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哗啦响,唯一能见天光的牢门打开了,牢头进来就急赤白脸地骂,手中的棍子朝人身上挥。隋玉怕挨打,立马松开老婆子往角落里躲。她缩在阴暗的墙角瞅着监牢外的人进进出出,脑门迸血的女人被拖了出去,没一会儿又拖了进来,流血的创口上糊着一把黑灰,人丢在地上不知死活。
“想死?”牢头阴恻恻地笑,见小卒拿了绳索来,他垮了脸,阴狠地啐骂:“想死也得死在路上,都给我捆起来。”
前一瞬还叫嚷着自戕的女人不作声了,闷头哭着看自己像只猪仔似的捆了手脚丢在地上。
小卒走过来,隋玉老实地伸出手脚方便他捆绑,随后就安静地靠在墙角,等牢里的低泣唾骂声消失了,她也睡着了。
监牢里不见天光,常年阴暗潮湿,墙根缝隙下常有耗子光顾,当踢翻的粥碗发出声响时,几声尖叫惊醒了隋玉。她乍一睁眼,就感觉脚上快速有东西跑过,她下意识抬脚,耗子吱吱叫几声,不过瞬息就消失在稻草堆下。
“叫什么叫,不过就是几只耗虫。”不知谁说了一句。
“庆嫂子醒了吗?”隋慧小心翼翼地问,她知道她现在是人人恨,没指望有人搭腔,只颤着声小声喊:“庆嫂子?余姑?戚阿嫂?你们醒了吗?”
没人吱声。
“余姐儿?可醒了?”又有人喊。
“醒了。”牢门口,躺在地上的姑娘虚弱地开口。
“戚氏和庆氏可醒了?”
没人应声,那就是没醒。
牢里又安静了下来。
隋玉沉默地听着,等没人说话了她又闭眼睡觉,一直到手脚发麻才转醒,捆住的手脚已经没了知觉,她赶忙歪倒身子躺在草堆上换个姿势,小幅度搓动手脚。
牢里有人低声说话,隋玉只听但不吭声,试图从她们的话里得到只言片语的信息。
不知谁的肚子咕噜响了几声,有人问:“什么时辰了?”
“好像天黑了。”
隋玉抬头,头顶缝隙里漏进来的几缕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早上闹了那一通后,牢里没人再进来,但坐在监牢里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的动静,这时候头顶的地面已经没了走动声,墙外也没了人声,隋玉判断已经到了深夜,这也意味今晚是没有饭吃了。
“玉妹妹。”隋慧喊了一声,没话找话问:“你脖子还疼吗?”
隋玉装睡当没听见,她初来乍到,最好是少跟相熟的人打交道,免得露出马脚。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混进目前的局面,人多心思杂,她还是低调点,以防被人当棋子利用了。
隋慧又喊了一声,见隋玉不搭腔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也就闭嘴了。
“你娘呢?”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前两天病死了,她受了刑没熬住。”隋慧低声啜泣,“家里的两个姨娘受不住惊吓,也撞柱没了。”
“呵,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可快活,都该死,该死的没死,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跟着你们丧命。可怜我的孩子还没长大……”一个妇人连哭带骂,她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哭。
一时之间,大牢里的氛围又紧绷起来。
隋玉这时庆幸都绑起来了,否则得打起来。她没忍住重重叹口气,古代一人犯罪全族连坐的刑法真是害人,多少无辜的人白白遭罪,乃至丧命。
耗子又来了,这次没人尖叫了,长夜漫漫,听耗子啃木头舔剩饭也能打发时间。
睡了被冻醒,熬不住了再睡,半睡半醒间,隋玉听到有人呼吸粗重,她想到撞了柱的三个人,猛地清醒过来,刚坐起来发现已经有人一点点挪过去了。
“余姐儿?醒醒,你发热了。戚氏……”手摸过去,族婶惊呼一声,哭道:“戚氏走了,身上已经凉了。”
“庆嫂子呢?”隋慧忙出声。
“也没了。”
隋玉身上发凉,她怔怔地盯着哭声发出的方向,不过两天,她又一次直面死亡,两条人命就在她身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大牢里似乎更阴冷了,最初的哀痛过去,活人跟死人共处一室的恐惧涌上心头,隋玉不敢再睡,她借用手肘和膝盖的支撑往人多的地方爬。
“害怕?你靠着我坐。”黑暗中,一个婶子小声问
隋玉“嗯”了一声。
“是玉丫头啊?我是你春大娘。”春大娘是隋九山的堂嫂,她跟隋玉一家住在一条巷子里,相对来说见面的次数多些,离近了一露形,她就认出了人。
“别做傻事,好死不如赖活着,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去了西北说不定没我们想象的难。”春大娘叮嘱一句。
