价钱卖,库房的粮食,最多撑得了两三天。照着现今的价钱卖,王爷那边被参奏,岂不是给王爷添了实证?”
大雪天路不通畅,丰裕行若沽清了库房的粮食,一时半会也从外面调不进来,本该赚的利没了不说,铺子没了粮食,还得关张大吉。
做买卖就像是打仗,觊觎眼红丰裕行的粮食铺子,会趁着这个时机,蚕食掉丰裕行的份额。
周王妃跟着紧张起来,问道:“王爷那边可有消息?”
李大掌柜道:“七少爷差人来知会过几句,只是这件事,背后秦王与福王一起推波助澜,王爷现在也为难。朝堂吵着要限制粮食价钱,丰裕行这时就处在风口浪尖上。若只是参奏王爷,我也不放在心上。要是真限制粮食价钱,王妃,这才是大麻烦啊!”
周王妃略一思索,便想到了朝廷若这般做,丰裕行就真正万劫不复了。
朝廷限制粮食价钱,有粮食的定不会拿出来。丰裕行却不得不拿,丰裕行的粮食,只是车水杯薪,根本解决不了眼下的灾荒。
周王妃不安地道:“朝廷的官员,不会那般蠢,圣上定也不会同意。”
李大掌柜苦笑道:“朝廷聪明人多得很,就是聪明人多了,才会想出这些法子。若换作王爷,也会这般做。死几个穷人不算啥,咱们丰裕行做的是粮食买卖,有粮不拿出来,脊梁骨都会被戳断。朝廷哪怕限制粮食价钱,别的粮食行,要卖的,也是高价出售,咱们丰裕行却不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咱们铺子啊!”
丰裕行能有今朝的规模,离不开周王府。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周王妃沉吟了下,道:“你去找七少爷探探口风,将其中的厉害说清楚。朝廷不能限制粮价,必须放开,有利可图,方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涌入京城。”
李大掌柜擦了把汗,苦巴巴道:“我也这般想,只是王妃,秦王府这次来势汹汹,先前铺子门前,已经有人来闹事,骂丰裕行是蠹虫,窃国贼。还有几个穿着长衫的酸儒读书人也跟着在骂,说是丰裕行为富不仁,假惺惺布施,实则打着赚大钱,不顾穷人百姓死活的主意。”
“好她个徐八娘!”周王妃气急,沉声怒斥,“肯定是徐八娘的主意,她才是假惺惺假仁假义,锦绣布庄赚的那些脏钱,她也不怕夜里睡不着!李大掌柜,你找人去,到锦绣布庄去闹,天寒地冻的天气,百姓无衣御寒,锦绣布庄那些皮裘绫罗绸缎,却卖那般贵的价钱!还有闵穂娘,她成日清高得很,却满肚子的坏水,福王肚里那点墨水,毛笔都湿不透,却被她硬生生吹成才高八斗,养着几个没脸没皮的读书人替他们夫妻脸上贴金,呸,真是不要脸!读书人,呵呵,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个读书人跳得高,就把他脸皮给撕下来!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李大掌柜呆住,福姐儿歪着脑袋,圆滚滚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周王妃,似乎是被吓到了,拽着她的衣衫,怯生生喊道:“阿娘。”
周王妃回过神,低头对着福姐儿挤出一丝笑,道:“福姐儿别怕,阿娘打坏人呢。”
福姐儿嗯了声,一头扎进了周王妃的怀里。李大掌柜回过神,为难地道:“王妃,无论找读书人的麻烦,还是去锦绣布庄前面闹,只一时的热闹,恐怕无法彻底解决麻烦。这件事,可要先请示王爷,同七少爷通个消息?”
周王妃沉默了片刻,凛然道:“丰裕行终究只是商户,没了丰裕行,王爷可再纳身家丰厚的侧妃,圣上可再扶持一家,丰裕行却是我薛氏的产业,绝不能毁在我手上。徐八娘闵穂娘既然敢如此,不如与她们拼了!”
李大掌柜惊骇不已,见周王妃神色狠戾,不敢再多说,暂且应下后,告辞离开。
周王妃搂紧福姐儿,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柔地道:“福姐儿别怕啊,阿娘在打坏人呢。阿娘会保护好你。乖,别怕。”
福姐儿奶声奶气地道:“阿娘,哥哥呢?”
周王妃道:“哥哥在读书,哥哥没事。”
福姐儿懵懂地哦了声,倚靠在周王妃面前,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闭上眼开始打瞌睡。
周王妃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她,怔怔失神。
要是丰裕行倒了,齐重渊凉薄,本来就不待见她,她这个王妃对他来说,就毫无用处。
齐重渊只有瑞哥儿一个儿子,殷贵妃当做眼珠子般看待,他不会有事。
福姐儿只是女儿,齐重渊却有三个女儿。
李大掌柜离开周王府,上了马车,略微沉吟一下,道:“去卫国公府。”
马车朝着卫国公府赶去,到了东南角的院子,李大掌柜从马车上下来,门房奔出来,他道:“两位先生可在?”
门房道:“蔺先生在,李大掌柜可要找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大掌柜点头,大步朝着蔺先生所住的偏院走去。蔺先生在屋内听到他到来,忙迎了出屋,瞧着他神色不对劲,挥手斥退小厮,进屋后招呼他坐下,替他斟了盏茶,道:“老李,瞧你火急火燎的,嘴皮都干裂出血了,快吃口茶缓缓。”
李大掌柜端起茶吃了口,叹了口气,道:“老蔺,丰裕行的事,估计你也清楚。我这心啊,总是放不下去。”
蔺先生瞥着他,道:“瞧你这话,还有王爷与七少爷在呢,你怕个甚!”
李大掌柜一下俯身靠近,冲着他道:“丰裕行是丰裕行,王爷是王爷,七少爷是七少爷!”
蔺先生干笑着,抬手遮挡喷到脸上的口水,“好生说话,好生说话,瞧你,又着急上火了,指定得被王妃训斥。”
李大掌柜肩膀一下缩下来,道:“我刚从王府出来。王妃说,她要与秦王妃福王妃拼个你死我活!”
蔺先生瞪大了眼,“怎地就闹成这样,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李大掌柜将铺子里发生的事,周王妃的吩咐,一字不落仔细说了,“王妃震怒,我不敢轻举妄动,要是王爷知晓,王爷不同意,唉,王爷”
齐重渊震怒,指定会迁怒周王妃。薛老太爷在老宅,离京城约莫一天的路程。他是京城的大掌柜,周王妃要是受了牵连委屈,他这个大掌柜也坐不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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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先生打量着他,慢吞吞地道:“朝廷尚未有定论,究竟如何赈灾。我觉着,这次秦王福王不会如愿。”
李大掌柜怔住,上下仔仔细细,将蔺先生打量了一遍,“老蔺,你为何如此笃定,可是朝堂那边又有变故了?”
文素素拜托交待的事情,蔺先生自不会告诉李大掌柜。
“我说了,王爷能赢这一场。”蔺先生斩钉截铁道。
昨日从乌衣巷离开,两人便去找了殷知晦,详细回禀了见文素素之事。
殷知晦当时二话不说,照着文素素的主意,迅速写了折子,已经呈给了圣上。
圣上要江山永固,能平稳渡过,当然不会乱了京城京畿,平白无故损伤百姓的性命。
蔺先生对文素素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毫不怀疑她能赢。
“我刚从宫里出来。”蔺先生起身走到案几边,将布囊拿在手中,道:“走,我正要去乌衣巷,顺道带你去见见文娘子。”
李大掌柜骇然,道:“去见乌衣巷那位?”
蔺先生斜乜着他,不悦道:“瞧你这副模样,乌衣巷怎地了?你瞧不起乌衣巷那位?”
李大掌柜干笑道:“我怎敢瞧不起乌衣巷那位,老蔺你别胡说。我现在一头雾水,我是来问你讨主意,你怎地要带我去乌衣巷了?”
蔺先生老神在在地道:“我替你拿不了主意,乌衣巷那位能!何况,”
他停顿住,嘴角下撇,“你挠我一下,我回你一巴掌,闹来闹去成何体统,打蛇打七寸,不打得人伤筋动骨,就别轻易出手!只为出一口恶气,着实太不划算了。”
李大掌柜莫名其妙地跟在蔺先生身后,急道:“老蔺,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给我个实话,你究竟是要作甚?”
蔺先生拍了拍手上的布囊,道:“去让你见识,何为真正的打杀!”
第五十三章
雪在清晨时下得小了一些, 不过还是在纷纷扬扬飘洒。文素素清早起来,先出门看了天气,许梨花站在廊檐下, 伸出手去接雪花, 高兴地道:“老大,雪比先前小多了, 总算快停了吧?”
文素素望着灰沉沉的天, 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道:“但愿如此吧。”
雪后的天气更冷,道路又泥泞,朝堂那边的赈灾还在商议之中, 没拿出具体的措施。
说是商议,其实就是权势斗争,总想着在这次赈济中争抢功劳。
太平时期难出头, 武将盼着打仗,文臣盼着能出救过之策,皇子们盼着能树立威信,得到官员与民众的拥戴,最好是皇帝的青睐。
文素素用了饭之后, 让瘦猴子与何三贵驾车,出了巷子去转悠了一圈。
巷子里的积雪没过小半的车轮,骡车打滑,走得极慢。
骡车带着她到周围的粮食铺与杂货铺走了一圈, 大多店门紧闭。街头巷尾偶尔有车马经过,几乎见不到行人。
京城几近一片空城。
文素素看得心与天气一样冰凉, 风逐渐大了,卷着雪花飞舞, 骡子不断打着响鼻,呼哧喘气。
“回去吧。”文素素放下车帘,挡住了扑进来的风雪,敲了敲车壁。
回到乌衣巷,文素素刚进门,蔺先生带着李大掌柜就来了。
李大掌柜抬手见礼,借机打量着文素素,虽在极力克制,眼里的好奇还是止不住往外冒。
文素素颔首回礼,请他与蔺先生坐下,她提壶斟茶,抬手示意他们,“两位请。”
李大掌柜忙欠身道谢,端起茶盏吃起来。蔺先生则将布囊奉上,道:“娘子,这是你要的账本。”
文素素接过放在一边的案几上,看向李大掌柜直言不讳道:“李大掌柜,先前我出去走了一圈,外面的情形很不好。粮食铺子都关了门,卖柴禾的铺子,杂货铺也几乎没开张,街头巷尾难以见到行人。丰裕行可还开着?”
李大掌柜下意识看了眼蔺先生,心里十分纠结,含糊着道:“勉强还开着。”
蔺先生不客气地斜乜着他,“老李,在文娘子面前你莫要装腔作态。文娘子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先前你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也说出来,让文娘子替你参谋参谋。”
李大掌柜神色尴尬了起来,干笑道:“老蔺真是我”
蔺先生见他结结巴巴,干脆抢着将几个王爷之间的争斗,周王妃对他的吩咐说了,“王妃吩咐了下来,他不敢不从,却又怕做错了,惹出了麻烦,王爷会责怪他。老李拿不定主意,便来问我,我可没那本事能替他想办法,便顺道带了他来,想请娘子给他参谋参谋。”
李大掌柜懊恼不已,见蔺先生说了,也没了法子,硬着头皮道:“有劳娘子了。”
文素素哦了声,道:“我不清楚李大掌柜如何看待王妃,王妃在丰裕行是什么地位,究竟能不能做丰裕行的主。”
李大掌柜愣了下,道:“薛老太爷派了我来京城总号,说是听由王妃王爷安排。反正娘子也清楚,丰裕行背靠周王府,王府由王爷说了算。没王爷的命令,我哪敢随意听从,要是出了事,这个罪就大了。”
文素素哦了声,问道:“平时你们丰裕行的经营买卖,也是由王爷做主,指导你们如何做生意?”
李大掌柜马上道:“王爷不管这些,生意上的事情,都是由王妃拿主意。”
蔺先生直直看着李大掌柜,冲他翻了个白眼。
李大掌柜说完,自己也怔住了,干干道:“王妃只管买卖生意的事情。”
文素素道:“你将王妃只看做周王妃,忘了她是丰裕行的实际东家。丰裕行的确背靠周王府,你去问王爷,王爷不管的事,你要他如何替你拿主意?”
