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好端端地在浮生阁住着, 某天被一阵冷风刮过时, 打了个喷嚏。
揉揉鼻子,疑心有人在说她坏话。
她念声阿弥陀佛,百无禁忌。
谁知这个喷嚏打完没多久,诡异的事情就来了。
浮生阁的弟子们待人一向很恭敬, 礼数周全, 待周梨也是如此, 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待周梨忽然变得不止是恭敬了,简直可以说是殷勤。
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狗腿。
他们对着周梨“上午好”“中午好”“晚上好”的一日三问候,脸上堆满笑容, 比阳光还灿烂。
他们对着周梨“冷不冷”“热不热”“要不要给周姑娘多添一床被子”。
他们还对着周梨拍马屁“周姑娘这衣服好漂亮”“周姑娘今天真好看啊。”
这还只是开始,此后几天, 周梨就觉得他们越来越怪,有时没事就爱对着她笑,笑得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要么就无事献殷勤,夸她长得好看, 还买东西来送她。
起先不知是谁打听到的, 说周梨爱吃, 胃口极大, 于是她的房里开始多出了各种吃食,从桂花糕到百果蜜糕,从枇杷梗到棋子饼, 应有尽有,皆是姑苏当地有名的吃食。
周梨一开始觉得不错,虽然不知那些人发的什么疯,不过有糕点甜甜嘴也很好。
谁知他们送的数量越来越庞大,最后连整只鸡都放到了她桌上,让她目瞪口呆,不得不明令禁止所有人都不得踏进她房间半步。
众弟子看周梨已经对吃食厌烦了,便换了花样,改送胭脂水粉,姑娘家,送这个总是没错的。
错是没错,不过浮生阁的弟子皆是男性,而且向来修身养性不沾女色,哪懂得姑娘家喜欢什么样的胭脂水粉,于是什么古怪的颜色都往周梨手上送,周梨若把这些往脸上涂,晚上出门不定被人当个妖怪。
“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呀?”周梨着实忍无可忍,向江重雪抱怨。
这天江重雪和周梨在山下的酒楼里吃饭,周梨瞧着窗外的热闹景象,一只筷子搅着竹筒里香甜的牛乳,忍不住叹气。
周梨脑筋转得快,忽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江重雪笑得无可无不可,听她抱怨完毕,正要告诉她这其中的缘由,见她自己悟出来了,便道:“哦?”
“他们这是想报复我,”周梨正正经经地说:“对了,一定是这样。当初我送你到浮生阁养伤时,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他们这是记着仇,想还回来。”
“……”江重雪道:“若是想报仇,该对你不好才是,他们送吃送喝兼送胭脂水粉,这哪是要报仇。”
周梨再次陷入迷糊。
江重雪高深莫测地说:“他们这是想让你觉得在浮生阁过得很好,好到再也不想走了。”
周梨道:“啊?”
“如果你不想走了,”江重雪拖长了尾音,勾着眼角笑起来,“我岂不是也不想走了?”
周梨醍醐灌顶,想了想,再拍桌子一下,高声道:“哦——!”
江重雪笑道:“他们心心念念想让我当浮生阁阁主,可我未给过他们一个承诺,他们心里不踏实,又不敢当面对我说,只好用了个迂回的法子,想用你来拴住我。”
周梨心头莫名其妙地一甜,忽然觉得那群弟子还挺有趣可爱。她一手撑着脸,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时不时地发出几下笑声,方才还心情不好,现在突然就明朗了。
“走走走,”周梨看桌上的酒菜基本已扫荡完毕,把他拉起来,“我们去逛街。”
姑苏多山水,此酒楼正好临着一湖,两岸杨柳依依,他们沿着湖堤缓行,见停摆一只乌木船,询问艄公可否载他们游历一番,艄公振奋起精神,招呼他们上船。
江重雪一撩衣袍跨上了船板,还没转过身,周梨已经跳了下来,震得船身一阵摇摆。
艄公将撑船的竹篙在湖里一点,凝在湖面的晚霞碎成珠玉。
缓缓持渡,水声潺潺,穿过半月牙形的桥底,两岸玉台楼榭火树银花,风一过,有花香盈鼻。
持渡到一半,周梨忽然跳起来,指着岸边:“有卖糖葫芦的!老爷子,停船停船!”
