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阁送出去的帖子快马加鞭地到了各派手中, 但是否会有回音, 暂未可知。
江重雪原想, 正派中也许一个都不会有回音。
谁知回帖尚未等到,莫金光竟然直接来了浮生阁。
莫金光一人一骑,来到浮生阁山脚, 他仰头时, 看到浮生阁处于一片青翠雾气之中,这还是他头一次踏足到浮生阁。
莫金光此来, 是为详问抗金一事。
江重雪和周梨把莫金光请到了内堂,详细说明之后, 莫金光方道:“江公子已把帖子散布到各派了吗?”
江重雪看他神色不对, “你觉得有问题吗?”
莫金光苦笑道:“恐怕来的只有我一人吧。”
江重雪不置可否,“倒是你,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直接登门拜访。”
“恕我直言,就是再等上半年,恐怕也不会有回音。”莫金光低声说。
江重雪静了静, 倒也没什么失望, 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 何况在正派眼里,他恐怕始终是个江北余孽而已。
莫金光说话的语气一向温和,此刻多出冷然,“梅影覆灭青城派后虽然消失了,但梅影究竟去了哪儿,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 都尤未可知。”
江重雪凝眸。
莫金光道:“你可知这些年江南各派为了与梅影周旋,损兵折将,早已大不如前,青城派已不复存在,天玄门被逼退隐,至于小楼,”莫金光叹息,“这些年甚至已无人知道小楼内究竟是如何光景了,如今小楼的大门恐都蒙了尘。二十一派联盟死的死,伤的伤,更遑论其他小门小派,基本不是遭了梅影毒手,就是怕遭梅影毒手而宣布隐退了。”
江重雪安静地听着,垂头凝视指尖。
现今江南武林元气大伤,六大派也早不如几年前那么意气风发。
也许梅影的目的就是在此,小楼当年的楼主裴纶曾结合六大派助朝廷抗金,而楚墨白也曾意欲重现此举,北上抗敌。
慕秋华当年使计让正派魔道开战,他就是要把江湖武林搅浑,到时收复河山在武林人心中,都不存在了。
江重雪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当年正派集攻江北,江北各派几乎被打残,没有十年时间,难以恢复。
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江北各派所遭之罪,倒是由梅影报了,真不知该说什么。
江重雪偏过头:“那么,莫掌门此来是为了……”
莫金光道:“为江南武林。我记得在少林时,你曾告诉过我,梅影与秦桧勾结,暗助金人,是不是?”
江重雪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是。”
莫金光见他确认了,便道:“现在梅影暂时消失了,我总觉得这和金国来犯有关,梅影极有可能是去了金国,与金兵一起南侵。”
周梨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慕秋华突然袭击少林寺,一定是想在金国南侵前,取得千年灵芝。”
江重雪看着莫金光的眼睛,问:“所以?”
莫金光便道:“如果不把梅影扫清,武林难安,胭脂楼愿意抗金,正是为此。我要借朝廷几万兵马之力,在战场上将梅影彻底扫清。”
江重雪失笑,“你把战场当做是比武场了吗?”
莫金光摇头,“不是。既然胭脂楼愿意相助抗金,自然会按军令行事,这你可以放心。”
周梨略带沉思地看着莫金光。
莫金光的声音还是很温和,他的人也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但是,周梨不难发现他身上的改变。
莫金光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有决断了,他的温和渐渐有了锋芒,而不是唯唯诺诺。
这些年,莫金光为了与梅影周旋,经历了很多,加上不久前的少林一役,这些事情都让他变得坚强了。
见江重雪不说话,莫金光微觉局促,又恢复了一点从前温吞的模样,“你是否觉得我本末倒置,或者是小家子气,竟然是为了武林才去救天下杀金贼。”
他叹气,“可我身为胭脂楼掌门,六大派之一,总该保住这江南武林。”
“我并未觉得这是小家子气,”江重雪直言不讳:“每个人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你不过是要护住你觉得很重要的东西罢了。”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是渺小,天下太大了,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和能力为保住这天下而拼命。
人们通常最多做的,不过是护住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以及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或物罢了。
莫金光道:“此番回去打点人马,我顺道会去一趟点苍派和非鱼楼,以及其他门派,正好替你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相助你抗金。我会把梅影与金人勾结一事告诉他们,也许能说动他们。”
江重雪看向他,“我与你一块去。”
点苍派和非鱼楼实力不俗,如果能得他们相助,将会是一大裨益,而要请动他们,自然是亲自上门才足见诚意。
莫金光微笑起来,“好。”
前线战况刻不容缓,一切从速。
收拾完一个简单的行囊后,江重雪骑上马背,低头看着站在石阶上的周梨。
周梨留在浮生阁,若有其他江湖同道送来回帖,也可有个做主的人。
江重雪道:“我会尽快回来。可有东西要我带回来?”