李大掌柜只感到如坐针毡,尴尬地抹着头上的汗水,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素素的话很不客气,他眼里只有王爷,压根没将周王妃当做主子。
李大掌柜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蔺先生,蔺先生却别开了头,捧着茶吃得很是认真。
文素素没再多说,话锋一转道:“我先前出去过,街头巷尾基本上见不到人。你们铺子遇到的热闹,明显就是故意针对。丰裕行顶着压力,仍旧继续开张,缓解了百姓的吃粮问题。无论是酸儒,还是在门前来闹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罢了。你们要打回去太过容易,无需找人去他们铺子前闹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散出消息出去,丰裕行迫于压力,只能暂时关张。真正要买粮的百姓,他们会替你们狠狠出口恶气。这个法子,你回去同你们王妃商议,至于王妃会如何做,端看她自己,我并非丰裕行的东家。”
她并非丰裕行的东家,王爷也并非丰裕行的东家。
李大掌柜只感到各种情绪翻滚,一方面佩服文素素的聪明,一方面又羞愧不已。
蔺先生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文素素与周王妃之间,他就是没成亲,也知道两人不可能和睦。他倒也并不认为是向齐重渊争宠,只是一人住在王府,一人住在乌衣巷,两人都有自己的主见,好比是硬碰硬,谁都不会服谁。
文素素轻轻一挑拨,以齐重渊的性情,肯定会让周王妃不好过。
万万没想到的是,文素素会替周王妃说话,且认真替她出主意。
两人告辞离开,李大掌柜咳了声,道:“有劳老蔺了,我这就回王府去,改日再请你吃酒。”
蔺先生忙摆手,上了马车回了卫国公府。马车行驶了一段路,他又改了道,让车夫直奔皇城。
周王妃理完事回到梧桐院,福姐儿刚睡醒了过来,正在塌几上玩耍,罗嬷嬷进来道:“王妃,李大掌柜又回来了。”
周王妃愣了下,道:“怎地这般快?你看着福姐儿,我去一趟。”
罗嬷嬷忙应是,守在福姐儿身边,防着她摔下来,周王妃则快步去了清晖院。
李大掌柜等在了门口,见到周王妃疾步走来,远远就躬身见礼,周王妃摆了摆手,“进来吧。”
两人进了屋,周王妃迫不及待开口问道:“都办好了?”
李大掌柜顿了下,赶紧说了前去见蔺先生,后来又去了乌衣巷之事,他边说边觑着周王妃的脸色,见她面无表情,不由得忐忑起来,嗫嚅着道:“王妃,我的确是没了法子。若有冒犯不尊之处,还请王妃见谅。”
周王妃放在身前的手,渐渐绞在了一起,声音却不高不低,道:“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周王妃,是后宅妇人,这个王府,是王爷做主,故此你前去找王爷拿主意。”
李大掌柜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吃。周王妃不是蠢人,说什么都是狡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王妃并未纠结,道:“我先前是气晕了头,想到法子粗浅了。乌衣巷那边说得对,要收拾这些宵小,哪需得我们动手。你快去安排,铺子里有人来真正买粮,让伙计跟他们说一声,经由他们的嘴,将消息散发出去,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李大掌柜呼出一口气,赶紧告辞离开,回到粮铺,门前还围着许多闲汉混混,在那里高声叫骂,酸儒们则在咬文嚼字,指责他们为富不仁。
“狗杂粹!”李大掌柜黑沉着脸淬了口,从后门绕进去,叫来二掌柜吩咐了一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快,买粮食的百姓,从丰裕行的各家铺子得知了消息,丰裕行不再出售粮食,会关张大吉。
荒凉的京城,瞬间骚动起来。生怕断粮的百姓,冒着严寒踏着雪,从各处奔到了铺子前。
“好生生的,丰裕行为何要关张,可是真要饿死我们?”
“人家是留着粮食,想要涨价赚大钱呢!”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闲汉混混与酸儒们一起挑拨,百姓立刻群情激奋起来,丰裕行铺子的掌柜走出来,大声道:“丰裕行多年以来,一直本本分分做买卖,自认为童叟无欺。如今雪下得这般大,别的铺子都关张了,丰裕行却继续在卖粮食,且价钱比别的粮食铺子还低一成。只是,丰裕行如今的买卖做不下去了。丰裕行不想被污蔑,被戳脊梁骨!”
掌柜指向几个闹得最起劲的混混与酸儒,“你们听听他们如何骂丰裕行,丰裕行做了善事,却还被泼脏水,做了好人却没好报!丰裕行还不如与其他铺子一样关张,留个好名声,免得天天被围着骂!”
众人一听,立刻看向了闲汉混混与酸儒们,他们先前扯着嗓子骂,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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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们,是他们逼得丰裕行关张,是他们要饿死我们!”
“这些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闲汉混混见大家淬着火的目光,恨恨朝他们看来,像是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不禁打了个哆嗦,慌张解释:“你们别信,都是丰裕行要赚你们的大钱!”
“我呸!别的铺子比丰裕行卖得还贵,怎地不见你们去骂,你们就是要将丰裕行骂关张,让我们饿死!”
不知有谁喊了声,“他们不让我们活,我们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
众人一涌而上,轮起拳头,拿着手上的麻袋,一通乱打乱套。
闲汉混混们还能抵挡一二,酸儒们毫无招架之力,抱着头躲避,叫嚷道:“我们是读书人,你们这些贱民,竟然敢打读书人!”
京城遭了雪灾,官府迟迟未见赈灾,大家最恨的就是官府官员,连带着读书人一并恨上了。
“打死你们这些黑心肝的,都不是好东西!”
“打死他们!”
一时间,闲汉混混与酸儒们,被揍得鬼哭狼嚎,踩得乌黑的雪地里,有血渐渐蔓延。
混乱中,不知有谁在喊:“他们肯定是受了人指使,这些人没了,还有人会再来。斩草除根,要将背后的主使揪出来,谁交待了是谁主使,就饶谁一命!”
愤怒的拳头,如铁一样砸在身上。倒在地下闹事的人,被踩,被踢。
惨叫声震天,有人痛得五脏俱裂,生不如死,害怕得牙齿咯咯打颤,哭求着道:“别打了,我招,我招啊!”
酸儒们读书人,闻到浓厚的血腥气,读书人的骨气早不见了踪影,接连二三开始求饶。
众人听到他们的招供,有人大喊道:“大家都听清楚了,原来真有人在背后指使。将他们扭送进官府,让官府审理,大家一起去作证!”
“一起去官府作证!衙门不给个说法,我们决不罢休!”
府衙前围满了愤怒的百姓,将被揍得奄奄一息的几人扔在公堂里,七嘴八舌说着,要张府尹替他们做主,伸张正义。
虽然闹事的混混与酸儒们,只说得出与他们联系之人的模样,张府尹一听,便知道背后是谁在指使。
案子简单,缉拿嫌犯来公堂一审,便可水落石出。
张府尹却头大如斗,他不敢接这个案子,却又不能不接。
百姓的怒火与汹涌的民意,快要淹没府衙。
张府尹交待了黄推官几句,惊惶地道:“此事太大了,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背后的你我都做不了主,这件事,得赶紧禀报圣上。你守着,我这就进宫去。”
黄推官也看出了里面的凶险,道:“你赶紧去,哎哟,这事闹大了啊!”
张府尹连马车都不坐了,裹着厚皮裘,将头脸蒙住,骑马直奔皇城。
圣上听完张府尹的回禀,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哑声道:“将老大老三这两个混账都给我叫来!”
第五十四章
齐重治与齐重浪也得知了丰裕行发生的事, 虽然心里有些担心,到底心怀侥幸。
反正又不是他们亲自出面,何况府衙敢不敢接这个案子还难说。他们是亲王, 圣上为了皇家脸面, 也不会责罚到他们头上。
齐重治身子重,比齐重浪后来到承庆殿。他走进来,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齐重浪立在殿中央, 垂首塌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圣上坐在御案后,面无表情朝他看来, 齐重治心不受控制咯噔了下,上前抬手见礼。
“混账东西!”圣上一拍御案,厉声道:“瞧瞧你们都做了甚好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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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重治自小就被骂惯了, 在圣上眼里,他比不上先太子,不过圣上这一点倒一视同仁,他们一众兄弟,皆比不过先太子。
可惜, 先太子已经死了。
齐重治如齐重浪那样,躬身听训。
“自以为是,不顾大局。”圣上抹了把脸,对着面前的两个儿子, 气不打一处来。
“眼下是什么情形,你们难道不甚清楚, 这是大周齐氏的江山!你们那点见不得光的手段,拿出来败坏的, 是周氏的江山社稷!”
齐重治纠结了起来,眼下是要认错,还是要辩解一二,还是装作不知。
齐重浪不服气地道:“阿爹,你将我们叫来,没头没脑地骂一通,究竟发生了何事?”
齐重治顿时拿了主意,法不责众,跟着齐重浪一起喊起了冤:“阿爹,我怎会败坏周氏江山,你要将这般大的罪安在我头上,也要让我心服口服啊!”
圣上气得仰倒,这两个混账,还敢抵赖!
“好好好,你们,好好好!就凭着你们那点子手段,你们以为自己能掩饰过去?那么多百姓听着,亲眼看着,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妄想能躲过去,简直是不知所谓!你们要心服口服,就让张府尹去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子绝不包庇你们两个混账!”
齐重浪嘴硬,服软更快,他马上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哀哀道:“阿爹恕罪,阿爹恕罪!”
这一跪实在太过迅速,齐重治还没反应过来,他茫然看着齐重浪,再抬头看过去,被圣上脸上的怒色,吓得双腿发软,跟着跪倒地。
圣上看到两人迅速认错,更感到说不出的无力,他实在是没心思多说,冷冷道:“你们犯下的错,你们自己去处理,若平息不了民怨,就拿你们填进去!”
两人怏怏应是,灰头土脸离开了承庆殿。圣上揉了揉眉心,传了沈士成等重臣前来,照着殷知晦的折子,拟定了赈灾的计划。
齐重渊与殷知晦,同上次一样,随着沈士成一起领了差使。枢密使崔撵,皇城司秦谅等朝臣,一道定下了各自的差使。
以工代赈,调动京畿营的兵丁清理道路,皇城司掌管的宫门,十二时辰开放。
至于京城粮食的价钱,虽无明确指示,却并不干涉。
因为,张府尹领了旨意,准备开始审案,还百姓一个公道。
齐重渊与殷知晦一道离开政事堂,他望着灰扑扑的天,呵呵道:“这次真是顺当,难得。”
京城京畿乱起来,朝臣们的家都在京城,他们也会受影响。关乎到自己的安危,肯定会赶紧平息事态,殷知晦并不以为奇。
两人边走边说着接下来的安排,齐重渊随着殷知晦到了户部,蔺先生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探头朝外看,见到他们走来,一个箭步冲了上前。
齐重渊心情好,笑问道:“又出什么岔子了?”
蔺先生忙说了丰裕行铺子发生的事情,齐重渊先前不在,不知蔺先生先前已经进了一次宫,向殷知晦回禀过文素素的安排。
听到愤怒的百姓将闹事的人打得死伤无数,还闹到了府衙去,齐重渊直听得目瞪口呆,接着抚掌大笑道:“好!老大老三尽使些肮脏手段,这次总算是老天开眼,没让他们得逞!上次江南道的事情,老大连皮毛都没伤着,只死了个徐氏的娘子而已。哼,张府尹滑头得很,天天怕得罪人。我得亲自去盯着,要是他不好生审理案子,休怪我不客气了!”
世上哪有那般多的天理昭昭,天理昭昭都在戏文里。
殷知晦顾不得感慨文素素的聪慧,见齐重渊一甩衣袖要出门,连忙叫住了他,道:“王爷,既然圣上已经下了旨意,张府尹会好生审理,王爷这个时候,不宜再露面。否则,王爷就是落井下石,不顾念兄弟之情了。”
齐重渊冷声道:“我不顾念兄弟之情,他们何时顾念了。罢了罢了,看在阿爹的面子上,我就暂且放他们一马。”
殷知晦沉默了瞬,道:“王爷,我们且先去丰裕行瞧瞧,还有常平仓那边要亲自盯着。事情多得很,可别耽搁了。”
齐重渊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心情极为愉悦,翘着二郎腿晃动着,笑道:“文氏还真是有点小聪明,知道利用民意。只薛氏太笨了些,这般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我看她就是太蠢,王府被她管得一团乱,王府的铺子庄子,收成惨淡。待我回去之后,干脆将王府的铺子庄子,都交到文氏手上,让她去打理。”
殷知晦理着文书,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做声。
文素素不喜人替她做主,她接不接这个摊子,该由她自行决定。
殷知晦相信她,要是她不愿意接,齐重渊肯定交不过去。
*
齐重治回到秦王府,急匆匆径直到了秦王妃住的菡萏院。
随嬷嬷立在软塌钱前,正在向秦王妃细说外面的消息,“当场打死了五个,估计还有六七个活不了,其余的都被押到了府衙。闹事的人一送走,丰裕行的铺子就半开着,没再卖粮食,也没再关张。”
秦王妃听得圆润红润的脸庞,渐渐变得苍白,眼里寒意直冒,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深深嵌进了大红缂丝里,飞扬的眉毛像是要飞了出去,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蠢,蠢不可及!”
