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嶷快步走进来, 且笑且行,仿佛是用笑声将自己推进来似的。几步便到了正中, 问御医“是真的吗”
御医吃了一吓,急忙答道“是”
“赏”
孙顺听了这一声“赏”, 也笑着答应, 抬脚就出去安排。一道走, 一道想依照旧例等等
走出两步去, 孙顺的汗从鼻尖儿上冒了出来, 想错了哪儿也没有这种“旧例”呀好险,差点儿连三姨也给“赏”了。桓嶷的喜悦发自脏腑, 其激动之情只有太子妃有身的时候才能得见。孙顺一时不慎, 竟岔到这上头来了。东宫妻妾有身,桓嶷都有所表示, 孙顺只想着要怎么样的赏赐才能与桓嶷这份开心相匹配, 竟忘了当事人的身份。
还好只是想想, 并不曾说出来, 否则岂不是要闹大笑话了孙顺抹掉鼻尖的汗珠, 重又安排起来。御医的赏格加高了一些, 给梁玉准备的也与东宫之人有所区别。桓嶷还嫌太薄“少了少了”
太子妃伸头看了一眼,也说“少了, 少了。”
梁玉不信孙顺会刻薄她,也看了一眼, 嗔道“什么呀你们不过日子了吗”
太子妃道“够的, 够的。”桓嶷道“九娘说够的, 就是够的。必不可使他人比我贺三姨更多”梁玉笑道“真的没有吗”桓嶷道“我加”
他有点发癫,真是太高兴了梁玉的人生大事,他都是后知道的,嫌弃种种礼仪仓促简陋。终于让他逮着一回了,必要一偿夙愿。“大哥的父亲”如果愿意,必然会比他更隆重,但是他老人家现在怕是没这个心情。
所以,我还是最多的桓嶷有点得意地想。
梁玉自己也有些恍惚,袁府的情形她是知道的,袁樵需要开枝散叶。若是时日长了还没孩子,长辈不说什么,她自己心里也要过意不去的。一朝有了喜讯,半是得偿所愿,半是惊喜得反应不过来。
太子妃则半是看桓嶷面子,半也是感念梁玉这些日子以来关心她、不给东宫搅事,殷殷嘱咐了好些注意事项,将自己正在用的好些东西先匀出一部分来“送到三姨府上。”大家都是孕妇,都能用得着。
桓嶷对太子妃满意极了,赞道“还是九娘想得周到。”
梁玉回过味儿来,看桓嶷有点晕晕乎乎的,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哎,醒醒,你干啥呢我还得回家呢。”
桓嶷遗憾地道“还要走啊”他差点想要昭告天下,这边人要走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太子妃劝道“三姨就在京中,三郎何必做此小儿女态想三姨了,随时可以见的。”
桓嶷这才转过颜色“九娘说的对。”
梁玉伸出食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划了两下羞桓嶷,桓嶷只是笑,也不回嘴。
梁玉很想早些通知家里人,与桓嶷又说了几句话,让他好好照顾太子妃,才从东宫回府。桓嶷还不放心,派了人一路护送回去。
袁府里不知道端底,梁玉从宫里拖出东西来并不奇怪,但是一堆宫女将她捧到府内就很不同寻常了以往是宦官拖着箱子来的。因天冷,而亲友多往汤泉宫去,刘、杨二位夫人都在府内,刘夫人听鱼娘说“有好些宫人围随咱们娘子回府来了。”问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鱼娘道“人人脸上有喜色,不像是坏事。”
“那就等好消息。”刘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是她梦寐以求的。袁府人丁不旺,刘夫人以为自己也有一点责任,盼着儿孙开枝散叶。不幸儿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刘夫人、杨夫人就两个人一起盼。二人待袁先极好,既因慈心,也有着这样的考量。
待梁玉入内,前导的一个伶俐的宫人先进来向两位一礼“恭喜太夫人。”
刘夫人若有所感,看着梁玉的脸,到得好消息入耳,刘夫人脸上绽出朵笑来“好好好”
杨夫人也极欣慰“啊快坐下来来人散喜钱。”
梁家别的不好讲,多子是真的。杨夫人的脑袋里已经跑出一堆小胖孩儿,都围着她叫阿婆了。家里又是给宫人们发喜钱,又是给梁玉做准备。原本修葺好了的温泉别庄,预备近期去修养的,现在也不走了,杨夫人与刘夫人商议,等梁玉坐稳了胎再去别庄修养。至于袁樵,就先不管他
刘夫人见到宫中赏格,很是惊讶“殿下待你太好了。”
梁玉笑道“是两位都点头的。”
刘夫人道“那倒还罢了。太子妃还好吗”
“气色不错。”