这艄公极其恪守本分,还没到规定的岸头硬是不给靠岸,“没到嘞,没到就亏着你们银子嘞!”
周梨道:“……不亏不亏,银子我们照付给你就是了。”
艄公还是摇手,“不成,不成。”
周梨见他认真古板地出奇,不由好笑。可她又极想那糖葫芦,轻盈地飞到了岸上。
那艄公大惊道:“神仙!”
江重雪摇了摇头,把银钱结算给艄公,也飞上了岸。
艄公大叫:“又一个神仙!”
周梨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人一串。
江重雪揶揄她:“我记得有人说过,再也不吃这东西了。”
周梨翻个白眼,多久之前的事了,还记得。
天边正是暮色时分,霞光独好。
周梨说自己晚饭没有吃饱,拉着江重雪买姑苏当地的小吃,江重雪道:“这些天你还没吃够?”
周梨道:“别人送的吃着没意思,自己买的吃得才香。”
歪理。江重雪轻轻笑着看她又转到了一个卖桂花糕的摊子前,正与小贩砍价。
他悠悠地站着,看着和小贩砍价砍得面色红润唾沫横飞的周梨,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这时,一只玉手纤纤攀上了他的肩膀,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
江重雪本能之下几乎要出刀,待转过身看到的是数张勾画精致的脸时,不由怔了怔。
姑苏不止多山水,更多秦楼楚馆。
一家挂着花灯的楼阁前,钗裙艳妆的姑娘们娇笑软语,硬是要把江重雪拖进去。
江重雪绷着脸,又不好对姑娘家出手,只好把语气放冷,叫她们放手。
姑娘们见他长得好看,恨不得把他收入怀中。江重雪站如硬铁,脸色完全沉了下去。姑娘们只当他是害羞,团团把他围住,不停地拉扯摸捏。
突然之间,她们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柔风逼退,响起几声惊呼。
江重雪趁机一挥袖子,快步离开。
那里周梨才刚与人砍完价,正准备喜滋滋地摸银子买东西,江重雪扯过她手臂,“快走。”
周梨莫名其妙地随他一阵快跑,跑出一大段路后她才隐约知晓原因,笑得说不上话来。
江重雪把唇一抿,轻轻一弹她额头。
闲逛一阵,已是华灯初上,江重雪问她:“回去吗?”
周梨摇摇头,把一块桂花糕吞下肚子,眼角瞄到了什么,开心地拉着他往那个地方跑,“我们看戏去!”
漆红小木楼,楼外悬着两盏六角灯笼,今日上演的一出戏码是《牡丹亭》,可惜戏票在三日前就已卖光。
周梨见这厢没着落了,只好寻觅另一厢。这戏楼旁有一间这条街上最大最热闹的茶馆,此刻座无虚席,正对着茶馆大门的桌子后面坐了个说书先生,里里外外挤满了竖着耳朵听说书的人。
周梨拉着江重雪硬是挤了进去,没座儿了,就在角落站着,听上那么几耳朵。
这说书先生慷慨激昂说的是某个大侠斩杀绿林大盗的故事,说到激动之余,啪地一拍桌子:“天可怜见,那几个贼匪手起刀落,咔擦!就把数十名无辜百姓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说到这里,茶馆里爆出一阵低低的哀鸣。
讲的正入神的先生挤出各种夸张表情,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可惜内行人一听,便知他所描绘的武功有九成都是胡编乱造。
周梨却听得津津有味,只见他端起杯子润润喉继续道:“各位客官,你们猜这位首当其冲,斩杀无数贼匪的大侠是谁。且先卖个关子,先说说这位大侠使的兵器,那是一柄宽七寸,长五尺的大刀,重七十二斤,刀柄髹紫漆,复以金色的蛇腹断纹,在江湖兵器谱上排名第二十七,名曰:金错刀!你们再猜这位大侠姓甚名谁?那可是浮生阁阁主谢天枢的入室弟子,也是浮生阁新任的阁主,姓江名重雪是也!”