随嬷嬷忧心忡忡地道:“王妃,小的担忧此事与十爷脱不了干系。十爷与王爷走得近,一向以王爷马首是瞻,这件事,摆明了就是针对周王府。先前王爷同王妃提及过,王妃不同意,王爷他似乎不大高兴。小的琢磨着,敢去丰裕行闹事的,除了王爷与福王,就没别人了。十爷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小的就怕这件事,与十爷有关。”
徐十爷是秦王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跟在徐志箴身边长大,深肖其父,性情一脉相承,志大才疏。偏生他自视甚高,心心念念想要做出一番大事。
阿娘管不住徐十爷,苦苦哀求她,不求他有出息,只求他能平安活着到老就行。他到了京城之后,只要他不沾正经事,秦王妃便没去拘束着他。
这时,外面响起惊天动地的脚步声,随嬷嬷忙转头看去,小声道:“王妃,似乎是王爷。”
秦王妃忙站了起来,丫鬟打起门帘,齐重治进了屋。
秦王妃迎了上前,伸手替齐重治解开大氅,温柔小意地道:“王爷回来了。”
随嬷嬷悄然上前接过大氅放好,提壶倒了盏茶放在案几上。齐重治叉开腿在软塌上坐下,他身形肥硕,软塌重重塌了下去,因着太用力,吱嘎晃动着,怒意扑面而来。
随嬷嬷悄然避开,连大气都不敢出,秦王妃心沉了下去。
齐重治双手撑住膝盖,喘着粗气,咬牙齿且说了承庆殿的事,怒容满面道:“徐十惹了滔天大祸,真是个废物,要他何用!还有老三那个没卵子的软蛋,竟然一口承认了。老二也不是个好东西,背后就是他在搞鬼,怂恿百姓闹事。”
他猛地抬头看向秦王妃,脸上的肉不断晃动,“你这个姐姐,平时是如何教导他的!他当时大包大揽,闲汉混混一闹事,丰裕行的买卖哪还能做得下去。这下好了,他闹出了大事!阿爹一生气,将赈灾的差使,交到了老二手上。江南道的事情还没完,老二一直步步紧逼,这次又要被他抢了功劳去。”
秦王妃垂下眼眸,道:“王爷。先前我就不同意”
“哐当!”
齐重治伸出手,一把掀翻了案几,杯盘哐当碎落,茶水泼在白色的地沾上,留下一道褐色的印记,仿若干涸的血迹。
秦王妃一动不动站着,神色木然。
“如今你倒好,跟我算起了帐!你我是夫妻,夫妻本是一体。秦王府不好,你又能落到好了?徐氏,你自认有本事,你且说说看,如今我们要如何应对!”
若是立了功劳,齐重治便会喜笑颜开,如果出了错,他便会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秦王妃早已经习惯。
眼下民怨沸腾,圣上已经将差使交给了周王府,再动任何的心思,皆为时过晚,且会适得其反。
秦王妃手指掐进手心,极力克制住,问道:“王爷打算如何做?”
齐重治咆哮道:“我要如何做,你难道没听到,阿爹让张府尹秉公审理!那么多百姓都听到了招供,张府尹一审,顺藤摸瓜,徐十肯定会被找出来。等到张府尹将徐十找出来,阿爹那边会如何看,如何想?”
良久之后,秦王妃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齐重治见秦王妃走出屋,哼了声,“处理得干净利落些,我好去向阿爹回话。”
秦王妃疾步走了出屋,凛冽的寒意让她清醒了些,她弯腰捂住胸口,张大嘴拼命喘息,总算缓过了胸口的窒息。
随嬷嬷连忙拿了风帽上前,披在了秦王妃身上,心疼地道:“外面冷,王妃仔细着了凉。”
秦王妃站直身,拉紧了风帽系带,哑声道:“我不会倒下,我还有儿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倒下。”
随嬷嬷眼眶红了,哽咽着道:“王妃说得对,王妃还有焕哥儿玉姐儿岚姐儿,王妃万万要保重自己啊!”
秦王妃道:“走吧。”
随嬷嬷忙跟在了大步向前的秦王妃身后,伺候她上了马车,这时回过神,问道:“王妃要去何处?”
秦王妃道:“去十郎那里,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要送他最后一程。”
随嬷嬷神色大骇,死死盯着秦王妃,她像是与平常说起亲弟弟徐十一样,沉静得毫不起波澜。
秦王妃声音轻轻柔柔,却比寒冰还要令人毛骨悚然:“七娘,十郎。徐氏已经折损了两人。他们虽死不足惜,要是我就这么算了,下一个,岂不是要轮到我徐八娘!”
第五十五章
福王齐重浪回到王府, 一头冲进书房,谁也不肯见,天黑以后, 不出门也不许人点灯。
福王妃闵穂娘来到了书房, 掀开门帘,齐重浪随手抓起手边的书扔过来, 沙哑着嗓子吼道:“谁让你进来的, 滚出去!”
书啪嗒落在了屋中央, 福王妃吩咐道:“伍嬷嬷点灯。”
伍嬷嬷拿了火折子点亮灯盏,屋内变得亮堂,齐重浪沉着脸, 抬起手臂挡住了光。
福王妃拾起书,走到案几边,将书放在案几上, 在齐重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
齐重浪久久没听到动静,放下手朝福王妃看来,见她面色沉静,不禁有些心虚, 道:“外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闹得满城风雨,全京城都知道了。”福王妃道。
“你”齐重浪窒了窒,闷声说了承庆殿发生的事,“皇城司无所不在, 阿爹肯定知晓了。老大那个蠢货还想抵赖,我见机不对, 只能认了错。阿爹虽不会真拿我们如何,到底是失了民心。”
福王妃道:“民心民意皆不重要。”
齐重浪顿时恼羞成怒了, 扬声道:“是是是,天下就你聪明,要笼络读书人,笼络官员。现在民意摆在那里,阿爹要这份民意,你要如何应对?”
“王爷这时再问我,为时已晚矣。”福王妃生得秀气,五官温温柔柔,说话声音也柔和,只是她那双杏核眼,此刻淬满了火光与冷意。
“起初我就不同意,因为这是京城,圣上,你我,朝臣官员阖家都在这里,真乱起来,对大家都没好处。一旦乱起,乱民要冲的,便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在此处,他们方能找到金银财宝,粮食布帛。王爷却偏生不信,要趁机火中取粟。”
齐重浪悻悻道:“老二愚蠢自大,这是你亲口所言。就算有宫里的那位同殷七郎,也生不起什么水花,我哪想得到这次他们居然变得厉害了,反应如此迅速。”
福王妃望着齐重浪,很快便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的寒意,道:“江南道一事,王爷还是没看清,看透。”
齐重浪怔住,脸渐渐涨红,懊恼道:“闵穂娘,你每次说话都不说明白,故弄玄虚。要我猜,要我自己去琢磨。老二江南道这一次,让老大没了脸,查明了江南道海税之事,是取得了功劳,只迄今为止,江南道就死了几个官员,阿爹并未大动干戈,老二这份功劳,也就打了折扣。反倒是老大倒了大霉,他们斗得越厉害,对我才越有好处。这也是你亲口所说,难道你都忘了?”
那是因着你太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
福王妃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按耐着性子道:“江南道之事牵扯甚广,从江南道走出去的官员,挤满了大齐的朝堂上下。圣上要动,大齐上下都得伤筋动骨。这件事还没完,圣上只能压着不发,定会秋后算账。雪灾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圣上方按着不发。拿得多,吃得多的,王爷姑且瞧着他们的下场。”
齐重浪厌恶惧怕福王妃的聪慧,她父亲闵之臣是鼎鼎有名大儒,不喜官场,只埋头钻研学问,学生却遍布大齐。
眼下要用她,齐重浪将所有的心思都小心翼翼藏着,只是不服气哼了声。
福王妃道:“王爷回来一声不吭,打算如何善后?”
齐重浪在椅子里动了动,不自在地道:“还能如何,将高士甫推出去。”
高士甫写得一手好文章,擅丹青,只是不善科举,屡试不第,在文人中小有名气。
福王妃闭了闭眼,道:“王爷也不怕兔死狐悲?”
齐重浪压不住了,一下跳起来,因着坐太久身子发软,一下撞在案几上。他身形瘦弱,案几纹丝不动,他痛得嗷地一声,瞬间大怒,抬手将案几上的东西扫落一地。
“闵穂娘,你要如何做,一切都依你,你何苦来问我!”
福王妃对着齐重浪的歇斯底里,眼都不眨。
若是一切都真能依她,齐重浪就该去讨饭!
偏生他出生在皇家,是皇子亲王,还领着礼部的差使,靠着她替他捉笔,写文章,使得他才情过人。
福王妃克制住心底的厌倦,道:“高先生是文人,不能随便死。死了的话,兔死狐悲是一方面,官员也会觉着,王爷不尊重读书人。王爷莫要忘了,官员也是读书人。”
齐重浪眼里阴狠闪过,不甘地道:“那你认为该如何做?老大那边,我猜是徐十的手笔,徐十不学无术,在京城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成日吃酒作乐,很是上不得台面。老大心狠手辣,肯定会要徐十的命。徐八娘也与老大一样,哪怕是她的亲弟弟,她也会眼都不眨都杀了。一个高士甫,何苦值得你这般护着?”
福王妃道:“徐十不是读书人,他活着只会添乱,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嫂对这个弟弟,平时并不伤心,他的死活,大嫂不会过多伤心,我估计,大嫂还会借着徐十的死,趁机做些事。”
齐重浪想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间要不暗地恨不得对方死,要不是面子上的熟络。秦王妃对徐十并无姐弟情分,他倒也能想得通。
不过,齐重浪怀疑地道:“老大会想到利用徐十的死做文章?”
“秦王想不到,大嫂想得到。”福王妃并没多说,径直道:“让高先生去衙门请罪,散尽家财请罪。高先生散尽的家财,王府替他担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齐重浪讥讽地道:“你倒是好心。”
福王妃充耳不闻,道:“我去同高先生说,王爷就不用出面了。”
要是让齐重浪去,福王妃不放心。他是亲王,本就对高士甫不满。高士甫虽说不算顶顶聪明,但他好面子,善感,别到时候高士甫在衙门生变,闹得不可收场。
齐重浪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反正你厉害,一切都由你去操办。”
福王妃继续无视他,道:“接下来王爷莫要再生乱,高士甫的文章写得好,还要用到他。”
齐重浪愣住,负手在后,歪着头打量着她,问道:“你又想作甚?”
福王妃道:“我想作甚,当然还是替王爷报仇。王爷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们夫妻一体,我还能如何做?”
齐重浪那股刚平息的怒意,又在胸口翻滚,他背过身去,深深压住了。
要不是还要用她,要不是她有用,他定要当场掐死她!
*
翌日,府衙很是热闹,高士甫亲自来到公堂,朝着愤怒的百姓深深作揖赔罪。
百姓不买账,有人朝他吐口水,高士甫立着不动,硬生生受了。
“在下一时情急,只想着当下诸位都缺粮食,丰裕行却在行不义之事,为了钱财无视诸位的性命,高价卖粮,深以为耻。在下不通庶务,未曾想得深远,实乃在下的错。在下惹出的事,在下愿做补偿。眼下诸位缺衣少食,在下愿将家产献出,交到府衙手中,由府衙当做赈济,发放给诸位。”
本来愤愤不平的众人一下愣住了,高士甫一身书卷气,看上去就是读书人。有些人认出了他,指着他说了起来。
“高士甫的画,听说一幅就能卖十两银子。”
“那可了不得,十两银子呢!”