“我也是…咳…这样想的。”隋玉开口,嗓音干哑,一出声就刺耳朵。
借由这两句话,牢里的人聊开了,事情到了这个局面,不想死的人都只能往好的地方想,相互劝慰着,慢慢的也就相信了。
当头顶再次响起脚步声,牢门外出现人声,紧接着,狱卒送了早饭来,也给牢里的人解了绳子。
隋玉趁这个机会赶忙活动僵住的手脚,能动了就绕过地上的尸体急匆匆去端碗喝粥,这次她没再挑拣,端上碗就凑上去大口喝。上顿饭还是昨天早上吃的,肚里的食早就消化干净了,她饿得心慌手抖。
其他人也闷头喝粥,顾不上挑拣碗里的糊糊是什么煮的,再饿下去,她们见到耗子都要流口水。
狱卒发出意味不明的笑,收碗时故意敲栅栏,嘴里只差没发出唤猪的“喽喽”声。
“头儿,死了,三个都死了。”小卒说。
“拖出去,扔乱葬岗喂狗。”牢头故意说给其他人听,看还敢不敢寻死觅活了。
的确是没人再敢撞柱自杀,也没法撞柱,吃了饭后又绑了手脚,像一群鸡鸭关在笼子里。
“娘,我想……我想拉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去墙根下,过来。”
隋玉惊恐地看过去,借着缝隙里漏下来的光,她模糊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爬到墙根,随后臭味袭来。
她摁了下肚子,绝望地闭上了眼。
耗子又来了,牢里没了剩饭,耗子群吱吱叫着到处跑,啃木头的声音像是在啃人骨头。
隋玉踹走一个跑到脚边的耗子,咚的一声响,她正琢磨着耗子的个头是有多大,又听见窸窸索索的声音靠近,下一瞬脚背一疼。
“滚。”隋玉又是一脚踹,她站了起来,警惕地竖起耳朵听动静。
这些无法无天的老鼠压根不怕人,挨了两脚生了仇,转回来盯着她咬。
“别碰这些耗虫,赶走就行了。”春大娘跟其他人说。
隋玉蹦哒着在牢里转,其他人担心她把耗子引来,纷纷出声让她别靠近。她遭了嫌,再加上尿意袭来,只得找个地方坐下,手上扯一把稻草往地上打,驱赶耗子不让它靠近。
不知折腾了多久,耗子群离开了,隋玉曲着腿坐着,盯着牢里人叹着气挪去墙根解裤带拉屎尿尿。
不怎么透风的牢房里气味更是难闻。
一直熬到傍晚,放饭时,隋玉饿着肚子也只敢喝了半碗糊糊,趁着这会儿解了绳索,她走到栅栏边上问:“官爷,拉屎怎么解决?能给块儿麻布吗?”
“还当你是官家小姐?”狱卒讥笑。
其他的狱卒听了大笑出声。
隋玉闭嘴。
手脚又绑上了,等牢门又关上,隋玉缩在角落里用牙一点点咬松麻绳,等其他人都睡着了,她才把沾满口水的绳索解开,蹑手蹑脚走到墙根下解了裤腰带蹲下。
“呸,呕——”囚衣不知多少人穿过,脏臭难闻,入嘴让人作呕,隋玉压住涌上喉咙的恶心感,她咬紧了牙撕咬身上的囚衣,额头上一点点沁出汗。
“嘶拉”一声响,麻布断了,隋玉干呕一声,抹了下眼睛,沉默着擦了屁股起身提裤子。
坐回稻草堆上,隋玉安静地掉眼泪,她想回家了,她想她爸妈了,哪怕他们不爱她,但也没让她受过这种苦。
耗子又来了,从后背爬了上来,指甲戳在麻衣上发出粗砾又刺耳的响声,隋玉紧绷着,待它爬上肩头,她速度极快地一把捏住,反手将肥老鼠狠狠砸在地上。
老鼠发出尖嚎声,还没来得及跑,隋玉反手抓起来又往地上砸,如此反复几下,老鼠死了,她才一脸狰狞地坐下去。
听见动静,大半人都醒了,但没人说话。
等隋玉绑好手脚躺下去时,她听见有人在哭。
……
如此过了五天,隋玉耐不住了,一天天捆在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睁眼闭眼不分昼夜,若不是人多能说几句话,她早就崩溃了。
“什么时候流放去西北?”又逢放饭,隋玉迫不及待地问。
“还早。”狱卒懒散道。
“还早是多久?等到天寒地冻下大雪的时候,路上岂不是更难走。”隋玉又问。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玉丫头,过来。”春大娘见狱卒手里的鞭子动了,她赶忙喊一声。
等饭后再捆上手脚,春大娘说:“老实点,别去跟狱卒搭话,这帮子人就是捧高踩低的,你小心挨鞭子。”
“他有本事杀了我。”隋玉听了这话,憋着的气如遇到了火星,一下炸了,她大声喊:“我受不了了,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让我遭这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她躺在地上发了疯地踢脚,使劲挣手上的绳子,本就抓成鸡窝的头发沾了土插了草更是脏乱,脚上的草鞋和足袜也蹬掉了。
“闹什么闹?闭嘴。”牢门开了。
“放我出去,我没犯事。”隋玉爬起来大叫。
“这话留着去地下问隋郡守。”狱卒拎着鞭子走过来,指着人说:“安静点,再闹腾我提前送你去见你祖宗。”
“你杀,你杀了我。”隋玉梗着脖子,她就缺那股自杀的劲。
她心想死了说不定又回到她生活的年代了,有了这个念头,她又往前蹦两下,挑衅说:“来,杀了我。”