那头杨夫人高兴了半晌,才想起来“哦,忘了跟佛奴说了,呀,还有阿先。”又派人通知这两个人,此时,大家心里都还有一个念头对袁先需要慎重。不能因为要有亲生的孩子了,就让袁先觉得被冷落了。心理上,当然是亲生的天然更亲近,然而袁先与家里同甘共苦,不能让他寒心。
刘夫人清清嗓子,道“阿先的一切还如往昔。”
梁玉道“这是自然的。一家人要抱成团,才能兴旺家业。”
刘夫人含笑道“不错,纵然广有四海咳”
杨夫人与梁玉都假装没有听到,能让刘夫人一时失言说出心里话,情况是极其罕见的,大家听了心里偷着乐就得了。刘夫人这讽的显然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桓琚。天子家近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隐瞒,听到的人都为他糟心。
明白人糟心之外,又有些惊心。
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袁府这般听到一点风声的人都会觉得,齐、鲁二王与合浦公主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这回大概是真的被冤枉的。可是桓琚照样没事儿人似的去汤泉宫里修养去了,缀朝、哭泣之类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未免凉薄。
桓琚在袁府诸人心里,本是一个宽厚的君主,因此一事,诸人对他却生出腹诽。
梁玉不接刘夫人的话,只说要派阿蛮往汤泉宫那边梁家别业走一趟。杨夫人附和道“应该的应该的,该让亲家也一同欢喜。”
于是又派人去梁家别业,梁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是全家欢喜。嫁出去不算事儿,得有了儿子才算站稳了,得梁家的外孙姓了袁,才能说是真的关系牢固了。又准备给梁玉的东西,全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梁满仓搬了条长凳,一脚踩在凳子上,在库房那里盯着点东西。他久不为此道,今日却做得积极主动,其中的缘由只有自己知道要再次做外祖父了他心里高兴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汤泉宫的气诡太压抑,梁满仓本能地想逃避。
梁满仓是个精明的老农,对朝政只能说粗略知道,但是他的嗅觉却是灵敏的。一准儿是圣人那儿又有什么夭蛾子了。梁满仓腹诽一句,又缩起了脖子,派了梁八郎回京去“你把这些送给你妹妹,还有,让你妹妹给东宫带句话,就说汤泉宫这边儿,人都不大敢取乐了。”
汤泉宫里不敢嬉戏,自然是与桓琚有关的。
他死了两儿一女还是照旧出行,毕竟是自己的儿女,还连着“清君侧”的阴谋,桓琚的内心并不如外界猜测的那样平静得近乎冷硬。他还是难过的,做父亲的并不愿意自己的儿女们目无君父,而是希望他们能够忠孝两全。一旦与愿望相违背,愤怒有,失望也有。
桓琚摇晃几十里,到了汤泉里反而想起了死去的两个孩子,他的心情很不好。怏怏地除去衫袍,将全身泡在了温热的汤池之中,除热力着水波的荡漾浸入肌骨,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桓琚慢慢地睡着了。
朦胧之中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并不常到汤泉宫里来。他即位时厉行节俭,经过十余年光景,宫室的瓦片脱落的情况已经很厉害了,宫里的地砖也碎了不少,看起来很不体面。十几年的励精图治,国库充盈,修葺宫室不成问题。宫城大修,他就暂时携六宫、百官往汤泉宫小住。
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还是
桓琚渐渐睡着了,继而好像被一双柔软的手摇醒。轻轻的,既让他醒过来,又不让他反感。睁开眼便见到一个极合心意的美人,桓琚笑笑,伸手将温香软玉揽了个满怀“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了吗”
美人颦起眉尖,落泪的时候也是极美的“十二郎出生的时候,圣人是那么的爱他,如今妾为圣人诞育的孩子,他在哪里呢”
在哪里桓琚觉得自己的脑子被热水一泡,有些糊涂了,费力想了又想十二郎哪一个谁生的
“哗啦”惊人的水声响起,桓琚整个人滑进了池中,彻底地清醒了。身上一瞬间冒出的大量的冷汗都没入了池水里,令人无从察觉。