读书人天生高高在上,高士甫态度谦逊,他深青的常袍上,挂着他们吐的唾沫,着实令人心情大爽。
最重要的,还是高士甫所言,他愿将家产献出,分给他们!
民不举官不究,张府尹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昨日已经打死打伤了人出气,高士甫站在公堂上,他们要他的命,就是暴民了,说不定会被官府趁机抓起来。
还是高士甫的家产重要,一幅画,能卖十两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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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收起了愤怒,张府尹道:“既然诸位不追究,那此案就到此为止。”
不知是谁高声喊道:“可不只他一人!”
“对啊,其他犯人呢!难道都推到了姓高的身上?”
张府尹头疼不已,唉,秦王府已经差人来递过话,徐十已死。
这时,一个穿着粗麻孝服的妇人,牵着两个刚会走路的小童,哀哀切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小童紧紧依偎着妇人,惊恐地望着四周,脸上泪痕尤未干。
妇人与小童走到公堂前,带着小童一起,朝着众人跪下,哀哀切切道:“我是徐十的妻子明氏,昨夜夫君回来时,急病一场没了。府衙找上门来,我才知晓夫君在外闯了大祸。我只是后宅妇人,管不到男人,可他惹出的祸事,就算我们只剩孤儿寡女,我也会承担。夫君乃是秦王妃的胞弟,秦王府年年布施行善,却因着夫君的愚笨,被抹黑怀疑。”
众人看着孤儿寡母穿着披麻戴孝跪在那里,一时间都没人作声。
明氏拉着一双儿女起身,走进公堂,对张府尹跪下来,道:“夫君平时只吃吃喝玩乐,家中拘着他,并未过多给他花用。夫君只留下一座宅子,后宅的妾室通房,民妇愿将宅子让出,在风雪中无家可归的人,可以在此宿住。待风雪之后,这间宅子便改做善堂。夫君的通房妾室,皆由牙行变卖,所得钱财,全部换作粮食用作施粥布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徐十是秦王妃的亲弟弟,又出自富绅之家,宅子肯定金碧辉煌。
卖掉妾室通房的钱,拿出来施粥,有人窃笑起来:“卖掉娇娇美人儿,拿来施粥,这可是大善啊!”“什么大善,徐十都死了,正妻还能养着娇娇美人儿?”
张府尹望着底下跪着,一手搂着一个小童的明氏,再看默默肃立在一旁的高士甫,只感到五味杂陈,大声道:“昨日送来的犯人,已经关押在牢狱里。诸位可还有甚不满之处?”
正主徐十都已经死了,再逼,就是逼秦王府。
谁都不敢出这个头,吵闹的衙门前,难得一片沉寂。
有聪明的人问道:“可是朝廷终于看到我们,要救济我们了?”
张府尹趁机大声道:“圣上爱民如子,怎能无视诸位的困难。朝廷已派沈相周王等人开始赈灾,城门十二时辰不关闭,就是为了粮食,柴禾能及时送进京城。城外城内的道路,皇城司与京畿营皆会清理。常平仓亦会放粮,诸位皆可出力帮着清理修葺道路,换取粮食柴禾,渡过眼前的难关。”
众人纷纷讨论起来:“能做工换粮食柴禾,倒也不至于饿死冻死。”“就是,铺子大多都关张了,这般冷的天气,也寻不到活计做。朝廷这边有活,虽说辛苦了些,总有条出路。”“再不济,路修好通畅了,能走得出去,还可以去逃荒讨饭,总比活活困死在这里好。”
张府尹高声道:“若是愿意出力者,速速回去到里正处录名。”
一早就围着府衙的众人,这时方感到又冷又饿,跺着脚打着冷颤,很快便散了。薄有家财者,赶着回去烤火取暖,家中已无米粮下锅者,赶着去里正处录名,做苦力赚得一口粮食。
混在人群中的瘦猴子与何三贵,两人急急忙忙回了乌衣巷,将衙门前所见所闻,悉数告诉了文素素。
瘦猴子道:“老大,那个秦王妃,真是够狠啊!徐十是她的亲弟弟,她也舍了他出来送死。嘿嘿,明氏也厉害,拉着一双稚儿过来,见面就跪下了。我看她半点都不见伤心,装哭,装得忒差劲了些!”
许梨花笑道:“秦王妃再狠,她对明氏以及一双儿女,肯定会照看着。再说还有徐氏,那是徐氏的儿孙,徐氏总不能不管。明氏有钱有儿女傍身,不用费心管徐十的莺莺燕燕,以后的日子,舒坦着呢!”
瘦猴子挠着头说也是,抬起手肘捅了捅何三贵,挤眉弄眼道:“贵子,你以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在外乱来啊。梨花可不好惹,说不定一刀喀嚓了你,他住着你的宅子,花着你赚来的银子,那才是美滋滋!”
何三贵白了他一眼,骂了句滚,对文素素道:“老大,那个高士甫,颇能舍得下身段,我看到他身上的痰都恶心,他一个斯文读书人,居然忍下了,还将家产都献了出来。”
文素素道:“徐十同高士甫,是秦王福王给圣上一个交待。徐十能死,高士甫不能。你们马上要去当差做事,这里面的关窍,我就不多说了,自己慢慢去琢磨。你们仔细留意着高士甫,他散尽家财,定会再有一份家财。徐十都死了,他却活着,忍辱负重算得了什么,福王府保全了他的命,还收买了一份人心。秦王妃与福王妃,都很厉害,绝不能等闲视之,冲着她们这份应对,肯定还会有后手。”
瘦猴子他们都担心不已,文素素却兴奋又悲哀。
悲哀的是,她们都被困在男人当权的牢笼里,步步为营。
兴奋的是,与高手过招,实在是太爽了!
第五十六章
朝廷的动作很快, 到了傍晚,街头就开始有指挥兵丁百姓清理积雪,收治无家可归流民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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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妃那边, 打发罗嬷嬷到了乌衣巷见文素素。
瘦猴子眨巴着眼睛进来禀报:“老大, 是王府那边派了人来,她说是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 姓罗。”
文素素道:“请进来吧。”
瘦猴子点了点头, 拢了拢衣襟, 正了正头上的狗头帽,昂首阔步颠颠奔了出去。
许梨花打着门帘望着他的背影,撇嘴道:“哎哟, 真是,瞧他这模样,还想拿出气度来, 真是看得眼疼。”
罗嬷嬷很快走了进屋,她里面身着九成新的绸衫,外披灰鼠里风帽,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上面插着只金钗, 手腕上套着沉甸甸的金镯子,赤金玉兰花耳坠,看上去比富绅家的主母都气派。
怪不得瘦猴子要正衣冠,想要输人不输阵。
文素素也有锦衣, 只她最近在理蔺先生送来的账,锦缎沾了墨汁就废掉了, 身上只穿着细布衫裙,发髻用一只普通寻常的银钗别着。别说瘦猴子, 就是她都比不上罗嬷嬷。
王府有王府的做派,文素素从不在意这些,淡定地坐在那里。
罗嬷嬷进屋后,恭恭敬敬上前见礼,文素素颔首回礼,道:“罗嬷嬷请坐。”
“多谢文娘子。”罗嬷嬷侧身在杌子上坐了,许梨花上了茶,她略微拿起来吃了一口,放下茶盏,取了一封精美的花笺,递给了肃立在旁的许梨花。
许梨花哪见过这等做派,愣了下,忙接到了手中。
罗嬷嬷看了眼许梨花,见她没动,收回视线,笑说道:“文娘子,天气寒冷,府里的瑞哥儿,福姐儿,荇姐儿身子都有些不适。王妃从宫里请了太医给他们诊治,还得看着丰裕行的粮食调度,着实走不开,差我来给文娘子道个谢。”
罗嬷嬷仔细解释,周王妃的确走不开,并非是托词或者托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单论周王妃这份气度,文素素很是佩服。
罗嬷嬷起身,曲膝深深施礼,文素素道:“王妃客气了,罗嬷嬷请起吧。”
罗嬷嬷顺势起身,道:“王妃说,眼下京城非同往日,送了些紧要的柴米肉面,炭,御寒的裘皮过来,还请文娘子莫要怪罪。”
许梨花手上拿着的,应当就是礼单了。文素素朝许梨花看去,她也回过神,忙走了出去,道:“小的去清点。”
罗嬷嬷神色不变,欠身告退:“府里还忙着,我就不多留了。王妃说,待空了时,再亲自请文娘子吃茶。”
文素素说好,罗嬷嬷曲了曲膝,转身离开。
没一会,许梨花与瘦猴子何三贵一起,抱着皮裘走了进来。许梨花将花笺礼单递到文素素手上,道:“都清点好了,放在了库房里。”
文素素看着礼单上的礼品,如罗嬷嬷所言一样,一车红罗炭,几身皮裘,一些米面肉菜。
许梨花整理着放在塌几上的皮裘,其中两张狐狸皮,一张毛发根根分明,火红如血。一张白狐皮,雪白耀眼,不见丝毫杂质。其余几张便是普通寻常的灰鼠里皮。
文素素道:“你们一人拿一张去做衣衫穿,最好能马上做好,现在天气冷,事情多,别冻着了。”
瘦猴子呲牙笑了起来,深深作揖下去,欢天喜地捧了张皮裘到怀里,“嘿嘿,小的也能跟罗嬷嬷穿得一样了。”
许梨花斜乜着他,道:“你也不瞧瞧自己,跟那猴一样,你就该穿猴皮。”
瘦猴子还要央求许梨花做衣衫,很是识时务闭了嘴。
何三贵的皮裘,许梨花自然而然收了起来,为难地道:“老大,小的针线不好,我们几人的还能勉强动手。”她小心翼翼抚摸着红狐狸皮毛,“这般贵重的狐狸皮,要是做坏了,着实可惜。小的出去寻个针线好的绣娘,给老大做一身气派的衣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失笑道:“我要什么气派,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要冷着。梨花你一个人忙不过来,问一问厨娘与洒扫的婆子,添给她们几个工钱,请她们帮忙做一做。”
许梨花忙应是,收起皮裘,道:“老大,小的这就去问。”
文素素点头,对瘦猴子与何三贵道:“你们没事的话,就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动静。我先前说的高士甫这样去找不行,你们对京城还不熟悉,等于大海捞针。直接去问蔺先生他们,他们肯定知道。邸报小报,凡是有新出的,不拘着什么报,都给我买回来。”
瘦猴子与何三贵两人应下出去忙碌,文素素坐在那里沉思了会,继续回去理她的账目与邸报。
秦王府与福王府无论有什么动作,文素素都不惧,只管挖她的大坑。
晚饭后,瘦猴子他们同问川一道回来了,文素素许久没见到他,瞧着他嘴皮干裂,脸上都冻得红一块白一块,不禁道:“问川快坐,你这是一直在外面奔波?”
问川接过许梨花递上来的热茶,道谢后坐了下来,“我随王爷七少爷一起离京,去了京畿办差,七少爷同王爷都留在了京畿营,蔺先生赶来将京城发生的事情回禀了七少爷,七少爷让我回来见娘子,说是以后我就留在这里,供娘子使唤,京城这边,就交给娘子了。”
京城这边当然不会交给文素素,宫里还有殷贵妃在,周王府还有周王妃。
文素素没与问川多说,让许梨花下去替问川收拾一间屋子,道:“七少爷有心了。瘦猴子他们毕竟初来乍到,京城这边是需要熟悉的人。高士甫与明氏他们,你可熟悉?”
问川道:“明氏在京城极少露面,我没曾听过她。高士甫则略知一二,我不懂文章书画,七少爷在读书上有天分,琴棋书画皆精通。七少爷曾赞过高士甫的文章有才气,书画有灵气,只可惜缺了考试运道。高士甫被福王妃的父亲闵大儒夸赞过,说他科举不第,正好适合钻研学问。高士甫家贫,父亲早逝,被寡母方氏一手养大,当年为了他读书考学,方氏接连将他的两个妹妹都卖了出去,这是高士甫生平的恨事,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找回两个妹妹。借由闵大儒入了福王府,替福王笼络读书人。”
文素素问道:“他妹妹可找回来了?”