“她在说疯话,官爷你别当真。”春大娘看不下去了,她赶忙出声。
但已经晚了,狱卒开了锁推开木门进来,甩开鞭子朝隋玉身上挥,火辣的痛感让隋玉下意识躲,一个绊脚摔在地上,她蜷缩起来抱住头,等抽在身上的鞭子停了,她一动不动地放声大哭。
“再有人闹腾,这就是你们的下场。”狱卒说罢锁了门就走了。
等脚步声走远了,其他人才敢靠近,鞭子带起的稻草缓缓落下,呛人的灰土气里多了股新鲜的血味。春大娘摸着隋玉的头发说:“你何苦闹这一遭,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老实听话。”
隋玉不回话,她越哭越大声,她也以为她能熬过去,耗子在身上跑她都接受了,但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没水洗漱,吃饭睡觉闻着屎尿味,最难熬的是没有尽头的时间,她盯着漏缝里的光线一日日等着,心里也跟着生了刺,不喊叫出来她就疯了。
不过挨了顿打,她哭了一场,心里舒坦了。
脖子上的肿胀消了,隋玉又开始照料身上的鞭伤,这几道鞭伤让她有了事做,她一日日盼着伤口结痂再掉痂,有了盼头,她就老实安分下来了。
狱卒冷眼瞧着,见这群官家夫人小姐一个个熬得像遭瘟的鸡,他们心里舒坦了,也就解了捆绑手脚的绳索,每日除了送饭没人再进牢房。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子,隋玉已经记不清了,就在她以为要在牢房里老死的时候,狱卒带了个年少的男人进来。
“玉姑娘。”
隋玉从她用稻草编的床铺上坐起来,她操着干哑的嗓音问:“找我?”
“傻了不成,你未婚夫来了。”春大娘认出了人。
“婚约已经解除了。”少年急切地解释,生怕晚一步人就黏他身上了。
隋玉想起来是有这个人,她走过去透过栅栏打量,外面的人提高灯笼晃了一下,被她的模样吓得急忙后退。
隋玉不在意,她能想象她现在的模样,指定比鬼还吓人。
“距离我关进来多久了?”她问。
“二十三天,你的声音怎么了?这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声音啊?我上吊没死成,嗓子勒坏了。”隋玉庆幸有这个借口能遮掩,不然她也没法解释怎么口音变了。
“你们明天要离开舆县流放西北,我给你送顿饭。”少年给狱卒塞点银子,狱卒打开捆着狱门的锁链,他将手里的提篮递了进去,说:“我们的婚约解除了,给你的信物我家不要了,你爹给的信物我放篮子底了。”
隋玉往篮子里看一眼,粗陶碗里是泛黄的米饭,还有蒸的肉饼和汆白肉。她打量一眼先道谢,这时候还肯来探监的绝对是有情谊的人。
“你说我们明天就流放西北?”她很关切这个消息。
“嗯,各地的流民和愿意去西域的应募士已经到齐了。”少年又看隋玉几眼,不忍地别开眼,低声说:“我求我爹了,他也没办法,你保重。”
说罢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能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大牢,隋玉是极为开心的,她就地坐下,捧起碗挟起白肉大口吃,她下大牢多少天就饿了多少天,一口气把汆白肉吃完,才开始扒米饭。
“玉姐姐,我饿。”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凑了过来。
隋玉叹口气,她就怕这事,她掰块儿肉饼给她,说:“本来想留着明早吃的。”
“孩子们饿了好些天了,玉姐儿,你行行好。”又一个人推了个小丫头出来。
两块儿肉饼分八份,趁着没人再索要,隋玉赶忙扒米饭,吃了几口发现碗里不对劲,她用手指抠了下,抠出来一角银子。她左右看看,背着人把碗底的碎银子都抠出来藏袜子里。
提篮底还有片银锁,是隋玉从小戴的长命锁,两家定亲时就给了王家。傍晚狱卒来分发流放路上穿的厚麻衣,隋玉把银锁塞出去,跟对方说好话求了件麻蓑衣和一个旧陶罐。
次日一早,隋玉一行二十多号人吃了顿稍稠的热粥,各背上这些日铺盖的稻草走出大牢。从牢里出来的那一瞬,白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眼眶泛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男牢里的犯人已经先一步出来了,隋虎拉着儿子站在人群后面,在看见隋玉时,他皱紧了眉头。
“你姨娘呢?”他再次问呆呆傻傻不吭声的儿子。
又是没有反应。
待两方人汇到一起,隋虎找个机会走到隋玉旁边,低声问:“你姨娘呢?”
“你不清楚?”隋玉反问。
隋虎认真盯她两眼,摇头说:“你真是不听话。”
隋玉翻个白眼,她没猜错,原主被姨娘劝着吊死果然是他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