程为一惊惶地跑到池边“圣人快快扶圣人上来。”
桓琚在汤池里站起身来,斥道“慌什么这池子还没人高呢”
程为一提着一颗心,直到小宦官下水将桓琚搀了出来,亲自捧着浴袍给桓琚裹上,才说“可是池底太滑了”
桓琚还记着梦,含糊地道“啊,没什么。”心里却奇怪可是作怪怎么梦到她了是有什么缘故吗唔,汤泉宫里,谁会解梦呢
桓琚想着事情,偏有人来打搅。王才人到了汤泉宫,往自己的住处里一看,东西都放着,儿子也有乳母看着。她自己赶紧梳洗打扮,务要抢在李美人前面。汤泉宫的规矩不如京里森严,她们住的地方不像宫城里那么区隔分明。王才人打扮完,没遇到太多的阻拦便到了桓琚泡汤的汤池外面。
桓琚还没想到要拿这个梦去问谁,王才人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过来。桓琚揉揉额角“让她进来吧。”
本意是借王才人来忘记烦心事,可一看到王才人,他就后悔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朵解语花。
王才人却又在这个时候提到了幼子封王的事情,王才人发现,自己拐着弯儿说话就没人搭理。索性与桓琚撒娇直说了“圣人,齐、鲁都空出来了,为什么不能封我儿”她看桓琚正懵着,想借着桓琚迷糊的劲儿来达成自己的心愿。
朝臣畏惧天子,但是在王才人、李美人的眼中,桓琚是个和善、有时还有点傻气的年长者。上了年纪的男人总是傻的,很容易被诱导,这是王才人的总结。这么说也不能说是错,之前凡讨要赏赐,无论是名贵的衣料还是首饰、装饰,大半能够得偿所愿。王才人便忘了数次谋求更高的位份而不得,认为桓琚还是很好哄的。
桓琚在小事上面是大大咧咧,一旦政事,他却分外的敏感。更兼才做了一个梦,与之相关的“小事”上面,他也不大好哄了。王才人话一出口,桓琚手便扬起,将人推了个仰八叉。
王才人倒在地上,好似被摔傻了,哭也不会哭了,维持着被推倒的姿势定在地上好一阵儿,才想起来哭诉“你推我”
桓琚抬脚就走。他觉得不对劝儿,齐王的事情恐怕有隐情。合浦公主的信是她亲笔写的没有错,但是合浦公主写的,不代表就是齐王的意思。难道她是想告诉我这个
胡乱裹了件外袍,桓琚召来了崔颖。
崔颖才到汤泉宫,他在汤泉宫这里没别业,蹭在岳父家里住。照其时风俗,这也不算丢人,成婚之后在岳父家住一段时间也不罕见。才放下行李即有宣召,崔颖只得将家务事都交给妻子,自己骑马往汤泉宫去。
到了汤泉宫,被引到挂着“乱春”匾的那一处,桓琚没个正形地倚在熏笼上,指着身边的一个座说“坐。”
崔颖干净利落地行礼,步伐矫健有力,在指定的座席上端端正正的坐好,看得桓琚精神一振,也坐得正了。崔颖等着桓琚发话,估摸着是要问安泰公主的事情。不想桓琚问的却是“你说齐王之事有隐情”
崔颖道“是臣的揣测,暂时没有证据。”
“唔,那就是查过了”
“还是那些疑点,臣打算询问完安泰公主,再回头查。”崔颖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
桓琚道“好吧,那就查去吧。”
虽然不知道桓琚为什么改了主意,崔颖还是说“是。”
既得了桓琚的许可,崔颖便不再藏着掖着,派出差吏回到京城,直接行文给了宋奇,让京兆府朽合他的调查。又派人去问袁樵你查得如何了
袁樵正高兴得发昏,猛然接到来自崔颖的问候,先哆嗦了一下,才将自己与梁玉的推测写成文书交由来人带给崔颖。
崔颖看完了袁樵的文书,眼前一亮,将字纸往案上一拍。扯过一张空白的信笺来,开始写信给宋奇和袁樵,内容只有一个画像。
要想知道送信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画像就行了。崔颖手里有本案的正式扣押的证人,找个画师,让他们根据描述来画。信使往来京城、汤泉宫,热闹异常。五日后,崔颖手上拿到了四张画像,画师的技艺有高下,绘画的风格也不相风,但是在这四张风格迥异的画像上,却都能总结出同一个人的五官特征。
崔颖来了精神重大发现。
无论是合谋还是一人提议,两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发声。齐王府的供词说是合浦公主先派的人,合浦公主府的供词说是齐王先派的人,这就合不上。如果不是记错,那么崔颖有理由怀疑,这一对金枝玉叶都是被人骗了。
画像出来之后,更加坐实了崔颖的猜测。这个人,按照两边的说法,都是对方派出去的也就是说,同一个,在齐王府里自称是合浦公主的人,在合浦公主府里自称是齐王指派这是不对的他只可能属于一方,而不应该属于双方。