问川叹了口气,道:“找是找到了,只是大妹妹高大丫早已没了,小妹妹高小丫生得好,辗转卖到了蓟州府的花楼。她自认为名声已不清白,不愿意与高士甫相认,只接了他替她赎身的银子,自赎自身,回到了京城,赁了一间宅子住着。高小丫识字,在花楼里学了琴棋书画,一笔小楷写得极好,现在替妇人画花样,写信,抄书,做针线活,什么活计都接,靠自己养活自己。”
文素素心思微动,问道:“你可知道高小丫住在何处?”
问川忙道:“我好像听过,离高士甫家只隔了几条巷子,仿佛在什么水井巷。高小丫在周围一带颇有名气,找她做活的多,只要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文素素嗯了声,继续问道:“那高士甫捐掉了家财,如今搬到了何处去住?”
问川道:“高士甫全家带妻儿老小仆从,共计十三人。先前瘦猴子贵子他们来找我,我便先与他们去打探过,福王妃已收拾好了位于观前巷一间空置的宅子,高家阖家老小已经安顿妥当。闵大儒不善经济,其夫人与他性情相投,琴瑟和鸣。闵大儒幸亏有学生相帮,家中还过得去。福王妃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人在国子监做博士,一人在书院当夫子。姐姐嫁给了闵大儒的一个学生,生育时难产没了。福王妃懂事起时,就才名远扬。王爷说,福王的学问还不如他。”
瘦猴子与何三贵对视,眨巴着眼睛,眼里噼里啪啦火光乱冒。问川看了他们一眼,又飞快偷瞄了文素素一眼,咳了声道:“王爷的学问,都在字上。王爷的字写得极好,贵妃娘娘当年对王爷唯一的要求,便是写好大字,说大字是王爷的脸面。”
问川道:“福王的学问,皆来自于福王妃。贵妃娘娘说,福王妃读书天分极好,却不似闵大儒,枯木开了花,福王妃还擅持家,用人。福王妃不输给吏部的官员。”
文素素嗯了声,“高士甫她就用得好。”
问川面露不解,文素素道:“高士甫虽是闵大儒举荐,却只看得到福王,经由此事,高士甫就是福王妃的人了。”
问川了然,道:“七少爷说,秦王妃与福王妃都是聪明人,这次吃了大亏,定不会善罢甘休。娘子若有事情,自信决断就是。过两日蔺先生与喜雨也会回京,供娘子差遣。”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此事王妃与贵妃娘娘可知晓?”
问川道:“七少爷说,贵妃娘娘在宫里,有诸多不便。娘子机警,应对得快,王妃要先请示王爷,否则,王爷会发怒。”
文素素目光平静盯着问川,他被看得头皮发紧,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嗫嚅着道:“七少爷说,娘子能安抚好王爷。王爷累了受了凉,七少爷请他留在了京畿养病。”
齐重渊赶到京畿营受了凉,殷知晦留他养病,这病,还真是严重。
看在殷知晦把他留住,未曾送回京城妨碍人的情况下,文素素未再说什么,让问川先下去洗漱歇息了。
许梨花提了热水到净房,文素素进去洗漱,道:“你拿上两张灰鼠里皮,明朝我们去找高小丫做袄子。”
许梨花应了,“正好,厨娘做饭忙,只有一人能帮着做针线,小的正愁来不及呢。不若老大将狐狸皮也一并带去,要是针线好,干脆让她帮着做了。”
文素素一边洗手,一边细细教着许梨花:“用得起这般好狐狸皮的人家,怎能没有做针线的仆妇。灰鼠皮寻常富裕些的人家也穿得起,就说最近天气冷,来不及,拿出两件请人帮着做一下。”
许梨花认真思索着,道:“老大,小的明白了。先前罗嬷嬷给礼单的时候,小的就在琢磨这王府的规矩,送了什么礼,都会写得明明白白。罗嬷嬷同小的清点过,核对无误后方离开,估摸着是怕仆从下人从中私拿克扣。”
文素素赞许地道:“你能自己琢磨事情,很好。”
许梨花高兴了起来,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小的吃了许多堑才涨一智,算得上是笨了。老大,你可是要去拉拢高士甫?”
高士甫究竟如何,文素素要亲自看过才知道。
她要看的,是福王妃,闵大儒以及他身后的学生们。
民意民心,是明君考虑的问题。官员以及士子读书人,他们的意,他们的心,现下最为关键。
文素素不置可否,道:“先看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第五十七章
翌日, 何三贵驾车,文素素与许梨花带着灰鼠皮前往水井巷。
街头巷尾行人多了起来,皇城司的兵丁与以工代赈的穷人, 忙碌着在清理行道, 清理垮塌的宅子。
水井巷离乌衣巷约莫小半个时辰车程,这一带宅子密密麻麻, 铺子林立, 巷子阡陌交错, 多住着些做买卖的小户人家。
何三贵曾经到这边来过一次,以前做赶车的活计,练就了认路的本领, 很快就找到了水井巷。
水井巷普通寻常,巷子不宽不窄,大多是前埔后宅的格局。铺子前的积雪堆放在墙脚边, 留下仅供人进出的行道。各式的铺子都关着门,有客人上门时,门一推便开了,闪出伙计的脸。
何三贵将车继续驶进去,到了高士甫住的宅子前。此时宅子大门紧闭, 有差役站在门前,比划说着什么。
文素素掀开帘子看了一会,便踢了踢车壁,骡车很快掉头离开, 到了一间香药铺前停下。
何三贵进去买香药,顺便打听高小丫的住处。许梨花探头看了会, 放下了了车帘,揉着被吹得发麻的脸, 不解问道:“老大,高士甫那般有钱,为何他要住在这里?”
水井巷的地段,的确比不过乌衣巷,离福王府也远。
文素素道:“一是高士甫喜欢热闹,这一带鱼龙混杂,文章的灵气,书画的灵气,活生生的人间烟火,也是灵气。二是高士甫囊中羞涩,住不起贵的宅子。”
许梨花更加想不通了,“高士甫的字画值钱,他又在替福王做事,怎地会没钱。”
文素素道:“十两银子的画,富人看不上,一般的人家,不会浪费十两银子来买字画,高士甫的名气来得着实有点儿尴尬。像他这般,身边来往的,也是怀才不遇,资质平庸的读书人。”
闵大儒能如此看重他____
可惜,文素素不懂这里的文章,也不太会欣赏画,她辨别不出高低。
许梨花道:“七少爷也夸了高士甫,他定当很厉害吧?”
文素素道:“七少爷的夸赞为不得准,他是君子,夸人时要减两分,说人时要增三分。”
许梨花听得一脸懵懂,何三贵拿着两包香药走了回来,她忙问道:“可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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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三贵将手上的香药包递给许梨花,点点头道:“知道了。”
骡车离开水井巷,驶出左转,经过两条巷子口,穿进去再往东边岔道拐进去。这边的巷子更加凌乱些,房屋破旧矮小,门前堆着的积雪,被踩脏污不堪。
何三贵将骡车听到了一处破旧的宅子前,走上前拉开车门,道:“老大,就是这里。”
文素素下了马车,只听到院子里传来大声的吵嚷,她上前两步,透过半掩的大门朝里看去,一个粗壮的黑脸婆子,同一个瘦弱的妇人两人手上抄着捣衣棒,追着一个鼠须,黄脸黄牙的瘦弱男子打。
“好你个张沟儿,黑了心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敢偷偷摸摸上门来!”
黑脸婆子跑得快些,手上的捣衣棒打在男子后背,他哎哟跳脚大叫,“陈婆子,竟然敢打老子”
被唤作张沟儿的男子转过身,凶神恶煞欲夺黑脸婆子的捣衣棒,瘦弱妇人追上来,手上的捣衣棒,狠狠砸在他的手腕上。
这下他痛得跟杀猪一样,惨叫连连。黑脸婆子趁机上前,将他一推搡。张沟儿站立不稳,摔了个狗吃屎,脸扑进了雪堆里。
瘦弱妇人浑身满是戾气,娟秀的五官都几近扭曲,扬起捣衣棒用力挥下,打得张沟儿在地上抱头打滚。
“高小丫,你大哥犯了事哎哟,等你大哥进了大牢”
张沟儿一边滚,一边喊痛,一边还不住出言威胁。
“你迟早得是老子的人,到那时,老子再好生收拾你!”
“呸!你个狗东西,迟早得被天打雷劈!”黑脸婆子淬了张沟儿一口,瘦弱妇人则一言不发,神色阴狠,手上脚上都不停,又是用捣衣棒打,又是用脚踹,张沟儿在雪里打了滚,周身上下又冷又痛,他悻悻哼了声,撅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往外面逃。
边逃,张沟儿还不忘回头狞笑恐吓:“高小丫,你装什么贞洁烈女,不过是窑子里出来千人枕万人骑的贱妇罢了!待老子”
高小丫紧咬牙关,眼里淬满熊熊怒火,将手上的捣衣棒朝张沟儿砸来,他赶紧拔腿就跑。
到了门边,张沟儿瞧见张望的文素素,小眼顿时闪烁着□□的光,“喲,这是高小丫以前在窑子里的姐妹吧”
“砰!”站在后面的何三贵,瘦猴子附体一样上前,抡起拳头揍在了张沟儿脸上。
何三贵的力气,自是高小丫与婆子不能相比,张沟儿只感到脑子嗡嗡作响,鼻子两股热意流下。
何三贵揪住没反应过来的张沟儿,用力一推,他便被连滚带爬摔到了门外的雪里,许梨花手里抱着灰鼠皮,还不忘上前一脚跺在张沟儿扑腾的屁股上。
张沟儿抹了脸上的血泪,爬起来就捋衣袖。文素素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他似乎被冰冻住,嚣张的气焰顿时萎缩了下去。
以前在茂苑时,张沟儿就是吴黑狗他们。寡妇门前是非多,寡妇门前要仅仅是是非,那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茂苑京城依旧一样,甚至在后世,这个问题到新时代才逐渐解决。
高小丫发现了门口的动静走了过来,许梨花忙抱着灰鼠皮上前,道:“高娘子,听说你接针线活,我们来想找你做几件袄子,不知高娘子可得空?”
高小丫打量着他们,神色戒备,最后看向许梨花手上的灰鼠皮,灰鼠皮不算贵重,平时冬日也有人找她做,不足为奇。
“进来坐吧。”高小丫并不多打听,道:“会是会做,你们要如何做,做几身?”
许梨花道:“统共就做三件。”
高小丫让黑脸婆子去关门,对他们道:“进屋说话。”
文素素与许梨花跟着高小丫进了屋,何三贵便等在了外面。
小院狭窄,三间正屋加低矮的灶房,正屋里摆着陈旧家什,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点着只熏笼,尚不算太冷。
高小丫接过灰鼠皮翻看,边问许梨花要何种样式,尺寸。
许梨花一一答了,高小丫道:“先付一半的定,三日后再来拿时,再付余下的钱。回去之后觉着尺寸不合适,拿回来修改就是,不算钱。”
文素素问道:“先前我们见着娘子这里有人闹事,娘子若是搬走了,我们到何处寻你?”
高小丫看向文素素,片刻后冷冷地道:“我不会搬,无赖地痞来得多了,想要占我便宜的,想要娶我纳我的,三天两头都有,我还好生生在这里。娘子应当不住在附近,要是住在附近,便能知晓此事。”
文素素心道高小丫还真是敏锐,道:“我们刚搬来,京城冬天冷,要赶着做,就出来寻会做针线活的。”
高小丫哦了声,冷淡地道:“娘子若是愿意交给我做,就留下吧。不愿意的话,也赶紧离开。我以前做过女伎,赎身后仍旧是女伎,娘子在这里久留,只怕会被当成我以前的姐妹,就像是张沟儿所言那样。”
文素素说好,让许梨花付了定银。高小丫接过钱数了,写了张字据交给她:“三日后,凭据来取。我只认据,不认人。”
许梨花看过字据无误,文素素朝高小丫颔首道别,转身走了出屋。
上了骡车,许梨花将字据交给文素素,道:“这个高小丫,字写得真好看,人也真真泼辣,凶得很。唉,不凶护不住自己。”
文素素看着字据,高小丫的字写得比她好,笔锋像是刀锋,字里行间寒意凛冽。
许梨花犹在嘀咕:“高士甫难道不管她?他可在福王府做事,自己的妹妹居然被一些地痞无赖欺负,跟我们以前在茂苑一样惨。”
文素素唔了声,道:“高士甫应该管了些,蠢货多得很,这一带又复杂,一时没能看住,便被欺负了去。那个无赖是趁高士甫出了事,趁机上门来的。估计在往常,高小丫估计也不愿意搬出高士甫出来。”
许梨花啊了声,“为何,有高士甫这个哥哥护着,这是求之不得的事。”
文素素道:“高士甫的阿娘方氏,当年卖掉了她们姐妹,供高士甫读书。姐姐死了,她所经历的辛酸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兴许是恨方氏,恨高士甫。”
许梨花怔在那里,一会儿后道:“要是换作小的,小的也恨。又不是活不下去了,拿她们姐妹的命,来换取高士甫的功名利禄,真真是偏心啊!后悔,后悔有何用,高大丫能活得过来,能还高小丫清白的日子?!”