周梨歪头思考半晌,“带串糖葫芦回来吧。”
周围几个弟子压低了声音发笑。江重雪哑然失笑,目中温柔,向她点头。
江重雪此去半月,回来时不止带来了好消息,还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取出一串糖葫芦,周梨忍俊不禁,他倒还真记得。
莫金光想要彻底铲除梅影以绝后患,姜珏和温小棠的想法也和他一样,故答应下来。
江重雪与他们约定,十天后在临安相见。
不止江重雪有好消息,周梨也有。
周梨写信给了叶家兄妹和哥舒似情,小刀堂现在是个门派了,也有一定的实力,求醉城就更不用说,弟子们的武功大多都很好。
这几天她已收到他们的来信,叶家兄妹说到时会按约定领小刀堂去临安相会,至于哥舒似情,周梨原本没想过他会答应。
哥舒似情那人懒得很,性子又莫测,他不想做的事,不是轻易能说动的。
谁知哥舒似情的回信来得比周梨想得要快,周梨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
哥舒似情在信中写的很简单,只说,他可以出力,也没说会去临安或来浮生阁,怎么个出力法也不知道。
不过他既然说了,就会做到,这点周梨深信不疑。
有了小刀堂和求醉城,无异如虎添翼。
两人即刻带上了浮生阁的弟子踏上前往临安的路。
启程之日,几十匹骏马在山脚伫立,扬鞭之际,突然有人在高处的石阶上喊:“等一等!”
众人勒住缰绳,看到鲁有风两只手怀揣某物急奔下山,停在他们马前喘气。
周梨看到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手上捧着一只木头匣子,四四方方,一尺见长。
鲁有风把匣子夹得极紧:“能不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去。”
鲁有风武功平平,机关术平平,他即便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出个岔子丢了命,到时候还得不偿失。
而且鲁夫人极为依赖他,没他在身边不知会不会发病。
周梨为他着想,摇头:“不好。”
鲁有风把脸色摆正,眼睛里有阴郁,但这阴郁里却突然亮起某种锋芒。
这一丝锋芒仿佛画龙点睛,让他身上的许多处都鲜活起来了。
鲁有风轻声说:“我不得不去。”
江重雪注意到了他抱着的那只匣子,看他指尖用力,他想那必是重要之物,“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鲁有风把匣子捧给了江重雪。
打开之后,里面藏了许多沓纸,写满或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塞满了整只匣子。
江重雪拿起一张看了看,“这是……关于机关术的吗?”
他看这些纸张尚未装订成书,最上面那张连墨迹都未干:“这是你写的?”
鲁有风点头,语出惊人地道:“这就是千机图。”
江重雪愣住,转头看了看身边震惊的周梨,忽觉手里这只匣子沉重了许多,“你说过,千机图已经被你爹烧了。”
“我没有骗你,的确是烧了,”鲁有风抬着脖子与马上的人说话,“所以这段日子我重新默写了一份出来。千机图一共十二册,全部都在这里了。”
周梨更加震惊:“你把千机图都背下来了?”