茶馆里众人一迭声地喊好一把金错刀好一个江大侠,周梨张大了嘴巴,回头去看江重雪和他手上的金错刀。
江重雪微微扬起了眼角,倒是有了些许兴致听下去。
可说书先生说的这故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江重雪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件经历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姑苏这地方不算大,但浮生阁在此地是相当有名气的,尤其浮生阁弟子时常会来这市集采购物品,也时常有人会上山去打猎采药,久而久之,这里的人便听说了谢天枢已辞世,以为浮生阁也已换了阁主,新任阁主便是一个叫做江重雪的人。
于是江重雪这名字便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浮生阁是江湖正道,谢天枢的为人当地无人不知,他挑选的下一任阁主自然也被大家认为是秉性纯良,不过江重雪这名字在江湖上还算不得有名,似乎也没有什么事迹。
既然没有事迹,那就编出些事迹来,这反正是说书的拿手好戏,趁着大家都对这名新任浮生阁阁主感兴趣时,在这人身上编排些故事,一定能吸引很多人来听。
不过没想到说书先生竟然连金错刀都打听到了,看来功夫做得可够足的。
那说书的就开始编造起江重雪的武功是如何的出神入化,把他描绘得已不是一个正常人,简直像是天上的神仙。
周梨听得频频笑出声来,江重雪轻轻一哼。
先生说完这一段,周梨跟着众人啪啪啪地鼓掌,手摸向江重雪的衣襟,“瞧人家把你说的多好,给钱哪。”
于是一块银锭子便从众人头顶飞过,稳稳落在说书先生面前。
说书先生惊了一惊,心道是谁手法这么好,想来是有功夫的呀。
连忙伸长了脖子寻找,正巧看见一红衣男子同一名女子并肩走远,那男子肩上扛着一柄可怖的大刀。先生认出此刀,可不跟自己描述的一模一样么,哎哟喂一声,叫道:“金错刀!江江江大侠!”
周梨与江重雪步法快,早已把那茶馆远远撇在了后头,见时辰不早,出城往浮生阁去。
进了桃花坞,靠岸有艘木舟专给人渡水用,周梨坐在舟上,江重雪提了木浆划船。
已是深秋,桃花未开,整个桃花坞都飘满落叶。
木舟飘飘荡荡地游到了水中央,夜空像压得极低,明月触手可及。
周梨一阵心神荡漾,猛一转头,正巧看到江重雪陷在月色水光里的脸十分好看。
“重雪,”她连声音都放低,“你给我讲《牡丹亭》的故事好不好?”
今天那戏楼的《牡丹亭》她没有机会听,想让他给她讲一讲。
江重雪道:“你没听过?”
她摇摇头,“没人带我听。”
江重雪微觉疼惜,便开始给她讲故事。
周梨弯了下嘴角,把头搁在他腿上。
其实她并非没听过,年少时,她经常乞讨到戏楼前,门外的小厮自然不放她进去,但她机灵得很,总能偷跑进去,猫着身子摸一把那桌上的瓜子花生,再抓一把另一桌上的糕点胡桃,躲在桌子底下狼吞虎咽地往嘴巴里送。
一边吃一边看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些她并不能完全听懂的故事。
就是那时候,她听过了《牡丹亭》。
江重雪不太会说故事,他的语气僵硬,故事说得都没有感情,周梨听得直笑。
她笑一次,江重雪就抓一下她的头发,不让她笑。
一直说到游园惊梦的时候,周梨有些脸红,江重雪清咳了一声,微微停下了话语。
静止许久。
“阿梨,”江重雪被某种强烈的情感牵引着,忍不住说:“我娶你可好?”
周梨却仿佛一点意外都没有,脱口就说:“好。”
江重雪笑了笑,“好?”
她点头,躺在他腿上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没有任何犹疑:“好。”
江重雪不笑了,他亲了亲她,告诉她:“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周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的样子,只会那一个字:“好。”
这次,周梨双手抱住他的头,轻轻地把唇凑了上去。
一片水色潋滟,头顶的枯叶簌簌地被风吹着。
明明江重雪说的是人生大事,周梨心底却没有半分惊慌失措,反而浮出从未有过的安宁,好像她静等这一刻已经许久。
也许是从年少的那个大雪夜起,又也许是从当年那几根糖葫芦起,她便仿佛有预感,将来的某一刻里,会发生现在的事。
所以等到它时,她心中已无慌张,反被宁静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