高士甫有良心,但不多。当年他就该拦着方氏卖她们姐妹,卖出去再找回来,想要弥补,天大的血洞,如何能填得满。
许梨花见文素素没做声,忙收起了愤怒,小声问道:“老大来找高小丫,就是为了做袄子?”
文素素只唔了声。
她当然不是为了只做袄子,她是在寻找全部的可能。
可能有那么一天,不用靠家中男儿博取富贵前程,女儿不靠嫁人,也可以给家门带来荣光,高小丫她们就不会被卖掉了。
文素素一路沉思回到了乌衣巷,唤来问川道:“你可找得到闵大儒的书,文章,不拘任何东西都可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问川道:“这个容易,七少爷书房应当就有。我去给娘子取来。”
文素素点头,“高士甫这次吃了大亏,人又虚伪,要盯紧着些他。”
问川目露诧异,文素素眉毛微杨,并未多解释。
她也并非善人。她的目的是能接住秦王妃,福王妃的出招,再狠狠将她们打败。
问川回卫国公府,取来了闵大儒的文章,著作,字画。
闵大儒写得一手飞白,飞白趣味猎奇多,公函以及各种正式往来,皆用楷书,文素素只潜心钻研楷书,对飞白只略微涉及,她对闵大儒的飞白,兴致索然。
关于画,文素素就不敢评了,她对此一窍不通,毫无鉴赏能力。
文素素再看闵大儒的书,一本是他文章的合集,另外一本是《春秋》注解。满篇生僻字,她不认识的有一两成,无从得知好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问川,你读得懂吗?”文素素叫来问川,递过书问道。
问川认真看了一会,尴尬地道:“娘子,这个我读得云里雾里,懂了,又好似没懂。七少爷应当读得懂。”
文素素道:“王爷可能读懂?”
问川更加尴尬了,支支吾吾着小声道:“应该,不懂吧。”
文素素神色愉快,合上了手上的书。
《春秋》是科举必考经史,闵大儒的书,可能被人当做教材使用。
关于《春秋》,有无数版本的注解,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但让人读不懂,这书就写得毫无用处。
甚至可以引申到,用闵大儒的《春秋》注解,实属是误人子弟啊!
第五十八章
在这场雪灾中, 几方势力在暗地里互相较劲,各显神通。
周王府的丰裕行一直在赈济,殷贵妃在宫中主动削减用度, 捐钱捐银。
一大早, 许梨花从外面进屋,打了几个冷战, 哈着手道:“老大, 小的刚才走出巷子瞧了瞧, 周围的雪都清理得七七八八,行人多了起来呢。”
行人多起来代表着生机,文素素说了声这是好事, 许梨花却道:“小的见到搭了许多棚子,用油布撑起来,棚子里还备有炭盆香药汤。皇城司的兵将, 巡城的差役累了,都可以去坐着取暖,吃上一碗香药汤。”
文素素将手上闵大儒的书放下,咦了声,“这同样是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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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梨花神色得意起来, 她终于也能像瘦猴子一样,看事情看到重点。她的话,马上引起了文素素的注意。
许梨花收到文素素示意继续的眼神,忙掩下高兴, 道:“小的打听了一下,是秦王府出面所搭, 听说搭的是什么百姓的锦绣之道。”
文素素眉毛扬了扬,收拾了笔墨, 道:“我且出去瞧瞧。”
瘦猴子前去取做好的皮袄,问川前去了卫国公府,许梨花忙去唤何三贵备车。
骡车驶出乌衣巷,沿着朱雀大街转了一圈。一路上,文素素见到了好些帐篷。
帐篷分散在不起眼,不碍事的角落。锦绣布庄的徽记,亦贴在帐篷上。不张扬,也不算太隐蔽,只要稍微留意便能看到。
皇城司同府衙的官吏,不时进出帐篷,香药汤的气息飘散在空中。
有衣着褴褛的百姓好奇走近,便被人客气驱散开了。
“这是官吏们歇脚之处。”“你要避寒,请自行前往济慈院。”
态度倒好,就是秦王府这条“锦绣之道”,压根与平民百姓无关。
文素素看了一会,便回了乌衣巷。进了屋,问川也回来了,他一身寒意,看上去神色紧张,道:“娘子,邸报与小报你可曾都看了?”
往日的旧报,文素素基本已经看过了,今朝的新报,瘦猴子还未买回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文素素微皱着眉头问道。
问川忙道:“我拿了几份最新的邸报与小报,娘子你瞧瞧看。”
文素素接过看了起来,问川仔细盯着她,见她只在起初嘴角微微上扬,很快就归于了平静。
问川焦灼的心情,不由自主就跟着平复了下来。
文素素看完后,放下手上的报,看向问川道:“是你急,还是谁急了?”
问川讪笑了下,道:“温先生回了国公府。温先生说,这些时日王爷很是辛苦,身子刚愈,在天寒地冻中到处奔波,忙着赈灾。这些报上歌颂的功绩,却从没提到王爷,要是他得知了,还不得盛怒。”
报上写得花团锦簇的文章,一笔带过百姓遭受灾害的苦难,一成赞颂救灾的小吏,四成赞颂救灾的官员,五成则是圣上的体恤民情与爱民如子。
齐重渊算得上是救灾的官员,文章里面对他只字不提。殷知晦却在两篇文章中,一篇市井八卦中出现过。
至于相爷沈士庵,皇城司一众官员,报上当然不吝夸赞。甚至连着其他并未直接参与的官员,也被拐弯抹角夸了一通。
齐重渊虽说没什么用处,但他至少在寒风中奔波,到头来没得到一句好,以他的性情,的确会暴跳如雷。
文素素哦了声,问道:“秦王府那边的举动,你可知道了?”
问川点了下头,道:“我先前还在同温先生说,秦王府这次真是大方。如今的炭可不便宜,我进去了一间帐篷瞧了下,里面烧得暖呼呼,再吃一碗热腾腾,可口的香药汤,谁不念一句秦王府的好。这件事,温先生不敢做主,已经传了急信给七少爷与王爷。”
被官吏夸赞跟被百姓夸赞,完全是两码事。秦王府与福王府想到了一处去,都摒弃了民意民心,要的是官员官吏的支持。
报上的文章,邸报上中规中矩,小报就比较直白了,甚至还编成了戏文赞扬。
就算再露骨,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夸赞,总比骂名强。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夸赞都留下了墨迹,后人也难辨真假,根据留下的只字片语来整理,说不定还会在史上留下清名。
而秦王府,则是给了官吏们实实在在,摸得到的好处。
这群官吏,来自于皇城司,皇城司镇守京城。
文素素不禁微笑起来,道:“我就说,秦王妃与福王妃还有后手,她们在处于下风的局势下,落棋非常漂亮,几乎快要扳回一城。”
问川愣住,着急了起来,道:“温先生也是这般说,对秦王妃与福王府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劲念叨她们是怀才不遇,明珠蒙尘。温先声不敢小瞧此事,已经出去打听了,看外面会是何种反应。”
这时,瘦猴子与何三贵一起走了进来,瘦猴子带回了做好的皮袄,何三贵则道:“娘子,王妃差罗嬷嬷来了。”
问川不由得更加焦急,道:“王妃那边估计也知晓了。”
文素素道:“没事,你们先下去吧,将罗嬷嬷请进来,看她有什么事情。”
他们三人退了出去,许梨花赶紧去将罗嬷嬷迎了进来。
文素素招呼曲膝见礼的罗嬷嬷,“坐吧,不用客气。”
许梨花上了茶便退了下去,罗嬷嬷神色看上去不大好,眼袋深悬,她端起茶吃了半盏,缓过一口气,道:“娘子,王妃差我来问一声,娘子可看到了秦王府与福王府的动作?”
文素素颔首道:“刚刚知道了。”
罗嬷嬷呼出了口气,晦涩地道:“瑞哥儿福姐儿筕姐儿都还病着,瑞哥儿福姐儿已经好些了,只筕姐儿病情愈发严重。筕姐儿是李侧妃所出,比福姐儿大五个月。王爷最疼孩子,要是筕姐儿有个三长两短,便是王妃的不是,她这个当家主母没管好后宅。”
三个孩子一起生病,偏生只有筕姐儿出事。齐重渊不是讲道理之人,周王妃的确难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罗嬷嬷都毫不避讳说了,看来筕姐儿的事很是严重。
文素素问道:“这般大的事,王妃可有禀报王爷?”
罗嬷嬷道:“王爷在外当差,办的是大事。要是将这些事情禀报给他,只怕他更会生气,怪罪王妃无能。”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王爷在外当完差回到王府,突然得知筕姐儿之事,王爷会作何反应,我无从得知。王妃倒是可以考量一二,可要将筕姐儿之事告诉王爷。”
罗嬷嬷怔了怔,“多谢娘子,我回去再同王妃说。李侧妃性情软,筕姐儿病了,她只知道哭哭啼啼。王妃日夜守着筕姐儿,累得都快跟着病了,实在走不开,分不开神管外面的事情。贵妃娘娘在宫里,始终是不方便,吩咐我来同娘子说一声,娘子聪慧,拜托娘子多看顾着些外面。”
文素素道好,“你回去同王妃说一声,我这边能做的,只会尽力。”
罗嬷嬷赶紧道:“有劳娘子了。府里的事情多,我先回去了。”
许梨花将罗嬷嬷送到了门外,问川他们见她离开,赶忙一起进了屋。
文素素简明扼要说了罗嬷嬷的来意,瘦猴子与何三贵并没反应,问川却神色凝重:“王爷的确疼爱孩子,要是筕姐儿出事,他的确会怪罪到王妃头上去。”
瘦猴子呵呵,“稚童身子本来就弱,长大难,夭折的比比皆是。王爷再不讲理,也不能怪到王妃头上去。筕姐儿既不是王妃自己的骨肉,王妃也并非神仙。王爷真疼孩子,不如将他叫回来,让他自己去看顾,自己去医治!”
问川无语瞥着瘦猴子,“你休要胡说,唉,世家大族的规矩如此,当家主母得管着后宅,要是出了事,就是当家主母的不是。你不懂,我与你说不清楚。”
瘦猴子不服气瞥了回去,“说到底,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问川懊恼道:“世俗规矩如此,要是王府都不带头遵守,天下岂不是会大乱了?王府至少在明面上,得尊着这些规矩!王爷要还是因为这点跟王妃计较,至少没太出格。”
许梨花插嘴帮助瘦猴子:“那问川你说,王妃要做到何种地步,才算是做好了当家主母,管好了王爷的侧妃,其他儿女们?”
问川光棍地道:“我又不是当家主母,我怎地知道?不过,我听府里那位老夫人说过一次,她也不是公开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说吧,做女人反正就这样,虽都长着眼睛鼻子,从谁的肚皮里出来,差别大了去。没开眼投好胎的,要不老实认命,要不就去抢去争。别既不认命,争又拉不下脸面。面子里子都要,公主皇后都不敢这么想。老夫人就是指周王妃,连贵妃娘娘也一并编排了进去。”
文素素只听得眉毛抬了下,没有理会几人的争吵,问道:“瘦猴子,高小丫那边情形如何?”