这个人真正的主人,才是策划一切的人。
可恨让他逃了也不知有没有被灭口,若是已遭灭口,真凶便不好查了。又或者崔颖开动起脑筋来,他审案很可以,种种做案手法与动机都能分析得清清楚楚,让他自己安排阴谋诡计,他总下不去手,便卡在了这里。
崔颖在房里不停的踱步。
汤泉宫里,另一个人比他还不安。
桓琚再次梦到了凌庶人。凌庶人还是那么的年轻美貌,一如十余年前,她一身淡雅的衣裙,眉间是化不开的轻愁,泪珠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的,分外惹人怜惜。凌庶人当然能得盛宠,非但姿色出众,更是善解人意。桓琚再次惊醒,又回想起她的好处来了。
踱了几圈,桓琚猛地站住了脚步,一拍脑门“我在想些什么居然为一个悖逆庶人失起神来一定是有妖物作祟”急宣了高僧大德前来做法。
高僧大德大都还在京里,汤泉宫发了文书,桓嶷接到之后不敢怠慢,急选了四名僧人、四名道士,以轻车快马送到了汤泉宫。汤泉宫的法事做到第二天,桓琚觉得精神好了些,便以为是邪物作祟。一面令僧道继续做法,一面又下令给崔颖“专心审安泰公主,不要再管其他。”
崔颖接到诏书,以他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桓琚这样的朝令夕改所为何为。要求京兆配合的文书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为何要再一次叫停
崔颖想不明白,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他借居在岳父家,刘家人见新姑爷锁在书房不出来,毫不犹豫地将他卖给了刘洛洛。刘洛洛知道崔颖近来为案子犯愁,初时说“不要打扰他。”过了两日,见他还是如此,便托了一盏热汤,敲开了书房的门。
刘家饮致,崔颖却活得有点糙,刘洛洛也依着他的胃口,不用奇怪的食材、不加花哨的调料,只煮了浓浓的羊汤,洒上胡椒粉,香气入鼻令人食指大动。崔颖捻捻手指,小心地接过托盘“进来说话吧。”外面冷。
将羊汤往案上一搁,崔颖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能猜出来刘洛洛为何而来。不等询问,便将自己的难处向妻子合盘托出。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没有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也不擅长去询问别人人情世故除了询问案情。
刘洛洛认真听了,认真想了一想,道“何不请示萧司空呢去问他吧。”
“他好”
崔颖慢慢吃完羊汤“多谢娘子指教”
刘洛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去吧,去吧。”什么指教,又不是上门踢馆。
崔颖摸摸后颈,去寻萧司空。
萧司空正在赏雪,见到崔颖便招呼“来来来,年轻人,能饮一杯否”
崔颖实诚地上前,接过萧司空递过来的酒杯,一字不提先饮三杯,萧司空大悦“坐”
崔颖坐下之后即开门见山地道“下官有一事,想请教司空。”
萧司空道“齐王的事情”
“是。”
“问圣人”
“呃是。”
“你不妨学学纪申,丁是丁卯是卯。”萧司空慢腾腾地说。
这个崔颖很熟,萧司空说了极合他心意的回答,崔颖心意坚定地道“谢司空赐教”这会儿他又不说“指教”了。
萧司空捻须微笑,他也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圣人三番两次改主意,真是令人头大,早早查出来,大家都清净。原本他想,如果只是凌庶人的子女生事,该贬的贬,该杀的杀。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如果背后还有阴谋,天晓得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即便生母死了,那几位依然是皇帝的儿女,以他们为棋子,下棋的人萧司空怀疑极有可能是诸王会对太子不利
让崔颖去查,正好。只要崔颖能够查出真相,萧司空愿意保他、借他之手铲除不安定因素。
萧司空心道我只管等结果就好啦,崔颖查案,还是令人放心的。
崔颖查案果然令人放心,然而查出来的结果却不令桓琚放心。
吴王桓岳构陷齐、鲁二王并合浦、安泰二公主