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过来了?”秦国庆正在办公室统计货物的时候,听下面的社员说外甥来了,赶紧出来看。
程远山点点头,“带着她来转悠转悠,舅舅您继续忙,不用管我们!”
在其位谋其政,舅舅有的时候是能给点小便利,但那也是不怎么违反原则的情况下,他可不想因为自个,让别人抓住舅舅的小把柄。
秦国庆点点头,目带赏识的略过俩人,转身去忙了。
唐蜜趴在木柜上看着,这里面的东西也不是很全乎,跟镇子上相比,差的远了,或许是因为知道村里人的布票不多,所以这边很少有布匹之类,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东西。
就在她全神贯注打量的时候,供销社里传出高高的争执声。
唐蜜扭过头,见一个年纪跟程远山姥姥差不多大的老奶奶,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焦急的跟人争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她问程远山,没想到这人比自个还要着急。
走的越近,那老太太的声音越是清晰。
她眼睛好像不大好,不停的摸索着,等唐蜜走进发现,她眼前笼罩着一层灰色,这是白内障……
她焦急道,“为啥不收了呢?以前还是收的啊?”
村子里的供销社,大多数都是村子里的人来这上工的,都是一个村的,对这个老太太也是认识的。
似乎是发现她来了,几个社员有点为难。
“大娘,我们这不收线,也不收布,这会人家谁还要土布?市里棉纺织厂能产好多花样好看的布呢……”有人耐心的跟她解释着。
虽然如此,那老太太还是在自言自语絮叨着。
“好多年前,合作社就一个劲的让人给我们讲课……”她被人拒绝后,慢悠悠的摸索着,坐在屋里的一块石头上,背影佝偻的格外厉害,头发花白,也让她心里多了些不忍。
那头,她的话依旧在讲着,“给我们上啥课呢?那会说,要协助上面开展大生产,组织妇女开展纺织运动,要我们自救,那会啊,好多小丫头们,根本没纺织技术,生产队长啊,就组织着我们组织学习小组,互相学习,那会,俺还是组长呢!”
旁边社员见她又开始翻着老黄历,怕她让周围的人不愉快。
作势要把人送走。
唐蜜赶紧挥手阻止,让她继续说。
“姑娘啊,不是我们没同情心,关键是这老太太三天两头来这找事,说是要换粮食,还说老黄历,我现在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这会不让她走,我们没法子招呼其他人啊!”
这老太说来也可怜,男人以前当兵死了,留下个缺心眼的儿子。
那儿子疯疯癫癫的,啥也干不了,都是这老太养活大的,可惜后来傻儿子还是掉水里淹死了。
她那双眼睛就是在那后彻底瞎的。
现在又……
社员想起老太经历的事,也忍不住叹息了声儿,算了,算了,爱絮叨就絮叨吧,这屋子里有个煤炉,稍微热乎点,总比她回去在冷冰冰的屋子呆着好。
人都走了,老太仿佛还没察觉,继续摸索着,抓住了唐蜜的手。
她的手满是口子,干裂无比,而唐蜜的手,白皙,温暖,柔嫩,跟上好的羊脂玉一般,那老太摸到后,下意识的要退缩,还是唐蜜反握住了她的手。
笑了,“您继续说”
老太嘴角羞涩的抿了抿,颤颤道,“那会儿啊,我们从合作社领回棉花,线纺织成布,再拿布到合作社来换回小米、玉米、黑豆这类的粮食。
丫头,那会估计你还不会走呢,棉花是从镇子供销社给拨来的,也有的是合作社自己到外地采购购入的,可难了,那会啊,老婆子我可是一把手呢。
一斤的棉花,轧、弹、纺成线,加工费能给三斤半的小米”似乎是回忆起当时的美好记忆,她枯瘦的脸上多了抹柔和向往。
“这么多呢?”唐蜜是最好的听众,这会听到她娓娓而来的,课本上没有接触过的历史,她格外用心来描绘。
“可不是!不过,这棉花纺成线,那可得费老大老长的时间了,也费眼啊”
她拍拍唐蜜的手,无比感叹,“不过,那会为了肚子,没法子啊,丫头,不怕你笑话,我啊,几乎没交过线,你不知道吧,这棉花防成线,是给小米,但是要是能弄成布,那给的小米更多!”