鲁有风疲惫地道:“是。”
自小他就没有对机关术表现出任何的天赋,当年鲁幼常见他如此愚钝,不免愤恨,于是对他愈发严厉。
既无天赋,那就只好以勤补拙。
鲁幼常便将家中许多珍藏的机关术书籍放到他面前,要他仔细去看,仔细去读,并且将其背诵出来,不期他能创造出更为精湛的机关,但至少要能看懂这世上七成的机关术原理。
后来鲁幼常得到千机图,偷偷地把它给了鲁有风,要他一五一十,一个字不差地背下来,就连上面所有的图,也要不偏分毫地画出来。
鲁有风不算是聪明人,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每次鲁幼常要他背书他总觉十分痛苦,又不敢违背,只好硬着头皮日复一日地把这些机关术的书籍全部背下来,包括千机图。
梅影花费了十年的时间,把鲁家的机关术研究得透彻明白,造出了和鲁家一样完美的机关,却始终不曾得到那本传闻中的千机图。
原来它一直都藏在鲁有风的脑子里。
鲁有风下定决定把它默出来,是从周梨和江重雪从天玄门归来后遇到他的那天开始的。
他的女儿陷落在何处他已无从知晓,连她是否还活着都是未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梅影、是未染所为,所以他也不能让梅影安生,他要梅影和未染付出代价。
这段日子他不眠不休地背默千机图,千辛万苦地从脑海里搜索出千机图的原貌,把它们一点一滴地绘制与纸上,直到今天,在最后的时刻,他总算将千机图完成。
鲁有风道:“有了这千机图,便可抵挡梅影的机关。”
“是么,只要有它就可以了吗?”江重雪微微蹙眉,“可是,这千机图上的机关也要做出来才能和梅影一拼吧,我们哪来的时间。”
鲁有风眉头被阴云盘踞,他说出实情:“千机图上的机关不需要做出来,因为这上面所画的就是梅影现在使用的那些机关的破绽。”
江重雪怔了怔,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千机图上记载的,并非什么举世无双精良无比的机关,而是鲁家机关术的破绽?”
鲁有风把头低下:“正是。”
他那个姿势,仿佛是向地底下的鲁家先祖们告罪。
周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鲁幼常当年千方百计,不惜把叶家毁灭也要得到的千机图,却在他得到之后,鲁家的机关术也并没有突飞猛进,就是因为那千机图上画的,都是如何破解鲁家机关术的方法。
先祖公输班写这本千机图,是因为害怕将来有一天,传承了他的衣钵的弟子们,会出现大奸大恶之人,利用机关术去为害天下,所以他耗尽心血,写就了这本千机图,把自己毕生心血全部都破解在了这本书里,并命叶家人为他一代代传承下去。
公输班的两名弟子,叶氏与鲁氏,叶家的机关术一直不怎么样,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千机图,知道自己所学的机关术原来并非天下无敌,纠结与如何弥补这些破绽,因此百年来都困顿在瓶颈之中止步不前。
周梨忽然很佩服那位公输班,需要怎样宽大的心胸和气魄,才会愿意写出一本破解自己机关术的书来。这本书如果流落到了江湖上,从此鲁家机关再不是世人眼中最神秘最无解的存在。
现在鲁有风把它默写了出来,并且愿意为了对付梅影,把它公布在阳光底下,相当于将公输班毕生心血付之东流,之后其他修习机关术的门派,将不再畏惧公输家机关术,尤其是与公输班斗了一辈子的墨家机关术,将超越公输家,成为天下第一的机关术。
鲁有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愧对列祖列宗的事情,他看上去极其痛苦,但决心已下,他也不会再回头。
这样的人,无可抵挡,即便他们不让他去,他也想办法去。
江重雪沉思之后,看向周梨,周梨遂向他一点头。
两人同意之后,弟子给鲁有风牵来了一匹马,与他们一同上路。
鲁有风上马时抬头看到刺目的阳光,他脸色雪白,被光一照,似乎多了些朝气。
他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遂握紧了缰绳,毫无犹豫地挥鞭纵马前行。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临安,与其他几派相会。
临安城外一里地,周梨勒住缰绳时,率先看到了姜珏。
姜珏和叶水正在说话,站在一起的莫金光和温小棠见到浮生阁来了,迎了过来,两人衣袍简约,气质更为超凡。
而姜珏身后的宋遥已长成了挺拔的身姿,面貌更深刻了些。
这几人站在一起,再加上身后众名弟子,清风秀月都要失色不少。
周梨被那一幕晃了眼,忍不住微笑。
几派齐聚之后,便由温小棠和弟子在城外驻守,另外几位掌门一起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