瘦猴子忙道:“老大,我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高士甫从高小丫院子出来。我看他印堂发黑”
文素素抬眼看了过去,瘦猴子舌头打了个转,声音一下弱了下去。问川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只有他老大,能制止住他的打胡乱说。
瘦猴子老老实实道:“高士甫脸色很不好,一言不发上了马车离开。嘿嘿,老大,高士甫将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了,他还有小厮车夫马车。”
这些都是福王妃的手笔,文素素并不感到意外。
瘦猴子道:“我只在门口等着,是高小丫那个婆子将袄子拿出来交给了我,婆子还多说了几句话,说是如果觉着做得好,以后不拘衣衫帕子,都可以送去给做。高小丫得闲了,能做得快一些。”
问川顿了下,道:“看来高小丫以前写信抄书的活,现在都没了。”
文素素说是,“高小丫没有跟着高士甫离开,还想继续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兄妹之间的关系,永远回不去了。”
“梨花,以后有忙不过来的针线活计,都送去给高小丫做吧。”文素素对许梨花叮嘱了句。
许梨花大声应了,“喝人血吃人肉,命都没了一条。到头来,高士甫还要假惺惺让人念着他的好,呸!”
文素素道:“小报上那些文章,在我看来,写得很是不错,至少比闵大儒的浅显易懂。浅显易懂容易,能写得生动,让人津津乐道,却不容易了。读书人写这些文章尤为不易,他们写惯了科举考试策论文章,遣词用句经常会什么推敲,就难免落入掉书袋里。这次的文章中,我至少没看出来这些,高士甫很是卖力。”
问川听得频频点头,“温先生也这么说。闵大儒的事情,我同温先生提了一句,他说闵大儒书读得多,涉猎甚广。书读多了,就喜欢另辟蹊径,走与前人不同的路。书中文章中,才会出现那般多生僻,晦涩难懂的字句。闵大儒肯定写不出来小报上的文章,他就是绞尽脑汁,也会写得四不像。”
解决丰裕行前闹事的人,徐五与高士甫一并倒霉,出手对付秦王府与福王府,只是文素素的随手为之。
文素素挖的大坑,还在后面,现在她亦会暂且留着闵大儒。
“他们这么卖力,就给他们捧捧场,加份热闹。”
文素素对问川道:“你会不会写戏文?”
问川睁大眼,头摇得飞快,“我不会,我不喜读书写文章。温先生肯定会,温先生最喜欢去瓦子里听戏。”
瘦猴子紧跟着补充道:“是瓦子的花楼里听戏。”
问川瞪他,文素素唔了声,“这样甚好,戏文可比小报文章还好看,流传更广更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人不明所以,一起看向了文素素。
文素素轻快地道:“我们来写一出分猪肉的戏,保管有意思!”
第五十九章
京城京畿空前绝后的热闹, 商队来往络绎不绝,一车车的粮食,炭火, 御寒的皮子等送往京城。
在冬至来临时, 十余年未见的雪灾,终于高一段落。
伤亡家人的哭泣, 一座座垒起来的新坟, 都被掩盖在劫后余生的欢庆中。在朝廷的大力赈济下, 再强调一家一户的得失,实属是不懂事,不着眼大局, 给人添堵添乱了。
尤其是各种报对圣上,一众官吏的夸赞,从最初的文章, 到瓦子里说书先生的讲说,最后再搬到了戏台,真真是热热闹闹花团锦簇。
趁着欢庆祥和,又值冬至时节,朝廷即将对一种官员进行嘉奖, 封赏。
瓦子里的戏,唱得愈发热闹了。
桑家瓦子是京城最大的瓦子,十二时辰灯火通明。各种戏,小唱, 说,舞, 关扑,相扑, 瓦子里应有尽有。
瓦子里各大棚有自己的戏班,各种戏曲种类繁多,除了小唱之类,还有主要逗人发笑的各种戏,如酸剧,哮剧。除此之外,也有来自大齐各州府,走街串巷,偶尔在京城登台唱几场的外地戏班。
最近京城有几家外地的戏班,在瓦子里登台时,唱出了一些小名气。
其中一家专演滑稽戏,行内称作“杂扮”的红家班,班主叫红芍药,她原是女相扑,年纪大了之后,便改唱滑稽戏。她的嗓子很是一般,只是形态很是逗趣,上台时还未开口,举手投足之间,便能逗得人发笑。
红家班在大象棚唱了五六场,不敢说每场爆满,在寒冬腊月,京城又遭受过灾害的情形下,象棚里坐满了大半的客人,红家班已算作很是了不得。
这天象棚门前垂下来花花绿绿的纸上,写着今日的剧目。棚子里的伙计扯着嗓子卖力吆喝:“红家班今朝新剧,只需两百钱,两百钱!”
“咦,分猪肉。可是红芍药扮屠夫?”
“贵客里面请,待看过便能知晓!”
上至达官贵人,孔孟圣人,下至走卒贩夫,宰相村叟,举人进士,都是滑稽戏的常客。哪怕曾被官员指责其为“讥议”,滑稽戏却经久不衰,很是受人欢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红芍药唱得不错,且进去瞧瞧看。”
赶新奇的客人,陆陆续续坐满了大半个象棚。
很快,红芍药便登台了,令看客意外的是,她并非是屠夫的短褐粗布打扮,而是如官员那般穿着官袍。
其余的伶人也很快上来,皆着不同品级的官员装扮。戏台中央,则摆着一只草扎的肥猪。
红芍药抬起衣袖,威风凛凛来到了台前,噫吁兮接连嗟叹,眉眼一起抖动,只一开口,滑稽的模样,就逗得台下众人大乐。
“此猪乃是托吾的吹嘘之功,方长得膘肥体壮,吾该分最大最肥硕的部分。”
阵阵鼓锣琴瑟之后,一个伶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他的官袍过长,宽大,显得很是不合身,令他走动时,不是跌跌撞撞。所幸他身段灵活,前仰后俯一番,好险站稳了。
这一举一动之间,足以见到伶人扎实的工夫,底下看客又是一番叫好,大笑不止。
伶人眉眼歪斜,眼珠咕噜噜转动,将油滑,贪婪的嘴脸表露得一览无余:“此言差矣,此猪该大半归吾所有。”
红芍药一甩衣袖,不屑道:“不知所谓!”
伶人再游走几步,铿锵有力道:“吾日日写文吹捧,此猪沾染了吾笔下天地之灵气!”说罢,他作势去揽猪头。
红芍药赶忙上前阻拦,两人推拉之间,又惹得看客哄堂大笑。
旋即,又有伶人上了台,三人之间自是一番争抢。
台上闹哄哄,台下的看客笑成一团,象棚里热闹极了。
温先生立在雅间,透过卷起一半的竹帘朝外看去,神色不由得微微紧张。
一边的瘦猴子伸着脖子朝外使劲瞧,呲着牙笑花了脸,歪过头看到温先生的模样,不禁愣了下,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温先生回头看去,抬手打开他的手,恼怒地道:“作甚?”
瘦猴子眨巴着眼冲他笑,“老温,你怎地紧张了?这是你写的戏文,看客喜欢得紧呢!”
温先生哼了声,道:“喜是喜,就是不知他们能否听懂。”
瘦猴子撇嘴,“怎地就听不懂了,连我都能听懂。老大说了,天底下聪明人多得是,一次没能反应过来,多两次他们就懂了,所以不能想着能愚民。你们读书人”
温先生瞪了过去,瘦猴子从善如流地改口,“我没读过什么书,一开始我就看明白了,好笑得很。哎哟,京城的戏,比我们茂苑那小地方,精彩!”
“闭嘴!”温先生被瘦猴子啰嗦得头疼,先前的那股担忧,倒是消散了不少。
此时,底下琴瑟锣鼓齐鸣,温先生连忙紧紧盯着了看台。
红芍药不知何时退了下台,改了一身装扮,扮做粗鄙的村妇。滑稽戏中最能逗乐的“杂扮”来了,她眉眼,进退,走动之间滑稽的姿态,又逗得底下看客连连叫好。
红芍药唱:“各位大官人贵人,何苦抢夺民妇的猪?”
“何处来的村妇,此猪与你有甚干系!”
“此猪乃是民妇每日喂食养大”
红芍药话还未落音,便被台上众贵人官员推搡开,身段柔软灵活,接连转动几圈,倒在地上。
“休得误了本官争抢功劳!”
“休得误了本官分猪肉!”
温先生下意识绷紧了呼吸,瘦猴子却朝他大大翻了个白眼,老神在在袖手晃着腿,只管看热闹。
老大安排的事,何时失手过?
台上众人将草扎的猪,已经争抢得草屑遍地,村妇倒在地目瞪口呆。
台下沉寂了一瞬,有人大声喊好,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好一个分猪肉!哈哈哈哈!”
终于,有个斯文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拍着身边的同伴,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不是正应和了前些时日报上的热闹嘛!”
“真真是沽名钓誉,厚颜无耻之流!”
“京城这般多的亡魂,他们却在庆贺!”
“穷人的命不值钱啊!”
“街头的帐篷,只有达官贵人才能进去,无家可归饥寒交迫之人,连进去歇一阵都不许。”
“那些报上的文章,能写出来者,羞煞先人,尽谄媚,溜须拍马,吾辈羞于与此为伍!”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的戏博得了满堂彩,象棚趁机宣布,会再加唱两场。
温先生长长松了口气,与瘦猴子离开回了乌衣巷。
分猪肉的戏,很快火遍了京城。
刚刚办完赈灾差使的相爷沈士庵,枢密使崔撵,皇城司秦谅等重臣,也先后去看了。
几人很是随和,只是评了一翻各人的唱功,台上的形态。
朝臣官员们各有意见,被揭穿者,懊恼不能言。
毕竟他们的确没什么功劳,甚至亦无苦劳,报上的吹嘘,秦王府所搭建的帐篷,最后供给了他们出行,甚至各府女眷们出游时歇息之地。
这条花费巨大的锦绣之道,在京城京畿到处是灾荒的时候,着实是过了!
报上极尽吹捧之能的福王府,搭建帐篷要“赈官”的秦王府,皆毫无动静。
圣上身着常服,轻装简从出宫,也看了一场分猪肉的大戏。
街头的帐篷还未拆卸,圣上甚至进去歇脚,尝了一口香浓的香药汤。
回到宫里,圣上召来了沈士庵等重臣到御书房,君臣几人私下商议了许久。
冬至到了,朝堂一反常态,并未举办宫宴,封赏。
内侍从宫内,领了圣上的旨意,赏了沈士庵,崔撵,秦谅,张府尹,齐重渊,殷知晦等真正出力赈灾之人。
宫宴虽取消了,冬至家宴倒如常进行。圣上坐在高台上,望着底下的一众儿孙,神色莫名。
筵席后,圣上将三个大儿子,一起叫到了御书房。
兄弟三人上前见礼,圣上神色平静,道:“都坐吧。”
几人按照长幼顺序,依次落座。
圣上眼神扫过几人,声音平平道:“老大,你府里有钱,有银子,这是天底下皆知之事,就无需拿出来炫耀了。街头的帐篷,拆了吧。京郊坟地添了上百上千座新坟,你的王府却行如此张扬之事,恐遭天谴。”
齐重治神色大变,急急抢白道:“阿爹,我的王府是在行善,不惧鬼神,无愧于天地”
圣上目光冷冷直视着他,“你老子还未老糊涂,好生生坐在这里,还没到死的时候呢!”
齐重治被噎住,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很是精彩。圣上没再看他,目光转向了齐重渊,打量了他片刻,眼神很是复杂。
这个二儿子一向虚浮,眼高手低,这几次出去的差使,都办得很是不错。虽说有殷知晦相帮,但他着实长进不少。
圣上话在心里打了几个转,最终道:“老二,这次你的差使办得还算不错,以后要继续勤勉努力。”
“是,阿爹放心。”
齐重渊心情像是浪潮起伏,起起落落,一会开心一会生气。总地来看,他始终是高兴胜过了愤怒,毕竟他得了赏赐,眼下的齐重治挨了骂。
圣上暗自叹了口气,道:“老二,要记得兄弟友恭。”
齐重渊脸色撑不住了,很是不情愿应了句。
圣上瞥了他一眼,最终未曾多说,看向了齐重浪。
“老三,读书人是国之柱石,是大齐的脊梁骨。他们脊梁骨不能过硬,亦不能太软。”
齐重浪眼神飘忽,明显在躲闪,圣上的声音就愈发冷厉:“瞧你做的好事,要是他们这次因此得到了奖赏,此例一开,以后岂不是人人效仿!”
齐重浪憋着一肚皮火,道:“阿爹,那就那般严重了,阿爹对我不满,尽管教训就是,儿莫敢不从。”
这明显就是齐重渊做的手脚,他不满没人吹嘘他,要拉所有的朝臣官员共沉沦!