她翻翻手指头,“一斤棉花织成长七尺半,宽一尺三的布,那加工费给七斤半的小米呢,好些人俩人合作,一个月,才能弄三斤棉花,交九两的这合股线,我一个人就能顶她们俩!”
说起自己当年,她浑浊的眼眸内,流下了眼泪。
“我一个女人,一个月能领来二十斤的小米呢!我家傻子就是我用米汤养活大的,可惜啊……”
唐蜜眼泪也泛红了。
解放前的年代,男人抛头颅洒热血,多少英魂沉眠在了战场?
又有多少女人心心念念的,等着男人们回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首诗,何尝不是眼前这老人的真实写照?
而且,因为那时候战争吃紧,伤亡惨重,一个团,一个营的战士牺牲的,并不是不存在。
所以,可能她连丈夫的尸首都没领到,也可能,部队的抚恤金,根本没到她手里。
“丫头,你说为啥就不收了,不收这线跟布?老婆子眼睛看不到了,可是手艺没丢,这线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不比那些机器弄的差啊!”
程远山默默的背过身子。
唐蜜笑了笑,“以前是不收,可是这次能收,过年了嘛,这布多紧俏啊!”
说罢她朝程远山走去,默默的跟他商量着,“你看,要不你去你舅舅家给她挖十斤米来吧,就当时我借你的,等回去你再从我家拿米来补上。”
唐蜜家是不大富裕,但是这身子原来的主人下地挣工分,跟二哥一道,秋收后弄了不少谷子。
他们几个吃的不多,匀出十斤还伤不了元气。
就算吃没了,也没关系,不是还有赵江海吗?
“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还是能拿得起十斤米的!”或许是因为社员口里所说的,这个妇人牺牲在战场的丈夫,让他有了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怆,所以程远山这次格外的严肃。
程远山回去,再他妗子不情愿的表情中,坦然的装了十斤小米,脚下生风折返回去。
俩人收了老人纺好的线,把米送到老人家,回去的时候,俩人都有些沉重。
明明知道这些事,这些人,绝不是一个两个,可是,还是带着点难以言语的,难过。
俩人送走老人后没心思继续逛,商议着时候不早了该早些回去,临走时,孟保玉一个劲的拉着唐蜜,说让她有空就过来,唐蜜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但当着老人的面,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田荷花因为损失了十斤的米,脸上没个笑模样,等她走的时候,勉强抬了抬嘴角,转身回屋去了。
倒是田小草发扬着如同她名字一般的坚毅精神,眼眶还带着微红,把笼布包裹着的葱油饼塞他怀里。
“小草同志,我不爱吃这个了,你往后也不要托人给我送饼子了。”
这个姑娘死心眼,对他好也是实实在在的,但是她不清楚,两情相悦时,此番好确能在彼此心头留下蜜一般的感觉,可如若对方不喜欢她,甚至将她当成负担时,这份好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田小草今个似乎被打击惯了,听到他的话后,颇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非但没丝毫收敛,竟然一股脑把东西塞进他怀里。
唐蜜见这人眉头皱的越发厉害,知道他忍着脾气呢,怕发了火双方面子都不好看,计上心来。
一反常态的从她手里拿过葱油饼,欣喜的闻了闻饼子的香气,笑眯眯道,“小草真体贴,知道我爱吃还特意给我包点,山子哥,既然是小草的心意,咱们就别推脱了。”
说罢,还朝他眨了眨眼。
程远山顿时清楚她的意思,也不拒绝了,主动帮她拿了饼子。
唐蜜静静的等着她的反应。
这姑娘眉头皱成了一团,眼眸来回打量着俩人,最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包裹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你要爱吃的话,那我更不能给你吃了!”
程远山如释重负。
田小草把饼子抱在怀里,径直走她身前,毫不客气道,“唐蜜,我想给你说几句话。”
唐蜜一愣,回过神后咳嗽一声,程远山姥姥知道这丫头做的太过分,心底也觉得对不住人家唐蜜,虽不是新媳妇,可第一次上门拜访,又是给人家立规矩又是给人家下马威,弄啥呢!
“好哇!”她正准确给唐蜜解围时,唐蜜笑眯眯应下了。
唐蜜根本不想去听她啰嗦,但是老人家都准备给她鸣不平了,自己又怎能装作没看见?
俩老人平时还得跟儿子一起生活,儿媳妇又明显是向着自个侄女,老人一帮衬,自个是高兴了,等人家走了呢?这儿媳妇给人穿小鞋咋办?
唐蜜眼神安抚了老人,亦步亦趋跟在田小草身后。
俩人避开了大人,到了后院……猪圈旁。
小草兄战斗力并不强,所以就算独处,唐蜜也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唐蜜,我警告你,你别跟我争山子哥,我们……”她一张嘴自个就知道下一刻要说啥,陈词滥调,无非就是从认识他时间比较长来做文章?
“你们也不是青梅竹马,也没有两家撮合,充其量就是你自相情愿的厉害,别自欺欺人了,他要是喜欢你今个我就不会站在这了。”
“你……”她指着猪圈。
“哦,你也别说我是指不沾阳春水,不会打理家事,可他娶媳妇是想娶个能跟他有共同语言共同进步的妻子,不是娶个能跟他谈论母猪产后护理技巧跟幼崽哺乳这类的深奥话题。”
“我……”她指着自己刚想开口。
唐蜜掐腰呛声道,“你爱他他爱我,这问题不是出在我的身上,要谈判你也得找他谈判,跟我没啥关系,我说的足够明显了吧?勉强来的爱那不是爱,是桎梏”
也不管她听得懂听不懂,唐蜜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心里却在感叹着,情啊爱的,真是世界上最磨人的东西,她刚才开导旁人说的头头是道,也希望自己能早日想开,跳出牢笼。
她四两拨千金,刚过去没多久就回来,程远山姥姥一直担心她,怕她受了欺负,见她表情一如方才,这才松了口气,怕儿媳妇那再出啥幺蛾子,她催促着俩人快些回去。
程远山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的骑着自行车回去,田荷花一直在犹豫,直到见他都要走了,还没提小米的事,尴尬的开口,“远山,你下次来时记得跟你妈借点黏面,我想给你姥做黏卷子吃。”
黏面是用当地一种叫黍米的谷壳类的黏米做成的做,到时候用热水一烫,卷在白面跟棒子面活好的杂面里,好吃的很。
她这是在提醒自个别忘了那十斤小米呢。
程远山哪里能不清楚她的心思,似笑非笑的看了妗子一眼,看的她不好意思了,才金贵的嗯了声,蹬着车子载着唐蜜走了。
回来的时候比去的时候容易的多,大多数都是下坡路了,这次用了小一个钟头,俩人就回到了唐蜜家。
唐蜜前脚到家,后脚就去厨房用筷子点了点香油擦在嘴上。
冬天的西北风吹得真可怕,她脸僵了不说,嘴皮也被吹得火辣辣的疼,八成是要皴了,可惜这年头也没卖个护唇膏啥的,只能先用香油来顶顶了。
收拾完的唐蜜把银镯子还给他。
程远山觉得今个做的已经够了,再把镯子留给她,依着这姑娘的戒备心,肯定老长时间对他有戒备。
大大方方的把银镯子收在怀里,再看那姑娘,明显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心里又堵又难受,他隐约是听人说过,唐蜜喜欢的也是个当兵的,自己虽然说转业回家了,但好歹也曾经是个光荣的人民子弟兵,就算旁人再好,能像他一样守着她照顾她?
没转业的人,一年半载回不来一次家,家里有事帮衬不了,加上家里没点门路的,像是他们农村出去的孩子,到一定年纪升不到职,那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所以他全方位的对比,都觉得那个人比不过自个。
他不愿意逼她,反正她已经被自个盖章了,十里八乡的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挖他的墙角!
至于她不愿意……
姥姥姥爷已经知道了她,多磨几次,让她陪着自己去看老人,这丫头心善,肯定会答应的,日久生情,她就算是块石头自个都能把她给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