圣上一拍御案,厉声道:“混账!要是大齐上下皆是溜须拍马,沽名钓誉之流,大齐就断了脊梁骨!你只看得到自己的那点得失,却枉顾大局,犹如是瞎了眼,聋了耳!大齐的祖宗基业,悉数毁于尔等之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齐重浪见圣上真正发怒,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齐重治看了他一眼,这时他们是难兄难弟,反正谁也不说谁。
倒是齐重渊,次次出尽风头。瞧他那副得意的嘴脸,恨不得将他脸皮都撕下来!
这次他们从一开始到头来,得到无数夸赞,眼瞧着就该得到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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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突然冒出那个该死的分猪肉大戏!
不对啊,齐重渊一直在外当差,而且他一直愚蠢无能,何时变得这般机敏能干了?
齐重治能想到的事,齐重浪也想到了。
齐重渊背后,有真正的高手!
第六十章
离开承庆殿, 齐重渊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冬日的太阳照在他身上,绣着万字纹的缂丝大氅, 金线闪闪发光。
齐重浪聚中, 神色阴狠盯着齐重渊的背影。不紧不慢走了几步,回头看向落在最后的齐重治。
齐重治身形肥硕, 行动一向迟缓, 他的脸色也不大好, 发面馒头一样的脸,此刻看上去好像透着青色。
“你看甚!”
齐重治虽不喜齐重渊,同样对齐重浪没好脸色。兄弟几人年纪相仿, 自打上学伊始,便开始互相讨厌。
谁的大字写得好,谁被先生夸赞。谁的阿娘得了脸, 他们的吃穿用度便随之要好上一些,身边伺候的人亦愈加恭敬。
起初先太子在,圣上不大关心他们兄弟几人。等到先太子去世后,圣上重新将目光投到他们身上,只为时已晚矣。
他们已从最初的相看两厌, 到互相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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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都心照不宣,对着天下江山,谁肯拱手想让?
齐重浪被齐重治抢白,顿时也恼了, 暗自淬了句:“蠢笨的大肥猪!”
齐重治阴沉着脸打齐重浪身边经过,带起一阵寒风, 齐重治抬袖遮挡,待他经过后, 将衣袖重重甩了甩,再次怒骂。
齐重渊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回转身,脸上浮起讥讽的笑:“可是赶着去分猪肉了?”
嘲讽完齐重治尤为不够,齐重渊还看向落后两步的齐重浪:“老二,你怎地不快一些,等下猪肉都被抢光了,没你的功劳了!”
齐重治恶狠狠地盯着齐重渊,齐重浪亦沉下脸,恨恨剜了他一眼。
若非此地是承庆殿,他定要揍得齐重渊满地找牙!
齐重渊望着两人疾步离去的背影,比六月天吃冰雪凉水还要畅快,轻盈得走路都快飞起来。
承庆殿门口,殷贵妃宫中跑腿的小黄门等在那里,迎上前恭敬地道:“王爷,贵妃娘娘问王爷可有空,请王爷前去庆和宫用午饭。”
齐重渊望着天色,不耐烦地道:“去户部请阿愚前来。”
小黄门赔笑道:“七少爷去了政事堂,说是忙,待空了时,再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齐重渊哼了声,大步朝庆和宫走去,小黄门忙跟在了身后。
进了庆和宫,殷贵妃如往常一样,坐在暖阁里理事。齐重渊一进屋,浓浓的暖意扑面而来,他皱起眉,手随意抬了抬,道:“阿娘这里真是,一年四季都热得很。酷暑不用冰,寒冬快成炭窑。”
殷贵妃将手上的药碗递给了宫女,摆手让他坐,接过清茶漱了口。
齐重渊坐在暖塌边的绣凳上,双手搭着膝盖,腿悠闲地抖来抖去,看着药碗道:“阿娘身子又不好了?”
殷贵妃让屋内伺候的人退下准备吃食,拿帕子蘸着嘴角的药汁,道:“老毛病了。老二,荇姐儿身子如何了?”
提起筕姐儿,齐重渊就一肚子怒火,道:“我离开京城时,李氏领着荇姐儿来请安,她还活剥乱跳。我出去这些时日,她就病恹恹了。薛氏如何掌管的王府,真是没用!”
殷贵妃眉头紧皱,念着齐重渊也是一片慈父心,便温声道:“荇姐儿人小,身子骨弱。前些时日的天气,大人都受不住,何况是稚童。瑞哥儿福姐儿也一起病了,薛氏要掌家,管着府里府外的事情,还要看顾孩子们,她没病倒就是万幸,你可别冲着她乱发火。”
齐重渊梗着脖子道:“那是我的亲生骨肉!薛氏没看顾好,就是她的不是!”
吃进去的药味,从喉咙里翻滚出来,殷贵妃一阵反胃,她忙端起茶盏吃了口,用力压下那股难受。
放下茶盏,殷贵妃喘了口气,费力地道:“就算是你的骨肉,你也得讲道理。你小时候也生过重病,那时候我亲自领着你,难道也是我的不是了?”
齐重渊没了话说,见宫女捧了食盒进屋,起身道:“先用饭吧,我饿了。”
宫女进屋搀扶着殷贵妃,她虽没胃口,还是出去陪着齐重渊用了几口。
饭后坐着吃茶,殷贵妃方端起茶盏,齐重渊已经连吃了半盏茶,起身就要告辞。
殷贵妃抬眼盯着他,齐重渊别开头,道:“阿娘又要说甚?你快些教训,我领完训,还有一大堆事情呢,忙得很。”
殷贵妃放下茶盏,杯盖滑落,茶盏里的茶水溅洒出来,齐重渊的心不受控制痉挛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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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殷贵妃爱管着他之外,齐重渊最怕的,便是殷贵妃突然不声不响的冷淡。
齐重渊努力挤出一丝笑,道:“阿娘,你这是又怎地了?”
殷贵妃直直望过去,眼神犀利,齐重渊感到乌云瞬间罩顶,胸口憋闷透气都难。
“你在忙甚?府里的事情,有薛氏,有章长史。府外朝堂的事情,有阿愚,有一堆人替你在奔走。宫里这边,有我拖着这身老骨头,替你担待着。你究竟在忙甚?”
齐重渊的脸色由青变得惨白,稚童时的记忆,在此刻尤其清晰。
将将读书写大字时,殷贵妃虽未当面责备他,却时常听见在他背后叹息。
那时候的他,无比惶恐,不安。
他令她失望了。
当时殷贵妃还不是贵妃,份位在后宫不显。他们母子过得并不算太好。
若是他有出息些,境遇就会不一样,母凭子贵,子也能凭母贵。好比出身高门的嫔妃,甫一进宫封位便不会低,皇后所出的皇子,十有八九会被封为太子。
殷贵妃出身卫国公府,卫国公府却早已没落,府里乌烟瘴气。老大老三的生母,出身虽低,当年他们的外家,却当政一方,手握实权。
齐重渊拼命努力,越努力越出错。上学之后有了新的烦恼,将所有的心思,用在了与老大老三的争斗上。到了最后,他便自暴自弃了。
反正他在殷贵妃眼里不如人,在圣上眼里不配与先太子相提并论,他躲得远一些,眼不见心不烦。
殷贵妃身子不舒服,一时没能克制住,长久以来憋着的一汪火就发了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说完之后,看到齐重渊受伤的神情,咬紧的牙关,她又后悔不迭,忙道:“我这些时日病了,身子不好,说话没个轻重,老二你莫要放在心上。”
齐重渊心里着实不好受,既憋屈又愤怒。眼瞧着殷贵妃鬓角的银丝,黄中透着黑的面孔,他便将那股火气收了回去。
这些年殷贵妃的确老了许多,苍老瘦弱,为了他与她自己,一直撑着病体,舍不得放下掌管后宫的大权。
殷贵妃温和地道:“你去忙吧,回去看看荇姐儿。”
齐重渊出了宫,到宫门口上了马车,朝着王府驶去。
没走一段路,齐重渊踢了踢车门,道:“去乌衣巷。”
马车很快转向了乌衣巷,在二门里停下,一个陌生,老实巴交的脸孔迎了上前见礼:“王爷来了,见过王爷。”
齐重渊瞥了他几眼,不耐烦地道:“以前的门房呢?”
随行伺候的青书忙推了门房一把,让他进去通报,他则小心翼翼地道:“王爷,小的估摸着瘦猴子他们被派了别的差使,门房用了新人。”
齐重渊哼了声,望着久未到来的小院,庭院一尘不染,绿的廊檐红的廊柱,在寒冷的时日,也透露出勃勃生机,心里那股烦躁便消失了不少。未再追究多问。
绕过影壁,齐重渊看到文素素身穿着厚袄迎了出来,远远曲膝见礼,他脸上就不由得浮起了笑,大步走了过去,连声道:“外面冷,卿卿怎地不多穿一些,快进屋去。”
文素素堪堪往前走了两步,立在那里等着。齐重渊大步走了过来,她便退到了门帘下,侧身让他进屋。
齐重渊进了屋,青书朝文素素颔首见礼,紧跟着进去接过了他脱下的大氅。
许梨花去提了茶盏来,齐重渊在屋内打量了一圈,道:“卿卿这里布置得舒适,屋子里的味道也好闻。咦,卿卿还是没用别的香?”
文素素察觉到青书忙碌的身子一顿,她便道:“王爷喜欢橘子的气味,我便一直用这个。”
齐重渊顿时畅快了不少,他哈哈笑起来,看着文素素摆在那里的小炉茶盏,跟着来了兴致,亲自拿了火筷子要去加炭,道:“你们都退下吧。”
许梨花与青书退了出去,文素素怕他把小炉的火弄熄了,走上前接过齐重渊手上的火筷子,“王爷这些时日当差辛苦了,多歇着吧,我来就是。”
齐重渊放开了火筷子,想到殷贵妃的话,盯着文素素,慢吞吞道:“我哪有甚辛苦之处,事情都是阿愚他们在做。”
文素素似乎不经意看了眼齐重渊,继续夹炭放进小炉里,道:“有人劳心,有人劳力。说句大不韪的话,圣上一声令下,自有朝臣官员去当差,圣上莫非就不辛苦了?”
齐重渊一愣,笑容怎地都止不住,心情畅快无比,伸出手,对文素素道:“卿卿快过来坐,别去管小炉了。”
小炉的火已经旺了,文素素将铜壶放了上去,起身来到齐重渊身边坐下。
齐重渊揽着她,一通胡乱亲香,“还是卿卿好,卿卿身子真软,真香。这些时日得空了,我天天陪着卿卿。”
茶壶里的水沸腾了,文素素不动声色挣脱开,理着鬓角的乱发,提壶斟茶,“王爷一年哪能真正得闲,即将要过年了,过年时王爷定当比平时还要忙碌。”
过年时的确比平时要忙碌,各种庆典,祭祀,宫宴,筵席忙得团团转。
齐重渊不由得瘫倒在塌几上,无奈地道:“还是做普通平民百姓好啊,一年到头能有个喘气的时候。”
文素素充耳不闻,只管提壶斟茶。茶水稳稳冲进茶盏里,她觉着自己的涵养功夫,已至化境。
齐重渊接过茶抿了口,问道:“对了,你这里怎地来了新人,那个瘦猴子与何三贵,去了何处?”
瘦猴子经由温先生牵线,做起了老营生,去平康里的花楼做起了大夫。何三贵则去了皇城司伺候骡马,两人已经去了好几日。
门房孙福与妻子李氏,是文素素在牙行所寻。夫妻俩是京畿人,无儿无女,这次遭了雪灾,流落到京城,自卖自身谋求一条生路。文素素见他们老实巴交,便一起买了下来。
文素素拣着说了几句,“他们两人在外跑惯了,闲不住,就让他们去吧。”
齐重渊只是随口一问,笑道:“那个瘦猴子,生得忒丑了些。何三贵也上不得台面,留在卿卿身边伺候的确不合适,以后我再替卿卿寻几个好的来身边伺候。”
文素素敷衍应和了句,冬日天黑得早,太阳逐渐西斜。屋内暗沉下来,便起身让许梨花点灯。
这时,青书进了屋,声音中带着一丝惊慌,道:“王爷,府里来人寻王爷,说是荇姐儿没了。”
齐重渊倏地站起了身,文素素难得微微一惊,转头朝他看去。
只见齐重渊浑身上下戾气横生,太阳穴的青筋绷紧,狰狞道:“好个薛氏!真真是个无用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